《渡魂铃》 第1章 渡魂玄女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宅邸内院,烛光幽幽地亮着,照亮妇人汗珠滚动痛苦的面容,凄惨的呻吟混着高声“用力”不断向外传出,惹得室外踱步中年男子似热锅上的蚱蚁,焦急不安。 屋檐门楣垂挂的橘红灯笼不安分地四处摇摆,晃来晃去,晃到天边黑沉沉的乌云彻底积压下来,直盖过府邸正脊,远远一看像只张开大嘴口吐白雾的蟾蜍,白雾剪不断的冒出,顺着垂脊蔓延,借着月色,那屋顶宛如置身神秘之境,渡魂玄女不知何时静坐在屋檐上,目光幽深地落在宅院内。 “一夜过去了,这张氏到底能不能生!” 那老媪年近花甲,发如秋霜,一旁丫鬟小心翼翼地搀着她,缓缓朝中年男子移步而来,句句怨言: “她嫁进我们余家二十年有余,年轻时劝她多生,国公嫡女自是高傲,如何劝都不作听,如今芳华已逝执意怀孕,连累我余家孙儿死于她腹中,造孽啊!” “母亲,”男子出言相护,“芸娘辛苦也是在为我们余家添丁,还望您慎言!” 老媪不屑嗤笑道:“添丁可用不着她的肚子,府中年轻姨娘哪个不比她强,她一个害死我孙女的凶手,何有脸面说这些?” 男子愁容憔悴,“晚宁溺毙身亡,不是芸娘的错,您怎到现在还因那场宫宴芸娘没接晚宁回来而记恨她,她已经很自责了。” 老媪愤道:“这不够,我孙女人在京州无端去什么广阳郡,她为什么去画舫,她怎么死的你们做爹娘的可以不关心,但她从小养在我膝下,我是她祖母,我忘不了!” 忽然间,扎着双髻的丫鬟急色匆匆出来,哭道:“夫人迟迟生不下来,快要不行了……” “造孽啊!”老媪叹气一声,浑浊的眼睛溢出水雾,拄着的拐杖猛地敲击在地上,怒道:“还杵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去请大夫进来!” “是。” 丫鬟摸开眼泪,提着裙摆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带着大夫进屋给张氏扎针止血。 余老爷慌了神,整个人好似陷入黑暗浑沌之中,左脚不受控跨进门槛,后脚还没抬起,就被丫鬟阻拦在外。 “老爷不能进去。” 屋内乱做一团,丫鬟手忙脚乱打翻了端水的盆,溅了他一身。 房檐上,遮在渡魂玄女身前的白雾慢慢淡去,系在她腰间,刻着往生咒的渡魂铃似乎感受到召唤,透着红色光芒轻轻遥响。 快到黎明破晓时分,余老爷打湿的衣衫滴着水,愣神片刻听见一道诡异铃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掉,像丢了魂的木偶,循着声音,呆呆地朝飞檐望去。 只见上方坐着位不似凡尘中人,青丝间缀满新折桃李芳菲的少女,带着草木晨露的清灵之气,朝他递来纯净笑容。 传闻簪花玄女坐屋檐,铃响魂魄锁阴间。 余老爷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像是看见了极厌恶的地痞无赖一般,瞠目痛骂,挥着宽大衣袖疯狂驱赶。 “滚开,快把她赶走!” 他身旁端盆的丫鬟无措地向四周寻望,最后带着无比讶然的神情,十分困惑地看向余老爷。 谁在那里? 这周围什么都没有啊! 然房内响起婴儿高声啼哭,飞檐上的玄女晃眼间消失不见。 余老爷可见怒目转喜心,快步进内屋抱起婴儿给张氏看,却见张氏双目紧闭,唇色无血,气息微弱而断续。 “芸娘?”余老爷轻声唤她。 张氏微微睁开一条缝隙,见到余老爷抱着婴儿坐在她床沿,嘴角微微扬起,落下最后一口气。 “……我不欠你们余家的了。” 疾驰骤雨终于倾盆落下,豆大般的雨点,打在屋顶瓦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玄女撑开油纸伞,牵着张氏魂魄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余老爷身旁边离开。 人间渐渐模糊,回应余老爷的哭喊,只有躺在被褥里的婴儿啼哭和屋外狂风大作下的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渡魂玄女沉静如水的面色下,隐隐掀起涟漪,牵魂魄的灵线跟着紧了紧。 “这一世已了,走吧。” 张氏魂魄跟在玄女身后,记挂生前种种,蓦然跪在地上,百般祈求。 “玄女大发慈悲,还请让我见一眼我儿。” 玄女拧着一双秀眉,不肯徇私,冷漠回道:“你真奇怪,明明因他而亡,怎么不生恨反而记挂上了?” 张氏魂魄回望阳间一眼,苦笑道:“不是他,是我女儿晚宁,亡于三年前的新年佳节,我想再见一见她,跟她在地府团圆。” 玄女冷声道:“亏你是国公之女读万卷书,不知这轮回转世,她于三年前身亡,恐已转世重生,若未转世也应落入幽冥深处鬼域,你在黄泉怎可见到她?” 张氏魂魄央求道:“渡魂宗的青玄道长说过,晚宁入不了轮回,她困在了黄泉!” 渡魂宗? 那不是供奉她神像的庙宇。 玄女淡漠神情下藏着纠结,她从灵族来酆都有千年,单守这黄泉引渡魂魄已有五百年,酆都仙府皆知,玄女是所有引渡仙最好说话的那位。 眼下走到蜿蜒于幽冥深处的黄泉路,两侧彼岸花颜色赤红似血,开得鲜艳妖异,在无光的幽暗中泛着微弱的荧光,宛如冥界驻守小兵,冷冷注视着前方停顿的一仙一魂。 玄女静思片刻后,问道:“可记得她生辰八字,我替你查一查她魂在何方。” 张氏魂魄感激涕零,一一报上,玄女将腰间系的渡魂铃取下,施法查看黄泉路引档案,却发现晚宁魂魄并未进黄泉。 “这怎么可能呢,渡魂宗青玄道长说过已送小女进入黄泉,怎么会没有呢……” 正当张氏魂魄疑惑之际,黑压压的魔气自冥府而来,穿过彼岸花海气势汹汹地朝她涌了上来。 速度之快,法力之强。 那紫色魔气收拢成一团,急剧落下,当着玄女面吞噬掉了张氏魂魄。 玄女脸色霎时变了,肃然收回渡魂铃,却被另一侧魔气攻击,伴随着渡魂铃脱落,震出巨大灵力涟漪,黄泉两岸彼岸花海顷刻凋零。 玄女暗道不好,欲分身接住却还是晚了一步,渡魂铃被藏在彼岸花丛的白骨精拿到。 玄女看到那张披着宽大人皮的骨头,胃里感到一阵翻涌,却见白骨精紧握渡魂铃,义无反顾奔向魔物,瞳孔倏地放大。 “好大的胆子,妖魔勾结竟敢擅闯黄泉!” 玄女双指合并,触碰额前,拉出一缕灵力迅速结了个印,化成一道灵力挡在白骨精四周,阻止他将渡魂铃交给魔物。 可眼下那道魔气化成女相,立在忘川山巅邪魅一笑,随即施出万千魔雾,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击碎屏障。 咔嚓咔嚓…… 听到屏障碎裂的声响,玄女脸色沉了下去,胸前那两股辫子上的攒满鲜花绿叶焉垂掉,一度了无生机。 今日焃旦日,阴阳二气交汇,万物可乘大风入黄泉,从黄泉入冥府。恰逢冥府空无一仙让魔族勾结白骨精有机可乘,一旦被判官发现,免不了一顿责罚。 玄女心生懊恼,释放灵力与之对抗。 渡魂铃绝对不能落入魔族手中。 一时间山河失色,仙魂避之。 上一次神魔大战是在五千年前,玄女那时还未出生,哪见过这般势如破竹,刀光剑影,她以为魔族子民都如幽冥魔使那般和善有礼,谦谦君子。 却不想是这般凶恶,没有渡魂铃法器加持,玄女以一敌多打起来略显吃力。 就在这时万千魔气凝聚成一只大手抓住白骨精,然玄女击散魔手,魔气消散,致使悬在空中的白骨精失了重力,紧裹其身的皮囊刹时往下坠落,白骨精法力不够,双腿不停蹬晃保持平稳,却带动了渡魂铃摇响。 还未修得人形的白骨精受不住强大灵力的驱使,整个被灵力包裹,皮囊钻满灵气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在铃声静下那刻,又如泄气的皮球,短暂飞升又猛速坠落。 玄女眯眼一看,那方向竟是奈何桥轮回司! 若渡魂铃掉进轮回,岂不流落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玄女的心凉了半截,施法截取一朵彼岸花变成巨**器朝白骨精飞驰过去,另一边魔气化成腾蛇袭来。 “啊。” 白骨精惨叫一声,随之一声巨响。 轮回司看守小仙从睡梦中醒来,吸了吸鼻猛然嗅到异族气味,她抬头望去,幽暗的冥府上方闪过一道白光,随着白光消失,白骨精连同渡魂铃“嗖”的一声,当着看守轮回小仙的面,笔直坠入轮回之境。 玄女蓄力一掌击飞频频出招的魔女,挣脱魔气桎梏,飞奔而来,却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便能接住渡魂铃。 她顿时尤遭晴天霹雳,整个人呆愣地坐在地上,片刻后哑着嗓子哭喊,频频锤打冷冰刺骨的青灰色冥石铺成的地面。 小仙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用手指戳了戳玄女,低声问道: “玄女,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闻言她如死灰,对着小仙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语气冷静的堪比寂静的忘川河,“……你怎么不拦着它?” 为什么不拦着它! 为什么! 玄女破如防,头遭失态,心如张开血盆大口的狂兽,高声痛诉,法器丢了,还渡什么魂,引什么魄。 第2章 四宜书斋(上) 据轮回司小仙言,焃旦日下午,魔族哑队来犯,勾结精怪入黄泉,扰乱冥府秩序,当日值守渡魂玄女见义勇为积极相抗驱走魔物。 判官大人回到冥府,得知此事后,对渡魂玄女欲有嘉奖之意,然看到任务簿堆积的阳间游魂,眉头骤然紧缩,大步流星找到玄女。 那时玄女正倦颓地坐在奈何桥边,盯着轮回司的轮回之境发呆。 判官提醒她已经三日为去阳间引渡游魂,一向独来独往高冷的玄女,湿润了眼眶将实情全数告诉判官。 判官知后并未责罚玄女,沉默片刻,轻微叹息一声道:“这不是你的错,那渡魂铃本就是封印魔族的神器,该晓得魔族会来争夺,只是没想到酆都大帝会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你。” “如今酆都大帝神魂未归,人冥两界看守不严,你趁此机会下界寻回,余事皆由吾来应对。” 玄女思虑过,知天规戒律严苛,心中不免顾虑,“私自下界有违天规,擅离职守更是懈怠神职仙差,冒然下界恐被天庭神官发现,后惧天规严罚。” 判官垂下眼眸,沉思片刻道:“渡魂铃流落人间危害更甚,不将其找回亦受天规酆律严罚,孰轻孰重玄女自当思量。自作之过自担之,窃以为,当下之际应速下界寻回,且不露真身寄亡身为宜,以防万一,于世间当广积功德,福泽自身,切莫贪耍贪睡留恋人间。” 玄女连声相应,频频点头,待判官走后,她仔细翻看生死簿寻找合适的亡身,找到与她命格相适的人选。 此女明姝,生前富贵,品性赤诚良善,不过凡尘俗事未了。 生死簿上有关明姝的那行符文泛起涟漪,她轻轻捧起那涟漪,迅速在其掌心化成一滩水。 玄女截留了那口水放在黄泉溪流中,坐在木栈道观水,遥见引渡仙带走明姝魂魄,时机正好她俯身倾下,游进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 广阳郡,世子府。 明姝躺在一张沉香木雕花的大床上,床栏处雕刻着藤蔓缠枝的牡丹,一半被大红的软烟罗纱帐遮盖。她掀起如烟似雾的纱帐,帐角缀着的金铃发出细碎叮当声。 神识里空空荡荡,她来人间半月有余不曾感受渡魂铃感应。 明姝阖上双眸,拉着纱帐左右摇晃,金铃亲脆的叮响令她思绪回笼。 明姝踩在铺满华丽花纹的地毯上,左右打量,汉白玉的柱子支起高高的屋梁,梁下悬挂着琉璃灯,阳光从板棂窗的隔洞中,透过晕红的纱幔,轻柔的洒了进来,映着那琉璃灯闪闪发光,亦是耀眼。 最属耀眼的还是,多宝格列下摆着各式古董珍玩,玉瓶瓷器后侧设有的小巧茶桌,上方摆着一套玉瓷茶具,和三盘颜色不一的糕点,清甜香飘来。 她捻起一块白色长块的糕点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猛得被粉末呛住,脸色变得通红,忽然一道清甜的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这是枣泥云片糕,得小口小口品尝。” 闻声,明姝猛地回头,身后杳然无人,她眉头微蹙,下意识看向那张雕花梳妆台上放置的光亮铜镜,果然不出她所料,铜镜里又显现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魂又来了。 这次不是黑影,而是活人相貌。 明姝掀起眼帘幽幽地扫了她一眼,只见那女子穿的粉色儒裙,一张巴掌大精致过分芙蓉面上沾着几根湿漉碎发,明明苍白却显得清雅绝俗。 明姝眸光清浅无波,并未像初次见到那般疑惑,她查看过此地界游魂,生死簿上并未有遗漏的生魂,眼前女魂是如何留在人间不被引渡仙发现,她目前还不太关心。 女魂静默着凝视着她。 明姝未语自顾斟茶,茶杯悠悠冒着热气,一缕白烟升腾而起。 她举着茶盏缓晃,朝那女魂方向洒了出去,随即一道凄惨尖叫响彻屋内。 “啊啊啊,我的手!” 地板上留下的水渍冒着白烟,女魂不敢轻易靠近,怯怕的躲在垂挂红纱的内柱后。 明姝视若无睹,继续品着糕点,既然来了人间还是少与魂魄打交道,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恰在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室外灿烂明媚的阳光无所阻挡闯了进来,明姝伸手遮了遮刺眼光芒,最先听到的是妇人伤心又高兴的哭喊声。 “我的儿,你可吓死娘了!” 那妇人步履匆匆直径走进床榻,见纱帐里面没人,正想问跟在她身旁,双髻上系着蓝色蝴蝶结发带的丫鬟询问,一抬头便见到坐在小方桌边朝她投来疑惑目光的明姝。 妇人看着年近四询,身材丰润,一拍手皙白脸颊上的肉跟着一颤,似秋水盈盈的圆眼因长时间哭泣变得红肿,眸光却温润亲和。 妇人关心道:“厌厌,我的厌厌,你还有没有事啊,若不是我来看你,到底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红肿的眼睛又流出两行泪水,拉着明姝上看下看,确定完好无损后才松开手,拉着她坐下。 明姝稍微捋了捋,明白了眼前这位妇人和跟在妇人身旁的丫鬟是这具亡身——明姝姑娘的母亲明夫人黎玉珍和贴身婢女芙莲。 明姝见她们的担忧,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细声细气道:“娘,我没什么事,就是那夜散步不小心坠入池水,大夫来看过了已无大碍,您别担心了。” 明夫人心疼不已,她幺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眼眶含泪拉着明姝手,道: “我和你父亲早就告诉你不要淌世子这浑水,让你不要嫁,不要嫁,你非不听我们的话,爹娘还会害你不成吗?这世子虽是皇亲贵胄,相貌英俊,但他克妻!上一任皇帝钦赐的世子永信侯独女晚宁,不也死在了成婚前夕!” 晚宁? 明姝想到魂魄张氏的女儿,也是叫晚宁。 遂问道:“那晚宁可是工部郎中余老爷的女儿?” “正是。” 明姝感叹竟有如此渊源,细想又觉不对,从那夜对话得知晚宁是溺毙而亡,何来克死一说,复问道:“她怎会被世子克死?” 明夫人不悦,误以为明姝还眷恋世子,忿忿道:“你父亲经营的是皇商,这些秘事还是多多少少能打听到的,前有晚宁坠入荷花池,后有你新婚之夜无端落水,这不是克妻,还能是什么?” 她摸了摸眼泪,继而又道:“幸得芙莲发现及时将你救了上来,躲过一次,难保不会有下次,这世子妃做不得!本打算今日接你回去,结果世子一大早回了京州,等世子返回广阳郡,你们便和离!” 和离后就可离开这个地方,对她寻找渡魂铃来说更为方便,思索片刻后明姝乖巧点头,“好。” 面对这般意料之外的回答,明夫人微微一怔,没曾想过这次她家厌厌这般干脆,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回到了三年前那般乖巧听话,顿时觉得欣慰不已。 “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准没错的。” 明夫人高兴的撒下几滴泪,又与明姝说了些话,见时辰到了也就与她告别。 临走时仍不忘嘱托她,要吃好睡好,切不可因为追求纤细身材而不吃饭。 明姝乖巧的一一点头应下。 明夫人离开后,明姝又躺回床上眯了一会儿,如今灵力感受不到渡魂铃,正思考着下步该如何,听到屋外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这明家真是走狗屎运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还想与我们世子和离,世子妃出身商贾,论才貌品学门第实属与世子不相配,何有自信说这些?” “谁知道呢,估计是殿下一次都没来世子妃房中,跟着勾栏瓦舍学的欲情故纵的把戏。” “我听说这世子妃是舔着脸嫁进来的,当初在元灯会上,世子妃对初来广阳郡的世子一见钟情,得知世子喜欢贵女晚宁,疯狂效仿,从吃饭走路到造型妆发,像着了魔一般,一眼一板学着晚宁种种,谁劝都不听。 后听闻九王爷为病弱缠身的世子选妃冲喜,为了能嫁给世子,更是茶不思饭不想,以绝食相逼,明老爷和夫人这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人见世子妃身旁的芙莲送走明夫人返回,悻悻闭上嘴,垂下头立侍门口左右。 明姝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神识中突然有了渡魂铃的感应,跟着感应指引出去,与芙莲撞了个满怀。 芙莲忙问道:“小姐要去哪里?” 明姝置若罔闻,跟着灵力感应小跑了出去,一路可谓畅通无阻,可到某处地方,感应忽地消失了。 她的心陡然落下了下来,抬眼一看,方才发觉自己出了世子府,来到广阳郡热闹集市里。 阳光洒落在繁华的街道上,左右街道旁无论摊贩还是店铺吆喝声此起彼伏,旌旗招展,她看见一个写着“四宜书斋”招牌在微风中摇曳,方才感应就是到此处才断了的。 “小姐,你跑这里做甚?” 芙莲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弯着腰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明姝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芙莲抬头回道:“这是四宜书斋,听书喝茶的地方。” 明姝淡淡道:“进去看看。” 芙莲摸不着头脑,大老远的从城南跑到城北就是为了听书? 明姝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侧目即能看见大堂中央拔高圆形台上摆了一张素屏,两侧放着七尺高的紫竹盆栽,中间置着长方桌,坐着位年纪不大身穿灰白衣的男子。 片刻后,楼下惊堂木一响,掌声雷动。 今日说的是贞宁二十九年贵女溺毙悬案。 正月初一,隔壁广阳郡最大一家画舫听雨阁水域浮出一具女尸,经调查是工部郎中原永信侯府余家大小姐——贵女晚宁。 此事重大,陛下让皇惩司,京兆府,广阳府三大司一同细察,查来查去,在上元节前一日以意外结案。岂料第二天,天降灾祸,听雨阁离奇大火,无一人生还。 张家请到渡魂宗青玄道长,为晚宁小姐洗涤污浊之气,送入轮回好投身善道,不料青玄道长未见其魂,察觉不对,千里传音询问阴界冥境可有新魂。仙差表示没有晚宁魂魄,倒是有个阳寿未尽男魂不相信自己身死,不进黄泉,非要闹着见国公司马简。 明姝思索回忆,暗道:人间渡魂宗熟悉,何不找青玄道长帮忙。 她咬了一口桂花酥,又听楼下讨论纷纷。 第3章 四宜书斋(下) “如今的听雨阁堪比酆狱。” “这话怎么说?”有人问。 “听雨阁惨死冤魂全数困在里面,而且被人下过咒永不能转世投胎,一到夜里火灾情景便会重现,那些魂魄一次又一次体验钻心之痛,有意助其成为恶鬼,后来又是青玄道长作法将听雨阁封藏了起来。” “这青玄道长竟有如此本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谈话间,室外电闪雷鸣,晴空万里的天说变就变,下起磅礴大雨。 “我听说一月前张氏难产而亡,可真可假?” “自然是真,我押镖路过京州余府,亲眼所见白幡高挂七日。” “可怜这余老爷,年轻时因清侧一案褫夺侯位贬至汀州任郡守,好不容易回京任职,原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成想船到桥头自然沉,才回京几年,遇上此等痛伤之事。” 说书人提起,晚宁入不了轮回,是因被听雨阁奸人所害,死后怨气不散,化成厉鬼前来报仇。 话音一落遭到满堂大部分人反对,“晚宁小姐出身高门,暂不提她艳绝天下的美貌,就说她品行这块,知书达理,温柔善良,德才兼备,当年多少灾民涌入京州,是晚宁小姐降下身段为万民祈福布粥,为有劳动力灾民寻差事,为老弱病残建屋舍,如此秀外慧中,甘为人梯的贵女,今唯她无二。” 明月失辉,万民同悲。 无声了一会儿,有人问,“我倒好奇这京州第一贵女许给哪家?” “还能哪家,皇室萧家风光霁月与光同尘的太子之子——萧嶷世子。” 当年陛下对晚宁小姐颇为赞赏,特让皇后举办了一场花朝宴,晚宁小姐受邀出席,用一副花朝春宴图拔得头筹,皇后娘娘赞叹不已,当即荣赐第一贵女名号,还将其许给皇孙世子萧嶷,遗憾的是死在了大婚前夕。 为了平息此事,皇帝这才升永信侯为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负责天下佛寺道观修葺,同年世子迁至广阳郡为晚宁祈福,世子妃另择人选,却不曾想世子大婚那天,新世子妃明姝意外坠入荷花池,险些丧命。 “这世子莫非真如传言那般克妻?” “这位仁兄切不可说这话。” 那人手指屋顶,悻悻闭嘴。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日影西斜,暖黄色余晖斜照在飞檐翘角。 芙莲提醒道:“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明姝看着桌面上新上的菜肴糕点,有些不舍,“不若吃了再走,你也坐下。” 芙莲没坐下,心中估计着时间,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闭门,便站在明姝身旁给她布菜。 夫人以前说能吃是福,让小姐多吃点,可小姐自三年前与世子有过一面之缘后,就学着京州贵女晚宁的行为,频频顾虑身材,刻意吃少,久而久之都瘦成竹竿了。 可不是一点防御能力都没有,风一吹就落水了。 小姐现在胃口也好了起来,若回到三年前能吃能睡的状态,身体肯定也会越来越好! 芙莲幸福的望向她家小姐,像个小迷妹一样,心中万千,怎么会有人又美丽,又乖巧,还温柔。 她上辈子一定是修了八辈子福,这一世才能来到小姐身边。 芙莲又说起新近所听八卦道:“听说府里西南角那处荷花池的池水是活水,上源来自广阳郡名妓画舫的荷花池,小姐以后切莫再去荷花池附近了。” 明姝道:“那池水有问题?” 芙莲眉头微皱,撅嘴道:“当然,那个晚宁就是死在听雨阁的荷花池里,说是水底下有个水鬼,正寻替死鬼以此往生呢!” 明姝放下木筷,又疑惑道:“那晚宁到底如何死的?” “自杀。” 芙莲弯下腰低声附在明姝耳边,低声说道,“我听世子府中厨娘说,晚宁是为了保名声,不得已而为。” 名声? 明姝不太明白,“那很重要吗?比生命都重要?” 芙莲支着下巴想了想,“虽说名妓画舫不似青楼娼妓馆,但晚宁不是旁人,她是贵女,京州女子皆以贵女为标杆,凡她所行之处,众人无不避退三舍,她的言行举止,皆是世家女子效仿的典范,她若出现在画舫,定然会名声扫地,活着不比死了难受。” “小姐,你这么关心她啊,从前你不是最讨厌她吗?你说她抢走了世子的心,人死了,世子还念着她。” “……” 明姝岔开话题,“这晚宁到底长什么样子?” 芙莲哪见过,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听楼下说:“我这里有一副晚宁小姐画像!只要二钱银子便可观影!” 芙莲眼尖,站在雕花栏杆上高问:“我出二两,劳烦先生带上来一观。” 那人喜笑颜开,还没看清楼上是什么人,就麻溜的送了上去。 当画卷缓缓打开,画上有一高贵美丽的女子在喂养金笼里的小鸟,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天启元年八月十五贵女晚宁”。 明姝目光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讶异的光芒,这晚宁竟是那女魂相貌! 她微微使用灵力,便看见芙莲身后雕花屏风下,立着一个纤细身影,目光正深深地望着她,口型似在说“渡魂铃”。 方觉这地阴气之重,画卷打开更是之重,没成想这女魂竟跟她至此处。 “芙莲,送先生下去。”明姝收起画卷,错开芙莲目光,看向屏风。 芙莲道了声,“是”,虽不理解,但也照做。 于此,隔间内只剩下她二人。 女魂开门见山:“我知道渡魂铃的线索,请玄女帮我查一查,为什么我要杀了我。” 明姝冷笑一声,“你一介游魂何来得知?既知我身份,还敢在我面前晃悠!就不怕魂身俱灭!” 女魂平静道:“玄女仁善,自是不会做出此事,况且渡魂铃已失,玄女奈何不了我。” 明姝冷眼睨向她,平静如水的脸上划过一抹讥讽,“不自量力。” 正当明姝挥手施法,却见女魂目光如炯,灼热的视线,“传说渡魂铃是酆都大帝用慧心炼成的宝物,既能引灵渡魂,又能镇压魔气,除了玄女,还有一位非人者似乎也在寻找。神州山河辽阔,且不说其他王国,单大梁就有九州八十一郡,凭玄女现在找法就如同大海捞针,我知道它的线索。” “你个游魂是如何得知这些?”明姝无情逼问。 女魂答的却是,“渡魂铃遗失那日是焃旦日!” “不怕我现在就灭了你。” 女魂神色微乱,心底涌出一阵害怕,但很快冷静下来,强装镇定道:“请玄女相信我。” 暮色降临,世子府沉浸在一片静谧清幽中,老桂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随风潜入府邸西南角的水榭亭里。 明姝长发未梳,单手托腮,神情悠然地看向檐下铜铃,另一只握拳的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在桌案上。 哒,哒,哒…… 声音不大,却碎了月影,也碎了寂静。 既然知道身份,也无需遮遮掩掩,明姝看向空无一物的对面,幽幽开口: “你就是那个溺毙于广阳郡名妓画舫荷花池中的贵女晚宁,你的案子我已听说,从你手腕处的疤痕,案子调查结果亦或民间传言来看,你是为保名声才杀了自己。” “这其中定有隐情!” 坐在明姝对面的晚宁显出生前芙蓉相貌,神色激动得摇了摇头,辩驳道:“我怕疼,又惧冷,寒冬腊月,怎会为了名声狠心连割手腕十几下,再跳湖寻死?” “一定是有人害我,我不相信我会做这等愚事。” 晚宁微微咬着下唇,眼眶泛起一层雾气,她低头看着手腕处明显疤痕,余下一声轻颤。 她只记得变成魂魄后被其他地痞游魂欺负,是白君救了她,其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发现引渡仙看不见她,白君告诉了她实情,像她这类枉死的魂魄,若想投身善道,除非找到真凶,或者找到自愿寻死的替身才行。 终于世子大婚那天她终于见到了机会。 明姝坠入荷花池中,晚宁心动了,可到最后她没下手,也许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她一个魂安静地坐在水榭亭里,看着引渡仙带走新娘明姝的魂魄,看着本该身亡的明姝死而复生。 那夜晚宁听见白君的对话,得知玄女下凡借身的真相,善恶原在一念之间,这也许是老天给她的新转机。 晚宁却不知冥府有规定,凡寻死自尽者,或上吊、投河、跳崖永沈泉壤,若执意投胎往生,则寻生相代。 晚宁无法投胎往生,固执认为是有人害她,而事实却是,她不珍爱生命,轻易寻死。 她根本投不了胎。 “玄女大发慈悲,求你帮帮我,我想知道真相!” 这句话在黄泉路上,她母亲张氏曾说过。 明姝抬眉,与晚宁对视,想了想还是将所知真相告诉她。 “从你的亡身来看,你是割腕后失血过多而亡,至于坠湖,是你担心死不透,强撑着口气执意而为。” 明姝收回灵眼,眸光淡若几分,似有些伤怀,久久才道:“或许你生前有许多不得已,但那已经过去,执着真相于你未必是件好事。” “可我只想知道真相,我为什么要杀自己……” 晚宁泪光扑闪,嘴里不停呢喃。 她还是不相信。 明姝无奈,换个法子劝慰道:“冥府有规矩,但念你一心向善,我也可以帮你重新进轮回。” “我不需要进轮回,我只想知道真相!”晚宁明媚的脸上斗转急愤,声音哽咽,“我只想让你帮我查一查,为什么我要杀了我!” 明姝默了默,她并不相信眼前的游魂会知道渡魂铃的线索,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多管闲事害了自己。 “你有你的执念,我有我的事,你的忙,我真的帮不上。” “可除了你,还有谁愿意帮我……” 没有人。 她徘徊在人间三年,明姝是唯一能够看见她的人,她是世子妃,更是渡魂玄女,除了她,她实在找不到其他人。 只有她能帮自己。 晚宁垂下眼眸,一滴血泪落在手背上,粲然化成一朵鲜艳欲滴的彼岸花。 接着墨色星空下,升起无数朵若大若小的彼岸花,奔向清辉明月。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 “罢了,既然想让我帮你,便告诉我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晚宁眼神飘忽,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像雾一样扩散开来。 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实情,她背后之人是谁! 明姝没了耐心,转身回头,双眸幽幽的看向她,那双无辜杏眼深处,却似有冬日寒风掠过,不带恨意,不含怒气,只是冷。 晚宁真实感受到了周遭温度骤然下降,像极了她沉溺于湖中,被刺骨的寒冷穿透肌肤,直抵骨髓深处。 晚宁恍惚了魂心,不由自主回道:“是……是白君!” “白君?”明姝问道:“是它告诉你渡魂铃的事?” 晚宁点头,又摇头,“是我不小心偷听到的。” “我能留在人间不被其他恶鬼吞噬,是因白君庇护,他是修炼多年的白骨精,法力高强。” 明姝恍然大悟,恶精白骨坠入轮回,竟藏身在此处。 她气定神闲道:“好,我答应帮你。” 第4章 骨楼画舫(一) 丑时三刻,天幕如染青灰绸缎,薄雾轻拢将一轮圆月半遮半掩,只余明亮月牙儿,将清辉洒在回廊曲径,映着满墙粉黛摇曳生姿。 行至水榭亭畔,一巡卫忽然止步,目光凝于亭中,见那水榭亭四面垂纱,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石凳上竟还坐着人。 不免低声问道:“那是世子妃么?” “坐在此处半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上去提醒一声?” 身旁同僚轻扯他袖,低声道:“殿下尚未回府,内院之事还是少沾染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了麻烦你我也担待不起。” 两人对视一眼,出于谨慎与避讳悄然转身,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明姝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晚宁,淡淡道:“你的案子我会帮你调查清楚,在此之前你且将这白骨精来由说于我听,还有他具体藏身在何处?” 迎着明姝冷肃目光,晚宁低下头沉思,起初她害怕透露白君,怕玄女找白君后要到渡魂铃线索,不肯帮她,现有玄女承诺,她何顾忧忌重重? 且安下心仔细回忆与白君过往,着实不知白君是何来头,挠了挠头,忙解释: “这……白君从何而来我也不知,不过白君府隐在世子寝殿后山庭的竹林深处。” 竹林藏白骨,于庭于宅都不是好兆头,世子寝殿,呵,想用真龙之气护体,这精怪到是会挑好地方。 明姝缓缓站起,她也该去见见那个妖魔勾结闯进黄泉的白骨,忽被晚宁阻挡面前,“玄女要去哪儿?” 被她这样一问,明姝面色难掩不悦,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会去哪儿?” 见明姝此刻神情,晚宁虽有些惴惴不安,但玄女去哪儿又管她何事,只是……她揉着袖角,恳求道:“白君是个好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求玄女……不要收了他。” “好人?”明姝挑了句有意思的词,低笑一声,语带讥诮,“既是好人,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晚宁语塞,抬眸却见明姝直径离开,忙道:“玄女,白君真是个好人,他……” 明姝止步打断她道:“古往今来降妖除魔者只收人间作乱的恶妖恶怪,且不说判定标准,我亦没有他们那样的神职,于公于私都不会插手此事,我只想找到渡魂铃的下落。” 晚宁闻言复觉愧疚,道是她以小心之人夺君子之腹,柔声谦道:“玄女帮我查案,我感恩不忘,从今往后我愿为玄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那倒不必。”明姝拒道。 晚宁抿了抿嘴,神情变得轻松,提起碎步上前,“那今后我可以唤你明姝吗?” 明姝摆了摆手,听不出仍和情绪,“随你。” 出了水榭亭右拐,便是通往月季花圃的春馆,绕庭中玲珑池塘而过,夜色下催人粉瓣季馥郁芬芳,继续沿着青石板蜿蜒伸展,大约过了半刻钟来到府邸□□,明姝便感觉到某处阴气之盛,具体方位尚未辨得出。 一路跟在她身后的晚宁忽停下脚步,四处打量周遭,察觉这并不是去白君府的路,她是聪明的,解惑问道:“若玄女从白君口中得知渡魂铃线索,玄女还会帮我吗?” 原她跟着一路,竟仍在纠结此事。 明姝道:“我既已承诺,自然不会反悔,你且放宽心。” 她看向前方夜色笼罩下的竹叶簌簌纷飞,“白君府可是那个方向?” “是。” 晚宁点头终于主动带路。 明姝跟其身后绕进竹林深处,行至一段距离,方显现出两条岔路,岔路口的中间及她们面前出现一桩实打实的白墙。 晚宁伸手一推,白墙似幻影一般荡出涟漪而又消失不见,而后一座普通木屋赫然出现在她二人面前。 原来是个**阵,明姝心中暗道:这阵法白日不会打开,一到夜里吸收了阴煞气便会自动打开,这世子府是有什么阴物在滋养这阵法? 明姝不动声色的打开灵眼,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面前这座再普通不过的木屋竟然是用白骨紧密拼接而成,那些骨头的细缝藏着闪烁跳动的幽蓝色磷火,而她脚下踩着的竟是细碎头骨,那些较为完整的头骨则堆叠成八尺高的围墙! 这哪是竹林,这里简直就是乱葬岗! 以阴养阴,难怪阴煞之气浓郁不散。 可这阵法明显是用仙器结成,掩盖阴气使引渡仙不可察觉,难怪这晚宁能停留在此地,越往下细想,明姝越觉得骇然,难不成渡魂铃就在那精怪手中? 但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在黄泉中她见过白骨精的实力,段不可能有这等修为成功行此事。 明姝继续往前走,又察觉某处不对劲,木屋四方并无水域,整块竹林与最近的池水塘湖也相隔数丈,哪来的水声潺潺声响? 寻着声音她来到骨屋侧方,看见并无水渠的洼地上摆着红木水车,那诡异水车竟在荒芜间悠悠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接着满地阴煞气雾缕缕升腾,似以这种方式传送阴煞之气。 “要将……这些阴煞之气输送给谁?” 晚宁在其身侧摇头,“我……不知。” 明姝脸色凝重,对这个白君府也越发好奇,她双手合十结出一个复杂印结印在水车上,而后跟着晚宁进骨屋。 夜里的凉风悄然拂过,跨进白骨制成的门槛,听到三两异物相碰撞发出的叮铃叮铃声响,明姝闻声抬眸一看,那屋顶房梁竟垂挂着密密麻麻细小白骨,身体应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退出骨屋停至岔路口。 她收回灵力,方觉身体不受神识控制,竟有了疲惫与倦意,然没等晚宁从骨屋里出来,突然没了意识一头栽在地上。 月色朦胧竹影婆娑,那地上斑驳陆离的影子渐渐淡去,早起的鸟儿偷得半日欢愉,与白日院中喧嚣混成一谈。 不知过去多久,明姝悠悠转醒,一整个头重脚轻,四肢乏力,想起身却迟迟来不了劲儿。 她这是怎么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姝微微蹙眉,侧目便见上次为她正脉的老大夫,略一颔首,轻声道:“从脉象上看,世子妃是气血亏损严重致元神不固,往后需及时调理,多眠少思,勤于舒筋活络,切莫再劳心劳神。” 说罢拱手告辞,缓步退出房门。 脚步渐远,明姝尚在恍惚,见芙莲急急上前,“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睡到下午还不醒,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急忙请了大夫过来。” 芙莲扶明姝下床,又道:“自你从池中醒来,就无比嗜睡,我担心……是不是落下了什么遗症。” 明姝“嘶”了一声,扶了扶额,料想到昨夜应是晚宁将她带了回来,想到往后少不了夜里出行,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心虚,如此便只能将错就错。 明姝正经道:“可能,是留下了嗜睡的遗症,往后你且帮我兜着点,任由我去罢。” 说完朝芙莲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 芙莲身体微微一愣,小姐何时变得这般实诚了,她笑了笑没再说话,服侍明姝梳洗妆扮,安静地帮她梳好发髻戴上珠钗。 明姝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发觉她与自己原本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想起初见这幅容貌,她一度怀疑此女并不是出生富贵人间,许是那时太过削瘦,脸颊浅凹陷,下巴尖小,四肢纤细得过于吓人,好在这些日吃喝睡脸颊开始充盈起来。 明姝下意识伸手捏了捏脸,有点疼,又有点麻木,有些奇怪,左右玩了一会儿,又想起那个贴着人皮的白骨精,心底宛如装着一颗大石头,忽上忽下。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了进来,芙莲放下最后一道菜,轻步走来,脸上挂着笑意,轻声道:“小姐,今日小厨房做的都是你最爱的几样菜。” 明姝走过去坐下,见桌上琳琅满目,热气袅袅,不仅菜肴色泽鲜亮,摆盘也颇为精致,连想着菜名,清蒸桂花藕,蜜汁酱鸭,翡翠白玉羹,莲子百合糖水,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 “不错。” 明姝眉间凝着的那一丝倦意,看到这些便已消散。 她叹道:人间真好。 用饭过后,明姝眼底泛起满足的笑意,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芙莲道:“趁着天色尚早,太阳还没落下去,我陪小姐出门散步消消食,大夫说了小姐当勤于舒经活络。” 明姝拉着门框,说什么都不肯出门,才吃完夜饭正是躺下休憩的好时段,怎能外出散步迎接刺激神识的外面,破坏这份难得的惬意时光。 明姝驳道:“大夫还说须多眠,我看今日气候适宜正是多眠好时分,改日,改日再去罢。” 芙莲拉她的手松开,一拍脑门,这倒提醒她了,坚定道:“今日小姐睡了一天,不能再睡下去了,必须和我出去走走!” “不行,不想出去。”明姝整个身体都带着抗拒,一旦出去难保她会为晚宁之事,白骨精之事操碎心,她现在只想安静得躺着,无人打扰的躺着。 芙莲拗不过明姝,眼珠子一转忽想到个好法子,生气道:“小姐若不出去,往后就没有清蒸桂花藕了。” 这话着实说到明姝心坎上了,她滞了一瞬,略带试探问道:“鱼吃蟹煲呢?” 芙莲佯装冷漠道:“没有。” “五香仔鸽呢。” “没有!” “那火腿炖肘子呢!” “没有!”芙莲佯怒道:“什么藕粉桂花糖糕,乳酪樱桃,龙须酥,重阳糕,金团,酥山统统都没——有——了——” 芙莲腮帮子气得鼓鼓,叉着腰凝注在明姝身上,片刻之后语调稍微缓和,“小姐若是愿意出门的话呢,明日我便亲自下厨做五香仔鸽,火腿炖肘子……” “好了,”明姝打断她,深吸一口气,败下阵来,“走吧。” 芙莲小计谋得逞,对着明姝粲然一笑,拉着她避过荷花池在后院转了三圈,终于赶在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刻回到芙蓉馆。 折折腾腾又到深夜,室内烛火悠然晃动,晚宁如约而至。 既要帮她查案,想过首先要查看案件卷宗,明姝问道:“你可出得去世子府?” 晚宁似心事重重一般,摇了摇头。 不出她所料。 “手张开。”明姝盯着她,肃然命令道。 晚宁不知所以,有些茫然,却也照做,然掌心传来难以言说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暴雪中的温泉,整个魂身舒畅无比,晚宁愕然抬头,注目着明姝。 明姝收回手,淡青色的飘渺灵光随之消失,她淡淡道:“昨夜之事还未来得及感谢你,如此就当感谢,你且与我同去广阳府调取你的卷宗,夜半我若再昏睡过去,还劳烦你帮忙。” 晚宁秋水盈盈的眸中带着水雾,映着烛火摇晃闪闪发光。 第5章 骨楼画舫(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深人静,月隐星沉,青石板路泛着冷光,目送提着铜锣与灯笼的更夫离开,明姝和晚宁出现在广阳府正街道口。 遥遥一望,广阳府正门门楣两侧悬挂两盏朱红灯笼,幽幽冒着光芒,照在两侧抱刀而立的官兵身上。 明姝复提步,听见远处黑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两个酒鬼搀着对方,摇摇摆摆从深巷中走了出来,见前方站着个孤身美人,惊喜交加,担心是自己眼花,猛地眨眼晃头晃脑,再抬眸时,一个美人竟变两个,顿时咧嘴一笑,露出黄牙。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三更半夜不回家,是不是迷路了?来陪爷乐呵乐呵。” 那臭气熏天的酒气愈来愈近,明姝眉头紧锁,正想着给他们一点教训,却被晚宁止住手腕,她微微摇头,“我来。” 话音未落,晚宁的面容在夜色下一寸寸扭曲,皮肤泛青,眼眶凹陷,唇角裂至耳根,化作一张狰狞恶鬼之相,脖子伸长,整颗脑袋悬在酒鬼面前,声音依旧清甜,“好啊,我陪你们玩。” “鬼……鬼啊!” 两个酒鬼顿时魂飞魄散,尖叫连连,连滚带爬的逃走,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街道再次恢复寂静,晚宁收了回来,化成原来芙蓉相貌,余光撇见明姝神情微怔,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食指对戳道:“我也是无意发现,鬼吓人,比动手更省事……” 明姝恢复如常,淡定道:“挺好。”吓她也挺省事的。 “走吧,进去找卷宗。” 在明姝不使用灵力的情况下,这具身体真是废柴,翻个墙费老半天劲儿,晚宁穿墙而过打量着广阳府布局。 内庭深深,廊庑交错,她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寻过几处偏厅暗房,始终未见文书库位置。 她的目光忽然被广阳府南边一座五层飞檐楼宇吸引,那顶层一窗透出昏黄灯火,如海夜孤星,唯一没找的地方便是那座楼。 “那里。”她指向高楼。 晚宁顺着望去,“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明姝躲躲藏藏,期间还得避开举火把巡卫,身体疲惫之意催欲来袭,待她上去摸清布局,再伺机而动。 “也罢。” 明姝留在此地,靠在墙壁缓缓滑落在地,这虚浮疲意来袭得太过于奇怪,她暗自想道:莫不是过多使用灵力,带来了反噬? 她盘腿坐下,赶紧调息,还是没抵制住疲惫困意,再一次在漆黑夜色中短暂没了意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幼时跟随娘和外祖公押镖,路过一处刚被洗劫一空的村子,有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跑了出来问她索要吃食,自她拿给小男孩一块饼后,男孩便整日跟在其身后,饿了便唤“明姝”。 “……明姝?” 低语断断续续,明姝猛然睁眼,刺目的火把光亮映在她瞳孔,她左右一看幸得只有面前一人。 衣着青衫与巡卫服饰不相同,看似是个文官小吏,正当明姝思索如何脱身,只听对方激动道:“真的是你啊!明姝!” 对方未察其异,只叹道:“闻言你嫁给了世子殿下,我原是不信,如今亲眼所见倒是我糊涂了,你是在等世子殿下对吧,殿下此刻正与九王在文书库议事,你还同小时候一样,即便等他也不该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这巷子口风最大,吹凉了不怕腹泻啊?” 他眉眼弯弯,笑容亲切更甚可爱,明姝凝望着他,希望从脑海中翻出有关他的记忆,毫无例外,眼前这人她记不得。 明姝疑惑道:“所以、你是?” 闻言对方微愣,语气激动:“我是周肆啊,周肆!从前跟在你身后找你要饼吃的那个!” 他自顾扮起幼师整蛊模样,忽又静道:“也难怪你不记得我,自你们走后,我爹便将我送进学堂,读书十三载于昨年登榜,考入广阳府任文书佐吏,想来我们约有十年未见了吧。” 明姝:“……”她想走。 明姝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心念一动,不等他再言猛地起身,掌缘如刀精准落在他颈侧,周肆闷哼一声,转了一圈脖颈茫然问道:“你这是在干嘛?” “???” 明姝茫茫然将僵在原地的手收回,顺手弹了弹他衣面,尬笑道,“肩上有个虫子,我帮你驱走了。” “害,我一个大老粗哪在意这些……” 明姝施法打断他,他双眼翻白软倒在地,明姝拍了拍手,松下口气,还是法术来得厉害,此地段不能停留,速速快步离去,待寻到晚宁,一同回到世子府。 明姝并未回芙蓉馆,而是停在世子寝殿□□院中一棵老桂树下,问道:“你可查探清楚了?” 晚宁点头,回道:“文书库不知为何被封禁,如今由九王亲卫把守,没有九王手谕或者令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如果要查,只怕……” 晚宁眸光一沉,只此路行不通,单单查看卷宗就麻烦不已,担心明姝生有退缩之意,却听她道:“需要世子令牌。” 明姝神色一敛,心中有了盘算,淡定道:“趁世子还未归府,我去借用一日,应当发现不了,况且只查看你卷宗应当误不了其他事。” 若被发现……这世子虽说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奈何她一面未见过,不知人品如何,不敢轻下妄言。 明姝摇了摇头,预设困难是打倒前进的第一步。 她步履坚定,只有一个念头,早解决完这件事,早日找到渡魂铃,重回冥府。 明姝再次使用灵力,进到世子寝院,这栖梧苑占地之大,庭中建筑便有四处,整座院落依地势而建,前临一池静水,后倚假山叠石,再后便是翠柏竹林。 院中寂寥,屋宇清幽,檐角挂着的铜铃似见到新人,发出细微轻响。 明姝站在庭院中心,双掌结印瞬间,蓝色光芒乍现,她口中催动咒语,蓝色光芒翩跹舞动逐渐淡去的同时出现四五只零蝶,零蝶展开双翅缓缓朝四面八方飞去。 明姝立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见那只蓝色灵蝶去而复返,遂跟上前去,移步至世子的寝院中。 她以为这种令牌当放在书房,却没想是在休榻之地,有零蝶指引她很快找到放令牌当檀木盒,顺利拿到令牌。 就在她准备回去的时候,那阴煞之气骤然传来,她环顾四周,寻找阴凉之气从何而来,看见西墙角一尊青花瓷瓶位置倾斜,瓶身无尘,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之气。 窗外亮起烛火和有序的脚步声,明姝慌不择乱,误碰机关,随格列转动藏进打开的墙壁之中。 - 侍女轻手轻脚依次点燃烛火,不过片刻烛火渐盛,殿内由漆黑转为昏黄,却仍透着几分冷清。 青瓷烟炉袅袅吐出白色的烟气,幕帘之后,世子萧嶷斜倚软榻正阖目养神,他一袭月白中衣松松系着,发丝微乱,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如玉的肌肤上。 暗卫江佑垂首立在一旁,禀告道:“世子妃从池水醒来后很少出门,唯一一次是在明夫人来府后,世子妃同她婢女芙莲去了四宜书斋,执夜巡卫称见过好几次世子妃独坐在荷花池水榭亭至后半夜,期间并无任何异样。” 萧嶷揉了揉额角,锁着的眉头下有一双幽深如潭的双眸,清凉如寒星,藏着不容错辨的沉静与清醒。 “今夜世子妃去过广阳府,府中竟无一人察觉?” 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有下次,自行领罚。” 话音一落,江佑垂下头,抱拳跪在地上,“是属下失职。” 江佑疑问道:“可世子妃去广阳府做甚?” 跟萧嶷一起前往广阳府的江佐回道:“世子妃称等殿下回府,可我们并未将回广阳郡的消息传出,世子妃是从何得知的?” 江佑摊手道:“与其在这里猜,不若带世子妃上来,审一审便知。” 江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怒道:“你当世子妃是犯人呢!” 江佑辩道:“本来这场婚事是为了给世子冲喜,商贾之女,她算纳闷子的世子妃。” “江佑,下去领罚。”萧嶷神色严肃,咳嗽两声,语气不容置喙。 江佑知此刻世子真生气了,闭上嘴退下任罚。 萧嶷无声息叹了口气,眸光微闪,声音平静无波,“你也退下吧。” “是。” 江佐躬身退去,殿内重归于寂静。 萧嶷缓缓睁开眼睛,指节泛白抵着额角,忽而呼吸一滞,肩头一颤似有隐痛在骨血中蔓延。 “快,快把……玉骨拿来。”声音低哑,带着咳嗽,却有不容违逆的威压。 留在殿内的侍女胆战心惊的捧来一方锦盒,盒中卧着一块通体莹润的玉骨。 那玉骨原是高僧的臂骨,色如凝脂,触手升温,能镇心神平痛楚,已被世子摩挲成通体莹润的状态,每每侍女碰过其骨,夜里必生噩梦,至此害怕不已。 萧嶷并未为难,让其退下,再取出玉骨,当指尖轻轻摩挲玉面,那冰凉温润之感缓缓渗入掌心,与体内痛楚相抵,呼吸方才渐渐平稳。 他放下手中玉骨,忽而望向夜色中快要消失的明月出神,明明好看的一双丹凤眼,眼底却总有一处暖阳都化不开的阴郁。 自从太子太子妃薨逝后,世子便得了一种怪病,一到夜里骨头深处便有犹如细密针扎般的痛楚,九王为其寻遍天下名医,最后从一老道得此宝玉骨,虽不能根治但能缓解其痛苦。 他本就活不长了,更不能因此误了良人,于情于理他都愧对世子妃。 萧嶷深深叹息一声,待身体痛楚平稳后,缓缓起身至桌案前提笔落墨。 烛火幽幽摇晃着,映得他半面藏于阴影,半面映着冷光。 然一道风自内由外拂来,扬起垂在他背后的乌黑发丝,萧嶷眉心骤然一蹙,笔尖墨滴跟着一坠,晕在白纸上面。 他的目光投向暗格,案上青瓷瓶底部的机关锁扣,竟有极细微的松动痕迹。 萧嶷迅速起身,肺部灌入冷风猛咳不已,撑着隐痛的身体忙打开机关进入暗室查看。 原本布设的八卦阵法已被破开,符纸铜铃玉璧碎成数片,而阵心中央,一道纤弱的身影静静躺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第6章 骨楼画舫(三) 翌日傍晚时分,明姝醒来后发现自己还留在世子寝殿。 明姝记得昨夜误进暗室,见内里藏设引阴阵与骨屋水车阵法相连,目的是为谁输送阴煞之气,活人若长期接收阴煞,必定暴毙而亡,这种邪术断然不该留在世上,于是被她施法破坏,谁知灵力使用过载使她昏睡了过去。 想来是有人将她带了出来,明姝视线四处飘渺,最后见幕帘之中隐隐绰绰有个身影。 房间清冷无任何异味,就连青瓷里袅袅升起的白烟都干净透澈。 她提起步子缓缓向其靠近,掀开帘子,只见那人一袭轻薄白衣移靠榻上,气质出尘,身形却削瘦得显几分柔弱病态,仿佛一缕孤魂凝于人间。 明姝心底一怔,那个吸走阴煞之气的倒霉蛋竟然是他。 此人神色温润,气韵流通,一看便是富贵好命,偏偏唇色苍白如纸,坏了整体面相,明姝疑道究竟是何仇敌布局此阴邪阵法,不仅要他的命,是要他的运!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时候,清冷了的声音从榻上飘来,“醒了。” 明姝回过神,立刻明白此人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世子萧嶷。 既知是被他带出的暗室,明姝藏不住,绞尽脑汁寻了个理由,“昨夜我是来找世子您的,不小心误闯您的暗室,非有意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 明姝目光诚然,一直观察他的反应。 萧嶷缓缓睁开双眼,眼波流转莹润透亮,忽得掩锦帕轻咳,说的却是,“和离书我已写好,我已派人告知你父母,明日你母亲便回来府中接你回去。” 和离书? 明姝没有料到他提此事,确也疑惑,既知是她破坏的暗室阵法,怎的对方一点反应都不曾有,神情坦然,似乎并不想追究。 明姝不太肯定的确认一遍,“你真是世子?” 萧嶷轻笑一声,无奈道:“昨夜你来广阳府寻我,没打听清楚我是谁?” 明姝心一咯噔,此事又是如何暴露? 乡友!她断定,下意识感应藏在怀中的令牌,幸得没被发现,侥幸之下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此刻还不能和离,至少得在替晚宁差清楚真相之前,她堂堂玄女,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明姝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坦然道:“我闯了殿下暗室,殿下既知道一切,就只是想与我和离?” 萧嶷的视线从未在明姝身上离开,目光柔和了下来,“你不愿?” 明姝回道:“不愿。”至少现在不愿。 迎着他稍显错愕的目光,明姝面上诚恳,“我爱慕世子,不想和离。” 全广阳郡的人都知道,明家大小姐明姝单恋世子如痴如狂,这条理由足够打动他了吧。 明姝乖巧的看着他,整个寝殿陷入一片沉寂,微风从窗缝中悄然溜进,带着一丝傍晚的凉意,撩动案上的宣纸和明姝额前的碎发。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禁止了一般,几只翠竹随风摇摆,于殿中投下斑驳影子。 萧嶷用锦帕捂着咳嗽,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唇色依旧苍白。 外热内凉,冷而不自知。 “嘶。”果真是将死之兆! 明姝眼底划过一丝真性,很快恢复如初,关心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 他摆手,忽地自嘲一笑,低哑着嗓音说,“如你所见,将死之人罢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 萧嶷水眸微颤,眼尾因身体痛楚常常猩红,他摩挲着锦帕下的玉骨,苦笑道:“现在离开,你还有余生的机会,跟着我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明姝默了默,并不太在意,只觉眼前的男人想多了。 痴情人设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罢了罢了,还是演一演吧,借人家令牌来着。 明姝思考着如何说比较自然,嘴未动,那双无辜的杏眼氤氲着湿润,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萧嶷见她默不作声,又是这幅楚楚可怜的神情,心软道:“如今提和离,外头必定议论纷纷,于你的名声不利,可问岂能耽误你一辈子。” 他侧开脸深深叹息,“罢了,我不能误你两次,你且留着名分,我亦不会拘你自由,你也不必为我所困,若日后想通再觅佳人,介时我嘱咐江佑送你十里红妆,护你风光出嫁。” 明姝:“……”人还挺好的。 明姝想到她迟早会离开,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见他考虑的如此周到,遂也放下心。 明姝收回怜人的目光,忽然想起来今夜任务,碍于暗室索性问个究竟,声音软绵,“我误闯你暗室,坏你阵法,你为何一直不提?” 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为她解释道:“那阵法本就是虚设,暗室原是道长布来为我祈福,后因有了玉骨便没在意,原想着拆掉后因种种未设处理,误让你闯入,是我之过你无须介怀。” 虚设?祈福?这人莫不是傻子?被人诓骗还不自知。 明姝神色肃然,张了张嘴未发出声,意识到自己又在多管闲事,遂没再多话。 然而就在这时,萧嶷身体传来剧痛,猛烈咳嗽,汗珠顺着额间往下淌,他身子一晃,一手撑在软塌上,另一手掩住苍白的唇。 玉骨随之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姝垂眸一看那玉骨,双眸赫然瞪大,酆都大帝的玉骨怎会流落人间! 来不及过多思考,下一瞬,萧嶷口中鲜血自指缝溢出,点点洒落在冰凉黑玉砖上,触目惊心。 “你!”明姝惊骇欲绝,飞身上前扶住他,无意间指尖触到他松垮衣领后的胸口,忽觉一股灼热之气隐隐波动。 她瞳孔骤缩,急忙掀开他衣襟——只见那日她亲手给骨楼水车的阵法印记,竟深深烙出现在他心口,符纹暗红如血,正缓缓渗出血丝,与他身体产生共鸣。 “共生!” 他与招**车共生! 明姝脑子空白一瞬,相当的震惊,暗室阵法招阴,骨屋水车传阴,玉骨吸阴,这连套术法下来,萧嶷必死无疑啊! 如此看来也难怪晚宁会被困在世子府,难怪引渡仙见不到晚宁魂身,这一切渊源竟然来于此。 明姝暗叹一声,当务之急先解决完晚宁案子,再去找白骨精,至于他么……哎,麻烦! 明姝看向口吐鲜血,陷入昏迷的萧嶷身上,连“啧”了一声,长得人五人六的,性情也温柔和善,眼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死了她也于心不忍。 罢了,看在借用他令牌的份上,施一施援手,真死了于她来说更为麻烦。 明姝将他放在软塌上,双手结印,法术如银光笼罩其身,然这次施法没过半刻钟,她身体突然传来异样,额前冒起细密的汗珠,小脸刹时变得苍白,眼见他心口上符文血丝快要淡下去,她强撑着加大灵力彻底消除他身上的印记。 真是费力! 明姝最后无力的倒在榻边,那股子疲倦,饥饿,心慌感随之而来,难受得方又昏睡了过去。 - 晨光熹微,殿内轻纱帐幔低垂,余留着一夜未散的暖意,烟炉中的残烟袅袅盘旋,氤氲出一片静谧温柔。 明姝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身体已然恢复得差不多,唇边嘟囔着:“芙莲,我好饿。” 声音软糯含糊,带着刚醒的慵懒。 她眼皮沉重,意识尚在梦与现实之间游离,下意识地往温暖的源头靠了靠,却忽然触到一具温热的躯体。 明姝猛地一怔,骤然睁眼,入目是误被当作锦被绣着金线云纹的月白色宽大衣袍,而身旁是萧嶷闭目安睡的侧颜。 他眉目沉静,呼吸平稳,面色也不似昨日苍白虚浮,嘴唇呈现淡淡的朱红,看来救回来了。 明姝正想确认他心口的邪术印记有没有消失,手还未触碰到他领口衣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了她,温暖袭来,明姝抬眸,与他温润的水眸正相对。 空气凝滞半响,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开口。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佑低着头急步走来,声音比身影更先进入,“殿下,九王妃与高太医于明日抵达广阳郡,我们要不要今日就去……” 江佑拿着密报,正禀此事,忽觉房间气氛不对,抬头看见幕帘后世子身旁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他狐疑的挠头,一定是眼花了。 “殿下。”江佑更近一步,看清了那女人模样,结巴惊道:“世、世子妃?” 殿下与世子妃关心何事这般亲密了?在看清她二人手紧紧相握的同时,脸颊刹时红透,手忙脚乱地退了下去,尴尬得他想挖个洞钻进去。 “那个殿、殿下,我、属下……等会儿再来。” 明姝目视着这一切,不解道,“这小孩儿什么表情?” 罢了,懒得计较。 明姝一只手被萧嶷握着不放,她伸出另一只手掀起他衣边,全然没注意到此刻萧嶷脸色涨红,神情的不自然。 “别动。”明姝没了掩饰,命令他道。 萧嶷微微一愣,双眸轻轻扫了她一眼,脸蛋清秀精致,面若春日桃粉,杏眼清澈不染尘埃,气质谈不上端庄淑女,安静时倒也有几分温婉可爱。 他撇开目光,明姝却凑得他很近,近到他的下巴快要抵住明姝的头,少女身上的清香传入他鼻端,萧嶷浑身不自在,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明姝不假思索回道:“检查你的心口。” 萧嶷:“……” 明姝仔细的看了一遍,确定印记是消失了,方才松了口气,又做了一件善事,她心情颇好,嘴角也不自觉勾起。 “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明姝目光紧盯着他,萧嶷点了点头,见她仍痴痴得看着自己,“怎么?” 明姝举起一直被他握着的手,放在他面前,眨巴眨巴了眼睛。 萧嶷面不改色,淡定的松开,眼底还是划过一瞬紧张,被明姝捕捉,她耸了耸肩,松开的那只手顺带帮他理了理衣襟,再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襟。 片刻之后,步履从容下榻离开,从江佑身旁经过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正牌世子妃,自然的挑不出一丝毛病。 等她走后,江佑才进来,一一禀告密函内容。 萧嶷似还未回过神,只淡淡的应了两声,视线飘忽突然落在略微凌乱的地面上,一道刺目的鲜红同样吸引到江佑的注意,他急道:“殿下,昨夜你又犯病了吗!” 萧嶷目光划过一丝疑惑,他犯病了怎么一点余痛都不曾感知。 他轻轻按了按额角,随即低头看了眼被她触碰过的位置,心口处曾因旧伤而常年青白的皮肤,竟透出淡淡的血色,那狰狞血丝印记也没有了。 他微微一怔,内息运转一周后竟觉经脉通畅,沉疴尽去,连久积的痛楚也消失了。 他好了? 萧嶷难以置信,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眸光微深,似有所悟。 难道是她? 萧嶷抬眸,目光沉静如水,陷入某种思绪。 江佑察觉异样,高兴道:“殿下,您的气息……似乎……强了不少,身体可还有不适?” “无碍。”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警告:“今日之事,不得外传,一个字也不许提。” 江佑连忙低头,压制欣喜道:“属下明白!属下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萧嶷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 却在他起身时,余光撇见软塌底下露出令牌的一角,正幽幽泛着冷光。 第7章 骨楼画舫(四) 芙蓉馆内,晨光已盛,雕花窗棂外鸟鸣清脆,庭中芭蕉承露,绿意盎然。 明姝端坐于案前,她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饿的前胸贴后背,热气腾腾的早膳,她吃得毫无形象,嘴角还沾着一点糕屑。 “小姐,你怎知世子回了府?”芙莲一边递上帕子,一边平静地问。 这个问题明姝答不上来,瞎猫碰上死耗子,准确来说她也不知道。 芙莲见明姝不语,又道:“若不是昨个晨间,找你时遇见世子身边的江侍卫,我还不知道你去了世子院子。” 芙莲很少被明姝忽视,失落同时又有些生气,“小姐现在去哪儿都不跟我说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见小姐不在屋内有多担心!” 明姝咽下糌粑,筷子停在半空,侧目看了她一眼,需要跟她解释吗? 芙莲那模样活脱脱快要炸毛的小兽,明姝略微思索,朝她微微一笑,“下次,下次跟你说。” 听到这话芙莲的小脸才重新挂上明媚,她为明姝夹了块糖粑,“小姐你尝尝这个,我新研发的菜品,糯米面包蔗糖先煎后熬费了好一番功夫。” 明姝咬了一口,讪讪一笑,亏得她及时顺毛,要不然那丫头炸了,她以后还能有口福吗。 一顿朝饭,明姝吃的非常满足,见窗外绿荫景色正好,微风拂面飘来淡淡花香,她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 许久未有这般怡然自得,她缓缓闭上眼,还没惬意片刻,脑中突然闪过渡魂铃的画面,猛地坐起身,伸手往腰间一摸,???令牌不在了! 明姝脑袋“嗡”的一下变大了,她即刻脱下外衫左右翻找,那世子令牌她借出来是要还回去的,她冷静下来仔细回忆,想到了最坏的一种结果,该不会……掉落在软塌上了! “糟了。”她低语一声,心中暗道:麻烦。 那令牌若被萧嶷发现,她该如何解释,她匆匆起身,遥声一喊:“我去躺栖梧馆。” 芙莲端着茶盘,与她隔着一道假山,忙问,“小姐不是刚回来,怎的又去?” “有东西落下了。”她语气淡淡,却步伐急促,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焦灼。 而另一边栖梧馆萧嶷书房中,江佐立侍一侧,疑惑的视线落在桌案上,“世子妃那日夜探是为了殿下令牌?那她去广阳府岂不就是为了进文书库!” 江佐恍然,定下结论,“她是庸王的人!” 大梁皇帝有九子,四位公主五位皇子,贞宁二十六年,太子薨逝后陛下迟迟未立储君,除痴迷修仙的九王外,其他几位王爷明争暗斗搅乱朝堂欲争夺储君之位,却没想陛下有意将储君传给皇世子,朝堂局面再次分崩同合。 因贵女溺毙一案牵扯世子,世子体弱眼不见好转反而病情加重,他无心储君,借为贵女祈福之名远离京州,同年淡泊名利痴迷修仙的九王也迁至广阳郡,朝中局势莫名变成了庸王野心党和世子顺位党。 江佐越想越觉得可能,先是扮作痴情世子,再利用九王为世子选妃嫁进世子府,投其所好,获取世子信任,再混入文书库偷取机密,好一招美人计谋! “殿下,世子妃留不得!” 江佐话音一落,后脚明姝缓步而来,视线姗姗从他身上离开,余光撇见桌案上晃眼的令牌。 还是被发现了。 明姝立在原地,小声唤了句,“殿下。” 萧嶷抬眸看了她一眼,一侧的江佐识会,躬身告退,与蹦跳前来的江佑撞个满怀。 “诶,你这是?”江佑还没看清楚形势,被江佐无情拉开,退在外面等候。 窗外竹影摇曳,萧嶷纹丝未动,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玉像,温柔得近乎虚幻,却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 “你可有话说?”萧嶷问道。 明姝坦然道:“那日去广阳府,我的确不是为了等你,亦不知情你会出现,之所以借你令牌是想去文书库查看晚宁的卷宗。” 在来的路上,明姝已想好措辞,掩盖事实的最好方法就是真实。 晚宁,萧嶷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名字。 明姝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在提到晚宁的时候,他脸上划过一丝动容。 明姝控制着情绪,柔声道:“我想查晚宁溺毙的真相,是因为殿下。” 她眼眶蓄满泪珠,“外头的人都在传殿下克妻,我不相信,殿下于我而言是除了父母最重要的人,在家中爹爹曾教过我经商之道,首要不过“人性”二字,晚宁的案子当真是因为意外吗?京州到广阳郡,贵女成名妓,其中疑点即便有所隐瞒,也不难猜出是为了什么,这盆脏水如今扣在殿下身上三年,殿下可以不在意,但是我在意,我想查明真相还殿下清誉。” 明姝说的感人肺腑,外头江佑听了一瞬间跟着红了眼眶,“世子妃原来这般重视殿下,是我从前误会她了。” 一旁的江佐则颇为理性,“三司都查不清楚的案子,她何来自信能破解,她就是庸王派来的奸细,贯会使用魅术!” 江佑竟维护道:“世子妃家世清白,父家虽是商贾,但母家是赫赫有名的张家镖局,容貌不说艳绝天下,放眼整个广阳郡世子妃当第二,还没有哪个能称第一。” 江佐猝不及防接收到一支双标箭,嘴角抽了抽,调侃道:“是谁某天某言,不若带世子妃上来审一审便知。” 江佑:“……”恕他眼拙。 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萧嶷看向她的眸光,微微动了动,“你不必如此。” 不领情? 明姝回想过往,酝酿着悲伤情绪,缓缓走向他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扯着他袖子,摇了摇,“殿下。” 萧嶷垂眸正对她那双无辜的杏眼,心里软成一滩水,但很快恢复理智。 “你,”他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问道:“我身上的咒术你是如何得知?” 很明显是她双眸澄澈,善于发现。 明姝面上茫然,开口却是胡诌,“我不知,那夜殿下拉着我的手不松,这才撞见殿下心口处的红印,我幼时随外租押镖路过一个叫善巫蛊邪术的小镇,曾见过族长身上见过,当时他以玉骨浸敷红印,我便试了一下,那法子果真有效。” “殿下身体可有了好转?” 萧嶷凝注着她,见她粉嫩唇瓣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很是乖巧。 他忽然回忆起母妃捡到的那只圆眼小狸猫,是个明媚春日,阳光斜斜落在塘边柳树上,他坐在廊亭观棋,小猫窝在洞窗休憩,偶尔跳在棋盘上,惹他分心。 他折下一枝柳垂落逗它,岂料那只猫不配合,灵活翻了个身,离他而去,捕捉白墙上摇曳柳枝的影子。 就那样无端闯进他的视线,吸引他的注意。 明姝全然不知,继续拽着他袖子,撒娇提醒他道,“殿下,那个令牌,晚宁的卷宗……” 萧嶷回过神,声音低沉问她:“你想看卷宗?” 明姝眨巴着双眼,猛地点头。 萧嶷不急不慢,从桌案上堆成小山的书卷中,拿起一卷递给她。 明姝:“……” 大费周章,就在眼前? 明姝翻看卷宗,上面记录的内容与在四宜书斋听说书人讲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听雨阁,上面说晚宁是被一个养马翁卖进听雨阁,自杀坠湖前见过司马路,也就是那个阳寿未尽却进黄泉的男人。 而真正的听雨阁已被青玄道长封藏,面前这座空楼仅是它真身。 如她所伤口判断的一样,晚宁是用利器挥腕再坠池水。 “这案子疑点重重,三司为何查不了真相?” 京州贵女被养马翁贩卖进画舫,单是这一点就有问题,虽有调查养马翁,但卷宗上记着却是离奇失踪,案子查到这里便没在继续,明面上是为保护晚宁名声,背后又是因为什么呢? 萧嶷见她眉头紧锁,思虑重重,显然不似方才所说是为了还他清誉而查案,明显是对这个案件感兴趣,他默不作声,单纯想着给她玩一玩就罢了。 这个案子牵扯甚广,没有人会查,也没有人敢查。 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的密谋,但这一切明姝并不知晓。 眼下待查清真相,明姝便算功德一件。 暮色低垂,夕阳余晖如金色薄纱,透过花窗的洒了进来,明姝离开栖梧馆后来到水榭亭。 此时亭台中央一个女魂正等着她。 晚宁脸上没有了往日那份淡静,两日未见,变得消沉许多,举手投足间皆是忧愁,要不要带她前往听雨阁,明姝反了难。 “你神色看上去不是很好,这两日可有事情发生?” 晚宁哭道:“明姝,我的魂身快要消失了!” 她伸出已然消失的双臂,“白君府中的水车被人破坏,没有了庇护我在阳间定然魂飞魄散,可我还没找到真相,这怎么办?” 明姝一惊,难不成是她毁了暗室阵法,连同骨屋水车一同毁坏,她救了萧嶷打破了阴阵平衡,那自然受阴气庇护,停留阳间的鬼魂也将受到影响,魂飞魄散。 这事远不止看上去的这般简单,她既已承诺自然会兑现,明姝低头看见了腰间玉佩一眼,方有了主意,“你且附身进来,玉属阴能延缓你魂散的时间。” “好。” 晚宁没有犹豫,她现在对明姝非常信任。 待芙莲离开,明姝带着晚宁魂魄,悄然出发听雨阁。 月色如墨,江面浮着一层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那座孤零零泊在水中央的残垣断壁。 明姝站在石桥上,抬眼望去,这听雨阁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空壳子,那独一未被大火舔舐牌匾刻着“听雨阁”三个大字,两侧褪色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四周非常寂静,寂静中带着阴森。 自听雨阁被大火烧后,方圆几里的住民皆已搬走,只因听雨阁一到夜里便会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一旦靠近便会被当成替死鬼离奇死亡。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鬼楼,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路过。 在明姝的眼中,面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听雨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美人如云,酒香四溢,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如潮水般涌来。 明姝望着那热闹非凡的景象,飞身过去,足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却在这时,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于黑暗中出现,他衣衫褴褛,头发如枯草,双手捧着一个小金盒蹲在墙角。 明姝微微一愣,此人竟是活人! 然又发觉不对,那乞丐忽然抬起头,借着月色,明姝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一怔,这人脸上竟无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 什么东西,明姝被不协调的诡异感厌恶到了。 另一边,乞丐用平滑的脸感知周遭,整张脸抽了抽,像是在用鼻嗅,在感知到明姝身上的气味时,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存在,慌张害怕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进听雨阁。 明姝“啧”了声,眉心微动,没有犹豫,抬脚跟了进去,虚幻的门扉“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 刹那间,天地变色。 方才还喧闹如市的听雨阁,瞬间陷入死寂。 歌舞声戛然而止,美人们的身影如烟雾般消散,酒宴上的杯盘化作飘渺,烛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明姝环顾四周,阴冷之气不断将她包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