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侯》 第1章 第 1 章 二月早春,冻土初融,枝头刚冒出些绿意,料峭春寒依旧刺骨。 “哗啦——” 一桶冰水迎头泼下。 刺骨寒意似无形利爪,骤然拽回那缕即将沉入永夜的混沌意识。 “瞧着是真没气儿了……” “真丧气!往日下药也是这个分量,怎偏到她这儿就咽了气!六十两定银都收了,今夜往哪儿再寻个顶替的!” “啪!” 面颊传来火辣痛感,蜷在墙角的少女浑身湿透,眉头微微蹙起。 “好你个小贱人,果然是在装死!” 散乱的发髻被人狠狠揪住,少女本能地睁开眼,一张布满晒斑的凶悍脸庞占满了视线。 “没死就给爷爬起来!” 头皮被撕扯的疼痛让少女来不及细想,她借着起身的力道猛地扣住男人手腕反拧,右腿狠狠踢向对方□□。 动作干净利落。 气力却绵软不足。 全仗男人猝不及防,未料这怯懦羔羊竟敢反抗——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察觉身体异样的少女迅速扫视四周,后退一步,脚尖轻挑,麻袋堆上的匕首应声飞起,被她稳稳接在手中,横在身前。 “……反了你了!” 男人又惊又怒。 这一路上小姑娘胆小怯懦,只会哭着求他放她回家,每次亮出匕首就吓得说不出话——就是这么个废物,现在竟敢拿刀指着他! 后面的妇人也吓了一跳,气她不识相,骂骂咧咧地走上前,这才看清少女的真容。 人是男人掳来的,从麻袋里倒出来就一直昏迷,虽然看得出模样清秀,但终究少了些生气。 此刻这浑身湿透的少女青丝半散,连日颠簸惊吓下面色苍白,反而美得让人心惊。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冷幽深,像是冬日深潭,让人不敢直视。 妇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张脸……一百两都要少了! 转念又庆幸,还好没死!不然真要亏大了! 见少女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妇人不在意地嗤笑:“到了这地方,不听话的都没好下场!小姑娘,我劝你别自讨苦吃!”尖锐的嗓音格外刺耳。 下一秒,少女脚边的长凳猛地飞出,精准地打在妇人膝盖上。 妇人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小贱人!”男人怒极,抡起手边的木棍就要砸下。 但少女已经抢先一步扑上来,像只敏捷的小狼将他扑倒在地,单膝死死压住他的咽喉。 任凭男人力气再大,要害被制也难以挣脱,他刚要抬手推开少女,手掌就被匕首狠狠扎穿,钉死在地上。 妇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少女已经利落地拔出带血的匕首,手腕一抖,匕首如离弦之箭,精准地扎进她眼窝。 “啊——” 妇人捂着眼睛凄厉惨叫,翻滚在地。 被压制太久的男人终于窒息昏迷。 几乎脱力的少女松开压制,跌坐在地,顺手捡起男人身旁掉落的布包,同时抬眼望向门口。 不大的堂屋门口,站着一个目瞪口呆的男孩。 “这是你爹?”少女开口,声音虚弱清冷,不带波澜。 十二三岁的男孩看了眼昏迷的男人,慌忙摇头,眼中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把她绑了!快去请郎中!”独眼流血的妇人尖声叫道。 男孩神色惶惑不安。 少女静静看着他:“要和我动手吗?” 这句话让男孩下定决心,头摇得更急了。 “还有别人吗?”少女视线越过他,落在摆满棺材的院落里。 虽是白天,院门却从里面紧紧闩着。 男孩又摇了摇头。 “我绑你,或者你绑他们。”少女直截了当。 见她站起身,男孩不敢耽搁,赶紧拿起麻绳,先把昏迷的男人捆了个结实。 “天杀的白眼狼!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妇人忍痛捂住流血的眼睛,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木棍。 男孩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让她安静。”少女把布包扔过去。 男孩显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壮着胆子上前,朝着妇人撒去。 妇人眼前一片血红,来不及防备,吸了几口迷药就软软倒地。 男孩把妇人也捆好后,费力地将两人拖到墙角。 做完这一切,他偷偷抬眼,看见少女站在茶几前的背影。 她这是在…… 吃烧鸡? 男孩愣愣地看着她很快吃完半只鸡,骨头整齐地堆在一边。 少女随手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 她并不觉得饿。但这具身体太过虚弱,本能驱使她必须补充体力。 她转过身,在屋里环视一周,抬脚走出堂屋。 院子里散落着几口新做的棺材,她挑了副顺眼的,踩着长凳爬进去,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嗯,尺寸倒是正合适。 少女满意地闭上眼睛。 没想到死都死了,还有这么多麻烦。 到头来连口棺材都要自己找,连个引路的鬼差都没有,全靠自觉——好在她一向有着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不过地府这么办事,也太过敷衍鬼了。 目睹她进棺躺下这一离奇过程的男孩:“……” 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棺中的少女很快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晚霞满天,已是黄昏时分。 少女从棺材里坐起身,望着眼前的景象,陷入沉思。 睡了一觉后,体力恢复不少,身体的感知变得清晰,头脑也渐渐清明起来。 这不是死后的幻觉。 可她明明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她下意识地抚摸脖颈,那里光滑完好,没有半点伤痕。 “怎么会这样……” 这声音陌生得很。 她在暮色中伸出双手仔细端详。这双手虽然带着伤痕,却太过纤细柔软,根本不是她的。 少女缓缓站起身,在黄昏中,立在棺中注视这个陌生的院落。 墙角有株老树,枝头缀着几朵零星的桃花。 是春天。 而她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临死前,她最后望了一眼故乡的方向。 而现在——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少女收回视线,再次凝视这双陌生的手。 所以……这是借尸还魂了? 没等少女细想,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她警觉回头。 先前只当这一切都是幻觉,全凭本能应对而没有过多探究,但现在不同了—— 还是那个男孩。 他怯生生地站在石阶下,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妖魔鬼怪。 “你认识我吗?”少女问。 男孩慌忙摇头。 没得到答案,少女便跃出棺材,轻巧地踩着长凳落地。 见她转身要往院门去,男孩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快步追上去拦住她,焦急地摇头。 “不……不能走!”他急声低喊。 “原来你会说话。” “不,不行……你不能走”男孩神色复杂而焦急 少女无甚表情:”我不喜欢打小孩。” 男孩指着紧闭的木门,压低声音,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外面……全都是!” “全都是什么?”少女静静看着他 男孩的神情让她恍惚以为,自己来到的是一个魑魅横行的世界。只要推开这扇门,迎接她的便是遮天蔽日的妖魔鬼怪。 但男孩颤声道:“全是……走花子的,整个徐家村,全是他们的人。” “他们是一伙的……逃出去,一定会被抓住。”男孩眼底沉淀着经年累月的恐惧:”这些年来没人能离开,逃不掉的。” 少女闻言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看来不是魑魅横行的人间。 却比那魑魅横行的人间更荒唐可怖。 一阵冷风掠过,少女的神思又清明几分,对眼前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看向男孩:“你也是被拐来的——” 暮色渐浓中,男孩轻轻点头,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被困在笼中的幼犬,惶惶不安。 “那你还敢跟着我绑了他们。” 男孩嗫嚅道:“我……我打不过你。” 少女打量着面前只比自己矮半头、显然做惯了粗活的半大男孩—— 如今这身子实在虚弱,方才制服那二人多半是仗着一股狠劲。这孩子惧怕的不是她,是长久以来不敢反抗的恐惧。 这病,得治。 少女转身回到堂屋。 男孩亦步亦趋地跟上。 被捆住的夫妻已经苏醒,满脸是血的妇人药力未消,只能躺在地上发出微弱呻吟,男人正徒劳地试图挣脱绳索。 这绳结的绑法,本是他教给男孩给自己“打下手”用的,如今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老子松开!”一见男孩进来,男人目露凶光:”白养你这么多年,不知好歹的废物!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男孩眼底浮起惧色,想到往日落在身上的拳脚棍棒,脸色顿时惨白。 这时,那根经常用来教训他的长棍递到了他面前。 男孩下意识后退半步。 “把他的腿打断。”少女语气不容置疑:“现在。” 男孩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不然断的就是你的腿。”少女一手递过长棍,另一只手握着刚拾起的染血匕首。 她青丝半散,肤白如雪,墨黑的瞳仁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白玉雕像。那威胁的话语从她唇间吐出,叫人不敢质疑。 男孩嘴唇轻颤,接过了长棍。 “你敢!”男人暴怒,长久建立的威严受到挑衅,挣扎得面红耳赤,凶狠地瞪着男孩。 “打。”少女声音平静,却如催命符咒。 男孩上前两步,闭眼挥棍。 这一棍落在男人肩头,惹来一声怒骂。 “打歪了。”少女淡淡提醒。 男孩壮着胆子睁眼,对准男人的腿再次挥下。 “继续。” 一棍接着一棍,男人的骂声渐渐微弱,只剩下痛苦的哀嚎。 “别打了,别打了……”妇人带着哭腔哀求:“这可是你爹啊,养恩重于生恩,你怎么能向着外人!……你本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我们发善心收养你,当亲儿子养大,指望着养老送终,谁知养出个白眼狼!” 男孩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辩驳。 少女听明白了。 这是作恶多端生不出儿子,便把拐来的孩子留在身边“养着”。 “放心,这不正要给你们送终么。”少女在二人身边蹲下身。 “你……你想做什么!”看着抵到脸上的匕首,妇人声音发抖。 第2章 第 2 章 “我问,你答。”少女注视着她:“从何处将我拐来此地?” 妇人不懂她为何要问这般显而易见的问题,但匕首就抵在另一只完好的眼角旁,只得立即答道:“京……京城……” “受何人指使?” 指使?这种事何须人指使! 刀锋冰凉的触感传来,妇人舌头发颤:“……无人指使,上元节……专挑落单的小娘子下手!” “不……是我救了你!”断腿的男人失了方才气焰,急忙辩解:“上元节那夜你落水遇险,四下无人,眼看就要溺毙,是我将你救上岸的!” 为表谢意,少女将匕首转向他:“可知我因何落水?” 虽说这身子原非她的,但既已占据,为绝后患,总需弄清来龙去脉。初来乍到,更要知己知彼,审时度势。 “这我怎会知晓,不过是碰巧捡着个……碰巧救了你!”男人心中生疑——为何落水,她自己竟不知?再想她突然改变的举止胆魄,与途中那个只会哭泣哀求的怯懦美人判若两人,只觉这张本该让他大赚一笔的脸庞透出难言的诡异。 男人脊背莫名窜起寒意。 那道令他心头发冷的声音问道:“那就说些你知道的——除了我和他,这些年来你们还害过多少人?” 男人与妇人对视一眼,皆支支吾吾:“这等事……谁还一个个数着记着……” 少女眸光转冷,对男孩道:“取纸笔来。” 此处虽非书香门第,但明面上做着白事生意,堂中又可见货郎担箱——想来男人平日便假扮货郎四处行走,暗行拐卖勾当。因而纸笔不缺,男孩很快取来。 少女看向二人:“何地,何时,所害何人,是生是死,卖往何处,能记起多少便说多少。” 妇人瞪着她:“你……你要报官?” 少女不答,只道:“还有,村中同行此道者,也一并交代。” 妇人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正要开口,却被男人从背后轻捅一下。二人双手反绑,挤在一处,自以为这细微动作无人察觉。 妇人会意,在匕首威逼下一五一十道来。 待少女写完整整两页,才掷下笔。 掷笔刹那,她抬手在男人臂上划了一刀,刀刃入肉极深,伤及筋脉,顿时血流如注。 男人惨嚎:“……该说的都说了,为何还要伤人!” “按着他们的手,以血画押。”少女起身。 男孩不敢怠慢,上前照办。 少女立于二人面前,垂眸最后问道:“今夜原打算将我送往何处?” 妇人唯恐匕首落在自己身上,又心存算计,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如实答道:“……城中四惠巷,一位员外府上!” “当真不知!从未见过真容!”妇人哀声道:“只知是位出手阔绰的员外,这些年来村中若有貌美女子,多是先送画像任他挑选……他若看中,便先付定银。看不中的,我们再另寻买主……但一切皆由他家中仆从接洽,那处仅是别院,我们从不敢探听其名姓来历!” 少女俯身拾起妇人脚边一张字据,展开问道:“这便是定金凭据?” 妇人连声称是。 那字据十分简略,未留双方姓名,一来这等勾当本不必讲究,二来可见对方根本不惧这些人贩携款潜逃——加之定金便是一百两,足见这位“员外”来历非凡。 少女思忖片刻,将字据收起。 而后看向妇人:“六十两定金呢?” 妇人一怔——怎的既要命又要钱! “拿来。”少女眼底已无耐心。 妇人忍痛道:“在里间床底木箱中……” 待他们脱身,定要这该死的小贱人好看!且看她能否走出徐家村,真以为报了官就能平安离去么! “行了,弄晕吧。”少女转身走向里间,吩咐道:“药下重些,药死了也无妨。” 这身子原主,大抵便是死于过量的蒙汗药。 那对夫妇的挣扎叫骂声,渐渐微弱下去。 少女自床底拖出木箱,见其中除银票碎银首饰外,尚有出入城池所用的路引、迷药手帕等物。 她正翻拣时,男孩走了进来,低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身我能穿的男子衣袍来,再将你的东西带上。” 男孩不多问,应声而去。 返回时,他捧着一套衣袍,握着一把菜刀。 少女接过衣袍,看向他手中菜刀:“你就带这个?” 男孩点头:“我只会做饭,只用得上这个。” 望着这把本该用于做饭的菜刀,少女默然片刻。 这孩子显然鲜少出门,全然不懂出行规划,如此不谙世事,却又充满烟火气息。 她不由问道:“银钱可带足了?” “有的。”男孩自怀中取出一物,问道:“够用么?” 望着那一枚铜板,少女道:“……若分文不用,大抵是够的。” 男孩“啊”了一声:“那……我再去拿些!” 他转身跑开,再回来时,少女已自里间走出,换上了男子衣袍,乌发高束,不知用何物描平了眉峰,肤色也暗沉许多。 男孩怔了怔,不解她如何在这短短时间内改头换面,连步态也似足了少年郎。 他回过神跟上:“那……现在要去官府么?” “不。”少女拎起两只麻袋:“将他们装进去。” *** 春夜,月冷风清。 徐家村内,驴车声响惊起阵阵犬吠。 这个村子和其它地方不同,即使是深夜,闻得一点动静,也会有人连忙点灯察看,异常警惕。 藏身驴车纸扎堆中的少女望见接连亮起的四五处灯火,低声道:“只管赶车,莫要张望。” “那是老栓家的车吧,他半夜出去作甚?” “你还不知?老栓这回可是捞着笔大的……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啧,老栓这几年运道真旺……” “就是缺个儿子。” “家里不养着一个么!过两年讨个媳妇回来,生了孙子便是自家的了!” 几个男人揣着袖子立在道旁说笑,朝驴车方向喊道:“老栓!怎的半夜赶着交货?” “是啊,当心撞鬼!老栓,要不俺们和你同去?” 夜色中,赶车之人身形一僵,声若蚊吟:“怎……这该怎么办……” 身后传来低语:“走,快走。” “嗯……!” 头戴中年旧皮帽、裹着厚棉衣伪装身形的男孩心快跳出嗓子眼,紧盯着前方,将驴车赶得更急了。 “老栓这是怎了?” “怎么不答话?” 几人相视一眼,脸色顿变。 “快,去他家中瞧瞧!” “老六,随我去追!” 霎时间,村中响起平素唯有失火时才闻的锣声。 他们虽非训练有素的兵卒,却深谙一损俱损之理,警惕之心远超常人——人在利益面前,尤其是不义之财面前,自发团结的本能无需教导。 “快!追上他们!” 除了最初徒步追赶的二人,很快有人骑着骡子追来。 听见身后渐近的声响,想到被抓回的可怕后果,男孩额头手心全是冷汗,脑中唯有一个念头——果然,根本逃不掉的! 下一瞬间,他只觉身后风动。 藏身丧葬物品中的少女倏然起身,轻跃至男孩身侧木板上,一手夺过缰绳,扬鞭喝道:“坐稳了,如果摔下去我可不救。” 驴车猛然加速,向前冲去。 男孩死死抓住车板,视线中只见少女束起的马尾飞扬,肩头黄白纸钱随风飘落。 眼看前方驴车一路疾驰,骑骡追赶的人逐渐焦躁。 “他娘的……这是驴车?!” 跑这般快,莫说他了,怕是驴自己都不信! 速度悬殊之下,前车又专挑迷惑视线的岔路行驶,追赶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最终将人追丢了。 徐家村内人声嘈杂,多数村民已被惊醒,陆续奔向里正家中。 “老栓家里全是血!” “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娘子……怎么可能!” “老三还未回来,总不能真教她跑了?!” “老子不信这个邪,从没人能活着逃出这儿!” “里正,您说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出得了徐家村,还出得了郃州?”披着外衣坐在木椅中的男人面露不耐:“虽闹不出大风浪,却也够麻烦!天一亮我便进城打点,每户先出十两银,回头让老栓补上。” 人群中虽有不愿者,埋怨几句却也只得遵从。 一旁低头为众人斟水的跛脚妇人听着他们交谈,紧紧抿起干裂的嘴唇。 第3章 第 3 章 男孩坐在颠簸的驴车上,后背的冷汗还没干。他不住地回头张望,徐家村早就看不见影子了。 “咱们......真的逃出来了?”男孩偷瞄着少女的侧脸,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这样的好事,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小时候也做过类似的梦,每次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身上带着新伤旧伤,只能把脸埋在稻草里偷偷掉眼泪。 “还早着呢。”少女头也不回地说,目光始终望着前方。 男孩愣住了。 少女辨认了一下官道的方向,轻轻扯动缰绳,驴车拐向东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驴车在一座城门前停下。少女仰起头,城墙上“郃州”两个大字在晨曦中格外醒目。 那对夫妻说话带着郃州口音,她早就听出来了。大朔的疆域图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郃州更是来过不止一次。凭着记忆找到进城的路,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看来这世道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她换了个身子,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五更的梆子声刚落,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守城的卫兵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开始盘查。 城门外已经排起长队,多是挑着担子赶早市的小贩。两个赶着驴车的少年混在人群中,车上堆着纸钱香烛之类的丧葬用品,一点也不惹眼。 卫兵随便扫了一眼就摆摆手放行,连车上的东西都懒得细看。 听着卫兵们插科打诨的说笑声,少女垂下眼帘。虽说太平年月对百姓进出城不必严查,但松懈到这个地步,可见郃州官府已经**成什么样子。 难怪那对夫妻敢如此嚣张。 进城后天已大亮,街边早点摊子飘来阵阵香气。 “去买十个包子。”少女摸出一块碎银递给男孩,“记住,只要肉馅的。” 男孩怯生生地走向包子摊,双手捧着银子递过去,结结巴巴地说:“要、要十个肉包。” “给您!”他把热包子捧到少女面前时,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刚完成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少女就着水壶洗了洗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肉馅在嘴里化开,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能吃饭的人,就是活人。 活着真好。 她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这才发现男孩还站在原地不动。 “这是包子,能吃的。”她拿起一个包子递过去,认真地解释。 男孩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小声说:“我、我也能吃吗?” 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少女点点头,把包子塞进他手里。 晨光中,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比刚出笼的包子还要细腻。男孩盯着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趁着吃包子的工夫,少女向路人打听了四惠巷的位置。 *** “待会儿该怎么说,都记清楚了吗?” 男孩紧张地点头,手心都在冒汗。 四惠巷很僻静,统共只有三户人家。其中一户的门匾上没写姓氏,只题着“季水别院”四个字。 男孩牵着驴车来到别院后门,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敲响了门环。 没想到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皱着眉打量他:“哪来的?什么事?” “我、我爹让我来的。”男孩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爹是谁?” “徐......徐二栓。” 管家眯起眼睛,觉得这少年确实有几分面熟:“徐家村的?” 男孩连忙点头,双手奉上那张定金字据。 “你们怎么办事的!”管家看完字据,脸色顿时沉下来,“说好昨晚送到,我家老爷等了一整夜!” 昨晚临时找了个顶替的,可老爷根本看不上,满脑子都是徐家村送来的那幅画像。这会儿还在房里大发雷霆呢!他正要带人去徐家村问罪,没想到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管家瞥了眼驴车,语气不善:“货呢?” “在、在车上。” 管家使了个眼色,几个仆人上前掀开车上的纸扎,露出底下一个大黑布袋。布袋还在微微蠕动,显然里面装着活物。 “怎么这么沉?”管家皱眉。 男孩低着头,声音细若游丝:“我爹说,除了画像上那个,另外还有个好的,一并送来......算是给老爷赔罪。” 管家的脸色稍霁。既然对方这么识相,他也不好再追究。随手抛给男孩一个钱袋:“下次再误了时辰,可没这么便宜了!” “多谢管家!多谢管家!”男孩连连作揖。 “等等。”管家突然叫住正要离开的仆人,伸手去解布袋上的绳结。 男孩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喧闹:“快看!那只猫往那边跑了!” 管家嫌恶地皱皱眉,不想多生事端,挥手让仆人赶紧把布袋抬进去。反正徐家村的人不敢耍花样,否则有他们好果子吃。 看着院门重重关上,男孩长舒一口气,赶紧驾着驴车离开。 在巷口拐角处,少女从暗处走出来,赞许地点点头:“演得不错。” 男孩把钱袋递过去,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得到夸奖,还是因为刚才的经历太过刺激。 少女掂了掂钱袋,顺手摸了摸青驴的脑袋。驴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 别院里,管家指挥着仆人把黑布袋抬进内院。迎面撞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那人眼袋浮肿,面色不善。 “不是让你去徐家村吗?还磨蹭什么!”男子一脚踹在管家腿上,“又拿什么次货来糊弄我?” 管家忍着疼赔笑:“老爷息怒!这就是徐家村送来的,画像上那个!” 男子顿时转怒为喜,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他迫不及待地让仆人把布袋抬进卧房,亲自上前解绳结。 绳结打得很死,越是难解,他心里越是痒痒。 好不容易解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两个布袋。 他兴奋地打开第一个,下一秒却惊恐地后退:“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布袋里是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独眼妇人,嘴里塞着破布,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管家也吓了一跳,强作镇定:“这、这是添头......老爷不喜欢,小的这就扔出去!” “快扔!快扔!”男子气得浑身发抖。 管家赶紧让人把妇人拖出去,又殷勤地打开第二个麻袋:“老爷您看,这个才是正主......” 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麻袋里是个被捆成粽子的老男人,正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 四下里死一般寂静。 男子的脸从铁青涨成紫红,嘴唇哆嗦着,突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 巷子里,少女解开驴子的缰绳,轻轻拍了拍它的背:“自己逃命去吧。” 看着驴子跑远,男孩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他们送来这里?” “有钱为什么不赚?”少女晃了晃手里的钱袋,“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 “我们不来,他们也会找上门。不如主动出击,看看这''员外''到底是什么来头。”少女若有所思。能有这么气派的别院,出手又如此阔绰,肯定不是普通人。 “那我们现在去报官吗?” “现在更去不得了。” “啊?”男孩彻底糊涂了,“那我们去哪儿?” “快走。”少女突然脸色一变,”他们追来了!”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跑了起来。身后传来管家气急败坏的吼声:“抓住那两个小兔崽子!” 冲出巷口就是热闹的街市。少女拉着男孩在人群中穿梭,趁追兵被人流阻挡的间隙,一闪身钻进了路边停着的马车里。 车厢里空无一人,正好可以暂避风头。少女小心地挑起车帘一角,看见管家带着人骂骂咧咧地往前追去,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她轻轻放下车帘,正要招呼男孩离开,目光却被茶几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件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东西。 第4章 第 4 章 这辆马车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 茶几上摆着一套白玉茶具,质地温润,光洁如镜,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但真正吸引她目光的并非这个—— 少女轻轻拿起一只茶盏,果然在底部看到了熟悉的浅蓝色花押。 这套茶具,是她当年特意为一位好友准备的新婚贺礼之一。 那位好友十五岁嫁入京城郑国公府贺家,这些贺礼当年都送到了郑国公府。 这么说......贺家有人来郃州了? 会是谁呢? 具体是谁并不重要,但若能确定来人的身份,就能大致推断出此行的目的—— 少女仔细打量着车内陈设,没有发现任何女子用品。 能随意使用她当年赠送的礼物,必定是贺家嫡系。 贺家嫡系只有两房,前代郑国公早逝,长房世子贺钦早早继承了爵位,她那位好友就是现在的郑国公夫人。 贺家二公子贺毓,是郑国公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任大理寺少卿。 郑国公贺钦喜欢华丽繁复的风格,而这车内布置简洁雅致...... 这辆马车外表普通,没有贺家家徽,显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会是贺家二公子微服出巡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趟行程肯定不简单。 少女略一思索,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从衣襟里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粗纸,压在刚才留下的一粒碎银下面,然后带着男孩跳下马车。 二楼临窗的位置,一名随从皱起眉头:“公子,他们走了。” 刚才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偷偷溜进公子的马车,他正要上前驱赶,公子却说“不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靠在窗边看热闹。 要知道车里不但有贵重物品,还有朝廷的机密文书,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 果然如夫人所说——公子做事,从来都不按常理。 那位“不按常理”的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说了句“走吧”,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带着随从下楼。 初春时节,年轻公子头戴玉冠,身着雀梅色锦袍,身形修长挺拔,肤色白皙,眉眼深邃。 这般如玉山孤松般的气质,仿佛与周围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躲在暗处的少女看到这张俊美的脸,又见他果然上了那辆马车,不禁陷入沉思。 她虽然没见过贺家二公子贺毓,但也听说过此人生得英俊潇洒,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不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也许是她见过郑国公,而亲兄弟之间难免有些相像? 这么看来,此人八成就是贺家二公子了。 少女觉得省事不少,便带着男孩离开。 “公子,可少了什么东西?”随从隔着车帘低声询问——虽说就算少了也是公子自找的,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这些年,他不知收拾过多少个因为公子“不按常理”而留下的烂摊子。 却听车里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不但没少,反而多了。” 年轻公子修长的手指拈起那粒碎银。 随后,他缓缓展开碎银下压着的纸张,仔细看完后,感叹道:“不过是借地方躲了一会儿,就送上这样一份大礼,也太客气了。”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望向刚才那两个“少年”离开的方向。 *** 正午时分,那两个“少年”在城里找了家客栈落脚,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送来热水,少女在山水屏风后沐浴完毕,走出浴桶,赤脚站在地上。她一边用干净的布巾擦干身上的水珠,一边打量着这具身体。 看起来刚满十五岁的年纪,虽然个子不矮,但四肢腰身都太过纤细无力,双手十指白皙柔软,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 客观来说,中看不中用。 不过既然是白捡来的,也轮不到她嫌弃。 至于力气这种东西,只要肯下功夫锻炼,总会有的。 少女拿过搭在屏风上、来时从成衣铺买来的干净男装,刚把左手臂伸进雪白的中衣时,穿衣服的动作突然一顿。 少女全身肌肤白皙细腻,心口处那颗朱红色的痣就显得格外醒目。 她低头看着这颗痣,眼前闪过一段往事——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女孩刚学会走路,扑通一声摔在泥水里,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那个被她叫做阿佑的小女孩,心口也有这样一颗红痣。 但阿佑今年才四岁。 收起思绪,少女继续穿衣服,目不斜视地系带穿袍,动作熟练流畅。 她一边用布巾擦着湿发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这时房门被敲响:“客官,您要的饭菜送来了。” “进来。”少女压低声音说。 伙计进来时,只见那“少年”正背对着他擦头发,衣袍崭新,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英气勃勃。 伙计没敢细看,心里暗道“这少年肯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摆好饭菜后就退出去了。 少女放下擦头发的布巾,一边走向饭桌一边说:“进来。” 守在门外的男孩这才推门进来,他也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但显然很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 “你一直等在外面做什么?”少女坐下。 “我等公子,不能让公子等我......”他暂时称少女为公子,这是来客栈的路上商量好的。 少女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我......我也一起吃这些吗?” 少女抬眼:“不然再给你单独要一桌?” “不,不是!”男孩连忙摇头:“我......我从来没和别人一起吃过饭。” “你救了我,带我离开徐家村......给我包子吃,给我新衣服穿!”男孩指着隔壁房间,表情感激到极点,反而莫名心虚起来:“还让我睡那么软的床......我,我该做点什么?不然,不然......” 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做什么,但根本想不出什么“对等”的回报,能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就一直“不然,不然”地说个不停。 “不然我打断你一条腿?”少女面无表情地问:“这样总能安心了吧?” 男孩瞪大眼睛,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如果公子真的需要......” 少女:“......” 她倒也不是那么需要。 最后男孩还是没能接受和她一起吃饭,拿了个碗,盛了些饭菜,蹲在墙角吃了起来...... 饭后,伙计来收拾碗碟时,男孩也没闲着,帮着伙计一起收拾。 做完这些后,他垂手站在那儿,眼含期待地看着少女,好像在等她安排什么差事——越难越好的那种。 “......”对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少女沉默地移开视线。 男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旁边的竹篮里放着两个洗干净的水萝卜。 上房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冬春季节缺少水果,生吃水萝卜是常见的事。 下一刻,少女就看见他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他那把菜刀—— 再下一刻,萝卜皮翻飞。 很快,一个削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萝卜递到她面前:“公子,给!” 少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手里的菜刀。 这样的刀工—— 这些年来居然没用来砍人,真是可惜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 大概是小时候无力反抗时尝试过反抗,受够了反抗失败的苦头,等到有力气反抗时反而不敢反抗了。 人们不敢反抗,多半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曾经,在那个安排下,她也没有反抗—— 不是因为恐惧,是为了还债。 血缘亲情,她已经用血肉性命偿还清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用任何名义要挟她,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比如—— 这个萝卜,她就不太想吃。 “太辣,不喜欢。” “啊......” “你自己吃吧。”少女起身往床边走去:“我要休息,你要是不困,就多留意外面的消息。” 男孩终于等到她交代事情,忙不迭点头答应,出去替她关好门。 少女在床上躺下,拉过被子。 她选择在这里落脚,还要了上房,除了睡得舒服之外,也有别的考虑。 外面找他们的人不会少,不管是四惠巷的,还是徐家村的,或是徐家村背后的势力。 但她再怎么折腾,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小麻烦,不值得大张旗鼓、不惜代价地追查,最多只能暗中搜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那些人也不会想到本该东躲西藏的人会大摇大摆地住在客栈上房。而且因为她出手大方,又巧妙引导,这家客栈的伙计很愿意把她当作“和家里闹别扭,想在外面躲清静的富家公子”,如果有人来打听,肯定会帮她挡回去。 这个方法当然只能躲一时,不能长久。 但那些人,大概也没什么机会让她躲太久了。 她原本打算今天就趁乱混出城,去隔壁的封州,把手里的证据线索想办法交给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为官刚正不阿,如果知道郃州这般乱象,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遇到了微服来此的贺家公子,这样倒是省事不少——徐家村的事,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现在,她只需要在这家客栈里等消息,好好睡一觉。 闭上眼睛,立刻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黑暗中透出一缕极冷的白光,那光越来越亮,白得刺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地。 雪地中,女子长发如瀑散落,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 鲜血蔓延,染红了雪原。 眼前彻底变成一片血红时,少女猛地睁开眼睛。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她在黑暗中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凉的脖颈,又试着转动了一下。 嗯,脖子还在。 少女重新闭上眼睛。 *** 同一时刻,也有人转了转脖子。 处理完公务的年轻公子从书案后起身,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公子,有京城来的密信。”随从敲门进来,呈上两封信。 年轻公子随手打开其中一封,里面的信纸折叠整齐,展开一看,上面没有字,而是一幅少女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