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头羊》 第1章 序 2029年5月21日 今天本来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我在培根和煎蛋已经快要冷却的香味里醒来,听见隔壁邻居的除草机又在嗡嗡作响。 天花板还沉在阴影里,但外面阳光很好,马兹已经去学校了,这段时间他的实验正进行到关键阶段,学校离家还有段距离,所以他天天都得很早出门。 相比之下,我的稿件已经在昨晚整理完成,收尾工作会轻松很多——这是假期的第一天,没什么事要做,至少在我看到手机屏幕上的热门消息弹窗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传奇谢幕!佩塔尔·霍尔维蒂奇完成绿茵场最后一舞,正式挂靴。”标题上加粗的文字宣布道。 它让那些忙碌时选择暂时忽视的东西很快全都回流进我的大脑,让我突然想起大概就在这两天会结束的28-29赛季,以及在阿森纳足球俱乐部效力的,我的朋友,佩塔尔。 他居然已经要退役了,虽然在43岁的年纪选择离开,职业生涯已经远比其他球员长得多,但我脑子里还满是他18年庆祝游行的时候站在车顶手舞足蹈,差点掉下去的样子呢……所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日记里写下了那么多字。 ——好吧,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足球比赛,繁重的写作任务让我在最近的半年里疲于应付,没有太多精力维持交际,也错过了他的最后一场比赛,这实在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我至少得给他打个电话说声抱歉。我想。 2029年5月22日 书稿已经交给了编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不过每当我试图用上网的方式打发时间,难免就会看到铺天盖地的关于佩塔尔的消息。 真的,要怪就怪大数据推送吧。 我花了点时间去看这些,发现很多人在表示祝福,也有人在猜测他今后的职业规划,是去当教练还是像他以前接受采访时说的那样去开餐馆。支持前者的人觉得后者简直是异想天开,但要我说,佩塔尔肯定会更喜欢后面那个主意。 昨天下午我就和佩塔尔通过话了,他听起来情绪还行,轻易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表示:想要得到原谅至少得去看一看最后那场比赛的录像才行。我说自己从不做看录像这种无聊的事情所以想都别想,但其实已经看过了,录像里比赛结束的时候伦敦大雨倾盆,那个发梢往下滴着水,穿着红白色球衣的背影朝着看台挥手和呼喊,歌声经久不息在场馆当中回荡……没人能在看见这副场景后不被触动的,我深知这一点。 但我是不可能让他知道的,马兹傍晚回来后我跟他聊起过这件事,做出了“幼稚的人会让身边的朋友也变得幼稚”的评价,马兹笑着说有道理,我们令人惊叹的朋友一直都是这样。 好吧,我的马兹总是那么一针见血,虽然已经成为了世界级球星,但值得庆幸,佩塔尔似乎始终变化不大。 2029年5月23日 虽然我也不想,但是我不得不连续第三天在日记里提到佩塔尔,有时候他还挺烦人的不是吗? 今天大球星又打电话来了,问我给他写自传的承诺还算不算数,我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想起是什么时候给出过类似的承诺——老天,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一名作家,佩塔尔作为球员也还寂寂无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句玩笑话呢,他出色的记忆力实在令人惊讶。 但他好像是认真的,我们深入的谈了谈这件事,随后我难以置信地发现,他原先的想法居然是将自传的事情完全扔给我。 他到底在做什么白日梦?这到底是他的自传还是我的? …… 2029年5月28日 跟编辑提了提自传的事情,她看起来惊讶的都快晕过去了。 中午佩塔尔发消息说他今天回国,问我是否考虑派马兹去接他一下,我说很抱歉,专职司机马兹先生很忙,没空,找别人去。他回一个哭泣emoji,像是四十来岁才刚上幼儿园——真没人接他?噢哈哈,别开玩笑了,小狗听了都不会信。 2029年5月29日 (一张购物清单) 2029年5月30日 还是大晴天,萨格勒布最近的天气一直都不错。 今天我比马兹起的还早一点,挺稀罕的是不是?不过考虑到他昨天一直工作到凌晨才回来,所以我只是悄悄关上卧室门,并留了一份早餐。 说回正事,我马上就要出门去拜访佩塔尔了,带着笔记本和录音笔马不停蹄地迎接新工作——米娅的前球星朋友显然并不体谅她才刚休息了一个星期。 但我其实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情愿,为一位朋友书写自传,这是我从没涉足过的、从未尝试过的领域。我很快就意识到,大脑正在释放着跃跃欲试的信号,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故事,还是因为新的挑战,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乐意这么做。 在关于自传究竟怎么完成这件事上,我一再向佩塔尔强调既然要进行创作,那么仅凭互联网上能搜到的内容是远远不够的,而且没有本人参与的叫什么自传?最多是由他口述,我来进行润色。最后我的朋友妥协了,承诺会配合我完成工作,并同意我在他从头细讲明星球员“佩塔尔·霍尔维蒂奇”的故事时进行录音。 我们很久不见面了,但我能轻易想象到他无辜的神情,至于脸是二十年前那张青春洋溢的还是现在网络搜索结果里那张成熟忧郁的,已经模糊成了似是而非的图景。 ……好吧,承认想念朋友并不丢人,就这样,我要出门了。 发序章以明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 第2章 (一) 1992年春天,天气刚刚回暖,炮火轰鸣划破扎达尔晦暗的春色,带来战争愈演愈烈的消息。欧共体承认的独立好像并没有为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冲突还在发生,流血也还在继续,许多孩子在学会写字前就不得不先学会了恐惧。 伤痕悄无声息,在这片土地上发炎、溃烂,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至少有几代克罗地亚人需要用毕生时间去治愈它。 可是生活无论如何,都还得继续往前。 傍晚时分科洛瓦尔酒店前的停车场上,一场属于孩子们的足球游戏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然而6岁的马尔科·奥什特里奇,从几分钟前开始,注意力就已经不在皮球上了。他勉强接到了伙伴的传球,并尝试从右侧突破封锁,经过两辆停放的汽车,但在面对远没他灵活的防守队员时,脚下皮球却好像不如往常那样听话,很快就被足尖勾走了。 ……天呐,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对位防守马蒂赫笨重得就像头呼哧带喘的老牛,往常从来都只有被马尔科耍得团团转的份! 然而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对面还是抓住机会完成了传递和进球,守门员安特·茨尔尼亚克即便飞身扑救也毫无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皮球擦过指尖,滚进“球门”,对手则大声欢呼起来,凑到一起击掌,拥抱。而面对朋友们难以置信的眼神,奥什特里奇讪讪地挠了挠头。 “再来,再来!”茨尔尼亚克脸涨得通红,抱着捡回来的球大叫。 “不!最后一局!我们说好的!”对面的人喊——晚饭时间已经到了,而且天色暗下去之后室外并不安全,也许“复仇”大计只能等到明天。而马蒂赫朝奥什特里奇得意洋洋挤眉弄眼,并在被踹之前挥着手,一溜烟跑进了酒店大门,闪身消失在拐角。 奥什特里奇沮丧地叉着腰,但很快抬头往酒店上层某个地方看了看,显得有些不安。刚才给他传球的卢卡·莫德里奇擦着汗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目光投射的方向张望,却没有看到除了铁质栏杆之外的东西,有些疑惑的推了推自己的朋友:“嘿马尔科,那里有什么?你刚才看着上头走神好几次了。” “呃……”高个儿男孩好像有点犹豫该不该对小伙伴说这件事,不过很快在催促下妥协了,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卢卡,你说……酒店里会不会住着幽灵?” “幽灵?” 莫德里奇也来了兴趣,追问道:“这么说你看见幽灵了?长什么样?” 奥什特里奇手指在半空一顿比划:“白色的,个头不高,可能是个小孩…比我们还小些?总之没有那些栏杆高。” 莫德里奇想了想,谨慎地没有立即认同,转而提出别的可能:“我从没见到过,有可能是住在酒店里的人吗?” “我发誓只有幽灵才会这样神出鬼没!我好几次看到他上一秒还在那下一秒就消失了!” “…别傻了马尔科,观察幽灵不是你丢球的理由,下次换你去做守门员。” 两人闻言转头,发现是茨尔尼亚克已经慢吞吞挪到他们身边,把磨损老旧的皮球放在脚边,正低头拍着裤角粘上的灰土,那些残留在深色布料上的印子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漂亮的花纹。在不踢球的时候,他的热情总是冷却得很快,虽然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色,但几乎是在用咕哝的声音对朋友们说话——任谁也看不出他才是刚才喊得最大声的那个。 只听他接着说:“况且,有幽灵住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妈妈说就在前两天还有酒店里的人死在了轰炸里,他们也许没地方可去,只能回这儿来。” “……”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哑口,一时间没人回应,沉默弥漫在薄暮里,又被远处隐约的呼啸截断。 死亡,真是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词汇,以他们的年龄可能还无法完全理解,但这并不妨碍来自本能的恐惧与回避。 “我们得回去了。”良久,莫德里奇开口说。 这个话题就那么突然而又默契地结束了,最热衷于此的奥什特里奇都没有再提,可“幽灵”却好像没打算遵守这种默契。 几天后中午,防空警报再次尖啸着划过铅灰色天空,拖着长长的尾翼造访,人们经过短暂骚动,开始迅速跑向最近的防空洞躲避危险。这样的事情在最近一年里变得屡见不鲜,足使最笨拙的人都对逃命得心应手。 茨尔尼亚克去了学校,不在酒店,轰炸发生的时候,追人游戏刚好告一段落,莫德里奇和奥什特里奇原本正坐在一楼走廊中段的楼梯上休息,接着就都因为破窗而至的警报声原地蹦了起来。奥什特里奇匆忙间扭头,还没来得及拉着小伙伴往外跑,却猝不及防瞥见一道灰白色的影子竖在楼梯顶端,不由得“啊”了一声。 对方不知道已经悄无声息在那儿站了多久,他们居然半点没察觉。也许是同样被警报惊动,只见那片黯淡的白色晃动着,飞快闪进了楼梯拐角。 莫德里奇被奥什特里奇吓了一跳,然而只来得及看见一小片转瞬即逝的衣角。 “谁往楼上跑了?!” 大人们曾在带着孩子们避险的过程中反复交代,警报响起的时候不能待在楼里。 “——天呐,幽灵!”奥什特里奇语气复杂,说不出是心有余悸还是兴奋:“我说过的!” “可…”可莫德里奇不觉得那像是幽灵,担忧地向上张望。 这时,楼上传来玻璃破碎的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轰鸣带着可怕的震动,慌乱嘈杂的脚步从上方传来。 情况好像比以往要危险,他们知道更多人正在从楼上往下逃。 奥什特里奇觉得不能再愣在原地了,伸手拽着莫德里奇的手臂,把他往楼梯间外面拖:“算了,我们得晚点再谈这事,幽灵是不会被打中的!先走吧!” “好吧,就算不是……大人们应该会带他下来。”莫德里奇嘟囔一声,收回视线,转身和朋友一起汇入走廊的人群,涌向侧门,并最终成功躲进了酒店西面的其中一个防空洞 ——这个防空洞空间其实不大,躲不下太多人,当两个孩子仗着年幼瘦小最后挤进其中之后,跟在后面神情憔悴的中年人跟他们短暂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匆匆从外面关上门,隔绝了阴沉的天光。 轰炸持续了很久,带着沉闷的炸响和其他噪音,在上方盘桓,从顶部震落灰尘落在人们头顶,但没人理会,而灯泡时不时闪烁几下,吃力地提供着照明。 没有哭泣和抱怨,只有空气里弥漫的不安,大家近乎安静地等待着危险结束,这期间,两个孩子都没说话,莫德里奇听到旁边一对年轻夫妻低声为刚安定没多久的住所担忧,又听见有人在祈祷,接着想到离家的爸爸和带着妹妹去一条街之外上班的妈妈,想到也住在科洛瓦尔的亲戚…等这些都想过一圈,发现没法凭空猜测他们的状况,又开始想那片在楼梯拐角的空气中划着弧线小小的衣角。 希望没人受伤。 也希望“幽灵”没待在楼上。 作为一个已经能照顾好自己的大孩子,他清楚记得爸爸说过,建筑有可能在轰炸下倒塌,如果待在楼里,即便没有遇上炮弹,也很容易被石块和玻璃砸中… 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就被掐断了,轰炸好像持续了很久,有一个小时,也许有一个半小时,但等发现所有动静都停下来的时候,好像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人们又多等了会儿,才三三两两离开地下,紧接着就发现有水滴落在头顶和手背。 雨居然已经来了,天色比之前更暗,云层翻滚着压在城市上空,混杂着灰尘和硝烟味的水屑在半空胡乱飞舞。两个孩子结伴翻过成堆的石块和土粒,往路对面观望。 值得庆幸的是,酒店还好好站在原地,虽然后方有浓烟冒出来,不过至少没有变成一堆废墟。 对此,奥什特里奇跟莫德里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人们都在陆陆续续地往酒店门口的空地聚集,有人在维持秩序,管理员老佐兰的秃头隔着老远依然显眼。另外,大家常常玩耍的停车场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仅剩几棵行道树幸免于难,常停在那儿的两辆汽车看起来状况都不太妙,车主根本来不及将它们挪走,其中红色那辆尤其不走运,引擎盖已经被水泥碎块砸出几个深浅不一的凹坑…咦? 莫德里奇有点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捅了捅奥什特里奇的腰,让他注意红色汽车后面,他们在踢球时用来当做门柱的那棵树前,某个又矮又瘦的身影悄无声息躲在那,大部分身体藏在车后面,除了脑袋只露出一小截灰白领口,色彩黯淡到快融进空气当中。 要不是眼神够好,肯定会直接错过,或者认成不会动的死物,反正周围已经够混乱的了。不过莫德里奇确信,他看到对方在被发现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那会是“幽灵”吗?不知道奥什特里奇会不会喜欢这个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奥什特里奇只是咂咂嘴,看起来兴趣不减,催莫德里奇一起:“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莫德里奇自然没什么好反对的,两个人先后跳下碎石堆,往那辆狼狈不堪的汽车走去。对方看到他们走来时动了动,似乎在犹豫应该怎么做,不过最终还是没从原地离开。 随着距离拉近,他的样貌也更为清楚地展示出来——那是个男孩,样貌端正可爱,因为年幼,身形还非常瘦小,苍白的肤色和又宽又旧的衣服完全不搭调,似乎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撑起大块布料,肩膀上带着深色的水印,沾湿的黑色卷发乖巧服帖地挂着水珠,保持探头看姿势定定看着他们的时候,半天才眨次眼睛。 “嗨,卢卡。”跟这副迟钝样子全然不符的是,他抢先开口,声音轻的像是雨水冲刷空气。 莫德里奇猝不及防之下愣了愣:“……你在叫我?你是谁?” 男孩直起身,认真想了想,点头,卷曲的发丝跟着晃晃,然后没了别的动静,搞得两个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奥什特里奇摸着下巴冥思苦想,接着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记得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喊过你吗,卢卡!”他看向男孩,“所以在楼梯上听我们说话的就是你咯?” 男孩老老实实点头。 “在楼上看我们踢球的也是你?” 又是点头。 “那上周的树丛后头?” 继续点头。 奥什特里奇板起了脸:“想一起玩你可以直接找我们,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们会揍你一顿。” “对不起。”男孩把视线从靠前的莫德里奇身上移向奥什特里奇,态度出奇坦诚,让奥什特里奇的威胁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泄气地耸耸肩。 莫德里奇接过话茬:“咳…好吧,总之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卢卡,他是马尔科,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男孩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满地狼藉和逐渐下大的雨里,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比上次想了更久,目光似乎有焦点,又似乎只是停在虚空里。 “佩塔尔。”他说,“我叫佩塔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 第3章 (二) “……这么说,他也住在楼里?” 第二天,天气仍然不好,豆大的雨珠拍在玻璃上又迅速滑落,留下复杂的轨迹。人们对昨日的袭击心有余悸,于是大多选择暂时放下工作,待在酒店里闭门不出。男孩们也因为大雨的原因被困在了酒店里,百无聊赖地坐在经常逗留的那段台阶上,皮球安静地卡在两脚之间。 十分钟前,老佐兰从这里路过,瞪着混浊的老眼,恶狠狠发出不许在任何一个楼层踢球的警告,否则就将他们全都赶到外面去淋雨。 虽然三个人一致认为这不可能发生,但谁让他们不久前才踢碎了一楼的窗户呢?男孩们决定不要在这时候去触管理员的霉头,于是难得老老实实留在了楼梯间里,说了会儿足球比赛,又聊到了奇怪的“幽灵”。 奥什特里奇用脚尖拨弄地上的灰土,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茨尔尼亚克的问题:“是啊,他说他就住在三楼。” 茨尔尼亚克托着下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三楼…佩塔尔……总觉得在那儿听过。” “我觉得酒店里叫佩塔尔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莫德里奇说,“我们昨天怎么没想起问他姓什么?” “今天问也不迟,我们也许可以去三楼找找看。” 奥什特里奇的提议顿时让另外两个人稍微打起了精神:虽然不是发掘宝藏,但去不常去的楼层,寻找一位神出鬼没的“幽灵”,这又怎么不算一场小小的探险呢?总之听起来比干坐在这儿有趣多了。 然而,“幽灵”似乎打定主意要跟他们对着干,还不等大家发出一致同意的声音,就自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由远及近,中间夹杂着又轻又细的脚步声。紧接着,男孩们眼见一道灰白色影子风一样地从楼梯上刮下来,灵活地避开所有障碍凑到门边,先贴着墙皮剥落的门框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探头向外面走廊张望,十来秒钟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原地一蹦,猛地回身,又开始迅速原路返回,中间甚至对着三人竖起手指,用力嘘了一声。 等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经又一溜烟消失在楼梯上方。 “…?” 男孩们目瞪口呆。 奥什特里奇已经站了起来,不顾手上沾着的墙灰,动作夸张地揉了揉眼睛:“…我眼花了吗?” 茨尔尼亚克:“不,你没有…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佩塔尔?他在干嘛?” …谁知道?走廊上难道有狼吗? 好在,三人很快就用不着凭空乱猜了,走廊上有一缕说话声正在逐渐飘近,将男孩们的视线重新拽回楼梯间大门,刚好看见老佐兰带着一位陌生的、苍白瘦高的女士走进来。 两位成年人看见楼梯上的孩子,也愣了愣,不由得停住了话头。 老佐兰皱起眉,脸上的褶皱像干枯树皮一样堆叠着,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却被那位女士抢了先。 “你们好,孩子们。”她说,高高的颧骨和黑色衣服让她看起来严肃而纤长,如同一截戳在土地里的木枝,手里拿着还在滴水的雨具,虽然语气平静,但鬓角略微散乱的发丝却隐约透露出疲惫的意味:“请问你们中间有人是佩塔尔·霍尔维蒂奇吗?” 闻言,莫德里奇又扭头看了看两个朋友,心里升起奇怪的预感,觉得这句话里询问的佩塔尔跟他们刚刚在讨论的也许就是同一个人。 “呃…我们不…”奥什特里奇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都不是,维拉女士。”老佐兰说。 名叫维拉的女士嗯了一声,但似乎没太在意,而是继续提出问题:“那么你们中间是否有人认识小霍尔维蒂奇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找他聊聊,你们也许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男孩们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佩塔尔把手指竖在嘴唇面前的样子,犹豫了几秒钟,才由莫德里奇开口回答:“抱歉,女士。我们不认识什么霍尔维蒂奇。” 从刚才起就在若有所思的茨尔尼亚克也接话:“是的女士。不过我们认识很多酒店里的人,也许可以帮您打听打听…您找霍尔维蒂奇有什么事?” 维拉女士脸上好像短暂浮现出一缕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让人不免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而她平缓的声音又好像从外头雨幕里裁出来的一段雨声:“别担心,没人惹上麻烦,我来自南边的儿童村,我们接到了…报告,来看看霍尔维蒂奇先生是否需要帮助。” 闻言,莫德里奇和朋友们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说话。 “好吧,谢谢你们的热心,孩子们,我上楼去看看——如果你们之后见到小霍尔维蒂奇先生,也请告知他这件事。”奇怪的是,这位平静而礼貌的女士好像从他们的沉默中得到了什么信息,点点头,很快跟男孩们道了别,再次迈步,往楼上走去。 男孩们侧身闪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甸甸的,就连老佐兰走过的时候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咕哝着说“雨太大了,把球放回去”,随后就跟维拉女士一起消失在了楼上。 三个男孩安静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儿童村…”过了一会儿,有人迟疑着开口。 茨尔尼亚克点头:“他们在那儿收留战争孤儿——噢,我好像想起来在哪听过了。” 莫德里奇和奥什特里奇惊讶地等他继续往下说,茨尔尼亚克抬头往上看看,确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低声道:“我妈妈说起过,关于霍尔维蒂奇的事,听说他和他的祖母一起逃难到科洛瓦尔,不过前不久那位可怜的夫人死在了轰炸里,所以……他现在一个人住在三楼原本分给他和他祖母的房间里。” 奥什特里奇倒吸了口凉气:“一个人?可他要怎么活下去?” 茨尔尼亚克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也许是罐头。”莫德里奇记起,有时候会有外面来的大人在酒店里分发罐头,里头大多是黏糊糊的豆子,味道和口感都不好。他家里其实也有一些,但因为父母都有工作,所以还没有拮据到需要靠罐头维生的地步。 但显然,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不太可能在战乱里靠工作养活自己了。 然而对于这件事,奥什特里奇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可那个佩塔尔真是霍尔维蒂奇?” “如果不是,他干嘛要跑?” “就算是他也不用跑。”莫德里奇说,“那位儿童村来的女士是来提供帮助的不是吗?” 几句讨论下来没有结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奇怪的“佩塔尔”产生了好奇。 “…我们为什么不跟上去看看?” 于是在探险精神推动下,男孩们再次一致同意了这个主意,离开原地,结伴往楼上跑去。 顺着楼梯爬上三楼,他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某扇门前的维拉女士和老佐兰,两人站在走廊内侧,避开从破损窗户飞进来的雨点以及窗边的积起的水洼。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正一边掂了掂怀里抱着的有大大蓝眼睛的年幼女孩,一边从隔壁的房门里好奇地探出头来。还在楼梯间门口的男孩们隐约听见这位先生在询问找他的小邻居有什么事。 维拉女士似乎平静地向他解释了什么,随后这位邻居抬起空闲的手擦了擦额头,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靠近的男孩们听到他在咕哝:“好吧,你们要带小佩塔尔去那边吗?” 维拉女士好像已经敲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在等待有人开门的间隙,她看了看中年男人,语气没什么变化:“抱歉,但您是?” “叫我乌尔利奇就行,就住在旁边。”中年人抱着女儿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并很快注意到了正在靠近的三个男孩,“噢,那是茨尔尼亚克家的小子…嗨小伙子们,你们怎么上来了?我记得你们平时都在下面玩的…哦对,今天下雨……” 听他这么说,另外两位成年人也转头看了过来,老佐兰皱起眉头,维拉女士则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跟乌尔利奇交谈:“我听说在小霍尔维蒂奇先生的亲人去世之后,一直是他的邻居在照看…” 乌尔利奇先生挠了挠头:“额…有时候小佩塔尔会来帮我照看妮科莉娜,然后跟我们一起吃顿饭什么的…可他也不总是愿意来。” “您是位慷慨善良的先生。”维拉女士点点头,随后又将视线转向半天没有动静的门,叹了口气,“看来小霍尔维蒂奇先生不在房间里。” 当然不在,他似乎很不愿意跟这位来自儿童村的女士见面,肯定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莫德里奇想,同时听见维拉女士向男士们询问:“他总是这样吗?…我是说我前几天过来也没有找到他。” 老佐兰干巴巴地说:“我也不常见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们就是这样,有用不完的精力,喜欢到处乱跑。”说着还看了三个在旁边围观的男孩一眼。 “嘿,这是什么意思?”奥什特里奇立刻小声抗议起来。 但理所当然的,没人理会他的不满,乌尔利奇先生补充道:“但他至少还住在这儿,我昨天还看见他呢。” 维拉女士可能多少察觉了这间房间年幼的临时主人在故意躲避,终于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可事情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孩子独自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他还那么小。” 成年人们相互看看,也没什么好办法似的保持了沉默,片刻之后,才由老佐兰开口:“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维拉女士,但酒店也没法在没有跟住户商量的情况下收回房间,就算他只有六岁,所以……” “我也没有要求你们这么做。”维拉女士吸口气,看起来更疲惫了,“虽然儿童村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但…算了,我再到下面去等等吧,也许小霍尔维蒂奇先生晚点时候就会回来。” 随后她又看着三个男孩,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如果你们见到小霍尔维蒂奇先生,也请转告他今天的事。” “当然,女士。” 得到肯定回答的黑衣女士嗯了一声,转身跟着老佐兰一起原路返回,最后消失在昏暗的楼梯间里。 建筑物外昏暗的空气里有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轰鸣。 “谁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乌尔利奇先生嘟囔着张望片刻,跟还留在走廊上的孩子们打了个招呼,他怀中抱着的女孩也眨巴着眼睛,“快点回家吧孩子们,去跟家人待在一起……当心点,谁也不能保证那些魔鬼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到处扔炸弹。” “等等,先生,您知道…”奥什特里奇张口想问点什么,但貌似晚了点,乌尔利奇先生已经回到房间关上了门,将走廊还给逐渐密集的雨声。 孩子们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莫德里奇脑海里浮现出那扇毫无动静的门:“看来佩塔尔就住在那儿。”然而奥什特里奇执着地反驳道:“我们还不知道佩塔尔是不是霍尔维蒂奇!” “别傻了,他肯定是。”茨尔尼亚克忽然扭着头说,抬手指向身后。 两个人停下脚步顺着他指尖看去,诧异地发现一个眼熟的矮小身影已经悄悄贴着墙边从走廊另一端溜到了房门前,正从领口拽出被细绳系好的钥匙,在发现他们投过去的视线后动作忽然顿住,手停在半空,像是笨拙地试图假装成一尊幼小的雕塑。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对面的男孩率先动了起来,将钥匙塞进锁孔转了两下,并快速闪进门里,留下一个漆黑的缝隙,最后缓缓闭合。 米兰赢球看爽了,放出存稿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二) 第4章 (三) 扎达尔的阴雨持续很久,等终于放晴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四月下旬。 下午,久违的太阳从楼顶探出头,将水洼里积攒的雨水一点点蒸干,回归天空的怀抱,阳光在仅剩的两三棵干瘦的树底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恐怕也只能给几块还没收拾的碎砖乘凉。 而利瓦迪奇家的餐馆就开在街边,隔着窄路跟斜对面的科洛瓦尔酒店遥遥相望。它并不宽敞,厨房在最深处,屋内总体呈长方形的空间里安置着寥寥几套桌椅,倒称得上干净整洁,靠近门口有属于餐馆老板的柜台。这里卖酒,而且柜台旁矮架子上放装着食材的筐子,里头有时候堆着土豆,有时候堆着卷心菜,有时候又堆着青豆什么的,另外还有番茄罐头(比能领到的那种黏糊糊的豆子罐头好吃些),供顾客单独购买——作为街区里少数仍在营业的店铺之一,这家餐馆放在和平年代里也许会因为店面狭小、菜品单一而受到挑剔者的诟病,但现在,无论是谁看见它,都得称赞一句生命力顽强,或者猜测它的主人究竟认识什么大人物,毕竟在炮弹乱飞的年代里能有足够的食物向人们售卖,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说到底,一切其实没那么复杂,老板确实有些人脉,但究其根本,它只是开得够久,又幸运的没有坐落在战争中心,仅此而已。 另外,真正有能力前来采购的客人也是少数,生活窘迫的大多数只能等待配给和人道主义援助。 而对于餐馆现任老板菲利普来说,从他记事开始,他们家就一直经营这家餐馆,祖父做这个,父亲做这个,现在又轮到他和他弟弟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份工作在家族里只有这么长的历史,据他所知,在祖父之前,利瓦迪奇家还有很多人开餐馆,除此之外还有屠户和种果树的,不过数量没有餐馆老板来得多,没人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要求他们将来必须要做什么,但有些事就是那么自然而然。 菲利普本来确实有更远大的理想和更广泛的爱好,但对于成年人来说,很多时候愿望没那么容易变成现实,就像他小时候还曾经幻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大名鼎鼎的作家,往报纸的征文活动寄过作文,结果最后现实证明幻想只是幻想而已。对此,他也没什么好愤世嫉俗的,用别人的话来说,菲利普的性格就是这样,命运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所以,在妹妹前往萨格勒布上大学,而更愿意当个餐馆老板的兄弟穿上军装前往前线之后,他默默接手了餐馆;在战争撕裂街道和空气时,他默默地缩减店面;在轰炸带来的余波把招牌震坏之后,他默默收拾混乱,隔了一天还是继续开门,继续做他的生意。 就是从此以后,这变成了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 而顾客不多的时候,菲利普就会缩在店里看那台只有几个频道的老电视机,或者抱着坦布拉琴坐在门口,拨着不成调的音符,同时聚精会神观看对面酒店停车场上孩子们的足球比赛,偶尔大声叫好。 ——他喜欢足球,但即便以最宽容的态度来看,那其实也远称不上比赛。规则松散,踢法随意,跟成年人们常看的那种足球赛大相径庭,但菲利普仍然对观战乐此不疲。那群孩子中大部分他都认识,其中一些和他们的家长有时会来光顾他的生意,这得益于餐馆相对公道的价格,更有一两个自来熟的小子,如果碰巧遇上,就会溜进店里跟他并排坐着收看电视里的转播球赛。 对此菲利普当然没什么意见,他如此热爱这项运动,以至于愿意跟任何能体会到其中乐趣的人慷慨分享,无论对方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十岁不到的孩子。 不过今天,平静的早晨,就当他照常坐在店铺门口坑洼不平的台阶上享受久违的阳光,准备看看今天哪边能获胜的时候,突然发现大雨过去,孩子堆里长出了个不认识的新面孔。 那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别说跟那些十多岁的比,他甚至没有六七岁的孩子高,看起来倒像是常懵懵懂懂坐在场边看哥哥们跑来跑去的小萝卜头之一,身上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裤子,更显得营养不良。而这个新来的男孩现在显然是被同伴赋予了守门员的职责,此时正呆站在树和石堆组成的“球门”前面,愣愣看着场上火热的战况,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心思不会已经飞到早饭上去了吧?菲利普有点好笑地想。这样一来,这边的球门可能岌岌可危了,毕竟个子矮小又注意力不集中的门将,对基本难以在场上形成有效防守的儿童足球来说实在太致命了。 果不其然,他刚想到这儿,就看见一个男孩飞跑着靠近球门,他旁边的对手虽然紧紧跟着,但启动慢了一步错过了下脚断球的时机,只能大呼小叫地看着对手接近球门。带球进攻的当然不会停下脚步,在离球门不远的地方略做调整,甚至自信地没有抬头看,流畅地抬脚射门! 瞬间,皮球打着点旋飞离地面,往没有横梁阻挡的右上角飞去。 完了…菲利普抓着坦布拉琴的手指略微用力。然而下一秒,进球却没有发生,球门前小门将反应居然一点儿不慢,屈膝蹬地,以显著超过同龄人的跳跃能力高高跃起,往斜上方伸长了手—— 砰! 皮球撞在男孩手掌上,弹飞出去,落回场内! 进攻者似乎也没想到这出,动作一顿,继续往前跑试图补射,却不幸踢歪,球贴着作为门柱树干滑过,骨碌碌滚出了场外,砸在台阶上才停下来。 跟小门将同队的男孩们高举双手欢呼一声,最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鼓励,小跑着去把球捞回来。隔着马路,菲利普隐约听见其中一个在喊干得好,而他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不过自作多情的消极评判没有因此改变,即便接下来那个看起来呆愣愣的小门将又做出了几次出色的高接抵挡,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往球门里漏了一个球,但菲利普仍然不觉得孩子们让他做门将是个好的选择:他有着灵活的动作,但实在太小个子也太矮了,相比起来奥什特里奇更适合做个门将——那是个自来熟的男孩,很强壮,他们相互认识而且很聊得来,这是菲利普更关注这一队的原因之一。 果不其然,稍后,孩子们在一次死球后凑在一处短暂交流,随后奥什特里奇和小门将交换了位置。菲利普精神一振,直了直被阳光晒得有些懒散的脊背,将视线投向对面,期待着那个新加入的小子是不是也能像其他几个孩子一样踢出吸引人的足球。 这里就不得不提另一个他时常关注足球游戏的原因了。战争离得很近,当下,还有余力关注体育竞技的人并不多,而兴趣让菲利普成为了其中之一,并时常自认为是业余人士里比较懂球的那类,在没有球赛转播或者电视收不到信号的时候,他选择采用别的方式。于是某次偶然的机会,又或者水到渠成的,他发现总在对面停车场踢球的男孩里居然有那么几个拥有着亮眼的天赋,一些速度很快,另一些在对抗中从来不落下风。以其中一个瘦弱的金头发男孩为例,当皮球在他双脚间翻飞的时候,几乎从没有人能把它抢走,菲利普后来从与奥什特里奇的闲聊中得知,那个男孩是他的朋友,名叫卢卡。 所以微小的惊喜和某些虚无缥缈近似幻想的期待开始频繁将菲利普的目光往那边拉拽,稍显幼稚的球赛则微小却源源不断为他抵消着生活带来的沉重。 说回现在,他只是伸长脖子,期待着新来的小子也能带来些惊喜。 ……不过很可惜的是,事实注定要令他失望了,那位小门将之前被安排在球门前显然不是因为他擅长扑球,相反,他还是个完完全全的新手,同伴们估计是想让他先站在那儿看看,看看足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更显然的是,短短一小会儿时间完全不够用。 因此接下来,菲利普不得不看到那个男孩稀里糊涂地跑来跑去,队友将球传给他,他倒是像模像样地带了几步,但随后要不就是被断球,要不就是一脚传出界或者传给了对手,丝毫没给对面制造过任何威胁,看得菲利普直摸额头,想起很多年前他踢的第一脚球——就是让他觉得自己没有成为球员的潜力的那一脚。 好吧,没有惊喜。 对手们在笑,可恶小子奥什特里奇居然也跟着哈哈直笑,声音远远传来,几乎把菲利普也给逗乐:“佩塔尔!你踢的就像我祖母以前养的瘸腿山羊!”结果话音才落就被旁边的莫德里奇用手肘狠狠拐了一下,并紧接着被队友们的瞪视给彻底静音。 而站在场地正中的男孩不在意这种比喻,也没气馁,倒是有些无措地左右转着脑袋,求助似的望向同伴们,尝试观察他们是怎么做的,并且缓慢地模仿学习着,但菲利普觉得这个过程可能得花很久,毕竟他的观察对象技术比他好得多,可以想象,在男孩真的搞懂之前,游戏里仍然会出现很多令人恨铁不成钢想要冲到街对面把人替换下场的折磨操作……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他至少看起来足够努力,所以暂时没人会去苛责什么。 “…你好,我需要一些拉基亚。”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时候恰好有顾客上门买水果白兰地,菲利普把憋在胸口的气呼出去,扭头看了看,看见穿着灰扑扑深色衣服的陌生年轻人背着同色挎包,神色疲惫地站在旁边,手心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第纳尔。 他估计从几个街区外来,菲利普想,暂时放下对儿童足球的关注,从台阶上站起身,随手将坦布拉琴放在柜台,转身去应付生意:“呃…好的,请稍等一会儿。” “土豆还有吗?”行色匆匆的客人在等待期间不停抬头看天,即便天上难得的除了太阳和云之外什么都没有。 “当然。”菲利普一边往店里走一边回答,“今天还有胡萝卜。” 但客人没回话,显然对胡萝卜兴致缺缺。 第5章 (四) 远在对面的佩塔尔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但这几天里,除了交朋友,漫无目的的思考确实花费了他很多时间。 他总是睡不好。 在成为佩塔尔之前,他从没有做过梦,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认为睡眠就该属于宁静的黑暗。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不管再怎么不愿承认,事实就是:现在,纷乱而短暂的梦境总是在睡眠中造访,时常让他感到自己被那些来自记忆碎屑的画面包裹,一整夜沉沉浮浮。模糊间,他有时看到山坡上闲逛的羊群,高大的祖父带着手持枝条的金发幼童跟在后面,披着晚霞,一前一后慢慢沉入高山的阴影,往山坡下的石头房子走;有时又看见苍白高瘦的男孩朝他微笑,搂着他的肩膀说别害怕佩塔尔,别害怕……然而,无论是什么,所有色彩最后都会在骇人的巨响和爆炸中轰然崩塌,归于老妇人布满皱纹的面孔和灰蒙蒙的眼睛。 这很糟糕。 人类的睡眠难道都是这样?黑暗不再安宁,开始变得幽深而危险,仿佛闭上眼睛就会像毒蛇似的扑上来将猎物缠住,直到窒息绞死。 在学会更多词汇之前,他不会了解到此时的想法可以概括为“忧虑”和“恐惧”。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次跟梦境主角之一拉近距离的原因,最近,梦正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就在昨晚,佩塔尔毫不意外的、第无数次梦见了黄昏和羊群,以至于到了白天都还在分出一部分精力回想。 直到有东西从背后靠近。 佩塔尔下意识侧身一躲,刚好避开想拍他肩膀的手,警惕扭头时对上新朋友们一致投过来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做,于是隔了几秒才犹疑着张开嘴:“对不起,我…” 然而手伸在半空什么也没碰到的奥什特里奇不在意地笑了笑,没继续尝试,转而伸了个懒腰:“没事,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发着呆也能把戈兰的射门扑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刚才我还以为你在盯着对面楼顶的鸟看呢!” 对面楼顶边缘停着的飞鸟也许刚巧歇够,横向跳了几步,张开翅膀飞走,留下一闪即逝的黑色影子。 “…嗯,我听到的。”佩塔尔实话实说。 但奥什特里奇似乎有点不信:“啊?伸手也有声音吗?” 答案是有的,衣服摩擦有声音,骨骼挪动有声音,肌肉舒展也有,但鉴于寻常人应该听不到,所以佩塔尔最终决定不说,转而提起他们刚才在讨论的事情——没错,关于足球的讨论,他也全都听见了,只不过一直没意识到自己也需要做出反应而已。 想起“瘸腿山羊”的事,他郑重的斟酌了片刻,盯着自己的膝盖选了一句最能表达意愿的:“我以后还可以跟你们一起踢球吗?” 当下,太阳位置悄悄变换,不知不觉间,这一天已经过了大半。但忙碌远未结束,很多家庭因为窘迫的处境放弃午餐,花更多时间为生存奔波,选择只在昼夜交替的时候跟家人们分享食物,所以孩子们中午也没分开,在终于将满身精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之后,他们为下次玩耍约定好时间和内容,随后再次拆散成小团体,一些去找别的乐子,另一些从场边将幼小的弟弟妹妹领回家去。 佩塔尔则跟着三个大汗淋漓的新朋友,一齐挤在瘦巴巴的树底下,即便树荫只勉强盖住他们肩膀一隅。风偶尔从街道远处吹来,带来的气味复杂难辨,同时又把皮肤上蒸腾的热气吹走。 “当然,你守门员当的不赖!比马尔科好多了。”茨尔尼亚克的声音从奥什特里奇的另一边传过来,佩塔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毕竟据他观察,茨尔尼亚克总是在队友表现的不够好的时候显得非常生气。 奥什特里奇立刻嚷嚷:“嘿安特!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的坏话?我只是不擅长扑球而已!” “实话实说也能算坏话?” “我要跟你打一架!就现在!” “……”同伴打闹倒没影响佩塔尔思考关于守门员的事情,他花了几秒钟去理解被赞扬扑球水平可能意味着什么,随后身体后仰避开中间挥舞的手臂,去看坐在最远端的莫德里奇。 莫德里奇察觉了视线,也往后靠靠,贴心地向他解释着:“戈兰有一次用他的金弹壳打赌,说一星期能进马尔科十个球。” 奥什特里奇在你推我搡中愤怒地扭头:“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卢卡!”刚说完就差点被茨尔尼亚克从树荫下挤出去,于是哇哇叫着再次投入了“战斗”。 佩塔尔疑惑:“…他成功了吗?” 莫德里奇假装没听见朋友叫自己的名字,笑嘻嘻回答:“是的,最后进了十五个。” “金弹壳呢?。” “当然还在戈兰那。” 佩塔尔不再纠结不知道有什么用的金弹壳,转而收回视线,回想起站在球门前看到的,鞋底在地上划过的轨迹,想到在莫德里奇双脚间显得乖顺异常的皮球,以及一些更遥远的事情:“…我也想在场上。” 莫德里奇没听太懂,发出了代表疑问的鼻音,反倒是同伴们闻言停止打闹扭过头来。 “平时我们都是轮流做守门员,谁失误多谁去。”茨尔尼亚克解释说,“再说了,别小看门将,这个位置很重要,如果你在电视上看过足球赛就会知道,门将可是球队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有值得信任的人才能站在那个位置。” 听见他的话,莫德里奇已经反应过来,张口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见佩塔尔偷偷瞄了自己一眼,随后低着头点了点,又摇了摇:“对不起,我只是想学怎么踢球…我还不太会。” “哈哈,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不喜欢傻站在球门前面!没人不想踢前锋,进球多酷呀!”奥什特里奇这下腾出手来了,搭住佩塔尔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放心吧霍维,虽然你是新来的,但谁都不会让你一直当守门员——当然啦,想练出卢卡那种技术你还有得学呢。” 霍维是他发明的新昵称,因为一起玩的同龄人里还有个已经上小学的佩塔尔,是茨尔尼亚克的同学,他用这种方式做区分。 佩塔尔迟钝地没对这个称呼发表什么意见,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视线再次去找另一边的莫德里奇:“那我跟卢卡学。” “什么?!可是他射门没我厉害!”奥什特里奇睁大眼睛,往后仰,挡在两个人视线中间。 莫德里奇乐不可支且毫不介意,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轻巧地绕到佩塔尔身边,坐下把奥什特里奇的手扒开,自己一只手搭住新朋友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 奥什特里奇感觉到了背叛,又扭头找茨尔尼亚克:“嘿安特,你说他加入我们会不会有什么邪恶的计划?” “什么计划?”茨尔尼亚克翻了个白眼。 “比如借此接近卢卡然后把他干掉?” “……或者把我们两个干掉。” 其实大家多少都察觉到佩塔尔似乎对莫德里奇的态度比较特别,却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也许该找机会问问?但一闪而过的念头实在很难在稚嫩的脑海里停留太久,被再次想起前,它们都藏在其他琐事底下。于是很快,孩子们之间交谈的内容就因为佩塔尔的提问转向了对足球规则和司职七嘴八舌、充斥着个人理解的解说上。 前锋、中场、后卫、门将、九十分钟、二十二个人的比赛……佩塔尔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好像懂了一些,又好像不是特别明白。在他的认知当中,足球是用脚背、膝盖把皮球抛向天空;是和球一起在土路和石子路上奔跑追逐;是接住,踢出去,再接住——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规则,只要往前跑就足够了。 显然,这种活动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意识到这一点立刻让佩塔尔感到了熟悉的畏惧,在某个瞬间差点让他把小心翼翼向未知世界伸出去的腿又猛地缩回自己小小的安全区里。 但听着同伴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久违的、回归群居生活的安心感让他忍住了。 “……哎呀,反正球会告诉你一切。”最终,饶是一说起足球就滔滔不绝的茨尔尼亚克都说的有点口干舌燥,干脆用这么句话作结,“暂时不用考虑别的,那些可以等你会踢以后再说。” 奥什特里奇一拍胸脯:“总之你跟着我们就行,有机会带你去街对面看一场真正的球赛就什么都明白了!” “球赛?”佩塔尔重复道,想起那些闪着光的盒子和里面走来走去的人。 莫德里奇点头:“利瓦迪奇先生的餐馆里有一台电视,他说过我们可以去他那看比赛…当然啦,得等有转播的时候。” “哦……” “不过这几天里要是能碰上转播,安特可能就赶不上了……”说着,他转头看向茨尔尼亚克。 这个年纪更大的孩子晃了晃腿,不在意地耸肩:“那也不一定,谁知道上课要上多久——反正明天你们继续用我的球吧,晚上还给我就行,如果运气好早点回来的话我来找你们。” 佩塔尔问:“你要去哪?” “去学校。”茨尔尼亚克说起这个不知怎么显得有些情绪低落,“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去,但我妈说现在上学比考虑工作重要。” 将来佩塔尔会从莫德里奇那里听到,安特家是他的妈妈带着他和他弟弟一起生活,即便那位坚强的女士已经尽可能给孩子们提供安定的环境,但很多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安特难免很早就开始考虑成年人需要考虑的一切。 当然,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一定能理解。 相比起来奥什特里奇就理所应当得多了:“别担心,兄弟,我和卢卡之后很快就到学校去找你——也许过几个月?我们正好在读小学的年纪!” “至于霍维……”讲到这里他有点卡壳,扭头看了看,“你应该也要去…吧?” 佩塔尔思考了片刻,觉得今天问的问题已经很多,如果再问“读小学”是什么意思可能会让新朋友们感到讨厌了:“我不知道。” “上学需要钱,佩塔尔要去学校的话,可能得有儿童村的人帮忙才行。”茨尔尼亚克丝毫不觉得自己讲的话有多残酷。 “那我不去。” 莫德里奇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儿童村呢?听说那位女士之前已经来找你好几次了。” 佩塔尔看他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好的,存稿见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