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 第1章 雨巷 梅雨季的都市,总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蕈类的气息。余徐行撑着那把印着房产广告的免费雨伞,踩着人行道上湿滑的反光,赶往一场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社区文化活动的采访。为了抄近路,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旧街。雨水顺着老屋的黛瓦滴落成线,就在这片淅沥声中,一阵清越沉郁的琴音,穿透雨幕,不经意地撞入他的耳中。他下意识地驻足,望向琴声来处——一扇虚掩的木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青霖」。 余徐行鬼使神差地收起了伞,任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聚成一洼。他向前几步,站在那扇木门前。琴声更清晰了,不再是模糊的穿透,而是有了具体的形态——像是山间清泉漱过卵石,又似林间微风拂过松涛,其间还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的忧思。这琴音与窗外都市的喧嚣格格不入,在此处圈出了一方独立的、静谧的时空。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余徐行犹豫了一下,记者本能的好奇心终究压过了贸然闯入的冒昧感。他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角落植着一丛细竹,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琴声正从庭院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他穿过庭院,走到屋檐下,隔着敞开的格扇门,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古琴之后。男子身姿挺拔,肩颈的线条利落而优雅,微微低着头,专注于手下的七弦。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吟猱绰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余徐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他不敢惊扰,只屏息立在门外。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开细碎的水花,与室内流泻的琴音奇妙地应和着。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旧书籍和若有若无的茶香混合的气息。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梁间缠绕不去。 男子缓缓收回手,静默片刻,似乎仍沉浸在余韵之中。然后,他像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微微侧过头来。 余徐行对上了一双眼睛。那眼睛颜色略浅,像是浸过水的琉璃,清亮,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意。他的面容清俊,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幅用极淡墨色勾勒出来的山水画,气质清冷,不容亵渎。 “有事?”男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但缺乏温度。 余徐行这才回过神,有些慌乱地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记者证,微微躬身:“抱歉,打扰了。我是《城市探报》的记者余徐行,在外面听到琴声……一时好奇,就冒昧进来了。请问您是这里的主人吗?” 男子的目光在记者证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余徐行脸上,淡淡答道:“是。我姓乔,乔桐君。”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余徐行肩上未干的雨渍和略显狼狈的样子,“这里不对外开放,只是私人教习和休憩的地方。”语气里的逐客意味已经很明显。 余徐行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比他今天要去采访的那个社区文化活动,更有成为“城市角落守护者”选题主角的潜质。他鼓起勇气,试图争取一个机会。 “乔先生,您的琴音非常动人。我们报社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城市中传统艺术与现代生活融合的专题,不知道是否方便……” “不方便。”乔桐君打断了他,语气没有波澜,他站起身,身形比余徐行想象的还要高挑一些,“我教琴,只为传承,不为展示。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时,连接庭院另一侧的走廊里传来一个轻快许多的男声:“哥,桉先生那边新收了一卷谱子,让你得空去……咦?有客人?” 余徐行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的眉眼与乔桐君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迥异,眉眼带笑,显得开朗而活络。他的目光在余徐行和乔桐君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了些许好奇。 “无关的人。”乔桐君对着那个年轻人说道,语气稍缓,但依旧没有要介绍的意思。 乔长离却笑着对余徐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对乔桐君说:“谱子我看着像是清末的,保存得挺好,桉先生让你先去掌掌眼。” 乔桐君微微颔首,再次看向余徐行,那眼神明确表示“你可以走了”。 余徐行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压下心里的遗憾,礼貌地告辞:“打扰了,乔先生。那我先走了。” 他退出屋檐,重新撑起伞,走进了依旧绵密的雨幕中。当他再次回头时,只看到那扇木门已经轻轻合上,将那一方静谧的天地与外面的世界重新隔绝开来。 “青霖……”余徐行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以及那个清冷如古琴音韵的男人——乔桐君。还有那个乔长离,以及他们口中那位「桉先生」。 这次意外的邂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原本以为无关紧要的雨天,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那个关于传统艺术的选题,在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比具体、也无比吸引他的方向。 余徐行带着一身潮湿水汽和满心挥之不去的琴音,完成了那个社区文化活动的采访。流程化的表演和领导讲话,与他刚才在“青霖”感受到的沉静与专注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回到报社,他整理着活动通稿,手指却在键盘上停顿。最终,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敲下了标题:《雨巷琴深:寻找都市中的“青霖”》。他写下那突如其来的琴声,那虚掩的木门,那个名为“青霖”的静谧空间,以及那个名叫乔桐君、清冷如古琴般的男人。当然,这只是一篇私人的记录,并非用于发表。 几天后,雨水暂歇,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余徐行对“青霖”和乔桐君的好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他想到了乔长离提到的“桉先生”和那卷古谱。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凭着记忆中“古玩”、“谱子”以及乔长离提及时的熟稔语气,余徐行开始在老城区那些布满岁月痕迹的街道上寻觅。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条以售卖文房四宝和旧书著称的巷子深处,他找到了一家店面不大、招牌毫不起眼的店铺——“玄乙阁”。 店门开着,里面光线偏暗,却自有一种沉静氛围。余徐行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陈设古朴,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木雕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老物件。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式立领上衣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着一只瓷瓶。他身形挺拔,肩背宽阔,动作从容不迫。 听到脚步声,男人转过身。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温润,眉眼舒展,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睿智,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 “随意看。”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醇厚,与乔桐君的清冷截然不同。 余徐行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稳住心神,上前一步:“您好,请问是桉先生吗?”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点头:“是我,桉玄乙。先生是?” “冒昧打扰,我叫余徐行,是个记者。”余徐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前几天偶然路过一家叫‘青霖’的琴室,听乔长离先生提起您这里有些珍贵的古谱,我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想来拜访一下。” 桉玄乙的目光在余徐行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能轻易看穿一些表面的借口,但他没有点破,只是笑容加深了些许,显得更加亲和:“原来是长离提到的朋友。他确实常来我这里帮忙,那孩子性子活,在我这堆老物件里倒也待得住。” 他放下手中的瓷瓶,引着余徐行向里间走了几步,指着一面玻璃橱窗:“前几天收来的谱子在那里,是些民间工尺谱,年代不算很久远,但有些曲子挺有意思,长离他们已经来看过了。”他提到“长离”时,语气自然而熟稔。 余徐行顺着指引看去,只见泛黄的纸卷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上面的字迹如同天书。他对此一窍不通,但此刻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桉玄乙身上。 “桉先生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吧?感觉像是这条街的‘定海神针’。”余徐行试图开启话题。 桉玄乙轻笑,走到茶桌旁坐下,开始娴熟地烫杯洗茶:“谈不上,‘定海神针’可不敢当。 过是守着祖上的一点产业,也守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现在人心浮躁,能静下心来看看这些老物件的人不多了。”他沏好两杯茶,将一杯推到余徐行面前,“余记者是做哪方面报道的?” “主要是城市文化、民生这类。”余徐行接过茶杯,道了谢,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之前那个夭折的选题,“其实,我们报社最近在策划一个系列报道,叫‘城市角落的守护者’,就是想寻找那些像您一样,在某个领域默默坚持,守护着某种文化或技艺的人。我觉得您和您的‘玄乙阁’,就非常符合这个主题。” 这是他急中生智的想法,但说出来后,却觉得无比贴切。 桉玄乙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余徐行,镜片后的目光多了一丝审度,随即化为一种略带玩味的笑意:“‘守护者’?这个称呼太重了。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顺便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而且……”他语气微顿,似有深意,“比起我,桐君那样的人,或许更适合被称为‘守护者’吧。他守护的是声音,是心性,是更难把握的东西。” 他巧妙地转移了焦点,但余徐行捕捉到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欣喜,更像是一种……了然,甚至带点隐藏得很深的怅然。 就在这时,一个活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桉先生!我来了,今天有什么需要搬搬抬抬的……诶?余记者?” 余徐行回头,正是乔长离。他今天穿了件亮黄色的T恤,像一道阳光闯进了这间沉静的店铺。 “长离,”桉玄乙笑着招呼,眼神在接触到乔长离时,明显柔和了下来,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暖意,与他之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笑容不同,“来得正好,后院那几箱刚收来的旧书,正需要你帮忙整理一下。” “没问题!”乔长离爽快地应下,然后好奇地看向余徐行,“余记者,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找我哥没找到吗?” “不是,我是专程来拜访桉先生的。”余徐行解释道,同时心里那个“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轮廓越来越清晰。眼前的桉玄乙,与乔家兄弟,似乎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围绕着传统文化的小小生态。 桉玄乙看着交谈的两人,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掠过乔长离充满活力的身影,眼中那一丝细微的感情被很好地隐藏在他从容不迫的气度之下。他或许守护着这些古物,守护着这条老街的些许气息,但似乎,他也同时在守护着别的什么——比如,某个经常来这里“帮忙打下手”的、像阳光一样的人,不愿让其受到惊扰。 余徐行知道,他找到了比一个简单采访更丰富、也更复杂的故事脉络。而这个故事的核心之一,就是这位隐藏的“守护者”——古玩店老板桉玄乙。 第2章 「私人采访」 拜访过“玄乙阁”几天后,余徐行心里那个关于“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愈发清晰,也愈发觉得棘手。桉玄乙的婉拒滴水不漏,而乔桐君那边,更是连门都难以叩开。他深知,对于这类气质清冷、界限分明的人,死缠烂打只会适得其反。 他需要一个新的契机,或者,至少让自己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不那么像一個别有用心的闯入者。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悄然来临。余徐行被主编打发去城西一个新开的文创园区做一个速报。园区由老厂房改造,充满了工业风和设计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完成采访任务后,他随意在园区里逛着,目光扫过各种潮流店铺和咖啡馆。 就在一家以售卖独立设计师作品和黑胶唱片为主的集合店门口,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乔桐君。 他今天没有穿那日惊鸿一瞥的深灰长衫,而是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和深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依旧是那样清隽挺拔,但周身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被这身休闲的装扮冲淡了些许,融入了周遭略带喧嚣的年轻氛围中,却依然显得格外出挑。 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货架上一排黑胶唱片,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唱片封套,侧脸线条在店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余徐行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与他印象中那个端坐于古琴之后、与世隔绝的形象产生了奇妙的割裂感,却又莫名地觉得,这样的乔桐君,似乎更真实,也更……触手可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波动,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店内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与“青霖”的琴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余徐行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假装也在浏览商品,不动声色地靠近乔桐君所在的区域。他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那个身影上。 乔桐君似乎选中了一张唱片,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说明。他专注的神情,与那日抚琴时一般无二。 终于,在乔桐君拿着选好的唱片走向收银台时,余徐行觉得不能再等了。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迎了上去。“乔先生?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乔桐君闻声抬头,看到余徐行时,琉璃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他认出了余徐行,那个雨天的记者。 “余记者。”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古典吉他演奏专辑,封套设计极简。 余徐行的目光在那张唱片上停留了一瞬,又些好奇。古琴教师听古典吉他?这似乎又是乔桐君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 “我也来这边做个采访,”余徐行解释道,试图让相遇显得更自然,“乔先生也喜欢逛这种店?” “偶尔。”乔桐君的回答言简意赅。他付了款,将唱片装入纸袋,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气氛有些冷场。余徐行赶紧抓住机会,说道:“上次在「青霖」门外听到您的琴声,印象非常深刻。后来我还去拜访了玄乙阁的桉先生,听他提起您对古谱很有研究。” 听到“桉先生”和“古谱”,乔桐君的目光动了动,再次看向余徐行,多了一丝审视:“你去见了桉先生?” “是的,桉先生人很和气,学识渊博。”余徐行诚恳地说,“他跟我说,您守护的是声音和心性,比我那个‘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立意更高。” 乔桐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余徐行话里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疏离:“桉先生过誉。我只是个教琴的。” 他顿了顿,看着余徐行似乎还想说什么的样子,率先迈开了步子:“我该回去了。” 余徐行知道这次偶遇即将结束,他连忙跟上一步,不再绕圈子:“乔先生,我知道我的请求可能有些唐突。但我对古琴,对您坚持的东西,是真心感到敬佩。如果……如果您以后有任何不涉及**的、可以对外分享的活动,或者只是允许我偶尔去‘青霖’旁听一曲,我会非常感激。”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求,而非职业性的探究。 乔桐君在店门口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浅灰色的卫衣上,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回头看了余徐行一眼,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拒绝。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缘再说吧。” 然后,他转身汇入了园区的人流,那抹浅灰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余徐行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刚才假装浏览的那张唱片。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振奋。 “有缘再说。” 这至少,不算是一个彻底的闭门羹。而且,他见到了一个穿着卫衣、会买古典吉他唱片、在文创园区出现的乔桐君。 这个名为乔桐君的谜题,似乎又增添了新的、引人入胜的碎片。而他,余徐行,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谜题的正确方向——不是作为记者,而是作为一个……有缘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扇门的窗纸,变得柔和而温润,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那丛细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风轻轻摇曳。余徐行和乔桐君相对坐在茶桌旁,中间隔着袅袅升腾着白汽的茶盏。 距离上次文创园区的偶遇已过去一段时间,余徐行几次以“分享在桉先生那里看到的趣闻”为由,小心翼翼地靠近,竟也真的被默许,偶尔能在这方小院里坐上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乔桐君打理琴弦,或是翻阅古籍,很少出声打扰。 但今天,或许是这阳光太好,或许是院子里竹叶的沙沙声太让人安心,余徐行看着对面那人被光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心底的话不由自主地滑了出来。 “我喜欢你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乔桐君正提起茶壶续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流在空中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看向余徐行,带着一丝询问:“嗯?” “这里有竹子,有流水……和城市的喧嚣不同。”余徐行补充道,目光真诚地回望过去。 乔桐君垂眸,将茶壶轻轻放回电陶炉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的反应依旧平淡,只是那声“嗯”的尾音,似乎比平时拖长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 “嗯,喜欢就好。” 对话似乎又要陷入惯常的静默。但这一次,乔桐君却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看了余徐行一会儿。青年的眼神干净,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阳光落在他微卷的额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乔桐君转过头,望向院子里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石阶,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舒缓些:“余记者,你的名字……很好听。” 余徐行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谢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乔桐君轻声吟出这句词,语调平缓,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在品味。他没有看余徐行,仿佛只是对着空气,对着光影,陈述一个事实。 余徐行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他没想到乔桐君会知道这句词,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念出来。一种被理解了核心的悸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欣喜,悄悄在胸腔里蔓延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 寂静再次弥漫,但这一次的静,似乎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某种温润的张力。 余徐行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他身体微微前倾,试探性地唤道:“乔先生……” “怎么了?”乔桐君转过头,目光平静。 “我可以……”余徐行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 “我说过了不接受采访。”乔桐君的拒绝几乎是条件反射,带着他惯有的疏离壁垒。 余徐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退缩或尴尬,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无赖,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那可以私人采访一下吗?” 乔桐君明显怔住了。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余徐行会这样“曲解”他的意思,甚至……有点胡搅蛮缠。他微微蹙了下眉,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对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执着又有点狡黠的光,像某种试图靠近又怕被驱赶的小动物,偏偏又披着记者的外皮。 这种被拒绝却还揪着不放的性子,与他周围接触的人都不太一样。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种陌生的交流方式,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问吧。” 这两个字落下,仿佛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上,敲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阳光正好,竹影摇曳,一场“私人采访”,即将在这名为「青霖」的静谧天地里,悄然开始。 乔桐君那句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问吧”,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余徐行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立刻正了正神色,仿佛真的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访谈,只是眼神里的光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第一个问题,”余徐行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散了这难得的许可,“您为什么选择教古琴?或者说,古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不算出格,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乔桐君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目光投向窗外那丛翠竹,沉默了片刻。 “最初,是家学。”他的声音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久远的事实,“家里希望有人继承。长离性子跳脱,坐不住,便是我来学。”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更精准的表达,“后来……它就成了一个世界。” “一个世界?”余徐行轻声重复,引导着他说下去。 “嗯。”乔桐君微微颔首,“弦动有声,声中有意,意中有山水,有天地,也有……自己。”他的话语依旧简洁,但比起之前纯粹的拒绝,已然多了几分敞开的意味。“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琴室,“可以暂时忘记外面的声音。” 余徐行认真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象征性地记录着——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笔,乔桐君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刻在了心里。 “那……「青霖」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问出了盘桓心头许久的问题。 乔桐君转回头,看向余徐行,琉璃色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你果然会问这个”的神色。“青,是竹之色,也是雨后天晴,天色将明未明时的光泽。”他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对字词本身的敬惜,“霖,是甘雨,润泽万物。”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习琴,亦需‘青霖’滋养。急躁不得,需如细雨浸润,潜移默化,方能有所得。” 余徐行恍然,原来这不只是一个风雅的名字,更蕴含着教学的理念与心性的修行。他不由得再次环顾这方小院,感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更贴合“青霖”二字的意境了。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带着由衷的叹服。 短暂的沉默后,余徐行看着乔桐君沉静的侧脸,鼓起勇气问出了更偏向私人的问题:“乔先生平时……除了抚琴,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比如,我上次看到您在买古典吉他的唱片?” 乔桐君似乎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恢复了淡然。“声音无界。”他简单地回答,“不同的乐器,不同的旋律,能带来不同的……触动。偶尔听听” 他没有深入解释,但余徐行已经感到满足。这至少证明,乔桐君并非完全封闭在自己的古琴世界里,他对外界的美好事物,依然保有一份感知和好奇。 问题问到这里,似乎该告一段落了。余徐行知道过犹不及。他合上并没用写几个字的笔记本,真诚地说:“谢谢您,乔先生。今天的‘私人采访’收获很大。” 乔桐君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算是回应。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院子里的竹叶依旧沙沙作响,与室内残留的茶香、墨香交织在一起。 余徐行没有立刻告辞,他享受着这份难得的、不再被驱赶的宁静。而乔桐君,似乎也默许了这份宁静被短暂地分享。 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琴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串极轻极润的散音,如同檐角将落未落的雨滴。 余徐行屏息听着。 乔桐君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半分: “以后……如果是想听琴,可以直接过来。” “不用总找借口。” 第3章 独聚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他的心弦上,激起一阵无声的嗡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点傻气的、重重的点头:“……好!” 乔桐君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收回手,转身走回茶桌旁,姿态依旧从容清冷,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天气不错”。他提起炉上微沸的水,重新烫杯,为自己和余徐行续上热茶。水声潺潺,打破了方才那一瞬间近乎凝滞的寂静。 余徐行接过那杯新沏的茶,指尖感受到瓷杯温热的触感,这才慢慢从那种不真实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澄黄的茶汤,茶叶在其中缓缓舒展,就像他此刻的心绪,一点点变得柔软而熨帖。 “我……我不会打扰到您教课或者练琴的。”他小声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语气说道。 乔桐君抬眼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但那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凉薄。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余徐行不再试图寻找话题,乔桐君也乐得清静。一个慢慢品着茶,目光偶尔落在院中的竹影上;一个则安静地坐在对面,感受着这份被允许存在的宁静,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充着。 阳光一点点西斜,将天空染上淡淡的橘色。余徐行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他站起身,动作比来时更加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乔先生,今天……非常感谢。我先回去了。” 乔桐君闻言,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了最初的排斥。他微微颔首:“嗯。” 没有客套的“再见”,也没有明确的“下次再来”,但那个“嗯”字,在余徐行听来,已是无比珍贵的许可。 他转身,脚步轻快地穿过小小的庭院,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外,城市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但与来时不同,此刻这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再也无法侵扰他内心的宁静。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门楣上那块小小的匾额——「青霖」。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偶然闯入、被琴音吸引的过客。他获得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再次踏入这片静谧天地的、无形的钥匙。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余徐行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想,或许“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不止是他自己。那个名为乔桐君的人,在那方名为“青霖”的天地里,早已是这般从容模样。 而他,余徐行,这个“小记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在喧嚣的穿林打叶声中,真正地“徐行”片刻。故事,显然才刚刚开始。 自那日“私人采访”后,余徐行拜访“青霖”的频率,确实遵循着某种不成文的默契。他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寻找诸如“请教指法”或“分享见闻”之类的借口,往往只是在微信上发去一条简短的消息: 「乔先生,今天下午方便过来听会儿琴吗?」 乔桐君的回复通常更简短,多数时候只有一个「可」字,偶尔会是「嗯」。 但这已足够。 余徐行渐渐熟悉了“青霖”在不同时辰的光影。晨间的清透,午后的温煦,以及傍晚时分,当最后一缕斜阳掠过飞檐,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影子时的静谧。他通常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乔桐君指导学生——多数是些心性未定的孩子或寻求静心的成年人。乔桐君教学时话很少,示范多于讲解,偶尔指点,声音也是清冷的,却奇异地能让人安定下来。 更多的时候,琴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乔桐君或抚琴,或看书,或只是对着庭院喝茶出神。余徐行则带着自己的笔记本,处理一些稿件,或是读一本买了许久却一直没时间翻开的小说。他们之间常常一整下午也说不上几句话,空气里流淌的只有琴音、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窗外细微的风声鸟鸣。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温软的茧,将两人轻柔地包裹。 这天下午,余徐行刚到不久,天空便飘起了细雨,雨丝细密,敲打着瓦片和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乔桐君没有练琴,而是坐在茶桌旁,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像是在校对着什么。 余徐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合上电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乔桐君身上。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低垂着眼睫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柔和。 雨声潺潺,衬得室内愈发宁静。 余徐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背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着的物件。 “乔先生,”他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乔桐君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余徐行将布包推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老墨,墨色乌润,侧面有金色的松枝纹样,虽有些磨损,但古意盎然。“前几天跟朋友去周边的古镇,在一个老文具店里看到的。看着挺有味道,想着……您或许用得上。”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忐忑。 乔桐君的视线落在老墨上,停留了几秒。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墨块冰凉的表面,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对待老物件特有的珍重。 “松烟墨,”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有些年头了。” 余徐行的心提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乔桐君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雨天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温润了些。 “谢谢,”乔桐君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很喜欢。” 一瞬间,余徐行觉得窗外淅沥的雨声都变得悦耳起来。他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只是点了点头:“您喜欢就好。” 乔桐君将墨块重新用软布包好,放在茶桌一角,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又回到了摊开的书页上。 但余徐行注意到,他端起茶杯时,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一个极其放松和舒适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滋润着庭院里的青竹,也仿佛滋润着这方小天地里某种悄然生长的东西。余徐行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被一种暖洋洋的、饱胀的情绪充斥着。 他知道,这块小小的老墨,和他这个人一样,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一点点融入这片名为“青霖”的风景。而这片风景的主人,似乎……并不讨厌。 雨丝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庭院里的那丛青竹被洗刷得愈发苍翠,每一片叶子都凝聚着晶莹的水珠,偶尔不堪重负地弯下腰,便有一串水珠簌簌滑落,溅起细小的涟漪。 乔桐君将那方用软布包好的老墨,轻轻推到了茶桌里侧,一个更稳妥、不易被碰落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余徐行眼中,让他心底那点暖意又悄然扩散了几分。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沙沙,像是永恒的底色。 乔桐君的注意力回到了那本泛黄的线装书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划过某一行字,似乎在确认或记忆着什么。 余徐行没有再打扰他。他重新拿起自己的书,这一次,心神却渐渐沉静下来,能够读进去了。文字的世界与窗外的雨声、室内沉静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乔桐君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站起身,没有走向琴桌,而是缓步走到了面向庭院的格扇门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他的背影挺拔,在烟灰色羊绒衫的包裹下,显得有些清瘦,却又带着一种松竹般的韧劲。 余徐行也放下书,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他看着乔桐君的背影,看着雨水顺着黛瓦汇成珠串,不间断地滴落。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乔桐君就像是这“青霖”的一部分——清冷,安静,自带韵律,与周遭的雨、竹、老屋浑然一体。 忽然,乔桐君转过身,目光落在余徐行身上。 “想听琴吗?”他问。声音依旧平淡,但在雨声的衬托下,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自然的询问意味。 余徐行几乎是立刻点头,带着点受宠若惊:“想。” 乔桐君没再说什么,走到琴桌前,拂衣坐下。他没有立刻开始,先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像是在感受此刻的天气与心绪。然后,他伸出双手,悬于琴弦之上,片刻后,指尖落下。 这一次的琴音,与余徐行第一次在雨中听到的沉郁不同,也与平日练习时的清越有别。琴音起势很缓,很轻,像是融入了雨声里。旋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即兴的意味,音符疏疏落落,如同屋檐下滴落的雨珠,一颗,又一颗,敲在石阶上,也敲在听者的心湖上。 琴音空灵而湿润,带着雨天的静谧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凉的怅惘。它不诉说具体的故事,只是描绘着一种心境,一幅雨景。 余徐行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杂音都会打破这完美的和谐。他看着乔桐君抚琴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指尖在琴弦上轻盈的跳动与沉稳的按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青霖”真正的灵魂——不仅仅是名字,不仅仅是环境,更是此刻这人与琴、与雨、与这方天地共鸣的状态。 一曲终了,余徐行仍沉浸在余韵中,半晌没有动静。 乔桐君的手轻轻按在微微震颤的弦上,止住了最后的余音。他转过头,看向余徐行,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余徐行这才回过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赞美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琴音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只是由衷地、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像……把雨声都收进弦音里了。” 乔桐君闻言,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应这句评价,只是静静地看了余徐行几秒,然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淡到如同水墨画中远山那一抹若有若无的青痕,转瞬即逝。 但他确实,微笑了。 尽管那微笑短暂得如同幻觉,余徐行却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温水流遍全身,让他觉得,这个被雨困住的下午,是他成为“小记者”以来,所拥有的最奢侈、也最珍贵的时光。 第4章 栗子 琴音的余韵仿佛还缠绕在梁间,与窗外的雨声做着最后的缠绵。余徐行仍沉浸在那种被雨水洗涤过的宁静里,直到一阵轻快又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青霖”的结界。 “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躲清静!”人未到,声先至。穿着亮黄色冲锋衣的乔长离像一道移动的阳光,带着一身潮湿清冽的水汽,掀开帘子就闯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滴着水的纸袋,额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更显得朝气蓬勃。 他一眼看到坐在琴桌后的乔桐君,以及坐在茶桌旁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的余徐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好奇。 “哟!”乔长离语调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余记者?你也在啊!”他几步走到茶桌旁,将手里的纸袋往桌上一放,“正好正好,刚出炉的桂花糖炒栗子,还热乎着,桉先生非让我带些过来,说下雨天配茶最好。” 他的到来,瞬间让原本沉静如水的空间注入了活力和声响。 乔桐君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弟弟这风风火火的闯入有些无奈,但目光扫过那袋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终究没说什么。 余徐行连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招呼:“乔先生,你好。” “好好好,我挺好的。”乔长离笑嘻嘻地,一边脱掉湿漉漉的外套,一边目光在余徐行和他哥之间来回逡巡,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可以啊余记者,我哥这‘青霖’,平时连只野猫都不容易放进来的,你倒是成了常客了?”他说话直接,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拘小节和敏锐。 余徐行被他问得有些耳根发热,下意识地看向乔桐君。乔桐君已经起身走了过来,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仿佛刚才那个在琴弦上描绘雨声、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笑意的人只是余徐行的幻觉。 “聒噪。”乔桐君看了弟弟一眼,语气平淡地评价,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发现水已微凉,便转身去接水烧茶。 乔长离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自顾自地打开纸袋,一股混合着桂花甜香和栗子焦香的温暖气息立刻弥漫开来。他抓了一把栗子塞到余徐行手里:“来来,余记者别客气,我哥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容易饿着肚子。你得多吃点,攒足力气才能跟他这儿‘修炼’。”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余徐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 乔桐君端着接满水的壶回来,放到电陶炉上,按下开关,这才抬眼看向乔长离:“桉先生那边忙完了?” “差不多了,一批新收的旧书都整理上架了。桉先生还说,让你有空去看看那套《溪山琴况》的刻本,他觉着有几个地方刻得有点意思。”乔长离一边熟练地剥着栗子,一边说道,又转向余徐行,“余记者,下周末我们几个朋友在小音乐厅有个民乐小场,我弹筝,我哥可能也会去凑个热闹,你来不来?比在这儿干坐着有意思多了!” 他热情地发出邀请,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感染力。 余徐行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又看向乔桐君。乔桐君正垂眸看着电陶炉上开始跳跃的红色加热丝,没有表态,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会去“凑热闹”。 “我……有时间一定去。”余徐行谨慎地回答,心里却已经记下了这件事。 水很快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乔桐君沉默地烫杯、沏茶,动作行云流水。乔长离则叽叽喳喳地说着在古玩店的见闻,说着排练时的趣事,偶尔试图把余徐行也拉入话题。 原本只有雨声和琴音的「青霖」,因为乔长离的到来,瞬间变得热闹而充满生活气息。余徐行坐在其中,一边是沉静如古琴的哥哥,一边是活泼如古筝的弟弟,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交汇处。 而乔桐君,虽然依旧话少,但在弟弟的喧闹和余徐行偶尔的回应中,他默默地剥好了一小堆金黄的栗子肉,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桌子中央。 乔长离带来的那阵活泼旋风,在「青霖」里持续刮了一阵。他像是自带能量场,一会儿点评着栗子的甜糯,一会儿又扯到排练时某个乐手险些弹错音的趣事,清脆的语调和窗外的雨声比赛着谁更密集。 余徐行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乔长离毫无心机的热情感染下,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会附和着笑一笑,或回答他一两个关于记者工作的问题。他注意到,乔长离说话时,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和活力,与乔桐君那深潭般的沉静截然不同。 而乔桐君,始终是这片热闹背景里一个安静的锚点。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偶尔在乔长离话语间隙太过夸张时,会递过去一个清淡的眼神,乔长离便会像被按了暂停键,收敛一瞬,随即又故态复萌,只是音量稍稍降低几分。他并未阻止弟弟的喧哗,也未对余徐行的在场表露任何不适,只是偶尔,目光会落在窗外,看着雨势逐渐变小,从连绵的雨丝变成断断续续的雨滴。 茶喝过两巡,纸袋里的栗子也见了底。乔长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 “哎呀!光顾着闲聊,差点忘了!我跟人约了去看演出,时间快到了!”他风风火火地抓起旁边半干的外套往身上套,“哥,余记者,你们慢慢坐,我先撤了!” 他像来时一样突然,朝余徐行挥了挥手,又对乔桐君说了句“哥,记得锁门”,便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帘子在他身后晃动,带进一丝雨后清新的凉气。 喧嚣随着他的离开骤然退去,「青霖」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宁静,甚至因为这短暂的对比,显得更加静谧悠远。 余徐行看着尚在微微晃动的门帘,有些失笑。乔长离的存在,就像投入古井里的一颗石子,激起了热闹的涟漪,但石子沉底后,井水依旧回归深邃。 他转过头,发现乔桐君也正看着门口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总算清净了”的释然。 “长离他……一直这么有活力。”余徐行斟酌着词句,带着点善意的感叹。 乔桐君收回目光,拿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淡淡地“嗯”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像是解释般补充了一句:“他被惯坏了。” 这话听着像是责备,但余徐行却从中听不出丝毫厌烦,反而更像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纵容。他想起桉玄乙提起乔长离时,那镜片后柔和的光线,似乎明白了这种“惯”是从何而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些许,露出后面澄澈的、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光线变得明亮而柔和,透过窗纸,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温润。 乔桐君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支摘窗。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立刻涌了进来,沁人心脾。庭院里,青石板湿漉漉地反着光,竹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偶尔滴落,发出清脆的“嗒”声。 “雨停了。”乔桐君望着窗外,说道。 余徐行也走到窗边,站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深吸了一口这雨后的清新空气。他看着乔桐君被柔和光线勾勒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平静注视着庭院的目光,心里一片安宁。 “嗯,停了。”他轻声应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雨后初霁的小院,谁也没有再说话。时光仿佛被拉长,变得缓慢而黏稠。刚才乔长离带来的热闹像是一场短暂的梦,而此刻的静谧,才是“青霖”真正的底色。 余徐行知道,自己也该告辞了。但他有些贪恋这一刻的平和,贪恋这站在乔桐君身边,共享一片雨后景致的微妙感觉。 最终还是乔桐君先转过身,目光落在余徐行脸上,依旧是那副清淡的模样,但眼神似乎比最初相识时,少了许多冰凉的隔阂。 “不早了。”他提醒道,声音在雨后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余徐行点点头:“是啊,我该回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天……谢谢您的茶,还有琴。” 乔桐君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 余徐行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向门口。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乔桐君平静的声音:“路上小心。” 余徐行脚步一顿,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他回过头,看到乔桐君还站在窗边,光影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轮廓。 “好。”余徐行应道,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乔先生,再见。” 他转身走入雨后湿润清新的空气里,脚步轻快。他知道,那把通往「青霖」的无形钥匙,在他手中,握得愈发稳固了。而那个清冷如古琴的人,似乎也正一点点地,向他展露着冰层之下,那不易察觉的温润。 余徐行走出「青霖」那扇虚掩的木门,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草木被洗涤后的鲜活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连日的疲惫和都市的尘埃都被这一场雨、一室琴音涤荡干净。他没有立刻走向车水马龙的主干道,而是沿着这条湿漉漉的旧街慢慢走着。 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也给老屋的黛瓦和斑驳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积水洼里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屋檐的剪影,偶尔被路过的行人踩碎,又缓缓恢复平静。 他的心情,就像这雨后的街道,明净而轻快。乔桐君最后那句“路上小心”,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那不再是出于客套的礼貌,而是带着一丝……温度。他回味着那个站在窗边的侧影,那在琴弦上描绘雨声的专注,甚至乔长离带来的那阵活泼的喧闹,此刻想来都充满了生动的人间烟火气。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乔桐君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今天下午发出的那句「乔先生,今天下午方便过来听会儿琴吗?」和下面那个孤零零的「可」字。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雨后的夕阳很漂亮。谢谢今天的琴和栗子,栗子很甜。」 他仔细读了一遍,删掉了“栗子很甜”,觉得有些多余,又重新加上,最终还是点了发送。 他没有期待立刻得到回复。乔桐君不是那种会时刻关注手机的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乔桐君的回复依旧简洁,只有一个字: 「嗯。」 余徐行盯着那个小小的圆点,看了好几秒。对于习惯用句号结束一切、甚至懒得打标点的乔桐君来说,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几乎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它打破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喙的终结感,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开放的尾巴,仿佛在说“我知道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默认和温和。 余徐行的嘴角彻底扬了起来,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怎么也抑制不住。他将手机揣回口袋,感觉脚步更加轻快了,仿佛要踩着地上闪烁的金光跳跃起来。 他穿过渐渐亮起灯火的小巷,走向喧嚣的都市主干道。身后的旧街安静地沉浸在暮色里,而他知道,在那条街的深处,有一方名为“青霖”的天地,那里有翠竹、有流水、有古琴,还有一个看似清冷、却似乎正慢慢为他敞开一丝缝隙的人。 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车流如织,人声鼎沸。但这一次,余徐行不再觉得这喧嚣刺耳。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巨大的、嘈杂的“穿林打叶声”中,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吟啸且徐行”的归宿。 故事,正如同这雨后的街道,在湿润与清新中,悄然延伸向更远的地方。而他和乔桐君之间,那由琴音、雨声、栗香和一个个简洁的“可”、“嗯”构筑起的桥梁,正变得越来越坚实。 第5章 永远不合格的稿件 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和同事间的低语交织成一片忙碌的背景音。余徐行却对着电脑屏幕上寥寥几行的文档大纲发呆,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余记者,你这几天的稿怎么都不合格?”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余徐行吓了一跳,刚要回头,一只温暖的手掌就轻轻按在了他的头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脑袋又扳了回去,面朝屏幕。 是楠程。他比余徐行大一岁,个子也高出小半个头,是社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兼业务能手,平时对余徐行颇为照顾。 “我看看你的构思。”楠程俯下身,手臂撑在余徐行的工位隔板上,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姿态,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干巴巴的标题和零星的关键词上。 “我……”余徐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想好的思路像是被什么东西搅散了,怎么也无法凝聚成形。他这几天的心思,确实飘忽得厉害,总是不自觉地就飞向了那条安静的旧街,那间名为“青霖”的琴室,还有那个抚琴的清冷身影。 楠程仔细看着屏幕,微微蹙眉:“‘城市记忆的承载者——探访老街手艺人’……题目切入点挺好的,只是这内容……”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眼神飘忽、明显心不在焉的余徐行,唤了一声:“徐行?” “啊……”余徐行猛地回神,对上楠程带着探究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应道:“知道了……我,我再改改。” 楠程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又向他靠近了一点,压低的声音带着关切,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情绪:“谈恋爱了?” “啊?”余徐行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耳根瞬间就红了,连忙否认:“没有!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楠程过于贴近的视线,身体微微后仰,却被工位椅背挡住。楠程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咖啡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是一种熟悉又此刻让他有些心慌的味道。 “那怎么心不在焉的?”楠程追问,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 “……”余徐行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的魂被一个古琴老师勾走了吧?尤其是,他自己都还没完全理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吸引。 见他不答,楠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单音:“嗯?”他又凑近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余徐行居然从楠程这声“嗯”和逼近的姿态里,品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醋味。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想多了……”)他在心里疯狂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楠程哥只是关心他,一直都是这样照顾后辈的。 “没什么,”余徐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伸手推了推楠程撑在隔板上的胳膊,“可能就是……有点累了。楠程哥,我再好好想想构思,保证下班前交给你。” 楠程深邃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几秒后,他才直起身,收回了手臂,那股压迫感随之散去。 “行,那你专心点。”他拍了拍余徐行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有需要帮忙的就说。” 看着楠程转身离开的背影,余徐行才悄悄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耳朵。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试图集中精神,然而,“青霖”屋檐下的雨声,和乔桐君抚琴时低垂的眼睫,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意识到,今天的工作效率,恐怕又要大打折扣了。而心底某个角落,却又因为这份扰乱心神的牵挂,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涩交织的涟漪。 微信界面 乔桐君:下班了吗 余徐行刚走出报社大楼,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正想着晚上是随便吃点还是去常去的面馆,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他脚步一顿。 余徐行:下班了乔老师怎么了? 他回得很快,心里却有点打鼓。乔桐君主动发消息问他下班没?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乔桐君:上次你说栗子甜,突然想起来我家还有,要吗 余徐行看着这行字,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有点懵。他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是乔桐君的头像,是乔桐君那种简洁到近乎省电模式的说话风格没错。可是……主动问人“要不要”?这完全不符合他印象里那个清冷疏离、界限分明的乔老师形象。那袋糖炒栗子,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乔桐君不仅记住了,还…… --- 另一边,乔桐君家 乔桐君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琴谱,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发完那条消息后,他就把手机放在了旁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略显紧绷的侧脸。他其实很少用微信进行这种无意义的闲聊,更别提主动发出这种近乎“邀请”的信号。那句“要吗”打出来的时候,他指尖停顿了几秒,才按了发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余徐行没有立刻回复。 乔桐君拿起手机,点亮屏幕,对话还停留在他最后那条消息上。他微微蹙眉,点开了余徐行的朋友圈——里面大多是些工作相关的转发,偶尔夹杂几张街景或者天空的照片,配文简单,像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干净,没什么城府。 是觉得太唐突了?还是……不想要? 乔桐君看着余徐行朋友圈里一张夕阳的照片,手指在输入框上方悬停,犹豫着要不要再追问一句,或者干脆撤回——虽然已经过了时效。他很少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刻。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新消息提示弹了出来。 余徐行:好,谢谢乔老师! 后面还跟了一个小猫开心点头的表情包。 乔桐君看着那个圆滚滚的猫头,紧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甚至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他几乎能想象出余徐行在街边捧着手机,可能还有点不好意思打字的样子。 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下一个字。 乔桐君:嗯。 发送成功后,他放下手机,重新将目光投向琴谱,却发现那些熟悉的音符似乎都变得活泼了些。窗外的夜色温柔,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还真是……可爱。” 余徐行捧着手机,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和之前那个小猫表情包形成的微妙反差,心里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又有点说不清的甜。他站在街边,晚风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凉意,反而有些发热。 他立刻打字: 「乔老师,我现在方便过去拿吗?」 发送前,他又犹豫了,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急切?他删掉重写: 「乔老师您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拿。」 这次感觉好多了,既表达了意愿,又显得很尊重对方的时间。 几乎是消息发出的下一秒,乔桐君的回复就来了,快得让余徐行有些意外。 「现在可以。」 地址紧随其后,是“青霖”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 余徐行的心跳莫名加速,他立刻回复: 「好的,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他收起手机,几乎是立刻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扬着。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的夜晚如此迷人。 --- 半小时后,余徐行站在了乔桐君家的门外。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才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被打开。乔桐君站在门内,他换下了平日里常穿的素色长衫或卫衣,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居服,柔软的布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和温和。他头发似乎刚随手抓过,少了一丝不苟,多了些自然的蓬松。 “乔老师。”余徐行连忙打招呼,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有些干涩。 乔桐君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吧。” 房间里的装修和他的人一样,简洁、雅致,以原木和浅色调为主,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琴桌,上面盖着深色的琴布,角落里摆放着几盆绿植,给空间增添了些许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青霖”里一样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乔桐君走到客厅的茶几旁,拿起一个和上次一样的纸袋,递给余徐行:“给。” “谢谢乔老师。”余徐行双手接过,纸袋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触感,显然是特意又加热过。这份细心让他心头一暖。 一时间,两人站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余徐行抱着栗子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乔桐君也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人。 “要喝点水吗?”乔桐君似乎也觉得这样站着有些奇怪,开口问道。 “啊,不用麻烦了,乔老师。”余徐行连忙摆手。 乔桐君也没再坚持,目光落在余徐行因为赶路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顿了一瞬,又移开。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余徐行觉得再待下去自己可能会因为心跳过快而露馅,主动提出了告辞。 “嗯。”乔桐君应了一声,送他到门口。 在余徐行换好鞋,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乔桐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比平时低沉舒缓: “路上小心。” 和上次在“青霖”告别时一样的话语。 余徐行回头,对上乔桐君在玄关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眼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乔老师再见!” 他抱着那袋温热的栗子,脚步轻快地走进电梯,直到下楼,走到小区外面,被夜风一吹,才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去一些。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楼上,乔桐君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年轻记者带来的、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鲜活的气息。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还维持着一个极淡的、上扬的弧度。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抱着纸袋、脚步轻快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低声重复了之前在手机屏幕前说过的那句话: “还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