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狩:浴血重临的怪物新郎》 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嗷——呜——” 凄厉的悲嗥劈开环伺的人群,斑驳的身影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刺目的猩红。 手持火把的人群迅速退散,又逐渐聚拢。 “死透了吗?”一名手持弓箭的壮汉喘着粗气,拦住想要上前的人群。 人群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一个妖怪,踢一脚试试不就知道了?” 壮汉连忙后退两步:“不可!” “怕什么!都扎成……”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说话间迈步上前,撩起衣摆,抬脚就往那斑驳的身躯踹去,“扎成筛子了——啊呀!” 长袍男人的惨叫骤然炸开,周围的人群如受惊的鸟雀一般四处逃散。 长袍男人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腿连滚带爬逃出几步,这才抓起掉落在地的火把,惊魂未定地回头。 那具裹着污泥与血色的身躯,衣衫褴褛而斑驳,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即便如此,他的面容却仍是俊美得不容忽视,可若是将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便只剩惊心——那不像是人类的手,十指如刃,尖长而锐利,手背覆着不属于人类的浓密毛发,被血浸成暗红,与利爪的颜色几乎融为一起。 他口角凝着血痂,暗褐之中缀着鲜红,喉间滚着濒死的喘息,然而一双修长锐利的眼睛里,狠戾却仍未散去,蓦地,那双眸子竟像是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颤了颤,缓缓往颈间探去,却又突然脱力,重重砸落在地。 长袍男人突然就找回了几分胆气,抱着伤腿颤声大骂:“该死的怪物!畜生!” 曾闪烁着凶光的眸子如残烛般一点点黯淡,双眼缓缓闭合,只余喉间一丝残喘。 人群逐渐散去。 明月高悬,夏夜旷野寂寥。 自此,一个诡谲怪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开来——正启年间,佚山有妖,狼身人面,为祸人间!岚城有姬氏子,名倾,字无疾,容色昳丽,见者魂夺,后为狼妖所惑,渐至癫狂,族人蒙垢,终除其族籍,拒宗祠外…… — 时光流转,沧海桑田。 又是一个夏夜,曦城。 三十余平的小小居所里,家具简单而陈旧,灯光的亮度是恰到好处的柔和。 一个四肢修长、皮肤白皙的大男孩正瘫在一张掉了皮的沙发上。 男孩穿着米白T恤,搭配一件水洗蓝牛仔裤,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脸上,手背贴着额间,遮住了眉眼,只可见高挺又不显突兀的鼻梁、紧抿的唇,与精致流畅的下颌。 他整个人陷在掉了皮的沙发里,像一尊被随手丢弃的精美玉雕。 沙发靠墙摆着,在它的侧前方,放着一张可调节的铁架护理小床,床架靠背的角度显然被细心调整过,角度适宜——正适合看电视。 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与房间里那纹丝不动的玉雕不同,老人乐呵呵,精神矍铄。 电视画面始终停留在一个频道,老太太抬手,指着电视屏幕说:“小乖,这个二缺,是你老太爷哦。” 少年抬起手指,长睫颤动两下,睁开双眼,唇角弯了弯。 他起身走到床边,给老人调整着枕头,看了一眼屏幕中上露着一排小白牙的年轻“二缺”,笑着应和:“对哦。”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慢慢地眯起被褶皱包围着的双眼,指着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二缺”说:“这个二缺,是你老太爷哦。” 重新回到沙发上的少年又说:“等您能下地走路了我就去认亲去,您先进门,我跟在后面专心蹭吃蹭喝。” 少年语气轻柔,哄小娃娃一般,让人难以判断是否在说笑。 老人当了真。 “算了,去干什么呀——”老太太轻叹一声,突然转变话题,“小乖,不管什么时候,遇上什么事,都不要放弃……” 老人家话题乱转,说了两句又是一个转弯:“小绍,太奶想喝奶茶了,珍珠你吃,太奶吃不动啦。” 少年名叫程绍,刚满十八岁。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妇是他的太奶。 由于名字中带着一个“绍”字,太奶曾对程绍说:“小子,你占便宜了,程绍程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少年’的‘少’,程少……” 太奶还说:“你应该叫‘程少年’,一直是少年。” 太奶是个文化人,比祥安街上的小老太太们懂得都多,太奶说是因为自己活得太久,程绍说不是。 “太奶,我已经成年了,”程绍伸了个懒腰,拉开身后的抽屉,“太奶,只喝奶茶吗?再买一个蛋挞?” 太奶乐呵呵地:“只奶茶就行了,明天记得把电话修修,你再想喝奶茶就喊个外卖。” 已经晃着钥匙走到门口的程绍“噗呲”笑出了声:“好,马上回来。” “你慢点,不用急。”太奶在后面喊。 “知道啦。”程绍轻轻关上房门,走下楼梯。 这个时候外面的人不多,刚出了楼道门,他就跑了起来。 程绍与太奶所住的居民楼是很多人眼中名副其实的“老破小”,看门的大爷颤巍巍的,平日里在门口坐着像镇宅神兽,此刻镇宅神兽打着盹,张嘴就喊:“有大狼狗撵着啊?跑恁快!” “大爷,你跟头上的眼睛两班倒啊?”程绍一股风刮了过去,刮飞了大爷的笑骂。 大爷并没有等太久,十几分钟后,程绍就走了回来。 “不跑啦?”大爷眯着眼。 “拿着奶茶呢,”程绍举着个塑料杯子喊,“封口不严,怕漏。” 大爷笑了起来:“会享受,我可喝不惯这东西……” 大爷喝不惯这东西,太奶喝得惯。 回到家,程绍调整好铁床的靠背,到厨房拿出太奶常用的玻璃杯,把茶液倒进玻璃杯里,“珍珠”则留在了塑料杯中。他端着两个杯子走出去,把玻璃杯里的奶茶递给太奶。 太奶看了一眼,伸出手说:“小绍,我喝不了多少,倒给你点儿。” 奶茶喝多了影响睡眠,程绍本就不想让太奶喝太多,便把装着“珍珠”的塑料杯递了过去。 “这样不浪费,”太奶倒了些奶茶到塑料杯里晃着,话里带着笑,“少年,太奶用吸管,你去拿个勺子。” 程绍从厨房拿了个长调羹出来,接过塑料杯子,一口一口舀着吃。 太奶斜靠在铁床上,慢悠悠晃着手里的玻璃杯,程绍嚼着“珍珠”提议:“我给您撑把伞吧。” 太奶领会了,掩口一笑:“小伞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这小破屋漏雨了,人家沙滩那伞吧,咱这屋又放不下。” 不等程绍说话,老人家又调转话头:“好喝吗?小乖。” “好吃,太奶。”程绍又舀了一颗“珍珠”放进嘴里。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等喝完奶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老人眼中满是慈爱:“乖,困了吧?困了就早点睡。” “太奶困了我就困。”程绍对奶茶敏感,一般情况下喝完一杯得五个小时不会犯困。 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一般情况。 程绍打了个哈欠,收拾了屋子,下楼去倒垃圾。 楼道里的灯又坏了。 程绍住在四楼,尽管他的夜视力不错,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还是得扶着掉漆的楼梯扶手。 走到一楼过道时,程绍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拐角,一对绿色光点悬在半空,在这个狭窄且黑暗的空间里,像迷你探照灯一般照着程绍。 黑暗中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水泥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那对绿光也随之微微晃动。 程绍脑海中闪过“那是狗”的猜测,但这个猜测转瞬即逝。 那对光点的高度明显超出了寻常犬类,更像是一个高大的成年人发出来的。 如果是别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觉得很诡异,或是恐怖。 而此时的程绍,却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那两个小绿点往前移了一点,又往后退了更多。 像是怕鬼的鬼一样,小心翼翼地鬼鬼祟祟着。 虽然并不害怕,程绍的身体还是做出了防御状态,薄薄的腹肌也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但很快,两个光点便悄无声息地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程绍不得不承认,虽然人家看起来鬼鬼祟祟,但也还是比自己的动作更敏捷。 跑到大门口,这位年轻的帅小伙茫然四顾——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人像他一样东张西望,看门的大爷也很正常,一如既往地打着盹儿。 倒完垃圾,程绍在楼下健身器材旁竖着耳朵赏了会儿月,整个居民楼听起来都很正常。 回到家,他换了拖鞋,张嘴就喊:“太……” 小床上空荡荡的。 他冲进厨房:“太奶!” 厨房里空无一人。 卧室也没有。 太奶卧床已久,早已不能自理,现在突然不见踪影,程绍慌了神。 房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窗子像之前一样大开着,他几步冲到窗边,探身向下望去——楼下一切如常。 防盗窗虽有些老化了,也还是风雨无阻地在岗。程绍曾经自己给自己打了个赌,赌这防盗窗跟楼下打盹儿的大爷,哪个会先下岗。 这套小房子的大门随手一拉就能锁上。 大门配有两把钥匙,一把由程绍随身携带,另一把被他收在了门后的抽屉里。 程绍拉开抽屉,那把钥匙仍安静地躺在里面。 套间非常小,小到眼睛转上一圈便能够将整个屋子尽收眼底。 同样,小卧室里面也是一览无遗,根本不存在可以藏身的地方。 小床上的被褥,以及屋内的其余物品,基本上都跟出门之前一样,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是,床上躺着的人却真真切切地不见了。 难道太奶好了?能自己走了?或是邻居来串门,把她扶了出去? 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而且,钥匙也没被带出去。 程绍想起了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认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并不属于鬼魂之类的超自然存在。 在楼道里与它对视的那短短十几秒内,程绍不只是感受到了尴尬,同时还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 程绍胡乱抓了把头发,回身摸了摸床铺上的靠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可是天这么热,枕头本来也不会太凉。 他顺手把枕头摆正,却看见枕头底下一角纸张露了出来。这张护理床每天都是他亲手整理,再熟悉不过,在这之前,枕头下什么都没有。 程绍急忙拿出来看,纸上有字,是太奶的笔迹! 开头的“小”字写得弯弯曲曲,几乎难以辨认,然而从第二个字开始,笔划突然就流畅了起来。 小绍乖乖: 床底下的梨木箱里有块玉,小乖保管好。 太奶是时候走了,照顾好自己,不用去找。 小乖不要哭,不要伤心,太奶只是回自己的家乡了。 以上,务必保密。 ——太奶留 程绍懵了: 走了?! 不要找?! 怎么可能不找?! 程绍鼻尖一酸,眼眶霎时热了,他一手捏着纸张,一手捂住双眼,硬生生将那股涌上来的特意压了回去。 太奶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回了自己家乡,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好好生活,太奶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一句话突然从程绍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句话是太奶昨天刚说的。 像是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太奶说:“小乖,以后有什么心里话,就跟太奶说,就算太奶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了,你也可以跟太奶说。” “可是,走了就听不到了。”当时正在择菜的程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太奶。 “不,太奶会知道的,”太奶躺在小床上,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好好活着,活成个少年的样子,太奶会知道的。” 言犹在耳。 程绍站起身,抹了把脸,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他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块玉。 太奶总说,咱家房子小,家里穷,却有宝贝。 程绍一直以为太奶说的“宝贝”是他,或是太奶。 没想到—— 程绍摸着玉:家里还真有别的宝贝…… 放好玉,他轻轻关上门,踏着夜色走了出去。 第2章 第 2 章 既然太奶在信中说了保密,程绍也就没有明着寻找。 住宅楼大门左转有一个便利店,装有付费电话。程绍打给太奶的老姐妹们,试探着聊了几句,并没有他想听的消息。 打完电话,以住宅楼为中心,程绍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夜越来越深,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揉了揉眉心。 太奶虽已99岁高龄,身子骨却一向硬朗。然而半年前,程绍的父亲程雷鸣突发急病去世,太奶遭此打击骤然昏倒,醒来后就再也没能下床。 17岁的程绍行尸走肉般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决定休学专心照顾太奶。或许是察觉重孙状态不好,太奶没有阻拦。 这祖孙二人感情深厚,却并无血缘关系。程绍的父亲是“太奶捡来的”,虽然太奶每次讲起这段往事时的说法都不太一样,但最常用的版本是:赶集的路上捡到了你爹。 这“捡”,还是“捡一送一”。 据说不久后太奶带着程雷鸣再去赶集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突然双眼放光地拉住程雷鸣,喊着:“大雷子!” 这孩子叫小风,是程雷鸣流浪时认识的伙伴。 旧友意外重逢,其中一个已有了家,而无家可归的那个渐渐成了太奶家的常客。 太奶本就心善,虽说不怎么喜欢小风,最后还是一并收养了他,还为他取了名字——程风明。 只是长大后,程雷鸣与程风明两兄弟一起开公司时渐渐有了分歧,话总也说不到一块儿,往来越来越少,慢慢就疏远了。 程雷鸣没有成婚,却有了程绍,程绍从未见过母亲,不免好奇。 太奶不说,而程雷鸣则揉乱程绍的头发,撂下一句:“别问了,知道我是你爹就行了。” 程绍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他没有追问,没有打探,过去他认为这是懂事,是尊重——此刻却只剩下满心后悔。 否则哪会像现在,连太奶在哪里都不知道。 程绍的一颗心就这么被吊在半空中,太奶说不让找,可怎么可能真的不找?老人家常念叨,落叶归根,族人会来接她走的,让程绍不必担心。可现在,族人没有来,太奶不见了。不知是“走了”,还是“走了”,总之就是不见了。 太奶曾说,她所属的家族位于几百里外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程绍从未去过——不过很快就要去了。 然而,无钱寸步难行。 夜风撩起少年人额前的碎发,轻抚着他光洁的额头。站在街口,他迟疑了片刻,没有钱,那就去“要钱”——要本来属于自己的钱。 当时没要,现在后悔了。 祥安街附近有一条河,河对岸就是传说中的“富人区”,程风明就住在那里。 那里,也正是程绍准备去要钱的地方。 公交已停运,夜晚的城市没了白日的喧嚣。程绍披着光影,沿着人行道奔跑,夜风吹抚,路灯勾勒,呈现出着他流畅的身形轮廓。 引擎的轰鸣声从身后叫嚣着传来,又突然减弱,一辆红色跑车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程绍皱了皱眉,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跑。 红色跑车的车窗降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那年轻人毫无遮掩地看着他,还未说话,副驾车的门便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这人长得帅气,穿着一身休闲套装,声音里满是惊喜,朝程绍喊:“阿绍?” 程绍的脸色缓和了些。这人是他的老同学,沈行,读书时两人关系还不错。 “你们认识啊?”跑车里的年轻人走下了车。他打扮得随意,穿着条沙滩裤。 大概是见两人相熟,穿沙滩裤这位更兴奋了,拍着沈行的肩:“介绍介绍呗!” “我有点急事,改天聊吧。”程绍并不打算此时叙旧,他不笑的时候周身透着寒气,一张脸帅气而美丽,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气场。 沙滩裤愣了一下,脸上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垮了:“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夜跑吗?” 程绍没想到大半夜还能在路上顺便得罪个人,不由皱了皱眉。 沙滩裤还要再说,被沈行一把拽住胳膊:“九哥,别招他。” 沙滩裤突然就炸毛一般吼了起来:“我怎么就招他了?我就是看他顺眼,想交个朋友!我怎么就招他了?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gay!” “谢了,我今天真没空,”程绍无意纠缠,转身就跑,“走了。” “嘿?!” 沙滩裤只发出了一个音,剩下的被沈行的声音盖住了。 很快,发动机的轰鸣声再次响了起来,又在口哨声中绝尘而去。 程绍继续往前跑,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程风明家别墅门前时,T恤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额发也湿漉漉地贴在了额角。他微微喘着气,抬手拍了拍大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透着点警惕。 程绍愣了一下,回答:“程绍。” 别墅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门打开的同时,程绍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披着西装外套的陌生女人出现在门后,手里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棍。 程绍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只知道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于是低了头:“抱歉,打扰了。” 女人就着门口的灯光,拿着棍子打量着程绍:“你也姓程?” 话刚出口,她就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瞧我这话说的。” 程绍抬头,挂着汗珠的一张脸抬了起来:“程……叔,他不在吗?” 对面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是你叔?你俩可真不像。” “只是同姓。”程绍也不多解释。 “他不在,要不要到屋里喝点什么?”女人放松了警惕,声音里透着笑意,听不出是不是在客套。 “谢谢,不用了。” 女人又是一笑:“你叔还没回来,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帮你转达吗?” “不用,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有电话号码,但是没电话。 小套间里本来是装了固定电话的,太奶本来就不喜欢接电话,腿脚不灵便之后更是听不得电话响,电话线都被她从床上爬过去给薅了。 这段日子,除了一台旧电视和一台小电风扇,一老一少的生活很原始。 手机,更是不存在的。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女人也不再问,拿出手机就按了起来。 “谢谢。”程绍点头。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的阴影里传来:“小绍?” 程风明像个幽灵一样,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他的肤色较浅,被路灯昏黄的灯光一照,显得愈发苍白了。 女人看到程风明,脸色瞬间就变得阴沉起来,刚才那点客套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风明走近,并没有先开口对女人说什么,而是看向程绍。 女人收起手机,一语不发地转身进了别墅,重重关上了门。 “我现在需要用钱,”程绍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说,“你上次说过要给我报酬,当时我没要,现在需要了,还可以要回去吗?” “是遇到什么急事了?来,跟我说说。”程风明又走近了一点,一双眼睛藏在浅绿色的镜片之后,凝视着程绍。 程风明勤于保养,虽然外表看不出明显的衰老痕迹,却也看得出是中年人的模样,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俨然一副疼爱晚辈的长辈模样。 程绍皱了皱眉,往旁边走了一步,目光落到远处黑黢黢的绿化带上,语气淡漠地回答:“什么事都没有,想到了而已。” “没事你会来找我?”程风明轻笑一声,摸了摸口袋,从中掏出一根香烟,又用手指夹着一晃,也不知怎么就点着了,“说吧,都是自家人,别跟我见外。” “不给就算了。”程绍转身就走。 “等会儿。”程风明跟了上来,在身上拍了拍,摸出一个皮质钱包,又将里面的证件抽了出来,把整个钱包递给程绍,“拿去。” “我只要上次说好的报酬。”程绍就着路灯灯光,从厚厚一叠钞票中抽出了几张,把剩下的钱连同钱包一起递还给程风明。 “多的就当是利息吧,钱包不要就扔了。”程风明没接退回的钱,抬了抬眼镜框,笑着吐出了一个烟圈。 程绍后退两步避开眼前快要飘来的灰白色烟圈,抽出钱后,将钱包抛向程风明,转身便走。 “小绍,”程风明在身后喊,“你要赌气到什么时候?” “你也别装了,我也不是赌气!”程绍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就这样了。” 第3章 第 3 章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程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太奶特意交代要保密,而刚才,程风明似乎是想打探出个什么。程绍自然不信他这个表里不一的便宜二叔是出于对他们祖孙二人的关心。 真正需要保密的,到底是什么? 程风明又是在“关心”什么? 他正想转身回去放个“烟雾弹”,却远远听到别墅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 走得近了,声音愈发清晰了。 “你回来!你给我说清楚!什么都没逮到,失望了吧?还说什么不回家,鬼鬼祟祟躲那想逮谁啊?没见过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我都说了摄像头是不小心碰坏的……”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再喊一句试试!” ——是程风明。 “我就喊……” “啪!” 别墅里蓦地一静,紧接着一个尖锐的喊叫声响了起来:“啊……” “你别扯我!”这次是程风明的喊声,“我有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要不是我爹,你能有今天?” “能不能……”程风明压低了声音。 女人似乎在气头上,声音并没有放低:“你也知道难看啊……”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隔着墙已经听不清了。程绍不知道程风明所谓的“正事”是什么,但既然对方现在显然不愿被打扰…… 程绍抬手拍了拍大门。 “谁?”程风明走了出来,头发凌乱,一见是程绍,脸色更加难看。 程绍看似极不情愿:“太奶……烫到手了,她以前对你不错,你送她去医院吧。” 程风明怕太奶,一般情况下是能躲就躲。 果然,他愣了一下,打量着程绍,没好气地冷笑一声:“你不会叫出租车吗?是没钱付医药费还是怎么?刚才不是给过你钱了吗?你专程回来看我笑话的?” 程绍像是被说中了一般,硬是作出了一个笑模样:“你们在吵什么?” “程风明!”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提着一个小包跑了出来,“你有种就别找我!” 程风明焦头烂额,一把拉回女人,朝程绍喊:“还想要钱是不是?” 程绍皱眉:“我没想要钱!” 女人彻底爆发:“是啊程风明,你也不想想你的钱哪来的,我现在就报警……” 程风明左右难顾,一把捂住女人的嘴。 女人自知失言,顿时愣住。 程绍问:“需要我帮忙报警吗?” 程风明打发程绍:“去去去,大人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刚才那钱是你之前答应给我的报酬。”程绍语气平静。 他没说错。 这座城市叫曦城,依山傍水,物华天宝,景色秀美,治安良好。 然而,两年前的一天晚上,市民张大伯在夜间跑步时,声称自己看到了一头狼。 张大伯说,那头狼也在夜跑。 当时大家都说是张大伯在吹牛,毕竟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太过离奇。 然而,没过多久,市民李大爷说自己遛弯时看到了一狼头在河边健身。 更不可思议的是,程风明声称自己在家中的厨房里撞见了一头狼在捧着碗喝肉汤。 但是以上,都没有任何的证据。 与张大伯和李大爷不同的是,只有程风明说是在自家发现的。 不知为什么,程风明当时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请了几个人试图对付这头狼,可是等人赶到时,狼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溜光水滑的锅底。 当天晚上,程风明又说听到了从厨房传来的声音,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大哥,也就是程绍的父亲程雷明。 程雷明与程风明疏远了,但是在听到程风明的生命受到威胁后,还是没有袖手旁观。 那时,程雷鸣的公司还在,程绍和父亲、太奶也还住在一个宽敞的三室一厅里。 在房间内看书的少年听到电话的内容之后,担心父亲的安危,于是便悄悄地尾随在程雷明身后,到了程风明家的别墅里。 然而,父子二人前后赶到程风明的别墅后,只看到了在房间里瑟瑟发抖的程风明,连狼尾巴都没有看到。 后来,程风明连监控都装上了,也还是没有发现狼的踪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程风明也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某天,程雷明因为有事去了外地,程风明突然大叫着打来电话到程绍家,说又在厨房看到了那头狼。 那天,接电话的是程绍。 得知大哥不在曦城,程风明便立刻想要打电话给程雷明,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有求于人,程风明说会重金酬谢。 程绍向来胆子大,决定单枪匹马前往程风明的别墅,去会会那头狼。 恰逢月圆之夜,程绍踏入程风明家的别墅时,果然看见院子里赫然立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灰狼。 灰狼正仰着脖子。 或许是害怕狼嚎声会引来更多的人注意,又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脖颈,这头灰狼始终没有叫出声。 灰狼立着,程风明却已吓得瘫倒在地。 程绍即便向来“艺高人胆大”,真撞上野狼这般危险且攻击性极强的猛兽,终究也没法全然平静。 虽难平静,心底却并无半分惧怕。 看到程绍,灰狼晃动了一下脖子,缓缓地卧了下来。 程绍疑惑不解,程风明也从一片水渍中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满脸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一狼一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二人一狼静默着,许久未动。 直到程绍因为站累了打了个哈欠。 灰狼站起了身。 别墅大门一直敞开着。 “关……关……”程风明的第二个“关”字刚出口,灰狼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次,疑似野狼的身影被拍到,引起了曦城市民的广泛关注。 很快,曦城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此类案件的工作站,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却一无所获。 …… 对于太奶的失踪是否与那双绿色眼睛的主人有关,程绍虽然怀疑,却不敢断言。 假如那双幽绿的眼睛真的属于一头狼,那么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之前在二叔家看到的那一头? 曦城的监控还没有普及,目前只有主要街道和公共场所才有零星分布。 放完了“烟雾弹”,程绍离开别墅区,匆匆赶回家。 太奶依旧没有回来。想起那双隐匿在暗处的绿色瞳孔,他打开屋里所有的灯,一寸一寸仔细搜寻。 终于,在地板缝隙间,他发现了几根疑似动物的毛发。 这些毛发颜色与木质地板极其接近,若不借着灯光俯身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程绍迅速扫视整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血迹,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心弦稍微松了一些。 电视机旁的小闹钟,指针正静静指向一点。整座城市沉入睡眠,万籁俱寂。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根毛发,凑近鼻尖。 凭借天生敏捷的反应和多年训练的格斗技术,程绍在面对绝大多数对手时都颇有胜算。 可如果对手是一头野狼……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力量与之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族人会来接我走的……”太奶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比上一次更要真实,恍惚间,程绍竟像是真的看到了太奶。 “小乖,别担心……” 程绍猛地起身,视线在屋内急速扫过——除了他自己,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走进厨房,他拿出一个冷馒头就着冷水慢慢咽下,又去洗手间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这才取出了太奶留下的那块玉。 挂绳是一条细长的黑色皮绳,直接戴在脖子上太长,显累赘。程绍不想剪短或改动它。犹豫片刻,他将皮绳绕过腰际,系好。碧绿的玉坠贴着他的侧腰,冰凉,却莫名令人安心。 最后,他推开门,再次无声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看门的大爷没有打盹儿,彻底睡着了。 站在街边,程绍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个时间,他是出来寻找野兽的。 然而,野兽没看到,却看到了—— 对面走来了一个男孩,男孩身形瘦弱,看不出确切年龄,他走得很慢,在他的左肩上,坐着一只体型娇小的小白猫。 小白猫眯着眼,两只前爪稳稳扒住男孩的肩膀。 第4章 第 4 章 看到程绍,男孩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他像是在专心地表演着杂技,继续目视着前方,维持着原速慢慢地往前走着,仿佛走路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程绍想:或许,他是怕小白猫掉下来?如果是,那为什么不用手扶着? 擦肩而过时,程绍忍不住提醒:“小孩,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了,危险。” 男孩停下了脚步。 在确定程绍是在跟他们说话之后,这一猫一人同时看向他,随即又整齐划一地低下了头。 “喵……嗷……”小白猫扬起脖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垂下脑袋,“喵……呜……” 程绍愣了一下。这小猫实在太灵动了,灵动到让人莫名觉得——它知错了。 程绍决定原谅它,虽然并不知道它哪里错了。 男孩扭头看了小白猫一眼,又看向程绍:“哥哥你也快回去吧,刚才我看到菜市场那边有个大狼狗。” 狼狗? 程绍一听,急忙问:“现在还在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快回家吧,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了,”程绍刚迈出了一步又回头问,“你家人不担心你?” “谢谢哥哥,”男孩眼睛里透着点懵懂的乖,声音里裹着处于变声期的沙哑,“我和我的猫就住这条街上,很快就到了。” 说完,男孩伸出左手,摆出了一个招财猫的姿势。 小白猫一看,“喵”地一声伸出了两只前爪,抱住了男孩的手。 程绍与这一人一猫道了别,匆匆忙忙地朝着菜市场的方向奔去。 男孩说的菜市场,就在祥安街的尽头。 说是菜市场,其实应该算得上是曦城里规模比较大的一个农贸市场了。 整个农贸市场的摊位被划分了两个区域,分别是室内商铺区以及室外摊位区。 程绍赶到后,看到商铺区的卷帘门紧闭着,室外的露天摊位上,有一些菜叶零星地散落在地面和破旧的桌椅上。 程绍找了一会儿,没有发现野狼的踪迹。 然而,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商铺区的卷帘门突然被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辆破旧的皮卡车从里面缓缓开了出来。 农贸市场内没有开灯,程绍却也知道里面的各个铺位之间排列得都很紧凑,铺位前面的过道狭窄而拥挤,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展示架,很难想象还有哪里能够给皮卡车找到一个合适的停车位。 程绍来不及细想,闪身躲到附近的一张桌子底下,屏住了呼吸。 皮卡车停了下来,驾驶室里钻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回身走进了市场内。 借着车灯的余光,程绍站起身探头看去,男人的身形高大威猛,宽肩窄腰,目测身高至少一米九。 菜市场内的桌子似乎被拉开过,开拓出了一条足够小皮卡通过的路,很快,这条路就不存在了——那个男人看起来毫不费力地将桌子们挪回了原位。 随后,他又在桌面上搁了些什么,做完这些后,才转身走出来,拉上了卷帘门。 程绍弯下腰,继续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着。 关闭卷帘门后,男人脚一抬,钻进了皮卡车的驾驶室。 程绍刚想喘口气,车门突然被再次打开,男人跳下车,朝着程绍藏身的方向走来。 程绍受到之前遇到的那一人一猫的启发,正打算现身说上一句“我出来找我的狗”时,男人却猛地停下,以一种略显无奈的姿态抱臂站在了原地。 “汪……” 犬吠声传来。 程绍一惊,连忙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在他的侧后方,一个四肢着地的物体正撒着脚丫子快速地奔跑着。 男孩看到的真的是条大狼狗? 看来自己的目标并不在这里,程绍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他准备呼出那口气的时候,又一个叫声传了过来。 “汪……嗷!” 程绍一口气没呼出来,差点呛着。 “还叫?!” 男人叉着腰,一脸不满地训斥:“笨!” 程绍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直立的小耳朵!大长腿!野性难驯的一双眼!哪是条狗,分明是头狼! 还很有可能是之前在程风明家看到过的那头狼! 很快,狼冲到了男人面前。 “仅剩一只了,省着些吃吧。”男人说完转身,再次打开车门。 狼的身形一闪跳了进去。 等男人上了车,程绍没有丝毫犹豫,弯腰俯身,快步朝着远处走去——他需要避开那一人一狼的视线,从另一边绕过去。 这中间,男人又一次下了车,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又回到了驾驶室。 车子的斜后方有一张桌子,程绍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盯着皮卡车的车厢。 这辆车是单排皮卡车,车厢不算小。 长度和小套间里的小床差不多。 而车厢里,摆放着一个大纸箱,挡住了一大部分来自驾驶室的光线。 纸箱一侧,则摆放着一个大塑料袋,又挡住了一部分光线。 程绍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皮卡车突然冲了出去! 程绍正要追上去,卡车又突然来了个急刹! 太吓人了! 程绍不怕鬼怪,却被眼前的这一惊一乍给吓着了。 “别动!” 是驾驶室里传出来的声音。 程绍又是一惊。 “别乱动!一头狗开什么车!” 一头狗?程绍扶额。 原来他是在跟那头狼说话吗? 车辆像做错了事一般,静静地停在原地。 驾驶室里的狼也是一语不发。 而那个男人一直在训话。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程绍渐渐找回了对身体的掌控。 趁着车内那个男人说话的间隙,程绍猫着腰走到车厢没放箱子的一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潇洒的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咣!”地一声,砸进了车斗里。(请勿模仿) 接下来的时间,世界很安静。 程绍心虚地躲在塑料袋的后面,摸着臀,竖起了耳朵。 所幸,前方的驾驶室里,那一人一狼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车斗内发生的异常状况。 程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一人一狼的视线,慢慢伸出手,在车厢内观察、摸索着。 程绍的目标,是车里的这个大纸箱。 纸箱顶部用胶带封着,粘得不算严实,却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绕到纸箱和塑料袋之间,伺机而动。 车子终于启动了,程绍干脆在车厢里躺倒下来,到了外面的大路之后,车厢里也更加明亮了起来,程绍终于看清楚,刚刚害得他差点被发现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一个洗脸盆。 洗脸盆被他那么一砸,砸到了车厢的角落里。 程绍不禁要怀疑那一人一狼的听力了。 或许——他们是顾着训话和反省? 程绍观察着车厢,洗脸盆旁边还滚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 而袋子里…… 程绍打开看了看——袋子里竟然放着一只烧鸡。 程绍又把洗脸盆拿近闻了闻。 一股卤牛肉味! 再仔细看,好像还有肉渣。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洗脸盆。 这怕不是那头狼的饭盆!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面驾驶室的车窗被打开了,程绍隐约能听到那个男人唱独角戏的声音。 程绍又伸手向纸箱摸去。 突然,程绍听到男人猛地一声嚎:“再乱动把你扔后面车厢里!” 程绍身躯一震! “老实点!”男人不解气,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接着嚎,“那个崽子也是,就没老实过,你以后离ta远点!除了跟我一样长得好,别的到现在都看不出来随我,可别是随了你这个二大爷!” 第5章 第 5 章 “二大爷?” 程绍一时之间难以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无论如何,从这些话语之中,他提取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如果驾驶室里这个神秘且暴躁的男人,精神是正常的,那么:他竟然与那头让人一言难尽的狼是亲戚? 程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相信这个怪诞不经的事情。 就像他竟然怀疑太奶的失踪与狼有关一样。 一切都那么地匪夷所思。 皮卡车已经驶出了城区。 光线暗了下来。 事不宜迟,程绍再一次将手伸向了那个纸箱。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箱子之际,奇怪的破风声骤然呼啸而至,接着“啪”地一声脆响。 待到程绍回过神来,他才惊觉自己的右手已经垂了下来。 他惊愕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远处深邃的夜空疾驰而去。 肯定是某种鸟类。 小臂处传来一阵酸麻,程绍低头查看,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只鸟竟然扇了自己一翅膀。 "先吃饭吧!"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程绍的身子又是猛的一僵。 他再次躲到了塑料袋的后面,同时腹诽:谁能告诉我前面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他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会读心术?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眼前之计,唯有等待时机。 此刻,那头狼正透过前面的玻璃注视着后方,如果现在逃跑,必定会被发现。 时间慢慢地流逝,那头狼扭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车厢的方向,仿佛感觉不到累。 然而,程绍的眼皮却已经开始泛酸。 终于,狼坐正了身子,车子也缓缓停下。 程绍迷迷糊糊地想,这是一个好机会。 这——是——一个…… 机会错失。 当程绍再次睁开双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芬芳,还夹杂着丝丝凉意。 程绍猛地坐直身体,打量着他所处的空间。 四周皆是木墙,身下是一块坚硬的木板。在木板的前端,他头部所枕靠的位置,摆放着一小块粗糙的布。 程绍探出头张望,眼前是一片看起来很柔软的青草地,左侧是茂密的丛林,参天大树郁郁葱葱,阳光从树冠缝隙中穿透而下,形成了丁达尔效应。 而右侧,则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大山,山势巍峨耸立,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偶尔有几声飞禽的鸣叫声传来,悠远而绵长。 竟有点像太奶口中所描述的家乡。太奶未曾透露家乡的具体情况,程绍只知道,她所说的小村庄,位于名叫璆山的山脚下。 程绍以前了解过,太奶的老家位置偏僻,交通很是不便,从曦城出发,至少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 他正要跳出木箱,却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的聊天声。 听声音,其中一个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神秘男人。 程绍连忙躺下,闭眼假寐。 随着脚踏草丛的响声,一个声音在木箱的上端响了起来。 “醒啦?”不同于昨天与狼对话时的暴躁,男人语气还算平和。 程绍“睡”得更香了。 “他长得……你看……” 是个女人的声音。 “对,吃了可惜了。” 程绍心里一紧:吃?吃什么? “你别吓着他,”女人笑了起来,“老爱吓人。” 听到女人的话,程绍稍放松了一些,他推测,这个男人肯定早就发现了自己,并且一直在吓唬自己。 可是,他跟昨天那个“汪……嗷”乱叫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男人又说:“也就是长得好看,这么笨,装睡都装不像。” 程绍:“……”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醒吧。 为了大家都不那么尴尬,程绍装作成刚被吵醒的样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此时,两颗脑袋正悬于木箱上方,应该是站的不够近,他们的身子并没有触碰到木箱,所以除了脑袋,只露出了点肩膀。 一男一女,都很好看。只是看不出年龄,像是保养很好的中年人。 两人神色迥异,女人的眼中满是慈爱,男人的脸上却藏不住嫌弃,他的眼睛不耐烦地眯着,眸色较浅,溢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尴尬的只有程绍一个人。 结合装睡时听到的对话,程绍终于确定,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手,昨夜那一系列的走位变换旋转跳跃,在这人眼里只是跳梁小丑在认真出糗。 "你们好,这里是璆山吗?"程绍缓缓起身。 然而,男人只是收回脑袋,站直了身体,并没有回答程绍的问题。 女人打量着程绍的同时,拉了拉男人的衣角。 程绍跳出了箱外,四下看去,并没有发现那头狼的踪影。 男人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质问:“你鬼鬼祟祟地搭上我的便车,有何企图?” 他似乎并不着急知道答案。只是纯粹在嫌弃眼前这个人怎么这么笨。 并不笨的程绍有点懵。 虽然现实中这种“古色古香”的说话风格让程绍感觉有些怪异,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相比昨天,确实多了几分威严。 “我在找人。” 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 女人打趣:“找人怎么找到别人车上去了?”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满。 女人“噗呲”笑出了声来。 “汪!” 犬吠声再次传来,这次,没有“嗷”的尾音了。 程绍扭头,一头白色的漂亮小兽冲了过来。 称其为“兽”,是因为程绍也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称其为“小”,则是相对“二大爷”而言——它的体型虽比“二大爷”小一些,却也和一只中型成年犬相当。 尽管它口中时不时发出类似“汪汪”的犬吠声,但显而易见——它不是真的狗。 小兽的头部轮廓分明,双耳挺立修长,眼眸黝亮,眼尾微微上扬,透着机警与锐利。 皮毛光泽闪耀,乍看是白色,然而在这层银白之下,毛发深处,却又隐约透着深邃的灰蓝色。它的身形线条流畅优美,四肢修长强健,尾巴长度介于狼与狐狸之间——比狼尾略长,较狐尾又短了些。 这头小兽的外形、动作,都有狼的特征,但同时,它身上似乎还有着其他某种兽类的影子。 “xiao xiao!”中年男人一声大喝。 眼看着小兽越来越近,程绍下意识地跟着说了一声:“笑笑?” 程绍的话音刚落,小兽的耳朵就突然猛地抖动了一下,原本狂奔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小兽缓缓地将头转向程绍。 程绍的心跳瞬间加速,一种熟悉又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 无尽的哀伤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席卷蔓延。 小兽的一双眼睛修长,眼尾微微上扬,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发起怒来,应该是凶狠的。 然而此刻,它黝亮的眸光中没有一丝的狡黠或凶狠,只有无尽的茫然。 这种矛盾的特质相互交织,使程绍更加困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出了手。 小兽的耳朵微微颤抖了几下,依旧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看向程绍的姿势。 男人看着小兽,又叫了一声:“xiao xiao!" 女人的脸上带着狐疑的神色,她慢慢地走到小兽身边,将手轻揉地放在小兽的头上,轻声呼唤:“xiao xiao?” 小兽的目光转向了女人。 程绍竟在它的眼中看到了委屈。 女人突然转过头来,手指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回答了程绍先前的问题:“前面就是璆山。” 程绍的目光随之移向远处。 竟然真的到了璆山…… 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 “你们……”即便着急打探太奶的消息,可想起太奶的叮嘱,他还是忍住了,转而问道,“请问,昨天那头狼呢?” “阁下跟了一我路,现下竟好意问,”男人古今结合、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那是狗。” 程绍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招受到了攻击,智商也受到了侮辱。 女人似乎习惯了这个男人古怪的说话方式,连笑都没笑一声。 她问程绍:"你叫什么名字?" "程......”程绍迟疑了片刻,接着回答,“程绍年。" 女人继续追问:“你找人,为什么要跟着阆石?" “lang石?”程绍一脸惊讶。 这位大哥姓狼?! 他与那头狼究竟是什么关系?亲戚? “门良阆,”女人解释说,“阆苑仙葩,他叫阆石,我叫通芷。” “我太奶奶也姓通,通’姓本来就少见……”程绍不再隐瞒,忙将自己在楼道偶遇一双绿色眼睛的奇诡经历告诉了通芷,随后又问,“你们知道我太奶的消息吗?” 阆石扯着嘴角看着程绍。程绍似乎在这双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琥珀色的光泽。可这样的眸色,似乎——也很常见? 小兽已经卧到了程绍的脚边,它仰起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程绍。 此时,程绍内心的哀伤竟淡了许多,于是开口:“它……” 他本来是想问“它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这样问有些不太礼貌。 于是他问:“它叫什么?” “它叫啸啸,”通芷说,“龙吟虎啸。” 原来是“啸啸”。 可程绍还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阆石终于开口了:“我们先去通灵村。” “通……通灵村……”程绍眼睛一亮,“你们是我太奶的族人?太奶被接回来了?她在哪里?” 阆石与通芷沉默不语。程绍急了:“我太奶她……” 通芷终于开口:“她在吃饭。” 程绍一听,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长长地松了口气。 “汪!”小兽叫了一声。 程绍也顾不得是不是不礼貌的问题了,直接就当着这头小兽的面问了:“它是什么?” “汪!”小兽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阆石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程绍,毫不掩饰地嘲讽:“除了狗,还有谁会这么叫?” 程绍很想反驳这位姓阆的,昨天那头狼也会这么叫,你还骂它“连狗叫都没学会”,你敢认吗? 事实是这个姓阆的不敢。 阆石目视前方,一派凛然,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认了。 而昨天出现的那头狼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召唤它,突然间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 它一边狂奔着,一边发出“嗷呜……汪”之类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鬼哭狼嚎。 与此同时,这边一直看着程绍的小兽,见没有人关注它,也不甘示弱、不甘寂寞地扯着脖子:“嗷嗷呜……汪!” 这是掉马甲了? “叫你二大爷啊你!”阆石抬脚就要踹。 暴躁男子又上线了。 语言系统也切换了。 小兽一看,“咻”地一下闪到了程绍的身后。 程绍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头小兽就是阆石说的那个“小崽子”,而这头狼,就是“小崽子的“二大爷”。 现在的问题是:“小崽子”和“二大爷”是亲戚关系,那么这位姓阆的男人呢?你可是说过这个“小崽子”是你的啊! 程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了两个关键字:“小崽子?二大爷?” 阆石一听,立刻说:“昨天晚上故意吓你的,这两头——狗,都是我养的。” 程绍:…… 程绍知道,这个姓阆的把他当傻子了。 还“两头狗”,你才狗。 阆石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躲在程绍后面的小兽喊:“阆啸!带路!” 第6章 第 6 章 “它们都是我养的,自然是跟我的姓。”阆石欲盖弥彰地说着,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说话间,阆啸已经如同一阵旋风般呼啸而过,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二大爷”,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三个“人?”依然保持着直立行走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阆啸再次闪现,一脸茫然地看着缓慢移动着的人类。 通芷再次上前,轻轻抚摸着阆啸的脑袋。 阆石又开口了:“阆啸,你哥哥走得慢,等一等他。” “他哥哥?”程绍惊讶且真诚地发问。 “嗯,就是你啊,”阆石理所当然地说,“这里能让它叫‘哥哥’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程绍:…… 每次不带点“惊喜”你是张不了这个嘴? 程绍看着阆啸,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阆石养的“一头?” 他转向阆石,正要开口,只见阆石的嘴角微微颤抖着,露出了与其面容极不相称、难以抑制的狡黠笑容:“瞧瞧,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以为你也是一条狼呢。” 程绍:…… 又欲盖弥彰呢? 还有,怎么又“一条”狼了?! 能不能正经地说一次“一头狼”? 程绍觑着阆石一本正经的脸上那“贼感”很重的笑,不知道这人用的是哪门子计谋,说的是哪门子语言?又都是在哪儿学的、跟谁学的?算了,找到太奶再说。 阆啸早已放慢了速度。 这头小兽,每跑几步就会再次回来,围着程绍转一圈,接着再继续带路的重任…… 三人一“狼?”在跨过一个浅水滩,又穿过了一片灌木丛后,一棵需要五六个人合抱才能丈量的参天古树出现在了眼前。 这棵古树的树干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大小足以让两个人并肩而过。 此时,并肩而过的两人是阆石和通芷。 阆啸和程绍则是一个负责领路,一个负责断后。 穿过古树之后,程绍推测:“我们从这棵树中间穿过——难道是因为树的两边设有某种结界?” “并没有!”阆石回答。 程绍:……那就是纯粹因为前面领路的“那头?”喜欢这么走? 像是为了验证程绍的猜测一般,阆啸立刻就绕着大树跑了一圈,接着回到了最初的位置,直直地盯着程绍。 程绍低头看着阆啸。 一人一“?”相对无言。 当程绍再次抬头时,惊喜地发现远处似乎可以看到一些矮小的房屋。 而“小崽子”阆啸的“二大爷”,正立在第一户人家的门前。 一旁的通芷眉眼带笑:“这里就是通灵村了。" 程绍更加认真地观察起了眼前这个小小的村落。这里真的就是太奶经常提及的通灵村? 的确如太奶所描绘的那般美好:空气清新宜人,泉水清澈见底,处处鸟语花香。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太奶曾经告诉过程绍,美丽而神秘的通灵村,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因为村庄实在太小,也太过偏僻。 一行人走到第一户人家的门前,阆石朗声说:“来了!” 很快,便从屋内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这两个人身形都是十分瘦小,以致于程绍必须要低下头来,才能和他们对话交流。 “这位公子……”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这跨越时空的说话方式——正是阆石说话方式中的一种,程绍对此已经一头雾水、两眼懵地习惯了。 阆石接过他们的话:“叫他阿绍就好了。” 通芷嘴角弯了弯:“阿绍,他们是这屋子的主人,你要打听的事问他们就行。” 来不及过多的寒暄,程绍忙向这对中年男女打听起了太奶族人的情况。 男人听后点了点头:“我们二人便是通袅的族人。” 旁边的女人接着说:“我们早在几天前便已经收到了她的来信,现已将她接回来了。她现在身体有些不适,正在调养。” 程绍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如果只是有些不适,太奶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她不能走动,回来必定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太奶和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在两位主人的引领下,程绍、阆石、通芷三人弯下腰,步入屋内。 阆啸和阆二大爷也紧跟着挤进了屋子。 这间房屋,外观简朴,看似由茅草和木材随意搭建堆砌而成,但进了屋内,却发现别有洞天。 说是房屋,其实是一处石洞,洞内空间开阔,毫无逼仄之感,光线从一侧缝隙渗透打在石壁上,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宛如天然画卷,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阆石与通芷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程绍。 而阆啸则用鼻子在屋子里四处嗅着。 它那神出鬼没的阆二大爷,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中年男人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朝着石屋的一角走去,程绍的目光紧随着中年男子,惊讶地发现一只身子细长的鸟儿正埋首在盆中,认真地啄着面条。 好一个眼熟的大饭盆! 饭盆旁的这只鸟,羽毛红白相间,喙与尾巴都很长,它一边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埋头叨着面条,一边扭头望向程绍,之所以能如此灵活地同时进行这两个动作,是因为——它拥有两颗脑袋。 程绍内心惊讶万分,表面却维持着一副淡定的模样。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视线却被眼前的一张照片牢牢地吸引住了。 “看看,这下相信了吧。”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相框,递到程绍面前。 程绍接过相框。 照片中,一位优雅的女子身着淡雅碎花长裙立于水畔,眼睛遥望着远方,眼角边缘,一颗独特的小痣若隐若现。 这是太奶多年前拍摄的一张照片,那时她的头发尚未全白。 照片是她没错,可是,太奶她人呢? 拥有着两个脑袋的鸟继续在饭盆里“叨叨叨”,两颗脑袋都埋进了饭盆里。 他正要问,石洞的男主人开口了:“这位公子,如今天色已晚。” 程绍皱眉,看向透过石缝洒向石洞内的白光。 石洞的女主人一字一句地纠正:“这位阿绍,如今天色尚早。” “住嘴!”阆石看不下去了,“别被这屋里的光线迷惑了。”顿了顿,他又说:“现在不方便,没空。” 这是明摆着耍赖了?阆石是这里的头儿,程绍看得出来。他们不像是有恶意,程绍也不想硬来。 是人都爱别人夸自己年轻,程绍轻咳一声,昧着良心问男主人:“叔叔,看您这么年轻,我叫您哥哥可以吗?” 看他不答,程绍又问:“哥哥,照片里的人,也就是我太奶,她现在在哪里?” 男人双眼迷茫,看向阆石。 阆石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阿绍,你叫他‘三大爷’就行。” “三大爷”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神出鬼没的“二大爷”又不知去了哪里。至于太奶…… 程绍看着阆石。 阆石看他不满意,又补充说:“你三大爷叫通阿公,你三大娘叫通阿婆,你叫他们三大爷、三大娘就行。” 果然也姓通。 “二大爷”姓阆。 “三大爷”姓通。 程绍向阆石道了一声谢,又转向他那新鲜热乎的“三大爷”,言辞恳切地抱拳行礼,入乡随俗地说:“三大爷,侄子此次就是为我太奶而来,你们是她的族人,而我是她的亲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见她一面。眼下就劳烦三大爷您行个方便,给侄子指点一二。” 刚才还迷糊着一双小眼的通阿,于万千题海之中终于遇到了会解的题目一般,眼睛猛地一亮,抱拳行礼,驴头对马嘴地给出了一个万能答案:“啊……对!大侄子你说得对啊!” 通阿说完就完了。 他继续定在原地,保持着之前并没有被说动的样子,只是由双眼迷茫改为了双目炯炯。 程绍:“……” 场面胶着起来。 一直暗中观察的小兽阆啸仰着脑袋踱着步子走了过来,又被阆石一脚踹开。 阆啸一躲:“叽!” 饭盆里的鸟抬起了其中一颗脑袋。 程绍捂脸:小啸你会的外语还挺多,这是吃面条的那位教你的? 阆啸不屈不挠,再次向阆石蹭过去。 程绍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挡在了阆小兽面前,并背过一只手按住了小兽的兽头。 阆啸仰头看着程绍,公鸡一样打起了鸣:喔哦……” “忒!“ 阆石不踹了,改骂,“吃里扒外!” 程绍看着阆石,又看看阆啸,在心里说了一句:“谢谢提醒。”他观察过了,问最会说话的阆石不如问最不会说话的阆啸。 阆石想绕过程绍继续瞪阆啸,可被程绍挡住了视线。视线被挡了耳朵没被捂着,阆石只能继续:“忒!” 家庭教育真的很重要,通芷过来劝这个暴躁的家伙:“阆,别骂ta了!让ta带哥哥出去散散心也好。” 通芷转头看着程绍,柔声说:“放心,绍年,明天我们一定带你去。” 程绍想问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是因为今天没准备好怎么糊弄我吗? 可他没问。 程绍朝着小兽伸手,阆啸立刻就把自己的爪子递了过来。 这一握,便舍不得放开了。 两位嘉宾牵手成功,一人一“?”默默地,手拉爪一起走出了石洞。 身后,“叨叨叨”的声响与独具特色的聊天声隐约传来。 “这位公子,他……” “憋着!” …… 程绍看阆啸人立着移动太辛苦,干脆把ta抱了起来。 还挺沉。 一般状态下,阆啸的眼神是犀利的,而此刻它的瞳仁被茂密的睫毛遮盖,眼皮垂下,眯成了一条缝。不只是被驯服的状态。 可阆啸刚刚惬意地眯好眼睛,准备好好享受这片刻温馨时,下一刻,ta就已经被放下了。 程绍呼吸着大自然这生机勃勃的气息,颇有些抱歉地看着阆啸,虽然有些不想承认,可是真的——刚这么走两步就累了。 一人一“?”又互盯了一会儿,阆啸低下头甩甩脑袋,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程绍。 程绍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小兽的眼睛说:“小啸,其实哥哥叫程绍,不叫程绍年,你能听得懂小绍哥哥说话,对吗?” 小兽直立的耳朵猛地抖动了一下,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绍。 程绍说:“小啸,你会这么多的外语,也听得懂人类的话,对不对?” 小兽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一人一“?”对视良久。 程绍败下阵来,颇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觉得自己是大概是有点毛病,不,不是大概,是真的有点毛病…… 一狼一“?”又对视了一会儿。 小兽原本放松的肌肉突然紧绷,每一块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它仰起脖子,“嗷……”的一声狼嗥划破了长空。 接着,身姿矫健的小兽“嗖”地一声,如离弦之箭般穿了出去,转瞬间已经奔出了数丈开外。 程绍只觉一股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那是阆啸搅起的“狂风”。 程绍:这姓“阆”的一家没一个能正经说话的 阆啸:那是我还没能正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在这片辽阔天地间,由蓬勃生命力搅起的风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径直吹进程绍的心湖。 所有蛰伏的情绪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由着这股风吹破冻土,热意自此蔓延,向着四肢百骸,直至末梢神经都跟着微微震颤,原本沉郁如滞水的心底,有什么被唤醒了。 那是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骄傲、希望、热忱,悉数被唤醒,想要肆意挥洒汗水,像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般,无惧无畏地狂奔在青春的大道上。 他蹲下身,一丝不苟地系紧鞋带,再起身,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 “全体村民开大会啦!” 程绍话未出口就被憋了回去还顺嘴灌了一口清新空气差点呛着。 阆石嚎完那一嗓子,响亮的声音突然压低成独特的浑厚气泡音:“跑快点,还搁那迷瞪呢?那个嘴里叼着鸡腿的,说的就是你!阆小六子!” 程绍转身回头,目光扫向不远处。 清晨的通灵村,似乎并非是村民们活动频繁的时段,许多人家还紧闭着房门。 阆石那一嗓子嚎得,那低矮的房门纷纷被撞开,许多个的“通三大爷”和“通三大娘”飙了出来! 太惊悚了!程绍压低声音咳了起来。 远远看去,除了身高、体重和衣着略有差异,那些人的面容几乎与通三大爷、通三大娘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中一个嘴里叼着鸡腿的村民,边跑边提着裤腰,还不时地朝程绍这边瞄。 程绍立刻就是一个顺势卧倒。 有古怪! “嗷……” 一声低嗥从通三大爷家的方向传来,程绍警觉地转动着眼珠。 眼前只有半人高的草垛,并没有其他遮挡物。程绍小心翼翼地从草垛后探出脑袋,移动着目光窥视着,村民们行动迅速,却没有一人发出声响。 当程绍的视线再次转向通三大爷家门前时,神出鬼没的“阆二大爷”赫然出现了。 这些村民面对“阆二大爷”并没有丝毫的畏惧神色。 很快,村民们就聚集在了通三大爷家一侧的一片空地上,站得整整齐齐。 阆石站在最前方,手中并未持有喇叭之类的扩音器具。“阆二大爷”目光如炬,犀利地在人群中扫视着,突然,它的目光停顿下来,紧紧地盯着草垛的方向。 程绍心中一紧,赶忙躲回草垛后。 紧接着就是突然的一声 “散会!” 传来。 程绍:“?!” 怕不是又被发现了!阆石、阆二大爷这般厉害,程绍也很无奈。 身后传来了明显的呼哧声。程绍惊了:他们不会瞬移吧? 他缓缓地回头,一个目光澄澈且幽怨的小啸正立在身后。 程绍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并不那么恰当的比喻——约了人出去约会,却一句解释没有就放了人鸽子,活像一个言而无信又不当回事的渣。 他心虚地避开阆啸的目光,转而看向通灵村村民刚才开会的地方,这一看,程绍又惊了 —— 那些 “通三大爷、通三大娘” 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阆石和阆二大爷依旧扯着脖子,往草垛的方向注视着。 明显是没把程绍当自己人,防着他呢! 只是这些通二、三大爷大娘的动作也太迅速了。 程绍:那我走! 反正也拼不过。他站起身,指节顶了顶鼻梁,解释说:“刚才鞋带松了,系鞋带呢。” 阆啸低下头转了转脑袋,又抬起头看着程绍,目光澄澈且愉悦。程绍从它的眼中看到了 “原谅” 。 身后是目光犀利的阆石和阆二大爷,眼前是目光澄澈、似乎对他有着无条件信任的阆啸。 程绍再次抱起阆啸,向前走了三步后又放下。进步了,在进步挺多的情况下进步空间还很大——怎么看怎么充满希望。 阆啸投给了程绍一个赞赏且心满意足的眼神。 程绍决定先离开阆石和阆二大爷的视线再说,他看着眼前这小兽愉悦的眼神,笑了:“跑吧!小啸,这回你绍哥一定跟着。” 这次阆啸没有再嗥叫,而是直接化身为“离弦之箭”狂奔而去,程绍也紧随其后。 程绍奔跑的速度很快,却快不过疑似狼的阆啸。 好在阆啸这次聪明了许多,逐渐放慢了速度,仅仅比程绍靠前一个身位,保持着带路的姿态。 不久后,一人一“?”来到了一个平缓的小山头,山头附近是绿油油的草地,方圆几百米都没有遮挡。 程绍呼出一口气,疲惫地躺在山坡上,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淌落。 阆啸宛如一位忠诚的护卫,静静地立在他的身侧。 “小啸,我想我太奶了。” 程绍枕着一只胳膊,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喃喃自语着。 刚才一路跑来,他仔细留意了,除了景色过分美丽,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常。 古里古怪的阆石估计又在村里开起了村会。 阆啸用鼻子轻轻拱着程绍的手心,程绍抬手在阆啸头上摸了两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去查探。 他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一声狼嚎:“嗷……” 程绍突然就意识到,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阆啸就不再使用 “外语” 了。 他睁开眼睛,见阆啸浑身肌肉紧绷,头高高地仰起,望向半空。 一只乌鸦正缓缓飞过。 “听说乌鸦是狼的朋友,” 程绍看着湛蓝的天空问,“小啸,看到朋友高兴了?” 阆啸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 乌鸦飞走了,四周再度恢复了寂静。 周围太过安静,程绍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思维也迅速陷入混沌状态。 微风轻轻拂过,太阳也躲在了云层后,这一觉,他睡得无比深沉,很久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高质量睡眠了。 如果不是一场梦把他唤醒,程绍或许还会继续沉睡下去。 一头灰狼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与那似狼又似狐、俊逸得不似真实的阆啸不同,这是一头灰狼——威风凛凛、身形高大而矫健的灰狼。 梦里,程绍注视着灰狼的背影,声音充满了痛苦:“快走…… 快走…… 不要回头……” 灰狼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梦戛然而止。程绍睁开眼睛,发现已经醒来之后又重新闭上,想要看看那头灰狼最终有没有回头。 再怎么闭紧双眼,也只能感受到眼帘内一片透亮的黑。 终于,程绍缓缓睁开了双眼,与梦中暗沉的天色不同,眼前一片明亮,身边一片温暖,毛发顺滑干净的漂亮小兽依偎在他身旁睡得正香。 程绍心想,或许是因为来到了这 “阆” 窝,才又做起了那个许久未出现的梦。 相同的梦,程绍已经做了很多次。 似乎是幼年时,曾梦到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自那以后便一直魂牵梦绕,虽然梦境里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了,却还是执拗地想要梦出一个结局。 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找太奶,程绍起身四处查探,阆啸则以他为中心,在百步范围内蹿来跳去,离得近时用鼻尖贴着程绍嗅着,不时地人立起来,尾巴尖扫过程绍的手指。 一人一兽在山里转了许久,人是一无所获,小兽则透着心满意足的快活。回村时,“村民大会”已经散了,通三大爷家大门紧闭。 程绍低下头,与阆啸对视一眼,阆啸眨了眨眼,程绍这才伸手,推开了通三大爷家的门。 屋内空无一人,地上有团不明物伏在饭盆旁,看体型大小,应该是先前专心啄面条的那只两头鸟,可仔细看,又不太像——先前的鸟是覆着羽毛的。 此时饭盆空空如也,那不明物蜷缩在盆前,地上铺着一层仿佛褪尽了色彩、灰败不堪的羽毛。 听到动静,那不明物猛地抬起头来,程绍一惊,后退半步。 果真是那只两头鸟! 两头鸟突然鸣啸起来,叫声起初锐利,继而嘶哑,听起来像是凄厉的悲泣。程绍惊呆了。 一个刺耳的人声猛地从屋内炸开:“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走开!” 这人声,竟来自那只两头鸟——其中一个鸟头的嘴张得极大,几乎占去了脑袋的大半,另一个头的嘴半张着,眼里像是有泪光闪烁。 一阵风自身后卷来,阆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程绍的背后:“没人告诉你不能随便闯进别人家吗?” 程绍惊觉自己闯了祸,对着阆石低头,声音发闷:“对不起……” 手心传来湿润的触感,是阆啸的鼻子,安抚一般,在他手心里蹭着。 悲鸣声停了,屋内传来了细碎的呜咽声。 阆石轻叹一声,并未催促程绍离开。 程绍抬头,却见那两头鸟已没了踪影,一地羽毛里,一张人脸慢慢抬起,直至完全显露出来。 人面之下,仍是兽身。 第8章 第 8 章 这画面颇为惊悚,纵然是胆子大于常人的程绍,也不由地惊呆了,等他勉强辨清那张人脸,嘴巴已不受控地张大,肩膀却是猛地一紧,阆石压低的声音响在耳边:“别过去!” 如果不是被阆石突然扣住,他怕是已经冲了过去。眼前的人脸和照片上太奶的模样重合了!是照片上,太奶年轻时的脸,不——是比照片上还要年轻的一张脸。 可是,也只有脸,是人的模样。 肩膀沉了沉,耳边传来一声轻叹:"走吧,孩子,她现在不想见你。" 等程绍从惊愕中回过神,人已站在门外,大门早已紧闭。 阆石的手已经从程绍的肩膀上拿下:“等明天吧,让她亲口告诉你。” 惊悚早已变成了惊喜,还有隐隐的担忧,程绍猛地抓住阆石的胳膊:“她……她……是谁?" "你不是看见了吗?"阆石一手拉开程绍,一手拍向阆啸,“小啸,别添乱,一边去!” 阆啸毛茸茸的尾巴扫在程绍的手心上,他无暇顾及这个小兽,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阆石:“阆哥,真的是她吗?她……” “叫哥也没用,”被程绍和阆啸缠得无奈,阆石一脚踹向小啸,“管好你绍哥。” "我太奶她是……”程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阆石:“是,她不是人。” 程绍:“她没有‘走’——我是说,她没有性命之忧,对吗?” 阆石一笑:“那没有,能比你活得久。” 程绍双手按在眼睛上,声音发哑:"那太好了,她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两天见的怪事太多了,程绍的接受能力已然提升了不少。 "你不怕她?"阆石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 "怕?我怎么会怕她呢,我太想她了,她说她要走了,会在天上看着我,我怕……”他轻笑一声,“如果特别思念一个人,就算她是鬼,也怕不起来,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怕鬼怪。” 阆石似乎松了口气:“可她怕你。” “阆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她是我太奶,不管她什么样我都认!她为什么不认我?她还记得我吗?”各种情绪混杂,程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着,“太奶刚才认出我了吗?我应该怎么办?你们都不是人类吗?她还能变回人类吗?那我也是一只鸟吗?不对,你说太奶比我活的久,那我应该不是她的同类,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真多……你太奶还说你不爱说话,算了,给她点时间,”阆石拍了拍阆啸的脑袋,“小啸,带你哥去山洞,明天再回来。" 阆啸抬头看着程绍,程绍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好吧,听你们的。” 程绍心神不宁地往前挪着步子,这两日的所见所闻,简直像场光怪陆离的梦。如果真是梦,那么这梦的喜也实在是远远盖过了惊——不管太奶是什么,活着就好。 太奶是两头鸟,阆石的一切又都很奇怪,他果真是狼?那么小啸,也是狼吧? 为什么小啸和二大爷不是人的模样? 先前还在嘲笑小啸是“?”那么自己呢?很有可能也是一个问号吧。 爹呢?会不会也是鸟类或者某种兽类呢? 程绍越想越乱:太奶到底怎么了?她见到自己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大,那张脸上分明写着愤怒、悲戚,还有藏不住的惊恐与痛苦……又为什么非要等明天? 阆石已经离开,程绍把手搁在阆啸头上:"小啸,你知道的,对吗?你跟哥说,你是不是狼?不说话啊?那你说,我会不会是一只狗?” 阆啸望着他,眯了眯眼,把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汪"了一声。 “行吧,傻狗!”程绍心里又酸又软,“走,带哥去看看那山洞在哪儿。" 没多久,一人一兽到了一处山脚下。 山洞没到,阆啸却站住不动了,程绍弯下腰,盯着它的眼睛:"小兄弟,山洞呢?" 阆啸抬起阆爪,"啪"地拍在了他的嘴上。 被一头疑似狼的小兽捂住了嘴,程绍顾不上在内心发表什么感想,张了张嘴。 阆爪又紧了紧。 程绍恍然大悟,暗想:“是让我别说话,‘嘘’的意思?” 阆啸的眼睛眯了眯,程绍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头疑是狼的猛兽,会伤人的,这头猛兽对自己再怎么友好,饿急了给自己一口也是很有可能的,想到这里,程绍就立刻就去给阆啸买只烧鸡。 阆啸竖着耳朵,一动不动。 从红霞满天到月上树梢。 程绍的嘴被捂着,思绪万千。 终于,阆啸的爪子松开了。 程绍正要开口,阆啸突然咬住了他的裤腰,用力往前拽,程绍茫然:“小啸,你是让我先去上厕所?也行……” 阆啸甩甩脑袋。 程绍不解:“不是?" 阆啸松了口,消失在黑暗里,很快又折回来,叼住他的衬衣继续往前拽。 程绍看懂了,拍拍它的头:"松开吧,我跟着你。" 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洞。山洞不算大,更像是一个比狗洞大一点的——大狗洞。阆啸钻了进去,程绍也猫着腰跟上。 见他跟了进来,阆啸在石壁上拍了几爪,洞口"轰隆"一声关上了。伴随着水珠滴落的声响,有月色从头顶透下来。 一人一疑似成精了的“?”继续往里走,穿过又一道石门后,眼前豁然开朗,光线也亮了许多。 “汪!”阆啸咬住程绍的裤子,把他拽到了一个平坦的大石块前。 说它是石块,倒不如说是一张石床。这石床约两米见方,表面平整光滑,床头放着一个玉枕,两只玉盏。 程绍刚在石床上坐下,阆啸就跑了出去。 看它没打算带上自己的意思,程绍也就没再跟着。 很快,阆啸回来了,叼着一个油光水亮的不锈钢大饭盆。 程绍接过这个眼熟的不锈钢饭盆,指尖在凹凸不平却很干净的盆沿上轻轻敲了敲:“ 小啸,你们村就这一个饭盆,对吗?” 头顶上方,钟乳石凝结的一粒水珠落下,“嗒”地砸在饭盆上,阆啸仰着脑袋,毛茸茸的耳尖动了动。 阆啸继续仰着脑袋。 程绍的目光移开,指尖摩挲着盆底上的凹痕,又揉了揉屁股——这凹痕,怕是被自己砸出来的。他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白牙:“谢谢小啸。” 阆啸喉咙里滚出“呜”的一声,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它伏卧下来,前爪蜷在胸前,尾巴尖软软地扫过潮湿的地面,带起几片黏在石缝里的腐叶,尾巴毛黏成一缕一缕,又一滴水落在它的鼻子上,它偏过头,水滴摊开,整个鼻头湿漉漉的。 程绍看得好笑,阆啸把鼻尖往程绍裤脚蹭了蹭,回看着他。 程绍看着阆啸那双总带着几分锐利的眼眸,忽然怔住——小啸的眼中,竟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怜爱? 他揉了揉眼睛,肯定是看花眼了,小啸对自己再友好,那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在一头猛兽的眼中,怎么能看到怜爱?又不是太奶…… 这饭盆原本是在太奶身边的,程绍拿着饭盆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他正想再问,目光却先被阆啸身上的小背心勾去了。 不,不是背心,是系包裹的布条——阆啸腰背下方挂有东西。 那东西垂在毛茸茸的肚皮边微微晃悠。程绍伸手一摸,指尖先触到几分硌人的硬棱,跟着便是粗粝的皮质蹭过指腹,带着山野日晒雨淋的糙意——原是个袋子,看那暗沉的色泽和边角磨出的毛边,不知是用什么鞣制而成的。 一缕香气悠悠飘来,混着洞底潮湿的草木腥,程绍吸了吸鼻子,挑眉一笑:“你这背包是喷了香水?还是烧鸡味的香水?” 再往下看,他笑出了声:“我真是傻了!” 那本来就是烧鸡! “你是机器猫吗?背着烧鸡味的书包,真符合你的口味,这是打算读大学去?小啸这么聪明,肯定不会挂科。”程绍解着布条,抽空顺手在阆啸头上揉了一把。 袋子被拉开条缝,香气扑鼻而来,程绍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袋子里装有一个软皮水囊,水囊旁边卧着只黑乎乎的烧鸡。 “用不锈钢盆装着,是吃烧鸡的仪式吗?”程绍把烧鸡放进不锈钢盆,在阆啸疑惑的眼神中掂了掂,又放下,饭盆碰撞石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鸡与二大爷啃的那只相比——可真是没得比,表皮焦黑,又干又柴。 “说起来,昨天那只烧鸡是‘二大爷’在菜市场偷……”他转了个弯,“——买的吧?” 洞外传来几声模糊的兽吼,被厚重的岩壁挡着,听不真切。一天没进食,肚子空得发慌。一人一兽分食了一只外焦里生的烤鸡,又把水壶里的水倒入玉盏,灌完一壶水,胃里才算安分下来。 阆啸伸过鼻子蹭着程绍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尖带起一阵凉意,程绍心头一紧,目光扫过它嘴角沾着的油渍:“小啸,你没吃饱吧?” 阆啸舔着嘴角,看着他。 程绍揉着阆啸的脑袋,指尖陷进小兽柔软的绒毛里:“小啸,你可千万得吃饱啊!饿了可以再出去找些吃的。” 阆啸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静静望着他,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尾巴尖在石地上扫个不停。 看起来不饿。程绍松了口气,把玉盏放远了些,靠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洞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鸣,时断时续。 山里白日清凉,夜里却浸着寒气,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洞外的松涛声,刮过洞顶的钟乳石,发出呜呜的轻响。 程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身下的石床硌得他脊背发疼,想找个说话的伴。 阆啸的耳尖挂着不知从哪里接来的的水珠,程绍凑近闻了闻那一身的烧鸡味儿,又盯着它毛茸茸的耳朵研究半晌,最后笑了起来:“小啸,爱吃烧鸡对吧?阆石说你像二大爷,二大爷就爱吃烧鸡,你要真是一条狗就好了,我还有钱,可以带你去城里吃最好吃的烧鸡。” 阆啸的耳朵抖了抖,水珠飞了起来,洒向潮湿的空气,小兽“汪”地叫了一声,鼻尖的湿意混着绒毛的暖意,往程绍手心里蹭了蹭。 洞外的风似乎大了些,卷起洞口的枯叶和碎石,沙沙声顺着石缝钻进来,困意来袭,程绍枕着冰凉的石床,身下的石床虽硌得脊背发僵,眼皮越来越沉。 程绍想起在曦城的家,简陋的房间里,有乐呵呵的太奶,有老旧的电视机,有可调节角度的护理床,还有自己的木板床,床上,有温暖柔软的被褥。 迷迷糊糊中,仿佛真有暖烘烘的被褥铺在了身后,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将石床那股沁骨的寒意隔开,这么一来,也不觉得冷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说话声顺着洞道钻进来,混着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像是贴着耳边响起。 程绍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循着声音摸去。 与此前的通透明亮截然不同,此刻洞内一片昏暗,唯有远处不知从何处漏进的几缕微光,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 那莫名出现的人声飘忽不定,在空旷的洞里荡开层层回音。 话语像被风吹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越来越轻,向着山洞深处飘去,很快就没了痕迹。 程绍拔腿去追,双腿却像是灌了铅,往日里能轻松甩开同龄人的速度,现在却连步子都迈得费力。 好不容易脚下松快了一些,前方却只剩下一片混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头张着嘴的妖兽,吞食了所有声响,吞掉了山洞里的一切,哪还寻得到半个人影?程绍急得额头沁出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正往前冲时,脚下突然踏空…… “嗷呜呜……” 狼嚎撕破沉静,一头灰狼不知从何处猛冲过来,整个身子人立着就要扑向程绍。 程绍踉跄着跌倒在石面上,摔在灰狼的面前。 灰狼放下前肢,伏卧下来。 程绍终于看清灰狼的模样:双眼布满血丝,凶光毕露,嘴角撕裂的伤口正不断渗血,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不,现在不是做梦……”程绍声音发颤,“阆啸呢?” 第9章 第 9 章 “嗷——” 又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寂静,程绍猛地转头,看见昏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蜷在血泊里,湿漉漉的霜白色皮毛泛着冷光——是阆啸! “阆啸!” 程绍惊醒过来,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流到耳际。 “啊……又做梦!”他躺在石床上长叹一声。 这一觉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睡得他头脑发懵。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在一起,从前梦到过的、未曾梦见的,全都挤进这一夜。其中,关于阆啸与灰狼的那段最为清晰——许是离醒时最近,惊悸仍盘踞在脑海,萦绕不散。 程绍左手撑在石床上,冰凉的潮气顺指尖往上窜,右手一动,陷进一片温热的柔软——是阆啸的绒毛。 他猛地扭头,撞进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阆啸守在石床一侧,像个忠诚的护卫。 程绍看着眼前的小兽,无数猜测涌入脑海:它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因为阆石的叮嘱?可阆啸初见时就释放了善意。难道受阆二大爷影响失了兽性?不,不可能。天生喜欢自己?更不可能。看自己顺眼?怎么会。是想让自己买烧鸡给它吃?程绍点点头,这个最有可能。 他想撑床起身,骨头缝里猛地窜过一阵酸麻,“哎哟”一声又跌坐回去:“小啸,我到底睡了多久?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阆啸瞥了他一眼,慢悠悠转开头,霜白色的尾巴尖在石地上轻轻扫了扫。 程绍揉揉发麻的腿,咬咬牙再次尝试,总算站稳。阆啸也随之起身。 洞外风声已止,一人一狼先后走出山洞。 想起阆石昨天的话,程绍拔腿就朝通灵村方向跑,阆啸紧随其后,那抹霜白色的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人身的距离。 “嗷……” 远处突然炸开一声狼嗥,夹杂着某种未知野兽的嘶吼。 程绍猛地停步循声望去,只见山间石壁上,一个半人半狼的身影正与一头形态狰狞的巨兽缠斗。刺耳的鸦啼突兀地划过天际,黑影在山崖上空盘旋,似乎被下方的血腥气吸引。 耳畔狼嗥掠过,眼角余光中,一道霜白色的闪电已如离弦之箭疾蹿而上。 “阆啸!”程绍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狼人头颅仍是人形,短发根根倒竖,脖颈拧转,看不清面容。兽形四肢死死扣住身下巨石,狼爪嵌进石缝,脊背如弓紧绷,肌肉贲张,迸发出攻击者的凶猛。 狼人的对手显然更具蛮力。头颅更大,一张垂涎的血盆大口几乎占满面部,充满骇人压迫感,辨不出是何兽类。 “嗷嗷……”巨兽猛地昂头,露出一张人脸,喉中滚出震耳嗥叫。 兽人?嗥声似狼非狼,身形似熊非熊,浑身充斥原始蛮力。粗壮前肢每次挥出都带起破风声,狠狠砸向狼人! “嗷呜——!” “吼——!” 怒吼在山间回荡,狼人的头颅在剧痛中骤然变形,毛发倒竖,转眼已彻底成狼首模样。 兽人一击得手,臂膀却被狼人前爪刺入,鲜血喷涌,溅上狼人前肢。 阆啸已冲至近前。兽人前肢利爪正抓向阆石肩头,阆啸嚎叫着亮出锋利獠牙,一口狠咬在兽人臂膀上。 “阆啸,带他回去!”狼人龇出獠牙,“回去!” 这声音,果然是阆石! 兽人吃痛转身,前肢挟着腥红扫向阆啸。 程绍动作同样迅疾,借着巨石掩护迅速爬近,瞅准时机抓起一块碎石,朝着兽人眼睛狠狠砸去!他心里清楚,即便自己不出手,阆啸也能应付。自己关心则乱,千万不能拖了后腿。 兽人始终在移动变换位置,这一砸没能命中眼睛,却重重砸在了它的头侧。 兽人像是毫无痛感,猛地将那凶狠的目光转向了程绍。 阆石趁机扑上,利爪刺入兽人前肢。 忽然,空中传来啼叫,一道黑影如利箭从天而降,直取阆石眼睛!阆石抬臂格挡,“噗嗤”一声,手臂被啄出深痕,鲜血瞬涌。 “阆石!”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彩影疾掠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斑斓的残影,精准地截住那只乌鸦,与之缠斗在一处。 战况瞬息万变,程绍还没看清那彩影究竟是什么,一只乌鸦已趁机振翅,悄无声息地扑向正与兽人撕咬的阆啸的后背!程绍眼疾手快,又一块碎石脱手飞出,狠砸向目标! 兽人与乌鸦显然未将他这人类放在眼里,直至碎石精准击中乌鸦头部,那乌鸦才发出一声尖厉到刺耳的惨叫。 被砸中的乌鸦失去平衡,与它的同伴,连同那只突然加入战团的两头彩鸟,翻滚着栽落地面。 打斗迅速从山腰转移至下方林地。 刚落地的阆石率先扑向程绍,巨力将他猛地撞上背后树干。 阆石龇着染血獠牙怒吼:“你太奶不在此处!留在这只会添乱!立刻滚回你自己的地盘,别再回来!” “我没添乱!”程绍咬牙反驳,只见那只彩羽双头鸟落地后身形一晃化为人形——正是通芷!她还来不及喘息,两个手持长刃的黑衣人便如鬼魅般从林中阴影处窜出,将她死死缠住。那兵刃长逾四尺,似刀似剑,通体幽暗,刃口流动着黑气寒光,挥动间带起嘶嘶破空之声,绝非寻常铁器。 阆石低啸一声,弓起健壮身躯扑去,狼爪直取一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倏然侧闪,利刃反挑,逼得阆石翻身急退。 通芷如惊鸿跃起,挣脱另一黑衣人纠缠。与此同时,一声尖啸裂空而起——啸声中,她肩头皮肉陡然炸开,血滴飞溅间,竟凭空凸生出一颗鸟首!脖颈纤长,覆满流光溢彩的细密翎羽,长喙末端弯出锋利弧度。 黑衣人被这异变惊得一顿,随即杀气更盛,利刃直刺通芷心口! 通芷赤手迎战,双掌格挡,新生鸟首如电啄击,“铿”地一声脆响,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架开了刃尖。 阆啸与兽人缠斗落地,撕咬翻滚,扑击腾跃迅猛狠辣,疾动间,周身皮毛如覆寒霜,利齿精准锁向兽人咽喉。 程绍攥紧拳头。 通芷赤手空拳面对这非同一般的利刃,绝非长久之计。他心念电转,突然朝黑衣人大吼:“我知道你们是谁!阆叔叔别怕,我这就去搬救兵!” 不待对方反应,他转身便朝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两名黑衣人果然中计,对视一眼,立刻弃了通芷,疾追程绍而去。阆啸被兽人拼死缠住,一时脱身不得,只能发出焦躁的怒嗥。 程绍铆足了劲,疯了似的拼命往前冲,耳畔风声呼啸,他故意控制速度,既不让对方追上,也不真正甩开。 他喜欢奔跑,跑步是天生的强项,若不是搁下了太久没锻炼,这会儿准能跑得更快。 只要跑得足够快!程绍心想,黑衣人追上来,通芷紧随其后便能占得优势。 回头飞快瞥了一眼,黑衣人已被甩出去老远。程绍这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又跑了一阵,身后突然传来破风声和凄厉的鸦鸣! 程绍回头,只见一只乌鸦正紧追不舍。 “完了,这怎么跑得过!”程绍心头一紧,就近抄起一根粗树枝防身。这玩意儿虽不太顶用,倒也聊胜于无。 没跑两步,他便看见通芷疾掠而来的身影——她手中竟已握着原本属于黑衣人的那柄利刃! 其中一个黑衣人是如何丢了利刃的,程绍不得而知。只见通芷人形手掌紧握刀柄,肩头鸟首低伏,目光锐利,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刚刚解决兽人、疾奔而至的阆石与阆啸! 乌鸦振动双翅,刚欲腾空遁走,一只双头灵鸟已如一道绚烂疾电掠至其前方!一番缠斗后,乌鸦倒地不起,两头鸟吐掉嘴里的羽毛,转向程绍。 “太奶?!”程绍鼻子一酸,“太奶,是你吗太奶?” 他死死盯着两头鸟——眼前这只,现在已经不是人面兽身。 “这位阿绍……”两头鸟一开口就相当于做了个自我介绍。 “先回去再说!”两头狼已奔至眼前,阆石开口催促着,无视了一脸失望加感激,情绪起起落落的程绍。 阆啸人立起来,前肢扑在程绍身上,鼻子一个劲往他身上拱,嗅个不停。程绍抱住阆啸,揉着它的脑袋。 村子里,几个戴头套的人正堵在阆三大爷家门前,兽笼里赫然关着阆二大爷。 “操!莫不是防盗门开了?”阆石一脸正气,字正腔圆地骂了一句。 程绍一愣:“嗯?” 这里还有防盗门?这位古风男子还会骂脏话? “是防盗的山门!”阆石抬着狼头,声音里带着气定神闲的紧迫感,“阆二这个笨蛋被捉了,阿绍,你说怎么办?” 程绍呆住:“啊?” 通阿婆当即尖啸一声,直扑其中一人。那人毫无防备,惨叫着转身就跑。其余人见状,也慌忙丢下笼子四散奔逃。 “钥匙拿来!”通阿婆大喊。 一个蒙面人抬手就扔,看起来像是借此拖延时间逃命,没想到钥匙刚脱手就被通阿婆稳稳叼住。 蒙面人不敢停留,埋头往前冲。这些人战斗力平平,手里也没什么像样的武器,似乎不值得费心。 程绍连忙上前打开兽笼,阆二大爷似乎被吓呆了,并不想出来的样子,直到被阆石硬拽出来。 阆二大爷笼子里走一遭,竟然被激发了潜能能开口说话了,且话语间一派的气定神闲:“程公子见笑了,阆某这就去查看山门,顺便巡视四周,公子请自便。” 这与阆石一脉相承的说话风格。 通芷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够了,又去招呼原著民们张罗起了饭菜。 阆石叫上阆啸一起去协助阆二大爷查看山门,程绍像个远亲似的,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坐在通三大爷家的石凳上,看着眼前的饭桌发呆。 很快,饭菜摆齐了:一盘不知名的青菜,煮过的,用木盘装着;几盘不知名的肉,煮过的,也是木盘盛着;还有几只烤鸡,垫着树叶。最后压轴登场的,是一个眼熟的不锈钢大饭盆。 程绍看着饭盆底部那处凹陷,被戳中了笑穴一般“嘿嘿嘿”地乐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饭点到了,三头狼也回来了。 阆啸率先扑到程绍跟前,用脑袋蹭着他的胳膊,嘴里呜呜叫着。 阆石人立起来,伸出前爪拍了拍程绍的胳膊:“没啥事了,大侄子,坐下说。” 语言系统又是如此随机地切换了。 阆二大爷最稳当,自始至终纹丝不动,直到开饭前才再次开口:“程公子请。” 听着人类的语言从两头狼的口中传出来,还挺不适应。 程绍终于憋不住了,看着完全狼形态的阆石,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叔,你怎么还不变回来?” 第10章 第 10 章 阆石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乱喊什么呢?你不是叫我哥呢吗?” 程绍:“您不是说小啸是你的小崽子吗?还让小啸喊我哥。” 阆啸“汪”了一声。 阆石看了阆啸一眼:“嗯,对。” 程绍问:“我太奶呢?” 阆石不答。 程绍:“阆叔,别的我不多问,我就想知道,太奶她身体现在怎么样?” “好着呢,就是还得等一阵子……”阆石顿了顿,“——才能变成你太奶,吃完饭我带你去见她。” 过了一会儿,程绍又忍不住问:“狼和乌鸦,不是朋友吗?” 阆石抹了抹嘴:“你说得太宽泛了,即便是同类,也不会都是朋友。” 程绍深以为然地点头。 “大哥所言极是。” 阆二大爷一句话,把场景陡然拉进了古风剧里。 程绍看向二大爷。 阆二大爷有点懵地开口:“公子……” 阆石盯着阆二大爷。 阆二大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把狼头转向阆石:“哦对……不能叫公子,长得好看的应该叫王子,对吧?” 阆石:“你还挺勤学好问。” 阆二大爷一听是在夸他,顿时就支棱起来了:“那是自然,我还未曾见过比程公……比程王子更好看的人。” 程绍:“谢谢二大爷,二大爷,您见过几个……见过多少人?” 阆二大爷“嗐”了一声:“那可是多了去了,我还未曾见过比程王子更好看的人,不对,有一个人……” 阆石咳嗽一声。 阆二大爷:“有一个人……” “阆二!”阆石咳嗽着,“你喉咙不好就别说话了。” 程绍:“是我听错了吗?阆叔,刚才咳嗽的不是你吗?” 阆石:“你听错了。” 程绍:“我一直看着二大爷的嘴呢哦。” 阆石开始用前爪扒拉桌子上的鸡骨头。 “这么大个狼了,真会耍赖,还是小啸乖,”程绍嘀嘀咕咕着揉阆啸的头,“你怎么就不会说话。” 阆石的耳朵动了动。 阆啸一声不吭。 “那些蒙面人呢?是怎么回事?”程绍问。 阆石扯着一只鸡,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嗯……打晕了,扔出去了。” “不会再来吗?”程绍用唯二的一双筷子夹着盘子里无人问津的青菜。 通芷拿着另一双筷子,在盘子里左突右击地练习使用暗器的方法。 “这些人不足为惧,公子不必担心。”二大爷扯着鸡腿,“王子请自便。” 这语言系统…… 王子带着一头一脸的问号抬头看着二大爷,又看了看阆石。 阆石顾着吃,也不解释。 通芷只顾着笑。 程绍左看右看,始终没见着太奶的身影。 阆啸抬起头,冲阆石“叽”了一声。 阆石无奈地撂下爪子,捞起片树叶擦了擦嘴:“你们慢吃,我带这小子去见通袅。” 程绍立刻起身。 阆石一把按住也想跟上来的阆啸:“继续吃!吃完收拾桌子!” 很快,程绍被带到了另一个山洞里,这处山洞与通三大爷家的山洞相似,只是“家具”更全些,有石桌、石床、木柜、铜镜……还有一颗发着光的珠子。 一张小木床上铺满枯叶,一只身形难辨的鸟儿蜷在上面,身上盖着细羽织成的小毯子,双目紧闭,鸟首的绒羽斑驳稀疏。 “阆石,他通过考验了吧?我就说他可以的。” 是从小木床方向传来的,太奶的声音。 只是,此刻的她,只有一颗脑袋露在毯子外,看上去那样瘦小,那样脆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细细软软的,全然没有了昨日嘶鸣时的气力。 程绍的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哽咽得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太奶……” “嗯,还行。”阆石回答了太奶之前的问题,对两人说,“通袅,绍年,你们慢慢聊,我回去收拾饭桌。” 程绍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应:“嗯……谢谢阆叔,你快去吧。” 阆石走后,通袅开口:“小乖,桌上有个石碗,把那颗珠子扣住。” 程绍吸了吸鼻子,依言照做。山洞瞬间暗了下来。 他摸索着往回走,故意逗太奶:“太奶,我怎么就不是狼也不是狗呢,一暗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走两步就停。”没了光,太奶的声音反倒多了点气力,“好,右转,地上有块石墩,坐下歇歇。” “太奶,我不累,”程绍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却又立刻笑了,“太奶,我就是想你……” “哎,这孩子!”太奶笑着叹口气,“都说了不让你找,你偏要找来。” 程绍没有辩解。太奶又说:“也是,我早该想到,你哪会因为几句话就不找我了。” 程绍在石墩上坐下,轻声问:“太奶,你们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太奶坦然承认:“那当然。” 程绍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问吗?” 太奶却岔开了话题:“前两天住山洞了?” 前两天?不是只有一天吗?程绍不解,也还是回答:“……是。” “山洞里的珍宝看到了?” 程绍:“珍宝?” 太奶:“看来你都没放在眼里,那么夜明珠,总该看到了吧?” 程绍想了想:“应该有的,好像否则晚上不会那么亮。” “没想着把夜明珠拿走,自己留着?” 程绍愣了:“拿走?”他还真没这么想过。 不等他细答,太奶就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对了,今天外面有打斗声,你帮阆石了吧?” 程绍点头,怕太奶看不见,又补了句:“是。” “那是他们的苦肉计。”太奶说。 “苦肉计?”程绍皱眉,“可看着也太逼真了……” “嗯?有多逼真?” 程绍便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细细讲给了太奶听。 太奶:“怪不得刚才闻着阆石身上有血腥味……没事,你不用担心,至于阆二大爷被笼子困住,肯定是骗你的。” 程绍:“……” 怪不得阆二大爷那么不急着被救出来,感情是还没玩够呢。 太奶又问:“小乖,最近身体怎么样?” 程绍忙答:“我好着呢!太奶你呢?” “小乖,这段时间,别来见太奶了。”太奶的声音低了些,“太奶现在……不好看。” 程绍一下急了,可再急,在太奶跟前也还是发不出火气来,反倒带着点委屈的意思:“太奶,我就是想见您,太奶就是好看,怎么都好看!”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太奶笑了,“也不怕别人听见笑话。” 程绍听她笑了,更来劲了:“我就是喜欢太奶!太奶以前好看,现在也好看!” 太奶的笑声停了,转而叹了口气。 程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解释,就听太奶说:“小乖,回去吧,太奶没事。” “太奶,那天对不起,我不该没打招呼就开门的。” “没什么好瞒的,是我自己过不了心里那关。”太奶的声音轻缓下来,“我以人的模样活了这么久,也累了。现在虽是这似人非人的样子,可身边都是同类,没人嫌弃,你放心吧。” “太奶,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太奶。”程绍认真地说,“而且您一直都好看,现在也好看。” “人类比我们更在意美丑,这是改不了的。”太奶顿了顿,又笑了,“不过小乖一直都好看,现在更好看了,太奶高兴。” 程绍笑了:“我随太奶才好看的!” 太奶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虽不如从前爽朗,却满是欣慰:“这傻孩子,就知道逗你太奶开心。” 通袅像是松了口气,心底的防线渐渐松动,慢慢敞开了心扉。 程绍这才知晓,太奶原是璆山脚下的一只灵鸟。多年前,她恋上一位人间男子,便随他入世,后来两人起了争执,太奶不愿落魄归山,一直滞留人间。直到她即将褪尽人身、重化灵鸟时,体内灵鸟的本源气息再也压制不住,漫入曦城上空。恰巧,同族灵鸟通芷,以及感知敏锐的阆啸、阆二大爷,正在曦城停留,当即循迹赶来。 太奶原计划是化作灵鸟后独自离去,先前那句“族人会来接我的”,不过是自我慰藉的说法,未料竟真的应验了。 说话间,另一个声音突然加入对话:“阿绍,那一巴掌是我拍的,疼吗?” 程绍惊得差点蹦起来。一点都不想跟这些走路没声,夜里又看得清的大美丽说话。 “通芷,他看不到你。”太奶提醒。 通芷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刚才差点蹦了起来。” 程绍也觉得好笑,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他问:“那天晚上我在楼道里看到的……” “是我。”阆石的声音突然传来。 这次程绍没再想蹦,就这么习惯了。 程绍:“你们是怎么避开旁人的?” 通芷:“我与阆石本就能幻化人形,而且,我与通袅离开房间,是在你之后。” 程绍想了想:“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你们。” 通袅说话了:“傻小子,当时我们就在衣柜顶上看着你呢。” 程绍:“……看门的大爷终于睡着了,是你们的缘故吗?” 通芷:“虽然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是,门口那位大爷应该是困了才睡着的。” 程绍:“为什么阆二大爷不能变人形?” 二大爷的声音突然空降:“贤侄,你这么问我可要生气了……” 程绍:“……” 就知道阆二大爷也在这里。小啸呢?是不是也来了? 阆石:“阆二变不了,实力不允许。” 二大爷嗷一嗓子,卷起一阵风,看来是捂着脸跑了。 看起来今晚是个坦白局,程绍就接着问了:“阆石叔叔,二大爷叫你大哥,我却叫你叔,这对吗?” 阆石:“叫大爷不是因为他是大爷,他的名字就叫大爷,二大爷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听起来威风。” 程绍心说您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程绍:“那天,你们为什么会去在菜市场?” 阆石:“……赶集,不然你吃饭用的盆是哪来的?” 通芷笑了:“别听他胡说,是我想买漂亮衣服才去的曦城,菜市场是顺路去的。” 阆石的声音瞬时轻柔起来:“可惜只买到了阆二要吃的烧鸡,下次再带你去买衣服。” 那晚,阆石得知了程绍的身份,就勉为其难地把他捎回了自己的地盘。太奶因不愿以当前模样与程绍相认,恳请众灵兽暂时隐瞒她以灵鸟形态复生的消息,阆石思量过后,决定用珍宝与苦肉计来试探程绍。 “阴差阳错,真的对头来了,以为只是演戏,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带,”阆石笑了一声,“还让你二大爷在笼子里委屈了半天。” 程绍不解:“见到二大爷时不是已经试探过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阆石:“那不是怕你二大爷生气吗?” 程绍:“……” 灵鸟复生,却不打算回去了。程绍心里满是不舍,再三确认:“我真不是灵鸟吗?或者别的,说不定是野猪呢?太奶您别怕我伤心,野猪也……” 通袅的声音清脆,语调都扬了起来:“不是!臭小子!” 通袅说着说着又把自己说哭了:“就会哄你太奶开心,混蛋玩意儿!臭小乖!烦人劲儿!” 第11章 第 11 章 太奶累了,声音渐渐微弱,程绍纵是满心不舍,也只得起身告别。 洞外,阆啸和阆二大爷并肩站着。两个没法变成人形的凑到一块儿,怕是有不少共同语言。 阆石领着程绍来到一个更大的山洞——他自家的山洞。 刚站稳,阆啸就摇着尾巴凑过来,叼住程绍的裤腿轻轻拽了拽,一双黑中透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阆石瞥了它一眼,用鼻子拱了一下阆啸的狼头:“行,今晚你就跟你程绍哥一块儿睡。” 阆石当前的形态无需穿衣,正好将自己的衣物借给程绍。阆石的人形态高大威猛,两人身高相差十厘米有余,衣服穿在程绍身上明显偏大,却意外地显出了几分飘逸出尘的仙风道骨。 外衣的尺寸能将就,内衣却不能,最后只能委屈了阆啸。 通三大娘擅长针线手工活,几个灵兽一商量,干脆撕了阆啸的一张床单,当场缝了两条内裤给程绍替换着穿。 拿着换洗衣物,程绍跟着阆啸去溪边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衣服。夜里,哥俩躺在阆啸的木床板上,床上垫着干爽的稻草,铺着剩下的那大半个床单,床单上放着一个软绵绵的枕头。 狂奔时腰上的黑色皮绳磨得腰间的皮肤发红,程绍只得把皮绳连着玉坠一并取下,收到了枕下。 与之前在山洞里不同,阆啸显得特别兴奋,一个劲儿往程绍肩窝拱。 程绍被拱得哈哈大笑:“别拱了,我有痒痒肉……哎哟……” 阆啸停了一下,疑惑地瞅了他一会儿,又继续拱起来。它身上已然没有了没有烧鸡味,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来自大自然的清香。 程绍笑得喘不过气:“小啸,你是不是又去草地上打滚啦?” 山洞的房间挂着帘子,没装门。阆石在外面拍了拍不锈钢盆:“再闹就把你们扔出去,外面有大灰狼!” 程绍一听都惊了:阆石身为一个狼人,就这么吓唬自家孩子?还大灰狼……你才大灰狼! 没想到,阆啸突然定住,整头狼一下子安静下来。 阆石这乱七八糟的话居然真起了作用。 其实,那句话不只对阆啸有效,同样,对程绍也有着震慑作用——他想起了梦里多次出现的那头灰狼。 程绍和阆啸终于消停下来。 还没想明白,外面传来人声,是阆石和通芷。 只听通芷说:“石哥,今天看你吃得少,给你带点儿吃的。” 阆石连忙回应:“好,肩膀还疼吗?” 通芷答:“不疼了。” 阆石追问:“真不疼了?” 通芷小声说:“疼。” 阆石:“阿芷,下次别再……” 通芷没等他说完:“情况紧急。” 阆石:“太伤身体了,我能对付得了,你护好自己就好。” 通芷:“嗯,我走啦。” 阆石:“且慢,我看看?” 通芷顿了一下:“看……看什么?” 阆石:“你的肩膀。” 通芷:“我现在是人形。” 阆石:“我又不是。” 通芷:“那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阆石:“也是。” 通芷:“那我真走啦?” 阆石:“东西呢?” 通芷:“啊……吃的东西……哎呀……忘记拿来了。” 阆石:“那我陪你去拿。” 通芷:“嗯。” 话音渐渐远去。 程绍问阆啸:“小啸,你会不会点头yes摇头no啊?” 阆啸没吭声。 程绍想了想:“我是说……他们是不是一……他们是不是……” 他本来想问阆石和通芷到底是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阆啸在他身边卧下来。程绍揉着它的脑袋,心里一堆疑问没解开。 第二天的早饭是用不明材料熬成的粥。 粥是通芷送来的。 她送来一锅,程绍喝了一碗,阆石干完了一锅。 程绍盛走的那一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也还是一锅。 呼吸着通灵村的清新空气,程绍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就这么赖了下来。白天跟着阆啸上山下河、摸鱼捉虾,生起篝火烤鱼吃;晚上就去见太奶,摸黑聊天。 直到他发现,阆啸似乎有点怕火,便取消了烤鱼这项活动。 当天晚上,程绍见完太奶,跟阆石闲聊:“阆叔,你怕火吗?” “现在不怎么怕,”阆石说话有点有气无力,“否则你吃上的可就是刺身了。” 程绍乐了:“叔你还知道刺身呐?” 阆石:“你叔什么不知道?博……博什么来着?哦,博古通今……休息去吧,我要看书了。” 程绍:“书呢?” 阆石:“就你话多!” 程绍:“你以为我爱跟你唠啊?还不是小啸不会说话。” 阆石:“它要是会说话能烦死你。” 程绍:“我这就告诉它你说它坏话。” 阆石:“滚滚滚!混蛋玩意儿!” 程绍:“这一句是学我太奶的吧?你们的话都是在哪里学的啊?各个门派的都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简直是集百家所长。” 阆石翻出一本书:“我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触类旁通,什么不知道?滚滚滚……找你小兄弟去!” 程绍乖乖“滚”了。 天气转凉。这天,程绍和阆石、阆二大爷、阆啸刚吃完晚饭,阆石没急着催收拾,而是说:“阿绍,你可以走了。我这边走不开,让小啸送你出山——不行,还是阆二去送吧。” 程绍一愣,正在挠阆啸下巴颌的手指停住了,阆啸也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沉默许久,程绍才答:“哦……阆叔,我想买点东西带进来,该怎么送?” 阆石流着口水:“用不着你买,山里吃的多的是。” “可山里的烧鸡没城里的好吃。”程绍说。 阆石用灵活的前爪抹了把嘴:“谁说的!” 阆二大爷默默缩了缩脖子。 看着一动不动的阆啸,程绍心里难受,勉强打起精神没话找话地闲扯:“阆叔,你之前让小啸带我去山洞,说第二天就回,可我总觉得睡了好久——我在洞里到底睡了多久?” 阆石昂起他高贵的狼头:“据我分析,是你太累,睡得太沉了。” 程绍盯着他:“你看着我。” 阆石转过来看他。 程绍问:“我像傻子吗?” 阆石:“说了你又不爱听。” 程绍:“嗯?!” 阆石突然转身:“你困了吧?快睡觉去。” 程绍不动,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我不走。” 阆石:“是吗?刚才谁说困了?” 程绍:“从刚才到现在,只有你说过‘困’这个字。” 阆石扭头问一脸懵的阆啸:“是不是啊小啸?” 阆啸没出声。 阆石:“你看,它说不是。” 阆啸歪头:“汪?” 程绍拍了拍阆啸,放下心来。 阆石最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程绍放心不下。又厚着脸皮在山里多赖了十几天。 这天吃完晚饭,阆石放下爪子:“阿绍,明天我送你出山吧。” 阆啸的耳朵猛地一抖。 “不用,”程绍满心不舍,“我自己能行。你留在这儿,万一你们那些死对头又回来呢?” 阆啸当场就闹起了脾气,一个劲地嗥叫,烦躁地蹿来蹿去。阆石没办法,扬言要把它拴起来。 阆啸一听,果然安静了。程绍仔细一看,发现它全身都在发抖。 程绍不忍心,一把抱紧了它:“不拴不拴,阆啸乖。” 夜里,程绍刚合眼,那只灰狼就又闯进了梦里。 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睛死死锁定他,铁链拖地发出脆响,每走一步,都带得枯叶哗啦翻卷。 灰狼湿冷的皮毛在苍白月光下泛着碎光,一步一步逼近…… 程绍想动,双脚却像扎了根,钉在原地。狼越来越近,野兽特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看着它嘴角凝固的暗红血痂,程绍竟是一丝恐惧都没有,只是心痛!排山倒海的痛苦击溃精神,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眼泪撑得眼眶发胀,却哭不出声。他心里不怕,身体却本能想躲——念头刚起,就被一股蛮力扑倒在地。 头磕在地上,程绍咬牙嘶了一声,一巴掌拍到狼头上:“疼啊!” 灰狼桀骜难驯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水光闪过。 “你是谁?阆啸呢?” “嗷——!” 狼嚎刺破耳膜的刹那,程绍浑身一颤,猛地睁眼。 他下意识往身边摸去——阆啸不在。 他梦见过灰狼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像这样:那双眼睛里,似乎翻涌着恨意。 程绍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是因为有了阆啸,再梦到灰狼就心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阆石说要拴阆啸,所以就梦到了铁链、梦到了恨意? 醒来没见到阆啸,阆石说它出去吃早点了。吃早点,也就是去觅食。 刚喝完一碗粥,阆啸带着一身的晨露回来了, 梦到灰狼,程绍总觉得对不起阆啸。可为什么愧疚?程绍想,自己怕是真有病。 “你……吃了吗?”程绍颇有些心虚地问。 阆啸张了张嘴:“gei……” 程绍猛地瞪大双眼。 哥? 阆啸会说话了!? 程绍激动得几乎要起飞! “gei……”阆啸又叫一声。 “哥?你是在叫‘哥’吗?小啸!”程绍扑过去一把抱住阆啸,没抱起来,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兴奋,“小啸!是你喊的对不对?你会说话啦?哈哈哈!再叫一声!” 阆啸不叫了。 程绍却突然应了一声:“哎!” 想了想,他又激动地问:“阆啸,你也能变成人是不是?变了人我带你去吃香喝辣!告诉哥,你什么时候变?” 阆石从洞里走出来看着程绍,语气疏离:“程绍,回去吧。至少一年之内,别再来了。” “嗯?”程绍愣住,“阆叔……为什么?” 在此之前,他纵然不舍,可想到还能再来,多少能减轻失落,现在…… 阆石凝视着他,声音低沉地开口:“程绍,你的真名就是程绍,不是什么‘程少年’,对吗?” 程绍点头:“是,我叫程绍,阆叔,我骗了你,对不起。” 阆石:“也不算欺骗吧,通袅说她也常这么叫你,除了这件不重要的小事,你也没再说过谎骗你阆叔,但阆叔,是真的骗了你。你刚来时,我始终没法完全信任你。小啸带你去山洞,给你送吃的那次,我在里面加了点东西,还骗他那只是普通调料。” 说到这里,阆石的声音压得更低:“那东西让你昏睡了两天。这两天里,我开了很多次会,和他们反复商量怎么试探你。程绍,阆叔今天跟你说这些,是真心给你道歉。” 程绍笑了:“阆叔,我早就猜出来了,我能理解您。” “你单纯,又豁得出去,重情重义,其实阆叔很喜欢你,我们都很喜欢你。”阆石说完,转身进了山洞。 程绍清楚,是真的无法再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了。 这一次,阆啸没再嗥叫。 程绍系上玉坠,披上阆石借给他的大衣,先到洞外与太奶道别,又红着眼圈与阆石、阆啸一众灵兽挨个告别,在阆二大爷的护送下踏上归途。 阆二大爷在前方带路,程绍直至很远才忍不住回头——阆啸立于山巅,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比起夏日初见,阆啸已经高大了许多,也威猛了许多。可此刻远远看去,却被诺大的山头衬得是那么小小的一个。 程绍鼻尖一酸,咬牙转身,不忍再看。 身后,一声悠长狼嗥破开晨雾,程绍头加快脚步,也不回地向山外奔去。 一人一狼穿过幽深山洞,蹚过泠泠溪流,跋山涉水,一路未曾停歇,林木渐疏,地势趋缓,空气中的灵气也一寸寸淡薄下来。 天色将晚时,前方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回头望去,璆山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暗沉的天幕压在头顶。程绍怕撞见附近村民,催促阆二大爷返程。 突然,熟悉的狼嗥猛地钻进耳中,他心头一紧,抬眼间,一道灰影已从林中窜出——是那匹灰狼! 程绍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在做梦!不是!是真的!见到灰狼了! “你是谁?”程绍声音嘶哑,“阆啸呢?你来的时候见过它吗?” 话未说完,那头灰狼突然扑来,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窒息感瞬间裹住全身,程绍眼前一黑,最后闪过的,是那双狼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再次醒来时,他看见了阆石。 “你二大爷已经被我骂跑了,刚才过河时你跌了一跤晕过去了,我又变成人形把你背了过来,”阆石一脸的高深莫测,“我最近注重养生,不能维持太久人形,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顺着路往前走就是山外。” 河水的哗哗声在身后响起,程绍心下一动,猜是阆石放心不下又追了来,心里又暖又急,却顾不上多言,急忙问:“阆叔,您有没有见到一只灰狼?” “见了。”阆石说,“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 “不是……”程绍四周张望着,“我不是怕它,它在哪儿?小啸呢?小啸跟来没有?” “都好着呢,别问了,再不走小心被狼叼走。” 程绍:“阆叔,你吓唬小啸也是用的这句话。” 阆石说:“嗯,管用就行,你走不走?” 程绍忽然想起什么:“你们的皮卡呢?” 阆石作为一头狼,像是挑了挑眉:“你想开?” “……不是,”程绍说,“我是说怎么不见了,你是怎么开过来的?” “谁说我开过来了?车在山外,坏人的,他们吓尿裤兜了,车也没开就跑了,你要想开就开走,就是我忘带钥匙了。” 程绍:“……我不想开。” “那我走了,拜拜。”阆石摆了摆爪子,转身钻进树林。 程绍望着阆石的背影,又看了看前路,才依依不舍地迈步。 终于,远方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 经过这段山野时光,他脚步愈发轻捷迅疾,踏上乡间小道后,搭了一段顺风车,终于抵达有巴士停靠的站点…… —— 程绍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 在璆山脚下的日子像一场梦,醒来就没了痕迹。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敲门声突然响起。程绍开门一看,是他那三个月未曾见过面的便宜二叔——程风明。 程绍远离喧嚣,在世外桃源般的通灵村呆了整整三个月,这是他回来翻看日历才知道的。 “这最近跑哪儿去了?”程风明张嘴就问。 程绍没应声,只皱眉盯着他。 程风明掏出烟点上,程绍:“熄了!” “嗯?”程风明没反应过来。 “把烟掐了。”程绍说。 程风明不情不愿地拿下烟头,踩灭了:“你不该对长辈这么没规矩,虽说我也没比你大多少。” “有事说事。”刚回来两天就看见这人,程绍有点手痒。 “嗯……”程风明拖长音调,“今儿过来,是跟你说个事。以前院里跑进来的那只狼,逮着了。” “逮着了?”程绍心里咯噔一下。 程风明眯着眼“嗯”了一声。 程绍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程风明顿了下,“跑了。” 程绍想打听,又不能太明显。更何况,程风明很可能在说谎。他缓了缓,问:“你过来,就为说这个?这次见到狼也不怕了,胆子大了不少啊。” “是,我就是很久没见你们,来看看。”程风明笑。 “不必,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太奶呢?也就我还惯着你。” 程绍本就憋一肚子火,再瞥见程风明那一副套话的嘴脸,火气“噌”地上来了。 “不会闭嘴是吧?”程绍攥紧拳头猛地挥过去,“我帮你闭嘴!” “砰”的一声,程风明连人带话被打出门外,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程绍重重关上门,背靠门板坐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程绍出去了一趟,探望那个精神不太好的女孩。 初见时,她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安静静坐着,眼神甚至有些温和。 可没说几句,她突然发出尖利叫声,整个人缩成一团,拼命往墙角躲。直到保姆匆匆赶来把程绍赶走,刺耳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程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他没头没脑冲上街,越走越快,最后狂奔起来。风灌进喉咙辣得发疼,这才把心里那股憋闷跑散了一些。 那一夜,程绍没合眼。天一亮,他就去找了程风明。 说明来意后,程风明问:“怎么突然想加入探狼队?” 得知程风明牵头的组织叫探狼队,程绍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说:“混口饭吃。” “跟我去见个人,他能帮你。”程风明没有拒绝。 曦城最豪华的九豪大酒店总统套房里,窗前立着个人影。 那人一直背对门口,望着窗外。 程绍和程风明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程绍皱眉:这人就这么站着,是不是觉得特有派头,一览众山小? 终于,那人转过身来。 程绍看着他,总觉得莫名眼熟。 没等程风明介绍,那人开口:“九豪集团董事长——之子,申九。” 之子?九哥?富二代?程绍恍然,怪不得眼熟,眼前这位,就是那天晚上遇见的沙滩裤。 和那天不同,今天的申九穿着得体,眉宇间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他走过来,伸手就想捏程绍的下巴。 程绍一躲,抬着脸斜着眼吐出两个字:“我操?” 申九的手僵在半空。程绍本来就比他高,这动作显得格外别扭。 程绍望着天花板,强压挥拳的冲动,扯扯嘴角,一把扣住那只手甩开:“我不是来做交易的。” 第12章 第 12 章 “程绍!”程风明伸手去拽程绍的胳膊,被程绍一把甩开。 在某些时候,程绍率真得几乎到了愣头青的地步。 除了太奶,他谁也不想惯着——哦不,程绍转念一想,还想惯着小啸、阆石、阆二大爷、通芷、通三大爷、通三大娘…… 他极力拉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眼前是他便宜二叔的脸。 程风明正张着嘴,下嘴唇向下扯开一个“让人想移开视线却又自虐般想再看看”的弧度,露出了一排下牙,兢兢业业地诠释着尴尬。 程绍明白他这个便宜叔叔是要现形了。 这对程绍来说,虽不至于解气,倒也算是喜闻乐见。 程风明转身对着申九连连哈腰:“九哥!对不住对不住!这小子……我没想到……” 对于程风明也叫申九“九哥”这事,程绍推测,怕是跟自己的“程绍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申九哥”转了转手腕,并未答话。 “程绍!”程风明压低声音呵斥,“就算咱俩关系不好,不对付,也得分场合!快给九哥……” “怕了?”程绍忽然笑出声,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跟我摆长辈架子的时候,带我这样的人来见这么个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引火上身?” “九哥——”程风明明显急了。 “嗯?”申九放下手,“我也没比阿绍大多少岁,叔叔你这么喊倒显得我多老似的。” 程风明一愣,忙不迭改口:“申先生!这小子就是顽固不化,我来之前就提过的!” 申九看着程绍,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被霸总小说腌入味了一般,极力做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很好,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对我的人。” 这话听不出是威胁还是赞赏,程绍暗自庆幸刚才没真挥拳——万一给这人打高兴了,那才叫人烦。 申九踱了两步,没等程风明喘口气,又倏地转身,潇洒摊手:“阿绍,大家做个朋友先?听你程叔说,你想去异踪监测站?” “……什么?”程绍问。 程风明赶紧填缝剂一般地接上了话:“探狼队,异踪监测站,差不多一个意思,都是为了保护曦城市民。” “探狼队是异踪监测站的分队,”申九语气恢复温文尔雅,指尖轻轻摩挲着袖扣,“站长我熟。” 程绍看着如此“潇洒”的申九,没应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我打声招呼就行,去吧,不算多大的人情,”申九摇着手指,“就是收入不高,平时事少,算个闲差。” “闲差?”程绍眉峰一挑,“程叔说……” “开个玩笑!”程风明急忙打断,伸手就拉程绍,“我先带这小子回去反省!” 程绍甩开他,朝申九笑了笑:“程叔说,昨天捉到了一头狼。” “嗯?”申九的眼里冒着光,说着就要出门去,“狼呢?怎么没人汇报?什么时候的事?带我去看看!” 程风明忙不迭摆手:“跟这小子开的玩笑!您别当真!” “哦。”申九脸上的兴奋褪去,语气里浮起明显的失望,“以后别开这种玩笑,阿明,特助明天会联系你,不会亏待你的。” 程风明从不吝啬自己脸上谄媚的笑:“申先生说这话就见外了!只求这小子日后对您不敬,您别迁怒到我头上就行。” 申九也笑了:“放心,一码归一码。真要有事,也是我没本事拿捏住人,怪不到你头上。” 出了酒店旋转门,程风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笑容转移到了程绍的脸上:“这才像你,天天装不累吗?” 程风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眯:“到底是谁在装?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程风明。”程绍迎上他的视线。 程风明忽然笑了:“打个赌,怎么样?” 程绍望着街上来往行人,整个人透着股懒得去掩饰的,慵懒的不耐烦劲儿:“赌什么?” “赌你最后会不会护着那些‘精怪’。”程风明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是还护着,算我输;要是醒悟了站到我这边——算你输。” “什么精怪?”程绍终于转过头。 程风明啧了一声:“没意思了啊……” “把话说清楚。”程绍说。 程风明皱眉,沉默半晌吐出一句:“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程绍说,“不说就走了。” 程风明盯着他看了足有半分钟,这才开口:“你厉害,行……对了,我改姓了,以后别叫叔了。” “早就不想再叫你叔了,”程绍觉得滑稽极了,“你打算姓什么?” “成。成功的成。”程风明说。 程绍没再理会,转身就走。 他走得潇洒,却也明白这步棋走得险,成了,或许能护住他们,还能出出这些年憋在心里的闷气;不成的话…… 不!只能成功! 程绍把他这个已经是过去式的二叔的名字在嘴里咂摸了两下——我看看谁能成。 程绍没等多久,第二天就去了异踪监测站报到。 站里加上他总共六个人。成风明挂着探狼队队长的头衔,身边总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助手,一个姓何一个姓张,还有两个负责后勤的,老王和老赵。大家各司其职,表面倒也相安无事。 异踪监测站位于曦城郊区的废弃工厂,刚翻新过没多久,外观并不气派,但胜在场地宽敞,还设有一个摆了健身器材的训练场。 入职当天,成风明塞给程绍一台二手手机,说是后勤老李淘汰的。程绍不接,成风明说是工作必需,又补了句“放心,钱从工资里扣,扣的钱会补发给老李。” 程绍接了手机,转头就去电子市场卖掉,换了台三手的同款。 他不得不防。这个便宜叔叔,他信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站里管住宿,每人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单间,算不上好,但也不糟。 程绍没打算住这儿。 每天傍晚,他都从监测站出发,沿乡道跑回城区,在公交站等车回家。早晨再坐车到城郊,跑回监测站。 成风明不是每天都来,可每次来都会把程绍叫到办公室问几句话。程绍看着成风明堵心,一有空就扎进训练场。 程绍跟着灵兽们学会了走路没声,于是就有了新收获。这天他训练完,听见了走廊里传来的谈话声。 “成哥,你那侄子……”是助理小张的声音。 “谁侄子?”成风明声音陡然变冷。 “你朋……友……”小张改口,坚持说完了话,“身手不错啊,练过?” “嗯,”成风明顿了顿,“明天成总过来,汇报材料再核对一遍。” 第二天,程绍被派到城西巡查,回来时正撞见一辆黑色轿车驶出站门。 “谁来了?”他问擦肩而过的后勤老李。 “不知道。”老李答得干脆。 程绍皱起眉。 这阵子他和成风明互相防备,表面看来双方一无所获。今天他在外兜了一整天,最后却是一场空——成风明说城西有市民反映看见“精怪”,派他去查,结果报案人改口说是看花了眼。 望着轿车消失的方向,程绍拧起了眉,成风明特意把他支到城西,是不是就为了不让他撞见这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成风明到底想瞒什么? 之后好些日子,那辆黑色宾利都没再出现。 黑色宾利没见着,申九倒是来了几次。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动了手的原因,申九没再为难他。 程绍向申九打听过黑色宾利。 申九当时带着故弄玄虚的欠揍感说:“想知道?求我啊!” 程绍动了动手指,露出牙疼的表情。 “程绍,你就是个扳手。”申九说。 程绍没问为什么,只瞥他一眼,以牙还牙:“你是钳子。” 申九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程绍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申九满意了:“看在你对我笑这么好看的份上,我跟你透个底,这工作站——是我朋友的,我两家是世交。” 程绍略感意外:“你们是发小?” “不是,”申九摇头,“他之前一直在国外,大学时候才回来。” 程绍:“那挺年轻的。” 申九打量着他:“你别打他主意!” 程绍失笑:“我打他什么主意?” 申九:“那你夸他年轻?” 程绍:“……我是说,这么‘年轻’,还这么——‘有为’。” 申九不服气:“我就不年轻有为了?” 程绍:“有……有啊。” 申九看来不太满意,又透露一个信息:“这地方,其实是他父亲赞助的。” 程绍:“他父亲?” “嗯,他爸在国外呢,他回来打理家族生意,”申九摆手,“不说他了,你认识我一个富二代就行了,别的少打听。” 程绍:“我就非得认识一个富二代吗?” 申九:“那不是,可认识我不一样,认不了吃亏认不了上当,你有福了——最近见着沈行没?” 程绍摇头,反问:“你们不是关系挺好?你来问我?” 申九:“你这个老同学不让我找你,我也就不找他了。” 程绍:“你找我干什么?我又没空陪你玩。” 申九恨铁不成钢地:“玩!一天天就知道玩,我来可不是玩的。” 程绍:“……是我失礼了。”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玩,申九在工作站转了一圈,像模像样地问了几句之后,日理万机地溜了。 不知不觉间,到异踪监测站已近两个月了。 这一年的雪来得晚,小寒过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午间落下,傍晚时分,地上已积起厚厚一层白。 路面积雪湿滑,没等到顺风车。程绍不愿住站里,踩着积雪走回市区,又转了公交车。 门岗亮着灯,大爷真人不在岗,门口戳着个他的人形立牌。这情形程绍遇过几回,每次问起,大爷都嘿嘿笑说“人有三急,找兄弟替一替。” 程绍看了一眼那完全不能以假乱真的立牌,忍不住勾起嘴角,一转头,就见自家楼下立着道身影。 天寒地冻里,雪花在那人身上积了厚厚一层,却没有积出丝毫颓意。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 第13章 第 13 章 路灯昏黄,男人的神情隐在夜色里,只被勾得出宽肩长腿的挺拔轮廓,像一幅不甚清晰的山水画。 山水画的主角,站在雪地里,一直望着程绍的方向。 走近了,程绍才真切感受到对方的身高——自己已不算矮,可这人至少比他高出半个头。 擦肩而过时,那道目光仍黏在他身上。程绍停下脚步:“你好。” “……你好。”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尾调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像轻柔慢捻的琴弦突然受到阻滞,断了流畅。 程绍看清了对方的脸——很年轻,让人过目不忘的一张脸。 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在记忆里搜寻片刻,确定之前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 男人抖落身上的积雪,目光仍落在程绍脸上。 这直白的注视,使得程绍有些发怔:“我们……认识吗?” 承托着雪花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男人的眸色深沉,眼底仿佛积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他神情清明,却说着傻话:“我饿了。” 程绍愣了一下,是因为饿,才会露出这么委屈又落寞的样子吗?他迟疑了两秒:“你家在哪儿?” 男人扭头望向别处,答非所问:“家里没吃的。” “嗯?”程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转回头时,视线落在他垂在颈侧的头发上,发梢微卷,衬得脖颈修长,像前阵子流行的狼尾发型。 很好看。 程绍打算也试试这个发型。 男人转回头时,已经扫去了刚才的沉郁,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程绍的心头猛地一跳,按捺住内心的悸动,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小……啸?” 男人愣了片刻,一脸的茫然:“小啸是谁?” 程绍的心沉了沉,还是不死心,又试探着叫了声:“啸啸?” 男人看着程绍,迟疑片刻后,嘴角扬起,眼睛弯了弯。 笑得很好看,不过这不是重点。“不是叫你笑,是叫你‘啸啸”,程绍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是不是有点……” 男人迟疑着,没接话。 程绍拧眉一想,自己怕是“这里”也有点问题,毕竟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就有问题。 看着这个冒着傻气的年轻美男子,程绍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楼梯间:“饿了是吧?跟我来吧。站了多久啊?不冷吗?” 年轻男人又抖了抖身上的雪,跟了上来。 楼梯间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了。 程绍回头:“你……别离我太近。” 男人停下脚步:“哦。” 程绍都走到拐角了,他还站着没动。 “走吧。”程绍说。 男人接收到指令,跟了上来。 回到家,程绍打开客厅的灯,顺手抄起一个木凳:“不用脱鞋了。” 太奶不在,原来的小床收了起来,小套间的客厅里只剩一个小茶几、两张塑料凳、一个小木凳、一张沙发和一台电视,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镜子。 木凳被程绍拎在手上。 年轻男人站在屋里,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转着脑袋,打量着屋子,和屋子的主人。 程绍给自己倒了杯水,等这个人看够了,程绍也观察够了,这才放下木凳,也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你打不过我。”男人看着他。 程绍从他眼里看到了怜悯。 “呵呵……”程绍被他逗乐了,“随便坐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di。” “阿迪?”程绍确认。 男人垂下眼帘想了想,最终确认:“嗯。” 程绍转身进了厨房,用热水泡了碗面,端到茶几前:“先垫垫肚子吧。” 阿迪坐在沙发上,端着泡面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程绍。 “放下啊,不烫吗?”程绍皱眉,“看来是真的有点问题。” 阿迪听话地放下泡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程绍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厨房有水龙头。” “哦。”阿迪坐着没动,只是把头抬起来,看着程绍。 程绍只好端了盆冷水放到茶几上。 谁知他对着水盆就喝了一口,抬头说:“有点凉。” 程绍彻底没了脾气,问:“手还疼吗?” 阿迪对着手吹了吹:“不疼了。” “真不疼了?” “疼。” 程绍揉了揉额角,感觉这话莫名耳熟。“算了,面有点烫,凉会儿再吃。” 泡面盒子上方的雾气小了点,阿迪又端起了碗,一碗面被他劲几口吃完了,还喝了汤。 喝完说:“辣。” 程绍笑出了声:“这点儿还辣啊?这是红烧牛肉味的。” 饱了,暖了,阿迪就高兴了。 抬眼望向程绍时,阿迪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 “看来是真饿坏了。”程绍低声说。 阿迪用力点头。 程绍笑了一声,叹了口气:“看来是真傻。” 他想起站里每月发的牛奶,打开两盒倒进碗里热了热,晾到合适温度才递过去:“还有牛奶,喝点吧。” 阿迪喝完牛奶,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吃饱了就回去吧。”程绍催促。 阿迪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要不……我报警吧?让你家人去接你。”程绍拿起手机。 男人猛地按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我不回去!” “回去有人打你?”程绍随口问。 阿迪眨眨眼,点了点头。 程绍上下打量着他:“谁能打得过你?你不是说连我都打不过你吗?” 阿迪指了指自己的头。 程绍的心忽然就软了。是啊,武功再高也架不住阴招,单纯的心眼斗不过旁人的算计。这人看着一根筋,遇上程风明那种人,肯定要吃亏。 “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程绍叹了口气。 “我不是坏人。”阿迪说。 “坏人都不说自己是坏人。”程绍说。 他不认为阿迪是坏人,却莫名说了这句话。 阿迪的表情有点受伤:“你把我捆起来,明天再松开。” 程绍:“……我有病吗?” 阿迪态度诚恳:“没有。” 程绍:“谢谢。” 阿迪笑得真诚:“不用谢。” 程绍:“你睡客厅的沙发上,我睡屋里。” 阿迪:“绳呢?” 程绍:“什么绳?” 阿迪:“捆我的。” 程绍:“……” 程绍心服口服。 “去洗个澡,我借给你一套衣服,明天你要么回去,要么我帮你找个活干……对了,你身份证呢?我看看。” 阿迪一听不用走,高兴了,咧开嘴笑了:“没有。” “没有?” “包丢了。” 阿迪继续笑:“里面有肉,还有衣服。” 程绍凑近:“你真不是……” 阿迪抿嘴看着他。 下一秒,程绍又离开:“算了,它比你聪明多了。” “我想在这儿工作。”阿迪的声音猛地拔高了。 程绍一愣:“在这儿?” “在你家,”阿迪一本正经地提议,“当仆人。” 程绍被他逗乐了,又有些无奈:“你可真看得起我,我没钱请你。” 阿迪从衣领里摸出一根绳子,手一扬取下来递到程绍面前:“我有这个。” 绳子挺粗,深灰色,细密的股编,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材质揉成的。绳的末端穿着一枚指环形状的绿色玉石吊坠,吊坠绿得浓郁,纯净无杂色,在灯光下隐隐透着些温润的幽蓝。 难得这傻蛋还有个没丢的东西。 从通灵村回来后,程绍另外找了根绳子,将玉坠戴到了颈间,现在那枚玉坠被自己的体温烘得暖暖的。 他不怎么懂玉,纯粹觉得这两块玉都很好看。 程绍:“嗯,这个没丢。” 阿迪:“嗯,丢不了。” 程绍:“嗯,那是没放包里。” 阿迪:”嗯,送给你。” 程绍抬头:“你在这里当仆人,送我这个?” “嗯……”阿迪把玉放到程绍手心,“当作我的佣金。” 第14章 第 14 章 一句话,程老板就拍板了——面前这个求职者拿到了offer。 他要留下这个人,准确来说是暂时收留这个人。 程绍把玉递还回去:“收好。” 阿迪不接,程绍又往前递了递:“收好。” 阿迪这才接过,戴回到了脖子上。 程绍叹了口气:这傻孩子。 如果这傻小子说的都是真的,就这么把他扔出去,实在有些不忍。 这玉说不定是传家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要送人,还说是自己的佣金,什么脑回路。 “你家人肯定会找你,他们会着急吧?”程绍问。 “他们知道我出来了。”阿迪说。 “他们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阿迪点头,语气肯定:“嗯,答应了的。” “你说家里没吃的……”程绍问,“他们还打你……是家里揭不开锅?” 所以让你出来找工作? 阿迪眯眼想了想,点头确认:“嗯。” 程绍一点没留情,在心里把阿迪的家人痛骂了一顿——就这么个傻蛋,怎么放心放出来的。 “既然揭不开锅,没吃的,他们怎么会让你带着这么一块玉出来?” “玉又不能吃……也有吃的。” “嗯,他们没打算把玉卖了?” “把玉卖了?卖给你……” “打住……” …… 程绍又问了几个问题,阿迪都认认真真答了。 阿迪看程绍不问了,自己开问了:“我还能再吃一碗吗?” “面吗?”程绍问。 阿迪用力点头。 程绍笑了:“你该不会是因为吃太多才被赶出来的吧?” 阿迪慌了:“我……我最近……” “逗你的,”程绍摆摆手,“又没嫌你吃得多,一碗面本来也没多少。” 阿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挂在脸上。 程绍心里暗笑,这人还真是藏不住事儿。 “我给你煮碗牛肉面吧,”程绍打开冰箱,“还有点卤牛肉。” “不用水冲吗?”阿迪问。 “不吃泡面了。”程绍说。 阿迪吞了吞口水,小声问:“是……不够了吗?” “还有呢,”程绍看着他笑,“你不是嫌辣吗?” 阿迪也笑出了声。谁能想到,这般自带强大压迫感的人,笑起来时,眉宇间竟藏着几分天真可爱。 程绍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笑的时候,跟我弟真挺像的。” 阆啸虽然经常“汪汪”叫着假装自己是狗,也很听自己的话,可骨子里的兽性却藏不住。至于阿迪,虽然不笑的时候带着慑人的气场,却看不到兽类的影子。 可就是莫名觉得像。 阿迪的笑容已经收了:“你弟?” 有点了,但不多。程绍想,自己身上的兽性都比这多。准是太想那小崽子了,才会看谁都能扯上它。 程绍深吸一口气,转身去了厨房:“嗯,好久没见了,对了,吃葱花吗?葱花的辣能接受吗?” 他问了两次都没听见回应,回头往客厅看,阿迪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程绍没再追问,很快煮好一碗清汤牛肉面,想了想,还是撒了点葱花。 端过去时,阿迪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你想他了吗?”阿迪忽然抬头问。 “什么?”程绍问,“想谁?” “你说好久没见你弟了,你想他吗?”阿迪又问。 当然想了,想死它了都,梦里都见着好几回了。 “想啊……不是——你这反射弧,都半个世纪前的问题了,怎么又突然想起来问了?” 阿迪摇摇头:“没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弟叫什么?” 程绍看着他:“啸啸。” “嗯,”阿迪点头,“你弟叫啸啸,不是叫我笑一笑,你很想他……” “怎么突然就变聪明了?”程绍笑了起来。 阿迪没笑。 程绍打量着他:“想你家人了?” 阿迪迟疑了好一会儿,慢慢点头:“可我不想回去。” “嗯,吃好了就去洗个澡休息吧,”程绍说,“明天我下班回来,有些事得问清楚——我总不能收留个来路不明的人。” 阿迪点头。 程绍去浴室给他放了桶热水,调好温度:“去洗个澡,头发也洗洗,抽屉里有吹风机,你头发都湿了——辣吗?” “你先洗,”阿迪端着碗说,“不辣,很好吃,辣的也好吃。” “也行,”程绍走向卧室,拿了换洗衣物出来,“你慢慢吃。” 他快速洗完澡出来,见阿迪正站在洗手间门口。 程绍指了指洗手间的门:“看得见里面?” 阿迪摇头。 “我当然知道看不见,”程绍哼了声,“看得见我早揍人了。” 阿迪郑重地给出承诺:“看见了我也不会说出去。” 程绍笑了,擦着头发瞥他:“我怕你说不说出去吗?不过说起来,嘴严是一种美德。” “嗯,我不说,”阿迪紧接着问,“那你怕什么?” “我……”程绍噎了下,“算了,你去洗吧。拖鞋放浴室门口了,水给你放好了,在塑料桶里泡会儿,洗完记得用淋浴冲一遍。” “哦。”阿迪进了浴室。 过了会儿,程绍擦头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你……该不会……不会自己洗澡吧?”这次换他站在洗手间门口了。 洗手间里传来阿迪不紧不慢的声音:“不——是——哦~~” “还‘哦’,”程绍笑了起来,擦着头发又拍了两下门,“快洗,不准卖萌了!” “嗯?”阿迪的声音混着水声,听不太真切。 程绍:“没事,快洗吧。” 程绍吹干了头发,找了套换洗衣物端着,站在浴室门口,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很大。 “阿迪,洗好了吗?”他敲门。 回应他的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程绍低头一看,门口漫出了不少水。 程绍推开门,正拍着水玩的阿迪猛地停了手。 “你在玩水?”程绍很平静地问,“好玩吗?” 阿迪耷拉下脑袋,小声问:“不能玩水对吗?” “玩水也行,”程绍看着几乎空了的塑料桶叹气,“没事,你继续。对了,记得用淋浴冲干净。” 想了想,他又转身,把衣服放塑料袋里挂好,在阿迪的目光中打开淋浴,调好水温:“转过去。” 阿迪低着头,乖乖背过了身。 程绍拿花洒胡乱冲了冲,又把花洒递给他:“再冲一会儿,衣服挂那儿了,自己穿好出来。” 阿迪很快就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程绍看了看,庆幸这人还会自己穿衣服——自己的底线真是越来越低了。 “用吹风机吹干。”程绍说。 阿迪点头,却不接他递过去的吹风机,晃了晃手里的毛巾:“你也没吹。” “那是你没看见。”程绍说。 “不吹了。”阿迪低下头。 程绍拿过吹风机接上电源,往他头上随意晃了晃:“头发这么长,得吹干净,自己拿着,每次都得哄着。” 他去清理洗手间门口的积水,回来时,阿迪已经吹好了头发。 “不早了,早点休息。”程绍说,“你睡沙发吧。” 锁好卧室的门,听着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程绍突然就想起了程风明。 因为想起了程风明,所以他又从床底拖了根棍子出来——毕竟人不可貌相。 程绍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程绍又把棍子推回到了床底下。 拍了拍手,他又去拉卧室的门,不曾想,打开门就是一个大惊喜。 卧室门前横着个沙发。 沙发上卷缩着一个睡美人。 听到动静,睡美人醒了,保持着卷缩的姿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很明媚,是看起来一点都不显傻的笑脸。 程绍问:“你怎么躺这儿了?” 睡美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我好看吗?” 程绍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又揉了几下:“我这生活真是不太日常,每天都有新发现。大早上的,怎么突然问这个?别人说过什么吗?” 阿迪摇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想听别人怎么说。” 程绍笑了:“我不说。” 阿迪追问:“怎么才会说?” 程绍朝卫生间抬抬下巴:“自己照镜子去。” 阿迪就去照镜子了。 照完回来就躺在沙发上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程绍移开视线:“沙发挪开,我去上班了。” “不睡啦?”阿迪拉开沙发问,“做的什么工作?” 程绍想了想:“每天干的都不是这个职位该干的事。” 阿迪挪着沙发:“我也去。” 程绍:“你不会喜欢那里的人。” “我要去。”阿迪很坚持。 程绍想了想:“你又不是我的保镖,在家帮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阿迪茫然:“收拾什么?” 程绍失笑:“算了,给你本书看吧。” “哦!”阿迪眼睛亮了亮。 程绍随便从抽屉里抽了本书出来,递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是《人类简史》。 阿迪把书转了转,翻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还回来:“我要画多的。” 程绍很欣慰:“你认识字对吧?那找工作就好找了。” 阿迪指着封面:“你给我的时候这个画是倒过来的。” 程绍发现了,阿迪的傻气傻得很随机,没有章法。 “厉害啊,”程绍重新拉开抽屉,埋头翻找起来,“你还知道我是看封面上的字判断的?” “我也认识些字的,还会背古诗。”阿迪站到了他身后。 “哦?”程绍随口应着,“背一首听听?”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声音泠泠入耳,初听清越,如玉石叩击冰岩,余音却温润沉稳,似古筝轻拨慢捻后绕梁不绝,刚柔并济。 程绍的手定住了。 第15章 第 15 章 程绍只觉得心脏狠狠一抽,呼吸停滞了一瞬。 等他回过神时,阿迪已经站到了窗边,晨光洒过他的黑发,发根处似乎隐隐藏着别的颜色,发梢又被阳光镀上了金色光泽,显出了几分所谓“五彩斑斓的黑”的奇妙质感。 两人站在清晨的房间里,在明暗中相对无言。 阿迪脸部的轮廓被光影勾勒,冷硬中带着流畅的弧度,下颌紧绷,透着股不动声色的威压。 程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阿迪念那两句诗时,声音里像藏了别的什么,似乎并不全然是他自己的音色。 就像两人同念一首诗,虽不那么齐整,却莫名合拍——仿佛踩着同一个看不见的节拍,一个卡在前半拍的末梢,一个落在后半拍的开端。 程绍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不完全像你的声音,特别是前一句。”程绍转回身,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他停下手——要找什么来着? 阿迪应该是上过学的,上学的时候学的吗? 说完那两句诗之后,阿迪一直很安静。 程绍继续翻着抽屉,过了好一会儿,他关上抽屉问:“你知道这两句诗的意思吧?” “不知道,”阿迪的声音又变回了原本的音色,“你讲给我听吧。” 程绍忽然觉得,阿迪或许挺适合做配音的。 “不知道吗?那你是在哪里听来的?”程绍追问。 阿迪笑了笑:“不记得了。” 程绍本想说“你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傻”,可转念一想,阿迪本就不显得傻,只是偶尔会说些冒傻气的话。 更何况,就算真傻,也不能天天提醒他,让他时刻记着自己有多傻。 “我要去上班了,”程绍指了指抽屉,“饿了就从这里拿钱买吃的,或者自己冲泡面。” “你不吃吗?”阿迪走了过来。 “要跑步,跑完再吃,”程绍一拍脑袋,“对了,书……书还没有找,算了……” “不用找了。”阿迪笑笑。 “行,你自己找吧。” 阿迪拉开抽屉看了看,又抬眼看着程绍:“你没有多少……你……很穷吗?” 不止是冒傻气了,还冒昧。 程绍笑了:“饿不死吧,贼来了都得哭。” 阿迪皱起眉:“怎么会……” “怎么会混得这么惨?”程绍接话时又笑了,“已经不错了,每天还有力气跑步,别的……慢慢来吧。” “跑步吗?我……”阿迪顿了下,“下次我跟你一起跑吧?” “改天再说吧,我要出门了。”程绍想了想,从抽屉里抽了张纸,唰唰写了一行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急事可以打给我。对了,你有手机吗?” 阿迪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很久,久到程绍都走到厨房了才摇了摇头:“没有哦。” 他说“哦”的时候莫名透着点乖,程绍忍不住笑了:“没钱的话,就去卖萌吧。” “嗯?”阿迪歪着头想了想,像是没太想通,“说‘哦’就是卖萌吗?卖给谁?谁会要这东西哦?” 程绍很给面子地“哈哈哈”笑了好几声才说:“说不定呢?我没试过,真有急事就去楼下便利店,借店员的手机打给我,记得给人话费,大概需要几块钱吧。” 阿迪弯起嘴角,又放下,一脸认真地问:““不能卖萌吗?” “卖萌,”程绍挑了挑眉,“然后抵话费?” “你不是说……”阿迪不确定地眨了眨眼,“不是说可以的吗?” 程绍忍着笑摆了摆手:“嗯,去吧。” 程绍暂时忽略了阿迪身上诸多的未解之谜,多日来沉闷的心情明媚了不少。 可这个寒冷冬季的早晨,他遇到的另外两个人,却让他火气直冒。 出门前他还想着今天能跑步,走下楼被寒风一吹,脑子就清醒了。 虽说出了太阳,路面却依旧湿滑。 跑步是别想了。 程绍决定走到长途站点,那里有途径工作站的大巴。 工作日的早晨,候车厅里人并不多。程绍一眼就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瘦高的男人正扶着位老太太。 男人头发微卷,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孝顺。 老太太应该是卷发男人的奶奶,两个人长得很像。 程绍走了过去,卷发男人在看清他之后明显哆嗦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 程绍买了票,回来坐在卷毛身后的椅子上,就这么静静地,从后面看着他的头发,心说真是冤家路窄。 卷毛的头往后扭了小半圈,又扭回去,拉了拉身旁的老人,凑近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想一出是一出!”老太太突然吼起来。 “你喊什么啊!”卷毛的声音压得很低,“出去说。” “我不出去!一把老骨头跑跑跑是闹着玩的吗?来这一趟也是一肚子气!我比来比去,一个两个的都不孝顺,就你二姨还勉勉强强。” 卷毛没出声。 “车来了来了,”老太太一个箭步冲出去,“我就今天去。” 卷毛回头瞥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卷毛在车上再次看到程绍时,大概会很后悔没坚持自己的决定。 车次很多,偏偏就坐上了同一辆车。 程绍心里默默感激,多亏阿迪多跟他聊了几句,才如此凑巧,坐上这班车。 更巧的是,卷毛的后排刚好有个空位。 旁边座位的大姐见程绍坐下,随口打了招呼:“冷哦。” 程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车子开动后,卷毛不时回头张望,老太太坐得稳稳当当。 一大早,乘客们昏昏欲睡,车厢内很安静,声音稍微大一点都显得突兀。 “看见没有?伤风败俗,爹妈不知道怎么教的,小姑娘家的,”前方传来老太太的点评与总结,“你以后可不能找这样的。” 程绍循着声音看去,猜她大概在说最前排的一对小情侣。两个年轻人穿着印着大Logo的情侣服,女孩的头靠在男孩肩上,男孩的手搭在女孩的腰上。他们并没有回头,大概是没听见。 老太太的声音又大了些:“也不讲个场合,现在的小孩就是这样的人教坏的,就是因……对了,那个女的又给你打电话了没有?” “都多久的事了?别说了。”卷毛的声音压着火。 “不让说了啊?你就是被那个女的带坏了!你小时候多好,多听话,就是那个女的……” “别说了!”卷毛压低声音,态度明显更不耐烦了。 “你吼我干什么?”老太太一点不怵,嗓门更高了,“你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就耳朵聋了!那妮子给你打电话都说啥了?她是不是又勾引你了?就你傻!你知道她勾引你你还非上这个当!她是不是又想骗你钱了?就那样的,你……” “别说了!人家都听见了!后头有……有人,还说说说!”卷毛往后看了过来,正好对上程绍的目光,他浑身一颤,拉了老太太一把,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谁呀?”老太太扭头瞥了一眼,没看清,索性站起来盯着程绍看。 程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卷毛伸手就要拉老太太。 “就他啊?”老太太一嗓子嚎得卷毛抖了抖。 “就他啊?”老太太指着程绍,“这就是她那个相好的啊?这个小白脸,你怕他干啥?他敢打你你就打回来啊!” “你指谁呢?”程绍站了起来。 老太太这一嗓子把全车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别吵!” 卷毛没有向程绍道歉,而是对着车内的乘客哈了一下腰:“不好意思。” 程绍看着卷毛,下巴朝窗外一点:“出去说?” “出去干什么?还怕人听见啊?”老太太越战越勇,保持着脸朝后站着的姿势。 “哎呀!你坐下吧,”程绍旁边的女士呸呸吐着,“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这儿了,我最烦别人冲我喷唾沫星子了,你安生点吧!你再喷一次我巴掌呼你脸上了你别怪我,一上车嘴就没停过,一会儿说人家小情侣伤风败俗,一会儿又说你孙子叫人甩了,一会儿说人家……哎呀!你喷壶漏了啊你,看不惯你不看,人家坐自己座位上碍着你了啊?坐你后面都能喷一脸……” 大姐还在说着,老太太没理她,下意识地往小情侣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情侣本来在看热闹,听到这里就在车厢里看了一圈。 于是他们发现,全车只有他们一对情侣。 女孩的脸唰地红了,站起身走过来:“你刚才说谁伤风败俗呢?” 老太太正一肚子火没处发,立刻接话:“谁搂搂抱抱就说谁!还敢上来找骂?” 女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老太太正要开口,却突然扶着车座干呕了一下,她顺着气,盯着老太太:“我跟我男朋友干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你听听,还男朋友,看这样子都怀上了,还……” “呕!”女孩身子往前一倾,吐到了老太太身上。 “你干啥!”老太太跳了起来。 “啊!”卷毛慢了一拍。 女孩的情侣衫男朋友走了过来:“你先回座位上吧,又没有说你。” “敢情丢脸的不是你对吧?”女孩吼了一嗓子,用衣袖擦了擦嘴,哭了起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侣衫男朋友说完又对周围人致歉,“不好意思,她晕车,我马上过来清理。” 情侣衫男朋友勤勤恳恳地清理了呕吐物,又再三道歉:“不好意思。” 程绍看着前排座位的卷毛,听着老太太骂骂咧咧的声音,揉了揉太阳穴。 情侣衫男朋友回到座位后,小情侣没再依偎在一起,反而吵了起来。 “要吵下去吵!一大早的,都拉了些啥人啊!”司机忍不住发火了。 “啥人”们暂时安静了下来。 车子驶出城区没多久,突然停了。 司机跳下车看了一会儿,扶着车门对伸着脑袋张望的乘客们说:“前面的树倒了,先等等吧。” 乘客们面面相觑。 程绍发信息给成风明,说堵车了,会迟到。 成风明的电话很快打了进来,程绍看了看前排的人,没接。 又过了一会儿,司机说要换车。 “绕过大树,前面有辆小巴会接。” 卷毛说话了:“我们不换,我们可以等。” 司机摆手:“没那么快,等小车来了你们都上车了我就回市里了,总不能都堵在这儿。” 一群人陆续下了车在雪地里等着小巴车的到来。 “分手就分手!”有人突然吼了一声。 声源很好找,是情侣衫男孩。 情侣衫女孩扭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 一群人议论起来,连卷毛都看得忘了程绍的存在,咧嘴笑了一声。 程绍拉住卷毛,用手指了指他。 “车来了吧?”一个乘客喊了一句。 老太太迈着小碎步往前跑了几步:“哪儿呢?” 程绍凑近卷毛,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卷毛,我会一直盯着你的!你最好夹好尾巴。” 卷毛一改温顺小绵羊的模样,同样压低声音:“我怕你盯吗?小白脸,我劝你少管闲事!” “你也知道跟我无关,你奶奶怎么就不知道呢?”程绍盯着卷毛,“你放心吧,我管定了,你就负责管好你的嘴,别到处喷粪。”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打你没有?”老太太跑了过来,看了看卷毛,又看了看程绍,“你想打人?” “想啊。” 程绍话音刚落,成风明的电话就再次打了过来,程绍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接通了电话。 “你今天不用过来了,去祥安街的菜市场一趟吧,我们在那儿汇合。”成风明说。 小巴来了,乘客们陆陆续续上了车。 程绍收起手机,看着卷毛朝小巴的方向走,没有跟上去。 卷毛回头瞥了一眼,拉着老太太加快了脚步。 程绍坐上原来的车返回了城区。 大巴站离菜市场不远,他下车后直接就步行走了过去。 程风明已经在菜市场入口处等着了。 程绍皱起眉——成风明说的是“不用过来”,却已经先他一步来到了菜市场。 成风明根本不可能过来得这么快。 显然他今天根本没去工作站,这话不过是装出一副已经到岗的样子。 “小九九真多,”程绍低声骂了一句,问成风明,“到菜市场来干什么?” “有人举报这里不对劲,”成风明说,“我接到电话就开车来了。” 看来成风明根本不知道那条路被堵了。电话应该是别人接了之后告诉他的。 “怎么不对劲?”程绍问。 “不是不对劲,是好玩,”一个大叔笑着插话,“前面有只白猫在那儿卖菜呢。” 第16章 第 16 章 程绍很快就见到了大叔说的那只白猫。 菜市场的角落里,被踩烂的菜叶浸在污水里,菜青气混着鱼腥气在空气里弥漫,一只体型娇小的白猫穿着个针织小背心,立在一个红色的小板凳上,被看热闹的人类堵在斑驳的墙角。 白猫支棱着耳朵,脑袋左右不停地转动,眼睛瞪得溜圆,警惕地打量着将它和青菜围住的人们。 准顾客们看起来都挺闲,举着手机很有耐心地等着一点都不嫌浪费时间。 闲着也是闲着,最前面的顾客想起了自己顾客的身份,挑起了菜。 小白猫面前的,说是摊位,其实就是铺了一张塑料薄膜。薄膜约两米长、一米宽,跟隔壁的菜摊连着,十几把捆好的青菜歪歪扭扭地铺在上面。像是隔壁菜摊的迷你仓库。 摊位与墙角间留着一个小小的空间,凳子就放在这个小空间里,挨着凳子的地方,放着个纸箱做的牌子,上面贴着二维码,下方工工整整地写着“三元一捆”。牌子旁还敞着个塑料袋,里面兜着些零钱。 小猫这边的青菜种类单一,还有些脱水打蔫。 “这菜不能要,不新鲜,”一个大爷放下手里的菜,身子在这边摊位前没动,手挪到了隔壁,“空心菜多少钱一斤……啊?那可贵不少。” 后面不知谁推了一把,大爷的脚踩到了薄膜上,小猫抬眼扫了几下,大爷收回脚,没好气地朝后喊:“后面的别挤啦!” “有人要买菜,让一下让一下,”领程绍他们过来的那位大叔杀出一条血路,挤到了最前面,声音里透着兴奋,“拿一把菜,帅哥你拿一把!试试就知道了!” 围观的人拿着手机,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 程绍摸出五块钱,放进了凳子旁边的塑料袋。 白猫“喵呜”了一声。 程绍拿起一捆青菜,看着白猫。 白猫头顶上的毛发白里透着灰,灰里又透着黑,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蹭脏了。 程绍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祥安街见过的那只小白猫——蹲在一个男孩肩膀上的白猫。 “再拿一捆,不给钱!”大叔推了程绍一把。 程绍看了大叔一眼,没动。 白猫一直抬着头看着程绍。 大叔看程绍不听他的,自己动手了。 大叔拿了一捆菜作势要走,见猫没反应,又放了回去,反复几次。 牵线木偶般,白猫的脑袋随着拿菜人的手上下点动,始终没有亮出爪子。 “诶?”大叔放弃了,把菜扔了回去,“奇了怪了,它不拍了?” “拍什么?”程绍问。 “这谁家的菜摊?”成风明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 “小英家的,”隔壁卖菜的大婶给客人装着菜,“今早带猫来的,接个电话就走了,先前喊我照看,谁知道这猫这么能干。” 程绍看了一圈,他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一直都是举着手机等着看稀奇的人多,掏钱买菜的人少。 “它会卖菜?”成风明追问。 “可不咋!”大婶提高嗓门,“不给钱就‘啪’一爪子!” “所以只是只比较聪明的猫。”程绍拿着菜,作出总结。 “不……”成风明正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屏幕就摁掉,“阿绍,你在这儿等着,找到主人说一声,这猫带回去两天。” 小猫的耳尖抖了抖,身子晃了一下。 程绍拽了拽成风明的胳膊:“你不是开玩笑吧?聪明的猫多了去了,你说带就要带走?” 成风明又看了一眼手机,火气明显比平时要大得多:“你哪来那么多话?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又不会伤害它,就两天,带回去观察观察,”成风明往前走两步,抬起皮鞋晃掉腿上的烂菜叶,“主人明事理就会同意。” “你讲点道理!” “就两天,你——” 程绍压着火气:“两天也不说不过去。” “康康来啦?”大婶突然扬声喊了一句。 程绍转头时,正看见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少年伸着手臂,白猫纵身一跃跳上了他的肩膀。 跳上去之后,白猫的尾巴收了起来,脑袋耷拉着,像做错事的孩子。 这组合太眼熟了。 程绍在心里“啧”了一声——半年不见,小男孩窜高不少,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 原来他叫康康。 小白猫比夏天的时候圆了些,此刻它耷拉着脑袋缩在康康的肩膀上,却还是一只小白猫的样子。 康康的目光扫过程绍时,眼睛似乎有光闪过,程绍朝他眨了眨眼,少年张嘴,刚要“哦”出声,肩上的猫突然抬起爪子,肉垫精准地拍在了他的嘴上。 “就是这样!”先前的大叔像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一样,激动得手舞足蹈,“它就是这么拍的!,不给钱就勾住裤腿拍一爪子。” 围观的人顿时放下了手机。 “我当什么稀奇的呢,我家猫也会。” “这猫脾气不咋好,这么爱打人。” “我家那只更聪明,还会后滚翻呢。” “小猫,来个后滚翻!” 白猫在空中打起了苍蝇。 大叔不理会众人,问康康:“小孩儿,你这猫卖不卖?” “不卖,”康康把猫从肩上抱进怀里,“不买菜就走吧。” “真不卖……” “啊啊!不卖!”康康叫了起来,抱着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你们吓着我的猫了!” “那我买一捆菜,”有人拿出手机,“三块钱是吧,我扫码了。” 康康“嗯”了一声。 “康康,你来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姐提着塑料袋走来,看样子是摊主,也就是隔壁大婶说的小英。 康康看到来人,抱好猫就走:“姑,我回去了。” “康康!”小英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叹了口气,弯腰整理起菜摊。 人群散了。 成风明往外走着:“阿绍,去跟那男孩说。” 程绍没动:“你没完了是吧?” “你们没带摄像机来吗?”大叔看着他请来的人,“早知道打电话给电视台了。” “摄像机?”小英问。 “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成风明不理会摊主小英,也不看那位大叔,他拧着眉,看着程绍,“非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你早改姓了,”程绍的耐心耗尽,“你自己说的也大不了几岁。” 成风明看着程绍:“私人恩怨不要带到工作时间。” 程绍盯着成风明的眼睛,“你没问题吧?就不怕人家小男孩投诉?这工作要是天天干这个,我不干了。” 成风明挥了挥手:“你就是爱跟我唱反调,回站里。” 程绍盯着他的背影,更加确定——成风明确实很希望他留在站里。 目的很明显。 而他必须在再次接触灵鸟与狼人之前,改变目前的状态,找到会长并获取其信任——前提是,这位会长值得信任。 如果不值得信任,再另做打算。 “去站里的路堵了,不通车,”程绍跟了上去,“不过现在应该通了。” 成风明的脚步顿了半秒,显然没料到谎言会被戳穿:“早上有事耽误了点时间,通了就坐我的车一起去站里吧。” 程绍迟疑片刻,最终放弃了回家看看阿迪的念头,坐上了程风明的顺风车。 车到城郊时,程绍终于后视镜里确认了一件事:车子后面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辆黑色轿车。 程绍默默记下了车牌号码。 第17章 第 17 章 城区通往工作站的路上,车子虽行驶缓慢,倒也没再堵上,先前横在路中间的大树已经移开了。 快到工作站时,成风明下车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回到车上时,坐在后排的程绍抬头看了一眼。 成风明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 程绍看完那一眼就转头看向了窗外。 “看什么?”程风明看着后视镜。 程绍脸都没扭一下:“风景。” 成风明没再说话。 到工作站时正好是饭点。 工作站大门左手边就是食堂,厨房跟餐厅连着,没隔开,同用一间约三十平的屋子,往常一到饭点,炒菜的香味能顺着门口飘出老远,今天香味却淡得很,也不呛人——站里六个人,除了后勤老王,另外五个都嗜辣,尤其是老赵。 程绍吸了吸鼻子,对于老赵今天做饭竟然没放辣椒表示不解。 程绍和成风明下了车,正好见老赵在餐厅门口端着碗吃饭。 老赵敲了敲碗,咳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没放辣椒,放肆了。 平常老赵见了成风明比见亲儿子还亲,老远就咧嘴打招呼,今儿个见了面竟然一声没吭,就咳嗽了一下。 反常。 更反常的是,成风明连饭都没吃,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程绍进厨房时,里面只有老王一个人。 “赵叔呢?”程绍明知故问。 “不干了,”老王敲着锅沿,“铺盖都卷好了。” 程绍只知道老赵有情绪,没料到这情绪到了要卷铺盖的地步。 “离职了?”程绍追问。 “没离,也差不离儿了。”老王把大勺往锅边一放,“自己盛吧,今儿后厨就我一个,随便吃点,蛋炒饭配蛋花汤。” 程绍盛了一碗蛋炒饭,又盛了一碗蛋花汤。 一上午没吃东西,几口就扒了小半,他缓了缓,喝了一口蛋花汤:“老赵要离职?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好……”老王刚说了个话头,程绍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立刻改口,“吃饭吃饭。” 程绍接起电话:“什么事?” “你再去趟六六菜市场?”是成风明的声音。 “什么?”程绍皱起眉。 “就是祥安街那个老菜市场,以前叫六六农贸市场,你再去看看。” “看什么?”程绍又喝了口汤。 “别装傻,快去。” 程绍耐着性子:“没完了是吗?” “你不去我就让何林去了。” 何林是成风明的另一个助手,说是助手,程绍倒觉得更像是成风明的私人保镖。这会儿何林正好过来盛饭,程绍抬头看了一眼:“行,你跟他说吧。” 成风明那边顿了一下:“……行,让他给我打电话。” “林哥,成队长让你给他打电话。”程绍看着何林。 刚说完,何林的手机就响了,他放下碗看了看程绍,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果然,成风明的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何林要帮我整理一份资料,他说还是你过去。” 嗯,不只是保镖了。 “行。”程绍挂了电话,又盛了碗饭,看着操作台上的辣椒酱,“王哥,这辣椒酱是你做的?” “是,”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门口去了,听到声音又走过来摆了摆手,“随便吃,就是给你们备的,下饭,多吃点,还长个呢。” “谢了王哥,”程绍笑了起来,“我已经成年了。” 站里的人平时不怎么跟程绍搭话,今天老王八成是受了老赵那事儿的影响,话多了不少:“你别笑,成年了也还能长个儿,不是说23还要蹿一蹿吗?” 跟老王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程绍突然就想起了太奶喊他“程少年”的时候,年轻帅小伙心里一暖,嘴上应着:“是吗?我没听说过呢。” “你蹿不蹿都够了,”老王打量着他,“有一米八……二了吧?” “没二,”程绍放下碗,站直了些,“有一。” 何林走过来:“还不去?” “早上已经去过一趟了,”程绍放好辣椒酱罐子,端着碗坐回原来的座位,“吃完饭收拾一下再走。” 程绍平时住城里,宿舍对他来说只是午休和存放东西的地方。 吃完饭,程绍出了“食堂”,走向了办公区。宿舍和办公区相连,成风明的办公室锁得严实,他径直走向宿舍区,伸手去拧门把——拧不动。 “呀,走错了。”程绍抬头一看,301。 “你干什么?”何林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走错门了,”程绍扭头,“只顾看谁一直在我后面了。” 程绍回自己宿舍上了趟厕所,没多耽搁,直接回了市区。 他想起早上跟阿迪说的话,心说还真是,这一天天的,净瞎折腾了。 到了菜市场,程绍特意留意了一下,旁边果然有块牌子,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如果不是成风明提前说了,他还真不知道这老个菜市场原本叫六六农贸市场。 程绍在里面转了转,小英的摊位已经收了,隔壁大婶还守着自家的菜摊。他买了块牛肉、两个大包子、一棵大白菜,又在烧鸡档前站了会儿,随后出了菜市场去了成风明所在的别墅区。 成风明家的别墅里隐约传出了吵架声,程绍提着菜听了一会儿,正要走,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小张?程绍挑眉。 “有事?”小张看了看程绍手里的菜,“送菜?” “汇报工作,电话打不通。”程绍心说我说送菜你信吗。 “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我去过菜市场了,没异常。早上那个菜摊是临时的,已经收了。”程绍说。 别墅里吵架声大了起来。 “知道了,我会跟成队长说,”小张打量着程绍,“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程绍转身就走。 提着菜走出别墅区,程绍坐上了公交车。 雪花又飘了起来,他望着窗外,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个傻蛋。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外人毫无防备的样子了,可对阿迪却能生出一股莫名的信任来。 还有老王,似乎也挺可信的。 阿迪做什么工作好呢? 对了,他的身份证丢了,总得去挂失吧? 看着倒是挺聪明的,偶尔似乎还有点狡黠的样子。 完全预估不到阿迪那傻蛋在家会干些什么。没饿晕过去吧? 程绍的思绪飘着,差点坐过了站。 事实证明阿迪还挺争气,不仅没饿晕,还挺乐呵。 程绍一开门,就看见阿迪笑着迎了上来。 程绍弯了弯唇角,这一天在成风明那里积下的郁气,瞬间就散了大半。 家里一切正常,阿迪没拆家,屋里也没有堆满泡面盒。 “今天吃饱了吗?”程绍问。 “吃饱了。”阿迪笑着接过程绍手里的菜,视线落在程绍的身上,他没有急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而是往前凑了凑,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程绍的肩,用近乎温柔的嗓音说,“衣服上落雪了。” 程绍一滞,阿迪这动作,对于才认识了不到两天的两个人来说,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也太暧昧了。 脸也贴得太近了。 自己脸颊上的皮肤,或许还有皮肤上的绒毛,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微小气流。 阿迪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程绍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种香型的香皂,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阿迪身上原本的味道,像夏季的夜风掠过野草,似有若无,是在野外才能闻到的,大自然的清香。阿迪的呼吸很小心,像是担心能一口气把人吹出去一样,很缓慢的呼吸声。 程绍转身换了拖鞋,不动声色地逃离了这类似于拥抱的场景。 余光里,阿迪默默收回手,就那么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无措。 还是个傻蛋。程绍在心里笑了笑,抬头问:“我晚上要出去一趟,晚饭早点吃,可以吗?” 阿迪一怔:“……还要出去吗?” 第18章 第 18 章 程绍看了一眼手机:“八点出门,还能在家待三、四个小时。” 阿迪的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下去:“上夜班?” “不算,”程绍抿着嘴想了会儿,“有点事。” 阿迪点点头:“好。” “应该不会太久,”程绍换好拖鞋,又接回了菜,看着阿迪的脚,“晚上你不用等我,困了就先休息,你脚上的拖鞋不保暖了,明天我帮你买双新的。” 程绍洗了手,换了居家外套,系好围裙进了厨房。卖牛肉的老板附送了几根葱,两根辣椒。卤牛肉太耗时间,程绍做了盘小葱炒牛肉、一盘清炒白菜,又热了包子。 阿迪一直跟在一旁看着,很听指挥地递着小葱、擦手巾,等菜做好后又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一盘小葱炒牛肉,把盘子放到了沙发前的小饭桌上。 屋子小,茶几顺理成章地充当了饭桌。 程绍举着一根弯弯曲曲辣椒展示着,打算凉拌一根下饭:“本来想做辣椒炒牛肉,怕你吃不了辣。” “我可以的哦。”阿迪钻进厨房,握住程绍的手腕,对着程绍手里的辣椒一口咬了下去——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一气呵成! “不能吃!”目瞪口呆的程绍反应过来后赶快举高青椒,“傻蛋!慢慢来慢慢来,先试着接受小葱的辣度。” 阿迪双眼噙着泪,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阿迪的眼型本来是锐利的,配上深沉的眸子,像闪着寒光的锋刃,天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可此刻,那股锐势不见了,不但不见了,还溢满了委屈与疼——疼痛? 程绍心头一恍,如果不是知道阿迪是被辣哭的,且有点缺心眼,他怕是要以为,阿迪这是看负心人与心上人的眼神。 程绍拿起一个包子塞到阿迪嘴里:“都哭了,快吃几口缓缓。” 阿迪抹了一把泪,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我没哭……嗯?好吃……” “知道你没哭,快吃饭吧。” 程绍把阿迪推到饭桌前,倒了一碗温水递了过去,“别噎着了。” 阿迪接过水喝了一口,喝完又“嘶”了好几声才停下。 程绍笑倒在沙发上。 “你能这么吃吗?”旷野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地钻进鼻腔,是越发大胆的阿迪走到沙发前,蹲下了身子,探过脸,在沙发的上方看着他。 阿迪的眼神澄澈透亮,程绍不好说重话,只好把头拧向一旁,一点点往安全地带挪着,嘴上还不忘使坏:“我当然能了。” 阿迪在沙发上坐直了,一脸委屈地看着程绍:“你吃过?” 程绍也坐了起来。 他能吃辣,却很少生吃辣椒,吃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尝试了,可他看着阿迪委屈巴巴眼泪汪汪的一张俊脸,看着阿迪辣到泛红的嘴唇,突然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半真不假地笑着说:“嗯,我厉害吧?下次吃给你看。” 阿迪不疑有他,也笑了起来:“好。”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聊,程绍耐心讲解着家里各种电器的用法,还把开关样式一一画了下来。 “你们村里也有这些电器吧?”程绍手下不停。 画纸上很快又多了一个花洒和一个泡澡盆,紧接着,泡澡盆里出现了一个顶着毛巾的小人儿。 “好看,”阿迪放下碗筷,“我们不是这样洗澡的。” “是在河里洗?”程绍在毛巾上空画了几道弯弯曲曲的线条。 阿迪笑出了声。 “对了,”程绍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身份证得挂失,明天上午我带你去办。” “明天……”阿迪问,“不用工作吗?” 程绍执笔的手顿了一下:“看情况吧,方便的话,请半天假。” 饭后,阿迪收拾碗筷,程绍拿出手机,搜索着之前记下的车牌号,却没什么收获。 快八点时,程绍叮嘱了阿迪几句就出门了。 他想去碰碰运气,找到那辆车。 别墅入口附近溜达了一圈,意料中的一无所获。 裹着一身的寒气回家时,钥匙还没有拿出来,门就开了。 门一开,阿迪就把他拉进了屋里:“我听到你回来的声音了——冷吗?” 程绍关上门,换着鞋子打量着阿迪,这个傻子还是晚饭时的样子,看来是没有洗澡。 脱下外套,程绍问:“一个人待着是不是很闷?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阿迪突然问,“你都不……不认识我。” 程绍愣了愣:“应该……不是吧。” “坐着歇歇吧,”阿迪倒了杯温水放到茶几上,“晚上出去,是要做什么吗?” “随便转转,”程绍含糊地说完,坐到了沙发上,“阿迪好聪明,都会端茶倒水、捏肩捶腿了啊。” 阿迪在程绍前面蹲了下来。 他比程绍要高,此时却是仰视的模样。 “我也可以做别的。”阿迪看着他。 程绍一怔,随即笑着站起身走向洗手间:“厉害了——还可以做饭,是吗?” “什么都可以。”阿迪站起身。 这话好像没问题,可配上阿迪认真又自带深情的眼神,程绍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他轻咳一声,说:“别乱说,先洗澡,明天还要早起呢。” “好,”阿迪点头,“有空你再教我做饭,我……做得不好,别的我也可以,我可以做打手的。” 程绍又是一愣,随即在内心鄙视了自己一番——把阿迪想得这么不堪,而人家又是这么单纯的一个傻瓜。 单纯的傻瓜学东西并不慢,唯独花洒总是用不明白。程绍无奈,只好帮他放洗澡水。 阿迪很受用地在一旁看着。 放好了水,阿迪却突然说:“你冷,你先洗。” 程绍试过水温,挂好花洒:“我不冷,你先洗,玩水可以,最好不要拍到外面,拍到外面也没事,但是要记得用拖把擦干,洗完早点睡,换下来的衣服先放着,我教你用洗衣机。” 阿迪很听话地去洗澡了。 程绍躺在沙发上,听着阿迪拍水的声音,精神逐渐松弛下来,眼皮也沉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阿迪走近,却是连眼皮都动不得了,困意如潮水一般拖着他往混沌里坠,含混的声音带着点哀求意味,软软地飘出来:“不想起……你去我那儿睡……” 似乎在很久过后,阿迪才回了句什么,但他已听不真切,意识迅速沉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 夜里,他跌入一段杂乱的梦。梦境支离破碎,却又被神奇地连接在一起……旷野清新的气息萦绕鼻尖,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托起,稳稳地放回自己房间的床铺……那头灰狼再度现身,起初只是温顺地蹭着他的手臂,下一刻却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利齿猛地刺入他的肩头!他想喝止,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转瞬之间,灰狼竟化作了阿迪的模样,将他重新抱回沙发安放好。他心头一紧,刚想挣扎起身,阿迪却贴了过来,双臂铁箍般死死锁住他,发烫的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胡乱地蹭着,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些模糊的呓语。程绍被勒得几乎窒息,竭力想听清那些字句,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音节。 “主人……公子……你……” 惊醒的刹那,耳边仿佛还萦绕着那两声交织的、梦呓般的呼唤:“主人……公子……” 程绍躺在沙发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暗自感慨,梦境已然升级了——怕是把近来的杂事全揉进了梦里,炖成了这么个大杂烩。 梦里的场景很模糊,可阿迪带给自己的感觉却格外清晰:刻骨的狠戾,与铭心的温情。 程绍刚起身,成风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说是要离开曦城半天。 程绍请假的话又咽了回去。 成风明要离开曦城,他离开哪里都没关系,只要不是去往璆山,而半天时间完全不够去一趟璆山。自己去不了,成风明也去不了。 肩膀似乎还残留着梦里的痛。他扯开睡衣,并没有发现任何齿痕。 “哥哥……” 程绍一惊,猛地抬头——是阿迪。 这声“哥”,如果出现在梦里,自己肯定会以为是阆啸喊的。 阆啸应该已经会说人话了吧?程绍叹了口气,又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梦里,是阿迪,不,是灰狼,不,是阿迪,不……是化身为狼的阿迪咬了自己,还蹭自己的脖子。 程绍脸上一热,颇有些无奈。梦不由己,以前只是梦到灰狼,后来又梦到阆啸,现在,梦里又多了一个阿迪。遇见了谁就把谁添到梦里来,这可真是…… 他闻了闻自己的睡衣,萦绕鼻尖的,只有淡淡的,洗衣粉残留的香气。拉好睡衣,摸了摸脖子,颇有些心情复杂地躲开了阿迪的目光,片刻的沉默里,一道视线似乎一直追随着他,他终于忍不住转回去,看着阿迪:“阿迪,你……” 你怎么突然就叫起“哥”了? 阿迪定定地站着,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眼里隐约透着点谴责的意思。 “阿迪,对不起,”程绍说,“我明天再请假好吗?” 阿迪没有作声。 程绍想,临时变卦,换成自己也会不高兴。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阿迪的肩膀,又凑近了一点,贴近阿迪颈部,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之后成说:“对不起。” 此刻阿迪身上只有肥皂的清香,他转头看着程绍,很久才“嗯”了一声。 程绍在心里叹了口气,拉开距离说:“晚上我早点回来。” 过了一会儿,阿迪才点头:“好。” 到了工作站,程绍想,晚上怕是不能早点回去了。不但不能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要“加班”。 老李已经搬走了,老王正站在工作站门口吹着冷风。看见程绍过来,他就开始念叨,说从今天起,工作站晚上就只剩他一个人值班了。“这个成风明,夜里也非要我在这破地儿守着,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守的。” 程绍问起成风明的去向,老王撇嘴一笑,说是被女人缠得躲出去了。 午饭还是蛋炒饭,程绍倒着辣椒酱,心里想着并的事,成风明还没有回来,小张不在,看来这个保镖今天也还是照常跟着他,而何林防他防得更紧了,是去趟洗手间都要跟着的程度。 和成风明平时对他的那种留意不同,这几天,对方更像是在提防——生怕他在工作站里发现什么。 探狼队下班早,夜里原来老王和老李两个人值班,现在老李收拾铺盖卷走了,只剩下老王一个人了。 程绍回家匆匆忙忙吃了晚饭,在阿迪越来越令人读不懂的眼神里请了假——抱歉,哥哥我不能陪你了,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他说完就逃了。 又一次食言了。 异踪监测站里没什么值钱物件,防护措施本就是随随便便,夜色已经深了,监测站寂静无声,程绍攀上院墙,确认只有二楼老王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洗簌室亮着灯。 程绍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他昨晚并没有洗簌! 没有洗簌,也没有换睡衣,可是早上却是穿着睡衣醒来的!! 可眼下的情境容不得他细想,程绍稳住身形,轻飘飘地跳下院墙溜了进去,三两下打开了宿舍楼的大门。 径直上了三楼,很顺利地撬开了成风明的休息室。推开门,程绍打开手机灯,看清屋内的刹那,程绍只觉得自己的头皮瞬间炸开了一般,呼吸也停了一瞬——床板上,躺着一个人。 第19章 第 19 章 程绍攥着门把,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钻进指腹蹿上脊背,忽然一股大力传来,门被猛地推开,程绍往前跳开一步,心头一沉:上当了! 进到这间屋子,也过于顺利了。 手机灯已关,屋里没开灯,来人的身形嵌在暗夜里,只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程绍心里一惊,接着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孩儿,我劝你最好听我的。” 是老王,语带讽刺,不再和蔼可亲。 老王整个人堵在门口,原地蹦了两下,落回地面后又猛跺两脚,走廊的灯这才不情不愿地亮起。老王吐出一口气,满意了:“声控灯不灵敏,有好处,也有坏处。” 刚才匆匆一瞥,只看到床上躺着个人,门就被推开了,此刻借着走廊照进来的光线,程绍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的头皮更麻了——床单一半垂在地上,一半搭在床上,松松垮垮搭盖着的,像是一具僵直的女尸,女尸脸色惨白,脖颈处一滩暗红。 手机拨号音突然响起,老王对着听筒轻笑:“老大……他已经上钩了……嗯……对……” 上钩?! 上钩…… 何林根本不是在提防,而是在下钩子。 简短地汇报完毕,老王关了手机。 程绍猛地出脚踹向老王。 “不听话?”老王侧身躲开,“你以为躲回自己宿舍就安全了?监控刚刚修好,我修的,你还不知道吧?” 怎么可能知道! 这般处心积虑的欺骗,这专为自己设下的圈套,怎么能事先察觉?他们是想栽赃陷害?必须离那女尸远些,越远越好! 程绍往离那女尸远些的地方退了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嘘——”老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急,你该问问‘他’想干什么。” 程绍看了一眼防盗窗。 老王身手不错,硬闯不一定有胜算……还有监控…… 不久,楼道里传来皮鞋踢踏地板的声响,哒!哒!哒!一下下敲得刻意,带着胜利者的嚣张。 成风明带着小张堵在了门口,老王识趣地退后了。 成风明点了根烟,抬手拍亮屋里的灯,他向着程绍走近,一只手重重扣在程绍肩上,嘴角勾着冷笑:“想整死我?你还是太嫩了点,没看清就报警。” 程绍甩开成风明的手臂,后退半步,定了定神,这才看清床上的“女尸”——硅胶皮肤泛着死白,睫毛是夸张的卷曲纤长,脖颈处的血红半分腥气也没有。 程绍自己的脖颈倒像是生了锈一般,慢镜头般转回,看着成风明。 这么明显又拙劣的把戏,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呢?成风明是要嫁祸什么?为他的桃色事件背锅? 楼梯拐角处,高跟鞋叩击水泥地的脆响急促传来,一名裹着大衣、身着旗袍的女人快步奔来。程绍抬眼一扫,认出是那晚在成风明别墅见过的人。 女人脸上是与衣着适配的妆容——和上次在别墅时的模样截然不同,可在这份陌生里,又让他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看到了吧?”成风明摊手,冲屋内扬了扬下巴,“我真没藏人。” 成风明满脸得意,程绍恨恨地看着他——果然! 女人探进头,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床连连后退:“怎……怎么回事?那……那……报警……” “没见过?”成风明勾起嘴角,笑得不怀好意,“我这侄子年轻,火力旺,大家多担待,还有,我一直说你看错了,还不信,这是程绍的房间——不然程绍怎么会带着他的玩具在这儿?” 房间内的东西已经调换了,成风明的物品怕是也早已转移到了自己房间,程绍的目光扫过床上衣衫不整的人偶,握紧了拳头,余光瞥见老王缩着脖子的模样,又慢慢松开了拳。 走廊再次传来走路的声响,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成总。”成风明立刻转身,换上恭敬的笑迎了上去,“到了怎么不打个电话?该我下去接的。” 一道人影在门口站定。 虽说事态已不似先前那样棘手,程绍心头的火气却没压下去。他耐着性子抬眼扫去——入目的是锃亮的黑色皮鞋、一套浅蓝西服,英俊的脸。 此人年纪轻轻,却透着从容的气度,气质温文,眉宇间却藏着几分沉郁,是种带着“斯文败类”感的英俊。 他显然对眼前的场面毫无准备,刚迈进来,身体便顿住了,原本的从容气度不再,直挺挺地呆立着。 成风明似乎毫无察觉,他大致对当前的情况和到场人员作了简要描述与介绍,之后掏出一叠纸抖开:“这小子精神状态有点问题,他去年受了刺激,精神不太稳定。藏了玩具在自己屋,颜料不小心洒上去,就说是出了人命,还为此报了警。我是他叔叔,真要找监护人看管,我也不能不管。” 成风明打的这个主意? 程绍脱下手套塞进口袋,一把攥住成风明的衣领,将人狠狠掼在墙上:“你龌龊!” 成风明当即尖叫起来:“你又发什么疯,我要不是你叔……” “你算哪门子叔叔?我们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程绍咬着牙忍了忍,松开手,“你早八百年就改姓‘成’了。” “斯文败类”从神游中醒来,似乎在自言自语:“改姓‘成’了?” 成风明捂着胳膊直叫唤:“疯子!也就我会管你!这份诊断书,还有你刚才那通电话……” “要找监护人,找我。”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平平,看着程绍,“我叫成六青,成功的成。” 成风明的叫唤戛然而止,脸上堆起笑:“那哪儿行?他这情况……太危险了。” “呵。”成六青笑了一声。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人互相瞪着,空气凝固了。 程绍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呼吸几次,放慢语速:“我已经成年了,精神没问题。人偶上面没有我的指纹。” “没有指纹不代表什么,”成风明上下打量着他,“你刚才戴着手套干什么?” “成风明,既然你说是我的房间,你来凑什么热闹?一出现就带着诊断书,不是处心积虑又是什么?”程绍说,“还有,我也没有报警,没有说发现了什么女尸,这东西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成风明抬腕看了眼腕表,头猛地往后一甩,问老王:“你打电话通知我过来时不是说程绍报警说发现女尸了吗?” 程绍定了神,掏出手机亮了亮屏:“成风明,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成风明瞪着老王,老王躲着成风明的目光,连忙摆手:“不是……我……我听见了啊,我听到之后差点吓死了,赶紧就通知你过来了,谁知道他……” “散了吧。”成六青忽然开口,嘴角噙着笑,“反正是他自己的房间,做什么是他的自由。” 成风明也找回了状态,他拉了拉衣领,干笑两声:“是啊,这小子,不在自己家搞,跑到这儿,怕熟人发现了说出去?真有火没处……” “你不要一张嘴就胡编乱造!” 本已淡去的阴影猛地笼罩,乌云盖顶般压来,程绍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跟成风明理论?他不是不能,可那股火气偏像一块巨石堵在嗓子眼,任他怎么调整都压不下翻腾的情绪。喉间一阵发紧,他忍不住干呕两声,抬手拨开挡在门口的人冲了出去。 程绍的精神确实受过刺激,虽没到精神病的地步,却也长期陷在痛苦里。这半年,状态本来已稳定了下来,没想到成风明竟然会利用这一点。 不知不觉间,程绍已经走出了很远,到了程雷鸣的墓碑前,雪花打着旋儿钻进衣领,在脖颈上化开,冰冷刺骨。 亲切的老王,说要离职的老李……原来全是别人布的局,成风明,还有那个成六青。 程绍就这么坐着,雪花落满了肩头。 明明知道成风明的德行,明明知道,可还是……在这之前还觉得自己成熟了,摸到了一点眉目,转瞬间,又跌进了新的圈套。 意识消散的瞬间,他倒进了一个散发着冷冽气息的怀抱。 胃里翻江倒海,那人抱紧了他,一语不发地顺着他的背。 这些年,程绍总被各种各样的梦缠上。有些事、有些人,喜欢的、不喜欢的,翻来覆去地出现。 那些声音再次出现在梦里,不停地循环着,叫着,直到最后,太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聒噪刺耳,混着雪花飘飞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放弃。” “gei……” “哥哥……” 小啸、阿迪……程绍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了未完成的惦念——还没给阆啸买烧鸡,也还没有给阿迪买拖鞋。 那惦念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胃里的恶心劲儿渐渐退了,程绍闻到了肉香。 他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身。目光在熟悉的房间里扫了一眼,落在一双盛满关切的眼睛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想喝水。 眼睛的主人向着自己靠近了一点。 毫无预兆地,一片湿润的凉意传来,带着柔软的触感轻轻贴上他的唇。程绍浑身猛地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被咬住了嘴唇,青椒的生辣混着对方清浅的呼吸,猝不及防地钻进了齿间。 程绍只觉得又慌又急又气,胡乱推拒间,指尖突然触到个冰凉的硬物——是一瓶水,还是打开了的,鬼使神差地,他一把抓过来仰头灌了大半瓶。水顺着唇角往下滴,落进了衣领,那点冰凉激得他浑身一抖,恨不能立刻跳起来把眼前这人揍一顿。 可跳是跳不起来了,下一秒,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漫了出来。 “你……”那个罪魁祸首接过水,发出了一个音。 程绍重新躺下,侧过身背对着他,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彻底清醒时,他看到晨光从小小的窗缝里透进来,投在了床单上。 程绍看着坐在床边的人,没提买拖鞋的事,也没提那个青辣的初吻,他把声量压得极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阿迪,上次,我的睡衣,是你换的?” 看了看身上的睡衣,又无奈补充:“我是说,我没晕倒前的那次。” 阿迪点了点头:“嗯。” 程绍把脸埋进手掌,指缝里漏出一声气音——他怕的不是被换衣服,是自己对换衣服的过程竟然一无所知。 那天没有喝酒,没有生病,竟然对曾经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的身份证号码是什么?”程绍问。 阿迪低头:“我不记得。” “家庭地址呢?” 阿迪没有回答,一直沉默着。 “你走吧。”程绍突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因为一个成风明,他对任何人都信不过了。 阿迪猛地抬头:“我不!” “你认识成风明吗?”程绍问,“你到底是谁?” 阿迪没有作声。 程绍再次睁开眼时,阿迪不在。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闷又堵。他并不想真的赶阿迪走,可是…… 只是想试探? 或是确定? 哪怕阿迪给一个确定的回复也好啊。 你到底是谁? 头晕缓解了不少,程绍在屋里转了几圈,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掬了捧冷水扑到脸上。 他忽然就想起了阿迪来的第二天,睡美人躺在沙发上,仰着脸问“我好看吗”。 他当时让人家到洗手间照镜子。 程绍抬头看着镜子,镜子上方的缝隙中夹着一张画,是他去异踪监测站之前画的,一个大拇指。 第20章 第 20 章 程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监测站的这些天,也并非是一无所获。 成风明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做他的监护人,连素未谋面的成六青,竟然也揣着同样的心思。 这般地处心积虑,他们到底图什么?成风明为什么要盯着自己? 程绍自然不信成风明安着好心,那家伙每个毛孔都长着算计。 成六青呢?程绍凑近镜面——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般惦记?是因为璆山? 太奶是璆山的灵鸟,成风明怕是早有怀疑;自己不怕狼,成风明也是知道的。成风明怀疑自己与璆山的灵兽保持着联系。 因为这些?成风明是在等灵兽们再次出山?阿迪呢?又是谁派来的?阿迪现在在哪儿? 如果他没撒谎,现在会不会正缩在哪个角落里挨饿?会不会正盯着路边的包子铺、牛肉铺、烧鸡铺流口水? 遇见他的那天,他说已经饿了很久了…… 这小子也太大胆,不只是换衣服,竟然还…… 程绍越是想,就越是心烦意乱。他拿出手机,点开搜索框。 成六青的身份倒不难查:企业家,富豪。气度从容的富一代。 程绍盯着网页上穿着帆布鞋的年轻男人看了一会儿,猛然睁大了双眼——这二货!不正是太奶那天指给他看的 “二缺” 之一吗? ——小乖,这个二缺,是你太爷哦…… ——小乖,这个二缺,是你太爷哦…… 太奶是随口胡说? 这 “二缺太爷”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太年轻了…… 如果太奶真是随口一说,这巧合得也太蹊跷了。 程绍托着手机挠头。不知道空了多久的肚子再次叫了起来。他只得捏着手机进了厨房。 一掀锅盖,半糊不糊的粥香气就扑了一鼻子。 炒菜锅里满满一锅粥,程绍用筷子捣了捣,锅底没焦,没到糊的程度,只是稍稍粘了点锅。 他盛出一碗,牛肉块很大,青菜又切得细碎。拿小勺尝了口,盐放得很少,吃起来也还过得去。 程绍加了水热着粥,在厨房里踱步。如果阿迪说的是真的,这么一个不被家人疼、被赶出家门的小子,不会用家用电器还算说得过去,可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不会做饭。 那小子绝不像自己原本以为的那样,只是个来城里讨生活的傻小子。 阿迪…… 会不会是成风明或成六青的人? 程绍摇了摇头。以那两个人的狡猾,真要安插人手,肯定会把身份包装得毫无破绽。可阿迪身上,处处透着可疑。 自己怎么就完全相信了呢?不只是之前相信了,现在也还…… 粥很快就热好了,程绍盛出一碗晾了一会儿,尝了尝,竟出奇地好吃。 阿迪他……程绍攥紧了勺子。 还是得找太奶。可是为什么阆石特别强调一年之内不要再去?他们又是在瞒着什么,无论是瞒着什么,程绍都能确定,他们是出于对自己的善意。 如果非要去往璆山,必需先绕开成风明他们的耳目。 喝完粥,身上暖了些,精神也足了。程绍锁了门,又往别墅区去了。刚到别墅区大门口,他就被保安拦住了:“找哪户?” 程绍正想开口,身后开过来一输车。 保安打了手势,开了门。 程绍扭头一看,正好看到成风明从黑色轿车里探出头来。 成风明额角的绷带渗着点暗红,扬了扬下巴,笑着朝保安示意:“你好,找我的,让他进来。” 车子继续往前开着,程绍在后面跟着。 直到车子开到成风明家别墅的铁门前,见程绍没有再跟上来,他才下了车。 “就在这儿说。”程绍说。 成风明站在自家门前,抬手按了按额角的绷带,又按了按鼻子,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是你找的人吧?” 程绍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在他绷带上打了个转。 成风明嗤了声:“不是你,你兜里那点钱,饿不死都不错了,你要想报复肯定会亲自下手。” “所以你仇家不少?” 程绍终于开了口,“疼不?” 成风明引程绍进了圈套,却没完全如愿,这人自然不甘心,他的脸沉了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别以为抱上成六青的大腿就能翻身,我跟你玩的都是皮毛,你到他眼前根本不够看,他能把你骨头渣子都嚼了。” 程绍点头:“你确实很会玩阴的。” 两人正僵着,别墅的门开了。身穿旗袍,外披大衣的女人走出来,笑意从眼角漾开:“风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程绍?” 她看了成风明一眼,又捂嘴轻笑一声:“程绍,过去坐啊。” “不了,姐姐,那个房间是我们这两天才换的,不管您信不信,他给我设了个圈套,同时也骗了你,你自己回忆一下就能发现他这个伎俩破绽百出。” 女人脸上的笑凝固了,将信将疑地看向成风明。 “他脑子有问题,” 成风明又想故技重施,“等会儿跟你细说。” “现在脑子有问题的是你。” 程绍看着成风明的脑袋,“谁打的你?我去交个朋友。”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程绍转身就走。 “站住!” 成风明在身后喊,“那些人又联系你了吧?城里又有人看见狼了!” 程绍的身形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成六青又追上来压低声音:“给你一个忠告,少管!不管还能留条命,管了只有陪葬的份!” 程绍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监测站的话事人是”二缺“吗? 监测站还去不去? 要不要告诉太奶?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程绍的指尖抖了抖,接通电话,听筒里却不是阿迪的声音。 “我知道你精神没问题,见个面吧。” 听声音漫不经心,像是气度从容的二缺。 “成六青?” 程绍问。 对面笑了一声,没有否认。 “可以,” 程绍说,“但我这两天不太舒服,等好点了联系你。”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揣回兜里—— 怎么才能避开这两个人联系太奶呢? 她现在还是灵鸟的样子吗?成风明又是被谁打的? “我也可以做打手。” 脑海里突然蹦出了阿迪的声音。 阿迪到底是谁? 程绍踏着地上的残雪脚步不停。 第21章 第 21 章 阿迪并没有出现在程绍所在的居民楼楼下,也没有出现在家门口。 程绍吃了碗泡面,随便洗簌了一下,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气放晴,雪继续融化,气温似乎更低了。 程绍吃着包子,想着心事,成六青的电话突然又了进来。 “本来想当面说一下的,这样——”成六青顿了一下,“你,还是继续到监测站工作,不用想太多,职级跟成风明相同,成风明本来就只是探狼队的,异踪监测站不只监测曦城的野狼,如果城里出现别的‘非人’,就不在他负责的范围了。” “别的?”程绍指尖微紧,想起了那只白猫。 “对,我这两天身子不太好,具体的……改天再细聊吧,最近先继续之前的工作,新的岗位,过段时间再说。” 程绍还想再问,成六青已经匆匆挂了电话。 程绍看着手机,成六青昨天还是“气度从容”的二缺,今天的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疲惫,说这么一段话,都像费了全身的力气。 职责分得清楚,有好处有坏处。成风明管不了别的精怪,而自己,也不能再插手狼人的事。 成六青与成风明不对付,程绍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凑到一处共事——不对,和成风明共事的,从来只有自己。 成六青和成风明,或许是有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同样的目的,却又各有打算。 到了工作站,程绍才知道,何林与小张因为办事不力,已经引咎辞职了。至于为什么“办事不力”,没有人提起。 老王还是那个会做辣椒酱的后勤老王。 程绍去收拾宿舍的东西,却发现一件衬衣不见了,老王说可能清理宿舍的时候丢掉了。 程绍没信,把宿舍腾了出来。 阿迪依旧没有出现。 程绍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总有阿迪,他变得很乖,不再给人换衣服,也不再喂青椒,只是幽怨地望着程绍,蜷缩在床的一角。 变故发生在一周后。 一个深夜,程绍辗转难眠,开了灯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看时,瞥见窗框猛地顿住——窗户中间,两根结实的金属条,竟然断了。 他盯着断裂处看了很久,又仔细检查了屋内,没发现异常,也没丢东西。 第二天清晨,揉着酸胀的眼睛再看,金属条竟完好无损,一点断裂的痕迹都没有。 程绍凑近了,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年纪轻轻的,眼睛就花了? 不!不对!再凑近一点就能发现,这金属条,比别处的更新。 随便吃了几口包子,程绍下了楼,居民楼里的邻居们已出来晨练。他住的这老破小是半开放式的,门卫大爷定定地坐着,像平时一样只是个摆设。 程绍的脚步停了下来。 成风明出现了,没进小区,把车停在了人来人往的门口。 “程绍!” 程绍皱了皱眉,在外人面前,成风明都是“和蔼可亲”地叫自己“小绍”的。 现在的“外人”更多。 “你的东西没有搬完,落在监测站了,那天晚上这个东西被吹到走廊我给你收起来了,你收拾宿舍的那天我不在,今天顺路,给你带过来了。”成风明说着打开后备箱,手一抖,一个破纸箱子“哐当”滚落,没起到半点包装作用,里面的东西直接滚了出来,滚到了程绍脚边。 程绍一看,脸颊“腾”地就烫了起来——是那具人偶。 晨练的大娘、大爷,各个年龄段的邻居,目光“唰”地全聚过来,落在人偶上,就连门口的大爷也转过了头来。 空气瞬间凝住了。 “程绍,这是什么?”成风明一脸惊讶地抬眼看向程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看放在你宿舍里,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议论声由小到大,又慢慢低下去,夹杂着低笑与辱骂。 程绍气血上涌,脸上烫得厉害,也耳鸣得厉害,都快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这不是我的。” 成风明笑了一声,往前走半步,把人偶捡起来,往前递得更近:“不是你的?那是谁的?你宿舍里的东西,连这件衬衣也是你的,你说你……” 程绍往后退了两步,成风明手又一抖,人偶再次掉在地上。 “啊!”人群里有人惊叫起来。 人偶本搭着件衬衣,这一摔,衬衣滑到了一旁,人偶的样子彻底露了出来。 周围的骂声直接涌了过来: “恶心!” “变态!” …… 人群里有不少认识程绍的。 “程绍,还不快把你朋友捡起来?” “这小绍平时看着挺正经……” “白瞎这么个人了……” “没个大人管……” 程绍攥紧拳,指节泛白,耳鸣越来越重,身子都晃了晃。他按住胸口,喘着粗气,再也忍不住大吼:“成风明!这东西根本不是我的!我从没碰过,上面不会有我的指纹!” “手套。”成风明举起一双手套,“也是你落在宿舍的。” 程绍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气:“好!好!我的叔叔,你真厉害!” 笑完,他反倒平静了些,脱下外套蹲下身,把外套盖在了人偶身上。 之后,他站直了身。清晨的气温很低,风很冷,程绍被风一吹,带着微微的颤抖:“我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能证明,但不是现在!” “这东西不是他的。”一个细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格外清晰和肯定。 程绍抬头,看到一个穿长款白羽绒服的女孩朝自己走来。他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有邻居大娘看不下去了:“小姑娘,小绍是你男朋友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他说话,你家里人知道了多难受啊!” 女孩忙摆手:“不是,他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女朋友,他说不是他的就肯定不是他的,就算……就算真的……他……他也没做错什么……” 成风明扫了一眼四周,轻描淡写:“两个精神病的话不可信。” “你闭嘴!”程绍猛地怒喝。 “成风明!”女孩尖声大喊! 女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慌乱地扫着四周,嗓子里裹着哭腔,申诉冤情一般地喊:“这个人叫成风明!他是程绍的叔叔,哪有叔叔是这样的!他就是故意的!你们不要信他!” 成风明没理他,走近程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成风明!你就是仗着这个?”程绍压着怒火,“好一句‘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深谙此道,利用这一点污蔑人、恶心人…… 成风明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转身走向汽车,关上车门,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议论声没有停歇,有新的围观者过来咨询,得到了各种版本的,热心的解答。 程绍站在原地,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细针,扎得后背发僵。 不要在意! 平静! 深呼吸! 不能中了圈套! 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而后转向女孩:“我已经报警了,今天谢谢了,你……没事吧?那个……你还是先回去吧。” 女孩没动,众目睽睽之下,眼泪突然爬满了她的脸,却带着点释然的笑:“勇敢了一次,感觉还挺不错。” 程绍的喉结动了动:“以前的事,对不起,我……一直很自责。” “最不该说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当时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女孩的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她笑了一声,又抹了把眼泪,“你只是帮我,被成风明知道,又添油加醋传出去,你也是受害者——嗯,这事儿不能怪你,还害得你跟你爸因为这件事吵架,我以前……也是看你不会伤害我,把怨气撒你身上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程绍还想说什么,女孩像是找回了勇气,带着一点的慌乱,更多的勇敢,接着说:“我在定期接受心理治疗,也在配合用药……现在不会经常发抖了……阿绍,为什么自责的会是你?没有良知的人,是不会真的被愧疚折磨的,你就算告诉他有多恶劣也没用,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想提,那个人也说过内疚,可是下一秒就是反咬一口,那个人的事,我会讨个公道的……” 女孩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却更大了一些,程绍几乎听到了哭腔。女孩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继续往下说着:“一些不相干的,旁观者,被一点碎片信息迷了心,蒙了眼,看不清全貌就急着出手,还总打着‘正直’的名义辱骂攻击,哪怕你没有害过别人,哪怕只是自己的事……哪怕是被别人污蔑……可是又有什么办法,除了坚强一点……勇敢一点……可是,也还是会有很好很好的人出现,不是吗?阿绍……” 程绍突然就轻松了不少,想起刚才的疑问,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前段时间出院了,”女孩抠着手指,望着成风明车子开走的方向,“今天早上……接到个电话,约我这时候在这儿见面。来了看见成风明,才反应过来是别人的计谋,我本来也是气得发抖。后来……后来看见你给……给那东西披外套,突然就不怕了。” 女孩似乎找回了更多的勇气,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今天的事如果被你爸知道了,也误会你,我可以替你解释——包括之前的事,听沈行说,你们当时大吵了一架。” 程绍低头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一无所知的女孩,笑了一下:“没事,不用了,他……会相信我的。” 第22章 第 22 章 做完笔录,程绍拨通了成六青的电话,将事情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 “我知道了……”成六青依旧是有气无力,但没忘记亲自给程绍批了一天假,之后还劝了几句,“成风明这个人,看起来精明,其实他做的这些事啊,说起来都是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程绍没问成六青为什么还要留着成风明。 这是他需要打探的,却不是他能问的。 人偶的事,并没有什么结论。 ——他打开了那间休息室的门,有人可以作证,休息室只能是程绍自己的。房门没锁,成风明说东西被风吹到了走廊,顺路送了过来。 对此,程绍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上面确实没有程绍的指纹,可是程绍又不能揪住邻居大爷们挨个解释。 这大概就是成风明在这场龌龊算计里,最大的“战果”了。 监测站新来了两个新人。 程绍也从“小程、小绍、小子”变成了“程队长”,收入微涨,养活一个阿迪,如果空间条件允许的话,隔三差五给璆山的阆啸买只烧鸡,似乎也能撑得住了。 邻居的议论声还未散尽,料峭寒意已悄然褪去。 走在人群中,程绍总会下意识地搜寻,却再也没见过那个高大的身影。夜深时,他也常想起璆山的灵兽们,想念太奶,惦记阆啸。 春暖花开时,这桩糟心事不知怎的,就传进了申九的耳朵里。 一个休息日的上午,他竟提着一堆大包小包,冷不丁地找上门前来慰问了。 程绍没料到他真能摸到这里,愣怔着开了门。 “呸!”申九进门就骂,“我一进大门就听见你名字了,你在这破地方算是出了名了!一帮没脑子的东西——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 程绍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他不请自来,实在冒昧;另一方面,却又为他这份不问缘由的信任感到些许暖意。 他没接话。申九也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摆明了是故意恶心你!你怎么摊上这么个叔叔?以前答应他的好处,老子一个子儿都不给了!” 程绍忽然笑出了声:“谢了。不过,你不怕人家说你言而无信?” “我就言而无信了,怎么着?”申九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他是能在生意上制裁我申氏,还是能怎么着我?小虾米撞大海龟,不自量力!顶多算给老子挠挠痒解解闷,正好闲得慌。” 程绍想起他上次“日理万机”的做派,点头:“申总说得是。但这种真小人,还是不宜轻易得罪。” 申九笑了,娃娃脸配上小虎牙,怎么看怎么不霸总:“怎么?阿绍,你担心我啊?你说,你是不是对俄动心咧?” 一激动,方言都蹦了出来。 程绍失笑:“你不是说你不是gay吗?” 申九挠头:“那我不也说了你是扳手吗?” 程绍:“扳手?” 申九:“啊……对啊。” 程绍似乎琢磨出了一点这“扳手”的意思。“你怕是错觉,”他说,“你上次说是看我顺眼,估计错把顺眼当好感了。” 申九认真想了会儿:“是吗?你可别忽悠我。” 程绍:“我忽悠你做甚?” 申九:“那为什么我总想着你?” 这记直球! 程绍无奈:“远来是客,今天不想做饭了,我请你到外面吃饭吧。” 申九:“我不出去,就想跟你单独待着,二人世界。” 得,这下不出门是不行了。 程绍连拉带拽地拖着这个号称被扳手扳了的人出了门。 大门外一侧,停着一辆扎眼的绿色跑车,跑车正被一群小孩围观。 “我有这个模型!”一个男孩兴奋地晃著手里的玩具车,不慎脱手,“哐”地一声砸在跑车的车脸上。 “你完了!这跑车可贵了,卖了你都赔不起!”另一个孩子大叫。 男孩一愣,哇地哭了出来。 申九走过去摸了下被砸的地方,也大叫起来:“操!我爹不是给我买了个盗版吧?这就花了?” 男孩哭得更大声了。 “哭什么哭!一边儿去,挡路了!”申九骂骂咧咧地拉开车门,猛地想起他的“扳手”还在旁边,立马变脸,和颜悦色道:“小朋友,不要站在路边哦,危险,挡着哥哥的车车了。” 程绍“噗嗤”笑出了声。 申九颇为绅士地拉开车门:“请吧,绍。” 程绍一脸牙疼的表情:“好好说话。” 申九一脚油门,把程绍带到了一家豪华酒店门口。 程绍拒绝下车:“不是说好我请你?” 申九:“啊,对啊。” 程绍:“这地方我请不起,换个地儿行不行?” 申九:“你请不起,有我呢。” 程绍:“我就知道……但说好了今天我请你的,这地方我就打肿脸也请不起,有没有便宜点的,你又能接受的?” 申九想了想:“牛肉面吧,那个我是真爱吃。” 两人一拍即合,向面馆出发。 车子驶入闹市区。申九一副纨绔小开做派,程绍虽仍是平日那副冷淡模样,但在旁人眼里,竟也被衬出了几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纨绔调调。 申九把车随意停在路边。 两人朝面馆走去时,申九被人群挤得一个趔趄。 程绍伸手去扶,几乎同时,一双大手从后面伸来,稳稳托住了两人。 程绍正要道谢,抬头却已不见那人踪影。 吃面时,申九忽然提起成风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了,听说没?阿娜失踪了,成风明报的警。” 程绍:“阿娜是谁?” 申九吸溜着面条:“你不知道?就成风明那个女朋友。” 程绍:“前段时间住他别墅的那位?” 申九掏出手机,凑到程绍面前:“就这个……前阵子我爸酒会上他们来了,这就那时拍的。” 照片上的女人果然是她。程绍心底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饭后,程绍谢绝了申九看电影的提议,独自回家。 推开进屋后的,他的目光骤然凝住—— 那扇防盗窗中间的金属条,断了。 第23章 第 23 章 凌晨两点了,窗外仍是没有任何异常。作为一个隐藏得并不怎么走心的埋伏者——程绍已经换了两个地点了。 最终,他手握扳手陷进沙发,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那片将掉未掉的墙皮。 盯得太久,又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困意来袭,眼皮沉沉地向下坠。那片墙皮渐渐和天花板的颜色渐渐融为难舍难分的一体。 突然他一个激灵弹坐起来。 窗外的车声已经稀疏,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屋内寂静无声,程绍不自觉地放轻呼吸,眼皮又开始发沉……勉强睁开……又沉沉落下…… 身体猛地一抽,他整个人再次惊醒,重重跌回沙发里——不知何时又睡着了,残存的意志硬生生把他从昏沉中拖拽回来。 夜风裹着早春的凉意渗入室内,窗帘轻微晃动。 “咔。” 窗户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程绍心头一跳,瞬间清醒。 终于来了? 一股诡异的兴奋感涌了上来,等待许久的答案似乎近在眼前。他目光锁死窗户,一手摸向身侧的扳手,缓缓起身。 金属条又发出一丝细微声响。紧接着,一道身影如凭空出现般敏捷利落地翻窗而入,落地后稍微一顿,竟又迅速转身,熟练地将窗户的金属框往里收了收。 远处有车灯扫过,光线明灭间,那身影清晰了一瞬。 阿迪? 程绍呼吸一窒,手中的扳手不慎轻轻磕在沙发上。 窗边的影子骤然定住,下一秒便要纵身跃回窗外。 “回来!”程绍脱口而出。 黑影猛地僵在原地。 “阿迪?”程绍的声音里压着一丝恼怒,还有无法掩饰的激动。 黑影迟疑着,缓缓转过身。 “是你吧?”程绍走近一步,“最近……饿肚子没有?” 话音未落,那身影已带着劲风扑来,胳膊如铁钳般勒过程绍的肩膀,疼得他闷哼一声。扳手脱手落地,他踉跄着后退,跌进沙发里——接着猛地睁大了眼睛。 窗帘紧闭,不透一丝风,房间里空无一人。 不是吧……程绍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竟然又睡着了…… 他怔坐着,悔意涌上心头——真该先喝杯咖啡的。 最近总是梦见阿迪,还有阆啸…… 阆啸现在怎么样了? 阆二大爷上次带回去的烧鸡,他吃到了吗?不锈钢盆里应该还有卤牛肉,总会给他留一口的吧? 阆啸胃口好,糊了的烧鸡都能啃得香,烤得喷香的可不得更合他心意。 六六农贸市场的烧鸡确实不错…… 六六?这名字什么意思? 算了,明天再打听。 离开通灵村那天真该多跟阆啸说几句话的,那天灰狼也出现了…… 灰狼? 程绍猛地弹起身。 他猜过阿迪是阆啸,却从未敢深想——阿迪,会不会就是那头灰狼? 阿迪是灰狼? 那他……也是狼人? 不是没可能!是极有可能! 可是—— 灰狼对他明显怀有敌意。 尤其是离开璆山那天,灰狼的攻击意图几乎不加掩饰。 而阿迪,对他几乎是顺从甚至讨好——前提是,阿迪真的不是“二成”派来的人。 阿迪不会用电器,说是来曦城讨生活时,带的肉干和衣服都丢了,只剩下一块玉贴身戴着。 程绍连忙打开手电,扯出自己颈间的那块玉仔细端详。质地和颜色,都与阿迪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极为相似,像是同源之物。 他收好玉,关掉手电,重新坐回沙发。 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阿迪……” 念着念着,程绍脑中灵光一闪——阿弟?! 阿迪是“阿弟”? 灰狼对他有敌意,那么灰狼即便是狼人,其人形态也必然不会是眼前这个温顺的阿迪。 虽说从未见过阆啸的人形,但阿迪和阆啸,在某些时候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像了…… 阿迪真的就是阆啸吗? 程绍猛地起身,最终在卧室床角,摸到了一根可疑的毛发。 毛发很短,比他的头发短,发根处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蓝。 蓝色发根? 程绍捏着毛发的手指微微一颤。 小啸? 一阵狂喜瞬间席卷了他——阿迪是小啸?! 阿迪就是阆啸——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小啸已经能化为人形了!说话流利,还如此高大俊朗…… 他赶紧将毛发妥善收好,起身就冲向门口。 手刚搭上门把,他又猛地停住。茫茫人海,自己留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此刻盲目寻找多半无济于事,眼下该做的是“守株待兔”。 程绍回到沙发上。阿迪是不是怕自己不愿让他留在成风明眼皮底下,才故意隐藏了狼人的身份? 确实不能被“二成”他们发现。 该怎么办? 程绍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大脑因兴奋而高速运转,眼皮却沉重得不断下坠。 最后的意识是:完了,怎么会这么困…… 窗户那边,再次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程绍睁开眼,却没有动。 金属条又发出一丝细微声响。紧接着,一道身影如凭空出现般敏捷利落地翻窗而入,落地后稍微一顿,竟又迅速转身,熟练地将窗户的金属框往里收了收。 程绍倒在沙发里望着那边,心里先叹了口气——同样的梦,有没有必要做第二遍,怎么还不醒? 真正的阿迪,也就是小啸,他今天会回来吗? 远处有车灯扫过,光线明灭间,那身影清晰了一瞬。 即便知道是在梦里,程绍也还是近乎慈爱地看着他。 窗边的影子骤然定住,下一秒便要纵身跃回窗外。 “回来。”程绍的声音较之上一次平淡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波澜。 他没等那身影完全动作,先开了口,语气稳得像对方从未离开过,听不出激动,只用一种近乎家常的、和蔼的语气问道:“回来啦?最近饿肚子了没有?” 阿迪的肩膀明显顿了一下,但还是扑了过来,胳膊照旧勒得他肩膀生疼。 程绍十分配合地踉跄后退,分毫不差地跌回沙发里—— 怎么连这一步都和刚才的梦一模一样? 程绍笑了,抬手揉了揉阿迪的头发。 阿迪的头发剪过了,很短,摸上去是硬硬的板寸。 第一次在梦里没看清,捡到头发时猜测他剪了发,没想到这细节竟被梦境完美呈现。 程绍的下巴被阿迪硬硬的发茬蹭着,有点扎人。那股带着早春青草气息的、野性而熟悉的味道,一个劲地往他鼻腔里钻。 程绍长长吁出一口气,要是这不是梦该多好。 “你最近去哪了?”程绍任由那双铁臂箍着自己。 阿迪没说话,头抵在他颈间,深深嗅了嗅,把他抱得更紧。 “饿吗?要吃牛肉面吗?”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阿迪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程绍望着他,心头“阿迪就是阆啸”的猜测愈发笃定。 可惜是梦…… 可即便是在梦里,程绍还是被这目光看得心慌意乱。他刚想开口,手就被拿了起来,接着,手背就被不轻不重地咬住了。 程绍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就想往沙发外挪,可身体却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他又使劲推了一把,依旧纹丝不动。猛地想起这是在梦里,而眼前的人又是阿迪,那点挣扎的力气顿时烟消云散。 “饿了吗?”尽管是在梦中,程绍还是坚持着问,“想吃烧鸡,还是卤牛肉?” 阿迪很聪明,发现没有被阻止,行为越发大胆起来,竟然咬上了他的下颌。 “嘶——”程绍倒吸一口凉气,手扣住阿迪的后脑勺,仰头笑了起来,“不是让你吃这个……果然,你很聪明嘛。” 阿迪松了松口,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间,声音低哑:“……我好想你。” 前些天的梦里,程绍也听过阿迪说话,这次却格外真实。他张了张嘴:“……我一直在找你。” 其实并未特意去找,只是在人群里会格外留意。若是早一点确定阿迪就是阆啸,哪怕踏破铁鞋也要把他找回来。 没成想,这话竟刺激到了阿迪。带着掠夺感的吻急切而克制,紧紧贴着程绍的鼻尖、下颌、耳垂与颈肩,唯独避开唇瓣,与其说是吻,倒更像是一场看似缠绵、实则浸满了无所适从的思念与讨好的耳鬓厮磨。 程绍大脑一片混乱,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紧张又兴奋。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在眼前晃出一片天旋地转。 此刻被梦中的阿迪紧紧束缚、动弹不得,心底竟翻涌起一股想要彻底放肆的冲动。想大笑,想痛哭,想不管不顾地将一切委屈倾倒出来。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这般渴望阿迪,也就是小啸——渴望他守在自己身边,两人相依相伴,远离一切虚伪、喧嚣与勾心斗角。 小啸现在是人,是阿迪,这认知让他安心了许多。 短短的发茬蹭着手心,带来几分真实的刺痒感。 “我也很想你,”程绍喘着气说,“都怪我……” 阿迪顿了一瞬,下一秒便愈发急切地吻了下来。 程绍清醒了一刹,突然推开他,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声音发紧:“疼……别咬。” “你又……”阿迪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的控诉,“要赶我走。” 程绍在心里大喊冤枉:我这次什么也没说啊!什么叫“又”? “我已经知道了,阿迪,阿弟,”他喃喃开口,“原来又酷又帅的阿迪……” “阿迪好看吗?”阿迪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程绍‘嘶’了一声,嗔怪着,“轻点,别咬嘛……” “嗯,”阿迪连带着声音都跟着温柔下来,“继续,说。” 在梦里,程绍几乎变得嚣张起来,与白日的疏离与清冷克制迥异,他愈发大胆,低低地笑出声,胸腔都跟着微微震颤着:“这么乖啊,好,我继续,你也继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英俊的,哪里都好看,吸引力十足,荷尔蒙爆棚——嘶!说了别咬嘛,耳朵快要不能见人了……” 阿迪声音低哑:“接着说。” “好,我说我说,原来这么好看的阿迪,就是我的小啸……” 阿迪的动作戛然而止。 程绍并未察觉,继续说着:”为什么不早一点……” 可阿迪没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突然弹跳起来,瞬间没了踪影。 程绍还维持着抬手的姿势,等反应过来,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哪怕是在梦里,程绍也感到一头雾水。 梦就是这样的吗? 梦嘛,本来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一切皆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啊…… 那么现在呢?是醒了吗? 继续睡吧。 不对,现在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程绍撑起身,摸索着按下开关,“啪”一声,顶灯骤亮。 他盯着窗户看了半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颤的手心,泛红的手背,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下颌与耳垂,终于确信—— 这次,不是梦。 第24章 第 24 章 黑夜与白昼的更替似乎只在眨眼间。程绍追到楼下时,天色已经转为了浓郁的青灰。 被清晨的潮气与清冷包裹着,程绍茫然四顾——除了环卫工和门卫,哪里还有别的人影。 程绍又站了一会儿,干脆回了家。 窗户还是被掰开的状态,显然是那小子跑得急忘了给窗框复位。程绍找出一本笔记本,撕下一页,坐在沙发上仔细画了起来。 寥寥数笔,两个卡通小人就已经跃然纸上:一个在前头拼命跑,一个张着双手在后面追。 他先在画边上写了“回来”,笔尖顿了一下——万一这家伙也学了阆石和他二大爷那套说话方式呢? 毫不迟疑地,他又在“回来”旁边给了注释,写了“速归”两个字。 把纸张放在茶几上,程绍煮了两碗小馄炖,吃了一碗,留了一碗盖着保温。 出了门,程绍沿祥安街慢慢走着,眼睛前后左右不停地扫视——没找到阿迪的身影,也没感觉到有谁在盯梢。 街上的人流渐渐密集,程绍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又折返回家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门窗完好,阿迪也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这才又去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出发去车站。 刚出小区,就被申九堵了个正着。 这人似乎又找回了“霸总”状态,斜倚在车门上,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豁然:“我想明白了。顺眼就是好感,有好感才会看顺眼。” 程绍:“……你看顺眼的人多了,难道个个都有好感?” “啊?也是,”申九顿了一下,急忙找补,“不对!我就看你最顺眼。” 程绍笑了:“所以你看顺眼的不止一个。” “那当然,”申九答得理直气壮,“不然我岂不是看谁都不顺眼了?” 程绍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推:“如果顺眼等于好感,你看顺眼的不止一个,等于你有好感的也不止一个?你看沈行也挺顺眼的吧,不然能跟他做朋友?那就是你对他也有好感?” 申九顿时语塞:“啊这……你听我解释!” 程绍条件反射地想回一句“我不听我不听”,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继续分析:“我觉得你最初的感觉没错,就只是单纯看顺眼。而且我对你也没那意思。” “伤自尊了啊。”申九垮下脸。 “没那意思又不表示你不好。” “不对,你说的是对我‘没那意思’,而不是说你是直的。”申九忽然逼近一步,眼神锐利,“说,我情敌是谁?” 程绍后退一步:“是你二大爷!” “别闹,”申九敛了玩笑神色,“说真的,我昨晚特地去gay吧转了一圈,真一个都没看上。我就只想见你。” 程绍一怔:“你还真去了?” “那还能有假?就昨晚。” 程绍提醒:“你注意点安全吧,成风明那人……” “你看!你又在关心我……” 程绍牙又要疼:“我关心你二大爷!” 申九嘿嘿一笑:“我没二大爷。至于成风明,我才不怕他。再说了,他现在焦头烂额,也没空搭理别的。” 程绍神色一凝:“昨天你说的事,人找到了吗?” “上车再说。” 程绍没推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申九忽然严肃起来:“这事,你就当不知道。” 程绍心里一沉:“嗯,你说。” “阿娜死了。” 程绍手指一颤,愕然看向申九。无论如何,那是一条人命。阿娜虽然表面看着厉害不好惹,其实比起成风明,她简直称得上是单纯。 “我也是昨晚听说的。”申九补充。 程绍有些烦躁:“调查出结果了吗?成风明前段时间似乎总跟她吵架。” “初步判断是突发心梗。成风明有不在场证明。” 程绍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也代表不了什么。” “你可能有点先入为主了。” “你说得对,”程绍呼出一口气,“成风明一向精明。她家里人怎么说?” “她就一个干爹。对她不坏,但也说不上多上心。” 程绍叹了口气,将之前见过阿娜的事说了,之后茫然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不去找她,不让她别相信成风明,是不是就不会……” 车子猛地刹住。申九惊讶地看向他:“阿绍,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习惯性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如果我没有找她……” “不是……按你说的,你第一次见她那会儿他们时就已经有矛盾了,说明矛盾在你出现之前就有了,成风明那人,虽然狡诈,但手段并不高明,早晚会露馅,你提醒与否,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不对,如果他真的信你了,或许能逃过一劫,成风明花言巧语,一天到晚能跟她说八百句,你一句就能有这么大威力?成风明那人吧,哪有那么大魅力,阿娜不缺钱,又那么漂亮,又不离开成风明,并不一定是因为爱。” 程绍叹了口气:“你对成风明倒看得透彻。” 申九一笑:“对成风明的评价是照搬我爸的原话,关于阿娜的,是成六青分析的,劝你的这部分,版权是我自己的。” 程绍:“成六青认识阿娜……对,他们见过的。” “阿娜也是找错人了,”申九面带遗憾,“成六青就喜欢阿娜这类型的,你说阿娜要是先认识了成六青多好,肯定比跟成风明好啊,成风明也就是会忽悠人,六青比他可好太多了。” “你很了解成六青?” “这话问的,在这曦城,比痴情这一块儿,也就他能赶上我了……唉,你别看我,我不说了……” 程绍随口问:“他怎么就痴情了?” “他跟他爹一样,对初恋念念不忘啊,”申九笑得几乎冒傻气,“嘿嘿,人家的私事,不说了。” 下车前,申九特意提醒:“这事还在调查,你先别插手,省得再被成风明摆一道。” “谢了兄弟,我心里有数。”他快步下车,朝监测站走去。 黑色宾利停在工作站的院子里。程绍步子又加快了点,额角挂着点细汗。 “还是跑来的?年轻就是好啊,”成六青从车子里探出头,打量着程绍,“这鲜嫩劲儿,看着都让人喜欢。” 程绍被他说得有点不自在,也没提申九,只客套了一句:“成总也很年轻。” 司机快步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成六青扶着门框起身时,身子莫名晃了一下。 年轻的司机似乎早有准备,忙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最近身体不太好,”成六青叹了口气,比扶着他的司机还要年轻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态,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用扶我。” 程绍看着成六青略显憔悴的模样,不知该作何表示,他落后半步,随成六青走进了略显空旷的办公楼。 上了二楼,成六青站住了,程绍顿了顿,正往右走,成六青却拐向左侧,过了一会儿,扬声叫住了他:“阿绍,跟我去主控室看看?” 主控室? 程绍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第25章 第 25 章 成六青面前是一扇厚重的铁门。来监测站的这些日子,程绍从未听过还有这么个地方。先前几次瞥见这扇门,只当是间普通的机房或者储藏室。 成六青很坦然地一笑,手指在门边一块不起眼的瓷砖上按了一下:“你来的时间短,没接触到也正常,现在你已经通过考验了,来吧。” 程绍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通过考验的。只得调出了一个感动又激动的样子来。 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灯火通明的空间。 一个人闻声转过身来:“成总。” 听到这声音程,绍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主控室的设备。 主控室空间不大,但是很奇特,一进门,程绍就清晰感知:这是一处现代科技与玄学元素并存的独特空间。 主控室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弧形屏幕,被分割为数十个监控画面,清晰显示着曦城的主要街道、公园与广场。屏幕下方,是一整排指示灯明灭闪烁的控制台。 房间一侧有一个红木架,上面陈列的仪器造型独特:以玉石为基座的罗盘,盘面缠绕着铜线线圈;密封的玻璃容器,悬浮数根白色羽毛,罐体接着导线。 看起来晦涩难懂,更显神秘莫测。 唯能确定,这些丝丝线线瓶瓶罐罐,是成六青为“异踪”布下的天罗地网。 程绍的心也仿佛被这些线吊着,悬了起来。 成六青目光扫过玻璃容器与监控屏幕:“王叔,这两天情况都正常?” “没有异常,成总。” 老王毕恭毕敬地站着,完全没有了当初做完蛋炒饭,又糊弄一锅蛋花汤的随意:“城区探测设备运行正常,异态生命探测器出现故障,曾跳动异常,现在已经修复,未接到相关目击报告。” 成六青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设备维护呢?” “已完成校准和除尘,断电保护系统正常,”老王停顿片刻,“定位项圈制作完成,明天可以送达。” “不错,”成六青的目光扫视一周,“多留意数据变化。” “明白,成总。”老王立刻回应。 程绍悬起的一颗心就怎么吊着,怎么都落不起来了。 成六青这才转过身,对程绍道:“走吧。”两人离开了主控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关闭。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程绍问:“成总,异踪监测站……以前真测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没有。”成六青摇头。 “那既然建了这么个地方,总得有些缘由吧?”程绍又说,“投入这么大……” “你误会了,”成六青轻笑一声,“真正的异踪监测站与成氏无关,更轮不到我话事。这里充其量只是个辅助站点。” 程绍面露疑惑。 成六青接着说:“我有自己的追求与抱负,之所以会对异踪感兴趣,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而我注意到这里,是因为成风明。” 程绍没有说话,继续等待着。 成六青并没有继续成风明的话题,他转过头,看着程绍,眼神又带着点疲惫的坦诚:“我父亲他老人家最终所求的,不过是那一点点渺茫到近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他最爱的女人,因为一点误会离开,我父亲找了她很多年。” “找了很多年?”程绍看着太奶眼中的这个“二缺”,未尽之意溢于言表。 成六青唇角勾出点笑意:“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离开后,我父亲才认识的我母亲,我父亲现在找她,也只是为了补偿她,还有……解除当年的误会——不好意思,说多了。” 程绍满肚子疑惑:“探狼队跟找她,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跟她有点牵扯。”成六青没有否认。 程绍只当没从太奶口中听说过眼前这位“二缺”,疑惑不解地问:“探狼队是为检测曦城的狼存在的,您所说的‘她’,跟狼又有什么联系?” “成风明不是说过嘛,他院子里蹿进了一只狼,后来有人曾在这附近见过那头狼,”成六青抬眼看向程绍,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那头狼,似乎不一般……我父亲说,他要找的人很喜欢狼……或者说,她身上有种和狼一样自由又神秘的气息。如果狼出现了,她很有可能也会出现,或者……那狼本身就是某种线索。” 程绍:“狼不是都长一个样吗?成风明怎么就认定是同一头狼?” 成六青:“是不是同一头狼又有什么区别?” 程绍不动声色地试探:“我在媒体报道里看到过您,您把这么多时间花在一个不确定的事情上……” 成六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我父亲年纪大了,估计撑不了多久了,钱能买来很多东西,买不来时间,也买不回……一个消失的人。这是我父亲的执念,他曾说宁愿用这一切去换……”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失言,迅速恢复了商人的克制,摆了摆手,“算了,私事,让你看笑话了。” 程绍看成六青无意再谈,才问:“您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不是你一直在问吗?”成六青又露出了那种商人式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仿佛方才流露的脆弱和偏执只是错觉。 程绍被噎了一下,没再吭声。 成六青拍了拍程绍的肩,力道轻飘飘的:“好好干。我听说你连野狼都不怕,真要是撞上什么情况,就是你立大功的时候。” 下班前,成六青手里捏着个牛皮袋递给程绍:“这有份资料,你带回去看看。几百年前的曦城,闹过狼人。” “狼人?”程绍接过袋子的手收紧又放松,“这不是成风明负责的范畴吗?” “你没留意?成风明今天没来。他最近身子不怎么好,你就多担待,受累带回去翻翻看,我先前……”成六青说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信错了他,后来才知道他的话听听就好,当不得真,我很看好你。” 程绍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点了点头,想起了成风明那句“忠告”。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监测站门口,成六青提出要送程绍回去,程绍想起阿迪,忙摆手谢绝:“谢成总好意,我这阵子失眠得厉害,正好想多走两步透透气。” 成六青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点头:“是吗?也好。” 成六青的车驶离监测站,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后勤的老王说要去食堂:“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了,谢谢。” 程绍捏紧文件袋的封口,走出了监测站的大门。 监测站到公车站不算远,只是中间横了条小河,这河原是古早的护城河,除了远处架着座新修的桥,离监测站近些的地方,还留着一座石拱老桥——青石板无视岁月如刀,顽强地存在了多年,只是缝隙里嵌着层湿滑的青苔,踩上去得格外稳着步子。 程绍循着白日的记忆慢慢地摸索着前行,惊蛰时节,老拱桥下的河岸已经辞去了冬日的萧索,踏过了早春的萌动,然而旧岁的枯黄芦苇依旧霸占着河岸,与新冒头的嫩绿混杂,此时夜色渐浓,放眼望去是铺天盖地的模糊不清,和更加浓郁的一片——应是那片直立的芦苇丛。 程绍正要上桥,芦苇丛里微微晃动了一下。 如果是往常,程绍不会有这个兴致去细细观察,最多会以为是有小动物出没,可是今天不同。 他慢慢摸索着探出头去,芦苇丛里又晃了一下…… 突然间程绍脚下一滑,还没看清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扑向了黑漆漆的水面! “噗通!” 刺骨的冷水与恐惧密不透风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天气虽然就要转暖,可夜里水凉,激得人手僵脚麻,程绍虽识水性却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意识昏沉间,一只有力的手臂陡然勾住了他的腰,又一只手掌向上一托,把他举出了水面。 程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在干草丛里,落地时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刺骨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还不忘挣扎着翻过身,朝水面方向看去。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花,像鬼魅一般纵身上了岸。他慢慢靠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程绍的肩头,把他朝远离河岸的方向又推了一把! 冰冷的湿衣紧贴皮肤,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幸好连日少雨,这块地面还算干爽。 程绍彻底脱力,瘫倒在芦苇丛中,接着又一个激灵弹起,打着寒战,警惕地盯着面前山一样的黑影。 第26章 第 26 章 那黑影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再次袭来——黑影猛地将他紧紧按进了怀里,怀抱坚硬如铁,带着河水刺骨的冰冷和让人窒息的力道。 “放开!”程绍用尽残余的力气使劲推了一把,掌心触到对方胸前同样湿冷冰凉的衣料,牙齿磕碰得更加厉害,“湿的……冷冷冷……冷吗?”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人的颤抖,可这拥抱来得太突然,还没确定这人是不是阆啸,哪能就直接这样取暖了?而且,这根本不能有效取暖! 对面依旧保持着沉默。 程绍落水,本就是因为心里挂着阆啸——之前草丛一动,他就急着探头去看,这才失了平衡。 “是……是谁谁谁?”他嘴唇哆嗦着,声音断断续续,“说!说说说!说话!” 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裹在湿冷的夜风里:“冷,我抱着你。” 一听这声音,程绍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的上下牙打来打去,有两个字却无比清晰:“别跑……” “脱……湿衣服……冷!” 他一边牙齿打战一边手指僵硬地撕扯自己身上沉重冰冷的湿外套。 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此人竟然还试图笑一声出来:“冷……冷……冷吗?哥……哥……猜……猜……” 哥猜就是你! 可惜他不但没笑出声来,连话都没能说完。 不等这位哥“猜”完,那人已经动作利落地帮他扯掉了那件沉甸甸、吸了水的外套,拧了几下甩到草秆上,接着,迅速脱掉了自己湿透的上衣拧了几把随手甩到一边,又把一个浸得透湿的牛皮袋子塞进程绍手里,做完这些之后,不由分说就把他抱了起来。 程绍的头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似冷非冷的胸膛,打着寒战:“别……跑跑跑!” 话音未落,程绍只觉腰上一紧,对方身形一跃,眼看就要拔足狂奔起来。 程绍的本意是让他别跑,不要再消失不见。现在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跑是跑了,却没忘捎上自己。 “停下,别跑。”程绍赶忙搂紧了他。 那人定住了身形。 程绍往黑漆漆的芦苇丛看了一眼,抓住他的手示意他去看:“我……有有有东西落在河边了,会不会会会会被人捡走了?” 那人往芦苇丛看了一眼:“不会,那里没有别人。” 程绍“嗯”了一声,心想狼人的夜视力果然强。 那人毫不迟疑地掉头折返,避开开阔地带的风口,低头用身体为程绍挡风,转瞬就回到了河畔。 “谢谢……”暖了些,程绍说话利索了很多,在那人肩头轻轻拍了拍,“放我下来。” 那人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才将他稳稳放在了一片干燥的地面上。 他低低地嘶了口气,不再停留,猛地猫腰钻进了河岸边茂密的芦苇丛里:“得找找……我找找看。” 那人抓起原先搭在草秆上的衣物,紧跟进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了一段。 直到离那片河岸足够远了,程绍才停下脚步,用密集的芦苇杆挡着风寒,出去衬衣,用力拧绞着湿透的裤腿,同时小幅度地活动脚趾。 他原地轻踏着驱寒,那声憋了半天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阿迪——你真不冷?” 这可是小啸啊!也是阿迪啊! 他在阿迪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就听出来了,很想骂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小啸——可惜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不冷,”阿迪帮他拧着衬衣,甩了甩头,“外裤也给我,拧干。” 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程绍没有丝毫的犹豫,扯掉外裤递了过去:“ 行,别拧烂了。” 阿迪接过程绍递过来的衣物,动作麻利地拧了几下,手臂一展,把那件带着微弱热量的衬衣捂上了程绍的头发。 程绍被他捂得脑袋一沉,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定住了。 掌心触碰到一片的光滑肌肤——被夜风吹得微凉却又比周遭的空气温暖。 他慌忙缩回了手,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平时就穿一件上衣?一点都不……不……不冷吗?” 阿迪拿下衣服,又仔细地帮程绍擦拭后颈和后背残留的水迹。随后一抓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掌捂上他泛着湿气的头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冷。” 两人的衣物相依相偎地,搭在草秆上,夜幕笼罩着茂密的旧岁芦苇荡,芦苇挡着夜风,周遭一片寂寥。 心与心似乎没有了阻隔,冰凉与温热相拥共存。 与程绍不同,阿迪身上很暖。 感动、委屈、想念、寒冷、温暖、悸动……各种情绪交织,他突然就哭出了声来。 刚哭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忙止住了。 “嗯?”阿迪的手掌捧上他的脸颊,掌心滚烫,指尖却是微凉的,摩挲着他的眼泪,“怎么了?” 声音低沉,却无限温柔。 感受着对方擂鼓般的心跳,程绍鼻子又是一酸,先前在家里守株待兔等到了这人,迷迷糊糊中程绍还只当是在梦中,彼时他还能笑出声,现在清楚地知道这并非梦境,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不只是笑不出来,似乎总有想哭的冲动。 阿迪不再追问,轻抚着他的头发。 暖意自阿迪的掌心传来,程绍头痛缓解了许多,心想还好阿迪不是寻常人类,否则两人早就被寒冷击垮了。 身上的寒凉又被阿迪传来的暖意驱散了些,程绍刚推开他,又被狠狠一拉,猛地砸进了对方温暖的怀抱里,阿迪闷哼一声,程绍身子一僵,猛地推开他:“砸……疼疼你吧……不是……不疼吧?不是,那找个真正能取……取暖的地方。” 阿迪收回手,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会儿,他才开口:“回……” 程绍的手指忙按在他唇上:“嘘!太冷了,先离开这里,不要跑太快。”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天罗地网”,会不会把“异常”反馈给某个探测仪器。 程绍甩了甩额发,小幅度地跺脚、搓手,活动身体。他像是没有察觉,手一扬,像是无意中掉落了东西一般把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 阿迪正要弯腰去捡,程绍拉住他,把冰冷的手指按到了他同样冰凉的唇上。 阿迪一动不动,安静地站着,不知道是领会了还是本来就不想出声。 阿迪身上早已不再冰冷,言行之间也不像自己这样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暗自感叹——来自璆山的狼人,体魄果然异于常人。 阿迪的手臂再次环住了他。轻轻拍了拍,又很困快松开,撤退般收了回去。 程绍已不再剧烈发抖,他一把抓起草杆上湿透的外套和衬衣,用尽力气拧绞,把还带着湿气的衣物胡乱套回身上,在潮湿衣物触及皮肤的瞬间又是一个寒战。 阿迪从衣物中挑出自己那件相对干燥的上衣,罩在程绍身上。剩下的被他团在左手,俯身抱起程绍。刚走出没多远,他身形一顿,果断旋身调整重心——眨眼间,程绍已从被横抱的姿势被他稳稳地甩上了背脊。 失而复得,他下意识地把阿迪搂得更紧了些。 阿迪步伐稳健而快速,在旷野中穿行。 “阿迪……” 喃喃低语刚出口,就被风卷着掠过去,眨眼间落在了两人身后,只剩呼啸的风声。 “阿迪……小啸……”面对人形的阆啸,程绍叫惯了“阿迪”,一时没能改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迪行走的速度似乎微不可察地滞缓了一瞬。 直到远离了湿冷的河岸,风声也小了些,程绍才伏在他背上开口:“这段时间你住在哪里?带我去吧。” 不管成六青是不是像申九说的那么好,都不能冒险。 “不回家吗?”阿迪稍稍放慢了脚步。 “去你的地盘,”程绍想了一下,“不,朝远离市区的方向走。” 他不能确定阿迪的地盘是不是在远离市区的方向。 “好,”阿迪调转方向,“我先把你放好,再回来找你要找的东西。” “不用了,”程绍低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阿迪后脑勺冷硬扎手的发茬,“等会儿告诉你——你真不冷?你这头发……”话没说完,一个喷嚏猝不及防地闷在了阿迪背上,“啊嚏!” 几乎是同时,程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视野骤然被墨蓝的天幕占据——这小子竟然又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程绍吓了一跳,本能地搂紧了阿迪的脖颈。 “搂紧!”阿迪的声音低沉。 凉风吹得程绍脸颊发烫,他收紧了手臂,又吸了吸鼻子,暗自发愁:再打喷嚏可就要喷人一脸了。 阿迪摸着程绍不再湿冷的头发问:“现在不冷了吧?”。 程绍活动了一下四肢,又摸了摸头,惊叹:“这是什么魔法?真的一点都不冷了。” “那就好,”阿迪下巴贴近程绍的额头,压低声音说,“抱好,要跑了。” 程绍一侧耳朵贴在阿迪温热的胸膛上,听着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另一侧暴露在外的耳朵感受着呼啸而过的风,程绍被这非人的速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被人抱着跑,分明是坐在一辆只关了一侧车窗的敞篷跑车里。 “我能追得上跑车。”阿迪竟然在百忙之中抽空显摆了这么一下。 不过很快,“跑车”的另一侧窗也关上了——冰凉的耳朵一热,阿迪的一只手捂了上来。 又是一阵极速奔逃,直到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突然划破黑暗扫射过来。 第27章 第 27 章 程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卧倒!”他低喝一声。 阿迪抱着他侧身滚进一处厚实的干草堆后,把他严严实实地护住了。 程绍一声惊呼刚落,又“啊”地一声定在原地,僵了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轻轻拍了拍阆啸的肩,低声安抚:“别怕,没事,吓着了没?” 背着他奔忙了这么久,阿迪竟然看似毫不费力,只在听从命令骤然卧倒时气息紊乱了些。 程绍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的小啸就是厉害! 那超脱人类极限的奔跑速度,那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都是铁证。 车灯光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程绍警惕地从草堆后探出头,观察完空旷的四野,又伸手拢了些干草挡在俩人身前保暖。粗糙的草梗划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刺得生疼,他没忍住“嘶”地抽了口气。 阿迪一手拨开那些扎人的干草,把他重新拉回怀里紧紧暖着,又重新抓了些干草堆在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个简易的防风圈,又把半干的或是仅剩一点潮气的衣物搭在防风圈外侧。 身处这片辽阔无人的旷野,远离了监测站与城市,程绍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这里,总没有成六青布下的“天罗地网”了吧? 吃一堑长一智。成六青这人,程绍判断不了,在见到太奶之前,他决定不去相信任何人——除了阆啸,也就是阿迪。 阿迪继续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抱着他。 热意传到了脸上,程绍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轻声问:“大家都好吗?” 阿迪:“好。都好。” 程绍:“你来的时候,阆石知道吗?” 阿迪点了点头:“知道。” 程绍的手又抚上他扎手的短发:“你告诉他,是来找我的?” “嗯。” “最近在哪儿躲着?头发在哪里剃的?”程绍继续轻揉着阿迪的脑袋,“有没有被人欺负?” 阿迪任由他动作,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委屈巴巴地吐出一个字:“有。” “啊?”程绍一惊,下意识就想挣开他查看,却被阿迪手臂一紧,牢牢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程绍急了,双手在他身上急切地摸索起来:“有没有受伤?!” “有。”阿迪越发委屈了。 程绍的心猛地一揪,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伤哪儿了?!快给哥看看!” “心。” “心?!”程绍第三次惊愕出声,脑中警铃大作,“是天罗地网?!” 阿迪点了点头,闷声说:“嗯。” 程绍的双手急切地在他胸口、身上检查,却摸不到丝毫受过伤的痕迹,越发疑惑不解:“你知道什么是‘天罗地网’?” “逃不出去。”阿迪的声音沉闷,抓住了程绍检查个不停的手。 “那你怎么……”程绍抽不出手,更急了,“你现在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叫逃不出去?困住了?困在哪里了?困了多久?”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越想,那心疼就越像是生了根的藤蔓,绞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好好的一个阆啸,背井离乡地跑来找他,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连人话都不会说,背着的肉还丢了,怕自己担心,隐瞒身份不敢说出真相,还学着煮粥照顾自己,可自己……自己竟还这么轻易地就把他赶了出去!程绍越想越自责,鼻尖一酸,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哽咽:“你现在怎么样……快急死我了……你受苦了……都怪我,啸啸……” 阿迪的身体猛地一僵,松开手把头扭向一边,彻底沉默下来。 程绍心里一抽,未完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坏了。 肯定是触到了阆啸最不愿意回忆的部分了。 小啸他都遭受了什么啊!成风明!成六青!绝对是他们!是他们!小啸是以狼的形态被困住的还是以人的形态被困住的?他们看到过小啸的人形吗? 程绍忙搂紧了他,一下下顺着他紧绷的背脊,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哄劝:“好…好……都怪我,都是哥不好……不问了,不问了,小啸不怕了……” 旷野的风声呜咽着穿过枯草缝隙。两人沉默地蜷缩在干草堆里,像两只在寒夜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 程绍在心里把自己好一顿骂。最后,又双手捧住阿迪的脸颊,让他在朦胧的月色下正对着自己:“小啸,太奶他们还好吗?” 阿迪点头。 程绍又问:“你有办法联系到太奶他们吗?” 阿迪似乎还在生气,再次抓住程绍的手,试图别开脸。 “小啸,你听我说,”程绍用力固定住他的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有一个叫成六青的,还有我以前那个二叔,他们一直在找太奶,这两个人都不可信,你有办法把消息传给他们吗?” 程绍的手被这铁钳一般的手攥得更紧了,疼痛感陡然传来时,阿迪终于开口,只答了之前的问题:“有。” 接下来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夜风拂过枯叶的沙沙声,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久到程绍几乎以为阿迪就这样沉默着睡过去了。 突然,阿迪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就……叫我阿迪吧……我带你去。” “行!阿迪真聪明!”程绍一口答应下来。 在璆山以外的地方叫阆啸的本名的确冒险,何况这名字本来就透着生物特征,绝不能被成风明、成六青他们听见,也不能被“天罗地网”记录。 程绍立刻就要从他怀里起身。 “等等。”阿迪又一把将他拉回,静默片刻,在夜色里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久后,程绍直立在旷野里,周身暖洋洋的——如果不是有点扎人,这倒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真不冷了!”程绍被稻草裹得行动不便,架着胳膊哭笑不得地求饶,“阿迪,真不用这样,我里面那件衬衣已经干了,外裤外套也快干了,不用怕我冷,我站在野地里都能顶稻草人的班了。” 那御寒的稻草是阿迪精挑细选出来的。可再怎么精挑细选,稻草做的衣服也还是磨人。 阿迪无奈,只得一点点拆除自己亲手制作的稻草衣服,又把自己那件暖烘烘的黑色衬衫披到了程绍身上。 再次出发,两人沉默地走着,不再像之前那样急切。 很快,前方视野中出现了一片低矮错落的建筑群轮廓,在朦胧夜色中静默着,像一群蛰伏已久的兽。 程绍正想开口问问阿迪具体住在哪里,身旁的人却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你的东西……” 阿迪顿了顿,“是故意丢掉的?” 程绍立刻明白过来,阿迪指的是那个被丢弃在河边的牛皮纸袋。 “聪明,”程绍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确实不重要了。 那牛皮纸袋里关于“狼人”的内容,早在离开工作站时,他就已经借着手机的灯光匆匆看完了。 既然是关乎狼人,程绍自然在拿到文件袋的第一时间查看。河边捉到阿迪,他对待那份文件袋的态度也更加谨慎起来,谁又能保证那看似普通的牛皮纸袋,不是“天罗地网”的一部分呢? 他反复摩挲过文件袋的金属扣,甚至翻开纸张仔细检查过——当然不能一眼就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夹层或者别的名堂? 他宁可被成六青痛骂一顿,也绝不能让阿迪冒一丝一毫被发现的风险! 在丢掉文件袋之前,他不敢叫“阆啸”的名字,不敢多问,原本只是想着把手里的东西随便丢掉,后来又一想,干脆做戏做全套,就作出了落水时不小心丢失了文件袋的样子来。 至于文件里的内容,早已随着他匆匆的翻阅,印在了脑海中。 那里面装的,与其说是重要资料,不如说是一份诡谲离奇的民间传说摘录,字句间透着荒诞不经—— 正启年间,佚山有妖,狼身人面,为祸人间!岚城有姬氏子,名倾,字无疾,容色昳丽,见者魂夺,后为狼妖所惑,渐至癫狂,族人蒙垢,终除其族籍,拒宗祠外…… 第28章 第 28 章 这段传说他似曾听过,只是不知道结局,程绍想,或许就是因为曾经听过,所以才会时常梦到。而现在,依旧是不知结局。 阆啸带着程绍一路狂奔,最终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小山洞。 程绍这才知道阆啸前段时间住在哪里。 今日月圆,乌云退散,借由月光可依稀看出,洞不大,远不如同灵村的山洞豪华舒适。 程绍脸上又流露出了深深的自责:“阿迪……” 阿迪竟笑了一下。 程绍神情恍惚地凝视着他,微凉的指尖轻触他短短的发茬。 阿迪艰难地转身,从岩壁角落取出自己藏好的衣物,递向程绍。 月光如练,倾泻而下,程绍隐在光影交界的暗处,目光牢牢地锁在阿迪身上。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除去了旧衣,在准备接过那些衣物时突然记起来眼前这人惊人的夜视力。 在这个人面前,这朦胧的夜色与月光和正午的日光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处,程绍的手定住了。 阿迪似被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向他。 近到指尖几乎能感触到对方的体温,呼吸声交织难分的瞬间,阿迪猛地抱住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某种无形的煎熬。 程绍立刻伸手扶住他:“阿迪,你怎么了?” 阿迪声音压抑,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我……我可能要控制不住变身了。” 程绍两秒内穿好了衣服:“我刚才热,想……凉快凉快,才没有穿。” 阿迪愣了一瞬,点头:“不冷就好。” 稍作休息,阿迪找了件外套将程绍仔细裹好,再次发力狂奔。 直至一处哗哗作响的河流边,才用外套笼住两人,附在他耳边。 外套里空间局促,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程绍内心狂跳,往外挣开一点,在黑暗中看向阿迪。阿迪却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要这么看我。” 程绍怔了片刻:“哦哦……好。“ 最后,阿迪还是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认真地解释:“璆山是西山众多山峰的其中一座,璆山山脚下的灵兽法力不强,却是西山山脉最外层——也就是最底层的护山灵兽,你离开以后,璆山的灵脉正赶上‘灵源潮汐’,我守在山下,没能及时来找你。” 他略作停顿:“直到山中灵气恢复,阆石化为人形,我才离开璆山前来寻你,可我方才察觉,体内的灵元在不断流失,却另有一股灵气汇入经脉——这恐怕是……” “是什么?”尽管一头雾水,程绍仍是急忙追问。 “没事,你不用担心,”阿迪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有办法的。” 程绍忙问:“什么办法?我该怎么做?” 阿迪:“我要回璆山。” 程绍毫不犹豫:“我跟你一起走。” 阿迪点头:“也好。” 两人穿林越壑,来到一处山头,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前方密林深处突然亮起了刺目的亮光。 光线在破晓时分映照出一道道如鬼魅般的幢幢人影。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遍体生寒——被阿迪暖了一路而升起的体温,此刻竟前功尽弃地消退,冰冷到骨头缝里。 他自认已是万分小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对手的执念与手段,在那明灭的光影间,更有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成六青、程风明、申九、沈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阴影中踱出,粗粗算去,竟有十余人之多。 程绍明白了,他如果选择相信成六青,就会和盘托出,如果不相信成六青,就会带阿迪离开,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置之不理。 同时,申九也看到了他,惊慌失措地大喊:“阿绍!对不起,我不会!我没有!” 这类情况,程绍似乎早已习惯了。直觉告诉他该相信,可“相信”二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没有回应,只是转头看向阿迪,满脸自责:“对不起,阿迪,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没成想,阿迪似乎并不惊讶,只搂住他的肩,轻声安抚:“没事的,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程绍点头:“好。” 阿迪接着说:“他们一直跟着我们。” “你早就知道了?”程绍惊讶万分。 “嗯,这样也好,早晚要有个了断。”阿迪平静地说。 对方一行人装备精良,不仅手持强光手电,还有人端着配备夜视仪和弩箭,腰间别着对讲机,显然有备而来。 程绍推着阿迪:“你先走,他们不敢把我怎样。” 但阿迪怎会留他一人面对危险? 成六青看起来胜券在握,一只手抬了起来。 阿迪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没有直接攻击成六青的要害,而是精准地一掌劈向成六青手腕。 一击得手,成六青手中的管状物连同几片细微电子元件应声震飞!紧接着,阆啸身形陡然一转,如闪电般缴下几名打手的武器,徒手一握,便听得“咔嚓”断裂之声!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戾,对手的武器与精密装备被一一摧毁。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等成六青反应过来,所有肉眼可见的现代装备已尽数被毁。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显然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良久,成风明才喃喃开口:“果然……” 阿迪冷冷看向脸色惨白的成六青和成风明,眼神狠厉,征求意见般地询问:“成风明,成六青,我该不该留你们一命呢?” 程绍想了片刻:“别杀他们,他们死了,后续只会更麻烦。” 似乎是申九,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a……” 阿迪点头:“也是。” 片刻后,程绍皱眉:“可是,他们已经找到了来路……” 阿迪低笑一声:“如果他们只是知道来路就能达到目的,那要我何用?” 他话音未落,已揽过程绍的腰身,足尖一点,向着一道幽深裂隙跃下。 等落到地面才发现,眼前竟是一处天然的巨型山洞。 晨曦微露,崖底一片奇异的环形地貌逐渐清晰,俨然某种古老仪轨的遗迹,一道流转微光的通道隐约浮现,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之扭曲波动。 谁能想到,没过多久,成六青竟也状若疯狂地一跃而下!更不可思议的是,从如此高处坠落,成六青居然只是跌了一跤,受了点皮外伤。 阿迪突然再次发作:“我好像控制不住了!” 程绍一边护住竭力克制的阿迪,一边朝成六青厉声质问:“成六青!你功成名就富得流油,到底还想要什么?!” 成六青却浑不在意,只顾张开双臂嘶喊,声音在山洞回荡:“我要什么没有?你有的我就没有!我没有时间了!早豁出去了!你们逃不出我的手心——不如坐下来,好好听我说说怎么合作!阿绍,你青春永驻,难道真想永远困在这深山老林?” 程绍眉头紧锁:“你这是在祝福我吗?什么青春永驻?” 接着又有几人从不同方位纵身跃下。 阿迪并不惊讶,拽住程绍的手臂,压低声音说:“他们体内藏着一套东西,一旦遭受强力攻击,就会触发……他早算准了我们不会杀了你们!” 阿迪所了解的,甚至比阆石还要多。程绍脑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但眼下形势紧迫,根本不容他细问。 “答应合作,我给你荣华富贵!不答应合作,就不要怪我了!无论如何,东西我都要定了!我不会伤他们,也不会伤害你,只需他们帮帮忙,做出一点点让步而已,”成六青双目赤红,他一字一句地,状若疯狂,“我不贪心,不求长生,但求不老!” 程绍一头雾水:“你疯了?简直是异想天开,这根本不可能!” “不可能?你不要再装糊涂了!”成六青几乎笑出泪来,“我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可知道我的真实年纪?你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想隐瞒!” “你的年纪?”程绍睁大双眼盯着他。 他是太奶口中的“二缺”……程绍一直认为是老人年纪大了眼花认错。可此刻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会不会从一开始,太奶就没有认错人?成六青,就是真正的“二缺”! 想通这层关节,程绍惊得脱口而出:“你是你爹?” 成六青眼底满是疯狂与亢奋:“只可惜啊,这东西一旦被人体吸收,就再也无法提取!可你们有这个大一个宝矿,施舍一点给我又能怎样?程绍,你还是好好劝劝你这个情人,给我行个方便,虽然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别人呢?他们会不会想试一试?你已经有了娘胎里带出来的人人艳羡的外貌,更可气的是它还会永远随着生命存在,不会有皱纹沟壑,不会暗淡无光——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你却轻轻松松全占了!你这么走运,分一点给别人才能皆大欢喜!你若不同意,等我们把这事传出去,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你说这世上会有多少人盯着你这‘长青不老”之躯,从中获利!” 阿迪倏地抬头,眼底血色翻涌,周身气息猛地变得暴烈慑人。他一把将程绍拽到身后,哑声说:“快走!顺着我身后这条路跑,拼尽全力跑!不要管我,不要回头,去叫阆石!” “你护好自己!等我!”程绍咬着牙转身。 他推测,阿迪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程绍向来痴迷奔跑,仿佛所有过往的狂奔,都是为了此刻。 身后传来打斗声、杂乱的呼喊,还有一声惨叫——那声音,分明是成风明的。 惨叫声骤然密集,脚下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程绍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在山洞外,原本能打的不过几人,此刻竟已增至十余人,他们披着金属块拼接的软甲,挥手间银光寒冽。 “阿绍,我从来没有想过算计你!”申九竟也不知何时跳了下来,正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也是才知道……” 申九的声音戛然而止,惊呼一声,看着阿迪。 阿迪手臂一闪,一根银丝从皮肉里拔了出来。 “阆啸!”程绍喉间爆发出一声嘶吼,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冲了回去。 阿迪抬眼看向他,像是有一点开心,又像是略带不满:“主人放心,我可不是阆啸那个笨蛋。” 阿迪猛地仰首,发出一声震裂耳膜的嘶吼——那绝非人世所能有的声响,更像是自洪荒深渊的最底处撕裂虚空而来,裹挟着最原始、最暴烈的力量。四周云雾应声炸裂,如狂涛骇浪般翻涌倒卷。他的身形在混沌气流中剧烈扭曲、变形。一股近乎实质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下,扼住每个人的呼吸。 仿佛远古的魔咒,又是穿越千年的音节,从他震颤的喉间碾出,一字一滞,重重轰入在场所有人的意识深处: “一!梦!黄!梁!” 身裹软甲的几人虽早已僵在原地,手却始终未曾放下,程绍心头再怎么惊愕,奔跑却丝毫未停。 他满心焦灼,前所未有地恐惧,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可下一瞬,眼前骤然闪过刺眼强光,那数十道人影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瘫倒在地,程绍正要松一口气,突然,无数道幻影一闪而过,密集的画面疯狂翻涌,窒息感狠狠攥住他的胸口,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不能发出。 眼前天旋地转,炽烈白光吞掉了他的视野,再回过神时,已经重重跌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怔在原地。 周遭尽是陌生景象,喧闹繁华的古街夜市,青砖黛瓦,灯笼高挂,行人皆是古装扮相,素衣短打,锦绣长袍。 “阿迪!小啸!阆石!”他慌忙奔跑着四顾呼喊,却无人应答。 身后响起一阵嘈杂声,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人群:“姬公子来啦——” 第29章 第 29 章 程绍惊觉,周遭人流如织,却没有一人将目光投向自己——这些人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众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的后方。 程绍转身望去,飞檐翘角的古雅建筑前,一顶朱漆小轿停了下来。 轿帘轻掀,一名身着月白宽袖长袍的男子俯身而出,发巾垂在脸颊,他尚未抬首,轿子后方便传来一声呼唤。 “少爷……” 那男子闻声回首,只留给程绍一个衣袂飘飞、清冷出尘宛若谪仙的背影。 飘逸长衫掩着大半身形,只可见腰间束着一条暗青色宽腰带,勒出窄腰。 亦不见五官面容,唯见修长白皙的一段脖颈,偏偏束发处垂着条银色飘带,不愿给旁人看一般时而拂过后颈。 程绍竟对这模糊身影生出了没由来的亲切。他即刻反省:“忒!见一个爱一个!” 恍惚间,他疑惑不解:怎么突然就做起梦来了?被阿迪那一嗓子吼到梦里了?还又解锁了新角色? 可是——怎么还不醒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那男子再度转过身来——然而下一刻,程绍的视线就被阻断了。 一个孩童被父亲扛在了肩头。 低低的惊叹与窃窃私语传人程绍耳中,无一不在盛赞这位“姬公子”的绝世姿容。 “看清楚了!”孩童大呼。 “下来!”他的父亲先将人高高举起,又迅速放下,“哎呀!忒重!” “小心!”程绍扶了孩童一把。 那孩童左右看了看,惊恐不安地拉着父亲的手臂:“爹,不看了,有鬼拉我了。” 程绍看着眼前的孩童,惊觉:周围的人能感知他的存在,却似乎,看不到他! “他过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程绍抬头,在就要看清那公子样貌的一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脑中一阵恍惚混乱,意识再次恢复清明,看到的却是众人探究的目光,紧接着,素白飘逸的宽袖长衫撞入了视线。 “少爷,您怎么了?”头上顶着两个圆球发型的一名少年,慌忙托住了他的手臂。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真实起来,程绍内心惊骇万分,求知若渴地想要问“我在哪你是谁我是谁”,脱口而出的却是淡然的一句:“无事。” 那嗓音里裹着一丝类似变声期的微哑,偏又不影响其清润悦耳。在程绍听来,像是在耳边低语,带着些莫名的亲切感。 那少年问:“少爷,您要去哪里?” 程绍想大声疾呼,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从容的:“看花了眼,回轿吧。” “无疾!”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不远处,身着深青长袍的一个男子快步走来。 程绍心中诧异,看清对方容貌时更是愕然:“沈行?” 却听自己这具身体含笑回应:“慎之。” “无疾,方才远远就听人议论,果然是你来了。”这位面容声音都与沈行相似的古风男子见他未搭话,继续说道,“还是‘谨言’哥哥听着顺耳些。父亲与伯父也太心急,我们尚在舞象之年,竟早早把表字定了。我爹比你爹还要固执,非要依着‘谨言慎行’取字,哪像你……”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赶忙致歉。 他模样周正,身姿挺拔,程绍看着这与沈行几乎一样,却又略显稚嫩的脸,冷笑一声,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温声回应:“无妨,‘无疾’好,‘谨言慎行’也很好。” 程绍又是一惊:无疾?慎行? 慎之道:“这边人杂,先回去吧。” 这二人同乘一顶轿子,闲话家常,程绍听得格外认真。 最后,他通过仔细观察、收集信息,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这个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就是传说中的岚城姬氏儿郎,姬无疾。 而他,似乎被阿迪那一嗓子吼进了古风梦境,附在了姬无疾身上,等待破解多年前的那场迷局,找出故事结局。 那么自己的身体在哪里?这位与沈行极为相似的慎之又是谁?与沈行是什么关系? 无论程绍怎么试图与姬无疾沟通,都得不到一丝回应,程绍放弃挣扎,不再自说自话,任由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带他前行。 无所事事,思绪万千。 ——阿迪说他不是阆啸那个笨蛋,什么意思? ——岚城姬公子被狼妖所惑?狼妖是谁?姬公子他……真的疯了吗?不像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之后呢? 二人安静了一阵,慎之突然说道:“那东西快做好了。” 姬无疾忙应:“有劳慎之了。” 慎之忙摆手:“跑一趟而已,何须这般见外。” 姬无疾撩起帘子,望向不远处簇拥的人群:“那边在挤什么?” “……还是不要去看为好。”谨言慎行的慎之如此说道。 “为何?” “一个杂耍班子,我们还是先回吧。” 姬无疾并未放弃,仍探出头望去—— “去看一眼。”程绍在内心说。 姬无疾却缓缓放下了帘子。 程绍:“……” 太没有默契了。 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极受欢迎,或许是因民风含蓄,礼防甚严,虽无“掷果盈车”之景,却也有不少人大声谈论。 程绍决定原谅他了。这寸步难行的长相,还去凑什么热闹? 只是不知这人究竟生得是何等美貌。 程绍无奈发现,自己竟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什么,却无法控制姬无疾主动去看什么。 至于控制着去做什么,就更是不可能了。 可姬无疾似乎并不喜欢顾镜自怜。 姬无疾一回府就开始执笔作画,程绍的目光先停在画作上,继而落在他刚搁下了笔的手上——指节修长,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白细嫩滑。想来是从不劳作、勤于保养,只在握笔处留了点薄茧,全然不像自己:虽脸上肌肤晒不黑,身上常被衣物遮着也不算黑,唯有手背是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手心、指腹还裹着一层薄茧。 程绍仍牵挂着阿迪。他倒不很担心阿迪的性命——从最后画面看来,那些人绝非他的对手。 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切,半点不似此前以为的梦境。那么——是穿越了时空? 如果真是这样,其他人是不是也被送到了这里? 阿迪当时喊的是“一梦黄粱”。还是说——因为阿迪的原因,梦境比以往更真实了,其他人也都被困在了各自的梦里? 可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凑巧,遇到了一个声音、面容、名字,都与沈行极为相似的人? 是因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吗? 沈行当时没有攻击阿迪,也没有帮着任何一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跟踪阿迪,他有没有出一份力?他跟着成六青,是不是为了分一杯羹?总不至于是闲着无聊跟着看热闹的。 正启年间——是三百多年前还是四百多年前? 被送到这里之前,成六青近乎疯狂地喊着什么“长青之躯”,“不会有皱纹沟壑”,是指——自己不会变老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如果是真的…… 程绍的意识一片混乱,最后,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问题——自己的手背还能捂白吗?虽说平时镜子都不爱照,可这手心手背以后一直都是这么对比明显的两个颜色,似乎有点好笑了。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成六青说的没错——分这一杯羹,哪怕有一点的可能,都足以令很多人背信弃义、趋之若鹜。 他所谓的宝矿,像是与璆山有关。暂且不说这其中具体情形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必然会给灵兽们带来伤害。 阿迪吼完那一嗓子之后到底去了哪里啊! 还是说,阿迪是故意送自己来的?可那一嗓子,又像是迫于形势的临时决定。 思绪万千,最终,又落回阿迪那句话: “……不是阆啸那个笨蛋……” 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怎么就笨蛋了? 对了!程绍脑中骤然灵光一闪——他还称自己为“主人”! 而美男子姬无疾竟在此时轻笑了一声。 程绍思绪被牵回,略带不满:“美人儿,画个画,你笑什么?” 该美人儿完全无视他,继续提笔作画。 画完,他搁下笔,踢掉长靴、除去白袜,赤足在原地轻快地踢踏起来,几乎晃出了残影。 这般跳脱鲜活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众人眼中谪仙似的神秘清冷?程绍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美男子却突然把自己撂倒在了榻上,猫一样眯起了双眼,放柔了嗓音:“唔……好酸……谁来替我揉一揉手腕……” 第30章 第 30 章 程绍的视野初时狭窄模糊,旋即猛地清晰开阔——就像是只午后打盹的猫,忽地睁眼,亮出了琥珀色的瞳仁。 一道人影静立在房门下。 姬无疾几乎是弹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恭敬:“父亲,您来了。” 面前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面色不虞,目光如刀,刮过姬无疾微敞的衣襟、散落的长发,最后面带鄙夷地落在他的洁净双足上。 姬无疾垂下头,墨色发丝遮住了双眼。 程绍能看到的,便只有他双足前方的地面。 男子说道:“即便未到及冠之年,也不可如此这般——放浪形骸!你这形貌,唯有时时约束自身,克己复礼,以静修心,方显‘渊渟岳峙’之气,‘端庄从容’之态!” “何为以静修心?”姬无疾抬起头,语气里一派淡然,“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 “狡辩!”男子怒喝,“不过读了两本书,便以为参透了处世奥义!被人夸了两句,便以为自己郎艳独绝!当真以为外面称你‘美’的那些人,是真心夸赞?” 姬无疾的脖颈低垂着,纹丝不动。 “父亲问话,避而不答,是为不孝。” 空气凝滞了片刻,这“不孝子”才给了回应:“……孩儿听到了。” “只是听到了?” “嗯。” “荒唐!”男人像是被这软钉子的回应激怒了,袖袍猛地一振,却又硬生生压下火气,“日后你娶了亲,难道还要与新妇比谁更……”他话语一顿,像是极难启齿,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总之,休要再作出这副姿态!更不可披头散发!”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何况,孩儿只是在自己房中。”姬无疾不疾不徐,带着执拗,成功地激怒了这中年男子。 “自己房中?这便是偷奸耍滑!君子慎独,事无不可对人言!即便无人窥视,亦当谨言慎行,约束自身!男儿当气宇轩昂,哪能这般披头散发,形容散漫,偏生还不知反省!莫要把你……” 斥责戛然而止。 姬无疾漠然抬头:“把我什么?” 中年男子指着他:“方才还装聋作哑,此刻倒耳聪目明了!” 这番对话听得程绍目瞪口呆。眼前却是忽然一黑,是姬无疾闭上了双眼。 但也只是一瞬。再睁眼时,所有情绪似乎已全部收敛:“孩儿……知道了。” “哼!知道了知道了!知而不改!这两日在家好生反省!” 男人说完便拂袖而去。 程绍就这么被动地陪着姬无疾,在这方寸之地被囚了两日。 这两日,姬无疾躺在床上,不声不响,连最爱的画笔也没动一下。 姬无疾急不急,程绍不知道。但他自己早已心急如焚。这两日,他不过熟悉了姬无疾的起居环境,得知他父亲是个员外,又从丫鬟、小厮口中听得些不重要的零碎信息,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不承想竟漫长如斯。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焦灼地打转,他迫切地需要去求证一件事—— 阿迪,究竟是不是阆啸? 从前笃定的,现在却是怎么想怎么不对。 他叫“阆啸”时,阿迪从来没有答应过,反而会莫名生气。 阿迪曾说落入天罗地网,可凭他的本事,加上成六青的反应,怎么可能是曾被困住? 如果阿迪不是阆啸…… 那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 程绍烦躁得想抱头,可姬无疾连这个动作都不给他,只是无声地躺着,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 第三日,有人来访。 只是这访客,程绍是半点都不想见。 “谨言来了。”仍是那个威严的声音。 这声音,程绍也是半点都不想听。 没一个叫人喜欢的。 可他仍是与姬无疾毫无默契。 床上的人闻声坐起,甚至下意识想小跑过去,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强自放缓了步子,规规矩矩地开门:“父亲。” “谨言已在书斋等候,你去梳洗整理,再去见客。” 姬无疾应了。 程绍心里暗骂:“把这儿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管教,却又嫌他太过——娇气?” 姬无疾的沐浴处,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小室,在宅院的一个幽静处,距离姬无疾的卧房约三四十米,中间隔着片花圃,程绍听丫鬟们唤这个小室为“汤室”。两名侍女伺候着他宽衣入浴,在一旁安静地端水递巾。 程绍的视线掠过浴桶,热气氤氲中瞧见姬无疾光洁的双臂,他顿觉窘迫,下意识地隔绝了“视线”,心说:这公子哥倒是习以为常,连沐浴更衣也要人在一旁伺候着。 待姬无疾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来到前厅,程绍几乎又想隔绝视线——那是沈行的脸。 不只是脸和声音的相似,还有名字…… 沈慎之今日来,是为邀他的“无疾兄”出城踏青。 姬父叮嘱:“明日你堂姐出阁,她家中无兄弟,你需以兄长身份前去送亲。” 姬无疾闻言一怔:“兰馨姐姐?她何时定的亲事?男方人品怎样?怎么从未有人告诉我?” “也是刚定下来的,更何况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你是小辈,何须事事与你交代。”姬父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对方家境如何?”姬无疾又问,“怎会如此仓促?” “五行互补、八字相合,且有你祖父与伯父把关,你堂姐自己也点了头,自然是天赐良缘,”姬父看他一眼,淡淡道,“亲事已定,明日你自然知晓,你只管记熟送亲的规矩即可。” 之后便将送亲流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记得明日早起准备。” “伯父,”沈慎之适时上前,“晚辈定会尽早送无疾回来,绝不误事。” 姬无疾抬眼望去,正撞见沈慎之朝他飞快地眨了下眼。 沈慎之本是周正的相貌,可程绍看到他就想起沈行,因此这动作落在程绍眼里,便成了挤眉弄眼。 而姬无疾显然是极信任沈慎之的。 很快,二人乘轿出了姬家宅院。 刚一离开姬父视线,沈慎之便献宝似的取出一样东西。 姬无疾一看,程绍顿觉视野都亮堂了几分——不必说,定是那美人儿又从那副慵懒眯眼的猫儿神态,变得又目炯炯了。 程绍觉得有趣,意念里忍不住要掐姬无疾的脸蛋:“小样儿。” 他念头刚起,又及时止住:“忒!猛浪!” 沈慎之手中并非玩物,而是一张——能让姬美人不再“寸步难行”的软皮面具。 “前两日便做好了,只是听伯父说你……身体不适,不便打扰。”沈慎之解释道。 姬无疾爱不释手地研究片刻,便往脸上贴去。 “是这样贴着?”他仰起脸望着沈慎之,“慎之,还好看么?” 沈慎之的目光凝在他脸上,怔忡了片刻,才似乎觉察失态,仓促移开视线,低声道:“……好看。” 姬无疾仍看着他,程绍直觉那是无语的意思。 沈慎之喉结微动,别开脸改口道:“……不好看。” 程绍失笑:这面具不就是这个作用么。 姬无疾似是松了口气。 而程绍因为沈行的原因,揣测着沈慎之刚才那一眼。那目光太过复杂,令人费解。 二人至城外踏青,沈慎之似乎许久未曾如此放松,兴致极高。 可这传说中的姬美人实在名副其实,即便遮了脸,通身气度仍是引人侧目。 但姬无疾发觉后,竟不再维持那种负手挺立、清冷孤高的姿态,偶尔甚至故意甩开膀子,步伐也迈得大了些。一番努力之下,虽仍引人注意,倒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寸步难行了。 返程时,姬无疾说道:“慎之,我想去看杂耍,你要一同去么?” 沈慎之起初犹豫不决,一番思量过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杂技班子在一个旧戏院里。 程绍被动地看了喷火、扛鼎、钻圈、角抵、马戏等表演。 最后的压轴节目是——驯兽。 在驯兽师的高声吆喝与皮鞭的驱策下,先是猴子、飞鸟等动物轮番上场,随后羊、犬等家畜也依次登场。 “走吧。”沈慎之忽然开口。 “为何?”周遭人声嘈杂,姬无疾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状态。 沈慎之缓缓道:“这般模样看似讨喜,实则是逆了它的天性,失了灵动。” 姬无疾却只是沉默着,不笑,不欢呼,不说走,也不说留,只是无声地望着台上。 沈慎之无奈,只得陪着他。 最后压轴的,却不是能用一个“兽”字概括的。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墨色的粗布遮盖着,只露出一张脏污的小脸,挺立的双耳,纠结的头发,驯师猛地扯开布幔,全场顿时爆发出惊诧与倒吸冷气的声音——人面之下,竟是一具兽身! 一行字倏地划过程绍脑海——狼身人面,为祸人间。 周围的观众开始悄声议论,程绍听到了“狼孩”二字。 姬无疾自然也听到了,极轻地吐出一句:“狼……孩?” 那“狼孩”极其瘦弱,并未像其他动物那样执行指令,只是双目无力地半睁着,蜷缩着,像一件怪异的展品,驯兽师作出夸张的表情讨好猎奇的人,大笑着,摆弄布偶一般拉扯着向台下人展示。 程绍早已无法忍受,意识深处在疯狂嘶喊,却也只能困在无法掌控的躯壳中动弹不得。 最后,狼孩被丢进一个狭小的铁笼,笼子置于一个巨大的圆形木盘之上。 原先那名表演喷火的舞女再度登场,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唇上涂着明艳口脂,赤着双足,脚腕上的银环缀着彩铃,随着她的每一步移动发出清脆声响,最初舞姿缓慢,有刺目火焰从唇间喷涌,零星火点落在地板上,舞女眉尖微微一蹙,转瞬唇角上扬,随着由疏到密的鼓声,绽出天真欢快的笑脸,舞步也愈发迅疾,火红裙摆扬起,既像盛放的鲜花,又似炽热的火焰。 而与这团火红一同疯旋的,是那转速更快、更让人目眩的铁笼。 笼壁在高速转动中,无情撞击、碾磨着笼内蜷缩的瘦小躯体。即便乐声、人声嘈杂,那沉闷的碰撞声仍似能穿透耳膜。 在剧烈颠簸中晃动中,那身影忽然伸出两只怪异的手——分明是狼爪却又依稀类似人类的指节,胡乱抓挠着四周铁栏,试图在旋转中稳住身形。 或许是受够了这日复一日的折磨,又或许是绝境里的求生本能爆发,它猛地昂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既非人声又不似狼嚎的低吼,双臂骤然上探,利爪死死抠进头顶笼栅的缝隙,竟硬生生将整个身体悬吊了起来。 可铁笼哪会被这吼声与细爪冲破? 那身影在飞速旋转的笼中被展示着,晃荡着——乍看竟像顽皮孩童在荡秋千,细看却满是令人头皮发紧的惊悚与诡异。 徒劳的挣扎。 破碎的呜咽从笼中溢出,被离心力扯得支离破碎,混杂着痛苦到极致的嘶气声。 乐声喧天,盖过了那微弱的悲鸣。 感同身受般,程绍与那狼孩一同,心急如焚地嘶吼大喊,却不被应答,无人听见。 “停下!” 这一次,两个灵魂终于同频。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出自《庄子·外篇·天道》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出自 王阳明《传习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姬无疾这一声喊得格外冷厉,又异常清晰。旋转的木盘终于缓缓停住,与此同时,那女子也收了舞步,立在原地。 狼孩的手臂无力垂下,瘦小的身躯直直跌回笼中。 一切都静止了——嘈杂、人声、程绍脑海里翻涌的煎熬。骤然停住。 于程绍而言,姬无疾这声冷厉的呼喊,宛若天籁。 他心头忽然冒起个荒谬的念头:阿迪显然是喜欢自己的,还不是一般的喜欢,而如果,像沈行与沈慎之那样,自己果真与姬无疾外貌相似,那么阿迪见了姬无疾这般人物,会不会动心,从而忘了自己? 随即他又暗自自责——这想法实在过分,既冒犯了姬无疾,对阿迪也很失礼,同时也看轻了自己。真是不应该。 然而一个猜测,再次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冒出头:姬无疾,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几日他不是没有过这个可能,只是刚起一点念头,就被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恐惧,连带着隐约的逃避,一起压了下去。 如果是,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自己能附到姬无疾身上,究竟是因看了成六青给的资料,还是源于与狼人之间的渊源? 阿迪如果不是阆啸,那他…… 梦境、主人……灰狼? 阿迪变身时,四周云雾翻滚,他满心牵挂着阿迪,又怕成六青等人趁机再次发射银丝,只顾着向前狂奔,压根没想着要看清阿迪的模样。 身旁的私语声逐渐变大。 程绍原以为是班主听从了姬无疾的喝止,细看才知,他那一声喊恰巧喊在了节骨眼上——不过是鼓点骤停、那红衣女子再次持起细长铜管,嘟起明艳红唇,正欲喷出熊熊烈焰的空档。 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响,议论着方才那幕太过残忍。 红衣女子明媚的笑容依旧,她翩然转向铁笼,挥手作别。 依先前惯例,谢幕本该有掌声,可姬无疾那一声喊落下后,满场竟无一人抬手,气氛一时凝滞。 那狼孩半阖的双眼空茫地扫过人群,又缓缓闭上,再无动静。 帷幔落下,将台内情形彻底掩去。 鼓声缓慢响起,渐渐变换节奏,场面再次欢快起来,一名身着彩衣的马师骑着高头骏马自台侧而出。 青铜锣发出锵地一声,鼓声暂停。 马师刚要开口。 “呀!”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这人……不就是姬公子吗?他怎么……” 程绍暗叫不好!姬无疾虽戴着软皮面具,却未曾刻意掩饰声线。几道探究的目光倏地投向姬无疾的方向。 程绍方才已从窃窃私语的看客口中得知,这个杂技班是个“野班子”,一些表演被官府明令禁止,只得偷偷租下这废弃戏园,暗中开锣。而来寻刺激的看客也都心照不宣,匿于暗处,只图猎奇、不愿张扬。而姬无疾这一嗓子,将他自己曝露了出来。 沈慎之急忙凑近低语:“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这旧院子虽简陋可样样俱全,设有两三处略高的看台,摆着几张设宴的桌椅。 沈慎之话音刚落,那看台便走下一个不怕被围观的,满身酒气的汉子,截到他们面前,咧着嘴嚷:“哟嗬!这不是岚城大名鼎鼎的姬美人儿吗?怎么长成这模样了?这脸上的是个什么东西,来,拿下来瞧瞧!又不是闺楼里的大小姐,有什么好挡着的?” 姬无视若无睹,转身就要离开。 那醉汉自觉受辱,勃然大怒,伸手便要来扯他衣襟。姬无疾抬脚一踹,那汉子踉跄一下,拉住一名看客,稳住了自己。 沈慎之身形微动,刚要挡到姬无疾身前,就被他一把拉开:“无事。” 议论声大了起来。 显然,台下众人都认为这比看马戏有意思多了。 这一踹,那汉子脸上更加挂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娘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半点真本事,你也就一张脸能看,真就以为自己多厉害了,你爹能拿出几两银子得个员外的虚职,你得把自己卖了……” 此刻马师已说完开场词,正骑马立在台侧准备引马开演,马儿屁股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马师急忙勒紧缰绳——可那马像是没有被完全驯服,又遭这突发状况惊扰,猛地撂起蹶子、扬蹄嘶鸣,一蹄踩落了幕布,在驯兽师的指引下排着队等待上场的动物们,瞬间就暴露在了众人面前:鸟飞狗跳,猴子、山羊尖叫乱窜。 台上台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看客们惊慌失措,乱作一片。 混乱中,原先那名操控狼孩的那名驯兽师疾步上前,一把扯住马缰,连抚带驯,终于将惊马控住。 等最后一只山羊被拉回幕后,骚动总算平息下来,有一半观众见似乎无事,惶惶然再次落座,交头接耳。 “此事不可惊动伯父,”沈慎之拉住姬无疾的衣袖,“无疾,我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程绍明白:今晚的事,怕是瞒不到明日,就会传入姬员外耳中。 那汉子见看客众多,估计是心知纠缠无益,便啐了一口,撂下几句狠话挣回面子,便不再纠缠,扬长而去。 两位好友得以抽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回到了各自家中。 虽急匆匆,姬无疾也没有忘记在下轿前揭下了面具。 姬员外正忙着吩咐下人准备明日事宜,只随口训斥了姬无疾几句,便放过了他,开始强调送亲流程,最后又再三叮嘱必须早起出发,万万不可误了吉时。 姬无疾回到房中,先将那软皮面具仔细收好,又简单用了些仆人送来的宵夜。 他似乎有些晃神,被丫鬟小厮问及洗漱安寝,也是答非所问。最后,他挥退了伺候的人,翻箱倒柜起来。不多时,便被他拎起了一身黑色衣裳。 程绍瞬间猜到了此人的意图。 果然,姬无疾吹熄了灯,就着透窗而入的泠泠月色,换上了黑色衣衫,转向先前收放软皮面具的书案。 装扮妥当后,便和衣躺下了。 前几日,只要姬无疾陷入深眠,程绍的意识也会随之沉入混沌。而今夜,程绍却毫无睡意。 这“同床异梦”的两人,似乎都在等待着同一件事。 更鼓响过三声,程绍只觉眼前景致一阵乱晃,竟已出了姬无疾的卧房,到了月色清冷的姬家庭院。 姬无疾虽一路疾行,奈何体力不济,只看得程绍在心中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程绍暗自腹诽:“小样,这你就不如我了,天天困在房里。”可转念一想,这姬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终于,他“二人”来到了那破旧戏院的门外,扶着墙砖喘气调息。 然而姬公子并未进这戏院,而是继续往前走去。程绍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见对方抬手叩响了一扇小门。 眼前是一间外观破旧的小屋,应是这戏园旁的附属房屋。 程绍在这地方待了几日,也大致有了些了解:这小屋应是供看院人歇息的门房。 而前几日见到的,孩童头顶上着两个圆球球的发型,约莫该叫总角。 三声叩门过后,门轴发出“吱扭”的声响,缓缓开了条缝。 姬无疾侧身挤进门,声音放得极轻:“门伯,抱歉,扰了您休息。” 屋内没点灯,昏黑一片,程绍只听得人声,却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黑暗里,传来个颤巍巍的声音,缓缓应道:“小公子。” 第32章 第 32 章 “阿伯正等你呢,”那人又道,“我去点上油灯。” “不用了,阿伯,马上就走,”姬无疾问,“您知道我今夜会过来?” “往日都是小厮送东西来,这几日阿伯我自个儿算着也到了日子。今夜那野班子闹出那么大动静,我放心不下,过去瞧了两眼,毕竟这戏园子……”老人轻叹一声,“你阿伯也老了,挪不动了,就等着老死在这儿了。” 姬无疾沉默片刻,问:“阿伯,您认得那班主么?” “他啊?走啦!我就是个看门的,我认得人,人不认得我啊。” “啊……”姬无疾问,”走了?走哪了?” “这野班子就是流窜着讨生活的,你走后没多大一会儿,官差就来了,来了训斥了几句又走了,官差走后,那班人就着急忙慌收拾收拾走了。” “那么多东西,这么快就能搬走?” “家伙事儿都撂在大车上,几辆马车拉着就走了,他们怕是早收惯喽!” “阿伯,您可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哪个方向啊……听他们那意思,应该是出城了。” “阿伯,我先走了,这些您留着。” “不用……阿伯一天花不了几文钱。” “我走啦。” “这孩子……明早天亮再走吧。” “不了,您歇着吧。” 姬无疾告别了那老伯,又回到了戏园门前。院门并未上锁,只虚掩着,手刚碰到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他并没有推门而入,而是手上一顿,转身走了。 等程绍明白过来,姬无疾已经绕到了戏园的一侧。 接下来,这人做了一件让程绍刮目相看的事——他竟借着朦胧月光,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戏园的围墙,伏在墙头朝里张望着。 果然,院子里空空荡荡,似乎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接着,他纵身向下一跳,伴随着一声压低了的“哎哟”,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了。 可他很快就站了起来,如同在月黑风高夜出没的贼子一样,身着夜行衣,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在这破院子里若隐若现着。 其实今夜这月色并不算太暗,只是偶有乌云路过,遮蔽了皎洁月光。 一阵的“鬼鬼祟祟”之后,姬无疾出现在了戏楼前,此刻除了依稀可见戏楼外散落的果盘,再看不清别的了。 似乎是终于确认了院里无人,姬无疾在月下安静地负手而立,猝不及防地就恢复了清冷风雅的状态。 可也只是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戏台前的空地。 想来是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身手确实不怎么样,姬无疾没再翻墙,径直走向了大门的方向。 “吱呀”一声门响。 一个骂骂咧咧的粗鲁人声随之响了起来——是先前那个醉汉! 程绍顿时揪紧了心。 姬无疾显然也听见了,整个人突然敏捷起来,垫着脚,一步一步向着相反的方向挪去。 很快,程绍瞥见了一个小门。 看来,姬无疾对这院子并不陌生。 程绍随着姬无疾的视线,又看了那小门一眼——并不能分辨是不是上了锁。 程绍又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快要走到那小门时,程绍的视野突然闯进了一片黑暗,那片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姬无疾似乎被惊着了,眼看就要弹起来往前冲,但又很快刹住了脚步。 那醉汉又是一声大骂,像是摔了一跤。 姬无疾屏住呼吸,一步步向那片阴影挪去。 那片阴影如同废墟,倒着些破旧屏风、废弃木箱之类的物件。而在那堆杂物的缝隙,更浓郁的暗处,似乎还蜷着一团更黑、更浓的影子。 那影子又动了一下——程绍终于确认,那是个活物。 方才那一下似乎耗费了它所有的力气。也只是动了那么一瞬间,便又恢复到了一团死寂的状态。 姬无疾已经绕过屏风,挪到了那团黑影前面。 似乎是姬无疾适应了黑暗,又似乎是天上的阴云退散,视线忽地亮了些。 一个覆着兽毛的,瘦骨嶙峋的身躯在月下,被看见了。可这本该全然属于兽类的躯体上,竟长着一张孩童的脸,双目紧闭,瘦小,苍白。 是那个狼孩! 程绍突然就想起了太奶。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着这似人非人的模样,姬无疾像是又被吓了一跳,身形一晃,往外挪了一步。 那醉汉的咒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刚挪出一步的脚忽地停住。 “嘘!”也不管那狼孩能不能听见,能不能懂这一声,姬无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是打了个明显的哆嗦,这才附下身,慢慢伸出双手,将那团瘦弱的小小身躯抱了起来,裹进了自己怀里。 他今夜是一身利落的短打,贴身穿着里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对襟短衣。他手臂一揽,前襟一掩,那狼孩就被裹进了衣料中,只在对襟上方留着点缝隙。 那狼孩似乎受了惊吓,一只覆着兽毛的爪子晃晃悠悠地从对襟中间探了出来,朝空中无力地抓挠了一下。 “嘘!别动!”姬无疾压低了那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似乎是战战兢兢地,别开脸——目光转向一边,再上移——最终将视线落在夜空,用着尽可能显得和善可亲的语气说,“别怕……” 那细爪在空中一顿,收了回去。 似乎是向苍天借足了胆气,姬无疾再次缓缓低头——那狼孩的双眼正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透过衣襟看着他。 又是一口倒抽冷气的声音,姬无疾抬起一只手放在下巴,将他怀里露出的那张小脸挡住了。 而原本那拖拖沓沓、磕磕绊绊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第33章 第 33 章 虽然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程绍却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心悸。 “废墟”遮挡了视线,姬无疾没有轻举妄动,目光落在了前方地面一个条状黑影上,他似乎是在找防身的东西,那原本挡在下颌的手,向着条状物缓缓伸了过去。 “嗯?”那人突然说话了,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娘的,眼花了?” 程绍心头一紧,这人究竟是在找狼孩,还是发现了姬无疾?无论是哪种可能,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怕。 绝对不能让这人发现他们。眼下,他们这边虽算得上是“三个人”,可一个是完全动不了的,一个是几乎动不了的,跑一步喘三下的一个主力,还得护着怀里这个几乎不能动的。真动起手来,他们三个是真的加起来也不是那醉汉的对手。 身后,似乎只是几步之隔的距离,突然响起了清晰的,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一阵的窸窸窣窣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信那人走远了,姬无疾才抬手,在鼻子底下扇着风,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叹息。 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正要起身,目光对上了怀里的那张小脸。 程绍正要细看,姬无疾却又是倒抽一口凉气,接着袖子一遮,眼睛一闭,挡住了。 想来是方才情急,一时忘了害怕怀里的这个,那个更可怕的一走,心神刚定,又被怀里抱着的这位给吓着了。 程绍的视线也同样被挡住了,虽然还想仔细看看那狼孩,可也决定原谅了姬无疾。 不知此人是胆大还是胆小,姬无疾很快又睁开了双眼。 蓦地冷光一闪,姬无疾脖颈一仰,不知是什么物件抵在了他的颈间。 “别动!”一道压低的、带着狠劲的嘶哑嗓音在姬无疾身后响起,一时难以分辨男女。 程绍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这一个个的,如果自己真能感知肉身,怕是要被吓出心脏病来。 更何况是姬无疾这个直面这一切的人。 “银钱拿来!敢喊一声,我就……”那人手腕向外一翻,一柄短锥在姬无疾眼前晃了晃。 那只细爪又晃悠着伸了出来。 姬无疾迅速伸手,将它轻轻按了回去。 “遮遮掩掩地干什么,我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拿钱出来!”身后那人冷嗤。 姬无疾回道:“眼下没有银钱。” “你出门一点银子都不带?” 程绍暗想,带了,怕是全都留给那位阿伯了。 “鞋子脱了!”那人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命令。 就在这时,姬无疾身后传来了细微的铃音。 铃音?是那个表演喷火的赤足舞女? 姬无疾似乎也辨出了声响,语气稍缓,轻声问:“你……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你敢说出去……”那女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语带威胁。 姬无疾说道:“我不会说。” “算你识相。” 姬无疾依言脱下了鞋子递向身后。 “足衣便留与你了,”那女子收回短锥,嘶着气,“大了点,也还凑合吧,明日送些银钱来,塞到这木桶底下,否则我便拿着这云履找上你家门去!” “你怎知我在哪里!”姬无疾的语气冷了下来。 “哟,生气啦?”女子轻笑,“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你不怕我报官?” “那我为何要拿着你这云履找你?” 这女子威胁意味十足,程绍都听气了。 姬无疾显然也动了气:“那你就报官吧,明日我没空。” “这样罢,”女子语气一转,“你也别报官,我也不拿着你的东西找你,把你头上的珍珠玉簪给我,此事就算了了,以后咱们江湖路远,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姬无疾抬手取下玉簪,将上面的一枚珠子抠了下来,递过去:“你若是拿鞋上门,我便说玉簪遭窃!” 那女子似乎惊了:“你这人!玉簪可就在你的手上。” 姬无疾语气淡然:“你不找上门,我便不会说。你不能证明这云履就是我的,即便能证明,你找上门就是自投罗网!我就说是湖边游玩时鞋子失窃,玉簪子上的珠子也被抠走了。” 女子疑惑不解:“我为何不拿玉簪?只拿了珠子?” 姬无疾解惑:“想必是你看玉簪款式特别,怕是定制的,引入怀疑。” 女子又问:“那是不是定制的?” 姬无疾道:“……不是。” 女子晃了晃短锥:“你不怕我……” 姬无疾收紧手臂,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女子收了短锥,挪到了姬无疾身侧。 姬无疾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袭长裙。女子将珍珠收到一个布袋里,系好绳结,那布袋轻晃,发出清脆铃音,想必是那坠着铃铛的银环已被她取下,收到了布袋里。 “罢了罢了,”她似是妥协,“我也不白要你的,告诉你个有用的。” 她指着姬无疾的胸口:“这东西中毒了,戏台杂物间墙角有个绿罐子,里面是解药,一日喂两粒。” 姬无疾忙问:“需服用几日?” “这我哪里知道?”女子摆摆手,“看它造化罢。” “多谢,”姬无疾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一动不动的狼孩,又是一个不易觉察的哆嗦之后,轻声问,“你打算带他走吗?” 他说的是“打算”,而不是“能、可以”,程绍虽不知姬无疾为什么要这么问,可直觉告诉他,姬无疾并非是想让这女子把狼孩带走。 “带他?”女子嗤笑一声,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可能带着他?” 姬无疾拿出玉簪。 那女子见了,语气里透出一派天真诚恳:“你人真好,下次我还打劫你好不好?” 程绍惊了。 姬无疾手持玉簪僵在原地,显然,也同样是开了眼界了。 那女子一把抽走簪子:“后会有期!”说完,一瘸一拐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因先前摔那一跤,又没有了玉簪的固定,束发的网巾不知何时落了,姬无疾的长发已披散下来。 他踟蹰片刻,还是抱着狼孩来到了那女子说的杂物间。 杂物间几乎是空着的,他贴着墙摸索了一阵子才站起身。 走到门口,姬无疾的一只手里赫然拿着个不起眼的罐子,轻轻一晃,里面便传来颗粒轻响,他再不迟疑,坐在地上,松开狼孩,倒了两粒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这药丸看起来比桂圆都大,姬无疾手指用力,捏了捏,凑近闻了闻,犹豫片刻,又把这两粒黑乎乎的东西放回罐子。 拿着罐子,抱着狼孩,姬无疾这回顺顺当当地出了这废弃戏园,他望着那门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转身,收了收手臂,将狼孩更紧地护在怀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又是一路的气喘吁吁,这位姬公子竟在没有惊醒门房、管家以及仆从的情况下,拿出不知何时藏在身上的钥匙,打开一扇小门溜进宅院,熟门熟路、顺顺当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姬无疾点亮了灯烛,将狼孩安置在贵妃榻的软褥上,倒出两粒药丸放进茶盏中浸泡片刻,取出来裹进丝帕,放在榻前的小案上,双手用力一压,又狠捶了几下,将粉末倒回茶盏内加水调匀——一气呵成! 门外方向传来带着睡意的询问:“少爷,可是要起夜么?” 程绍听得出,是在耳房值夜的小厮 ,叫小福。 耳房并未与姬无疾的卧房直接相连,中间还隔着一间小厅。 “不用,”姬无疾立即应道,“你歇着吧。” 他向来不喜夜间被人打扰,且极少起夜,小福便也不再出声。 扶起狼孩,端着茶盏,姬无疾闭上双眼说:“我不知你能否听得懂我说话,也不知这东西是不是解药,你看看,认得么?” 程绍的视线突然落在了那茶盏上——姬无疾又睁开了双眼,他并没有看向狼孩,将目光聚焦在手里的茶盏上。 那狼孩不知是渴极了还是辨出了气味,凑近了,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药水,随即竟突然生出了力气,一股气将药水饮尽,之后脱力一般倒在了软褥上。 姬无疾慌忙抬手去探他鼻息,等确认了这狼孩并无大碍,才搁下茶盏,挠了挠脸,站起了身。 他夜间睡在拔步床上,床尾挨着贵妃榻,床头后方,另有格扇隔出的一个小空间,中间设两扇小门,程绍曾听仆人们称这一处为“小舍”。 姬无疾抬手在格扇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走进小舍,从一个红木置物架上拿下一只羊脂玉净瓶和一条素白丝绢,倒了些清透的液体在丝绢上,在脸上贴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小舍外,靠窗放着一张四方桌,姬无疾拉开抽屉,取出了一面铜镜。 姬无疾终于要照镜子了! 这一刻,程绍比任何一个想一睹姬无疾真容的岚城人都要真诚而迫切。 镜中映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软皮面具做工虽不算极精致,但若不细看,也足以以假乱真。或许是调节了面部比例,在视觉上膨胀了轮廓。 像是揭开神秘面纱一般,姬无疾的右手指尖放在右耳下方,缓缓向左移动。 似水落石出。 右颊…… 下颌…… 眉眼…… 鼻翼…… 面具一寸寸剥离……程绍的心像是一点点地提起,最终又任命地落回——虽然发型迥异,可铜镜中赫然映出的,是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而又略显稚嫩的脸! 铜镜虽稍显模糊,却如雾里看花,平添几分朦胧美感。 姬无疾的指尖缓缓抚过右耳前的肌肤,那里似乎透着淡淡的红痕。 束发网巾掉落后,他那如瀑的长发便一直披散着,此刻为方便查看,便撩开了耳边发丝,凑近铜镜。 随着姬无疾的视线,程绍的目光扫过姬无疾的耳垂——白白净净,没有半点瑕疵。 而自己的耳尖处,与锁骨下方,是各有一枚小痣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姬无疾。同样,也不能断定自己就是姬无疾。程绍想:“隔着数百年光阴,姬无疾,当真会是前世的自己、或是茫茫轮回中某一世的自己吗?”可无论如何,自己与姬无疾之间,必定有着极深的渊源。 如果这位“为狼妖所惑,渐至癫狂,使族人蒙垢,以至被除族籍,拒宗祠外”的姬公子就是自己,那么对姬无疾而言,似乎也不算太坏,至少,那民间传说的,并不能算是最终结局。 想到这一点,对于自己是不是就是姬无疾这件事,他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毕竟自己有太奶、阆啸、阿迪、阆石,还有通芷,通三大爷、通三大娘,对了,还有阆二大爷…… 如果姬无疾就是自己,他知道那不似最终的结局就好了。 只是不知道阆啸和阿迪…… 然而视线陡然一转,他与铜镜中映出的另一双眸子对上了视线——是那个满脸脏污的狼孩,正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望着镜中的姬无疾。 此时此刻,灯烛摇曳,在这寂静室内,三个意识仿佛都陷入了极致的惊诧与震撼。 程绍在铜镜中,终于看清了姬无疾的样貌; 姬无疾在铜镜中,彻底看清了狼孩的模样; 而那狼孩,看到了画皮变身的过程。 他像是被这“揭下面皮、露出真容”的画皮变身场面吓得定住了。 程绍自然也看清了那狼孩的面貌,灰白毛发,双耳挺立,不算大,似人耳又似狼耳,暂且分辨不出是不是阿迪的人形形态,与阿迪和阆啸相似的,是一双眼睛,都是晶亮的。 程绍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然不怕这狼孩。非但不怕——程绍想,如果这狼孩能看到自己的眼神,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到自己眼中的怜爱。 而姬无疾僵坐在镜前,似乎被这如此清晰的狼人模样吓坏了。 这半狼半人的形态,乍一看确实骇人。 可若是认真去看——姬无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移开视线,细细端详着。 第34章 第 34 章 “这小脸儿,也太瘦了。”程绍在意念里咬牙切齿,“那些人平时都不给他吃饭吗?” 又看了一遍,又气:“这小脸儿,也太花了,那些人都不让他洗脸吗?这头发,到底是什么颜色?那些人不让他洗头吗?” 这眉毛,似乎不太明显……眼睛,既像阿迪,又像阆啸。不过,阿迪的眼睛,本来就跟阆石在人形态下的眼型有几分相似,而阆啸,虽然很多地方与阆石不同,可它的眼型,又与阆石在狼形态下的眼型颇为相似。 这是他们在相同形态下的共同特征?程绍想,应该是。 可也只是眼型相似——阆石的眼睛透着琥珀色,阆啸的眸色更深,藏着点蓝,阿迪的眸子也是深色的,还未看出蓝色,至于眼前这双——是深色的眸子,眼神透亮,带着懵懂,或许是半人半狼的原因,一时难以估测年龄。 还有这眉毛…… 这眉毛…… 这眉毛…… 怎么还是这眉毛? 姬无疾怎么就只盯着眉毛? 别的地方呢?有没有受伤?姬无疾怎么不扫一眼让自己看看?难道是这人太困了,打盹了?不对!自己眼前一直是清晰的,姬无疾并没有打盹。 终于,程绍发现了:姬无疾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张小花脸儿上……也不对……到了后来——也就是现在,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了狼孩的眉毛上。 直到眼前的狼孩低下头,扯了褥子裹住自己,姬无疾无措地又是摆手又是挠脸……程绍才明白——姬无疾是不怕这张小花脸了,可也只是不怕这小脸了。 他的目光就没敢往别处挪! 怪不得这么久没有移开视线,程绍心想,这人怕是都成斗鸡眼了。 姬无疾欲言又止地,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转身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用极轻的声音嘀咕:“叫你胆小,这下好了。” 他走到四方桌前拿起一个瓷壶,将水倒进托杯里,水是冷的,没有白汽,他没拿托盘,直接将托杯递到了狼孩面前。 一只细爪很快伸了出来,又更快地缩了回去。 程绍心疼了。 姬无疾也慌了。 好在那狼孩很快又伸出了双爪接过托杯,一口气把水灌了下去,又披着褥子把空了的托杯放在离自己尽可能远的榻尾。 姬无疾拿起托杯,却并没有走开。 他像是道歉,又像是在念检讨:“我……嗯……你饿了吧?” 不知道的以为是在自我反省:“看,你错了吧。” 狼孩没有作声,把耳朵也遮住了,只露出一张小花脸。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怕,姬无疾在他脑后轻轻扯了一下,那似人非人的耳朵尖就蹦了出来。 “你饿了吧?”姬无疾站起身,“我去找吃的,你等着。” 他说完转身,出了卧房,转了几道弯,推开了一扇门。 “谁?”厨房传来一道人声。 “阿满?”姬无疾忙说,“是我——阿满,夜里也要守着么?” “少爷。”阿满说话间点了灯,程绍看得清楚,是个比姬无疾年长些的年轻人,披著件外套,厨房角落里摆着张小木床,十足值守的样子,看到姬无疾,阿满怔了一下,拉了拉外衫说,“厨房本就该守着的,今日轮到我值夜,您饿了么?” “嗯,有吃的么?”姬无疾问。 阿满忙端出一个小锅:“果子、鲜肉、抻面、还有冷了的炊饼,新鲜的得到卯时了。” “这是什么?”姬无疾说着打开了眼前的一个小罐子。 程绍心说:“这是大米饭。” “这是稻米饭。”阿满说。 “对,是米饭,”姬无疾又打开旁边的一个小罐子,“这是……哦,这是卤鸡腿。” 沉思片刻,姬无疾说:“阿满,帮我热一碗稻米饭吧。” 阿满愣了:“少爷,只吃这个吗?” “嗯。”姬无疾像是半夜突击检查卫生的舍长,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稻米饭就好了。” 阿满面露疑惑,终究是没有多问,很快热了一碗:“我给少爷端过去。” “不用了,你歇着吧。”姬无疾接过托盘,拿了一个大碗,又把装着鸡腿的小罐子顺走了。 回到卧房,那狼孩仍是裹着褥子,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这次,耳朵没藏起来,看到姬无疾回来,他双眼一亮。 姬无疾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笑意:“饿坏了吧?马上就好。” 他把托盘搁在贵妃榻前的小案上,搓了搓手。 接着把冒着热气的稻米饭往大瓷碗里一扣,再把小碗拿出来,拎了瓷壶过来把冷水倒进大碗里,又捏起罐子里唯一的卤鸡腿,放进大碗里搅了搅,一气呵成地拌成一碗略稠的粥,递了过去。 狼孩应是饿狠了,接过后,一只爪抱住大碗,另一只爪子立刻往就碗里伸,可刚伸进去,又猛地顿住,把沾了米粒的爪子缩了回去。 姬无疾站起身:“快些吃吧,我去洗脸,待会儿回来。” 他说完就进了小舍,透过雕刻着镂空图案的格扇门往外看。 许是怕褥子掉了,那狼孩并没有蹲到小案前,可也没有直接坐在贵妃榻上,他将大碗往小案的方向挪了挪,探出身子,以卤鸡腿为勺,扒着米粥,把脸埋进了大碗里。 姬无疾转身,捏了捏眉心,没再偷看。 等他出来,大碗被搁到了小案上,已经见了底,鸡腿只剩一小块骨头渣。 狼孩披着褥子,不知是不是怕脏了褥子,一双细爪并没有收进去,就那么伸在半空中。 姬无疾突然笑了,整个人似乎放松了许多。 “还饿么?”他问。 狼孩摇了摇头。 “哈?”姬无疾笑了,“你真能听……” 说到一半,他又停了,转口说道:“那就好。” 他轻手轻脚地从小厅摸出一个不知用途的小黑盆,又拎了一只水壶,放到小案上。 小案上眼看就摆满了,热闹极了。 那一双细爪还伸在空中。 “不累么?”姬无疾往小黑盆里倒了水,端过去,一手抓住丝绢蘸湿了水,一手轻轻托住那双细爪。 程绍看清楚了,姬无疾进步不小,这回竟然没再哆嗦。 “你叫什么名字?”姬无疾问,“有去处吗?” 狼孩看着他的手,没有作声。 姬无疾给他擦干净了双爪,收好了丝绢,说:“总得有个称呼才好。” 他自言自语地过了好些个诸如“小稻米、小鸡腿、小瓶子、洗脸盆,阿福、小乐、绒绒……”之类的名字,又无一例外地摇了摇头,显然都不太满意。 最后,他俯下身看着那双晶亮的眸子,语气中裹着温和的笑意:“我就先叫你——小贤弟吧。” 第35章 第 35 章 小贤弟?!! 程绍惊了。 “小贤弟”耳朵一抖,点了点头。尽管睁大的双眼里还透着几分茫然,却答应得毫不犹豫。 程绍乱了:小贤弟?!小?啸?弟?迪?小啸?阿迪?小贤弟到底是谁?! 程绍虽然高度怀疑姬无疾是某一世的自己,可还是没有生出太多实感。他的父亲是程雷鸣,不是开口就训话的那个男人,他来自未来,与姬无疾连半分重合的经历都没有。 不——有的。 姬无疾遇见了狼人,小贤弟。 而自己也遇见了狼人,小啸和阿迪。 小贤弟究竟是谁?怎么会这么早就显现出了人形特征? 自己离开通灵村之前,阆啸除了那声“gei”,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的人类特征。虽说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他也该同自己一样是成年人了,但这些转变,显然都是近期才有的。 阿迪虽说看着年轻,可毕竟不是寻常人类,不能以样貌估算年龄,他知道的并不比阆石少,甚至已经聪明到学会装傻卖萌了。那么阿迪,又有多少岁了? 程绍想:如果阿迪就是小贤弟,小贤弟就是阿迪,不是转世,无关前世今生,而是从头到尾就是这么同一个人,带着全部的回忆。那么他想见的,必然是姬无疾,而不是程绍。 他突然就心虚起来,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岚城的姬无疾,而感到抱歉起来。 “小贤弟”借着点头的动作,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将脑袋后仰,蹭回了一点褥子,把双耳再次藏了起来——最后那一点属于兽的痕迹,也被遮掩起来。他睁大双眼,原本微扬的眼尾收敛了弧度,双眸晶亮柔和,不见半分锐利。像是要把最温和无害的一面展现出来,给眼前的人看。 他眼前的人伸出一只手,缓缓搁在他的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那褥子虽不算太厚,可瞧着也有三四斤重,程绍看小贤弟这模样,不明白他之前是怎么做到在前爪不碰被褥的情况下完成那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的。 姬无疾把小盆与碗、罐端到次间,又回来关好房门,走到小贤弟跟前说:“若是不冷,就不要再披着了。” 小贤弟紧了紧褥子。 程绍虽不知今夕何夕,可从姬宅上下以及岚城众人的穿着来看,气温应是微凉,只穿长袖单衣就好。而小贤弟,已经有了一身毛衣了。 姬无疾也不强求,掩面打了个呵欠才又开口:“不洗漱能睡得着么?” 似乎是想起了小贤弟不会说话,他又很快放下了手。 程绍眼前模糊了一瞬,猜是这人打呵欠带出了眼泪。 小贤弟点了点头。 “那先歇着吧。”姬无疾抬手揉了揉脸,又一个呵欠带出了眼泪。 这一晚又是翻墙又是蹲墙角,也就是衣裳颜色深看不出来,否则早不能看了,姬无疾拎起衣角刚看了一眼,动作却蓦地一顿———程绍的视线就这么落在了姬无疾裹着白色足衣的双脚上。 姬无疾似乎有些发怔,因为程绍盯着这双脚看的时间,远不止是“瞥一眼”。 接着,程绍就瞧见了一只黑乎乎的脚底板。 姬无疾抬着脚,像是困到反应迟钝了,半天才树袋熊一样慢吞吞地发出了一声惊诧的“嘶”声,接着又突然敏捷起来,往外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下原地踱起步来,终于,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个重大决定:“罢了,不洗了!” 一旦决定了便再不犹豫,他快步走向拔步床,抱了床被子搁在贵妃榻上。 小贤弟还裹着那条褥子,眼睛亮晶晶的,看不出半点困意。 姬无疾连人带褥将他托起来,放到“小舍”门口,指了指里面:“里面有张小床,你今晚先在这里歇着,其他事明天再说,行吗?” “小贤弟”裹紧褥子人立起来,点了点头。他脸上并没有不属于人类的毛发,颈间也只覆着浅浅的绒毛,这么一看,倒和寻常人差别不大了——若是再戴顶帽子包住尖尖的耳朵,就更像个没洗脸的人类了。 姬无疾拉上格扇门,又一个长长的呵欠之后,拉过从拔步床拿来的褥子,“晕倒”在了贵妃榻上。 程绍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下去。 …… 似乎是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小厅的方向传来一声:“少爷,该起了。” 程绍觉不出困倦,立刻就清醒了。 姬无疾先含糊地应了一声,继而双眼倏地一睁,猛地坐起身。他先朝“小舍”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起身开门,带着点困倦的鼻音问:“小福,什么时辰了?” 见姬无疾出来,小福微微一愣,继而答道:“回少爷,卯时了,洗漱的热水已备好了。” “沐浴的热水有么?”姬无疾捏揉着眉心。 “有的,”小福问,“少爷要去汤室沐浴吗?” 姬无疾回道:“在次间沐浴吧,不去汤室了。” 他口中的“次间”,便是连着卧房的这处小厅,而“汤室”,则是宅院内专用于浸泡沐浴的房间。 不多时,小福与另一个名唤阿善的小厮推着板车回来了,后面跟着两名托着衣饰的丫鬟。 小福与阿善先是将板车上两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倒入浴桶,接着又抬下一小桶放置一旁,以便沐浴后再次冲洗,忙完这些,他二人便退下了,两名丫鬟则留在室内,为姬无疾递送澡豆、浴巾,整理衣物等。 直到姬无疾穿戴妥当,小福才又回到次间,打开门窗。 程绍注意到,整个过程中,姬无疾目光总是避开旁人——沐浴时目不斜视,专注自身,穿衣时盯着地面,束发时则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来了这几日,程绍对姬家宅院大事小情虽不算完全了解,却也知道了个大概,这两名丫鬟名唤“夏花”和“夏草”,平日住在内宅,由管事嬷嬷带着,只在姬无疾早晚洗漱和三餐用膳,以及外出时才来。 小福和阿善白日里遵照姬无疾的安排做事,晚上轮流歇在耳房值夜。小福年龄最小,姬无疾有时随着仆人们唤他“小福”,有时又唤他“阿福”。 夏花、夏草并没有打探那珍珠玉簪去了哪里,只在挑拣簪子时,把备选的几支捧到姬无疾面前,让他定夺。 直到束好发,姬无疾才凑近铜镜,目光扫过耳侧泛红的肌肤。 浴桶与换下的衣物早已收拾干净,早膳也摆好了,姬无疾挥退了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又命小福去准备一盆清水,之后关上门,一改平日的端方之态,敏捷地夹了好几样点心小菜,轻手轻脚地端进了卧房,关上门。 可一靠近“小舍”的格扇门,他立刻又恢复了姬家公子特有的清冷姿态。 “小……”他刚抬起手还未敲门,格扇门就被拉开了。一张小脸探了出来。 一夜休憩,小贤弟精神了不少,眼眸愈发清澈明亮了。 “醒了?”姬无疾转身,将食盘放在贵妃榻前的小案上,朝“小贤弟”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格扇门,“这小屋子没我准许,旁人不会进去,这间卧房,我今天也不准旁人进来,即便有人来了,也不要怕,就说……” 像是突然想起了这位“小贤弟”不能言语,他顿了一下,转而说道:“昨夜没能带你沐浴……眼下只能先打盆水来,好么?” 裹着褥子的“小贤弟”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福很快备好了一盆清水放在次间,姬无疾又抬手示意小福不用候着了,小福刚一离开,程绍便将水端进了卧房,这水一放稳,他又马不停蹄地翻箱倒柜起来。 一番忙活后,此人手里竟又多了套“夜行衣” 。 也不知这与夜晚同一色系的黑乎乎的衣服他究竟备了多少。程绍在内心深处叹气,差生文具多,可也没多到点子上,连个防身的东西都没备着一件。 可小贤弟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看着姬无疾手里的装备,像是在看这世间最好看的东西。 姬无疾很受用,拎起一件对小贤弟而言大如披风的外衣,盖在他头上,笑着问:“会穿吗?” “披风”点了点头。 “穿好了就出来吃早饭,今日哥哥需得出门,你安心在屋里待着。除非有人对你不利,否则莫要乱跑。别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他转身出了卧房,回到次间。这日他吃得不多,只吃了一个小笼包,喝了小半碗红枣粥。刚要起身,小福便抱着个小罐子进来,说是阿满送来的。 姬无疾揭开罐盖,见是满满一罐卤制得色泽诱人的卤鸡腿。 恰好此时姬父那边派人来催,他索性将整个陶罐捧进了卧房。 再看小案上,原先端来的碗盘已经空了,粥碗干净得几乎等同于洗过,黑色小盆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小贤弟蹲在地上,黑乎乎的对襟小褂把他毛茸茸的手脚连同尾巴都藏了起来,只露着一张小花脸,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来是相当满意了。 这眼神…… 程绍想起了阆啸。 ——以及吃泡面的阿迪。 程绍已无力再“忒”了,因为这回,他是真的很有点愁肠百结的感觉。 也不知那两位现在怎么样。 姬无疾匆匆将碗盘等收回次间,叫来阿福叮嘱了一番,这才整了整衣袍,快步出了房门。 马车早已备好,姬父正在院中清点礼品,见姬无疾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天色微亮,街上行人稀疏,姬家父子坐上马车,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村庄,这两日程绍已得知,今日出阁的,是姬无疾伯父家的二女儿,名唤兰馨。 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稳,姬无疾掀开轿帘。院落的门楣上悬着簇新的大红绸子,两旁贴着的崭新的红纸对联,一中年男子闻声而出,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朗声唤道:“扬名!” 姬无疾下了马车,躬身行礼。 程绍曾在姬家宅院的一幅画上看到过“赠扬名贤弟”几个字,落款:沈格。他猜测,这中年人喊的,应是“扬名”二字。 这中年男子看起来比姬扬名要年长一些,看他五官面容,应是姬无疾父亲的大哥——也就是姬无疾的伯父了。 姬扬名与他这位兄长,身高差异明显了些,程绍推测,大概是姬扬名年少时的伙食、胃口要好过他大哥。 除了身高,这兄弟二人的面容五官都极为相似——稍显圆润的脸庞,没有攻击性的五官,笑容里满是亲和,单看这副笑脸,看不出半分严厉。 而姬无疾,与他们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 他二人一见面便商论起了送亲事宜,姬无疾行了礼之后也不言语,只一味跟在两位长辈身后。 据程绍了解,姬家的人特别注重规矩,如果这规矩不只是用来限制姬无疾一个人的,那么,依照这个时期“兄称弟名”的礼法,这“扬名”应该是姬无疾父亲的名讳,而不是字,而沈格作为友人,在赠予的画作上直书其名,要么是这二人交情实在深厚,要么就是这二人尚未取字时就有了那画作。 似乎,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二人都是至交好友了。 沈格,应该就是沈慎之的父亲了。 姬扬名…… 程绍想起了父亲程雷鸣,虽说只有这么一个字的关联,还是同音不同字,程绍却因这一个字,而对姬扬名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来。 程绍想,如果忘记平日里他对姬无疾那见缝插针般令人窒息的教训与指责,如果他能对姬无疾温和一点,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个人。 可是以上两点对姬扬名来说,实在难,好似他的父爱别无选择,只能通过指责来完成一般。 第36章 第36章 这处住宅,单是目之所及的前院,就足有半亩地,院子里装点得一派喜气,廊下挂着大红灯笼,窗上贴着大红双喜剪纸。数十名男子站在正堂前,见姬扬名父子进来,忙热情地迎上前,程绍听他们交谈,推测这几人是姬家的族人,今日也是来送亲的。 姬扬名一到,几辆载满贴喜字箱笼的马车也紧随其后进了院。这些扎眼的红箱笼一摆开,原本尚显空旷的院子顿时局促起来。早膳过后,院中愈发热闹起来,不但挤满了送亲、添妆礼的亲友,还有不少凑热闹的邻里。 乡邻们打量着这满院的箱笼阵仗,也打量姬无疾,感叹: 妆礼送得最多的,非姬扬名莫属; 姬扬名这儿子是愈发好看了! 感叹过后,有人拉了一下姬无疾的衣袖,热情地替主家招呼着:“这孩子总站着,屋里坐去啊,兰馨有喜婆子、丫鬟照应着呢。” 一袭靛蓝直身,足蹬锦靴的姬无疾将投向西厢房的目光收回,微微颔首,含笑回应:“多谢,晚辈在此站着便好。” 说完,他就这么继续玉树临风地,站在他伯父家的院子中,立在众人的目光里。 程绍也是从小被夸到大的长相,走在路上也总是有人频频回头,却也不像现在这般…… 这几日,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岚城与岚溪村虽说看似民风内敛,可众人投向姬无疾的目光,却偏偏少了应有的含蓄,满是不加掩饰的直白与探究。 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这么说似乎不太妥贴,可程绍总觉得,姬无疾,乃至姬扬名的自我保护能力,就像一把玉石雕凿的剑。珍贵、好看,却不见锋芒。 昨夜那醉汉固然可恶,而由他的话,却可窥见一斑。 程绍跟着姬无疾,耳朵里灌满了乡邻们的闲谈声,方知这村子名叫岚溪村,因依山傍水得名;姬扬名的父亲叫作姬大山,而这岚溪村的姬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程绍还得知,这岚溪村姬家的富裕,实则离不开姬扬名——姬家原本的生活条件并不十分优越,可姬大山竟也纳了妾,他育有三子,长子姬成与次子姬扬名是正妻所生,小儿子为妾室所出 。老爷子一心盼着儿子们考取功名,怎奈长子姬成并非读书的料,次子姬扬名虽中了秀才,却在秋闱落榜后弃文从商,发家后捐了个员外的闲职 。 众人谈及姬扬名与姬成时并不避人,唯独提及三子,却一个个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 。 姬大山盼着儿子们考取功名的夙愿落空,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孙辈身上。 一个邻居又看了姬无疾一眼,感叹幸得有冰人做媒,给姬家结了门好亲事,姬老爷子这份遗憾如今竟由二孙女兰馨替他达成了——据说新郎官是个举人。 自姬无疾到这宅院,姬成一直未曾与他正经交谈。 许是那兄弟二人叙够了话,终于想起了姬无疾。姬成眉头微蹙着踱了过来:“怎么不去给祖父请安?” “祖父在何处?”姬无疾神色平静。 “他身子不便,自然是在主屋歇着。”姬成斜睨他一眼,丝毫没有收敛眼中的不满。 姬无疾还未搭话,鞭炮声轰然炸响,一道洋溢着喜气的嗓音穿透喧闹:“新郎官到啦!” 姬无疾无视姬成,抬头望去。 这一眼望去,程绍只觉意识中轰然一片空白,接着翻涌起难以遏制的狂乱,但凡他能控制姬无疾,此时怕是已经扑了过去。 “爸!爸!”程绍在心意识中嘶声大喊,“我是小绍!” 眼前这身着喜服的新郎官,不是程雷鸣又是谁?! 只不过,是更年轻的程雷鸣! 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程雷鸣!程绍恨不得立刻上前抱住这人!沈慎之是不是沈行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姬无疾他也总是怀疑,可此刻看到这新郎官,直觉告诉自己,他就是自己的父亲程雷鸣! 而姬无疾只是淡淡地看着,以审视的姿态。 新郎官身着吉服稳步走进姬家宅院,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周正,依着礼数献上雁帛,举止从容,气度不凡。 程绍在内心哭喊着,第一次迫切地想要掌控这具身体。 直到西厢房的哭声响起,姬无疾转开目光,程绍仍在心里大喊。 新娘子披着大红盖头,身着绣金嫁衣,由喜婆扶着,正与一中年女子执手相泣。新娘子频频抬手抹泪,姬无疾见状,快步上前静立等候。 那中年女子拍了拍新娘子的手,转身进了主屋。不多时,新郎官自屋内走出,显然已在堂前向姬家长辈行过大礼。 “吉时到——”一道洋溢着喜悦的嗓音响起 。 姬无疾俯身将新娘子稳稳背起。新娘身形纤细,他步履从容,并不显得吃力。新郎官在前方引路,冰人随行,一行人缓缓向花轿走去。 “倾倾,还好有你送我 ,”新娘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方才没有想哭。” 姬无疾低低应了一声。程绍想起成六青给的资料——姬无疾的本名,正是“姬倾” ,程绍想不明白,以姬扬名的性格,怎会给自己儿子取了这名字。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叫嚷:“哎呀,新媳妇来啦!” 姬无疾抬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短上衣的醉醺醺的汉子,那人摇摇晃晃,眼神轻佻 ,程绍看得直想抽这人一鞭子。姬无疾下意识看了新郎官一眼,新郎官没有令他失望,当即目视随从,立刻有人上前将那醉汉拦住 。 “这杀千刀的疯子,忒无礼 ,”新娘子压低声音,“卿卿,别理他 。” 那醉汉却又喊:“馨儿,不理我啦?”话音未落,已被随从捂着嘴拖走了。 将新娘安顿进花轿后,姬无疾正欲随行送亲,姬扬名却突然上前拦住他:“你留在伯父家 。” 程绍内心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姬无疾错愕了一瞬,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却又豪不意外的笑音:“您是说,我不能去送亲么?” 他回头,姬成正站在院子里看着他。 程绍瞬间明白,这一定是姬成的意思 ,顿时生出一股怒火,在意识里横冲直撞。他听见姬无疾发出一声几乎被锣鼓吞没的冷笑,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 鞭炮声中,邻居们纷纷议论着方才那醉汉的无礼,也有人低声说着,这新娘子能嫁给举人,怕也不是简单人物 。 紧接着,程绍便感受到了姬无疾的瞪视——他虽看不见姬无疾的模样,却看得到那嚼舌根的人惊愕的表情。 程绍想象着,姬无疾瞪人时的模样,应该与自己一样。 姬无疾起了个大早,明明是来送亲,却被临时通知只能背新娘上轿,连送亲的资格都没有,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他不再停留,转身往正房走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正房的一个次间,屋内躺在床上的老人见他进来,勉力撑身:“倾儿没去送亲?” 姬无疾轻轻点头。祖孙二人说了些贴心话,老人又劝他考取功名。这类对话似已多次。 “你每次都答应得好,要放心上啊,”老人叹息,“我走之前,还想看你光耀门楣。” 退出房间,姬无疾向姬成告辞。 “这才刚到,就要走了?”姬成面露不悦。 程绍厌烦极了姬无疾的这位大伯父——如果不是他,自己就能跟着姬无疾去送亲了,姬扬名摆大家长的派头也就罢了,连他也来装腔作势,而姬扬名竟然也由着他这个兄弟瞎摆谱! 姬无疾不再多言,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身。 姬扬名带来的马车全随着送亲队伍去为他大哥充场面了,就连姬无疾乘坐的那辆马车也没能留下,姬无疾压着火气在后院转了半圈,只看见了两头驴,他还欲再找,一转身差点踩着姬成,姬无疾再次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一头驴。 姬成竟然没有阻止,转身回了房里。 程绍不奢望姬无疾会骑马,可没想到,姬无疾上驴的动作竟也是惊险万分,一路骑行歪歪扭扭,狼狈不堪 。好在此人足够聪明,行至半途,竟也坐稳当了。 冤家路窄,刚稳当了一会儿,姬无疾抬头一看,就看见了那白衣醉汉 。 那“醉汉”走得稳稳当当,比驴背上的姬无疾还稳!哪里还有半分醉模样! 姬无疾自然也看出来了。 听见驴蹄声,那“醉汉”即刻又踉跄起来,回头看见姬无疾,竟又喊起来:”哟!哟!啧……” 两人的距离很近了,那人还在“哟……” 下一刻,那油滑的“哟”就变成了一声惨叫。 随着一声清脆的“驾”,姬无疾一鞭子抽了过去,那鞭子并未抽在驴身上,而是结结实实抽在了那“醉汉”身上! 那“醉汉”一改醉醺醺的模样,当即骂骂咧咧地惨叫起来 ,夹杂着对姬成的怒气与怨恨。 “真是抱歉,吃多了喜酒,醉眼昏花,没瞧见人,”姬无疾勒住驴,冷冷开口,“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了你你便找谁,恶心不相干的人算什么本事!你明知名声对女子有多重要,偏要在这个时候这般欺辱人 !往后你若再敢如此……” 姬无疾一鞭子抽在了驴身上:“我定要打断你的腿 !” 驴受此惊吓,当即撂起了蹶子。姬无疾被无情地掀翻在地,与目瞪口呆的汉子面面相觑。 姬无疾手持鞭子一跃而起,拉住了驴子,完全没有输了气势。 那白衣汉子也就是瞧着凶狠,并不敢真正与姬无疾动手,一味梗着脖子喊:“好!好!我知道你!我要告诉所有人,岚城大名鼎鼎的姬公子,平日里的贵公子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实则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恶霸 !” 姬无疾有惊无险地爬上了驴子,一边顺着毛安抚着受了屈的驴子,一边对那汉子冷笑:“是吗?那有劳了 !” 说罢驴套一拉,在那人的惊愕中策驴离去,将叫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 回城这一路行人不算多,姬无疾竟掏出块红布蒙住了头脸。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顺来的,程绍竟丝毫没有察觉。 程绍直觉这人选择红布蒙脸是因为今日是兰馨大喜的日子,图个吉利,否则这大红布蒙脸也太招摇。 这一蒙自然是没出蒙出想要的效果来,姬无疾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且颇有些寸步难行地进了城,他并未直接回家 ,而是直奔一家成衣店。与一看就是相熟的店老板打了声招呼之后,老板招呼店小二将驴子安置在后院,又给姬无疾拿出了一套暗红短打的行装换上。 这还没完,姬无疾目光在货架上一扫,手点了几下,老板向伙计扬了扬下巴。 程绍还没看清楚这些都是什么,就已经打包好被姬无疾背在了肩上。 程绍这下知道他那些黑乎乎的夜行衣都是从哪里进货的了。 而此人,在姐姐大喜的日子里,就算乔装打扮,也考虑到了要图个吉利。 姬无疾头戴一顶垂着暗红面纱的帷帽,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光天化日之下穿行闹市的夜行大侠,一身吉利地从侧门溜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买了一把软柄短勺 。 似乎明白自己乔装失败,姬无疾放弃抵抗不再左顾右盼,一派坦然地在路人的目送中,行侠仗义归来一般气度从容地回到了姬家宅院。 程绍默默地想着,姬无疾这个时候在众人眼中,怕是已经有些“癫狂”了。 姬无疾一回到姬家宅院,小福就连忙上前禀报,说是门伯曾来过,并未说有什么事,只说是顺路来看看。 程绍明白,这门伯,就是旧戏院旁的那位阿伯了。 姬无疾维帽未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他推开卧房的门,又猛地掩上,转过身对小福吩咐:“卧房今日不用打扫 。” 小福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 姬无疾叹了口气:“阿福,说 。” 小福支支吾吾:“如果少爷有合心意的姑娘……” 姬无疾一怔:“阿福,你以为我……” “少爷,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小福急忙表忠心 。 “我并非是……”姬无疾眉头微蹙,“阿福,你看到什么了?” “没有,”小福小声说道 ,“只是,少爷从昨晚开始,就与往日很不同。” 姬无疾轻叹一声:“连你都看出来了 。” 阿福面露尴尬。 姬无疾解释:“连你——不是说你不机灵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程绍在心底补完了他的话——你都起疑心了,再这样下去,姬扬名必定会起疑心 。 姬无疾终究是没说什么,拍了拍小福,转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哪里有小贤弟的影子! 姬无疾快步走向“小舍”,刚走两步,房梁上传来“呜呜”的两声 。 他抬头,就见身着夜行衣的小贤弟正缩在房梁上,探出的脑袋上顶着一方靛蓝锦帕,藏起了耳尖。 见姬无疾抬头看他,那张略有些滑稽的小花脸上,竟透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笑意虽轻,双眸却如寒潭深处坠着颗璀璨明珠,透过层层水波,与水面映出的星光融合,幽寂而清亮。 第37章 第 37 章 这是小贤弟第一次露出笑模样,一时间,姬无疾与程绍都怔住了。 确切来说,姬无疾是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而程绍是怔住了。 四目相对片刻,姬无疾的视线从小贤弟的小花脸上转移到了房梁上,程绍也回过神来。 姬无疾为什么会定住,程绍无从知晓。 而他怔住的原因是——小贤弟这笑模样,与阿迪的笑,有几分相似。 程绍越发地想见阿迪了。 小贤弟在梁上转了个身,长长的尾巴不小心露了出来,又很快被他收了回去。 程绍在心里想着:这孩子,又不是猴子,爬那么高不怕吗? 一边想着,一边干着急。 姬无疾嘴上说着:“小贤弟,又不是猢狲,爬这么高不怕么?” 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伸出了双手。 程绍感慨:自己与姬无疾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姬无疾说话的声音,也越听越亲切了。 程绍又想起了程雷鸣。从年岁上看,那新郎官与姬无疾不可能是父子,而程雷鸣却是自己的父亲。 程绍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却激动得很。毕竟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程雷鸣了。 一个人看自己时,总是自以为看清楚了,实则如雾里看花,看不分明,而朝夕相处的亲人,一举一动、声音、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举一动,声音、神情,都在告诉程绍,今日的新郎官,就是自己的父亲程雷鸣。可是这之间隔了几百年之久,难道,他是父亲的某一世? 姬无疾利落地将帷帽取下飞旋至一旁,随着梁上的小贤弟走进了小舍。自始至终,他都目不斜视地,一直维持着高举双手的动作。 程绍这下看明白了,原来这小舍上方与姬无疾的卧房是相通的,格扇只是隔出了这么一个小空间,并未将这空间完全隔断。 小贤弟手脚并用从卧房的房梁上爬进小舍的置物架上,又从架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到地面上。 他并没有直接蹦到姬无疾的怀里,只有锦帕飘落,被姬无疾抓在了手里。 程绍看着锦帕,辨出是昨夜姬无疾给小贤弟擦手用的那方帕子。 此刻帕子已经干净了,也晾干了。程绍在心里暗笑:这帕子怕不是在小贤弟头上晾干的。 “这帕子是你洗的?”姬无疾往小舍外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么厉害?” 小贤弟人立起来,仰头望向姬无疾。他身形虽瘦弱,缩起来瞧着小小的一团,可眼下这般直立起来,头顶已过了姬无疾的手腕。 姬无疾顺手将帕子搭回到小贤弟的脑袋上,俯下身,看着眼前的小花脸。 于是,程绍终于等到了那句:“洗把脸吧。” 小贤弟闻言,顶着帕子轻轻点头,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姬无疾。 姬无疾走出卧房,到了次间,吩咐小福在汤室备好热水。 小福刚离开,夏花与夏草就端着午膳来到了次间,她们不是爱打听的人,也没问姬无疾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只是将午膳摆放好,又问:“少爷可是要梳洗?” 姬无疾回道:“不必麻烦,简单沐浴就好,你们去歇着吧,不用在跟前伺候。” 夏花说:“奴婢去给少爷找身换洗衣裳。” 姬无疾颔首。 不多时,夏草又折返回来,朝门外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说:“少爷,老爷没与您一道回来么?今日阿满去集市,听外面的人说,您昨夜去看杂耍了。老爷今早未曾提起,这会儿怕是已经听说了。” 姬无疾问夏草:“夏草姐姐,你可会乔装改扮?我是说,叫人认不出我来。” 夏草掩口轻笑一声说:“且让奴婢试试,只是需备些脂粉物件,可否等少爷用过午膳之后奴婢再来?” “不忙,所需物件你且先备好,”姬无疾又道,“有劳了。” 夏草欠了欠身:“少爷说哪里话,奴婢本就是伺候少爷的。若不是少爷收留,奴婢还不知会流落到何处,再遇着什么样的主子。” 说话间,小福回来了,回禀汤室内沐浴用的热水物件已备好。 恰巧此时,夏花也取了一套绯色常服过来。 姬无疾道:“已到用膳时辰,你们都不必伺候了。” 丫鬟仆从们应声退下。 姬无疾走进小舍抱起小贤弟,又在他头上盖了件外衣,径直往汤室走去。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这么乍一看像是抱着一团衣物。 姬无疾卧房不远处就有一处汤室,一路上只遇见一个修花草的老仆,或许是心虚,他还未等人家开口,便率先解释道:“几件衣裳而已,我自己拿去便是了。” 老仆笑着应着,还能说什么。 姬无疾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抱着“一团衣物”走进了一个小间。 这小房间就是汤室了,程绍刚来的那天,姬无疾就是在此处沐浴的,只是当时有夏花夏草在旁伺候着。 这处汤室并不算宽敞,靠墙搁着一张矮榻,旁边立着一个木架,木架后摆着一个四折屏风,屏风后蒸腾着白汽。 姬无疾将怀里的一团衣物轻拿轻放地搁在了矮榻上。 一张小脸从中探了出来。 姬无疾双手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提了出来。 小贤弟一个不妨,尾巴就掉了出来,他顿时瞪大了双眼,像是被吓到了。 姬无疾温声道:“此处是沐浴的汤室,屏风后已备好温水,外人不会进来,不必藏着。” 姬无疾不怕了,小贤弟怕了,“呜呜”地叫了几声,垂下了脑袋。 姬无疾无法,只得将他放回到矮榻上,柔声问:“小贤弟,可会自己沐浴?” 小贤弟垂着脑袋,忙不迭地点头。 姬无疾转身绕到屏风后,温热水汽扑面而来,小贤弟也跟了进来。 姬无疾探手试了试水温,又将矮榻前的木架挪至屏风边,把干净衣裳与布巾一起搁在架子上,又细细说了澡豆如何使用,这才嘱咐道:“若有不便,唤我便是,莫要逞强。” 小贤弟忙点头。 姬无疾退至屏风外,在矮榻上坐下。不多时倦意袭来,他往墙角挪了挪身子,倚着墙壁沉沉睡去。 程绍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变小了许多,穿着一件及膝的浅色对襟小袄,同色的棉裤,深色的棉靴,一身古时小童的打扮,程绍心中明了:这不是自己的梦,而是姬无疾的梦。 梦境空蒙,但闻寒风呼啸,唯见大雪纷飞。天地之间几乎是浑然地连成了一片无尽的苍茫。 年幼的姬无疾便在这无尽的苍茫之中,踉跄独行。 嗥叫声自远山传来,辨不出是什么野兽。 继而又有犬吠夹杂在风里,清晰地传来。 雪层绵软深厚,年幼的姬无疾一脚深一脚浅,在茫茫雪地中艰难前行。 忽然,风中飘来一丝微弱的呜咽。 因恐惧而生的战栗穿透梦境,自姬无疾的肉身,直抵程绍的魂灵。 姬无疾停下脚步,仔细听了片刻,辨出方位后便循着这微弱的声音踉跄而去。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角红色,在一片苍茫中格外刺目。 姬无疾跪在地上扒开积雪,积雪之下,竟埋着一个兽皮襁褓。 外层兽皮已经被冻得僵硬,里头露出一角红面白里的棉被,所幸那小被褥瞧着还算干爽。他颤抖着手拨开棉被,一个头戴灰色棉帽、身穿素白连体棉衣的娃娃赫然蜷在里头,娃娃瞧着不过一岁左右,只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双唇发紫,哭声细弱如丝,可怜极了。 不知是冻得狠了,还是心头酸楚,姬无疾抽了抽鼻子,通红的双手一把扯开僵硬的兽皮,慌慌张张解开自己的对襟小袄,将婴孩从棉被里抱出,贴着胸口裹进了怀里,又用被褥挡住小袄的间隙,抵御风寒。 第38章 第38章 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呼啸着拍打在姬无疾的脸上,程绍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姬无疾无措地原地张望了一会儿,而后在风雪中转身,用单薄的脊背抵住风势,几乎是寸步难行地后退着逆风挪动。 终于,他循着犬吠声看到了一处低矮木屋,不及多想便奔上前,抬手拍向木门,高喊:“有人在吗?”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对老夫妻面带警惕地向外张望。见拍门的是个半大孩子,两人神色一缓,将门敞了开来。 姬无疾睫毛上还挂着雪粒子,他抬手胡乱一抹,随即小心地掀开棉被一角,拉开小袄,露出怀中娃娃的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向门内的老夫妻恳求道:“老伯、大娘,我在山上捡到的,求你们救救他!” 大娘探头一看,惊得捂住心口:“天爷哟,快、快进屋!” 姬无疾忙随他们进了屋。 房屋隔开了无边无际的苍茫,几缕尖啸的寒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钻入,然而比起外面的天寒地冻,这屋子单是瞧着,就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程绍的视线随着姬无疾,掠过墙角的兽皮与猎具,意识深处不由地一紧。 老夫妇家中正巧有一头正下奶的草驴,大娘很快热了碗驴奶过来:“把这孩子放床上暖着吧,你也喝些温奶,定定神。” 姬无疾仍紧紧抱着娃娃不敢撒手。大娘见他这般,也不勉强,只在旁指点着,拿着小勺子,就着姬无疾环抱娃娃的姿势,小心将温奶慢慢喂入娃娃口中。 娃娃喝了大半碗温奶,大娘松了口气,姬无疾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大娘伸手接过棉被搁在一旁,又从姬无疾手中接过孩子,放在铺着稻草与粗布的木床上,伸手去检查裹着的白色棉帽、棉衣。 姬无疾喝完了剩下的几口驴奶,却见大娘动作一顿,慌慌张张地拉好那孩子的衣帽,脸色发白地望向一旁的老伴。 姬无疾走过去,将娃娃重新抱起裹进小袄里包着,疑惑地看着大娘。 大娘颤声问:“这……这孩子,你是在哪儿捡着的?” 姬无疾如实回答:“在山腰。”说完抬手,就要拉开娃娃的衣领查看。 “莫慌!”大娘忙制止了姬无疾,似乎是怕他抱不稳,她一边张着一双手虚托着,一边打量着姬无疾,“你一个瓷白的小娃娃,瞧着像玉琢的一般,不像是吃苦的,独自上山做什么?” 姬无疾抱稳了娃娃,才答:“我随家人上山寻仙人,求灵丹救人。” 大娘皱眉:“寻仙人?你家大人呢?我们老两口在这山下住了好些年,可也只听过传言,从未见过这山里有仙人。” 姬无疾垂下头,正要再答,门外传来了叫门声。 这声音程绍听着耳熟,正猜测着,姬无疾语调一喜:“大娘,是我阿伯寻来了!” 大娘与老伯前去开门,姬无疾也抱着娃娃跟了过去。 程绍先前只闻其声,此刻才得见这位“门伯”真容。 这“门伯”的面容比声音更显年轻,瞧着也就比姬扬名大个几岁,五短身材,相貌憨厚朴实。 门伯见着姬无疾直抹泪:“你这孩子,怎地跑这里来了?可吓坏我了!一转身就不见人影,我顺着脚印才寻过来。这要是遇上野狼,可怎么得了!” 说着又看向他怀中:“这抱的是谁家的娃娃?” 姬无疾望了老夫妻一眼,说是山里捡的,怕冻坏了,才下山求助。 门伯接过去细看片刻,叹道:“眼下可如何是好?你娘还等着我们带药回去救命呢。” 姬无疾急问:“阿伯,您看他还能救吗?” 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这孩子天生圣体,此时他面色已好转许多,嘴唇也不再是骇人的青紫色。 姬无疾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似乎是因为饥寒已过,身体舒适了许多,这顽强的孩子竟睁开眼,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弧度。 姬无疾惊喜万分地抱着娃娃给大娘和老伯看:“你们瞧,他是不是活过来了?” 大娘却后退两步,面露惊恐,强笑着点头:“是、是,救人一命,也是积了大德了……你,你们……快些带他走吧,在周围等等看,看……有没有人去寻……” 老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门伯道:“可我们眼下有要事要办,实在无力照顾他,不如两位发发善心,先照看两日。” 老伯尚在犹豫,大娘已连连摆手。 姬无疾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一枚温润的绿色玉坠。他毫不犹豫地将玉塞进大娘手中,仰着脸急切地央求:“大娘,先生教过,受人恩惠,当有所报。这玉坠子我自幼戴着,您且收下!我、我过两日必定再来,求您这两日帮忙照看他。” 他见大娘欲要推拒,又急着补充:“我明日……最迟后日,定会回来。” 大娘看了老伴一眼,老伴说道:“你拿主意,看我做什么?” 门伯犹豫片刻,说道:“这孩子心善,断不会丢下这娃娃不管。只是眼下确有性命攸关之事。这娃娃既是在山上捡到,说不定家人会来寻找。两日后无论有无消息,我们必来接他,您看可好?” 大娘神色稍缓,凑到老伴耳边低语一句。 老伯却大声道:“毛多算什么?身上毛多的我见得多了!莫说寻常孩儿,就是狼孩,我也听过!” 最终,大娘勉强点头应下。 姬无疾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娃娃交到大娘手中,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门伯向门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孩子忽然睁眼望来,脑袋微微一偏——程绍看得分明,果真有毛茸茸的耳尖探出,又被棉软的小帽遮住了。 姬无疾似有所觉,脚下一顿,揉眼再看时,却只见一个寻常娃娃安静地躺着。他眨了眨眼,似乎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只得挥了挥手,随门伯踏入风雪。 姬无疾没有看清楚,早已经起疑的程绍却是看清楚了,他看着这一切,无力感无边无际地蔓延。 一老一少在雪地中艰难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个山坡。姬无疾脚下一滑,眼前骤然一黑…… 他猛地睁开双眼,自梦中惊醒。 自然,程绍也随之醒了过来。 眼前是小贤弟洗净的脸,眉毛也显露了出来,很好看,单看脸,是人类无疑。 他站在矮榻前,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绯色新衣——程绍认出,那是姬无疾在成衣铺为他买的。 程绍注意到,小贤弟身上的毛发是灰色的,只有露出的尾尖是雪白的。 小贤弟的脸上,有着阿迪的影子。 这一刻,他想:雪地里的婴孩应该就是小贤弟了。而小贤弟,果然就是阿迪吧,那枚玉坠他虽未看得真切,可那形状,分明与阿迪戴的那一枚极为相似。 他心头百感交集,心疼、心酸、自责——阿迪从前竟然这般可怜。而自己,竟然疑心他是成六青和成风明的人,还狠心把他赶走……那些天,他都是怎么过的啊! 姬无疾拿布巾为小贤弟擦拭着头上的毛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贤弟,是不是得等毛发全干了才能穿衣?” 他说着拉起小贤弟的衣袖,果然,小贤弟臂上绒毛仍是湿的。 姬无疾二话不说将他抱起,用那件黑乎乎的夜行衣往他头上一罩,原路返回。 途中又遇那修花草的老仆。 姬无疾抢先道:“拿错了,罢了,还是等小福来吧。” 老仆笑着应声,哪敢有意见? 回到房中,姬无疾又翻箱倒柜地翻出一件新的黑色小褂拿给小贤弟:“你且收着,需得等毛发晾干再穿。” 姬无疾从次间取了些饭菜回到卧房,放在贵妃榻前的小案上,又抱着装鸡腿的小罐子,夹了两只鸡腿出来。 小贤弟从格扇门边探出头来,又顶上了那个帕子。 程绍看着他:知道你很可爱,可也不能总这么躲着。 姬无疾不知是不是同样的想法,他轻叹一声,望向那身晾在架上的绯色新衣,轻声问道:“待用完午膳,毛发能干透么?” 小贤弟点了点头。 “若还未全干也不打紧,”姬无疾温声道,“先来用膳吧。”说完就抱着罐子进了次间,夹了一只鸡腿到自己的餐盘里。 待姬无疾用完午膳回到卧房,小贤弟已经吃完了,餐盘洁净如新,没浪费一点。 姬无疾把如同洗过的餐盘拿回到次间,唤来小福与阿善收拾,又吩咐小福将罐子交给阿满。 姬无疾回到小舍,果然见小贤弟已穿好了衣衫,他身上是那件黑色小褂,而那套绯色新衣,平整地搭在木架上晾着。 “外人在时,才需这么打扮,”姬无疾双手藏在身后,打量着他,“外人不在时,你想怎么穿便怎么穿,耳朵、尾巴也无需藏起来。” 小贤弟迅速将尾巴藏了起来。 “小贤弟,”姬无疾俯身看着他,“哥哥是外人么?” 小贤弟看着姬无疾,仍是藏着尾巴。 姬无疾拿下他头上顶着的锦帕,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成一顶灰色的风帽给小贤弟戴上,又问:“喜欢吗?” 风帽遮住了小贤弟的耳朵与后颈,大小合适,点头时也不用小心翼翼了。 姬无疾看他一直点头,打趣道:“不喜欢也就它了,以后再给你买别的颜色。” 小贤弟先是一怔,接着眸光一闪。 姬无疾注视着他,忽然轻声道:“笑笑。” 程绍心头一震:啸啸?! 第39章 第39章 小贤弟最初只是嘴角微微弯起,后来渐渐咧开——他似乎并不擅长这样稍大幅度地笑,以至于这个笑容像是笨拙的模仿,但这仍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属于人类的笑容,亦不见獠牙。 程绍在内心自嘲一笑:原来是“笑一笑”,连起来听像极了“笑笑”,又被自己下意识理解成了“啸啸”。 他将小贤弟的笑与那婴孩的笑比对着,又想起初见阿迪的情形,心想阿迪当时一定是听懂了他说的“啸啸”,却偏要笑一笑给他看。 姬无疾静静看了片刻,伸出一只手,隔着风帽探向小贤弟的耳朵。 小贤弟顿时瞪圆了双眼。 姬无疾的手拂过他的耳廓,最后搁在他的头顶上,轻叹一声:“这些年……一直在杂耍班子里么?” 小贤弟眯了眼,摇了摇头。 姬无疾又问:“可知家在何处?” 小贤弟有问必答,依旧摇头。 这时,卧房的门被叩响,小福在外传话,说是门伯再次来访。 姬无疾取了纸、墨与一支狼毫笔搁在小案上,对小贤弟一笑:“你且在屋里玩会儿,哥哥去去就回。” 他将门伯请至客房。门伯开门见山道:“公子,你昨夜为何打听那杂耍班子?” 姬无疾不语。 门伯又道:“他们昨夜并未出城,当时城门已经关了。” 姬无疾点头:“门伯既提起,想必知道他们眼下在何处了。” 门伯点头:“班主今日又回了戏院,说是要寻落下的东西,我便开了门,他们找了足一炷香的时间,又无功而返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关切,连称呼也换了:“倾儿,你跟阿伯说实话,是否有事瞒我?” 姬无疾道:“若不是阿伯,侄儿怕是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阿伯帮过我母亲,侄儿感激不尽,一些事本不该相瞒,只是……不愿轻易牵扯到旁人。” 门伯正色道:“倾儿,我口上叫你一句“公子”,实则把你当自家孩子疼,我是你阿伯,怎能算是外人。有事莫要闷在心里,说出来,也多个人分担。” 姬无疾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阿伯可还记得有一年,侄儿与您上山寻找仙人之事?” “自然记得,”门伯道,“你娘便是那年走的。怎的忽然提起旧事?” 姬无疾拱手全身道:“阿伯可还记得,当年侄儿在山腰捡到一个娃娃?” “那个孩子?” 姬无疾点头:“我怀疑杂耍班里的狼孩,便是那个娃娃。” 门伯大惊:“他——不是被家人接回去了么?” “当年侄儿并未亲眼见到他的家人,”姬无疾看着门伯,“被家人接去一事,也只是听薛大娘与冯老伯转述。两位老人家未必存心相瞒,只怕是遭人蒙骗,若是我当年……” “你有了那孩子的下落?”门伯又问,“那杂耍班子从未明着说过,你是怎么辨出他是狼孩,而不是别的?” 姬无疾沉思片刻,才道:“那天晚上听人议论的,可这两日细细观察……” 门伯打断姬无疾的话:“细细观察?” 姬无疾回答:“是,不瞒阿伯,那孩子,此刻就在侄儿房中。” “就在你房里?”门伯急道,“你这孩子,真不知该说你是胆大还是胆小,且不说他来历不明,是流民还是别家家奴,是狼孩还是狼妖,单是你父亲姬扬名那一关就过不去,你听阿伯一句劝,还是交给班主……” “不可!”姬无疾的语气不容置疑,“阿伯,侄儿不知您有没有见过——总之,侄儿信不过那野班子的班主,无论小贤弟是别家家奴,还是被班主控制的流民,侄儿都不打算让那个班主知道他的下落。” “小贤弟?”门伯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也罢,阿伯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姬扬名向来严厉,长远的暂且不提,就只说今夜,你打算如何瞒过他?” 姬无疾忙说道:“侄儿正在想办法。总之,绝不能交给那个野班子的班主。” 门伯叹了口气:“或许……阿伯可帮你一把,你只需叮嘱他莫要出声乱跑便是。” 姬无疾问:“阿伯,您的意思是?” “那杂耍班子既已搜过戏院,应当不会再来。你父亲的旧屋一直空着,我先将他带去藏个两日,每餐送些吃食,即便你要为他谋个出路,也需时间准备不是?” 姬无疾仍有顾虑:“他的样貌异于常人,只怕会惊扰阿伯。” 门伯摆手道:“阿伯我什么古怪事物未曾见过,怎会怕个毛孩?只是,阿伯有一处不解:当年那娃娃少说也有一岁大了,杂耍班子的狼孩我也瞧见过,他若真是那个娃娃,如今少说也有九岁大了,若他是狼,早该是成年形貌了。可倘若他是人——瞧那身形、面容,又显得小了。” 姬无疾默然片刻,低声说道:“或许是与旁人不同的缘故,又或许是……饿狠了。”随即又道:“无论他是什么,即便被那野班子的班主找到,也万万不可放人。若是有人执意要带他走,恳请阿伯务必周旋,知会侄儿,侄儿自会与之交涉。” 门伯一口应下,为免惹人怀疑,先行离去了。 姬无疾回到卧房,先磨了两粒解药给小贤弟服下,又探手摸了摸那不见了水痕的绯色衣衫,让他换上。 风帽遮着耳朵与头发,上衣下裳,外罩小褂掩住长尾——小贤弟被这般打扮下来,已经完全像是人类了。 姬无疾满意地点头,将之前与门伯的安排细细说给小贤弟听。 小贤弟面上不露声色,唯有一双眸子,由初时的晶亮,逐渐转为茫然,最终凝成无声的不舍。 姬无疾捧住他的小脸:“小贤弟乖,哥哥想到办法,定会第一时间前去接你。” 小贤弟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哥哥姓姬,名莫倾,字无疾。”姬无疾垂下眼睫,“万一……万一走散了,你便设法来寻‘岚城的姬公子——姬无疾’。若是脱不了身,就托人带信给我。” 说完,他起身走进小舍,从柜格里取出一个红绳玉坠的项串,又执笔写了张字条。 这玉坠果然是程绍在姬无疾梦中见过的那枚,不待他细看,姬无疾已将项串戴到小贤弟颈间,藏入衣内。 “若找人送信,便以这玉石为凭证。”姬无疾将纸条塞进小贤弟绯色衣衫的内袋,“纸上已写明,报信者所得酬谢,必定比这玉坠更贵重,无论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紧,记住了?” 小贤弟没有点头,只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按在心口处。这一次,他那不同于人类的双爪并没有急着藏起来。 姬无疾拍了拍小贤弟的肩,走进次间,命小福唤来夏草。 不多时,夏草便匆匆赶来,手里拎着个锦盒,想来已备好了所需物品。 姬无疾坐在梳妆台前,让她为自己乔装改扮。 妆成后,姬无疾对镜一照,不由失笑:“夏草姐姐,这人我看着好生面熟。” 夏草霎时红了脸:“可不只有他,奴婢还能将人扮成少爷的模样,可少爷本就是少爷,用不着扮作自己,别人也扮不出少爷的风采,阿满哥他……是奴婢见着的次数多了记着了,等奴婢多研究两日,也能将少爷扮作别的模样。” 程绍细看,怪不得眼熟——夏草怕是照着阿满的发型、模样为他改扮的。 姬无疾遂将小贤弟抱了出来。 小贤弟警惕地看着夏草。 夏草却眸光一亮,并不多问,只道:“少爷,这位小公子也需打扮么?” 姬无疾颔首,将小贤弟安置在妆凳上。 夏草伸手要解小贤弟的风帽,姬无疾忙阻拦:“姐姐,不必动头发,只需打理面容即可。” 夏草仍不多问,只柔声道:“少爷,是将小公子扮得寻常些、丑一些,还是……” 姬无疾看向小贤弟,见他摇头,便笑着说道:“不必扮丑。” 随即又搬了张妆凳坐在一旁瞧着。 夏草为小贤弟傅粉、修眉,又往那小脸上涂了两团红胭脂。 程绍看着小贤弟,心说再胖一些肯定更好看了。 姬无疾对两人的妆容甚是满意,谢过夏草。 夏草问:“少爷要出门?可需奴婢随行?” “不必,”姬无疾道,“我去去就回。” 午后起了风,姬无疾索性披上了一件黑色薄披风将小贤弟遮掩住,从侧门溜出了府。 从自己的屋子到侧门一路走来,只遇见了小福、阿善、阿满,哥几个眼观鼻鼻观心,见主子家里有个奇奇怪怪的人如此这般地出没,也未多问。 姬无疾并未直奔戏院,而是先到了成衣铺,与店主打了声招呼后,又从店后门进了院,从院子的侧门穿出,几经绕转,才进了一所僻静的四合院。 门伯已在院内等候。 程绍察觉,这院子虽与戏院在不同街巷,却是部分相连的,后门不远处更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与之相通——也不知是不是昨夜见过的那扇小门。 门伯见着小贤弟,取下他的风帽,前后上下打量了片刻,并没有多问。 而小贤弟在生人面前,目光总是疏离而警惕的。 姬无疾似是不舍,又似不忍,为他重新戴好风帽,安抚一般,在他头顶揉了两下。 接着又嘱咐了几句,起身告辞,从后门走出。 门伯不便出门相送,远远站着。 小贤弟的手被门伯拽着,看姬无疾望过去,下意识地往前挪动半步。 姬无疾转身走出院门,忽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程绍看到门槛里滚着一颗珍珠。 姬无疾捡起珠子看了片刻,问随之而来的门伯:“阿伯可知这珠子的来历?” 门伯端详半晌,疑惑道:“这珠子品相不俗,莫非是那野班子落下的?” “不,”姬无疾将珠子收好,“是侄儿掉落的。” 昨夜昏暗,程绍无法断定这珠子是否就是那女子“劫”去的那颗。可他分明记得,那女子当时已将珠子妥帖收好。 姬无疾又看了小贤弟一眼,小贤弟原本晶亮的双眸此刻一片茫然,程绍眼前骤然模糊一片,待视线清晰,姬无疾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处旧宅院。 姬扬名回得晚,程绍亥时才听到车马声。 他一回到姬家宅院就直奔姬扬名的卧房,雷霆震怒,显然已知晓姬无疾偷看杂耍一事。 姬无疾并不畏惧,转而问起姐夫家的情形。 姬扬名似乎也因未让他前去送亲一事有些过意不去,怒气稍缓,只道:“你堂姐夫家姓程,是个举人,家住西城……” 程绍心说:果然姓程。继而又想:竟然也叫曦城。 姬无疾问道:“是岚城西边的那座城么?” “正是,”姬扬名颔首道,“西城本是岚城西边的一个属县,近些年才升格为城,两地相距不远,你今日既未去成,改日再登门拜访便是。” 程绍恍然:原来是西城。 姬无疾道:“堂姐新嫁,贸然登门恐有不便。” “三日后归宁,”姬扬名道,“届时都是自家亲眷,说话也便宜。” 姬无疾点头,父子二人除了教训与被教训,似乎并没有别的可说,在姬扬名再次开口之前,姬无疾提出要寻一名书童。 姬扬名道:“也好。自从上个书童返乡,一直未能寻到合心意的。伶俐虽机灵,却粗手粗脚不算细心,这次就劳烦你沈伯父代为物色一个。” 姬无疾却道:“孩儿想自己挑选。” 第40章 第40章 姬扬名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自己挑?你才见过几个人?识人的眼光又能准到哪儿去?你沈伯伯身为州同知,辅助知州大人掌管岚城大小事务,他的人脉与识人能力难道还不如你?” 姬无疾沉默不语。 程绍想:让小贤弟做书童吗?不妥,选书童,无论如何得过姬扬名这一关吧?书童需要研墨吧?岂不是很快就露馅儿了? 姬扬名似也倦了,摆摆手不再多言。 待姬扬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姬无疾在原地静立片刻,命小福再次唤来夏草。 夏草素来不多问主家的事,这回却是欲言又止。她并没有直接探询,而是一边为姬无疾整理妆容,一边语气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由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程绍渐渐拼凑出了前情:夏草与阿满原是同乡,几年前家乡遭了水灾,两人在逃难路上相识,一路结伴来到岚城谋生。起初,夏草在另一户人家做丫鬟,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她从主家逃出来找到了阿满。阿满又找到小少爷姬无疾面前,恳请他为夏草赎身。 后来,姬无疾不知怎么说动了姬扬名。最终,夏草来到了姬家。 夏草原本跟着夏花在后院伺候姬扬名的一位妾室,后来那妾室病故,管事嬷嬷便将她二人调来照顾姬无疾。姬无疾原本由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照看着,起初本不情愿换人,可嬷嬷年纪大了,且他若拒绝,夏草便会被打发去岚溪村伺候姬成…… “奴婢本应本分做事,不该僭越,可少爷对奴婢有恩,奴婢当初听小少爷唤声姐姐,内心便已把少爷当作了亲弟弟一般挂在了心里,这两日,奴婢见少爷似乎有些心事,奴婢别的不问,只是若有需要用到奴婢的地方,少爷尽管吩咐便是,”夏草往外看了一眼,又道,“今日冒昧开口,也是阿满的意思。” “无妨,姐姐和阿满哥哥有心了,”姬无疾的语气温和,“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夏草的动作利落了许多,不多时便为他改扮妥当,换了副不惹眼的容貌。只是这次的模样,已不似下午那般酷似阿满,待姬无疾换上夜行衣,被不知情的乍一看,能将他当作宅子里新来的仆人。 他刚刚溜到一扇小门,便站住了。 一道人影正立在门侧。 程绍定睛细看,放下心来——看身形,此人十有**是阿满。 “今日不用值夜么?”姬无疾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慌张。 他并没有叫出此人的名字,程绍推测,想必是怕隔墙有耳。 “是,少爷。”果真是阿满。 阿满走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小的不知少爷要去何处,也不敢多问,只是……能否让小的随行?小的身手虽平庸,力气倒还是有的。” 姬无疾轻声道:“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有些事,实在不便旁人插手。” 阿满迟疑片刻:“小的远远跟着也不成么?” 姬无疾轻笑一声,语气轻松:“姬家宅院外不是狼潭虎穴,岚城内治安一向不错,虽说偶有吃醉了酒的撒野犯浑,倒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阿满仍是不放心:“少爷……您与旁人不同,还是多留心才好。” 姬无疾道:“有何不同?莫非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么?” 程绍内心:你对自己怕是不够了解。 阿满忙道:“不,阿满不是这个意思。” 姬无疾道:“无碍,哥哥姐姐放心就是。” 程绍知道,他说的“哥哥姐姐”,自然是阿满和夏草了。 阿满不再坚持,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匕:“少爷带上,也好防身。” 姬无疾接过短匕,溜出门去。 他一路疾行,没再绕路,直接去了那处旧宅,刚叩响两声,门就开了,门伯提着一盏油灯,一看是他,双眼冒出了泪花,声音发颤:“公子啊,那狼孩……不见了!” 程绍的心提了起来。 “他先前在何处?”姬无疾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急切。 这一瞬间,程绍仿佛与他心意相通,甚至有种错觉,能感受到姬无疾的心跳,体会到姬无疾的焦灼。 “还能在哪里?一直在这院子里待着……”门伯话音未落,姬无疾已快步冲进院子,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确认无人后,转身便往外跑。 门伯追上来,见他慌张焦灼,颤声解释:“那狼孩怕生,一直嗥叫,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将他关进了屋内,许是不喜约束,竟又跑了。” 姬无疾一听,不禁加重了语气:“他一向很乖,也听得懂人话,怎会无缘无故地嗥叫?屋里角落找过了么?“ 门伯低头抹起了眼泪。 姬无疾更急了:“门伯,屋里找过了么?” 门伯忙道:“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 姬无疾原地不顾一圈,不再犹豫,沿着来路一路狂奔,途经闹市时,忽闻东街来了个杂耍班子。 姬无疾吓坏了,一把抓住那人:“杂耍班子?请问在哪里?” 他语气焦灼,动作失礼,话语却不失礼。 那人面带疑惑地打量着他,还未说话,旁边有人喊起来:“在东街!” 姬无疾急忙赶去。 午后时分便已起了风,方才似乎一直飘着零星小雨,此刻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滴落,姬无疾冒雨追寻了一路,可等他赶到东街,别说戏班子,行人都寥寥无几。 几盏风灯在临街屋檐下顽强而孤寂地亮着,映照着路面溅起的雨泡,雨泡从模糊到清晰,又再次模糊……姬无疾干脆捂着了双眼,这么安静地站了片刻后,他竟撑着额头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忽然,一片枯黄的叶子映入他的视线。 那叶子在雨中顽强地挂在枝头,要落不落地垂在他的额前。 姬无疾猛地回头。 小贤弟戴着风帽,浑身都湿透了,还不忘举着一根树枝。 姬无疾抽了抽鼻子。 那树枝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被小贤递双爪抓住,像是提着一盏灯笼。 姬无疾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抹了把脸,又哭又笑地将眼前小小的身影举了起来。 可随即,姬无疾笑声一凝,又将他放了下来。 程绍仔细一看,意识深处顿时火冒三丈。 小贤弟的脖子上,竟然套着一个项圈,项圈上坠着半截草绳,草绳竟比项圈还要粗上一些。 姬无疾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草绳。 小贤弟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轻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程绍更加心酸了。 姬无疾一把抱住小贤弟:“我们回家。” 他再也不敢将小贤弟托付给旁人,顶着风雨把他带回了家。 第41章 第41章 程绍远远望见那扇小门外,一道身影撑着把大伞静立在雨幕中。侧门没有悬挂风灯,只能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到模糊的轮廓。 走近些一看,果真是阿满。阿满手里拿着件衣裳,见姬无疾牵着个生人回来,也不多问,只迎上来将伞倾向姬无疾,又将衣裳递给姬无疾:“夏草姑娘方才送来的比甲,少爷快披上吧。” 姬无疾接了过来,一手探向身后,取了那柄匕首还给阿满,笑着说道:“你提醒得是,有它傍身确实能壮胆,这把你留着,回头我另寻一把便是。” 阿满接过匕首,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福已备好热水,少爷可直去汤室。” 程绍:……怎么大家都知道少爷偷跑出去了吗?干脆下次大摇大摆地出去吧。 姬无疾顺手抹去小贤弟脸上的雨水,笑出了声:“你们啊……” 阿满撑着伞推开门,雨水斜扫,打湿了阿满的肩膀。 “唉,又淋湿了一个,”姬无疾抹去眼睫上的雨水,对阿满道,“阿满,既然你今日无需值夜,便早些回房换身干衣歇着。小福这几天在耳房值夜,倘若有事,我自会吩咐小福。”说完便披上比甲,抱起小贤弟藏进了怀里。 阿满躬身应了声“是”,便默默撑伞护送。 回房的一路有惊无险,只在穿过走廊时遇着两个丫鬟。两名丫鬟讶然地看着他们,姬无疾只好笑说散步消食时忘记带伞,搪塞了过去。 程绍猜测,他脸上那点易容,怕是早被雨水冲净了。 丫鬟的目光在阿满身上停留了片刻。 “幸而遇上买糕点回来的阿满,”姬无疾状若无意道,“不然真成落汤鸡了。” 程绍心说:你谦虚了,已经是落汤鸡了。 丫鬟反应过来,似乎是觉察到这么审视地看着自家少爷有些不妥,遂行礼让路。 阿满将姬无疾送到汤室门口便回了仆人房。 汤室内暖意氤氲,小福正擦拭地上的水渍。见姬无疾带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进来,不由一怔:“少爷……” “有劳阿福了。”姬无疾将手搭在小贤弟湿漉漉的风帽上。 小福躬身道:“少爷言重了,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可要唤夏花、夏草过来伺候?” “不必。” 小福目扫过姬无疾身旁安静的身影,询问道:“少爷当心着凉,小的先去将您的干净衣裳取来?” 姬无疾却道:“不急着取。” 小贤弟轻扯姬无疾衣袖,右前肢隔着小褂指向屏风。 姬无疾在他发顶揉了揉:“冻坏了吧?快去。” 小贤弟摇头。 小福见状便问:“少爷,可要小的伺候这位小公子沐浴?” “他不需旁人伺候。”姬无疾掌心轻抚小贤弟湿漉的发顶,温声道,“快去。” 小福撑开伞往门外走:“少爷,热水充裕,水房有浴桶,小的带他去水房沐浴?” 小贤弟一听便要跟去,却被姬无疾笑着按住肩头:“回来,你在这里洗。”他看向小福,“阿福,我去水房沐浴,你且去准备罢。” 小福原地迟疑片刻,应了声“是”。 姬无疾回房取了衣物,撑伞将一套干爽衣裳送到汤室。小福前来禀报,说水房的热水已备好了。 那是一个简易的临时浴场,用桌椅、木板隔开了一处狭窄的空间,里面搁着一个浴桶,姬无疾匆匆沐浴完毕,换上洁净中衣,又披上一件披风。 雨势渐收,他回到汤室将穿好外褂的小贤弟裹入自己的披风里悄悄带回房里,藏进了小舍。 不多时,小福在外叩门。 姬无疾走进次间,小福手上拿着两个布巾,又道那套绯色衣衫已送至浣衣房烘晾。姬无疾接过布巾擦拭着散开的长发,吩咐小福不必守夜,自去耳房歇息便是,小福恭顺应下。 姬无疾掩好房门回到小舍,拿着一块布巾为小贤弟细细擦拭头上的毛发,待小贤弟毛发半干,姬无疾才把这块布巾搭在小贤弟肩上,回到卧房。 他拿起另一块布巾随手擦了几下头发,便倚靠在贵妃榻上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小贤弟穿着小褂立在隔扇门边,目光落在姬无疾的长发上。 姬无疾笑了笑:“身上的毛发干了么?快些睡吧。” 小贤弟点点头,退回小舍,姬无疾等了片刻,探手熄了灯。 翌日天光未亮,他便起了。 没不成想姬扬名起得更早。 据仆人说是姬扬名有事要忙,早早出了府。 姬无疾早膳也顾不得吃,唤醒小贤弟,为他换上灰色风帽和一身灰布衣裳,叮嘱了小福几句,说若是有人问起便说外出游玩去了。 仆人们都已起了,见姬无疾披着风衣抱着一团衣裳,也不比多问。 程绍替姬无疾发愁极了。 刚走出侧门,姬无疾便从衣袋里取出了那软皮面具糊在脸上,接着又转进一个小巷子放下小贤弟,两人一道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热炊饼带着,雇了辆马车,直奔城外西南方向。 出城不久,远处起伏的山脉便映入眼帘。 马车最后停在了山脚的一个道旁凉亭外,姬无疾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则牵起小贤弟,步入了萧瑟的山林之中。 行至山腰,姬无疾为小贤弟理了理风帽,问道:“小贤弟,你来过这里吗?” 小贤弟的前爪搭在颈间,鼻翼轻轻一动,茫然地环视片刻,最后缓缓摇头。 姬无疾直起身,眺望着远处:“哥哥来过这里。” 山腰不见行人,一片秋日的寂寥。姬无疾取下了软皮面具,带着小贤弟下山,找到了一户人家。 开门的大娘一见是他,惊喜溢于言表:“倾倾来啦?哟,还带着位小公子,秋雨落一回,寒气重一分,穿这么少,快进屋,真是不凑巧,你冯伯上山了……” 他们去的,果然是姬无疾梦里的那座山,程绍注意到,大娘家木屋比梦中结实许多,听他们叙话才知,是姬无疾拿了银子助他们翻修了房屋。 大娘问起他牵着的孩子,姬无疾只说是友人家弟弟。 略作寒暄,姬无疾问道:“薛大娘,当年那婴孩,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怎地想起问这个了?”大娘轻叹,“你走后,我与你冯伯解开那娃娃的衣裳看了,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只是毛发多些,谁知……竟是兽身。可既答应了你,总不能丢弃,便硬着头皮带了一日。你冯伯去山上和集市打听消息,第二日夜里就有人来寻,说是孩子的亲人。我们想等你回来再说,那人不肯等,执意要带走。你阿伯赶来时,人刚离开。” “我阿伯?”姬无疾问,“不是冯伯?” “是,”大娘说,“是你亲阿伯,不是你冯伯。” 姬无疾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当年……我阿伯也来了?” 大娘满脸诧异:“倾倾你不知道?那日你慌慌张张跑来,大娘还当你是信不过你阿伯,特意来查问的。” “信不过?”姬无疾喃喃低语,声音发颤,又问,“接走孩子的,是什么样的人?” 大娘神色一紧,不安道:“倾倾,大娘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您别多想,我只是随口问问。”姬无疾温言宽慰。 大娘松了口气,却仍摇头:“隔了几年,实在记不清啦。” 姬无疾牵着小贤弟辞别了薛大娘。 “你很小的时候,我在此处见过你。”姬无疾声音放得极轻,“多大的时候进的杂耍班子?” 小贤弟伸出爪子,搁在下巴处。 “这么高的时候?”姬无疾道,“少说也有半年了。” 小贤弟轻轻点头。 山风穿过林隙,姬无疾的声音裹在风里,很轻:“如今……你想去哪里?” 小贤弟望着他,一只前爪攥住了姬无疾的衣角——这是头一回,他主动靠近。 程绍只觉灵体深处泛起暖意,听见姬无疾柔声问:“你想跟着哥哥么?” 小贤弟用力点头。 “那……想不想找回自己的来处?” 小贤弟坚定地摇了摇头。 姬无疾望着远处连绵山峦静立片刻,握紧那只小爪子走向山外,找到了原地静候的马车。 他并未直接返家。 清晨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溜出门,日落时分,姬无疾才带着个小少年出现在姬家宅院的大门口。 正如出门前那般,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一团衣物。 姬扬名正负手立于门外。 姬无疾站定了,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姬扬名却未理会,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旁的少年身上。 “伶俐回来了?”姬扬名语气平和,面目甚至堪称柔和,却敛去了在岚溪村时的可亲,只余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少年身量约莫到姬无疾肩头,闻声即刻深深躬身,口齿清晰地答道:“回老爷,少爷怜奴才家远,特意接了奴才一同回来的。” 姬无疾接口道:“今日去拜访先生,恰好顺路。” 姬扬名的视线落在少年紧抱的包裹上:“抱的什么?” “回老爷,”少年忙应,“是奴才娘亲为少爷做的一套棉衣,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怕手艺粗陋,入不了主家的眼。” “有心了,”姬扬名翻看片刻,转而看向姬无疾怀中,“你这抱着的又是什么宝物?” 姬无疾答:“先生给的书。” 早已候在一旁的小福伸手欲接,姬无疾道:“不必了,阿福,几本书而已,不算重。” “何须包得如此严实?”姬扬名看他如此宝贝这怀里抱着的,踱近了两步,“竟有这么多?” 姬无疾掀开披风一角,露出里面几卷书册,以及一叠字纸:“字帖,还有孩儿前些天写的字,也带去给先生看过了。” “看来你祖父的话,你是听进去几分了。”姬扬名叹了口气,“下次想去,便光明正大地去,多带几个下人,备好好礼,你去向先生请教学问,为父难道还会阻拦不成?只是,至于你进学之事,为父已思量清楚,还是请位先生来家里授课……” 此时,门外已聚了些好奇的街坊。 姬无疾微一躬身:“父亲,先进屋再叙吧。” 姬扬名略一颔首,父子二人一同迈进院门。 院内,姬扬名又说了半晌,才放姬无疾回房。 程绍瞧了这大半天,早明白了:姬无疾并非真要小贤弟做个书童。 伶俐便是程绍刚来时见过的那个,头上顶着两个发球的总角少年。伶俐前两日回家探望母亲,今日被姬无疾接了回来。 而小贤弟早已随着阿满运送杂物的板车,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阿满已见过小贤弟,姬无疾也颇为信任阿满,便有了这个安排。 姬无疾怀中抱着的,的确是书,伶俐抱着的也的确是棉衣,拜访先生也同样是真,这番安排,大概是早料到自己会过姬扬名这一关,方才演了这么一出。 随后两日,姬无疾一边在姬扬名眼皮底下小心藏着小贤弟,一边在躲藏间隙教他认字。其间,他又由伶俐陪着去了趟成衣铺,除了衣裳,他还与老板在里间低声商议良久,委托老板为他定制一件防身神器。眼看一天冷过一天,姬无疾又添了些新衣给小贤弟。 伶俐胆子大些,与姬无疾既像主仆又像朋友,他那天见过小贤弟,这两日曾试探着打听过一回,后来姬无疾轻咳两声,在那孩子脑袋上轻轻一敲,那孩子机灵,便也不再多问。 兰馨回门的日子,姬无疾叮嘱了小贤弟几句,便再次随姬扬名到了岚溪村。 抵达时,姬成正与程雷鸣交谈。 姬扬名去探望父亲,姬无疾等着见兰馨。程雷鸣见他望去,微微颔首,姬成却皱了皱眉。 终于,兰馨从原来住的厢房里走了出来。她生得极美,程绍看着亲切,觉得姬无疾与姐姐有几分相似——自然,自己与兰馨也有些相似。 兰馨见到姬无疾,悄悄背身拭泪。 午膳过后,程绍见她去了后院,姬无疾或许是以为终于得空与姐姐说话了,便远远跟着。 不料姬无疾跟到转角,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道墙,程绍终于再次听到了程雷鸣的声音。 正暗自激动着,兰馨语带自嘲地说道:“我就说,你这般人物,怎会真心看上我这农家女。” “你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是啊,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总还好些。程家于你有养育之恩,你知恩图报,很好,”姐姐的声音突然拔高,“可是婚姻大事竟也是可以替代的么?” 程绍心头一惊,姬无疾的一只手撑在了墙壁上。 程雷鸣道:“他在成亲前一晚身子还爽利着……” “那又如何?”兰馨道,“相亲那一日呢?” “相亲那一日?”程雷鸣的语调猛地高了些,很快又低下去,“我……我只是看他身子不便,陪他前来。” “原来你竟这般好心,”兰馨笑了起来,“他们有意误导我,怎么你也是受害者么?你可不像是这么笨的……不过也难说,我不也上当了么?可是你们相处多年,你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了解?你真就没有丝毫怀疑?你会不会觉得有愧于我?若是觉得有愧,也会拿自己来补偿么?” 程雷鸣低声道歉:“抱歉……” “我嫁的是你!”姐姐截断他的话,冷声问,“你叫程雷鸣是么?你娶妻了吗——若是不把我算在内。” 程雷鸣沉默片刻,沉声道:“自然……尚未……” 姬无疾正欲抬步,墙那头却传来了兰馨的笑声。那笑声潮湿得像是浸着泪意,悲凉中杂着幽怨:“你既要帮人,便一同帮了罢。” 话音刚落,墙的另一侧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里,一些难以辨明的细微声响,似有还无。 “如何?”兰馨凄凉的哭笑声再度响起,“吓到了?” 程雷鸣一直沉默着。 “他们做初一,我兰馨便做十五,你感念他们的养育之恩,而你觉得眼下这般,又对得起谁?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真正的夫君,夫妻亲密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若是知道我如此不知检点,是否会悔不当初?” 姬无疾僵在原地,而程绍的神识早已一片混乱。 墙的另一侧,程雷鸣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许久,才挤出一个字:“你……” 第42章 第 42 章 “莫倾!” 一声沉喝自身后传来。姬无疾猛然转身,只见姬成正立在几步外,目光如审视贼人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伯父!”姬无疾虽行了礼,这一声里却带着明显的怒气。 “脸怎么这么红?”姬成不满地看着他,缓步走近,“不在前院陪着客人,来后院做什么?兰馨人在何处?” “父亲。”兰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姬无疾回身,只见兰馨双眼通红,程雷鸣紧随其后,唇上渗着一点血丝。 程绍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程雷鸣,更是疑惑重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来到这数百年前,虽有与沈行相似的沈慎之,疑似某一世自己的姬无疾,可只有程雷鸣名字未变。 姬成打量着兰馨与程雷鸣,看见程雷鸣唇角的血迹后,他脸色煞白,厉声喝道:“馨儿!” 兰馨却轻笑一声,语气平静:“父亲。” 姬成低声喝道:“他只是送你归宁的小叔,注意分寸,莫让人说了闲话!”说罢瞪了姬无疾一眼,拂袖而去。 姬无疾攥住姐姐的衣袖:“姐姐……” “倾倾……”方才在墙后言辞锋利的兰馨,此刻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说话间泪珠再次滚落,“让你看笑话了,此事你管不得,快些去前院吧。” 姬无疾抬眼看向程雷鸣。 程雷鸣垂首避开。 三位晚辈先后回到前厅,陪着老祖父说话。老人家言语之间句句不离要兰馨与程雷鸣谨守叔嫂本分。起初几人只是低头听着,渐渐地,都有些如坐针毡。 老爷子这番话,显然是得了姬成的授意,兰馨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起身:“阿爷,馨儿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了。” 她话音一落,程雷鸣当即站起,姬无疾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归宁礼毕,院门外,兰馨与程雷鸣各自站在一辆马车前,姬成等人在门外站着,程绍忽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馨儿,不理我啦?几日不见馨儿笑了,你从前调皮时最爱笑的。” 又是那个装醉的汉子。 “狗奴才!”姬成怒斥,“休要玷污我家门庭!” 那人浑不在意,也不理姬成,仍是冲着兰馨嬉笑着。兰馨拉着衣裙下摆,捡起一块石子狠狠砸了过去。 石子偏了些,并未碰到那人。 “馨儿!”姬成怒喝,“胡闹!你一个出阁的……” 他话到一半又强压怒火,无奈地摆摆手:“快回去吧!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且等着看吧,以后你夫家的人哪能容你这般放肆!家法落到身上几次就长记性了!” 那汉子早已溜走,姬无疾看向程雷鸣,程雷鸣已走上前来。 姬无疾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兰馨,兰馨勉强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低声道:“姐姐无事,倾倾放心。” 程雷鸣向姬成行了礼,又说道:“伯父,是那人屡次寻衅在先。” 姬成摆手:“一个奴才,理他作甚?快回吧,莫让你兄长久等。” 程雷鸣默然站立片刻,转身上了马车。 上回来这岚溪村是为送亲,伶俐又恰巧不在,姬无疾便没带仆从;这次却是姬扬名特意交代不让带,清晨出发时程绍还揣着疑问,现在早已看得明白:姬扬名这般安排,不过是不想有更多的人知道这门亲事的内情。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姬无疾趁着姬扬名与人说话的时间,从院里取了马鞭出了门,直奔村道。 那无赖正与人在村头大树下逗狗,见姬无疾持鞭而来,不但不惧,反而嬉笑着迎上:“哟,岚城的姬美人来了!” “我说过不要招惹她!”姬无疾声音冰冷。 “她又不是你亲姐姐,这般护着?”那人嬉笑着看了一眼四周,一脸的猥琐相,“脸红了?啧!俗话说表亲表亲……” 话音未落,鞭子已抽在了他的嘴上,那人的嘴唇瞬间肿起。 旁观的顿时围了上来,七八个人里,有真心想上前劝架的,也有凑着看热闹起哄的,还有伸手要拉姬无疾的手阻拦的。 一个粗壮汉子一把攥紧姬无疾的手腕,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咱们虽是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他方才的话是有不妥,但有话该好好说,哪能上来就动手打人?这可使不得!” 程绍看得着急,他向来讨厌被人束缚,更别说这般强硬地扣住手腕,推己及人,姬无疾肯定更加反感。姬无疾挣了两下没挣脱,抬眼盯着那人冷冷说道:“放手!我不会再打他了。” 那汉子撒了手:“傲什么!不知好……” 他话未说完,被抽鞭子的那人突然就倒在了姬无疾的面前,惊呼声响起,姬无疾后退两步盯着那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闻声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一个老郎中也很快赶到,他蹲在地上查看了半晌,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只淡淡丢下句“无事,散了吧。”便离开了。 姬无疾被看热闹的人群包围着站在原地。 从村民的议论中,程绍方知这人也姓姬,是个光棍,名叫姬达,其母嫁入姬家后便失了本名,都称她为“姬老三家的”。 “姬老三家的”很快得了信儿赶来,她头发斑白,一双粗糙的手扯住姬无疾衣袖大哭。 姬无疾不忍,伸手扶住了她:“大娘……” “亏你喊得出口啊!”那老妇的口水喷向姬无疾,“我呸!姬成向来狗眼看人低,如今连个白净的后生也学成了!活脱脱的一个村中恶霸啊!年纪轻轻就这般心狠手辣!” 姬无疾松开手,直起身,拿出一条帕子擦着脸,任她拉扯着,既不挣脱也不言语。 姬成与姬扬名很快知道了此事,一同赶来,姬扬名问明了缘由,取出一锭银子给姬老三家的:“嫂嫂,这银子您拿着,权当给侄子补身子的。” 四周再次响起了惊呼声。 “一锭银子就想打发?”姬老三家的看了一眼银子,接着嚎啕大哭,“同样姓姬,你家的儿就尊贵些?” 一个村民喊:“可算了罢,老三家的,你得给人洗多少年的衣裳传赚得够这十两银,还不赶紧收着!” 姬老三家的继续哭喊着,姬扬名神色不变:“你儿看起来并无大碍。要么收下这十两银子,要么去县衙理论,到时这十两银子可就不是你的了。” 姬老三家的一听,抢过银子啐道:“你家大业大,谁知是不是早已打点好了!”说罢拽起姬达。 姬达见目的已达成,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姬无疾并未抽到他的腿,他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生得一副小白脸的贱模样,心肝比墨还黑!有权有势了不起啊?恶霸!老子就等着瞧,自有天来收你!” 姬无疾没有骂回去,只是盯着那人。 姬达感受到身后的视线,非但不住口,反而提高了嗓门,生怕四周乡邻都听不清楚:“大家都瞧见了!这就是岚城大名鼎鼎的大美人姬公子!表面人模狗样,实是个横行乡里、仗势欺人的恶霸!” 姬扬名的脸色早已不能看了,若不是被村民围着,怕是早暴跳如雷了。 姬扬名要带儿子回城管教,姬成却坚称姬无疾是岚溪村惹的事,自然要留在岚溪村受罚。这两兄弟近几日似乎不睦,最终姬扬名没听大哥的,强压着怒气带儿子回了岚城。 姬家堂屋,姬无疾正伏在一个长凳上。 仆从高高举起板子轻轻放下,姬扬名见状,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细长藤条亲自责打。几下凌厉的风声过后,姬扬名喘着气,藤尖指着姬无疾,颤声喝问:“你可知错?!” 姬无疾伏在长凳上久久不能言语,待疼痛稍缓,又嘶声问道:“父亲可知兰馨究竟嫁给了谁?” 姬扬名一顿:“……兰馨的事,已成定局,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姬无疾抬头看向姬扬名,“父亲,西城距岚溪村不过几十里路,接亲的人不是新郎,邻里早晚会知道真相!” 姬扬名手臂一滞,藤条缓缓垂落。他沉默片刻,方才沉声道:“程家对外只称新郎身子不适,程雷鸣是以亲属身份接送。” “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新娘子蒙在鼓里?”姬无疾呼吸紊乱,话却说得硬气,“姬成不可能不知情!孩儿今日看得分明……” “放肆!”姬扬名手中的藤条再次重重落下,“长幼有序,岂容你直呼伯父名讳!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姬无疾片刻后才发出声音:“名讳再重,重不过姐姐的终身大事!” “荒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为人之本!你今日所为,与那市井泼皮有何分别?那姬达分明是存心讹诈,你非但不避,反倒独自一人凑上前去还授人以柄!今日若非为父在场,你可知会是何等局面?” 姬无疾垂下头:“让父亲劳心,是孩儿之过。” 静默一瞬,他继续说道:“可是父亲,那姬达本是姬成结下的怨仇。姬成不为女儿出头,又行骗婚之举,父亲对此也无异议吗?” “混账!口口声声‘姬成、姬成’,那是你伯父!”姬扬名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厉声喝道,“更何况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欺瞒之说?!” “那姬成又是如何说的?他如实告知兰馨了?”姬无疾猛然抬头,“姐姐连自己的夫君是谁都不知晓,相亲时受至亲蒙骗,骗他的人又讲究道义了吗?” “此事上,你伯父所为确有不当,”姬扬名语气略缓,声调中带着倦意,却依旧不容置疑,“可程家既已对外言明,程雷鸣只是护送兄长、接送嫂嫂的弟弟,此事便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兰馨既已出阁,便应当谨守本分,恪守妇道,尽心侍奉夫君,孝顺公婆……” 姬无疾惨笑:“被一层层的身份捆绑束缚,只因是小辈、是女儿身,便别无选择无论对错只能听从——父亲,兰馨哪里错了?姬成看人家家境好便误导兰馨引她入局,他枉为人父!” “住口!”姬扬名气得浑身发抖,手中藤条应声落下,“你伯父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你来指责!他十几岁便挑起家中重担,供为父读书——你又做了什么!” 姬扬名越说越气,又一记藤条狠狠抽下:“不知悔改!今日你丢人都丢到城外去了,竟与那些泼皮无赖当街纠缠!过后知道脸红了!还跑去戏园子……看什么杂耍!好!好!今日就连你去戏园子的账一并清算,为父非要打醒你这不肖子不可!” “父亲要打便打!”姬无疾的声音里带着不肯服软的倔强,“孩儿今日偏要问个明白——难道孝道就是一味服从,就是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困在骗局里么?为了逼兰馨认命,姬成竟连祖父都搬来了,他到底还有没有心?就连祖父,也只知一味教训……” 话音未落,又一记藤条带着风声重重抽下!姬扬名显然气极了,这一下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狠厉。姬无疾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半声压抑的痛呼。一旁的仆从看得心惊,忍不住低呼出声:“老爷……” 姬扬名声音沉痛:“为父知道你恨我们,可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母亲……我早已竭尽所能为她医治。她走后,你一气之下跑进深山,可是要离家出走?” 姬无疾的头靠在长凳上,发丝垂落,声音微弱:“不是……” “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戏子的儿子。”姬扬名的声音陡然严厉。 “戏子的儿子……”姬无疾强撑着说道,“又怎么了?” “怎么了?”姬扬名抖着嗓子,“你生父放着正经课业不顾,偏要去做什么乐师;做乐师也就罢了,还被你母亲迷了心窍,竟跟着她进了戏园子!你父母当年苦苦求我收养你,为的就是让你摆脱那样的出身,谋个好前程……”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自从你知晓身世后,又可曾真心将我当作父亲?” 姬无疾并未直接回答:“我讨厌姬成!对祖父亦有不满……” 又一记藤条抽在身上,姬无疾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父亲,孩儿感激……没有离家……” 撑在长凳上的手,缓缓垂落下来。 姬扬名的怒火渐消,人也终于冷静下来,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轻唤:“倾儿……” 就在此刻,一声夹杂着暴怒的嗥叫毫无征兆地自门外传来,混着原始的野性,冲撞着屋内每个人的耳膜。 第43章 第43章 姬无疾本已合上的双眼猛然睁开,整个人失去平衡摔落在地。 伤口撞上地面,程绍清楚地感觉到一阵锐利的刺痛,耳边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疼!疼!程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能感知到疼痛了!腰疼!臀部疼!腿疼! 不止这些,还有饥饿、心悸、头晕头痛、喉咙既痒又痛,浑身连皮带骨都是酸痛乏力,控制不住地颤抖,分不清是寒冷还是燥热……程绍此刻确信,自己已不再仅是寄居的灵魂,而是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这具肉身的一切! 其实这几日,他已隐约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感觉,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可此刻难受与煎熬的感觉如此清晰,尤其是臀部,火辣辣地疼着,似针扎又似火灼…… 又是一道狼啸声传来,程绍只觉得这嗥叫似曾相识,像梦中灰狼的哀嚎,又像离开璆山那日,阆啸发出的长啸。他想,或许狼人的叫声本就是相似的。 门板哐哐作响,小福的声音也隐约透了进来,姬无疾艰难地抬头,看向姬扬名。 姬扬名道:“莫怕……” “爹!”姬无疾以手撑地,忍着痛支撑起身体。 程绍与姬无疾一同感受着疼痛,而掌控这具身体的,依旧是姬无疾。 城中突闻狼嗥,绝非寻常。姬扬名面色未改,眼中却也掠过一丝惊疑,他朝门外看着,沉声吩咐侍立一旁的仆从:“打开看看。” 仆从刚拉开门,一道影子便如离弦之箭般射进屋内! 果然是小贤弟! 他虽穿着人类的绯色中衣,却是风帽飘飞、双耳直立、狼身伏地、四肢尽显,人面昂然——以一种半人半兽的面貌出现在了姬扬名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冲得太急,又或许是人类的衣裤本就不合狼身,动作间衣摆翻起,赫然露出一截覆满灰毛的腰腹与瘦骨嶙峋的背脊。 屋内,入眼的便是姬扬名手持带血藤条怒目而视,姬无疾发丝凌乱、跪地不起的惨状。 小贤弟“┗|`O′|┛嗷~~”地厉啸一声,直扑姬扬名! “住手!”就在小贤弟的前爪即将触到姬扬名的刹那,被姬无疾嘶声喝止了。 小贤弟猛地收起双爪,四肢落地,但凌厉的爪风仍扫过姬扬名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痕。 姬无疾吓得魂飞魄散,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姬无疾曾说小贤弟很乖,程绍自然也是这样认为。而此刻,程绍才真正感受到小贤弟身上的兽性——一双锐利的眼睛里凶光毕露,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布满杀气,尽管穿着人类的衣裳,动作与攻击的姿态却是纯粹的野兽。 姬扬名被这突如其来、凶险万分的袭击骇得跌坐在地。 “爹!”姬无疾回过神来,忍痛爬到姬扬名面前。这一对互相折磨的父子,此刻竟是一个比一个狼狈。 小贤弟的眼尾微微上扬,眸中凶光未褪,伏身弓背守在姬无疾身侧,眯着双眼盯视着他面前这个手持带血藤条的中年男人。 被这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盯着,姬扬名强自镇定下来,厉声喝道:“来人!来人!把这东西给我抓起来!” “不可!”姬扬名话音未落,姬无疾已一把将小贤弟紧紧搂入怀里。 他明明痛得难以起身,这一护却快得惊人——小贤弟会因姬无疾的一声喝止收住利爪,姬扬名却不会因他的一句“不可”就此罢休。 小贤弟的一双细爪急急揪住姬无疾的衣衫,程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小贤弟”的存在,一股热意涌上眼眶,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感触是来自姬无疾,还是源于自己。 “倾儿!你……你……这是何物?!”姬扬名这一声呼唤里,担忧竟多过责问,可也只是一瞬,很快,他眼中的不敢置信压过了一切,尽数化为愤怒,“你!你竟敢……这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何方妖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家——来人!” “父亲!父亲莫慌!”姬无疾一边护着小贤弟,一边俯身叩头,“让父亲受伤是孩儿的错,一切都是孩儿做的,请父亲容孩儿说几句话。” 姬扬名站起身,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抬了抬手,示意从外赶来的家丁稍安勿躁。 姬无疾抬起头,将小贤弟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父亲……孩儿有事相求。” 小贤弟被姬无疾紧紧护着,眼中凶光渐散,只微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他。 姬扬名眉头紧锁,挥退了家丁,这才迟疑地问:“……杂耍班子?” 姬无疾点了点头。 “果真是他?!”姬扬名的怒火再次爆发,“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为父,将这‘东西’带回了家……” 姬无疾微微颤抖着,一只胳膊撑地,另一只胳膊紧紧地环着小贤弟瘦弱的躯体,再次以额头触地的姿态沉默着。 姬扬名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难辨,姬无疾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恍惚间,程绍无奈地想:这些人啊,姬无疾哪里是脸红害羞亦或是羞愧啊,他分明是——在发着高烧啊…… 第44章 第44章 “少爷……”是夏草哽咽的声音,“少爷,你素来不喜在白日里睡觉的,快些醒来吧……” 在姬无疾半睡半醒的时间里,程绍的感知像是游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听到夏草的话,他迷迷糊糊地想,姬无疾哪里不会在白天睡觉,自己来的这几日,哪怕是闭目养神,都会坠入姬无疾那断断续续的梦境里。 “少爷,快醒吧,求你了……”听这声音,是小福。 程绍:我也想啊,你家姬公子肯定也想,头好晕…… “少爷啊,再不醒来老爷就要被吃了……”是伶俐的声音。 程绍:被吃?被谁吃?该不会是…… 他感到姬无疾的手指动了动,轻哼一声:“嗯?” 伶俐大喜:“少爷醒了!” “我看我看!”小福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是和昨日一样,伶俐,你方才说什么了?” 伶俐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少爷,有人在城西听到了狼嗥声……” 程绍:城西?狼嗥? 阿善的声音传来:“伶俐,城西都传开了,是耍口技的,不是真的有狼嗥。” 伶俐:“是,是,咱们院子里前日里请的就是耍口技的,还会变戏法呢,对吧?” 阿善:“对啊对啊……” 小福:“快走吧,给少爷歇着。” 伶俐:”可这都歇了两日了——咱们闹闹,说不准还醒了呢。” 小福:“在外候着吧,没看少爷皱着眉呢么……” 这两日,断断续续地醒来,一直没有听到小贤弟的声音。 屋子里安静下来,不久后,夏草的声音再次响起:“少爷,您素来不喜在白日里睡觉的,快些醒来吧……” 话音顿了顿,她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公子就在房梁上守着,一直看着少爷呢,少爷别惦记,好好养着。” 屋子里的寂静没持续多久,外面的说话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无疾……我来看看你。” 程绍心说:“别,你还是别来了,我怀疑你是沈行。” 夏草的声音再次响起:“沈公子请用茶。” 沈慎之:“今日醒过了么?” 夏草:“回沈公子,醒过一次,服了药又睡下了,只是……” “药……解药……”姬无疾突然开口。 夏草走近轻声安抚:“少爷宽心,都好着呢……” 沈慎之又询问了几句,在屋内静坐片刻,方才起身离去。 门被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屋内重归寂静。不久之后,一个程绍祈盼已久的声音,带着迫切传来:“阿绍哥哥……主人……” 是阿迪!!! 程绍几乎激动到灵魂颤抖:阿迪终于要收了神通了?他是来接自己回去的吗?那些人都从“黄粱一梦”中醒来了吗?通灵村的灵兽们现在怎样了?自己的肉身在哪里…… 带着诸多疑问,程绍再次沉入更深的梦境。 终于,他见到了阿迪。 梦中的阿迪穿着他最爱的黑色衬衫。他是已成年的狼人阿迪,是来自曦城的,与自己相识的阿迪,不是岚城的“小贤弟”。 不过短短数日未见,竟仿佛已隔了半世光阴。 二人默然相对。 阿迪一步步走近,目光痴缠,连呼吸都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楚。 “哥哥,”这个人看着他,吐字艰难,声音喑哑,几乎是用着气音在说话,“从前,即便想你想得发疯,我也从来不敢回来看你。” 程绍明白他这些话是对姬无疾说的,一时之间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酸涩,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爱姬无疾爱到了骨子里。 “你是谁?” 这一句并非是程绍说的。 程绍很无奈——难道在这梦中,自己还是无法开口说话?这究竟是自己的梦境,还是姬无疾的梦境? 姬无疾又问:“你认得我?可我看着你,只是觉着熟悉。” “我自然认得,”阿迪的声音透着难掩的悲伤,“无疾哥哥,这世间,我谁都能忘,唯独不能忘了你。” 果然,阿迪就是小贤弟。 程绍感觉自己像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即便是转世的姬无疾,自己也并没有小贤弟与姬无疾之间的回忆,或许程绍只是阿迪在漫长等待中的一个精神寄托,他转牛角尖般自虐地想着,那么真正两情相悦的,其实是姬无疾与阿迪?阿迪喜欢的,或许并不是毫无前世记忆的程绍? 他艰难地开口:“阿迪……” 话一出口,程绍惊呆了——这是自己的声音,是久违的、属于程绍的声音。 “哥哥……阿绍哥哥……”阿迪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拥抱,却又定格在了原地。他满眼痛苦地凝视着程绍,或者说,凝视着姬无疾,“对不起,我改变不了过去,现在把你也弄丢了。” 程绍开口说话后,姬无疾一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姬无疾……”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阿迪,”程绍问,“你果真是小贤弟,对吗?” 阿迪仍旧伸着双手,看起来委屈极了:“是,我是你的小贤弟。” “我的小贤弟?程绍心乱如麻,“我……是姬无疾吗?” 阿迪点头。 程绍纵有满腹疑问,不知从何说起,只问:“你不是阆啸,对吗?” 阿迪放下手,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成六青他们呢?” 阿迪并不太想提他们,却还是柔声回答:“哥哥放心,他们死不了。” 程绍问:“他们还会伤害璆山的灵兽吗?” 阿迪冷嗤:“他们异想天开。” 程绍放下心来:“那就好,他们都好吗?” 阿迪缓声说:“都好,哥哥放心,大家都好,太奶也好。” “小……” 阿迪接过话:“……哥哥放心,阆石说他好着呢。” “……嗯,”程绍点头,“阿迪,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姬无疾?” 阿迪转回头,目光笃定地看着他:“直觉,无疾哥哥。” 程绍:“……” “姬无疾是我的某一个前世吗?” 阿迪:“我不知道……可你就是无疾哥哥。” 程绍:“那你呢?你一直都是小贤弟吗?我是说——无关前世今生……” “嗯,”阿迪点头,颇有些难为情地问,“哥哥会不会嫌我……” 程绍不解:“嫌你什么?” 阿迪低声说:“我已经……几百岁了。” 眼前的人看起来俊美而年轻,程绍:“……嫌你老吗?” 果然被猜中了,阿迪立刻紧张起来。 程绍伸出手,看着自己如影子般虚无的双手,无奈地说:“我怎么会嫌你老呢。” 程绍想,你不是还叫我‘哥哥’呢么…… 阿迪的声音里满是愧疚:“对不起,哥哥……我又把你弄丢了。我本以为哥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大梦过后就会苏醒,没想到,只有哥哥的灵魂穿越了时空,被困在了这里……” “果然……”程绍想,“自己这是什么体质啊。” 他安抚阿迪:“怎么能怪你呢?不过阿迪,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吗?” 阿迪的痛苦神色骤然加深,程绍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哭出声了。 “只有……” “只有什么?”程绍问。 “无疾哥哥……”阿迪像个孩子一样痛苦地捂住了双眼,“无疾哥哥,这次我会一直陪着你,无疾哥哥……” “所以,姬无疾他……” 程绍叹了口气,不忍再提,只问:“阿迪,你要像我一样,把灵魂附在小贤弟身上吗?” 阿迪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到那个笨蛋身上。” 程绍无奈摇头,这孩子,上次说小啸是笨蛋,现在又说小时候的自己是笨蛋。 “那你会怎么陪着?”程绍问,“像灵魂一样飘忽吗?会不会很寂寞?这些日子里,我只能感知,却无法控制姬无疾的身体。我看着他挣扎在困境里,看着他被人蒙骗,看着他不懂自我保护,过往无法改变,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看这一切发生,这种感觉,很无力……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吗?” “哥哥,只要我能看着你,只要你能回来……”阿迪急切地自我剖析,“我一直不敢进入你的梦境,我怕看到你,可是……我更怕看不到你……” 他又说:“哥哥,你的肉身我已经妥善安置好了,现在,我要留下来陪着你,不只是陪着,我还想要解开从前不敢触及的……” 他并未说完,程绍安静地等了片刻,点头说:“也好……可是,万一我不是姬无疾……” 阿迪很笃定:“你是。” 程绍不与他争。 阿迪:“哥哥,你刚才说只能感知、无法控制的抽离状态很痛苦。可是如果真正去‘感受’,你会更痛苦。” 程绍问:“你的意思是……你与你的无疾哥哥……” 看着阿迪脸上愈发深重的痛苦,程绍不忍再问。 阿迪的声音变得轻柔而缥缈:“主人……这次,我在这里陪着你。不要怕,它只是一场梦,梦里,你不再是曦城的程绍,你是岚城的姬无疾……” 程绍的自我意识逐渐沉没,仿佛正被一点点封存起来。 在最后的意识里,程绍想:这就是“一梦黄粱”吗?不吼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