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糖西装》 第1章 手到擒来 那年暑假,林时雨没回老家,找了一家咖啡店做兼职。 咖啡店在一个创意产业园里,工作日的时候,附近公司的职工常来光顾。 陈述是常客。 每周一到周五,八点四十分左右,她会准时出现在店里,点一杯冰美式,再加一份芝士火腿贝果或是牛油果鸡肉三明治,当作早餐。 广州是一座自由散漫的城市,市民人脚一双人字拖,穿到烂就再换一双,夏天更是T恤短裤。到底是土气还是松弛感,各有说法。 林时雨从来没见过陈述穿过拖鞋,她总是得体的,雅致的,性感的。 陈述五官立体,眼窝深邃,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角有一丝几乎不可察的细纹。 她常画淡妆,腮红都不打,喜欢穿浅色西装,搭一双蓝底低跟鞋,鞋跟点在瓷砖地板上的脆响非常轻盈。 陈述轻微近视,有时候会把眼睛眯起来看咖啡店的招牌。 除了早餐,如果哪天要加班,她也会过来,再点一杯咖啡或者其他饮料,除了冰美式,她点其他任何饮料都是去冰不加糖,生活习惯十分良好。 也会和同事一起来,有时是聊工作,有时是闲聊天,她总是冷不丁讲出几句冷笑话,把人逗乐。 咖啡店不忙的时候,林时雨总爱琢磨客人,上班一个月来,陈述最有趣。 林时雨打了个哈欠。 下午六点,换班时间到,同事发来信息宣布迟到,提出加班请求。 林时雨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包,心里却想,不知道陈述今天加不加班。 答案是肯定的。 她来了。 她今天穿一套青灰色法式连衣裙,衬得她身材姣好,白皙的肤色近乎透亮。 “一杯冰美式。”陈述说。 “今天加班吗?”林时雨明知故问。 “加加加,加到厌倦。”陈述说,“还是当大学生好呀,社会人的命比冰美式还要苦。” 林时雨撇嘴,“大学生也不咋地,我希望能早点毕业出来挣钱。” 两人说着话,林时雨做好咖啡,正要给陈述送过去,外面来了一个客人,二十岁左右的男生,少有的帅气。 他点了一杯芒果奶昔,堂食,但也不坐下,手肘支在前台上,看向林时雨的眼神,可谓深情。 林时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端着做好的饮料问道,“先生,请问您坐哪个位置?” “我姓林,叫我哥哥就好。” “林……林先生,你坐哪个位置?” “你心里还有空位吗?” 林时雨觉得这种人就是上网太多脑袋上坏了。 她保持微笑,把饮料放在一个靠墙的座位上,这个位置离陈述最远,免得她被传染疯病。 “林先生,我帮你放在这里……” 男人挡住林时雨的去路。 “说真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特别漂亮,能不能给个机会认识一下?加个微信好吗?” 他说土味情话,林时雨还能应付过来,这会突然走真诚路线,给林时雨打了个措手不及,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啊?这我,不……” “我喜欢你,真的!”男人说,“其实今天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我来买过几次咖啡,你可能没认出来。” 林时雨不知为何觉得心虚,眼睛瞥向陈述。 陈述端端坐着,喝着咖啡,脸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她注意到林时雨瞟来的余光,便向她高高扬了一下眉毛。 蹭地一下,林时雨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一样,扭捏了半天才说,“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啊呀呀——”男人恢复一开始的油腔滑调,他摘下衣领上的微型录像机,对着镜头说话,“家人们,我被拒绝了,今天表白了那么多人,这是第一个拒绝我的,原因是,她有喜欢的人了,好好好,来采访一下……” 啧,又是该死的新媒体随机恶搞。 林时雨这才发现自己完全被耍,而且还是在陈述面前。 有点不想活。 林时雨气沉丹田,对着男人吐出一个音节:“滚!” 她把男人赶走,回来看到陈述背转过身,抖动的肩膀出卖了她的笑意。 只过了几个小时,男的长什么样林时雨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晚上的梦里,满满当当都是陈述的脸。 在梦里,陈述手托下巴,挑起眉毛,用柔软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林时雨,你喜欢谁,喜欢我吗?”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那几天,林时雨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周后,周三,下班雨说来就来,林时雨刚从咖啡店出来两分钟,突然暴雨倾盆。 好在旁边有个便利店,林时雨买了伞,撑伞正要走,又给大风吹回来。 一时半刻走不了,打车也打不到,只好在便利店门口站着。 这雨下得猛,一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等了有二十分钟,一辆白色丰田停在路边,冲着林时雨哔哔地按了几下喇叭。 雨大,看不清车牌号,林时雨默认是网约车排到队,于是跑过去,拉开车门,报出手机尾号,系好安全带,一气呵成。 在认出驾驶座上的人之前,林时雨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车好香啊。 驾驶座上的人是陈述。 “嗨,大学生。”陈述说,“心眼子怎么长的,嘟一下就上来,也不怕被人卖去割肾?” 陈述眼里噙着笑意,侧过脸对林时雨说玩笑话。车外被雨打湿的霓虹灯光落在她身上,流转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林时雨有点招架不住这猝不及防的相见,没由头地慌乱起来,过电的麻意从心脏的位置放射到指尖。 林时雨尴尬到手足无措,好半天才抠到安全扣,“我以为是我叫的车……” “取消掉,我送你,住哪呢?” “不用不用,我再等等就好……” 咔哒,总算抠开安全带。 林时雨正要下车,陈述一把把她摁回座位上。 “别犟,下去等还得淋雨,送你去地铁站也行,顺路的。” 不合时宜地,林时雨想,原来真的会有人喜欢被强势对待。 陈述是个好司机,车开得很稳,只是这雨下得突然,又是下班时间,到处都在塞车。 车里在播艾怡良的歌,陈述轻轻跟着哼唱,并没有因为暴雨和塞车影响心情。 林时雨把背绷得直直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像三好学生似的,她说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可是她依然感觉闷热,在两个人独处的小空间里,有些喘不过气。 “最近谈上恋爱了吗?”陈述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找个题目说话,却正好刺到林时雨的心事。 “没有!”林时雨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又刻意放低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你上次说的,有喜欢的人。”陈述说,“这段时间去你们店里,你都是看着手机不理人,不是在谈恋爱聊天,难道是斗地主?” “不是……没有谈。” “为什么不谈?”陈述问,“有喜欢的人多好,喜欢一个人的感情多珍贵啊,长大以后,就很难喜欢上谁了。” “那你呢?” 前面的车流开始动弹,陈述慢慢跟上去。 “什么?” “你现在有在谈恋爱吗?” “当然……没有。” “你很难喜欢上一个人吗?” “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陈述说,“上个班又忙又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感情了。” “哦……”林时雨点点头,又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陈述偏头看了林时雨一眼,好笑道:“你好奇心是不是有点重了?怎么,要给我介绍对象?” 林时雨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打探别人**的嫌疑,像业绩不好的媒婆。 “真不要我送你回家?”陈述转移话题。 “不用不用,地铁口就好。”林时雨指着前面,“对,那里放我下来吧。” “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陈述叮嘱道。 林时雨下车,撑开伞慢慢往前走,陈述把车开到旁边,特意摇下车窗,把头探出来说,“喜欢谁就去追,你肯定手到擒来。” “嗯。”林时雨乖巧点头,“我知道了。” 陈述满意,摇上车窗,徐徐开走。 所以不知道,那天有个女孩,在人头攒动的地铁口,扔开伞,跳舞淋雨,像个小疯子。她摸着湿湿的刘海,在地铁上痴痴地笑,把同车厢的乘客笑得心里发毛。 第2章 聪明的拒绝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午休时,陈述和她的几个同事在咖啡店里闲聊。 林时雨一边干活一边听,在说谁结婚了,谁生小孩了,谁买车了,谁又买房了。 特别务实的成年人话题,特别传统的成功学经历。 林时雨这么想着,不小心对上陈述的眼神,默契地互相一笑。 雨夜竟有这么大的魔力,十分钟时间就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他们聊着天,话题落到陈述身上。 “陈姐,你也到年纪了,什么时候解决人生大事?” “再说吧。” “别整天埋头工作了,多出去认识新朋友。” “喜欢什么样式的?我给你介绍。” 林时雨侧过身,竖起耳朵偷听,兴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明显,陈述直勾勾盯着她看,吓得她赶紧低头,猛擦桌子。 陈述轻笑,说道:“我喜欢长头发的。” 咖啡店里出现了微妙的沉默,但很快就被搅散了。 “瞧你们吓得。”陈述表现得像一位演出经验丰富的脱口秀演员,她掌握着绝佳的表演节奏:“我说的是艺术家,可不是什么流浪汉。” 小聚会散场,陈述过来买单。 林时雨给她用上折扣,给发票的时候小声说:“我刚刚给你那个大嘴巴同事加了巨多的糖,齁死他。” 陈述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很快眯起那双深邃的眼睛,笑笑说:“不怕被投诉啊?一会老板炒你鱿鱼。” “炒呀,炒了我回去继承家业,我家养了三头猪嗷嗷待哺。” 陈述大笑。 “真的,它们都很可爱。”林时雨说,“不然你加我微信,我发照片给你看。” 陈述的朋友圈半年可见,内容特别丰富,她经常去健身房,看电影会拍票根,和朋友吃漂亮饭也会发合照,附近的流浪猫也在她的镜头里…… 翻着翻着,林时雨看到一张咖啡店的照片,时间是她刚来上班的时候,那条朋友圈的文案是:新来了一个大学生,做的咖啡也太难喝了。 林时雨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上班,实在气不过,在陈述的三明治上画了一坨巧克力便便,然后在她错愕的表情下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做咖啡难喝,三明治也做不好。” “你看我朋友圈了?”陈述忍俊不禁。 “不能看吗?” 不但看了,而且会背。 “可以呀,可以呀。”陈述很少有感到局促的时候,吃着高热量巧克力三明治,还得硬着头皮夸,“三明治很好吃啊。” “冰美式呢?” “……” 这个陈述有点夸不出口。 “真的这么难喝?”林时雨有些纳闷,“那你怎么还天天来?” “店里环境好啊,店员又有趣又漂亮,和她聊天很开心……”陈述放下三明治,眨眨眼睛,“选一个你喜欢听的。” 林时雨愣了片刻,闹出一个大红脸。 后来林时雨便经常在微信上找陈述聊天,天马行空没有重点,聊路上看到好看的叶子,下班时的落日晚霞,或是街对面新开的麻辣烫实在难吃,周三去理发店洗头竟然用的冷水…… 陈述大多时候在忙,经常间隔一两个小时才回复,有时候是哈哈哈哈哈,有时候是一个问号,偶尔有空,就接下话头聊下去,或者抱怨一下同事,或者抱怨一下天气。 林时雨最珍惜这份偶尔的倾诉,于是更卯足了劲给她抛话题。 陈述会预定第二天的早餐,林时雨提前做好,等她来了就在咖啡店慢慢吃。 林时雨开始习惯在她的餐点上乱涂乱画,有时候是笑脸,有时候是晴天,有时候是一朵花,只是在陈述强烈的抗议之后,把巧克力酱换成抹茶酱。 日子一天天过去,糊里糊涂地,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 林时雨打小就有主意惯了,家里小孩多,父母也不爱管,小时候管吃管住,读书给学费给生活费,就当是尽责了。 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兼职,林时雨都是自己选择,只是,在爱什么人这件事这件事情上,她没办法自己做决定。 陈述的出现是林时雨经历的第二次青春风暴,来得莫名其妙,心动莫名其妙,难过也莫名其妙,这个暑假好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幻梦,叫人不想清醒。 陈述约她去看电影。 她说:我们还没有一起去看电影。 她说:舍不得说再见啊大学生。 她把看电影当作一场告别仪式。 但是林时雨不这么想,她也不愿意说再见。 约会三天前她开始挑衣服,挑香水,挑合适的妆容,合适的发型,等到约会那天,她还没挑好合适的开场白。 陈述比她自在多了,见完客户直接过来,风尘仆仆。她身上是一套常穿的浅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见到林时雨时,嘴巴张开成小小的o型。 “这场电影是路演?怎么来了个大明星?”陈述开玩笑说。 “好看吧?”林时雨提起裙摆在她面前转圈,刚烫染过的长发扬起绝妙的弧度,她把双手并在下巴上,假装自己是一朵花。 “像个洋娃娃。” 陈述笑着帮她整理鬓边的碎发,指尖触碰耳廓时,一股酥麻的电流从耳边传遍整个肩膀,接着是一阵耳鸣,林时雨失去了所有耍宝的力气,只觉得眼前蒙着一片热雾。 陈述在雾气中微笑,游刃有余道:“进去吧,电影快开始了。” 林时雨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结局是好的坏的,直到电影结束,她除了在爆米花桶里和陈述手指相碰的触感之外,其他的什么,她一律忘记,或者说,她的脑子里装不下第二件事了。 好想牵她的手。 她们去附近的便利店吃宵夜,坐在长桌边,对面是玻璃墙,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 林时雨一直在说话,本来她也爱说话,心情紧张起来,话更多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说她爸爸妈妈离婚的事,说她两个姐姐三个哥哥,说她床头有三只小猪佩奇的玩偶,最后说她喜欢一个人但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表白。 陈述安静地听她说,适时地点头,微笑,提出小小的建议,或者提出问题,她表现得像一个成熟可靠的大人。 “为什么不表白啊?”陈述问。 “我能猜到她的回应。”林时雨捏着拳头,指甲掐到掌心,她说,“可是我忍不住了,每次像到她,心脏都随时会爆炸一样。” 陈述忍住笑,默默在心里吐槽,小年轻就是感情充沛,心里揣着一个人好像揣着一颗炸弹,好像世界末日。 “如果明明知道结局,你会怎么办?”林时雨问她,“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是知道对方并不喜欢你,你会表白吗?” “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强烈地喜欢过谁。” “哦。”林时雨有些失落,又有些生气,搅得她不得安生的始作俑者如此风轻云淡,实在太不公平了,她忍不住说了句刻薄话:“原来你是冷血动物。” 陈述察觉到她情绪不好,也不愿意计较。 “漫画里说,就算你不喜欢一个人,被告白了还是会一整天都想着对方。”陈述说。 “什么?”林时雨没听明白。 “去表白吧。”陈述说,“别管对方喜不喜欢你,别管什么好结局坏结局,喜欢就说,只要对方不讨厌你,他也会一整天想着你,这事稳赚不亏。” “别不开心。”陈述一边说,一边亲昵地捏捏她的肩膀,她没注意到她越来越红的耳尖。 “再说,你的猜测完全没有根据,你说你长这张脸,谁会不喜欢你?” “你也喜欢吗?”林时雨突然发难。 “嗯?” “你觉得我很好看?” “难道你出门前没有照镜子?” “我也觉得你好看。”林时雨盯着手里的关东煮,不敢看她的脸,对着玻璃墙一顿疯狂输出, “第一次见面你就是穿这身西装,当时我就想,哇,好帅的姐姐,怎么会有人这么飒这么美。后来你经常来买咖啡,熟悉起来我又觉得你特别可爱,讲话的语调懒懒的,看起来冷冷的但其实好温柔,附近的那只大胖橘猫谁都不亲就只肯给你摸,因为你对它最有耐心。” 林时雨换了一口气,又马上接着说下去,害怕说得慢了就没有勇气。 “然后是那次下雨天,你在听艾怡良的歌,我就想,或许你和我是同一种人。还有,在咖啡厅你说,你喜欢头发长的,我知道你就是爱开玩笑,但我总是忍不住把这些当成暗示,然后陷入自己的妄想。”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但还是每天都在想你,想你今天会穿哪套西装,会用什么色号的口红,想你和我见面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想你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林时雨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顿剖析,血淋淋的真心不掺有一点虚情假意,手指颤抖不停,心脏在耳边锣鼓喧天,可她反而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 陈述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她安静地听着,手托着下巴支在桌面上,深邃的眼睛盯着林时雨垂头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老实交代,摄像机藏在哪里了?” 林时雨抬头看了她一眼,抽抽鼻子,十分勉强地挤出笑脸,她说:“非常聪明的拒绝。” 她开始吃东西,直到她们分开,林时雨再没有说过话,陈述也没有。 那颗眨眼睛时掉在碗里的泪,谁都没有发现。 第3章 糟糕的决定 大四开学,专业课基本都上完了,大家都在忙着找实习的工作,林时雨打不起一点精神,谁来问都是一句,失恋,不想活了还找什么工作。 只是夸张说法,林时雨也就只会不吃不喝不洗澡,抱着手机刷陈述的朋友圈,不停地翻她们的聊天记录。 陈述后来给林时雨发过几条无关痛痒的消息,林时雨不知道怎么回,也不敢回,就这么搁置了。 终于有一天,她这日夜颠倒的作息和烂泥扶不上墙的生活态度惹了众怒,室友们联合起来把她一顿痛骂,骂完之后甩给林时雨两沓资料,一沓是可以投简历的公司,一沓是可以追的备选对象。 林时雨苦笑不得。 失眠三天之后,林时雨痛下决心,拉黑陈述的微信,决心好好找实习工作。 转眼到了九月底,台风一个接着一个,雨落个不停。 那天晚上,林时雨在图书馆改简历,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电话,接起来却不说话。 林时雨以为打错了,挂掉之后,又打进来。 这回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林时雨觉得自己的耳朵快烧着了。 “陈述?”她小心翼翼地猜。 “呵。” 果然是她,只一个音节林时雨就能认出来,懒懒的调子,还有点鼻音。 “你喝酒了?”林时雨问她。 “嗯,喝了一点。”陈述回答,听起来还算清醒。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不能打吗?” 林时雨沉默。 “不能发信息,也不能打电话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听起来有点伤心,有点任性,抱怨的口吻听起来不像那个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永远都从容不迫的陈述。 对于这样的质问,林时雨哑口无言。 “你还把我拉黑了,嗝——”陈述话一多,醉意也越显现出来。 “陈述,我没办法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哦,好吧……呕……” 电话那头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杯子摔了,椅子倒了。 林时雨皱起眉头,问她在哪里,是不是一个人,等了好久,后来有个女生给她报了个地址,让她过去接人。 林时雨赶到酒吧的时候,陈述乖乖坐在沙发上,甚至对她笑了笑。 看起来清醒,实则连家里的地址都问不出来。 林时雨只好带她去附近酒店,把她扶到床上,喂她喝水,帮她洗漱……做完这些,林时雨觉得自己特别伟大,要是上网发个帖子“告白被甩我圣母心爆发当上仆人”,绝对会被骂舔狗骂上三百楼。 担心陈述会出事,林时雨开的是一间双床房,犹豫许久,还是决定留下来、。 陈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平稳。 林时雨侧躺在另一张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放松的唇角,鼻翼因呼吸而轻颤,看她耳后有一颗小小的痣,看她眼尾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细纹…… 对林时雨来说,陈述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性感的要命,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从未体验过这样矛盾的磅礴的心情,想占有她,想毁灭她,也想守护她,想牵她的手。 陈述的手搭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床头的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虚影。 林时雨去够她手掌的影子,小指试探地靠近,食指和中指交替爬上手背,小心翼翼地爬,害怕惊扰沉睡的黑影。 手心被握住的那一刻,林时雨的心脏也跟着被攥紧。 “很好玩吗?” 陈述说话的嗓音有点嘶哑,但是眼眸清澈,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 她醒了,醒来就看到林时雨在和她的手掌玩影子游戏,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脑子行动,牵住她的手。 林时雨像是被火烫到,立马甩开,站起来背对陈述。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大学生的规则就这么非黑即白么?”陈述揉着太阳穴,声音疲惫,“这么晚你也回不去宿舍,就这么睡吧,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走,那也是我。” 陈述说着就要起身,林时雨赶紧回床,忙不迭说,“知道了,我留下,你也留下。” 一夜无话,各自躺在床上失眠。 第二天一早,林时雨盯着一双黑眼圈起来洗漱,整个人迷迷瞪瞪,没留神水龙头的热水系统,一扭到底,被过热的水流烫出尖叫。 陈述闻声而来,赶紧给她冲凉水,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要来烫伤膏。 手背红了一片,最初的尖锐痛感消失之后,更折磨人的灼烧感开始浮现,像吵闹的背景噪音,抓不住也躲不开。 陈述用医用棉签给她上药,冰凉的药膏涂在烧红的皮肤上,疼痛有所缓解,却有一种刺痒的感觉取而代之,从手背延伸到心脏。 本来只是小事,看着陈述忙前忙后地照顾她,林时雨反而感觉满腹委屈,泪水几乎要在眼眶中打转。 “社会人的规则是怎么样的?” 陈述手下的动作顿了一顿,想起昨晚对她“非黑即白”的评论,意识到她这是要翻旧账了。 “社会人不会拉黑别人微信。”陈述说,捧起林时雨的手背轻轻吹气。 林时雨喉咙一哽,不过大脑就开始说胡话,“你拒绝我干嘛还来勾引我?” 陈述被扣上这顶大帽子,哭笑不得,“我怎么勾引你了?” “你喝醉酒给我打电话,不是勾引是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再做朋友……” “做不回朋友了。” 林时雨撑着手腕,仰头起身,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在陈述脸上落下一个亲吻。 看不出陈述有什么情感起伏,她好像那天被表白一样,从容得体,好像没有事能够影响她的情绪。 林时雨感到绝望,她起身要离开,却突然被抓住手腕,对方用力一拉,她摔坐回沙发上,对上陈述深邃的眼睛。 “你长这样的脸摆出这么可怜的表情才叫勾引好吧。”陈述幽幽说道。 林时雨感觉心脏狂跳。 “那你有被勾到吗?” 陈述低头沉默,她拉着林时雨的手,看看她手背的伤口,捏捏她的手指,然后穿过她的指缝,两只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林时雨懂了,社会人不坦诚,社会人惯会勾引。 回到宿舍,林时雨感觉脚底都是飘的。 谈恋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好像一只气球,好像一片云彩,好像地心引力失去作用,魂儿一直在飘,抓都抓不住。 室友每日见她捧着手机傻笑,无力吐槽:“恋爱脑没救了。” 林时雨把陈述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两人又恢复了以前的聊天频率,依然是林时雨絮絮叨叨地碎碎念,今天食堂吃什么菜,简历投了哪家公司,学校有只流浪猫比创意园的橘猫还要野…… 也有不一样,林时雨学会在日常的分享里夹带私货,爱心符号是最经常发的,还有见缝插针的表白,我好喜欢你啊,我想你了。 陈述一般比较矜持,她用可爱的猫猫狗狗表情包,摸摸头,抱抱你,有一张是咬你一口,一只小狗咬住另一只小狗的脸,像咬了一口馒头。 林时雨每次看到她发这张表情包都有点受不了,脸几乎是腾地一下全红了,心脏突突跳。 总是会从这个表情包想到她在陈述身上留下的痕迹,胸口,腰间,唇边……陈述肤色白皙,不管怎么小心,都会留印子,何况林时雨上头的时候,根本顾不到那么多,她需要咬住点什么,来缓解喉咙里的渴还有牙齿尖的痒。 说不清楚是谁先亲吻了谁,谁先触碰了谁的皮肤,事情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发生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林时雨时常在回味着上一次的同时期待着下一次。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黏人。 陈述工作忙,不可能时时刻刻随时回应她。有一次周末,陈述临时出差不得已爽约,林时雨嘴上说着没什么,默默流泪到天明,第二天和陈述打视频电话,故意给她看肿得像蜜蜂叮过的眼睛,把陈述吓得够呛,下了飞机马上就来学校找她,林时雨看着陈述风尘仆仆的疲惫身影,当场抱着她痛哭,痛下决心要当一个安安分分的恋人。 这个决心很快就被动摇了。 她们去学校食堂吃饭,刚端着餐盘选好位置,林时雨的室友周染过来打了声招呼,没等林时雨说不,她已经坐下开吃了。 周染是个没有眼力见,开口就问:“她们说你出去约会了,怎么跑来食堂吃饭?” 林时雨没好气回说食堂的饭好吃,爱吃,不约会也要来吃。 周染损她说,其实你根本没谈吧,你就是在立人设。 林时雨说你就是嫉妒我谈上了。 两人夹枪带棒斗了几回嘴,把陈述逗得直乐,周染才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忙问道:“这位是……” 陈述和林时雨对视了一眼,笑着点头:“我是小雨的姐姐,你好。” 姐姐? 比朋友亲近,比恋人遥远。 林时雨不满意这个答案,饭后散步时还在闷闷不乐。 “我总不能说我是你女朋友吧?”陈述说。 “为什么不能?”林时雨问道。 “那是你室友,以后学习生活都要处在一起,你想她以后怎么看待你?”陈述向来体贴。 “她们都知道我喜欢女生。”林时雨说,她毫不留情地戳破陈述的心思,“其实你更担心别人怎么看待你,对不对?” 这是她们第一次吵架。 吵架也像make love,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第三次。 林时雨吵架的时候当面吵完还不算,回来就爱发小作文,凌晨两三点,九宫格按到起火,啪啪啪又是八百字,讨伐陈述的种种不是。 陈述一开始还会好好解释,把人哄好了,结果自己没得睡,第二天还得接着上班。次数一多,她干脆放置处理,冷落她个一两天,再若无其事地发个微信,问她今天吃什么上什么课,冷冷清清把事儿翻篇。 林时雨最受不了她这样,还要吵,可是一旦情绪失控就会被忽视,除了一句“你先冷静”,她从陈述那里根本讨不着半点好话。 闹了几次也就学乖,看到陈述发出求和信号就赶紧咬勾,就担心下一秒鱼饵被取消。 慢慢儿,林时雨会自己翻篇了。 相处久了,林时雨发现陈述这个人脸皮薄,她从来不会主动,也不表露爱意,每次林时雨贴着耳朵对她说喜欢,她总是表情冷静,身体反应却一塌糊涂。她越这样,林时雨就越爱逗她,爱看她因为自己的喜欢难以自制。 林时雨有时候也会因为看不懂陈述的情绪而苦恼不已。 那天是陈述生日,林时雨提前定好了餐厅,用实习拿到的第一份工资买了一对情侣戒指,素圈儿,低调不招摇。 陈述很客气地说了谢谢,她说很好看,但是林时雨从来没见过她戴过。 每次送她花她也是这样,问她喜不喜欢她就说嗯,然后说,这个天气花会很快凋谢。 陈述没什么浪漫细胞,她也给林时雨送礼物,毕业送笔记本电脑,搬家送洗衣机,生日送化妆品……她的礼物总是经济务实,像她本人一样,沉稳踏实。 陈述属于恋爱事业两手抓的天赋型选手,谈恋爱一年多,她跳槽到大企业当上产品经理,越来越忙得不可开交。 而林时雨刚从大学生晋升到社会人,对于三天两头的办公室斗争感到十分惊异,缺心眼的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嚼舌根的对象。 起因是林时雨冲咖啡的时候把手里落在茶水间,同期聊得来的同事正好看见,帮她拿回来,顺口问了一句,“你手机上的壁纸是哪个女团成员?好漂亮。” “我不追星。”林时雨坦然道:“那是我女朋友。” “哦~”同事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后来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林时雨的预期,先是七零八落的闲言碎语,不怀好意的猥琐眼神,林时雨只当没听见没看见。 可是她没想到,会有别的部门的人专门过来看她,指着她的脸说:“你就是那个女同?哇我第一次。” 或是在公司食堂吃饭时,昨天还能好好聊天的男同事突然暴言:“你是不是没试过男的?要不要和我试试?” 林时雨当场把饭盘子扣到他头上。 她不是第一次出柜,但第一次被这么无礼对待。 大学室友听到她喜欢女生,周染操心说:“同性恋可不好找对象了,我有个朋友也是女同,要不介绍你俩认识?” 室长开玩笑:“你就是冰美式喝多了,来点中药就好。” 另一位室友有些内向,哦了一声说,哪咋了? 哪咋了,被欺负惨了。 林时雨下午请假,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打开微信,编辑了老长一段话,抬头看到陈述的状态栏显示:疲惫。于是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删掉。 点开一潭死水的室友群,发送:你们把我养得太好了。 陈述最近一直在加班,林时雨不想用那些烂事情去打扰她,但她确实很想念她,想抱抱她,想要她摸摸自己的头。 林时雨决定去等她下班。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决定实在有够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