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第1章 不幸与幸运 初秋。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外的金色叶片,照进干净的窗户,明媚的光线柔软地落在白色薄被上。 “田婆婆,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今天没有痛,中午我还喝了一碗小米粥!”田婆婆躺在床上,衰老褶皱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笑意。 白大褂的青年检查了镇痛泵里的药物,翻看过查房记录,笑着弯下腰,把旁边的报纸递过去。 “那就好,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们。晚一些社工们会过来陪您,您可以先看看这两天的报纸……嘿,您瞧,秋天的银杏大道又挤满了人。” “好,好!”田婆婆乐呵呵地接过,“让我看看……陈大夫,你去忙,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小郑陪着呢!” 白大褂的青年和田婆婆挥挥手,嘱咐小郑几句,离开病房。 这里是津城二院安宁疗护科,干净整洁的病区内有着三十多名肿瘤终末期的患者,还有十几个医生护士。 主治医生陈终绪是其中之一。 “陈大夫,有病人找。”护士小李抱着板夹一路小跑,小心凑到陈终绪身边,“虽然很可怜,但这个还是别接了。” “怎么,状况很差吗?”陈终绪一愣。 在安宁疗护科,从来不缺病情严重但不肯进ICU抢救的病人。 小李叹口气,“是个孩子,肯定没到五岁呢!” 陈终绪皱皱眉头,“我去看看,咱们这,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两个单人间。” “对,还有两间。” 陈终绪走到诊室门口。 他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五六,背着个黑色大双肩包,怀里抱个裹得严实的娃娃,坐在椅子上沉思。 或许是一位年轻的父亲。 “您好。”陈终绪先打了招呼,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您是带着宝贝来的呀,小宝贝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呀?” 男人慢慢抬起头,面色疲惫,胡茬子大咧咧地刺棱着,眉眼之间却有种不可忽视的英气。 “两岁三个月,他叫纪星河,他是我弟弟。” 两岁多,父亲…… 嗯?弟弟? 陈终绪一愣,“请问……您……” “二十九。我不是孩子父亲,我是他哥哥,纪瞻微。”纪瞻微的眼皮抬起,露出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睛,略微干裂的嘴唇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精准地回应他没说出口的疑惑。 陈终绪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边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边递过去。 纪瞻微伸手接了,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 “可以冒昧问一下孩子的父母……” “一个跑了,一个去世了。”纪瞻微的语气很平淡,“所以我弟弟最后这段日子,我会陪着他。陈大夫,我需要给您讲讲孩子的病情吗?” 陈终绪点点头,“孩子现在是睡着呢?我让护士先抱他去隔壁休息,咱们花二十分钟单独聊聊好吗?” 纪瞻微低头看看纪星河,低声说道:“好。” 护士接走了缩成一团的孩子,把门轻轻带上。 “是神经母细胞瘤?” 桌上的检查单与病历厚厚的,写得密密麻麻,令人双眼发花,陈终绪只扫了几页就看到关键。 “应该是。在我妈来找我之前,一直是她带弟弟看病。她出事是在一个月前,把后事处理完,我就带着他到处跑。” “是不忍心让孩子再遭罪了吗?”陈终绪没追问他的家事,看着一张张病案与检查结果,皱起的眉头越拧越紧。 高风险,手术、化疗、放疗效果不佳,已经发生远处转移,靶向治疗效果有限……这么小的孩子,做过两回手术,也进过几天PICU,这个家庭恐怕已经为他花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医生说,转移到骨髓和肝脏了,他活不了三个月。”纪瞻微的手轻轻握紧,“能救他是我妈临终前的愿望。钱不是问题。” “状况确实不太好。但,没选择再去PICU坚持坚持?”陈终绪试着问道。 纪瞻微苦笑,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光,又去接了一杯,站在饮水机边,默默准备了十秒钟,这才抬起头,慢慢开口。 “确实,他是一条命啊。开始我很执拗,母亲没了,我怎么能让他在我手上消失?但……别的医院都不愿意收,有的大夫苦口婆心劝我,说ICU很痛苦,这种情况能多活一天都是命运眷顾,随时都救不回来。 “我也想明白了,他活不了多久,就想让他去得没那么痛苦。拜托了陈医生,他现在每天疼得睡不着觉,我也是辗转多方才找到您。在这里,他应该能重获安宁。” “其实五岁以下的孩子……特别是生命终末期的孩子……我们也确实很为难。但我们再评估评估,符合条件的话,我去争取。” 纪瞻微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唇角似是嘲弄,微哑的声音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五岁以下,啧,明明还是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明明已经是个小小人了,却没有属于他们离开之前的病房。” 陈终绪耐心听他说着,哪怕还有些犹豫纠结,却在看到纪瞻微的微妙的神情时下定决心。 “我们安宁疗护不只是对病人本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疗护,也会与家属持续沟通。时间还有,病历还可以慢慢研究,我们可以多聊一聊咱们的希望与期待,不只是孩子的病情。” “陈大夫还真是耐心。”纪瞻微叹口气,重新坐下来,把与孩子有关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陈终绪走出诊室的时候脑子还在经历巨震的余波。但他很快调整,让纪瞻微先和孩子在旁边休息,自己去找主任商量商量。 说是商量,他心里也没谱。 如果来的是位老人,有明确诊断和床位,他可以直接收了。但是个小孩子——还真是个烫手山芋。 不收良心过不去。收了,不仅仅是疗护期间用人管理、操作方式的麻烦,还有用药十分困难,更有医院控制“五岁以下儿童死亡率”的指标背在身上。 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活更久的可能,成为冷冰冰的数字已经是必然,区别只有在家还是医院。 哪怕在最后时刻,他要是想回家,随时可以出院。但家里只有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哥哥……还愿意回去吗? 陈终绪拿着几页纸来到科室主任的办公室,深吸口气,轻轻关上门。 纪瞻微看着怀里轻轻扭动,呼吸稍显急促的孩子,有点魂游天外。 刚刚的护士很委婉地提示自己孩子已经尿了,给孩子穿得太厚满身汗,新手爸爸确实容易出问题云云。 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失去母亲之后这一个月的忙前忙后,还是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也不知道妈当初都是怎么把自己拉扯到上学的啊。 那个父亲形同虚设就罢了,还倒打一耙,让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摊上这些事。 “哥哥……” 纪瞻微连忙回转思绪,“嗯,我在呢。” “哥哥,疼……” “我给你唱首歌吧。”纪瞻微心疼地看他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却没什么办法。 “不要……不要……呜呜……”纪星河呜呜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只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纪瞻微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摇晃着臂膀,期待能让他稍稍安静些,别打扰了其他病人。 “哎哟……小宝贝好可怜啊……” 最近的病房里走出一位老人家,穿着彩虹色的裙子,腰上还挂着个止痛泵,扶着墙边的扶手,慢慢悠悠地走出来,来到旁边。 “抱歉……”纪瞻微还没说什么,老人家立刻叫起了护士。 “小李!你给孩子拿片药嘛!看他好痛哦,脸都皱起来了,这小脸啊……哎,真可怜哦。乖宝,不哭不哭,阿姨给你捏捏手……” 护士小李追出来,“我们可不能随便给药呢。钱阿姨,你别着急……先生,您先坐,我们帮孩子按摩按摩,能舒服些。” 纪瞻微稀里糊涂地坐下,看着两位女士坐在身边,熟练地摸出纪星河瘦弱的胳膊,嘀嘀咕咕着“孩子真瘦”,手上开始轻柔地按摩。 纪星河本来还抽抽噎噎,被两个阿姨左右按摩了一会儿,虽然还有些气促,但至少没有再哭出来。 小李抬头看看紧闭的门,叹口气,“陈大夫进去了?哎,估计又要吵一架。” “吵架?陈大夫看起来可不像……”钱阿姨笑。 “别看他平时温和,有时候也很执着很固执的。其实算不上吵架,就是他认准的事,刘主任总拿他没办法。”小李轻轻捏着孩子软软的胳膊。 钱阿姨啧啧几声,“哎,小伙子,你这宝贝是要留在我们这吗?留在这的话,我也可以趁着走之前还能动,多给他按按,你也学着点,中医按摩还真是有点用。” 好像她并不忌讳自己的死亡,说起来还带着笑。 办公室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响,尖锐的女声不时惊呼着,似乎还挺激烈。 沉默过后,门开了。 科室主任是位短发女士,紧紧叉着腰,开门的时候还有些面红耳赤的,眉头拧成麻花。 “I真是服了you!行,医务科那边我现在就去沟通,你先收进来,把手续办了吧。” “谢谢刘姐。”陈终绪站在她旁边,微微鞠个躬,声音仍旧温和。 好像才发现,陈大夫的个头挺高,站在刘主任身边能高出去一头。 “纪先生,可以了。”陈终绪长长出口气,“我去把单子开好,孩子可以先由我们照顾一阵。” 纪瞻微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喜悦。 “谢谢您,陈大夫!” 诊室里,陈终绪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默不作声地擦擦额角的汗水。 “陈大夫为什么坚持要收下他?”纪瞻微凝视着他汗湿的鬓角,突然开口问道。 陈终绪一怔,微微抿唇,“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是孩子太可怜了。” “这样啊……”纪瞻微好像是信了,“谢谢,你是个有良知的好医生。” 陈终绪的目光暗了暗,“是吗?有这么多人都是在我手上过世的。 “我以前在肿瘤内科接诊过几个孩子,有的刚出生恨不得一个巴掌就能托起来,碰一碰都怕碎。 “有的在上小学,人高马大,明明长得和大人差不多,却因为年龄太小,有的药还是不能用。 “其他科室都是要抢救人命,哪怕让患者极端痛苦也要努力去救。 “我们希望病人都能舒适地活下来,但如果做不到,我希望他们这段路走得愉快……特别是孩子。” 纪瞻微深深看他一眼,面上浮出淡淡的笑,“小家伙也是运气,运气确实不好,但幸运的是,能遇到陈大夫。” 陈终绪一顿,望向他,“大夫救死扶伤是本分,安宁疗护也是我们的工作。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才是他的运气。” ——能从恶毒的爹,执着的妈手里接下重病缠身、莫名其妙出现的弟弟,自掏腰包为不熟悉的血亲看病,这样的哥哥打着灯笼也难找。 见过这么多人情冷暖,陈终绪由衷地觉得,他要给纪星河,也是给纪瞻微一个机会。 会是比较沉重的主题。这篇缘更,不会太长,最低最低月更但不至于,大概率(还)是免费文。 ——年底开的预收《文明观鸟人人有责》,来看鸟嘛来收藏嘛【打滚】寂寞老咕不咕不咕。 *全文参考郭艳汝大夫的科普、三联《从照护到安宁疗护》等有关文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不幸与幸运 第2章 入院 小孩子还没有完善的逻辑与思考能力,关于生与死也懵懵懂懂。混沌的,就像是在一团迷雾中,拼命张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自己熟悉的东西。 等纪瞻微跑完流程,纪星河已经被安顿在单人病房,由护士抽血做相关检查。 ——他很乖,抽血的疼痛比难熬的癌痛轻得多,他只是皱皱眉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陈终绪请他到诊室,与他详细说了后续的疗护计划。这本该是一次“家庭会议”,但纪瞻微是唯一一个家庭成员。 “安宁疗护不去终结生命,也不延缓生命,如果有积极治疗的机会也绝对不会放弃。我们去减少生命结束前的痛苦,对症治疗,经过评估后可以入院,好一些之后也可以随时回去。这一点需要您预先知悉。 “我们科室的患者年纪普遍比较大,有些医护人员没有太多儿科照护的经验,所以我会作为他的主治大夫,和我们这有儿科经验的护士赵念湘合作,请我院儿科专家协助,帮助孩子减轻痛苦,做好护理工作…… “护理方式不仅限于药物,还会用音乐疗法、芳香疗法、按摩疗法等平时在医院不太常见的方法辅助,增加患者的舒适体验。您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带您学习一些护理知识。 “我们会根据大家的身体情况,定期组织活动,比如看电影,艺术活动。孩子要是能活动,我们也会给他讲讲故事,陪他晒晒太阳之类的。” 陈终绪说得很实在,纪瞻微听得认真,几乎能想象出纪星河重新恢复笑容,在阳光下咿咿呀呀的模样。 虽说是个天降的弟弟,到家时还以为是个私生子。但大人犯的错,怎么愿意责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呢?更何况还没投好胎。 “纪先生,您这几天可以把孩子熟悉的衣服、用品、玩具等带过来。我们会全天陪护,您也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处理工作生活。” 纪瞻微挑眉,“我是自由职业,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可能多地陪他,长期陪床,可以吗?” “医院的环境毕竟不太一样,陪护需要遵守规定,如果接受的话可以长期陪。” 说是这么说,陈终绪仍然有点担心。这么个年轻男人不去工作一直守在医院,要是后面付不起费用……医务科该过来冷嘲热讽了。 虽然不像ICU那么烧钱,但床位费之类累积下来也不便宜,医保也只能报销一点点。 “没问题。费用如果不够我会再补交一些。”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纪瞻微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胸有成竹的模样。 “其实除了费用……我们做安宁疗护,不仅是为了病人能够善终,还希望照护者不要被困在时间中,不要因为长期照护而失去自己应有的生活。” 纪瞻微盯着他的眸子,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当然了,我能做的只是建议与帮助。”陈终绪像是怕被误会在说教,不忘补上一句。 . 临近傍晚时,纪星河悠悠醒转,发现哥哥不见了,身边全是白大褂的叔叔阿姨,尖叫着蜷缩起身子。 “ICU后综合征吧,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刘主任把检查结果塞到陈终绪手里,“你看看,呼吸道有点感染,呼吸不畅,有没有必要加点头孢或者阿奇试试。” 她亲自上阵,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纪星河的后背,感受着他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抖。 “小赵,你去找个摇篮曲放吧。” 纪瞻微提着大包小包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刘主任慈祥地抱着孩子安抚,陈大夫皱着眉头看检查单,护士小赵播放着温柔的摇篮曲,护士小郑用手背试着水温调奶粉。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发现纪瞻微剃了个胡子,换了身衣服,之前毛毛糙糙的青年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能与陈大夫比肩的身高,一扫疲惫和阴郁的面容越发俊俏,这身天青色短袖衬衫显得他十分干净利落,哪怕提着个蓝白的编织袋与黑色运动背包,仍然让人觉得他很有气质。 “纪先生来了?正好,星河醒了,好像有点害怕。”刘主任和之前脸红脖子粗的形象大不相同,一瞬间,竟让纪瞻微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好,我找找有没有他喜欢的玩具。”纪瞻微连忙放下编织袋,翻找出一个会出声会发光的奥特曼。 纪星河握住奥特曼的胳膊,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睁开,开始叫起“哥哥,玩!” 当着这么多人,纪瞻微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接过奥特曼,把玩具的手臂摆成举手的造型,嘿嘿哈哈了一阵,“星河,和我来拯救世界吧!” 在场的人都憋着笑,陈终绪的眉头舒展开,也不由得为这个看似孩子气的青年感到佩服。 他是真的在爱这个孩子啊。 纪星河毕竟是个孩子,有点热闹也就开心了,很快忘记之前见到白大褂们的恐慌。 在刘主任和护士们的悉心陪伴下,纪星河总算是把她们当成朋友。 “哥哥,哥哥。”他指着纪瞻微,又指着放下检查单的陈终绪,“哥哥你也来陪我玩!” “好呀,你还想玩什么,奥特曼,还是小汽车,还是手枪呢?”陈终绪看着那兜子玩具。蹲下身子,温柔地问他。 纪星河转转眼珠,“我要画画!” “我把他的笔也拿过来了。”纪瞻微连忙摸出一盒24色油画棒。 盒子看起来旧旧的,里面手指头粗的蜡笔被用掉了一半,撕开的纸皮儿上沾满了各种颜色。 护士帮忙把床上的餐桌支好,把床摇起来些,给纪星河背后垫上几个枕头。 纪星河用力按着几张A4纸,从油画棒里摸出了肉粉色,画了一圈圆圆的脑袋,随后掏出黑色,给他们画上了头发、眼睛和身体。 嗬!这齐肩发的不是刘主任嘛!这穿短袖的自然是他哥哥。 这头上横了三根毛的怕不是陈大夫? 没想到他年纪小,画得倒活灵活现。 “怎么把我画成三毛了?”陈终绪失笑。 纪瞻微瞧着他,嘴角上扬,“您确实头发翘翘的,神韵十足。” “咳!”陈终绪摸摸头顶的头发,往下压了压,“怎么都没人提醒我?” “难得看见陈大夫变三毛,谁舍得说呢!”小郑小声笑出声,“我们陈大夫平时很注意形象的。” “这样。”纪瞻微的唇角一直没有落下去。 陈大夫故作惊慌的样子是演给大家看的,他本身是个很稳重的人,逃不过我的眼睛。 纪瞻微想着,把纪星河画好的图画拿在手里,反复观赏。 “这孩子还挺有艺术天赋,要是喜欢画画,就多让他画一画。”护士小赵说道,“艺术也能疗愈病人。” “星河,你什么时候想画画,就叫哥哥姐姐帮你拿画笔,拿纸,好不好?” “好!”纪星河举起双手欢呼,听得大家心里头也雀跃不已。 “纪先生,我和您简单说明一下入院检查的初步结果和后续的安排。”陈终绪看看时间,准备去给其他病人查房。 纪瞻微跟着他走出病房,听他轻声说着早有预料的结果,点点头,“只要是能减轻他痛苦的,都可以,自费也可以。” 他只在这个世界驻留短暂的时光,尽可能地去满足他就好。 这是别人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我明白了。”陈终绪把圆珠笔插回胸口的口袋,“纪先生今晚就准备在这里陪床吗?” “陪着吧,这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房间里配有折叠床,如果住不惯,我们也有休息室。” “多谢好意,不过没关系,行军床或者地铺,我都能睡得惯。倒是陈大夫,是不是该下班了?” 陈终绪耸耸肩,“确实,正常我六点下班,今天的夜班是何大夫值班,但她路上出了点事,我等俩小时再回去休息。” “虽然这话说过很多遍……但还是要多谢陈大夫。他能在这里,我心里也算安稳了,也能够稍微做些该干的事情。” “这是医者本分。先不打扰纪先生了,我还要去查房,您请便,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 纪瞻微看着白大褂飘荡着远去,拐进旁边的房间,隐约有些恍惚。 这一天看似顺利,可他知道,这背后不仅仅是一群人的努力。 这也是在纪星河所剩无几的时日里,这个世界给予他的爱。 或许这个小小的人儿是明白的。 第3章 病房 纪星河入院的这几天,陈终绪每天给他安排用药,亲自监督,把该吃的该打的药都用上,控制饮食,呼吸道炎症得以减轻,疼痛控制得也不错。 最起码比疼得睡不着觉强太多。 纪瞻微看着他们忙前忙后,沉吟片刻,去生鲜店给医护人员们买了一兜子苹果。 “都说不要给大夫某些水果,但,苹果总可以吧。” 苹果红彤彤的,看上去就让人垂涎欲滴。 “那就多谢您了。”陈终绪也不推辞,给当班的医生护士们发了一圈。 再回到纪星河病房的时候,纪瞻微正坐在床边,陪着他画画。 “哥哥,爸爸妈妈怎么不来……”纪星河年纪小,但说话还挺流畅。他画着画着,忽然就问起来。 纪瞻微看着他,笑容浅淡,“等你病好了,妈妈会接你回家,但哥哥就要走了。” “哥哥去哪里?” “哥哥会去很远的地方生活。” “那我不找妈妈了,哥哥别走!”纪星河瞪大眼睛,去抓纪瞻微的衣服。 “我们都会变成星星,妈妈在看着我们,我们也没有分开。” 纪星河眨眨眼睛,认真看着纪瞻微,“爸爸为什么不要我……宝宝不好吗?” “宝宝好,是爸爸坏,你病好之后可要找他告状,不能放过他。”纪瞻微柔声说着,唇角的笑意收敛起来,“好了,让我看看,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爸爸,妈妈,还有星星……”纪星河抹着油画棒,忽然放下笔看向窗外,“哥哥,我想去晒太阳!” 小孩子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纪瞻微留意到站在门口的陈终绪。 “陈大夫来了,怎么不进来?正好,星河想出去,他现在能出去吗?” 陈终绪微微恍惚,刚刚纪瞻微的面色有些严肃,但又没太看清,一闪即逝。他连忙收敛思绪。 “可以,但注意保暖,别受风着凉。他现在的免疫力比较差,感冒的话会比较麻烦。” “好,我会注意的。等会儿赵姐过来,我让她帮忙检查一下。” “太好了!可以出去喽!”纪星河只听出来医生哥哥同意他出去晒太阳,十分开心。 秋日的阳光温柔洒在纪星河苍白的皮肤上。 钱阿姨仍旧穿着那条彩虹色的裙子,坐着轮椅,由护士小李陪同。 “小宝贝出来晒太阳了?真好!看起来精神多了!” “托您的福。”纪瞻微礼貌道,“这段时间我用您教我的按摩手法给星河揉胳膊上的穴位,他说很舒服,热乎乎的。” “那可不,咱们老祖宗还是有点本事的!” “我喜欢哥哥给我揉!”纪星河接茬,“我也喜欢闻香香的,听奶奶吹好听的!” 他指的是前天的香疗,还有昨天钱阿姨吹的口琴。 钱阿姨喜欢音乐,喜欢舞蹈,在“艺术时刻”活动里,纪星河听她在吹奏《小星星》。 纪星河很喜欢星星。 “小宝贝,奶奶再给你吹一个,怎么样?” “好呀好呀!”纪星河拍起小手。 纪瞻微看到他的笑容,真正在灿烂的阳光下绽放,像是蓬勃生长的向日葵,生命虽然在迈向枯萎,生命力却旺盛洋溢。 他察觉到陈终绪也从窗口看了过来,微微偏过身,和他招招手。 陈终绪笑着回应,驻足片刻后转身离开,估计是在查房。 口琴断断续续,勉强凑成了曲调。 听说钱阿姨以前吹一支曲子毫不费力,还经常登台表演,边跳舞边吹奏的那种,不过是年纪大了,癌症进展,逐渐难以登台,气短得很,积极治疗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钱阿姨拍了拍胸口,深吸了几口气,“小李啊,我这段时间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行啦。我怕再站不起来,想再跳最后一支舞,回头把我老伴儿叫来,你们都来捧场。” “好,我去和陈大夫报备,然后就联系王叔叔。” 纪星河还能下地走路,他拉着纪瞻微,摇摇晃晃地走到钱阿姨身边,扒着她的腿,双眼冒着小星星。 “阿姨会跳舞呀!好厉害!” 钱阿姨笑着摸摸他的头,“那可不,我当年也是生产队一枝花!” 一老一少坐在泡桐树下,秋风轻拂,将笑声传递到安宁疗护病区的各个角落。 津城的秋日很美,时常晴空万里,碧空如洗,让人紧绷的心情也不由放松很多。 . 陈终绪查完其他病房,和一位病人聊了诊疗计划,又接诊两位病人家属,这才得了空,重新打开纪星河的病案。 按目前的情况,在用的非阿片类镇痛药已经不能再加量了,但随着病情进展,疼痛显然不会消失,只会愈演愈烈。 陈终绪咨询过刘主任和其他专家的意见,决定向医务科打报告申请,包括向5岁以下儿童使用阿片类药物,以及临床试用对于儿童效果尚不明确的新药。 之前纪瞻微也说过,他并不是个保守的人,如果有什么新药,只要有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他愿意尝试。 没有其他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如果效果不佳,还要尝试使用联合用药,结合姑息性放疗延缓扩散,这里面的风险更是难以估量。 他轻轻抚摸着“知情同意书”上纪瞻微的签名,仿佛能感受到深黑色的痕迹似的。 还有纪瞻微那深沉的,总有些神秘的目光。 他深吸口气,把论据和病案过了一遍,准备去医务科battle……是备案审批。 医院主楼里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 正赶上有患者家属在医务科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要投诉要举报,被保安拉扯着,旁边的年轻大夫不断擦汗。 定睛一看,这不是儿科的大夫么? “你怎么敢给我孩子用激素?那是断子绝孙的啊!” “上次那个范大夫呢!这个大夫态度不好!我就要让她给我孩子看!不然我不走了!” 陈终绪嘴角一颤,估计又是个闹事儿的。 且不说激素没那么洪水猛兽,这范大夫刚休产假没一个周,总不能把人请回来吧? 医务科的接待员揉揉太阳穴,好言相劝,把闹事儿的请进会议室喝茶,让儿科大夫先回去坐诊,晚点再和他讲。 “陈大夫,我们科长在神内病房呢,您可能得等一阵子!” 好吧。 陈终绪看他忙不迭地进了会议室,耸耸肩。 医务科确实很忙碌,处理纠纷只是其中之一,还得和上级单位、兄弟单位加强联系,安排好本院的各项制度,了解医疗水平,管理教学科研工作……都是琐碎的杂活儿,非常需要协调能力。 “陈大夫……”年轻的儿科大夫小曹学了八年的医,规培出来上了半年班,就碰上了不讲道理的人,他很愁,也很幽怨,“让我上您那儿照顾那个小孩吧!我真受不了这种家长了呜呜呜!” 陈终绪拍拍他的肩膀,“这种事会发生,但并不是每次都会发生,习惯就好。你要是有空,可以去看看我们那的小患者,但你不会看到他痊愈,这件事,或许比受委屈还要心疼。” 小曹一怔,叹口气,“我有时间的话,抽空去看看,小朋友也很努力呢。” “那就多谢了,兄弟。” 陈终绪回到病区,听小李说了钱阿姨的愿望,沉吟片刻后便答允。 他与钱阿姨的丈夫王先生通了个电话,把时间约在了明天下午。 纪星河在外面玩了很长时间,回来之后躺在床上,精神渐渐萎靡。 “哥哥,我好累。” “你玩得太辛苦了,蹦蹦跳跳的,当然会累。好好歇歇,我给你带了AD钙奶,要不要喝?” “要喝。”纪星河伸出手,挂上了笑意,只是嘴角微微颤抖着,握着瓶子的手也紧紧绷着。 “又不舒服了吗?我去找陈大夫。” “不嘛……哥哥……”纪星河接过小瓶的钙奶,耷拉着眼睛,又拉住纪瞻微的衣服开始撒娇。 “也没有很疼,我不想让哥哥姐姐担心,你不要找他们。” 纪瞻微的目光黯淡下来,“傻孩子。” 忍耐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你只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要受这么多的苦头?这个时候的你……只需要哭就好了,剩下的我们会帮你。 陪着纪星河勉强眯着之后,他去找陈终绪。 “疼痛是意料之内。骨髓的部分导致他贫血,腹腔和肝脏这里的占位一方面挤占肠胃,一方面影响肝功能。虽然我们在尽可能地调养,也用了最新的免疫治疗,但效果不明显。” 陈终绪叹了口气,“我今天也是想申请用药,最起码让他的疼痛会减轻些。我也会观察记录效果,如果好的话,可能还能拓展到更多儿童用药的领域。” 纪瞻微静静地看着陈终绪紧皱的眉头,眼皮浅浅眨了眨。 “谢谢,陈大夫,我能看到大家的努力,我也不是在催促。不过……您皱眉头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星河,让我不太忍心。” “抱歉,让您也担心了。后面的事我来安排。”陈终绪摇摇头。 纪瞻微的眸子很幽深,外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凝视着陈终绪,像是在揣测,像是在共情。 “如果有我们家属能帮得上的,我们全力支持。” 陈终绪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您真是让每位医生都羡慕的家属。” 他把刚刚与曹大夫的偶遇讲给纪瞻微,纪瞻微也不禁挑挑眉毛。 “言重了。或许,对于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迫切,只是……有时候太过急切,经历不同,产生误会。” “希望吧。”陈终绪无奈地摊手。 希望只是误会一场,而不是让人心寒的医患纠纷。 觉得这本有点沉重的话……[狗头叼玫瑰]和我去看鸟,求求鸟——【努力攒预收】【努力捋剧情】【点进专栏收藏感兴趣的预收&旧文吧】【观鸟年底会开,更新稳定】 *非甾体类如布洛芬,注意使用说明,每天使用总量不允许超过多少片,只能对付中轻度疼痛,且长期服用有可能造成消化道溃疡甚至穿孔,所以对于比较严重的如癌痛,它有上限。这种健康人群日常使用中基本上是安全的。另外如对乙酰氨基酚,也有服用上限,有肝肾毒性。疼痛的话还是建议遵医嘱,根据情况开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病房 第4章 同类 下午的天有些阴,但不妨碍安宁病区的活动室里灯光明亮,甚至张灯结彩,挂上了彩带装饰。 能够下床的患者几乎都来了,有秩序地坐到舞台旁边。纪星河同样,在小赵和纪瞻微的陪同下坐在最前排,摇晃着一双穿了小皮鞋的脚。 钱阿姨今天仍旧穿着彩虹色的裙子,只是脚上换了双红色皮舞鞋,头上别着一支蝴蝶发卡,喜气洋洋。 她的丈夫王先生推着她进来,陈终绪和护士陪在后面,手中拿着捧五颜六色的花束。 陈终绪的视线与纪瞻微交错一瞬,回到钱阿姨身上。 音响颤抖着,歌唱出一些年代久远的舞曲。钱阿姨缓缓站起身,抬起枯瘦的手臂,被同样褶皱却有力的手握住。 “谢谢大家!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热闹,愿意满足我的小愿望。我也和我老公商量过,再住一段时间,我就回家。这辈子呀,我过得很开心!” 钱阿姨小心地迈着舞步,下巴微微扬起。 红舞鞋落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踩着音乐的旋律,她翩翩起舞,伸展着纤瘦的四肢,和王先生慢慢地挪动着位置。 这支舞跳得很轻很慢。她身上的止痛泵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却始终坚守着,为她注入减轻疼痛的良药。 这支舞只持续了两分钟,王先生扶着气喘吁吁的钱阿姨落座,蹲下身子,把花束交到她手中,含情脉脉。 “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你,我就想送给你一束花。你就像向阳花一样,绣球花一样,满天星一样,灿烂、美丽、余韵悠长。” 说得钱阿姨脸都红了,拍他胸口一巴掌,“一把年纪还说情话!臭不要脸!” 王先生摸摸胸口,嘿嘿地笑。 众人哄笑不已,连纪瞻微都忍俊不禁。 “阿姨跳得好棒呀!但是,你要走了,我们会很想你的!”纪星河跳下椅子,跌跌撞撞地扑到钱阿姨的膝盖上。 钱阿姨慈祥地摸着他稀疏细软的头发,“走之前,我会去看看你,好不好?” 纪星河的眼睛倏忽亮了,“好!我会给阿姨准备礼物!” 大家不由得又夸赞起小宝贝贴心。 ——纪星河是星星,他想点亮这个世上的美好,就像奥特曼要拯救世界。虽然他只是个小朋友。 陈终绪望着在场的人,眼中闪着光。 “如果最后的时刻无法避免,就好好享受这段能走、能看、能唱、能笑的时光吧。”钱阿姨轻声说着,笑容中洋溢着幸福。 这是在ICU病房很难见到的平静。 . 忽然下起了雨,秋雨一场,更添寒意。 陈终绪与儿科的小曹大夫商量过病情,想和纪瞻微沟通最终疗护方案,意外的,没有碰见他,护士小赵也没在,只留下纪星河一个人在看动画片。 “你哥哥去哪里了?” 纪星河眨眨眼,“哥哥的朋友来找他,他让我看动画片,马上就回来,他刚出去。” 朋友?陈终绪一直觉得,像纪瞻微这样的性格,似乎并不太容易有深交的朋友。 “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纪星河摇摇头,“没关系的哥哥,你很忙吧?” “还好。谢谢你,我找你哥哥有点事,你要好好在这里看动画片哦。” 他摸摸纪星河的后背。 不过纪瞻微会在哪里?他走过走廊,在楼梯旁边驻足。 这处楼梯尽头是室外,而外面在下雨,或许在这儿。 陈终绪果然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啧,恭喜你啊,百年好合。”纪瞻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像是外面的雨打在即将脱落的树叶上。 “这个女孩很漂亮,祝你幸福,我们过去的事,麻烦你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把那些故事与感情,烂在心里。” 对面的人默不作声,直到纪瞻微再次开口。 “不过你……你确定你是爱她,而不是……” 对面是个男人,他忽然抢过话头,声音中隐约带着哽咽。 “纪老师,我要声明一下,我是双,所以我不算骗婚。” 陈终绪停在楼梯间,他知道听别人谈话不太礼貌,但他没有离开。 他听见纪瞻微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楼梯的栏杆,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纪瞻微唇角露出的哂笑与不耐。 “希望你对她负责,我不希望我认识的人出尔反尔。尤其是你。” “我是什么人你也算清楚,你大可以放心。”那个男人深吸口气,“但是……纪老师,我对你也绝没有欺骗!” “随便吧。”纪瞻微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冰冷得没有感情。 “我们……还会和之前那样吗?” “不会。” 对方沉默良久。 “这样的你,确实是我认识的纪老师。打扰你了。这张请柬……你可以随意处置。” “慢走,不送。” 男人的伞“砰”地打开,他冲进雨里,噼里啪啦,皮鞋哒哒的声音远去。 纪瞻微望着打起伞奔向雨中的人沉默了很久,或许在苦笑,或许只是漠然地看雨。 陈终绪轻轻咳了一声,走近两步。 “打扰了,我无意偷听。不过,他是你的竞争对手?” “前男友。”纪瞻微微微抬头,对上陈终绪的视线,并不意外似的,声音中没有丝毫苦涩。 陈终绪一愣,脑中的逻辑关系理了好一会儿,“抱歉。” 纪瞻微转身上楼,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耸耸肩。 “没什么可道歉的,我喜欢男人是事实……”话锋一转,纪瞻微已然走到陈终绪身边,眼睛眯成缝,“陈大夫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是单身?” 陈终绪抿唇。 “我总要和将死之人接触,和法医、殡葬这种职业似的,一般人会害怕,避之不及。” 纪瞻微挑挑唇角,“总有几个不害怕的。” 就像是他。 陈终绪叹口气,偏开视线,压低声音,“最大的原因,在取向方面,我们是同类。” 纪瞻微挑挑眉毛,却并没有表现得恍然大悟,“怪不得。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陈终绪没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 “没关系,或多或少的,应该也有些人意识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虽然这是纪先生的私事,不过……” 陈终绪稍微犹豫,目光看向雨声淅沥的门口。 纪瞻微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多说了些。 “那个人算是我的同事,我和那个人也没有谈很久。但我把我妈和孩子接过来之后,他不方便出现,就提了分手。他不喜欢孩子,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但能怎么办,把走投无路的他们推出去?我爸没人性,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你是个很好的哥哥,也是个很好的人。你同样值得更好的。”陈终绪笃定。 纪瞻微摸摸下巴,“如果我说,我并不像陈大夫想得那么好呢?” “你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至少在我的认知里,你比很多人要好得多。” 很明显,这是夸赞,而且是很高的评价。 纪瞻微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 陈终绪的身高让他被迫平视甚至微微仰视,书生气的鹅蛋脸上嵌着双柔和与魄力并存的眼睛,右眼下方,还有颗不太明显的浅色小痣,不认真看还发现不了。 这人长得确实秀气,却又不能用柔弱形容,或许是那种坚实可靠、铁骨铮铮的对象。 陈终绪坦荡接受他的打量,轻声发问:“如果星河走了,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我可以为了陈医生过来。” “那我可以理解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朋友很少……但如果是陈大夫,倒也不差。”纪瞻微收回打量的目光,隐约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陈终绪松口气,“不打岔了。我是来找您商量星河的诊疗方案的。” “我和您去谈话室说,在这里……总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瞻微的唇角抬起,藏在里面的小虎牙忽然短暂地暴露出来。 秘密也说不上,不过是陈大夫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点没说出口的念头。 谈话室里,唯有沉默。 纪星河会成为一个“实验品”,但是不得不成为的“实验品”,否则无可救药,最后的时光也将逃不过痛苦的魔爪。 ——纪瞻微是这么理解的。对于纪星河来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非是彻底的姑息,与挣扎后的命运。 “试试看吧,我希望他能不被疼痛折磨。哪怕最后打上镇静,睡过去也好。” 两个人一同回到病房。 纪星河的手里正拿着花花绿绿的条状彩纸。 “纪先生,陈大夫,你们来了。”护士小赵打个招呼,手底下却没有停,“星河说想做一些纸星星,我找了些之前我闺女留下的彩色纸条,正好可以叠。” 闪光的彩条纸被折叠成五边形,轻轻推几下,就变成了立体的彩色星星。 纪星河的手有些笨拙,但他可以认真地做好第二步,把打了个结的星星纸折成厚厚的五边形。 “我和赵姐姐说几句话,星河,先让你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好,哥哥,你会叠星星吗?” 纪瞻微看看陈终绪和小赵,“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小赵递给他一颗捏了两下的星星,简单解释了几步,这才跟着陈终绪去外面。 纪瞻微开始还有点动作艰难,但渐渐的,手熟了,掌握了规律,似乎也并不那么难折。 纪星河笑得眼睛弯弯,眉尾却是向下,“想做星星,很容易的,对吧?我不会折纸鹤,只能折星星。” 纪瞻微摸摸他的头。 “星星很漂亮,也很重要。太阳就是一颗大大的星星,在温暖着离它很近的星球。” 纪星河听不太懂,大大的眼睛充满疑惑。他知道星星亮晶晶,太阳很暖和,但他不知道星球是什么。 “就像是你,明亮的星河,也像太阳一样。”纪瞻微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耳朵略微竖着,听见陈终绪在外面给护士解说疗护的变化。 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案,会带给他更好的变化吗?让他再多灿烂和闪耀。 ——这一切都交给你了,陈大夫。 参考:《挂上镇痛泵,他与穿着红皮鞋的妻子在安宁病房的最后一支舞》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同类 第5章 信仰 纪星河抱着透明的小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一点都不好喝的药,皱着眉头,却没多说一个字。 只在喝完之后吐吐舌头,要哥哥给他水喝,又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用胳膊擦擦嘴,露出大大的笑脸。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们,知道吗?不要不说哦。” “好!” 陈终绪直起身子,和纪瞻微对个眼神。 纪瞻微便跟着他走出病房。 陈终绪的白大褂微微鼓起,有一瞬间,看起来仙气飘飘。只是下一秒,他又成为了干练的医生。 “如果这个阶段接受良好,再往后,会继续尝试继续用阿片类药物。他年纪太小,必须严格控制用量,谨慎观察,避免药物过量的呼吸抑制。后面也好用镇痛泵,或者芬太尼透皮贴。” 之前的几次谈话中,纪瞻微从他这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经常听说的神药杜冷丁并没有吗啡的镇痛效果好,而且禁用于长期癌症患者;对于18岁以下的儿童来说,各类□□是禁用的,更容易造成吗啡中毒;虽然阿片类有成瘾的风险,但循序渐进地按时正确使用,要比疼到不行时再用更不容易成瘾,风险更低;缓释片绝对不能掰开,会破坏缓释的结构,导致药物快速释放;居家照护剩余的药物必须还给医院,避免被误用造成生命危险或成瘾…… 学这些复杂的医学疗护知识的时候,纪瞻微很专注,专门拿了小本子记录,心里却微微发酸。 在学习的间隙,他曾经问陈终绪。 “陈大夫,这些知识,你有在孩子们身上用过吗?” 陈终绪的神情暗下,睫毛眨动,投下薄薄的影。 “在我正式来安宁科之前,曾经为十一个孩子学习了这些。有的是文献,有的是实际经验。”陈终绪轻轻叹口气,“他们有的好转了,有的……不被允许再住院,只能回家,他们的家长必须要学会这些,知道在家里,在基层社区病房,怎么照护自己的孩子。” 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或者不止是孩子,能在熟悉的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比在冰冷的病房,消毒水气味中,还有心电监护的响声、隔壁病人的哀嚎中要舒服得多。 陈终绪的神情充满了悲悯、祥和,纪瞻微的心绪随之稍微平静。 “我曾经为癌症病人的死亡感到羞愧,因为我无法治好他们,还要眼睁睁地看他们在死之前经历切开气管、插入管道、开膛破肚的痛苦。 “直到我了解了临终关怀、姑息疗法、安宁疗护——这是个相当小众,却十分重要的,有关善终的领域。” 陈终绪像是回想起什么,轻轻叹口气。 “癌症的长痛,还有偶尔的爆发性的短痛,持续不断的咳嗽痰多,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呕吐与压迫的痛苦,千奇百怪,但都很让人揪心。还好我们还有办法能帮助他们。不止是医生,还有心理治疗师、社工、志愿者。”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像是刀刻斧凿出的雕像,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纪先生,不好意思,您在听吗?” 纪瞻微恍惚片刻,轻轻点头。 “刚刚我补充了一点,也需要纪先生知道。阿片类药物可能导致便秘,要让星河多喝水,保持一定的运动量。” “好。”纪瞻微像是听课的学生,低声回答。 陈终绪抬起手,在他肩膀拍了拍。 “星河是我的病人,也是我们共同守护的孩子。我们都会尽己所能,为他最后的时光带来平静与满足。” 似乎是听到什么动静,陈终绪的背影去得匆忙,纪瞻微忽然觉得心里面痒痒的。 好像不止是感激与羡慕,还有一丝……双方都有的,停留在界限之外的矜持。 他偶然碰到了坐着轮椅出来的钱阿姨。 她看起来似乎比前段时间更为干瘦,但面上仍然笑得和蔼。 “钱阿姨,您这是去哪里?”纪瞻微轻声问道。 “我去那边的礼拜间……”钱阿姨虚弱地笑笑,“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纪瞻微点点头,有点惊讶,“这里还有礼拜间?” “有的。”钱阿姨像是在诉说一个小秘密,没有再说下去。 礼拜间位于准备室旁边的角落,十分隐蔽。 门开之后,里面的空间也不大,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供桌和墙上半人高的壁龛。 护士小李拉开壁龛上黄色的帘子。 小小的空间内居然放了不少塑像,能认出的有十字架和耶稣、弥勒佛、观音菩萨、道教三清,甚至还有胡黄白柳的牌位。 小李拿出其中的弥勒佛像,小心地供在桌上,还从兜里掏出几个苹果供上。 “佛祖在上,钱兴华身体抱恙,无法跪拜,医院也不让烧香,请您宽恕。”钱阿姨双掌合十,拜了又拜。 钱阿姨信佛,大致说了些感谢佛祖庇佑的话,希望佛祖保佑自己的家人孩子,医护人员,还有自己的病友——包括纪星河,随后把腰弯得更低,虔诚地上下举掌。 南无阿弥陀佛。 “生病之后,药石无医,只能求神问佛,养成习惯了。信则有,心诚则灵。”钱阿姨看向纪瞻微,“小纪,你信什么神仙吗?” 纪瞻微摇头,“我是无神论者。” 钱阿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失望。 “那样也好,只要能找到心灵的寄托,信什么都好。” “虽然我不信神,但我相信……有很多相遇是上天的安排,而不仅仅是选择。” 他在这一瞬间回想起很多瞬间。 有关父亲、母亲、纪星河,还有陈终绪。 “是啊……”钱阿姨笑笑,“能活到现在就不错啦。遇到了这么多好人,心怀感激与善念,知恩图报,才能让世界更好啊。” 三人离开礼拜间,又看到护士小郑带着田婆婆过来。 田婆婆也坐着轮椅,手里拿着个十字架,向他们点头示意。 看来……信仰在这里还是很重要的。 至少是在生死大事面前,信仰成为了一道连通生死的光。 . 陈终绪循声来到祝爷爷的病房,他的同事何大夫及护士小迟也在。 “祝爷爷的情况不太好,翻身的时候出现了严重的谵妄和癫痫,刚推了支安定,先镇静下来,我也让人联系家属,尽快安排见面,别留遗憾。” 陈终绪给祝爷爷简单查体后重新盖好被子,仔细掖好被角。 老爷子八十一了,是前段时间刚来的,因为结肠癌合并肠梗阻切掉了肠子,做了个造口,后来肾脏又出了问题,下肢水肿溃烂,差点因为感染过世。 经历过ICU的老爷子不想再经受那种鼻子里插管,反复摩擦的疼痛,也不想被捆绑着,在滴滴的仪器中惊恐地度过最后的时间,出了ICU就要求回家。 回家之后没有得到足够的照料,身上生了褥疮,他想要自杀——却连路都走不了,刀也拿不动,又不肯放煤气连累他人。 直到被身心俱疲的女儿瞒着其他家人,把人送到安宁病房。 “爸,我并不是不爱你,我只是太累了,我的工作,我的孩子、孙子,我都放弃了很多,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你,对不起。” 老爷子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与女儿交握的手指微微弯曲。 陈终绪与何大夫一同与祝女士聊了很久,给老爷子打上了消除水肿,减轻疼痛的药物,又吸了痰,老爷子居然能发出声音了。 “不怪……不想……连累你……” 女儿一直压抑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在病房失声痛哭。 “不哭……” 陈终绪忽然想起了以及已经去世的爷爷。 ——那时他遭了好大的罪。家里微弱的呻/吟与喘息持续了好长时间,却因为乡村落叶归根、遗体要完整的风俗,独自被困在烧得暖暖的炕头。 一直到没有声息,仍旧睁大着浑浊的眼。 他们说,亡者最后一口气会传染,不让小孩子进屋。 明明……可以有止疼的扩张气管的药物,让他像祝爷爷一样,还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还能握住后辈的手。 但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死亡,也是唯一一次死亡,没有再化解遗憾的机会。 “如果症状控制不住,可能得推到临终关怀室了。”何大夫帮祝爷爷整理好头发,和护士细心擦去他褶皱皮肤上的汗水和泪水。 “对了,那个小朋友。” 陈终绪抬起头,等着何大夫继续说下去。 “他很喜欢你。那次你休息,他说,希望你和他的哥哥,能陪他到最后一次睡觉。” 陪他到最后一刻。这是纪星河还没有告诉他的愿望。 何大夫说话温声细语,陈终绪几乎能想象到,纪星河趴在何大夫耳边,奶声奶气地说出这个秘密。 “他还说,如果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关系,就去做,不管他也行。哥哥还告诉过他,只有去做,才有可能愿望成真。” “这孩子,总是很少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好像总是笑眯眯的。” 陈终绪垂眸,心里仍然有些难过。 可是作为医生,作为朋友,作为哥哥,他能做的不多,也不可能与命运争夺纪星河。 无论是纪星河,还是祝爷爷,他们都会在不久的将来长眠。哪怕再珍惜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总会有些贪心地想,久一点,再久一点。 还想陪伴他们去往未来,带他见证疾病之外的美好。 第6章 找人 可能是天气转凉,季节由盛转衰的缘故,安宁病房里状态下滑的病人不止祝爷爷和钱阿姨。 纪星河裹着小被子缩在床上,咿咿呀呀的带着哭腔,“我不要拉臭臭!会疼!大臭屁!不要碰!” 这算是药物的副作用,却不得不面对,想办法解决,不解出来后面更难办。 只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并不一定能像成年人一样理解打针吃药之外的程序。 赶上周末,一批志愿者来拜访。 志愿者们多半是三十岁往上的普通人,通常都是经历了家人病重去世,这才对安宁疗护有所了解,在经历遗憾过后加入团队,希望减少更多人的遗憾。 “小宝贝怎么哭了呀?” 纪星河哭哭啼啼,小脸皱着,说什么也不让别人碰他的屁股,哪怕肚子里涨涨的好难受。 “医生哥哥有魔法,他们会让你不疼了,不咳嗽了,也可以很快让臭臭跑出来的!”志愿者姐姐又心疼又好笑,这症状也不好用吃的喝的哄,只能温柔地,一遍遍地安慰他,终于让他点头卸下防备,愿意让医生哥哥碰他的屁屁。 今天纪瞻微回家有事,早上没见着陈终绪,就提前给护士打了招呼。 等他下午回来,刚在病房露个面,就被纪星河叫住。 “哥哥,臭臭拉出来了!像巧克力球!你要看吗?” “呃,不了。”纪瞻微眼角一抽抽,“我们还是把它送走吧!” “是陈哥哥帮我呢!把硬邦邦的臭臭赶出来啦!” “真好,现在是不是觉得舒服多啦?那下次就不要怕,相信大家能帮你,好不好?” “嗯嗯!”纪星河笑得可开心了。 纪瞻微试探着在楼道里晃悠,看能不能碰到陈终绪。 陈终绪正好从医疗垃圾处理间出来。 “星河的情况我听说了,谢谢陈大夫。” “医者本分。不过确实是第一次帮这么小的小朋友,我还特地请来了肛肠外科的同事。”陈终绪回想起当时小心翼翼的动作,倒是没有任何厌恶,只是怕弄伤了纪星河,惹得他哭叫,提心吊胆了好几分钟。 看陈终绪略带局促,不知怎的,纪瞻微反倒觉得有趣。 “我看今天志愿者在,不如我也去帮帮忙,刚好前段时间也学了些技巧。” 陈终绪尽量专心地鼓励他几句,目送他离开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涣散。 好累。 除了日常的查房调整药物,帮纪星河解决便秘,还解决了好几个症状恶化的情况。病人都在生前预嘱的时候提到不要插管不要手术,无损伤地对症治疗之后,他们还真扛过来了。 挺好,就是临床的紧张劲儿让他想起在急诊轮值的时候。这要是心理素质不够好,根本干不了这些。 而且万一真的连续走了好几个人,整个病区的气氛也会陷入低落,还得分出精力,来调整大家的心理状态。 相比较对症下药的医学知识,人文关怀才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 他和值班大夫打了招呼,去休息室眯了一会儿。 等他醒来,稍微恢复些精力,看志愿者们已经完成工作,就过去问了问今天整体的情况。 “纪先生好厉害哦。”有人说道,“那位吕叔叔有个愿望,想找到离家出走二十三年的儿子,和他道歉。我们还想这么多年很难找!结果纪先生问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和儿子的信息,没过半小时就有了眉目。” “没想到吕先生的儿子就在本市,而且改头换面,是一名电竞选手!”另一人接茬道。 这也能找到? 陈终绪眼睛一亮,“纪先生能帮忙找人的话……有件事还想让他帮忙。” 不久之后,陈终绪找到了纪瞻微。 “我们这里一直留着一份遗物,他的,嗯,家属,在老人过世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纪瞻微打量着他开合的嘴唇,像是从言辞中觉察了什么。 “他们欠费了?” 被他猜中了。 陈终绪苦笑,点头道:“是。但我们还是送到最后一刻,也并没抱着让她还款的想法。老人生前选择捐赠遗体,留下的只有病历和一小盒遗物,里面有比较贵重的物品,希望我们能交给她。” “他们离开之前有留下什么,比如个人信息或者物品吗?” “信息不多,都在档案柜里。如果方便的话想麻烦您看看,想想办法。” 纪瞻微跟去看了各类单据与物品。 “这个家属文化水平不高?” “对,她签字时会盖手印,名字的话,我们也是跟着老人在叫她红英。”陈终绪给他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中年女人坐在老人家床边,神情有些不太自在,双手也局促地在膝上攥拳。 “他们并不是法定的亲缘关系?” “嗯,老人家说是老乡,照顾得也很细心。但是突然在老人离世之前的两个星期人间蒸发,那时候老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但遗物是他来的时候就整理好,寄存在我们这里的。” 纪瞻微瞥了一眼他。还真是……善良的一群人,也没有把遗物悄默声地眯了充当医药费,反而留到今天。 “交给我了,一周之内,如果没有走太远,应该没问题。” “这么快?” 看他惊讶地挑挑眉毛,纪瞻微的唇角也翘起。 “不麻烦”和陈终绪的“那麻烦您了”同时响起。 陈终绪一怔,温和地笑着点点头。 . 调查的这段时间,纪瞻微能回来的时间不多。 每次纪星河问起,陈终绪都有些歉疚,是自己耽误了他的时间,也让星河总是看不到哥哥。 “没关系的陈哥哥,我就是问问……哥哥出去忙,一定会带好东西回来的!” 纪星河拿着画笔,又画了几个圆圆的脑袋。 现在的“陈哥哥”仍然是用三毛代替,和旁边戴眼镜的“曹哥哥”一起,手里头拿着很多土黄色的圆球,差点堆成小山。 陈终绪秒懂,眼角微微抽搐。 听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对屎尿屁比较敏感……对了,叫“诅咒敏感期”。 但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吧。 “画得还真……惟妙惟肖。” “什么喵喵叫?”纪星河立刻转过头问,眨着大眼睛。 “夸你,画得像真的一样!” “星河,我回来了……陈大夫也在啊。正好,我买了不少橙子回来,分大家几个,我再给星河榨点果汁。” 纪瞻微放下背包,拉开拉锁,鲜艳的橘黄色立刻涌入视线看着就鲜美多汁。他递了两个给小赵。 “哎呀,纪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小赵笑嘻嘻的。她看到陈终绪与纪瞻微之间似乎有些视线交流,便十分知趣地说要和星河玩榨水果汁的游戏,请陈大夫跟着纪先生去发水果。 发水果只是表象。纪瞻微心里谢过小赵,出门压低声音,小声告诉陈终绪。 “找到了,人在临省。不过她过不来,只能我们去找。” “是怎么做到的?” “秘密。” “所以,纪先生是类似侦探的职业吗?”陈终绪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钦佩。 “也可以说是,但不是普通人印象里的那种。”纪瞻微总是会透露出神秘的气息。 “不是那种开盒吧?” “不算是。我的业务不只是找人,更多的还是在办事上。”纪瞻微明白他的担忧,干脆把话说明白,“她犯了罪,入狱了。判决书上正好还留着名字,综合当地各类信息判断,是这个人。” 陈终绪更为惊讶,按捺住音量,“入狱?” “非法集资,借卖理财产品和保险的名义,诈骗多名老人财产,金额高达百万,七年起步。” 陈终绪一时哽住。 “但,如果是事主的意愿,且没有其他法定亲属,或许也可以告诉她,转交她。”纪瞻微补充道。 陈终绪皱眉,“老人家入院期间,只有她来陪同,每天都会来一趟。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也是为了钱呢?”纪瞻微摇摇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这要是在别人口中,必然是她为了吸干老人的最后一滴血,才这么殷勤地忙前忙后。陈大夫还是心善。 “老人家走之前,迷迷糊糊的,还叫着她的名字。”陈终绪微阖双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轻轻摇头。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监狱方面确认。医院这里也需要出具相关材料,流程可能会比较繁琐。” “医院这边我来办,务必要将老人家的事情办妥。” 这坚定的眼神很有力量,也很有魅力,就像是外面的阳光,温暖却又不炽热,不会把人灼伤。 纪瞻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掏出一个橙子。 “了解了,咱们先把水果推销出去,后面该提交什么,大致的时间流程,我会给你列个清单。” 陈终绪接了橙子,在手里轻抛起来,“好。” 纪先生确实是个很厉害,又很细心的人。 橙子的清香与欢声笑语在病区里温柔地扩散,抚慰着操劳了半天的医护人员,也带给了病人们天然的香薰抚慰。 *眯了,方言为偷藏,此处为据为己有之意,似乎写作“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找人 第7章 小女孩 陈终绪捻着手里的检查报告,微微抿唇。 他的面前坐着一位憔悴而年轻的母亲,不断用手中的纸巾擦拭眼角。她十岁的女儿已经是白血病晚期,抗癌五年,用过无数种手段,仍然反复发作,反复感染,重度贫血。 孩子的亲属都存在不适合造血干细胞捐献的基础疾病,配型成功的志愿者体检合格后忽然改变主意,不打算继续捐献。 厄运专找苦命人,孩子的父亲在外打工,却又在工地上中暑,摔了下去,当场丢了性命。两位老人哭天抹泪,一个心脏病发,花光了赔偿款才救回来。 目前儿童白血病的治愈率基本能达到80%,而她是剩下的20%中希望最为渺茫的部分,却又碰上了家庭困难。哪怕有一定的社会援助,也很难再有起色。 “陈大夫……我这算不算放弃她呢?” “您刚刚也说了,孩子没有精神,放疗反应很大,对医院表现出抗拒,出血频繁,护理困难,每天压力很大。在我们这里,提供的是缓和治疗,让孩子能更舒适,对家属也提供辅助,而不是放任不管。这可不是放弃,而是让每天都过得好些。” 陈终绪轻声劝道。 “如果事情还有转机,或者您有其他决定,我们也是允许随时出院的。” 女人用力攥着纸巾,双手颤抖地捂住脸。 “我不忍心让她再痛苦下去了……我差点……想要做出让我永远不能翻身的事!但我……我真的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您已经做了很多,您也找到了我们,说明您是个温柔负责的母亲,如果您愿意相信我们,就把后面这段时间交给我们。” “请你不要告诉她没有救了……” 陈终绪声音温和,“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提供治疗。或许,孩子可能比您想象的更坚强。” 进入安宁疗护阶段时,患者应当了解自己的情况。 以往的医院病房里如果出现身患绝症的老人家,家属时常会选择隐瞒病情,劝说老人接受治疗,让老人相信他的病能好。 但有时候,老人怀着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才惊觉自己已经灯尽油枯,失去了行动、表达等基本能力。 没有来得及完成,甚至没能说出口的愿望就这么成了永远的遗憾。还未处理分配的事务也因此成为继承者的困扰。 明明是有机会的,却只能后悔着咽下苦水。 帮助患者回避死亡的话题或许是爱,但却用爱剥夺了患者选择的自由。 虽然小女孩是未成年人,但她年轻的心里已经有思考的能力,自由的愿望。总体而言,陈终绪希望孩子也能知道,安宁疗护的目的并非治愈,她可以选择缓和疗法,也可以选择其他战胜疾病的方法。 一切,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取决于她的真实想法,而并不是全盘替她决定。 女人费力地点点头。 . 天有些凉,纪星河穿着他的恐龙睡衣,在床上继续叠他的星星。护士小赵给他拿了个洗干净的玻璃瓶子放星星,他已经叠了大半个玻璃瓶。 五颜六色的小星星闪着光,十分好看。 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被护士牵着走到门口,她怯生生地向里看。 “这里也有小孩吗?”她突然停下脚步,问护士。 “是呀,这个小朋友还没到三岁呢,是前段时间刚来的,大家对他都很好呢。” “嗯。”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我可以和他叠星星吗?我想在这里等我妈妈。” “我去问问他们哦。” 护士和小赵打个招呼。听说有个小姐姐也想叠星星,纪星河的眼睛亮了,“一起叠星星,叠星星给奶奶!” 小女孩走进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条星星纸。 “姐姐好,我叫纪星河,你叫什么?”纪星河转过身,圆圆的眼睛一眨一眨。 “你叫我洁洁就行。” “姐姐,好的姐姐。”纪星河似乎没太听出来音调的差异,随后问她,“你能先帮我叠成星星吗?我只会捏星星。” 小女孩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十分灵巧地叠着,几秒钟就变出一颗扁星星。 她的母亲找过来时,看到纪星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洁洁,咱们也住进来吧,这里也有医生,哪里不舒服就和他们说。”女人小声问她。 小女孩叠好手里的星星,神情淡淡的,“住进来吧,反正在哪里都一样。这里还有弟弟能和我玩。” 女人忍不住又抹抹泪。纪星河转过头,眨巴眨巴眼睛,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星星。 陈终绪找来纪瞻微,和他打个招呼。 “十岁的女孩子,能和星河玩到一起吗?” “你没在的时候,两个人叠星星,叠得很开心。孩子虽然有些年龄差距,但心性总是接近的,比咱们这些大人要好。”陈终绪轻笑,“有个还算同龄的人陪同,对他们都好。” “行。”纪瞻微表示了解,“另外……这段时间,星河的症状一直控制得不错。也是让陈大夫费心。” “我也只是尝试而已。我们很少接这样年纪小的病人,经验也比较有限。只是希望他这段路能走得安然。” “如果星河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关他的母亲……还有,那个男人。”纪瞻微稍稍抬起手,却又握成拳头,慢慢落下。 他说的是“父亲”,那个不称职的,丢下他们的“父亲”。 “纪先生,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生命的结束并不是生者的终点。为了心安也好,为了剥离也好,如果有阻碍,那就去打破。如果有愿景,那就去实现。”陈终绪主动拍拍他的肩膀,“况且,我相信纪先生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 他想,或许纪瞻微会彻底废止这段虚假的血缘关系,或许会曝光那人令人不齿的行径,或许还有他料想不到的。 但这都是纪瞻微需要面对的现实和未来。就像是,纪星河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但最多最多,只有几个月的生机。 这是必然。 作为外人,或者说,朋友,总该给予支持,好让他在之后的时间里也能顺利度过,继续前进。 陈终绪想要看到他在纪星河之外的模样,就像是,他能够找到消失的人,他能够在自己的人生领域中走出一条路。 在爱着纪星河之余,重建自我。 或许…… 陈终绪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再想下去便是越界。 一个神秘的角色,通常对于越界的行为十分敏锐。以防万一,连想法也都收拢得好。 “陈大夫是对所有人都这么温柔吗?”纪瞻微的眸子深处似乎燃着微光,“如果我想做什么,陈大夫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提供帮助?” 陈终绪一怔。 “一方面是职业,再一方面,朋友吧。” “我的话,希望不止于朋友。”纪瞻微似笑非笑,“陈大夫,谢谢。我去看看两个孩子,你先忙着。” 纪瞻微的步伐似乎轻快了许多。 陈终绪看着他的背影,反复琢磨这话中的含义。 不止于朋友?这话有点意思。 . 纪瞻微回到病房,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却发现护士正在清理地面,用来擦地的纸巾上赫然是斑驳的血迹。 小女孩的母亲坐在床边不停地和纪星河说着“对不起,吓着你了”,眼睛肿得像是核桃。 纪星河却伸出手,轻轻抱了抱女人。 “星星陪着姐姐,没事的!不开心的时候会流眼泪,身体也会流出血来,阿姨你也要开心一些,姐姐才会开心,就不流血了。” 纪星河说了好长的一段话,稍稍喘了几口气,又咧开大大的笑,露出几颗刚长齐的小白牙。 女人看着他,忍不住也摸了摸纪星河细软的头发。 “这孩子,年纪小,怎么这么懂事啊……” “姐,你看着吧,这孩子小大人似的,和你家宝贝能玩到一起的!”护士收拾完地面,转身看到了纪瞻微。 “纪先生你回来了?小姑娘刚刚流鼻血,小赵带着去治疗室,过会儿就回来。” “嗯,没关系。”他向女人点点头,“你好,我姓纪,您怎么称呼?” 女人站起来,小声说:“你叫我吴姐就好。洁洁她,我女儿是白血病,别吓着你们。” “哎,没事的,我们都身经百战,在急诊科轮过岗,什么没见过?叫我们来帮忙就好啦!” 纪瞻微恍惚片刻,一瞬间想起了什么。但只是一瞬。 “嗯,没事的。” 过不多时,洁洁拉着护士小赵回来,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似乎对于自己流鼻血已经司空见惯了。她偷偷瞟了一眼纪瞻微,和她母亲似的,小声问了一声“叔叔好。” 嗯,叔叔。 纪瞻微也不高傲,轻轻应声,“你好,谢谢你来陪星河玩儿。” “我想让妈妈好好出去工作,不要一直在医院陪我。” “洁洁……” “我没事的,这里有这么多人陪我。” 女人眼看着又要落泪,她却只是用力地勾起一个笑,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我知道了,妈妈也要努力生活,你也要好好养病,知道吗?” 小女孩忽然抱住女人,“我知道了妈妈,你说过很多遍,我都记得。但你呢,我不想你被他们欺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们却说你不对。” 纪瞻微隐约听出来些什么,神色微微晦暗。这孩子家里的情况,或许和自家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不由心生怜悯。 只是造化弄人,人各有志。孩子都明白的事,有些大人却利益至上,斤斤计较。 纪瞻微咬了咬后槽牙。 只是纪星河还在,就让他……安静度过这段时间吧。 嗯?七夕祝小情侣们甜甜蜜蜜! 加班结束真好呜呜呜后面要重新整理一下两本的线,各种忘沉不下心写,咕,努力续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小女孩 第8章 和老人的告别 钱阿姨准备出院回家了。 王先生,还有他们的儿女来到二院,来接人的同时,也向医护人员表达谢意。 钱阿姨摸着轮椅扶手,声音虚弱而平静,“带我去病房走一圈吧。” “哎呀,要回去了?这橙子你拿上,软乎的,可好吃了!” “老姐姐!你回去了我可想你想到吃不下饭了!”“净开玩笑,天天就数你爱吃,前两天还吃溜溜梅呢!” “平时得你照顾得多,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哎,给你织了顶帽子,正好天凉了,戴戴看!” 钱阿姨笑吟吟地戴着毛线帽,抱着水果,轮椅后面挂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像是在逛街。 “快推我去那边,星河等我呢。”钱阿姨催促道。 纪星河抱着一整罐五彩斑斓的纸星星,眼睛里灿烂有神。 纪瞻微把他抱下床,由着恐龙睡衣的尾巴一翘一翘,让纪星河扑到钱阿姨身边。 “星星会一直陪着奶奶!” 钱阿姨乐呵呵的,“是啊是啊,星星真好,谢谢你的礼物!” “护士姐姐,还有姐姐也有帮忙!” 洁洁苍白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你们都是好孩子!”钱阿姨招呼洁洁过来,摸着他们的脑袋,“能在人生中遇到你们,真是我的福气!希望你们幸福快乐!” “奶奶要是想星星了,就看看瓶子里的星星!” 大家轮流和钱阿姨拥抱过后,王先生和陈终绪、刘主任等人连连鞠躬道谢。 “她在这里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段时间,感谢你们,让她能没有痛苦,得偿所愿……这一天或许会很快就会到来,但我的家人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知道她没什么遗憾了……” 平日里话少的人难得激动地多说了些话。类似这样的场景,似乎经常发生在这里。 送走钱阿姨之后,陈终绪眺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心情稍有些复杂。 哪怕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安宁疗护医生,离别时仍然难以按捺住那份心底的酸痛。 今天恐怕还要送走另一位老人家。 卢爷爷已经失去意识地躺了三天,凌晨时回光返照,和儿女告别之后再次进入休克状态,在临终关怀室进行最后的姑息治疗。 卢爷爷从来的时候,每天都得睡上十几个小时,余下的时间,哪怕精神好些,也只是躺在床上,困难地点着平板电脑,翻看曾经的照片。 “陈大夫,卢爷爷走了。”护士来通知他。 “家属都在?” “在的,也按卢爷爷最后的愿望,准备好举行一次简单的告别仪式。” “嗯,我记得卢爷爷邀请我去,我这就过去。” 回去路上,偶然遇见纪瞻微在楼道里,坐在旁边,认真帮田婆婆读手机上的新闻。 “陈大夫,是不是那屋的老卢……没了啊?”田婆婆看他行色匆匆,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我们会举办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田婆婆侧头看看纪瞻微,“愿他在主的怀抱中安息……让不让外人一起去啊?” 陈终绪懂得田婆婆的意思。 对于年轻人来说,通常很少有失去亲人的经历。纪瞻微对待弟弟的用心大家有目共睹,不只是陈终绪,其他病人也都明白,也会想,纪星河走的那天,他会不会很痛苦,很悲伤? 如果……能让他亲自看到在这里的告别,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安宁疗护病房的告别,或许与外面有些不同。纪星河还小,他很难告诉别人,他想要什么样的“葬礼”,这一切的处置,仍然要依靠纪瞻微——哪怕陈大夫和医生护士们分担,纪瞻微才是纪星河最亲近的家属。 是不同的。 “这是公开的告别仪式,有意愿的人都可以参与。纪先生愿意去吗?” 纪瞻微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这是第一次遇到病人离世之后的送别仪式。 他垂眸,脑海里轻响着过去的声音。 “我妈走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按部就班地开了证明,找火葬场拉走了尸体,不顾着天阴天晴,拿了骨灰罐放在家里。” “她没有在那个男人举刀的时候保护我,我不怪他,那是我天生的选择。可她明明很会赚钱,却把钱交给那样的人,还为他再生一个孩子。我不明白她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我也不会明白。” “你不必明白所有的人。哪怕是你的母亲,没关系的。”陈终绪的声音也轻轻的,却很有稳定的力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已,没有人要按着一条线走。” “我可能不再懂得悲伤。直到我筋疲力尽,哄不动他,我和星河躺在床上。他哇哇大哭,我根本没有力气哄他,我想,她到底经历了多少,我的麻木是不是太过无情。” “纪先生,我并没有经历过你所说的情况,但我想,你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你们之中的连结被时光遮掩了。不过,没有关系,你有选择的权力,不管是怎样的,这都是你面对世界的样子。”陈终绪的眼眸静静地凝视他,不带任何攻击性,像是一杯清澈的温水。 纪瞻微总能想起最初那次对谈,他不由自主说了很多——那次,终于有人能聆听他、领会他了。 在陈大夫面前,似乎无论曾经是何种身份,他们都是普通的病患家属,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论美丑善恶。他始终支持着,温暖着,关怀着,像是个完美的人。 他的内心一定是强大的。 强大到让纪瞻微心生敬佩,心生……念想。 卢爷爷的送别仪式布置得很简单,房间外面并没有任何仪式的痕迹,只是摆了一篮单支的白菊花,暗示着里面正在送别。 大家都知道,躺在里面的人,或命不久矣,或已经平静离去。 纪瞻微对于卢爷爷并不太熟悉,但之前送水果的时候,赶上卢爷爷醒来,两个人还说了几句话。 听说他是带着弟弟来的,卢爷爷还劝他,人生无常,大化流行。 纪瞻微知道“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大抵是指的宇宙规律,不可抗拒,人也是如此。 如月盈月亏,如生老病死。只是,像纪星河这样小的孩子……也是规律之一吗? 纪瞻微跟着陈终绪,在门口拿了一支菊花。 卢爷爷的家人按习俗拿了一沓红色的“利是”,给来到仪式的人,还有路上遇到的人都发了一枚,见者有份。 有几块钱并不重要,接纳家属当下的心意,给他们一个疏解哀伤的途径,接受就是了。 纪瞻微小心地放好利是,为卢爷爷献上一支白菊花。 卢爷爷躺在床上,盖着白色的单子。眼睛轻轻地闭着,凹陷的面颊带着笑意,像是睡着了,正在做有趣的梦。 他的家人们全都走了进来。 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也做过无数次预演,真正看见至亲的人躺在面前,失去呼吸与心跳,身体瘦弱而苍白,裹在松垮的寿衣中,怎能不心生哀恸? 他的五位家人中,两个静静地看着现场,一个不断拭泪,一个安抚着她,还有一个坐在卢爷爷旁边,握着那双冰冷的手沉默不语。 “咱爸也算是善终了,得了这个病,能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什么遗憾。”中年男人说着,拿出卢爷爷的照片,轻轻放在他身上。 “咱爸是个爱读书的人,从小到大,赶上年代不好,却也自己读了很多史书哲学,坦坦荡荡,算是个草根哲学家。 “从小,他就告诉我们不要人云亦云,要多读书,多看世界…… “他常常和我们说,‘哲学家不惧怕死亡’,也常常让我们做关心他人的,正直善良的人。 “今天,我们要和他说再见了。 “肉/体已逝,精神长存……” 听着中年人娓娓道来卢爷爷的故事,纪瞻微的脑海中逐渐演绎出一个淘气包少年摸爬滚打,成为勇敢、温和、善良的成年人的故事。 仪式持续了十分钟左右,期间有几位病人也来送了一支菊花,收下他们的利是,静静听他说卢爷爷的故事。 “陈大夫,请你向刘主任、何大夫,还有护士们转达。这段时间我爸受大家照顾了,他早上和我们说,一定要好好感恩。” 陈终绪没有像人们通常那样劝他们节哀顺变,说“希望你们走出哀伤”之类空洞的话语,而是和他们轻轻拥抱。 “也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配合。即使哀伤,即使怀念,要带着卢爷爷的祝愿,过好当下的日子。”陈终绪而后和中年男人握手,“也感谢您愿意成为我们的志愿者。” “我知道,这是必经之路,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平和地离去。”男人笑笑。 纪瞻微的心情在这段时间内变得十分平静。 他知道,纪星河也会平静地沉睡,在这里……应该就是在这里,有大家陪同着,留下属于他的星光灿烂。 让他能怀着逝者的记忆,去做想做的事。 他垂眸,直到陈终绪走到他面前,给予他一个温柔的笑。 “谢谢你愿意参加这场告别,希望会对你有些帮助。” “确实有帮助。陈大夫,我们……也能拥抱一下吗?” “当然可以。如果需要的话……随时都好。希望拥抱能缓解你的不安与痛苦。” 纪瞻微的拥抱似乎是克制的,点到即止的。 但陈终绪却是真诚而深切地,将胳膊融入衣服的褶皱,让人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柔软。 纪瞻微轻轻叹口气,放任自己的念头,抱住他,在他肩头深深吸气。 淡淡的消毒水味,肥皂味,还有陈终绪那种乌木似的,带着温暖的,稳重的淡香。 足足三十秒。 要不是还有别人看着,纪瞻微并不想松手。 但陈终绪松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着紧绷的肌肉。 安宁的不只是病人,还有……他。 *写到卢爷爷突然想到人大哲学系的朱锐教授,找了些文章回顾了一下。 *参考南方周末《当一个哲学教授走到死亡的路口》,三联2025年6月刊第24期《我们该如何面对哀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和老人的告别 第9章 奥特曼 纪星河入院有一个月了。这期间,他和很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成为了朋友。 不难想象,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E人,只要身体不太难受,他都愿意和人多说几句。 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一个演讲者、主持人,甚至说快板书的。 但,时日无多。 这段时间应用阿片类药物的药效还不错,陈终绪记录下用药的方案与纪星河的反馈,询问纪瞻微,能否把这个案例作为paper公开。 纪瞻微当然同意。如果这套应用方案能用的更多有需要的孩子身上,缓解他们的病痛,那必然是善事一桩。 十一期间,病房里来了不少志愿者和有时间探望的家属,大夫们比往常更加忙碌,开了好几场的“家庭会议”与提前举办的告别仪式。 转过周来,每年十月份的第二个周六是“世界安宁缓和医疗日”,在这一天里,社工们会专门集合组织一些活动。 津城二院的安宁病房是少有的几家收治了儿童的病房,社工特地打听了纪星河与洁洁的爱好,准备了两个惊喜。 这天,纪星河的肠胃似乎不太好,吃东西经常会吐,甚至酸水都往外呕。陈终绪估摸着肿瘤压迫导致的呕吐可能性不大,暂时开了些调理肠胃的方案。只是……止疼的效果似乎又减弱了一些,可能要准备加大剂量,必须加强监控。 护士给他打了止吐针,他才稍微安静一些,擦了擦因为恶心而涌出的泪水。 “星星真坚强,再等一会哦,哥哥姐姐们会来陪你玩。”护士小赵耐心安抚着他,麻烦纪瞻微去拿个热水袋,给纪星河抱一会儿,暖暖肚子。 纪瞻微拿着暖水袋走到水房旁边,忽然听到隔壁活动室的动静。 “陈大夫,咱们这女孩子多,老梁又太壮了,咱们中能穿上这件还正合适的,只有你啦!” “陈大夫个头高,还不胖,这个皮套正好比较修身,可以的!” 他稍稍驻足,从门缝里扫了一眼。 陈终绪手里举着件红灰条纹的“皮套”,神情复杂。 纪瞻微低下头,捏着刚刚装满的热乎的暖水袋,抿唇憋笑。一会儿估计有好戏看了。 纪星河抱着热乎乎的暖水袋,红红的眼眶总算恢复些许,看起来也不那么难受,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浮现出来。 “哥哥,大家是不是都喜欢玩手机呀?手机上有什么呀?” “手机上有很多东西……可以用它和世界各地的人聊天,也可以看到很多风景和好吃的。” “是不是还有机器人,可以聊天呀?”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纪瞻微不禁笑了,把自己手机里的AI“馒头”请出来。 一个和纪星河一样可爱的男孩子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中央,友善地向他挥挥手。 “HI~我是你的朋友馒头,有什么想要和我聊的吗?” 纪星河不由得睁大眼睛,“哇……你叫馒头?好吃吗?” “哈哈,我叫馒头,可不是吃的馒头哦!不过说到好吃的馒头,你知道最会做馒头的地方是哪里吗?”AI开始自动回答,发出十分逼真的人声。 纪星河咯咯笑出声,“我不吃馒头,你都可以和我说什么呀?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纪瞻微都没教他该怎么做,他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开始说吃的,后来纪星河说听不懂,干脆又聊起来奥特曼——反而让纪瞻微插不上话。 他哪知道奥特曼的生日呢? 当当当——有人敲了敲门。 “谁呀!”纪星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是馒头呀~”“奥特曼来啦!”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没问你!”纪星河听见奥特曼,眼睛又亮了,干脆把手机交给纪瞻微,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口。 这精神的样子,哪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呀。 门轻轻打开,一个人高马大的奥特曼走了进来,还迈着四方步。 纪瞻微认不出是什么奥特曼,但他透过咸蛋黄似的眼睛,认出里面的人,唇角带了笑。 这修身的皮套有着皮革的亮面质感,穿在体型合适的人的身上,显得十分有型,似乎连肌肉圆润的形态都能看出来。 “泰罗!是泰罗奥特曼!” 这名字一出现,纪瞻微不由愣了——这奥特曼上映的时间可比他的年纪还久远,他虽然记不住模样,但这个名字……他小时候恐怕也是看过的。 难道纪星河当年……在看他当时看过奥特曼光碟? 奥特曼恐怕自己也不认识自己的身份,但他从善如流地走到床边,绅士地蹲下身子,“我是泰罗,你好!” “泰罗!是泰罗!我好喜欢你呀!我可以摸你的角角吗?”纪星河指着奥特曼面具上的两只角。 “可以啊,但是要轻一点,不要把他揪下来。” “我就轻轻摸!”纪星河果真伸出手指,从上到下,在银色的角上摸了一下。 奥特曼微微低着头让他摸,与印象中威武战斗的模样大相径庭。 “泰罗你真好!你是不是也很厉害呀!” “那当然,我可是脚踢少林拳打武当……” 似乎突然意识到纪星河的呆滞,奥特曼连忙改口,“在银河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得,这位确实对于奥特曼的了解也不多,不过……应该能糊弄过去吧? 纪星河“哇”了一声,突然开口问道:“泰罗奥特曼,你能带我见妈妈吗?” 病房里志愿者的笑声忽然稍稍减退了。 奥特曼温柔地看向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过了一会儿。 “可以啊,你知道的,我从M78星云来,和天上的星星很近,我可以带着你去找妈妈。” “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颗星星了吗?”纪星河仰着脖子想了想,目光犹疑,不太相信似的。 奥特曼坚定地把手覆在他缩成的拳头上,“我会带你一颗一颗地找,总能找到她。你相信光吗?” 纪星河点头,“嗯嗯!你一定要带我去……呜呜,我怕疼……我现在又有一点肚子疼……” 奥特曼轻轻抱住他,“相信我,我会带你去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纪星河轻轻呜咽,也抱住奥特曼。 “泰罗哥哥,你最好了,和陈哥哥一样好,你能陪着我吗?” “好啊。”奥特曼答应了他。 ——然后陪着纪星河玩了半个小时。其间漏洞百出,纪星河却浑然不觉,嘻嘻笑着,还让纪瞻微把奥特曼的声音和头像做到“馒头”里面,以后玩的时候就更逼真了。 “奥特曼要闪灯了,准备回家充电了。”纪瞻微忽然打断了这次拜访。 “对呀!你只能在这里呆三分钟!你快回去吧,下次再来!”纪星河恍然大悟,赶紧拍了拍奥特曼的手。 奥特曼则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还会回来看你的!等我哦!” 随后,他一只手握拳上举,另一只手缩在身体旁边,像是飞行似的,“咻”地跑走了。 “我去送送奥特曼。”纪瞻微笑着跟了出去,一直跟到活动室里。 “陈大夫真是辛苦了。”他连忙帮脱着面具的奥特曼拉开背后的拉锁。 “太闷了这个皮套,怪不得奥特曼只能呆三分钟呢。”陈终绪从皮套里钻出来,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身上的白衬衣也被汗水浸湿,半透明的衣料褶皱贴在胸口和后背,肌肤的颜色若隐若现。 “辛苦辛苦。你要是累了,是可以告诉星河要回去的,他不会介意。” 陈终绪轻轻摇头,他怎么舍得呢?不过是纪瞻微察觉了,这才主动打断,帮他回到这里。 “他是不是看出来我是谁了?” “他都叫你哥哥了。”纪瞻微抽了几张面巾纸给陈终绪擦汗,“这个小机灵鬼,什么都知道。” “他很开心,也没说透。”陈终绪深深吸气,来回来去地擦着脖子与头发,擦湿了好几张纸,“我得去换套衣服,谢谢纪先生。” 纪瞻微看着面色潮红,泛着水汽的陈大夫,笑容中忽而带了几分玩味与忍耐,轻声开口道:“客气。陈大夫先去忙,稍微歇会儿吧。” “嗯……还不能休息。星河不是说肚子疼吗?刚刚作为奥特曼也引导着问了他是哪里,是怎样的疼,我想办法去调一下药。” 纪瞻微哭笑不得,“专业的,还得靠陈奥特曼啊。” “纪先生抬举。我要是真的是个奥特曼就好了,说不定有超能力,可以帮他们清除病痛。” 陈终绪拧开纪瞻微递来的矿泉水,匆匆喝上几口,拎着水瓶站起来。“我先去办公室,马上就过去,纪先生先去陪星河吧。” “嗯,谢谢你。” 纪瞻微帮着社工把沉重的皮套抖了抖,叠好放进袋子,这才回到房间。 经过洁洁所在的病房,偷眼一瞥,居然看到一只穿着人偶服的库洛米。 社工们还真是……尽职尽责! 洁洁的反应似乎有些冷淡,缘故她长期贫血,平时就没什么精力,但看她的眼神,仍然带着些光彩。 她是喜欢的……哪个孩子不喜欢自己热爱的角色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这份喜欢来源于他人的温暖,来源于社工们的量身定制。 虽然……把皮套买大了,只能让陈大夫上阵,确实是意外。 但……因祸得福——也不好这么说——但确实看到了陈大夫的另一面。 无论是努力把自己演得像个奥特曼一点,还是那种筋疲力竭大汗淋漓的场面,都让纪瞻微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似乎对陈大夫的“模样”更为熟悉了,而不止于他作为“大夫”时的温柔、专业与坚强。 让他的内心里有什么在跳跃,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胸口,几乎要涌出来,却又重重地落下。 心猿意马?或许是吧。毕竟是一份不太合适,但并非没有机会的情绪…… 或者说,感情。 一个原本无暇顾及,无所谓,无关紧要的东西,忽然在琐碎中迸发。 像是飞离花蕊的蝴蝶,像是跌落溪水的花瓣,像是落在肩头的金色叶子,盈入鼻腔的一抹芳香。 感官中只是不经意的刹那,脑海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掀翻了理智的小船。 陈终绪:对不起串台了,现在的小孩应该很少看武侠了吧[可怜] 纪瞻微:啧,好诱(?)【收回沉迷的眼神】 —— 想了想,算了,虽然试着申了个榜,估计也上不去,就预留几章,还是随缘更了。大纲差不多,肯定顺着写完,就是同时在囤观鸟,还有三次的事,双开顶不住,慢慢来吧。[笑哭]呜呜去看看我的旧文和预收吧——【打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奥特曼 第10章 纠纷 “姐姐,你和馒头说过话吗?” 纪星河拿着台旧手机,走到卧床的洁洁面前。 “什么馒头?”洁洁转过头,有些虚弱地问他。 “手机里的馒头,可以聊天!” 洁洁大惑不解,“馒头是手机吗?为什么不去和人聊天?” 纪星河嘟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他们不看奥特曼,但是馒头看过很多,他知道很多,可以和我聊奥特曼呢!” 洁洁有些好奇地转过身,“那馒头知道小马宝莉、叶罗丽、库洛米,还有不良人吗?” “你问问他嘛!”纪星河熟练地点开通话模式,把手机朝向洁洁。 “纪先生,又带着星河来看洁洁了?”护士小赵推着小车过来,带来了今天的药。 “嗯,他嫌和我聊天没意思,画了张画,就和AI馒头聊。聊着聊着,突然想到洁洁,让我带她过来。” “哎,人都比不上AI了,我们放射科的主任最近也在研究AI诊断图像呢,听说诊断正确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真了不起。” “这还真是。”纪瞻微轻轻摇头,他是不太愿意承认AI比人强的,但不得不说,能有个AI陪着星河聊他喜欢的东西,总比自己不知道接什么话强。 虽然小孩子还挺好哄,记性时好时坏,忘性也大。过了这个茬,下次玩还是很开心。 这边洁洁和馒头聊着天,灰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开始侃天侃地。 “好了宝贝儿,该吃药了呢。这个吃两片,这个两粒……”护士来到洁洁身边,托着个小盘子。 如果是在普通病房,要吃的药肯定更多,一大把下去绝对卡嗓子眼。 楼道里忽然有些喧闹。 “庸医!都是一帮庸医!还有你!怎么敢背着我们,把你爸送来等死!” “我叔叔是长寿的命!凭什么要放弃治疗!我们允许了吗?” “这位家属请冷静一下……”护士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 “冷静?你爸你妈被送去送死你冷静?这孩子太不像话!”尖锐的、雄浑的、刺耳的、嘹亮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应和不绝,无一不语带嘲讽。 “哥哥,外面在吵架吗?好可怕呀!”纪星河听见动静,转头问他。纪瞻微站起身子,听外面吵得激烈,想着或许该让他们小点声,毕竟这里是病房。 护士叹口气,嘱咐洁洁把药吃下后,准备出门查看情况,想着要不要叫保安。 “你们别害怕,我出去看看。” 他跟着护士走出房间。 只见五六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在病区入口跳着脚,指着一个女人和两个护士喝骂。 “你们这群要命的玩意儿!医院不治病,眼看着等死!哪里是白衣天使,分明是恶魔!” “你就是想丢下老爷子!你这个不孝顺的闺女,真就是嫁了人了!丢人丢大发了!” 为首的男人忽然推搡起阻拦的护士,把护士推得一个趔趄。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 “我要用正义制裁你们这帮恶魔!不想死别拦我!说!是谁不管老爷子死活的?” 护士连忙摆摆手,“不是不管,老爷子他……” “你们就是仗着他脑子糊涂!为所欲为!”后面的人立刻抢话。 那用刀的中年人眼睛红了,“你们都该下地狱!” 一道白色的身影飘然而至,脸色稍有些苍白,领口还洇着汗水,在十几米开外就赶紧开口。 “您是祝爷爷的家属吧?我们先去洽谈室坐一坐,喝点水慢慢谈,好吗?” “去尼玛的,老子不跟恶魔交易!” “三弟!别做傻事!”被骂得哭哭啼啼的女人想要劝,又怕极了他手里的刀,退得更远。 “我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百善孝为先,一定要给我叔叔正名!”他猛拍胸膛。 “对!没错!不能让他在这里等死!要送到正经医院!” 他听着身后人的怂恿,拿刀的手越发用力,倏忽向前刺去。 陈终绪眉头一皱,步子立刻迈开。 几名护士尖叫着“保安大哥快来”,刘主任拐进楼道,急忙喊着“住手”,两名保安急匆匆地拿着防爆盾和电击棒大喝:“是谁闹事!” 刚刚跟出门的纪瞻微倒吸一口冷气。 银光乍现,被雪白的大褂一遮,猛地又刺穿出来。 白大褂的主人挡开不断后退的小护士,上手去挡男人的手腕。 被堪堪躲过。 那锋芒闪烁,再次挥舞向他。 “就是你吧!你是这里的恶魔大夫!” 陈终绪喝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却没半分退让。 他守在前方,如同阵前的将军,威严的气势猛地震慑住后面蠢蠢欲动的人,也让自己人倍感安心。 只是这人手里拿了刀,虽然顿住片刻,仍然越发地目中无人,将面前的医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直到被保安擒住,刀子脱手。 纪瞻微迟了两步。 “陈大夫!”“陈大夫!” 他的声音与刘主任和护士们重合。 “你受伤了?小李!你带陈大夫去诊疗室紧急处理一下,这边我来控场!我是安宁疗护科的主任!有什么事找我!”刘主任柳眉倒竖。 “等一下。”陈终绪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像是没有留意白大褂上微微透了一道艳红。 隔壁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推出来一张床。 “叔啊!你受苦了!”眼尖的家属已经看出来,床上的人是祝爷爷。 “孽障!都是孽障!”祝爷爷躺在床上,脖子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他的声音几乎撕破,“你们不孝啊!我洗个澡都不让人安生!” “他们放弃治疗,不顾死活,那才是真正的不孝顺!”后面有人说道。这帮人见到祝爷爷生气,略微收敛气焰,但仍旧凶神恶煞的。 “孝顺孝顺,你们不孝不顺!你们就不能再顺着我一次吗?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咳咳!”祝爷爷气得怒目圆睁,连连喘气,护士连忙拍着祝爷爷的肩膀。 “爷爷,不生气不生气,这边有我们呢!我们能处理的!” “安宁疗护是对症治疗,而不是放弃。进安宁病房之前,我们都会要求进行家庭会议,和所有亲属沟通。”陈终绪冷静地和他们对话,“麻烦咱们找一个能拍板定论,讲道理的人,和我们单独聊聊。另外,在医院闹事,是违法行为。” 随着祝爷爷的出现,领导的出现,更多保安的介入,那群义愤填膺的家属总算被迫冷静下来。除了拿刀的人被摁在地上,其他人都互相看看,没敢再作威作福。 谁知道他们的心里还算计着什么呢? “陈大夫,咱们先去处理一下伤口。”纪瞻微察觉到陈终绪的腰微微弯下几度,连忙赶到众人身边。 “嗯,不严重。刘主任……麻烦你了。” “快去。我是这里的领导,你们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别为难我们大夫!” “你们竟敢动手,我遗产一分都不给你们!我回去就立公证!”祝爷爷终于倒过气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叔,您可得好好活着!别想这那的!你闺女不懂事……” “闭嘴!你是想气死我吗!”祝爷爷怒目圆睁,又咳嗽几声。 “别说了别说了!一会儿去屋里聊!”护士赶紧给祝爷爷顺气,瞪了说话的人一眼。 “嘿你个小护士还敢瞪我!” “谁闹谁有理啊?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我要厥过去肯定是因为你们!一告一个准!”田婆婆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指着骚乱的人群。 田婆婆年纪大,那帮人本想反唇相讥,又看到陈终绪和旁边的高大男人冷着脸,自己的人数也不成优势,再闹下去真得公安局见,得不偿失,还给家里丢脸,到底忍下了。 诊疗室里,陈终绪脱下了白大褂,也脱下了里面的衬衫。 伤口在侧腹部与胳膊上,虽说看着血淋淋的,但好在不深,应该只是皮肉伤。 然而疼可免不得。 小李拿了小药箱过来,麻利地取出碘伏、纱布、胶布。 “不还手,硬挨刀子。陈大夫这是当大夫还是受气包呢。”纪瞻微叹口气,提起被划开的白大褂看了看,目光落在陈终绪若隐若现的肌肉上。 “和他们闹没什么必要。该叫医务科买防刀割防医闹的白袍子。”陈终绪倒是微笑着,挺直身子,把胳膊抬起来些,让小李能消毒包扎。 红色很扎眼。纪瞻微忽然被刺痛了似的,心口发紧。 “没事,皮外伤,我心里有数。”陈终绪温和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什么情感,整个人稳如泰山。 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没有痛苦。 小李处理得很麻利,让他别乱动,先坐一会儿,止住血再起身。 “陈大夫,我出去看看。纪先生,陈大夫就交给你了哈,帮我劝他歇会儿。”小李又拿了件白大褂,披在陈终绪身上,这才出去。 陈终绪若无其事地抓住白大褂的领子,笑脸相对,“纪先生怎么这副表情?” 纪瞻微叹口气。 “你真是个很傻的人。但……罢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以叫我。” 傻瓜……么? 陈终绪有点意外,“叫你干什么?” 纪瞻微撇嘴,“我帮你干他丫的啊。我正好练了一阵武术。” 今天的纪先生好像有点不一样。陈终绪愣了片刻不由笑了,肩膀稍微抬起,牵动伤口,这才压住嘴角。 “真没想到。纪先生明明看着很瘦。”分明只是接了句话,却感觉面前的人有几分……可爱。 话脱口而出,神色越发温柔,不忍让他心疼地把衣服拢好,挡住伤口。 “体格是天生的……等会儿的,我不受。”纪瞻微挑眉,言语中别有用意。 两双眼睛视线交汇,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溢出来,在二人之间悄然流转。 虽然未曾言明,却都心知肚明似的,在某个共同的领域对视、观察,心有灵犀。 陈终绪点头,稍稍犹豫片刻,继续问:“我知道了。那你觉得我呢?” 纪瞻微打量他,从眉眼、鼻梁到嘴巴,从宽肩到细长的手指到微微张开的膝盖。 又想起刚刚……肌肉隐约的轮廓,纪瞻微鬼使神差地开口。 “很带劲。” “啧,这个评价很有意思。”陈终绪回味几秒钟,心跳略不自觉加快。 纪瞻微耸耸肩,“是个正面评价,带私货的那种。” 陈终绪笑,“我好像看到了纪先生在神秘之外的另一种模样……倒是更让人好奇了。” “有兴趣的话……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不陪着星河了?” “也不是丢下他。有社工和AI呢,吃饭也就一个小时,没问题的。” 陈终绪欣然应允:“好,不过今天恐怕不行,还有事没处理完。不然,明天晚上,我下班之后,在……旁边的家常菜馆吧。” “明天吗?陈大夫的伤要不要紧?” “皮肉伤,血止住之后问题不大。我也很好奇,纪先生……会想和我聊些什么,与医院无关的事情。” 纪瞻微凝视着他的眸子,“陈大夫,我向来自认为能看透别人,但你也不遑多让。” “彼此彼此。” 第11章 有约 “哥哥,刚才是不是陈哥哥和别人打架啊!” 纪星河问起事情来向来耿直。 纪瞻微偷偷瞥了一眼陈终绪,“单方面被打……咳,是有人欺负这里的哥哥姐姐,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哥哥,你还好吗?”纪星河立刻转头去问,看到陈终绪穿着白大褂靠近,想要像往常一样抱住他的腰。 纪瞻微连忙伸胳膊拦住,不让他碰到人,“哎,刚刚伤到的地方还疼着呢。” “好吧……奥特曼也会受伤,但受伤后会站起来,继续打怪兽!”纪星河乖乖收手,仰着脖子。 “陈哥哥也要变好,还要继续帮助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深吸一口气,“哥哥也要一起变得更好鸭!” 清脆的声音在病房中像是清风吹过琉璃风铃。 “那当然。星星也会越来越好的。” 纪星河却有些忸怩,困惑的目光不自觉地挪开。 半晌,他才轻轻开口问道:“哥哥,我的妈妈,是不是死了?” 纪瞻微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会不回来的。死了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纪星河的眼神中没有悲伤,而是确信与求知欲。 纪瞻微沉默片刻,沉默得陈终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按住微微抬起的手。 “她就像一颗流星。” “什么是流星?”纪星河的眼睛清澈地眨着。 “流星呢,也是一种星星。它在漆黑的天空中明亮一段时间,像是小太阳,划过一道弧线,慢慢地消失。” 纪瞻微举起手,模仿着流星的轨迹。 “有时下流星雨,会有好多星星忽然出现,忽然消失。人们喜欢对着流星许愿,希望自己的愿望实现。” 纪星河握紧拳头,眉毛挑得高高的,“我和妈妈都会是流星吗?好美呀,做流星也不错呢!” “是这样吗?”纪瞻微摸着他软趴趴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纪星河伸手,抓住纪瞻微的衣服,嘟哝道:“我好想妈妈呀,死了也没关系嘛。” 天真的大眼睛眨呀眨,似乎并不知道生和死的重量,对他自己,还有对他身边的人。 “对啊,人到最后都会死掉,你也会,我也会。” 陈终绪看向说出这句话的纪瞻微,隐约有几分不忍。 “我想哥哥不死掉,这样就有人记得我了。” 纪星河向来会说一些不符合他年龄的话,简直见怪不怪了。 “会有人一直记得你,记得你像星星一样明亮,照亮了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路。” “哥哥,我这么亮吗?是不是比姐姐的脑袋还亮呀!” 洁洁之前一直戴着假发,但母亲不在时她会摘掉,不介意大家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她。 惊讶的,怜悯的,还有……有趣的。 所以纪星河知道,洁洁的脑瓜顶比她的眼睛还亮。 而洁洁,就躺在床上,毫不在意地摸摸自己的光头。 这颗因为化疗而丝毫不像个小女孩的,光头。 纪瞻微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比镜子还明亮,能照到人的心里。” 纪星河打个哈欠,有些困了,纪瞻微就把他带回房间,哼着儿歌把他哄睡。 陈终绪也已经去医务科处理完刚刚的事情。 他们对过眼神,默契地来到楼梯间。 “和不到三岁的小孩说死亡很难。但他似乎已经明白了。”陈终绪叹口气。 “对孩子来说,他可能还没有什么概念,以自己为圆心的区域里,最大的痛苦并不在于死亡本身。”纪瞻微的指尖轻轻敲击栏杆,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声。 “洁洁也是这样吧。” “说不定,她还有机会。”纪瞻微一字一句道。 陈终绪并没有怀疑,温和的眼中盛着光,像是碎星投水,流动在微澜之间。“有时候,纪先生像是魔法师。” 纪瞻微耸肩,唇角的笑带起浅浅梨涡,“并不是我有魔法,而是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充其量也只占个人和。只是,目前还没有确定。” “能够做到人和,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等事定下再夸我也不迟。陈大夫,刚才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投向陈终绪,却像是撞上了一面平平的镜子,察觉不出陈终绪赞许之外的态度,反倒映出一个迫切的人影。 “讲道理的交给刘主任,不讲道理的交给警察。祝爷爷的女儿说过,他们家有些极品亲戚,但没想到直接杀到医院了。我又给医务科提了建议,他们说会尽快采购防割裂的白大褂,完善安保措施,减轻医闹可能带来的危害。” “会有赔偿吗?” “象征性的谈话和慰问吧。毕竟也没出什么大事。” “陈大夫之前有遇到过医闹吗?” “有,过激的不多。大部分人只是情绪崩溃,并不是真的反社会。” 纪瞻微若有若无地叹口气,“陈大夫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我也不耽搁你。” “嗯,那么,期待明天的约定。” 约定,还是……约会呢? 纪瞻微没有明说,但他知道,陈终绪已经接收到了“电波”,并且愿意赴约。 一切顺利。 . 次日,纪星河的精神不太好,晚上醒了几次,白天又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 “哥哥,我睡觉了,你们吃饭,星星不饿。” 陈终绪不放心,摸摸他的肚子,观察他细微的动作,又开了药,嘱咐护士备上,情况不好再推一支。 “能支撑到现在,他已经很努力了。新加的药也只是缓解症状,可惜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陈终绪叹口气,“我去换身衣服,纪先生等我两分钟。” 陈终绪脱掉白大褂,把黑色风衣披上,与纪瞻微前后脚走出医院。 秋天的风卷着金色的银杏叶,在夜晚的街道上翩然起舞,在两个并肩前行的人之间穿梭。 陈终绪没说话,纪瞻微也沉默着,和他走进一旁的家常菜馆。 纪瞻微知道,他还是在担心星河——这条注定陨落的生命。 两个人在家常菜馆坐下,解开外套,随意点了两菜一汤,两碗米饭,再来两瓶大窑。 “其实我本来想带陈大夫去那家。”纪瞻微开口,指着街对面的西餐厅,“但陈大夫选的这里,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需要这么正式吗?”陈终绪笑着摇摇头,稍显松弛地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纪先生,在这里,你可以不叫我陈大夫,我现在不是医院里的大夫,而是陈终绪。” 他的眼神确实有些不一样,相比较在医院时的冷静平淡,温和之中,更多了灵动与狡黠,笑起来竟还有几分勾人。 纪瞻微的喉结一颤,差点怀疑自己进的是酒吧,而不是家常菜馆。 陈……先生,真是不可貌相。 他深吸口气,开门见山。 “我对陈先生很感兴趣,私下里想问问你的意见。要合作吗?” 陈终绪笑意不减,轻轻点头,“可以,是什么样的合作?” “像是,能陪着我做一些事。”纪瞻微观察他的表情,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还有呢?”陈终绪品咂着他的话,缓缓追问。 “还有,交换心里的位置。” 陈终绪瞥了一眼送来饮料的服务员,点头致谢,拿瓶起子开了汽水,推到对面。 “我直说了,谈朋友,处对象,对吗?” ——都是了解人情世故的成年人,这心思多看几眼,好明白得很。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并不介意和纪瞻微加深认识。 纪瞻微叹口气,“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毕竟弟弟还躺着呢。” “也不尽然。”陈终绪说得很慢,也很清楚,“你可以既爱家人,也爱别人,这对于你来说,不冲突。” “那,陈先生怎么想?” 对方并没有思考很久,他举起玻璃瓶,等纪瞻微也举起,主动过去一碰。 “合作愉快。” 摸不着的东西尽在不言中。他们各自喝下一口汽水,双眸对视之中,那种奇特的氛围又再次围绕着他们,像是引力,也像是探究。 纪瞻微伸过手,陈终绪便握住。看似是友好的握手,他们俩却都知道,自己和对方都在用力,都在暗中较劲儿,和掰腕子似的。 他的手确实很有力气,不过,势均力敌。 “陈先生,我还会有很多事需要再麻烦你。这次,算是我的试探,你见谅。” “试探得太多,人会乏的。明确之后,咱们两个……也不用那么客套。” “陈先生都这么说了……” “菜来了!炒合菜,木须肉!” 他们立刻松开手,在座位上坐定。 “谢谢,米饭也麻烦上一下。”陈终绪点点头。 “先吃饭,吃完饭边喝边聊。” 陈终绪轻声笑笑,没再说什么。 而后的番茄蛋花汤和米饭上桌,两个人掰开筷子,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纪瞻微虽然在吃饭,但视线仍然在游离,在观察,看坦坦荡荡的陈终绪。 陈终绪吃饭的速度很快,有种狼吞虎咽的意思。估计是在医院养成的习惯,忙着呢,吃饭的时间都是奢侈。 纪瞻微慢条斯理地吃着,唇角不自觉地在笑。 陈终绪吃完后,用餐巾纸擦擦嘴,看向才吃了一半的纪瞻微。 “纪先生,我同意合作,不只是因为星河的原因。我确实对你有兴趣,就像是磁铁在相互吸引,让我想坦诚地和你试试看。” 纪瞻微笑意依旧,他咽下嘴里的米饭,停下筷子,“真巧,我也是这种感觉。最开始也许是错觉,直到后来,我发现陈大夫查星河房的次数似乎比其他房要多,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孩子,还因为……你在找我。” “算不上找,但确实想顺便看看你。也不只是因为患者家属的身份,而是好奇。” “好奇?” “好奇一个能做出这种选择的人,能找到失踪人口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是表面,还是表里如一。” “那你的判断是?” “我还不清楚。但未来,我会感受到。纪先生先吃吧,是我吃得太快。”陈终绪诚实道。 “陈先生的贴心像是职业习惯。”纪瞻微笑着,夹起一块鸡蛋,“我们还可以慢慢认识,慢慢熟悉,我相信直觉,也相信逻辑。” 陈终绪耸耸肩,慵懒与松弛的样子让他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医院里严谨的医生,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在生活的缝隙中偷得了半日闲,懒散地放松。 “或许我和您想象中的有些差别,在医院之外。” 纪瞻微把碗里的米饭打扫掉,眸光中蕴着笑意,“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意外的。” 说是意外,不如说,我很期待。 纪瞻微:(暗中较劲,左右试探)[狗头叼玫瑰] 陈终绪:嗯?有点意思[问号] (啊果然收藏不够榜啊……那就囤了慢慢发吧。)(小天使们感兴趣的话也别忘了看看专栏的旧文和预收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有约 第12章 试探 “我想去做一些事,有关星河,有关我。也想做一些事,有关陈先生,有关我。” 纪瞻微打哑谜似的说出两句话,陈终绪眯了眯眼。 “如果你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 “我现在还不想明说,还没到把所有计划都告诉你的时间。”纪瞻微好整以暇地擦擦嘴,“这段时间,或者说,在星河还在的期间,我需要照顾他,并且用自己的方式接近陈先生。” “纪先生确实神秘,我也向来不是扫兴的人。没关系,我可以等,我也确实在担心星河的情况,如果有回应不及时的时候,也别见怪。最近医院事情多,会比较忙碌,天气凉了,你多注意添衣。” 陈终绪无奈地耸耸肩,“谁让我……确实也吃这一套。”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陈先生的耐性我是见识过的。”纪瞻微轻笑,“放心,我只是在准备一些事,时候到了,我绝不会再隐瞒拖延。” “我等你。” 对话不过寥寥几句,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陈先生一会儿直接回家?” “我回医院一趟,再观察一下星河。” “好,我陪你回去。” 路上,两个人有意无意地贴得近些,指节偶尔交错,复又松开,周而复始。 直到陈终绪叹口气,稍微用力地捏住他手指的骨节,一点点摩挲着,一点点感受着这只纤长有力的手。 纪瞻微没有抓回去,只是静静体会着手上传来的痒感,有些许酸麻,有些许让人想入非非。 “按摩得满意吗,纪先生?你手上确实有些茧子,看来武力值确实不错。” “过奖,陈大夫的按摩功力了得,应该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吧?” “算是吧。有空的时候,我也可以给你按按。有时候说得多,不如多触碰对方,才有更真实的感受。” 这是陈终绪的偏好,来源于亲力亲为的职业,还是类似贴贴的癖好?纪瞻微慢慢握回去,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跃,这段时间难以松懈的弦忽然放松些许。 有陈大夫在,星河无碍。有陈先生在,纪瞻微乐在其中。 直到从走进小门,走上楼梯,他们才默契地松开手,仿佛楼梯间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吱呀——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这里,直奔病房。 纪星河在药物作用下已经睡熟。 “病程进展加快,往后的疗护会以镇静为主,星河睡过去的时间会更多,希望纪先生已经做足准备。” “我明白。陈大夫费心。” 等陈终绪处理完病患的事宜,纪瞻微把人送到医院门口。 “也不必千里送行。明天早上我还过来。” 陈终绪插着口袋,挺括的风衣勾勒着他的肩膀与后背,耳侧的头发稍微上翘,为专业精明的他增加几分随性与慵懒。 纪瞻微的心口还未平息,他抬起手悬在空中,唇角轻轻扬着,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怎么,纪先生这是犹豫了,还是后悔了?” “我想,是不是应该征询你的意见。” “哪有这么多需要问的。”陈终绪摇摇头,向前半步,微微躬身,面颊在悬着的手上碰了碰,保持着稍稍仰视的,令人玩味姿势,呼出的热气几乎尽数落在男人的指尖,“太谨慎的试探,有点费时费力。” “好。”纪瞻微失笑,手指抚过翘起的头发,一下,两下,将那绺不服帖的头发别到而后,这才收手。 “我走了。”骨节分明的手从口袋里抽出,轻轻摆了摆,人便直起身子,转身去了。 潇洒的,不带留恋似的,像是今夜的秋风,一去不返,略带凉薄。 纪瞻微轻轻呵口气,目送他消失在街角。视线相触,短暂地一闪而过。 看来想要彻底在他心里扎根,不是件容易的事。 笑意不自觉地暖了身子,让他胸口翻涌着热意。 . 病房里的人去了又来。刘主任收进来几个病人,整个病区已经不再有多余的床位。 他看见陈终绪扶着想要跪下的病患家属,心里一阵酸涩,连饥饿的肠胃也忘记了抗议。 陈终绪和往常一样,声音温和,思路清晰。 “抱歉,病房里没有位置了。但如果需要药物,我尽可能提供可以开的药物,也可以协助安宁居家,由社区卫生院辅助,有问题就来电咨询。” 病人家属泪眼婆娑,在楼道里泣不成声,不断诉说着自己孩子的情况。 虽然有些吵闹,终归和医闹的人不同。陈终绪认真听着,边把她带向办公室。 “她在释放自己的压力和哀伤。” 陈终绪抬起头,疲惫地耸耸肩,看向纪瞻微的眼神也失去了昨日的闲适。 纪瞻微坐到还温乎的椅子上,手中打包的塑料饭盒轻轻落在桌上。 “我明白。陈大夫总是那么善良,这两个小时,情绪消化起来也很难过吧。” 他打开塑料袋,把里面的饭盒与筷子各自打开,推到对方手边,“不如先填饱肚子——你喜欢的油焖茭白和海带排骨汤。” 米饭焖得久了,有些发软发糯,茭白倒是金黄油亮,与飘着油星和葱花的排骨汤十分相配。 “您倒是打听得清楚。”陈终绪也没拒绝,把筷子拿在手里,自顾自地吃起来。 ——可是特地嘱咐食堂阿姨给陈大夫留了一份他爱吃的,阿姨当然更清楚常去吃饭的大夫们的口味。 清淡,不要辣。 那灼热的目光烫人得紧,半晌,陈终绪抬起头,把排骨肉咽下。 “你看我干什么?” “陈大夫狼吞虎咽的样子真是少见。”纪瞻微托着下巴,只是笑。 陈终绪略一眯眼,像是在瞪他,却没什么攻击力。 “这不是饿坏了。抽屉里只剩一块饼干,不好当着病人拿出来自己吃而已。要不也不至于。”说完,他依然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块茭白。 带着笑意的唇微微张开,“要不要我每天给你打饭?” “也不是每天都那么多人……”陈终绪快速嚼着,仍然腾出嘴来说话,忽然提起筷子,在空中停顿,喃喃自语,“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么殷勤,莫不是有求于我?” 纪瞻微深深地看着他,等他收了筷子继续吃,这才笑道:“陈大夫未免会错意了,最多最多,我贪图这份合作。” 陈终绪的腮帮子鼓着,唇角还挂着汤汁和米粒,贪吃的仓鼠似的。 “还算诚心诚意。” 纪瞻微正想说什么,外头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护士小李,她脚步一顿,“陈大夫……哎呀,打扰了。三床情况不太好,镇痛压不住,您看看再换点药?” 陈终绪立刻站起来,抽张纸胡乱抹抹嘴巴,把纸团丢进垃圾桶,稍稍拽了拽白大褂。 “纪先生,您帮我把饭收了吧,晚点我叮一下再吃。” 说完,他快步跟着小李离开房间。 无情的脚步倒是和昨日如出一辙。 “这是他的工作。”纪瞻微叹口气,只好把剩下的半盒米饭与茭白合并了,给汤盖好盖子,放进办公室角落的小冰箱。 他低头看向抽屉,轻轻拉开。 苏打饼干,香葱味的……嗯?怎么还漏气了。 纪瞻微摇摇头,把饼干拿走,丢进垃圾桶。 吃饼干可以,但不知道坏没坏的饼干,还是别吃了。这要是忙碌赶上火山喷发,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三床的亲属乌泱泱来了七八个。 原本还紧张着,万一又是医闹,自己总得冲过去施展拳脚,为陈先生挡上几招。算不上英雄救美,也是两肋插刀。 好在这家人都低着声音说话,似乎还挺和谐的样子。 门口的保安跟过来一个,往里探探脑袋又收回,粗犷的脸上写满不忍,就站在门口,以防万一。 纪瞻微心有所念,去看过纪星河,便下楼去了。 陈终绪一直守到了十点。中间好几拨家属与病人轮流叨扰,他只来得及喝了两口水,上过一次卫生间,就再次被围拢。 虽然是职责所在,但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再精力充沛的人也扛不住这么连轴转。 陈终绪回到办公室,重重坐到椅子上。 他顺手拉开抽屉,想要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再把剩下的“下午饭”吃掉。 木头柜子吱呀呀地响起,原本空荡荡的抽屉里竟忽然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食品包装。 苏打饼干,有香葱味的、牛奶味的、海盐味的,还有芝士曲奇、巧克力、薄荷糖…… 像是个百宝箱。 陈终绪迟钝的脑子怔住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信手拿起一枚巧克力。 苏打饼干是好吃,还保护胃,但现在,糖分和热量更高的巧克力才适合他。 甜滋滋的刺激冲击着干燥的味蕾,糖分顺着喉咙而下,混入血液中去,饥饿感瞬间减轻。越发昏沉的大脑总算得到了糖,旺盛的多巴胺也让人略为欣喜、亢奋起来。 “纪先生,谢谢。”陈终绪轻声说着,把被食物压住的便利贴贴到桌子上,又接连打开了几包小饼干,咔哧咔哧地嚼起来。 偶尔放纵地吃点小零食很爽,特别是……新任男朋友送来的小零食。 便利贴上的字迹清晰有力,简洁得让人异想天开。陈终绪不由得在想,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到底有多少蕴含在墨水中的话反反复复,未能落笔? 最后却只写了四个字。 “陈先生收。” 一点点感情流[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试探 第13章 探监 纪瞻微昨天回了躺家,把母亲的骨灰从乱糟糟的玩具箱里找出来,小心地放在书柜上,注视了几分钟。 思绪万千,夜色沉寂。他沉默着,双掌合十。 而后坐在电脑前忙到十二点,隐约有了头绪,在舒服的床上睡了一晚上。不得不说,医院的床真的没那么舒服,他偶尔还是会回来睡。 虽然睡得也不那么踏实,心里总是惦念着。 第二天早上回到医院,却没碰到陈终绪。 “陈大夫昨天在医院过夜,大晚上急诊有状况,一群喝酒打架的要治伤,陈大夫还去帮了个忙。”护士小赵叹口气,“再去休息,也就再休息了两个小时,医务科把他叫走说事去了。” “这么辛苦。”纪瞻微垂眸,“我以为安宁疗护这边……会更平静些。” “肯定比急诊科、ICU之类的好啦。可架不住人多,病情多变,总有临时任务。我们这些当医生护士的,早就做好加班服务病人的觉悟了。” 缩在床上的纪星河翻个身,哼哼唧唧地扭扭身子,揉揉眼睛。 “小宝贝醒了?”小赵连忙凑过去,轻轻摸摸纪星河的额头,柔声问道。 “喝水……”纪星河没有睁开眼,只是微微张开嘴。 “好哦,我去给你拿水,用吸管好不好?” “嗯……” 纪瞻微满眼心疼,却只能做个笨拙的监护人,除了做些简单的陪伴与照顾,其他的还得靠专业的。 “纪先生在吗?” 是陈终绪的声音。他眼睛一亮。 陈终绪敲敲门,淡淡的黑眼圈像是灯光落在长长睫毛下的阴影。 他笑了笑,向纪瞻微点点头,“方便说话吗?关于前段时间的事。” 纪瞻微立刻站起来,和他来到楼道里。 陈终绪告诉他,进入监狱探访红英的申请终于得到批复。 医务处还是太忙碌,腾不出人手,只能让他自己去。纪瞻微作为联络人,同样要去,这倒是顺了某人的意。 时间就约在今天下午,时间格外紧迫。 复杂流程碰上了信息化,总让人有点猝不及防。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终绪处理好工作,与何大夫交接完,急匆匆带着遗物,和纪瞻微打车来到监狱外。 监狱的大门又高又厚,极有压迫感,像极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场景。 狱警们仔仔细细检查了他们的文件和随身物品,确认他们没有夹带违禁品。 隔着玻璃,那名叫彦弘英的中年女子从铁门里走出来。 她见了陈终绪,一怔,立刻就要转身。 只是狱警立刻拦住她,“这是和你有关的事情,多少见一面。” 她连连摇头,十分抗拒。 陈终绪提高声音,“红英姐,我是陈终绪,我想交给你一些东西。” “我……我没脸见你。”她颤抖着说道,她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被推搡着,坐到玻璃前方。 “红英”看上去很老实,也很沧桑,半头银发干枯而没有光泽。她的视线躲闪着,低头看着明晃晃的台面,绞着手指,额头都冒出了汗。 “陈大夫……你,你……对不起,我出去后好好做人,把钱还上……” 她小声嘟囔着,指尖捏得苍白。 陈终绪摇摇头,从盒子里取出一封白色的信封。 “王爷爷给你留了一些东西,暂存在我们那。有封信是给你的。” “我不怎么识字的。”她十分局促。 “她认字,只是想隐藏身份。”纪瞻微压低声音,有意让红英也听见。 “认不认得都没关系,我也可以当面拆开信,给你读。”陈终绪给她展示着信封上“红英亲启”四个大字。 “我……我不想。”被揭穿的红英显然更加抗拒。 陈终绪的语气向来是温和的。 “红英姐,你先听我说。我相信你听过之后,会不那么抗拒。我知道你有苦衷,但王爷爷晚年无儿无女,你同样是他相信的人,他确实很珍视你。” 红英低着头,不再说话。 “那我念了。你随时可以让我停下,没关系的。”陈终绪轻轻撕开信封。 他认真打开那封折得整齐的信。 “给红英的信。 “我知道,你来是让我出钱投资,有目的的。但我的亲人都走得早,我没儿没女,自己的钱自己花,最后呢,只想有个人帮我料理后事。 “你又是我身边对我最好的人。我怕你走,告诉你我还有遗产,但再多了也没有。我死之后,也没有别人可给,我让大夫在我死之后,把这封信还有剩下的遗物,和遗嘱都交给你。 “遗物如下:价值十万块,天然帕托石一颗。价值六万块,金条一条。县城清峪路11号六十平三层小楼钥匙一把,房本在进门的抽屉里……” 这封信翻了页,零零星星列了几十条,前面的还算值钱,后面的就是如“食盐两包”“卫生纸两提”之类的生活小件。 “希望你有了这些,好好过日子。人没几十年可过,小时候做不了什么,年轻人不得不挣钱,老了也做不了什么。 “过去的日子不用再提,过好现在,就是对未来负责。祝你过得平安……如果我的医药费不够,里面还有三千块钱,麻烦陈医生收下。” 陈终绪读完王爷爷的名字,看向把头垂得很低的红英。 “老爷子那时候脑子很清楚,他应该早就知道,但他愿意,我们也遵从他的遗愿。等您出来之后,可以来我院领取。医药费所差不多,我们已经垫付过,就不必收了。” “我……可我不配拿啊!”红英用力地摇着头。 “这是老爷子的遗愿,我们应该传达。我们有了解到你的情况,你有心改正,有心向善,等你出狱后或许用得上。至少也能稍微解决燃眉之急。” 红英没有其他的亲人,她因为参与非法集资,作为一线的沟通人员欺骗老人投资而入狱。 她就像被骗进传销组织的中年人,只能按着上级的要求去办。不然没有钱,还要被上级嘲讽。 她觉得,都这个年纪了,老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漂泊在外,无家无业,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于是她去关心空巢老人,熟络之后,再为老人推荐投资产品。 但能说这段关心的时间里,都是虚假的关心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同样是个苦命人——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前夫跑了,儿子过世的中年女人。 那几个月中,陈终绪能看得出来。但她要受到的惩罚同样不能免除。等她结束应该受到的惩罚,重新开始,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又何妨。 王爷爷感恩她最后时光的陪伴,愿意把遗产留给她,如果她能抓住机会,最起码还能过上一段安宁的日子。 后续的事情,就不是他们能评判的了。 纪瞻微静静听着,稍稍眯起眼睛。 他想象到老人半躺在床上,趁着红英不在的时候,一行行地写着,希望遗物有所归属。 老人瞒着护士,直接告诉陈终绪信的事情,委托他在自己走后转达红英。 ——红英却忽然失去踪迹。会失望吗?已经昏迷的王爷爷会希望找到她吗?一切都无从解答。 如今帕托石的价格不值得那么多,黄金却又不止这个价格,又搭上房子和一些生活用品,王爷爷倒也真心。只是不知道她…… 红英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呜咽着开口。 “谢谢……谢谢。我一定好好做人!我这个年纪出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在里面工作一定努力……” 陈终绪从监狱大门走出来之后,深深叹了口气。 “人找到了,你却并不太高兴的样子。” “众生皆苦。只是……了却一桩事。”陈终绪看向他,欲言又止。 “众生皆苦。”纪瞻微的眸光暗下,停顿了几秒,“如果有人犯了错……必须要承担后果,对吗?” “这是一个公正的期望。” 他没说后半句。期望与现实之间,有时一步之遥,有时间隔很远。 就像是……某个似乎毫无踪迹,却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留下身影的人。 “陈先生,你之前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找人的吗?” 陈终绪立刻抬起头,好奇地追问:“是怎么找的?” “通过信息网络。”纪瞻微拿出自己的手机示意,“有时是互联网的公开信息,有时是溯源之后锁定目标,再行询问的。”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一定很复杂。至少我是很难找到的。” “就像是红英。如果一个人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一定是有特殊的情况,生死未卜,有多重可能性。虽然没有她的真实信息,但我们有指纹。正好工作原因,我认识一些内部人士,也正巧她有了案底,还算顺利地获悉她的情况。” “那之前的电竞选手呢?” “喔,虽然那个男孩的名字很常见,但基于特征,把时间和范围缩小,明确搜索方向,总能查找到他的动态。”纪瞻微摸摸下巴,回忆着那时做的事。 “所以说,纪先生确实是个侦探。” “我啊……做信息搜集,主要是做真相的分辨与调查,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一个隐藏的记者。” “原来如此。抽丝剥茧,寻找踪迹,倒是和医生也有几分相似。”陈终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向对方的目光隐隐带着憧憬。 “哦?也是。医生根据症状开具检查,根据结果推理病症,给出治疗方案,同样是追求逻辑与结果。” 纪瞻微伸手拍拍他的后背,笑意隐隐。 “我们走吧。” 陈终绪毫不见外地抓住他落下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要一起走,就要好好地抓住啊。” 平淡的语气含着淡淡的命令意味,眸光中仍旧盛着斑驳色彩,像是铺满了秋日专属的果实,是丰盈的,明亮的。 让人怎能不狠狠动心? [吃瓜]囤稿充足就连续更新~缘更=忽多忽少,不只是少hhh 祝大家双节快乐——(噫虽然这个文主题有点刀刀的[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探监 第14章 还有希望吗? 今天陈终绪休假,一面是正常倒班,一面是“安抚假”,由何大夫接待络绎不绝的患者家属。 听说是前段时间陈大夫被采访,这几天文章刊登,便有不少有需求的人来津城二院,还指明了想见陈大夫。 生死大事,人人关心。在了解到临终患者还有其他的选择后,人们的想法有所转变,不再是把病重的亲人送进ICU,要求给病人上ECMO,而是让亲人好好地在他们身边,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 其中不乏和纪星河年龄相似的患儿家属。 “何大夫,我还想听我儿子叫我一回妈妈……” “何大夫,她才只有一岁,怎么就得了淋巴瘤?” 洁洁在楼道里坐着,淡漠看着焦急的病患家属。 一个在外面排队的年轻女人坐过来,呜咽不止。 “你说,我家孩子那么善良,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她忽然向洁洁说道。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洁洁稍微提起精神,随手把假发抓了下来,漠然的目光看向女人。 “啊!对不起……我以为……”女人惊慌失措地道歉。 洁洁摇摇头,把假发拿在手里,眸子睁得大大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不一样的,能活的时间有长有短。” 女人怔怔看着她。 “那里的星河弟弟还不到三岁,有哥哥姐姐爱他。而我能活到十岁,碰到爱我的妈妈,爱我的医生护士,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也许你的孩子不会怪你。” 女人的眼泪忽然慢慢从眼角流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我好像看到她在对我说……” “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要用塑料袋装走,我想换成花花绿绿的,是我最喜欢的紫色的口袋,还要画上紫罗兰。这样,很久之后,妈妈也还能认出我。”洁洁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熟练地递给女人。 “我希望妈妈们爱自己的孩子,也爱自己。我们是妈妈的一部分,但不该是妈妈的全部。阿姨,你可以去听她真实的想法。” 这些活如果是医生护士说,家属多半都会怀疑,外人怎么可能共情。但眼前的,是一位和自家孩子同龄的患者,也已经被下了判决书的孩子。 护士找过来的时候,发现陌生的女人正抱着洁洁痛哭流涕。 “女士,您可以进去了。今天值班的是何大夫,和陈大夫一样都是很优秀很有经验的。” 女人匆匆抹抹眼泪,“谢谢!小姑娘,我先过去了,谢谢你!” 洁洁目送着女人离开,视线慢慢转移向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纪瞻微。 “哥哥,你不去陪星河吗?” 纪瞻微颔首,“他在睡觉。我这次来……是想找你。” “我吗?”洁洁疑惑地仰起头。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骨髓,你会愿意接受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洁洁的耳中却是分外响亮。 “哥哥,现在说这些,是在给我希望吗?我已经做好准备离开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难掩其中的兴奋。 纪瞻微坐下,“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愿意继续试一试吗?” 洁洁张张嘴,却忽然迟疑。 “如果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也不让妈妈那么辛苦,不用花很多钱,我愿意。” “如果有人帮你,你们只要等待流程走完,接受移植治疗的话,你愿意吗?” 洁洁皱皱眉头,“这样是不是让别人很辛苦?我们是不是会欠他们恩情?” 纪瞻微失笑,这小姑娘想得真多。 “有专门的组织和人员,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报答。” 洁洁沉默了半分钟,纪瞻微静静地等待。 “我想活下去。哥哥,我想活下去,我不想让妈妈伤心,妈妈辛苦,妈妈被别人骂,因为我被骂。我还没上完学,没考上清华北大……” 眼看着小姑娘的眼圈红了,纪瞻微连忙按住她颤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 “好,好。你别着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洁洁点点头,“我知道,星河很好,她的哥哥也一定很好。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纪瞻微劝慰他几句,回到病房,赶上纪星河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就坐在旁边,让小赵先去忙别的,独自守着,一边在手机上编辑着消息。 陈终绪的头像忽然弹出,他在问纪星河的情况。 “陈大夫今天休息,还这么敬业。星河算是醒着呢,但不爱搭理人。” “是镇静的作用。我稍后去看看。” “没关系,我离得不远,闲着也是闲着。” 纪瞻微虽说怕麻烦他,但他愿意过来,推辞太多反倒会惹人厌烦,不如顺水推舟。 “好,我等陈大夫来。” 纪瞻微发过剩下的消息,摸摸眼神呆滞的纪星河。 “星河,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唔……我想画画。”他病恹恹地低着头,看着困困的。 纪瞻微把床上的小桌子支起来,“哥哥给你拿油画棒,好不好?” “好……” 纪星河强打精神,在白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这是谁?是星河。 这是谁?是哥哥,还有三毛的陈哥哥。 还有谁?是妈妈,还有护士小赵,以及刘主、何大夫、曹大夫…… “我要给一直陪我的人画画。” 纪星河想了想,又画了个光头的小孩,和他的脑袋一样大,却比他高一点点。 “这是洁洁吗?”纪瞻微问。 “是姐姐哦。”纪星河认同。 这张画画了好久。不只有人,还有太阳公公,还有外面的草,金黄的银杏叶——社工曾经陪他做过叶子画,用的就是外面刚刚落下的树叶。 还有奥特曼,虽然画成了灰红色的火柴人。 还有一罐星星,圆嘟嘟的蓝瓶子里,充满了大大的,好几种颜色的星星。 一看,就知道是他为钱阿姨准备的星星罐。 画面里还有些空白,纪星河摸着下巴,又补上了一坨在垃圾桶里的便便,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只有颜色的“碎片”。 陈终绪轻飘飘地走进病房。 “是一张很丰富的画呢。”他轻声说着。 “陈哥哥!”纪星河主动问好,却没了最早时的兴奋劲儿。 他的精神已经没办法让他成为“社交狂魔”,只能象征性地,延续一下e人的热情。 他把笔放好,用小脏手摸着眼前的画。 “哥哥,我会不会来不及和你们说再见,你们会不会忘记我?” 他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陈终绪看向纪瞻微,沉静的目光中微微起了波澜。 纪瞻微蹲在他的床边,将他小小的手握在温热的双手中。 “星河,不论发生什么,我们会一直爱你,一直记得你。” “哥哥,还有陈哥哥,都是这样吗?”他去看陈终绪。 “对。”陈终绪的回复坚定而有力。 “可是哥哥,什么是爱呢?”他又问。 纪瞻微想了想,“爱是一种喜欢……愿意为他做很多事。” “那哥哥一定很爱陈哥哥,陈哥哥也一定很爱哥哥!” 这孩子,又语出惊人。 “是吗?”陈终绪笑着看过去。 “对呀对呀,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哥哥会带好吃的给你,你会抱抱哥哥。要一直这样,对他好呀!” 哪怕躺在床上,纪星河仍然吃力的伸出手,左指指,右指指,灿烂的笑即使有些僵硬,也丝毫挡不住他的欢喜,以及舌灿莲花。 “嗯,我会的。”陈终绪摸摸他的脑袋。 “哥哥,你告诉我,你爱陈哥哥吗?”纪星河转转眼珠,似乎忘记了刚刚已经说过这个问题。 纪瞻微不假思索地开口,“爱。” 爱。 陈终绪的眉毛微微抬起,接收到了这个字的分量。 “陈哥哥一定很开心!” “嗯,我很开心……我爱你,也爱他。”陈终绪的视线也并没有移开,唇角勾起浅浅弧度。 他知道纪瞻微在看他,唇角也漾开着笑意。 纪星河开心地拍拍手,“我的画画完了!能见到你们真开心!” “咦,陈大夫怎么来了?”小赵抱着一卷锦旗路过门口,“正好,有人给陈大夫送锦旗呢。” “锦旗是什么呀?”纪星河睁大眼睛,看着护士姐姐手里红色的棍子。 “锦旗就是一张彩色旗子,上面写着夸你的话,是别人用来感谢你的。”小赵耐心解释着,把锦旗打开。 赠津城二院陈大夫:妙手仁心,学贯中西。 门口的中年男人见到陈终绪,喜笑颜开。 “陈大夫!我们是专程来送锦旗的!” 陈终绪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学贯中西又是怎么个事儿? “上次被蛇咬了,要不是你提醒我们还有蛇毒片,我们真要干等血清,左等右等的就该晚了!” 他这才想起来,上回夜里路过急诊,有人被蛇咬伤,正从别的医院调着血清呢,说是还得等几个小时,那人的家属看见伤者快晕过去了,就开始闹着要医生开药。 可中了蛇毒几乎没什么可用药,他只是灵光一闪,想到中药里有“季德胜蛇药”,便提了建议,随后被叫去支援,也就没能留意后续。 看来患者是好了。 不过很多中药的效果都说不明白,临床上西医不一定愿意用。像是蛇药,甚至治疗狂犬病的配方,在早期很少被提为最佳治疗方案。 西医的方法是血清、抗体、免疫球蛋白。 但如果是无尽的等待,或者必死的通知……试试,万一呢? 陈终绪被迫和男人连连握手。 “目前有些中药没有明确的实验证据,只是无药可用的时候给出的建议。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还是要先到医院来,不要随意吃药,除非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试试总不为过。” 小赵掩唇笑道:“我们陈大夫常常精进医术,对于中医西医都有接触。他说的对,生病了受伤了,还是要遵医嘱。” 那人连连称是。 纪星河好奇地凑了会儿热闹,人走之后抱着吸管杯嘬了两口,又萎靡下来。 “哥哥,睡觉……” 纪瞻微连忙帮他收拾了桌子床铺,给他盖上被子。 “睡吧,睡吧……有事儿就叫哥哥。” (国庆期间不管有没有榜,都连更到和星河说再见吧,缘更任性。后半部分想再考虑考虑,修改完之后会再续上。不用担心,我的坑品真是极好的[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还有希望吗? 第15章 祝爷爷的愿望 楼梯间。 “下周四五我要到邻省参加安宁疗护的会议,作个报告,你留在这里,好好陪陪星河吧。” 纪瞻微眉眼弯弯,“如果我说,我想过去听陈大夫的报告呢?” 陈终绪一愣,没想到纪瞻微这么说。 “星河呢?” “我也有事需要去一趟邻省。星河的话,无论我在还是不在,一天里能睡过去一多半。两天应该问题不大。”纪瞻微靠得近些,压低声音,“这是合作的一部分。但,得到那一天再告诉你。” 陈终绪眯起眼睛,“在星河离开的那天吗?那我……还是不要太期待比较好。” “嗯……或许那一天对他,对我,都算是解脱,还有新的开始。” 陈终绪不置可否,“对于孩子来说,他更希望醒来的时候能有熟悉的人陪伴。” “我明白,但我也必须去一趟邻省,为了确认一些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陈终绪没再劝他留下。没必要。 “你愿意去哪都可以,你有自由的权力。”他的目光恢复柔和,字句中传递着温柔的力量。 “到时候是主办方安排住宿吗?” “自行安排,会后报销。怎么,邻省可很大呢,要是想住得近一点,不见得位置合适。” “这个我自有判断。陈先生记得把会议信息发给我,我定下来行程后也会告诉你,咱们总有机会能碰头。” “一个有事,一个出差,怎么说着说着倒像是要幽会。”陈终绪耸耸肩,眉毛无奈地挑了挑,“我现在就能把地点给你。不过提前说好,这次会议并不是面向公众的,哪怕我可以弄来参会证,但只有早上和晚上我才有闲。” “明白,我会把握好时间……与分寸。”纪瞻微递过手。又是熟悉的握手力度,象征着合作,也象征着知悉。 “有时候我不确定该不该做出更亲密的动作,如果做了些笨拙的事,陈先生,还请原谅。” 纪瞻微倏忽俯下身子,温热的唇在他手背轻轻碰了一秒钟,略微湿凉的手指松开。 昏暗光线下的笑意不再是试探,而是略带侵略性的占有。 陈终绪颔首,“既然选择合作,我愿意接受来自于你的……挑战。” 挑战,还是挑衅、调戏呢? 纪瞻微自己也只是从心罢了,他轻笑:“你啊,真是对人胃口。” 楼梯间的门响了,似乎是楼下,伴随着别人打电话的声音。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默契地推门而出,回到明亮的楼道里。 “那就这么说定了。”纪瞻微和他对个眼神,正要离开。 “等一下,还有件事。” “什么?” “钱阿姨走了。以及,今天,是祝爷爷外孙女的生日。”陈终绪望着纪瞻微的眼睛,“王先生让我特地感谢星河,还有他的哥哥。祝爷爷的愿望是给孙女过个生日,他的状况并不好,但他打算撑到孙女离开,不让孩子知道。目前人手不太够,可以的话,下午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打个掩护。” 纪瞻微的唇角颤了颤,“好,谢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离去。陈大夫的工作是不断地送人离去。 如果想要走近,乃至走进他的生活,必须要学会频繁地与离别相处,安置好自己的情绪,并且为经历了这些的他提供一个安全的身份。 或许还是很有挑战性的。 纪瞻微回到纪星河的房间。 “钱奶奶说,虽然她不在了,但她也很爱你。” 没必要对纪星河再隐瞒什么。 “我好高兴,大家都会爱我呀!”纪星河欢呼着,不小心碰到镇痛泵,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微弱下来,“那,我是不是也会见到奶奶?” “会的。钱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穿着红色的舞鞋跳舞、唱歌、吹口琴,和曾经的老朋友们一起生活。到时候,你也要经常去看看她。” “好!”他立刻笑起来,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勇敢接受了任务。 没过多长时间,祝爷爷的亲属来到医院——那些闹事儿的没来,因为刘主任压根儿没通知他们。 祝爷爷说了,他不愿意见到那些为遗产而来的“孝子”。 所以来的只有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女。 女儿长期负责照顾,也是他进了安宁病房,才让女儿有时间操持自己的小家与工作的事情。 女婿知道照顾的辛苦,只是性子太软,嘴上说着工作太忙,时常回避家庭纠纷,这才让祝爷爷的女儿受了气。他倒是隐身得很好。 但祝爷爷指名要给外孙女过生日,大家也明白情况不乐观,女婿还是得露个面,哪怕搭把手,总不能让人独自承担。 至于外孙女,以前被祝爷爷照顾过,很喜欢姥爷。上幼儿园之后,姥爷总是生病,妈妈时常不在,爸爸也不肯说,她隐约感觉到悲伤,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姥爷,你又瘦了呢!”外孙女戴着生日帽,懒洋洋地趴在床边撒娇,偏偏不太敢去碰那双枯瘦的,充满苍白褶皱的手。 那双手像是什么外星生物的蜕皮,还晕染着深深浅浅的斑点,好像经历过风暴的摧残,让人不自禁地害怕。 祝爷爷的指尖动了动,勉强睁大眼睛,用棉签润湿过的嘴唇张开,呼出微弱的气流。 “祝你生日快乐……” “姥爷,你真好,你还记得我们拉钩,要给我过生日呀!你病好之后会陪我玩吗?” 祝爷爷深深倒了几口气,“会,爷爷当年可是爬树小能手……” 小姑娘咯咯笑着,摸向祝爷爷冰凉的手,“我不要爬树,但是我会跳绳,折纸,画画呢!” “好啊……去做你喜欢的事吧……” 门轻轻开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被小推车推了进来。 护士小迟的身后跟着来帮忙的纪瞻微——大家似乎都把他当成了长期志愿者,有什么事也不把他当外人。 “哇!”小姑娘从床边蹦蹦跳跳地冲过去,对着大蛋糕欣喜若狂。 刹那闪念。 如果星河没生病,现在也可以这样欢喜地蹦蹦跳跳吧? 纪瞻微发现,今天的祝爷爷穿着大红色的新毛衣,显得格外喜庆,也衬得他气色好些。 “祝爷爷说你最喜欢吃草莓了,特地给你定的草莓蛋糕哦!” “谢谢爷爷!谢谢阿姨!谢谢叔叔!”小姑娘很有礼貌地说道。 祝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她在烛光中和大家一起唱生日歌,指尖跟随着节奏,慢慢抬了又抬。 “生日快乐宝贝!许个愿吧!” 小姑娘认认真真闭上眼,“我想……要姥爷好起来,让爸爸妈妈多陪陪我。” 祝爷爷有些吃力地转过头,看向女儿颤抖的肩膀,浑浊的目光努力地聚焦,似乎是想给她力量。 小姑娘的父亲帮着把蛋糕切开,小女孩立刻端着第一块,拿着小叉子,跑到祝爷爷床边。 “姥爷,蛋糕给你吃!我来喂你吧!” 说着,她轻轻铲下一小块奶油,送到祝爷爷微张的嘴唇上。 祝爷爷用力地张嘴,只能让舌头稍微伸出来一点,舔到蛋糕的奶油便慢慢收回。 “姥爷,好吃吗?” “嗯……好吃,甜的……”他的眼睛眯成条缝。 小姑娘又给妈妈、爸爸,以及进来的护士姐姐,陌生的哥哥端了蛋糕,最后才轮到自己。 “草莓给你,你不是最喜欢吃草莓吗?”纪瞻微不急着吃,把红红的草莓挑给了小姑娘。 “谢谢叔叔!”她呲牙一笑,立刻咬向草莓,“这个草莓好甜呀!” 欢声笑语之间,纪瞻微时不时地留意着祝爷爷,看着他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的笑意,还有厚厚的毛衣下,微微颤抖的动作。 "小宝,你过来……" 小姑娘乖巧地跑到床边,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蛋糕。 “怎么了姥爷?” “生日礼物……”祝爷爷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这才颤巍巍地翻动了手掌。 枯萎的手翻开,掌下闪着金色的光芒——那是一条金子做的长命锁。 “爸!这是……”女人惊讶极了。 “你妈走之前给小宝买的,补给她……咳……叫我……一定亲手给她……你们帮我给她戴上……” 祝爷爷喘了几息,慈爱地看着小姑娘。 金色的小锁玲珑可爱,铃铛铃铛作响,很适合她。 “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祝爷爷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最喜欢姥爷了!姥爷真好!” 小姑娘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仍然兴高采烈的,把生日帽给祝爷爷戴上,还主动伸手,拉住祝爷爷虚弱无力的手指。 “姥爷,下次过生日也要和你一起过!咱们拉钩!” “姥爷就不送你了……去吧,带着快乐,带着爱……” 祝爷爷的手臂忽然落下,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姥爷,你怎么了?”小姑娘有些慌神。 祝爷爷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但面部肌肉仍在不自然地抽动。 护士见状,拉着小姑娘的手,“姥爷要睡觉了,让爸爸妈妈带你回家,好吗?” “那……姥爷再见!” 小姑娘似乎并没有想太多,看看爸爸,又看看发呆的妈妈。 “来,和叔叔阿姨到外面等一下爸爸妈妈,他们还和姥爷有话说。” 护士小迟和纪瞻微连忙哄着小姑娘往外走,纪瞻微帮着把放蛋糕的小车推出来。 门轻轻关上,纪瞻微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啜泣的声音。 “叔叔阿姨,你们一定让姥爷好起来呀!”小姑娘捧着长命锁,爱不释手,嘴里不忘嘱咐他们。 “你戴上这个真漂亮!”护士小迟笑嘻嘻地夸赞她,没有回答她的希望,小女孩便跳起舞似的,像是骄傲的小孔雀。 纪瞻微的心里有一丝感慨。 祝爷爷既想履行和外孙女的约定,又不想让她看到最后一刻的凄惨,这是卧病在床的他最后的愿望。这是一场生日会,也是送别会。 至于小姑娘长大以后,或许会感动,或许会埋怨,但那时,她也该懂得姥爷的想法了。 我们终将迎来告别。 不如这样悄悄的,和往常一样说再见。 小姑娘的父母过了十几分钟才出来,女人的眼睛肿成核桃,男人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先送小宝回家,你……你有事再叫我吧。”男人有点手足无措,只得先带着孩子离开,让女人留在这里安排后事。 “妈妈再见,我在家里等你!” 一切回归寂静。 余下的蛋糕,纪瞻微帮着给其他人分了。 当然,他也为陈终绪留了一块,放在冰箱里。 便签纸上写着“陈大夫的甜点”。 亲历过后,才明白他这些年来经历的离别。希望他来得及尝一尝这份在苦涩之外的甜头。 第16章 去往另一座城市 蛋糕甜甜的,是小朋友会喜欢的口味。 大人吃也正正好。 陈终绪坐在办公室慢慢吃着,沉默地回味半晌,点开邻省的地图。 他订了会议场地旁边的酒店,纪瞻微……真就追着过来了,住在隔着他两条街的地方。 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地方,或许是有些考虑。 就像是他一开始的考虑,没有住在会议所在的酒店里。 “纪先生是几点的火车?” “和你一样,晚上七点半,C2024。” 陈终绪扫了一眼订票系统,确实。 “你倒是很清楚。” “凭我在医院里的人脉,没什么打探不到的。” “那倒是。”陈终绪并未太在意纪瞻微旁敲侧击获取他的行程,毕竟对于侦探先生来说并不是难事。 “明天一起走,我直接从家里出发,开车到医院接一下你。” “能有幸坐陈大夫的车啊。” 隔着屏幕,似乎能看到他在笑。 “火车站旁边的停车场比小区楼下好找位,你是不知道,我的车找到车位都不敢挪,但不得不开出去,今年还是被贴了三次条。” 另一头的纪瞻微含着笑,“有空我帮陈大夫看看,附近哪里还有停车位。” “哦?不光找人,找车位也可以?” “身体力行,理所当然。” 简单的回应,绝非是随口说说。哪怕掘地三尺,都得想办法挖个车位出来。 这几天暂时用不上,但也是有用的时间段,不能浪费。 . 和陈终绪约好时间,纪瞻微先到医院,陪着纪星河看了会儿儿童绘本,告诉他自己和陈哥哥要去出差,有事的话,用旧手机给他打电话,或者叫护士阿姨。 “哥哥你不要担心,有馒头陪我呢!” 他打个哈欠,指着绘本里到处旅行的种子,“我睡着了也会飞起来呢!有时候落在花里面,有时候藏在乌鸦的羽毛里,有时候越来越远,还会落在流星上。但我现在不害怕啦。” 他往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知道哥哥爱我,不管在哪里,我都能看到哥哥。” 纪瞻微揉揉他的头发,心里泛着淡淡的酸楚,却无能为力。 “哥哥,爸爸爱我吗?” 纪瞻微的眉心皱了皱,把被子给他盖上。 “他不是个合格的爸爸。” 纪星河哼哼两声,小声嘀咕:“那我爱妈妈,哥哥,好多哥哥姐姐……他不爱我,我生病了都不来看我,我不要爱他了。” 纪瞻微摸着他瘦下去的小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永远,不会原谅。 “我出发了,大概五分钟到医院西门外,紫色,后四位1207。” 纪瞻微瞬间脑补了一个“正在接驾中”的弹窗。 “那哥哥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他顿了顿,在纪星河的脑门上轻轻亲了一下,背上双肩包,凝视了两秒钟,与护士交代两句,匆匆下楼。 时间赶得正好,陈终绪的车打着灯,远远开来。 深紫色的车漆反射着淡淡的光泽,将晚霞与灯光散出薄薄的彩色屏障,别有一番韵味。 是一辆宽敞的七座商务车,这倒是出人意料。 驾驶位的窗户开着,陈终绪的面颊在明暗间交错,看见人在路边招手,他的唇角似乎染上笑意,那张温和的面容最终停在路灯的暖黄色中。 映得他的人越发温柔,棱角也像是融化的白色巧克力,模糊的阴影勾勒出他的唇线。 “上车吧,副驾,换过椅套了。小心后面的电动车。” 嗓音里还带着许久没有说话的慵懒,是毫不做作的气泡音。 无形的鱼钩刺破气泡,纪瞻微猛然回神,左顾右盼地拉开车门,上了副驾。 淡淡的薄荷香气萦绕,与窗外的凉风揉在一起,扑面而来,清爽宜人。只是气味中略带着有点熟悉的辛辣,很淡,似乎不久前就闻过,但想不起来。 窗外是灯红酒绿与繁华热闹,窗里是另一个世界。 “纪先生吃过饭了吗?” “我下午吃了一些,晚点到那儿再找点吃的。” “一起吃夜宵吧,但明天要讲话,我就不喝酒吃烧烤了。酒店旁边有家评价不错的拉面,去少吃一些。” 纪瞻微看着他的胳膊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懒散的模样像是个自驾出游,在无人区的大马路上畅快漫游的旅行者,不由笑道:“好,晚上该吃点清淡的。” 陈终绪悄悄瞥了一眼他。 “我的车载过很多人,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副驾,可以和我闲聊的人。” “哦?怎么说?” “有途中遇到的病人,央求我送医的。有急需转院,但找不到愿意接的车的。有找不到车,委托我将家属送到火葬场的。还有……” 陈终绪有意停顿,纪瞻微却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只是饶有趣味地看他。 “法医朋友的车装不下的人,我的车,把座位放倒就能放下。” “所以陈先生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车?” “为了能带上更多的灵魂。”仍旧是慵懒而散漫的声音。 上车的时候都没注意。座位表面看起来是空荡荡的,枕后都挂着网兜,像是驾驶位背后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物件。包括…… 一支旧旧的口琴;一封夹了红色利是的书,薄薄的,隐约写着“一个古老的梦”;一顶折起来的生日帽。 纪瞻微忽然便明白了,这些看起来熟悉的“灵魂”是什么。 他转回头,声音中带着怅惘,“星河会留下什么呢?” “纪先生不会害怕吗。”陈终绪没有答,只反问,语气却不像是问询。 “活过的人,守在这个世间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陈终绪的眸子闪烁,看向前方,语气中带了些喜悦,“我没有看错你。” “陈先生的眼光向来是很好的。” “啧……也不见得。”陈终绪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车开上主路,没走多会儿,就到了火车站的停车场。 “走吧,时间还是有点紧的。” 两个人没等太久,检票进站,各自找到自己的座位。 恰好是同一车厢,却没有挨着。 路程只有半个多小时,纪瞻微的视线时而越过一排排的人,时而回落在自己的手机上。姑且先不打扰,给各自一段独处的时候。 晚上的时间不止现在。 火车很快到了站,他们一前一后地下车,并肩走向地铁,又花了半个小时,先抵达了纪瞻微订的酒店。 不过纪瞻微住的不是这家酒店,而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酒店下方的一百多一晚的招待所。在这片区域里算是相当低端的,几乎是最便宜最局促的那种。 这里没有大堂,只有一个破旧的柜台和叼着烟玩斗地主的大爷。 按他的经济状况,不至于。 纪瞻微和前台大爷聊了几句,对面呵呵大笑,很高兴似的,把房间钥匙给他。 “纪先生确定要住在这里?” “在这里比较方便。”纪瞻微一笑,走上狭窄的楼梯,没再多解释。陈终绪也不勉强,跟在他后面。 “如果……住不惯,我订的那家应该还行。” 他压低声音,不想让店家听见。 “陈先生应该不是在邀约吧?”纪瞻微轻笑,“没关系,我住过很多地方,我也有我的目的。我放下行李,马上去送你。” 陈终绪轻声应了,没有回应问题,也没有阻止纪瞻微。 北方的夜生活向来不那么丰富,天凉了,落叶纷飞,也没人爱在路上吹冷风。 街头的人稀稀拉拉,步履匆匆,偶尔有几个蹲在台阶上抽着烟打游戏的人,对周围的事物毫不关心。 车倒是不少,擦着黄灯的瞬间勇往直前,在路口鸣一声喇叭,灯也不打就掰过弯儿。 外卖骑手的小电驴时而在自行车道,时而冲上人行道,常常一阵急刹,在店门口戛然而止,仿若一道虚影,大声念着数字便消失。 好像在哪里都一样,在人少的时候就会放松对周围的警惕。 他们并肩走着,各自插着兜沉默向前。直到纪瞻微打破沉默。 “明天一早我要出去,找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 “你是说,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既然他猜出来了,纪瞻微耸耸肩,继续说:“一个不负责任,用我家的钱财包养小三,自大狂傲的冷血动物。” “安全能保证吗?你的。” “放心,这次我不打草惊蛇。而且他多半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更别提星河了。” 光影明灭,陈终绪看不清他的神色,轻轻点头,“好。” 走出去一站地,就到了陈终绪预定的连锁酒店。 至少比刚才的招待所亮堂整洁些。 纪瞻微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他,手机里刷着更新定位后的本地短视频。 “我以为你会跟过去。”陈终绪回来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瞻微转头看向他,“我没有窥探别人房间的癖好,正巧这里有适合我的位置。” “8305。”陈终绪伏低身子,报了房号,“走吧,我有点饿了。” 很多地方都有“牛肉拉面”,无非是汤底有些区别,基本的做法差不多,口味通常很少踩雷。 “最后两碗了啊,我们准备关门了。” “好嘞,谢谢师傅!” 纪瞻微先殷勤地给对方上了面,这才端走了自己的。 搅动着刚刚端来的面,视线落在陈终绪碗里的一大片红油上,以及悬在空中,盖子大开,盛着辣子的容器。 似乎是想把桌上的调料挪个位置,却又走了神。 “手抖了?”纪瞻微敲敲自己的碗,“不然换一下。” “没关系,红油应该……不算很辣。就算是弥补了没吃烧烤的遗憾吧。”陈终绪叹口气,把表面多出的辣子夹走,稍微拌了拌。 奈何事与愿违。 没吃两口,上头的辛辣开始刺激眼睛和鼻子。谁能想到这样的街头小店,居然放了这么辣的辣椒油? ——吃辣和喝酒一样,是会被练出来的。你小子不行。 ——就这点辣,至于吗? ——你是在演戏吧,能多辣啊?浪费粮食。 ——没什么大不了,怎么反应这么大? 某些声音若隐若现,心脏跳得砰砰作响,让人分不出到底是辣椒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 陈终绪的眉头微微皱起,咬着牙,硬是又夹起一根面。 ——用行动证明你是真男人。 ——同性恋啊,那你一定是底下的吧? ——有本事你就来啊,装清高! 悬起的面条被夹断落下。 纪瞻微看他刚刚抽了好几张纸擦鼻子,不断地侧身咳嗽,实在是勉强,神情都恍惚了,没忍住。 “吃我这碗。” 纪瞻微强硬地把自己的碗换到对方面前,起身。 “我去给你买点……” “纪先生,你就在这里,陪我。”陈终绪的声音闷闷的,忽然像是恳求。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纪瞻微只好坐下,“好。要不我外卖……” “不要,我可以……” 纪瞻微叹口气,只好端过陈终绪那碗红油面。 一整碗**滚烫的面,就像是普通的温水似的,被他唏哩呼噜地吃得一干二净,仍然面不改色。 “辣是痛觉,但我已经无所谓疼痛了。” 那些远比□□的痛苦更为强烈的,不是也承受了吗。 陈终绪恍惚的目光顿了一瞬。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面,呼出一口灼热的空气,极慢地夹起来,放到嘴里。 口腔中的疼痛缓慢褪去,胃里也终于装上了足够的食物。 “还要不要紧?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吗?” 陈终绪满脸通红,眼眶也红着,或许是辣劲儿太过上头,这么久都没消散。 “没事,我只是要回去休息休息。”陈终绪摇摇头,忽然问他。“我吃不了辣,是不是很奇怪?” “不会,每个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所谓的弱点,恰好是特点……与机会。”纪瞻微轻声笑了。 陈终绪抹抹眼睛,“抱歉,今天……有点失态,算是意料之外。” “我会接受我选择的人的全部。至少,我知道下回带你吃饭,哪些菜不能点。” 送陈终绪到酒店,纪瞻微正准备回去,忽然在拐角转过去,走出去二百米,停在便利店前,眸光微动,进去拿了两袋冷藏酸奶,两盒常温牛奶。 转身回向那家连锁酒店。 *《一个古老的梦:伊拉斯谟传》算是本哲学小书,98年出版的。所以是钱阿姨的口琴,卢爷爷的哲学书,祝爷爷的生日帽。 写着写着突发奇想了,后面……好想搞事但是算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去往另一座城市 第17章 并非偷袭 8305。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但这次,绝对不是带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纪瞻微敲敲门,门便开了。 陈终绪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脸上的水渍没擦干,眼圈仍然有些红。 他忽然拉住纪瞻微的胳膊,指节稍微用上了力。 “进来。” 居然有一种刺激的压迫感。纪瞻微的眼睛略微睁大,他随着陈终绪的牵引进到房间里。 房间还算宽敞,卫生间还有着湿漉漉的气息与水痕的印记。椅子上放着双肩包,床上还没有坐过的迹象。 陈终绪光着脚,穿着一次性拖鞋,黑色西裤的裤脚有些贴腿,休闲款浅蓝长袖上,领口处还残留着水痕。他站在那里,松开手,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望着对面的人。 “陈先生,我买了牛奶和酸奶。”纪瞻微立刻开口,他怕被误会,自己是来偷袭的。 不管陈终绪之前有没有暗示的意思,至少现在,他确实没有多余心思。 “谢谢。但我现在……”陈终绪深深吸了口气,“可能确实需要一点让我冷静的东西。” 纪瞻微把凉凉的酸奶递过去,静静地看他咬开一角,用力攥着越来越扁的袋子。 “慢点喝,别刺激了胃。” 陈终绪的动作似乎慢了些,只是双眼之中始终涌动着难以压抑的,近乎沸腾的东西。 “胃的自我调整能力很强大,但还是谢谢你的提醒。” 他的舌尖舔去唇上的白色酸奶,他的唇勾着,格外诱人。 纪瞻微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垂下眼帘,隐藏灼热的目光。 “纪瞻微。”陈终绪咽下酸奶,丢掉袋子,面向纪瞻微站定,深深吸了口气,忽然伸手,轻柔地扶在纪瞻微的脖颈后方,额头凑向纹丝不动的他。 指尖划过温热的下颌,滚烫的颈侧。 呼吸交织,急促升温。深邃漆黑的眼眸彼此凝望,在最深处缠绕,宛若危险而美丽的藤蔓。 “你会想上我吗?” 这似乎是一个极其直白的送命题。 纪瞻微的目光稍显晦暗与压抑,但并没有抗拒或挣扎的迹象。 “如果我想,这个对象必须是你。” 他话锋一转,“但不是现在,也不是那么野蛮的冲动。 “即使是现在这个状态,我也更想……” 纪瞻微搂住他的后背,湿热的掌心覆盖住肩胛的凸起,“拥抱你。” 偏转他的头颅,从侧面挨近陈终绪发红的耳垂,在脖颈轻轻一碰,声音发哑,“亲吻你。” 他的手向上,在他的颈间摩挲,后脑的短发有些扎手,像是粗糙的犬毛。 “或许陈先生,我喜欢你在我面前的所有样子,不只是这种冲动。” 感知到颈后的手轻轻下滑,滑落到腰间,纪瞻微颤抖着吸了口气。 “能吃辣,会喝酒,用暴力,这在他们眼中是男性与权威的象征。 “而我,一个都不擅长。” 陈终绪的身子忽而向后仰,陷入雪白的被子。 连带着怀里的人。 纪瞻微措手不及,呼吸一窒,轻飘飘地扑到他身上,只压得他微微闷哼,便立刻向上撑起些。 陈终绪的头发自由散漫地在被子上散开,像是一只水母。他的脸仍旧透着粉,只是眼眸之中,像是映着万花筒般明媚。 粉红色的唇带着笑,轻轻张合。 “他们说,我擅长勾人。 “但我从来都觉得,我是个危险的毒饵。 “所有胆敢轻视我的人……都不能得偿所愿。” 他揽住纪瞻微的腰,轻轻下压,似乎是不想让他逃。 “但纪先生,如果是你,那真是太好了。” 没有再一步的动作,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几息。 “我危险而美丽的玫瑰花,还会疼吗?” 不是毒饵,是玫瑰花。 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轻柔得像是碰伤了花瓣。 “会,但已经好很多了。”陈终绪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手已经悄然松开。 那种伴随着压迫的吸引力猝然消散,只剩下一个慵懒地躺着的陈大夫。 纪瞻微识趣地起身,他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湿透了,或许是自己的汗水。 陈终绪也慢慢爬起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盒牛奶,悠闲地咂么两口,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在陈大夫的身份之外,我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所以我有必要让你早些察觉。” 纪瞻微轻笑:“在这人间活着,谁能没点儿疯?”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好地应对这种疯。” 陈终绪把牛奶放下,又走近些,低沉着声音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纪瞻微点头。 “我不会强留任何人,即使……算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成陈大夫一贯的模样。 温柔、冷静、可靠、贴心。 “纪先生,早点休息吧。”他递过去一盒牛奶,“趁现在喝牛奶,晚上不至于上厕所。酸奶嘛,我还得再来一袋,就不留给你了。总之,谢谢。” 纪瞻微接过,眉眼弯弯,“好。祝你明天一切顺利。我可能会晚些再回来,会提前联系你,别担心。” 陈终绪笑意盈盈。 纪瞻微走到电梯口,身子稍微靠在墙上,这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像是只体格不大的猫科动物,时而温顺,时而灵敏,时而显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绝对不能轻视他的威力。 势均力敌,虽然是意外,但也可以说是种试探。 全身而退,痛快。 . 第二天一早,纪瞻微按原计划出发,来到一片热闹的居民区中。 他穿着棕色的冲锋衣,戴着黑帽子和口罩,看起来像极了普通路人,平平无奇。 早上的菜市场熙熙攘攘,大爷大妈们和吆喝的商贩频频砍价,相熟的邻居念叨着家长里短。 早点铺旁的蒸汽氤氲着浓浓的香气,是肉包、蒸饺,还是奶黄包,锅里的是羊汤,还是胡辣汤,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出现在菜市场最顶头的香烛店里,店里似乎还兼卖古玩,有不少看起来有年头的瓶瓶罐罐,以及铜镜、摆件等。 “纪老师,来了啊!”店主是个十分瘦削的老大哥,满脸堆着笑,“上次的货还满意吗?” 男人呵呵两声,“不错,都捎过去了。最近还有什么好玩意,或者老东西?” 他们两个密谋似的压低声音,纪瞻微把玩着手里的西红柿,听不太清。 “小伙子,你不买别捏啊!”卖菜阿姨不满地埋怨。 “不好意思,我买,今晚上要做好几个菜,刚刚有点走神了。哎,阿姨,顺便和您打听个事儿……”纪瞻微立刻赔笑,虽然戴着口罩,眼睛中的热情和歉疚仍然诚意满满,让阿姨放松警惕。 “你说老贾?他们家卖的东西有点玄乎哩!”阿姨神神秘秘的,“好多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盗墓的!虽然咱们也不懂,但纪老师和他走得近,也懂这些,和我们说什么什么能招财。那边卖面茶的老吴买了一个,还真就突然成了网红店,好多年轻人来打卡!” 纪瞻微和阿姨聊了一会儿,扫了眼仍在和老贾聊古董的男人,提着一兜西红柿和茄子走向老吴的面茶摊。 “暴富面茶”的招牌在小车上显得十分惹眼,旁边还挂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铜貔貅。 后头的队排了十几个人,其中不乏大量年轻面孔。 纪瞻微打量一忽儿,来到队尾,十分自来熟地询问起大学生模样的人。 “哦,朋友在小音符给我推了一个视频,说是吃了这家面茶能暴富,让我过来试试。我来这么些年也没吃过面茶,尝尝味也不亏呢!” 纪瞻微问到具体的视频,那人也不藏私,把视频给他看,这个号主叫“国学万物说老纪”。 而后纪瞻微排到了一碗面茶,问起吴老板这貔貅的事儿,吴老板却打个哈哈,只说他自己用着灵验,自然这面茶里也有灵气,买了不亏。 他端着面茶,来到菜市场出口处的街心公园,打开盖子抿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比传统的味道更淡一些,价格也不贵,做推广来几个人吃,自然会有人做打卡推荐。 他打开小音符软件,把刚刚收藏的视频点开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面茶吃得差不多,恰好大腹便便的男人也摇晃着石墩子似的身体从菜市场离开,手里提了一包东西。 纪瞻微的目光沉下,压了压帽子,跟着男人走了一段,一起拐进一个不大起眼的老小区。 男人突然骂了一声国粹,原来是脚上踩到狗屎。 纪瞻微没有跟得太近,只记住了男人去的楼和单元。 他在楼旁边的停车区域站了一会,模仿成在等人的样子,时不时仰头看着各家的阳台。没过一会儿,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提着一双男士皮鞋下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着。 “踩了屎也不晓得在地上蹭蹭再回家!还讲什么踩了狗屎运!有病!”她咣的一声把皮鞋丢进垃圾桶,还瞪了愕然的路人一眼。 没错。纪瞻微提着菜,走到小区门口。门口有很多老年人在下棋和晒太阳。 女人骂骂咧咧了一路,最终上了一辆网约车。纪瞻微转过头,看向窃窃私语的老人们。 他摘掉口罩,钻到老人堆里,笑眯眯地和他们打听起来。 等聊完了,手里的蔬菜也空了,连塑料袋都给了老人们。 纪瞻微重新戴上口罩,沿着马路往前走了一段,乘上公交车。 他看了一眼时间,陈大夫的演讲或许已经开始了吧?虽然很想去现场听,但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关那个男人,他的“小三”,以及一切和他们有关的事,都将串联成网,成为攻陷那个人的武器。 淡淡的疯感 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并非偷袭 第18章 出差的夜晚 陈终绪很受欢迎,不只是他长得好,他讲得也好。 他相当年轻,却很专业,对于晚期癌症的护理经验丰富,也对于安宁疗护过程中,心理和社会的支持有很深的见解。 演讲结束后的交流环节,很多人来和他交换联系方式,聊起自己职业上的经历和困惑,交流思想,气氛融洽。 “陈大夫,晚上您有时间吗,介意一起吃个饭么,我有一个儿童癌症患者的病例,期待和您深入交流。我来请。”某省人民医院的大夫主动邀约,一些同行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羡慕。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先获得资深人脉! “可以,就在这附近吃个简餐,聊聊病例,也别说请客,各自AA就好。”陈终绪答应下来。 “那个,陈大夫,其实我也想和您探讨……”也有人勇敢地开口,好像是某个社区医院的大夫。 陈终绪看向最先提出邀约的大夫,“如果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探讨,可以吗?” “好啊。” 于是这一次会后探讨的人数达到了八个人,直接包了一个圆桌包厢。 让陈终绪想起了上学时的谢师宴。 那时候是讲故事,讲的是他们自己的故事,迎来和大家的告别。 现在也是讲故事,讲的是身边别人的故事,为了更好地告别。 人这一生,总是在不停地告别,就像是探讨过后,大家也要散场,回到各自的岗位。 算了,不想那么多。 这场酣畅淋漓的探讨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两位年纪大的专家实在扛不住,大家才各自回去。陈终绪都没来得及看手机,想看一眼,却发现已经自动关机了。 “陈大夫,您是不是也住路口那家连锁酒店?”那位邀请他吃饭的姜大夫主动询问。 “嗯,您也住那里?真巧。” “虽然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但……总觉得之前好像见过陈大夫。” 陈终绪打量他几秒钟,“或许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大众脸吧。” “不对不对,陈大夫的气质很特别,让人见过就不容易忘记。您之前是在津城医科大学读的书?我当年也去那里交换过一年。”姜大夫自顾自地说着。 “好像还不是在医院,说来惭愧,我那时候贪玩,晚上经常出去,会见到很多人……” 陈终绪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有交流论坛,我很期待郭大夫有关儿童患者家属心理支持的分享。姜大夫,您先上楼吧,我稍等个人。” 姜大夫挠挠头,走向电梯,“哦郭大夫!确实,她是专家!行,那陈大夫晚安。” “嗯。” 陈终绪向前台借了根充电线把手机插上,他现在不太想再碰到姜大夫。 因为他想起来,那是场差不多十年前的“初遇”,并不是值得回忆起的事。如果姜大夫想不起来那是最好。 每个人都多少有点黑历史。 手机屏幕亮起,弹出好几条消息。来自于纪瞻微的只有两条。 “我买了些酸奶大麻花,陈先生结束之后跟我说,我给你送过去。” “陈先生还在忙吗?我十点半去酒店大堂坐一会儿。如果没来的话,明天再联系我也可以。” 十点半……陈终绪抬起头,立刻看到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么巧。”他放下手机,面向着纪瞻微。 纪瞻微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瞥见陈终绪站在墙边上给手机充电,便从兜里掏出了充电宝。 “陈先生,用这个吧,要不要先吃点?” “好。”陈终绪谢过前台,把线还回去,接上了纪瞻微的充电宝。 两人坐到沙发上。 “今天很辛苦吧?手机都没电了。” “是啊,人很多,晚上还一起去吃了饭。还有和我都住这家酒店的。”陈终绪掰了一块暄软的大麻花,里面的酸奶馅儿非常饱满,味道嘛,甜丝丝的,还挺新鲜。 “没回屋,陈先生是在等我?” “嗯,怕联系不上你,也是在躲一个人。” 纪瞻微挑眉,打量着陈终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一个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但那一面,并不怎么光明正大,没办法摆在明面上说。”陈终绪轻声说着,略微垂下眸子。 “他也是一位医生?” “的确。” 纪瞻微眯了眯眼,“我虽然好奇,但不是对每个问题都要刨根问底。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送我回房间吧。” 纪瞻微没有理由拒绝,即使这个请求,在这个时间,充满了暧昧的气息。 前台小姑娘抬眼看了下他们,没做声,也没让人登记,想着昨天他上去了,应该是房客吧。 咔哒。 纪瞻微带上了门,目光灼灼——或者说是和暖,并不烫人。 陈终绪把他手里的麻花提走,和自己的文件袋一起放到桌上,而后转身。 “纪先生,时候不早了。我准备洗个澡。” 是去,是留?纪瞻微深吸口气。 他确实是勾人的,自己也并非君子。 “你稍等我一下,十分钟。你坐吧。”陈终绪却很平常地拣了睡衣抱在臂弯,路过时还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纪瞻微低声笑了,“好。” 水声淅沥,雾气弥漫。 纪瞻微算不清陈终绪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但他愿意成为陷落入玫瑰花海的蜜蜂,吞下他人眼中的毒饵,独占地,享受专属的甜蜜。 他想了解他的全部,但不急。 陈终绪洗完出来,看纪瞻微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便静悄悄地靠近。 一眼看到他手机里的推文标题。 “家人们谁懂啊!老公踩了狗屎还把狗屎带回家!不能要了!” 纪先生居然喜欢看这种……震惊体,以及有钱人的推送吗?陈终绪收回视线。 “纪先生,久等了。”他带着潮气的手指轻轻抚过纪瞻微的颈侧,感受到跃动的心跳,“我知道今晚留不住你,但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也好。” 纪瞻微没有回头,唇角却噙着笑,放下手机,抬手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有力的,湿润的手。 “一日未见,如隔三秋。若是让我留下,恐怕会发生些什么,我晚些还是回去吧。” “我猜得到。但我还是想在夜晚……拥抱,亲吻,我爱的人。” 水汽洇湿了纪瞻微的鬓角。 “在我想要却得不到的时候,在我已经习惯,却又唾手可得的时候。” 唇瓣在耳畔轻启,呼得人全身发痒。 “如今的我不再是商品供人挑选,而是主动出击的……活生生的人。” 商品。这个词忽然刺在纪瞻微的脑海中。他不知道曾经是什么,但他现在,从未把他当做商品。 他转过头,转过身,干渴难耐的唇即刻扑了过去。 是温热的,湿润的,将满腔燥热化去,催生出别样的柔软,猝然激荡开来。 灼热的气流在双颊间流动着,吹得耳朵都染了红,深浅起伏间,他未退后,未抗拒,纪瞻微试探着吮吸他的唇。 迫切,又克制,轻柔,不会弄伤他,却又勾得人舍不得离开。 直到陈终绪轻轻推他,又眷恋不已地回吻片刻,藕断丝连,这才罢休。 “是这种感觉吗?”陈终绪仍像是在回味,“不用逢场作戏,不用遮掩自己。” “兴之所至,陈先生,这很危险。”纪瞻微深深吸气,克制住想要再近的想法,“我该回去了。” 陈终绪看着他,眼眸中短暂地浮现一丝茫然。旋即,他叹口气,坐到床头。 “明天早上有时间吗?” “有,怎么?” “早上七点,来接我。”陈终绪懒洋洋地坐在床边,一双大长腿微微张开,笑意满满,颊边的红晕如晚霞绚烂。 纪瞻微头一次真实地体会到了秀色可餐与情不自禁的结合。 “遵命,王子殿下。” 他单膝跪地,下意识地这么说了,仰头,却察觉陈终绪有刹那的愣神,目光中隐约带着凉意。 “我要是王子,那你就是独属于我的骑士。” “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纪先生。” 他突然笑出声,肩膀轻轻抽动,眼睛还带着湿气,“开个玩笑。晚安,纪先生。明天七点钟我办理退房,我带着东西,咱们一起去吃早点。” 纪瞻微应下,退出房间。 . 第二天一早,没睡踏实的纪瞻微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来到酒店。 大堂里坐着个男人,不断打量着电梯的方向。 可疑。 他没多想,只是上楼,来到8305房间。 陈终绪已经收拾好东西,神情如常,看不出任何与昨晚重合的痕迹,仿佛是两个人。 “早,陈先生。” “早,我们走吧。”他轻轻抬手,在纪瞻微的眼下描摹,“没睡好觉?是不是我昨天……太过火了?” “最先忍不住的是我。”纪瞻微夺过他的手指,在他手背轻吻,柔声道,“我们走吧。” 两个人下楼,走出电梯。 “陈大夫!”刚刚坐在大堂的男人猛地站起来。 “姜大夫。”陈终绪的眸光依然温和,就像是对待同事。他身后的人却明显眯起眼睛,带了些许疏离。 姜大夫的神情十分微妙。 “陈大夫,昨天分别后我想了很多。如果有时间,我们能单独约一次吗?” “不好意思,这两天我比较忙,可能腾不出时间,后续有事的话,我们线上联系。”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线下约见你。” “病人家属都找上门了,我实在没有空闲,恐怕要让姜大夫失望。”陈终绪看向纪瞻微,眼中微微闪烁。 “难道……”姜大夫目光里的惊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森,“王子殿下贵人多忘事,连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外人来说,这是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劣质古龙水的香味,纪瞻微敏锐地捕捉到“王子殿下”。 陈终绪的眉头挑了挑,“嗯?” 纪瞻微拉过陈终绪握紧的拳头,替他婉拒,“不好意思,我和陈大夫还有安排。” 陈终绪的手指有点凉。 纪瞻微替他把房卡交还前台,“今天下午直接回去吧。” “嗯。” “陈……”姜大夫还想多说什么,见陈终绪转过头,以为他回心转意。 “姜大夫,会场见。”他很官腔地说了这么一句,从容地和纪瞻微走出酒店。 第19章 陈先生 津城二院安宁病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入病房。 “洁洁,有人找到了我们,说是……配型成功,对方愿意自行支付费用……只要你能健康地完成手术!” 洁洁似乎早有预料,混沌的眸子仍然亮了一刹。 “他没骗我,他是个好人。”她看向纪星河的方向,小声呢喃。 “洁洁,你愿意再试一试吗?”母亲显然十分激动,顾不上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握着她的手,连身子也不停颤抖。 “妈妈,我想试试。”她转过头,没有让母亲再劝,主动而坚定地说道。 “好,好,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母亲喜出望外,立刻想去找陈大夫说这件事,差点撞倒墙角的垃圾桶——里面还有几团带着血迹的纸。 等做完移植,就不会再这样出血了。 洁洁则小心地从床上下来,不敢有任何磕碰,独自来到纪星河的房间。 他的哥哥不在,他躺在床上,声音粗重地睡着,瘦削的小脸十分苍白。哪怕打了营养针,可吃不下东西,人总会越来越瘦。 “星河,星河。”她站在床头小声呼唤。 纪星河没有反应。 “谢谢你,还有你的哥哥。我马上要走了。”洁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期待着能分给他一些幸运。 “希望你也会一路顺利。” 诊疗室。 陈大夫外出出差,今天晚上才能回来。帮洁洁办理手续的是何大夫。 “能够有人配型成功,还愿意捐献,真是太好了,我们洁洁也非常棒,愿意再努把力。”何大夫笑眯眯地看着洁洁,“那我就……祝洁洁早日康复!” ——这句祝福在安宁疗护病房中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 何大夫给陈终绪发了消息,简述了洁洁出院的理由。 与此同时。 会场上,郭大夫的讲述让大家颇为动容。 在安宁疗护领域,生命是沉重的,又是每个人终究要面对的话题。 即使是大夫本人,也免不了要与痛苦和悲伤同行。除了对待病患及其家属,对待自己,也并非只有隐忍这一个选项。 陈终绪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偶然间看到何大夫给他发的消息。 洁洁要出院,去做骨髓移植。 他立刻想起有人闹事那天,纪瞻微似乎提起过她。难道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给他发消息。等见面的时候再好好感谢他吧。 不过……姜大夫始终虎视眈眈,那目光灼人得很,恐怕不好躲开。应该是在五点钟方向。 陈终绪想要摆脱这种注视,或者说,凝视。 这种逐渐陌生的,本应远去的视线,只属于过去的视线。 不该出现在专业的医生身上。 陈终绪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愤慨、赧然、厌倦,或许都有。 他讨厌死缠烂打的人,特别是不识时务,妄想威胁他的人。就和那些轻视他,想对他轻举妄动的野蛮人似的。 果不其然,散场之后,姜大夫立刻追过来,直接拉扯住他的衣袖,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陈大夫……不,亚当!你是白马酒吧的蒙面王子亚当对吧?” 陈终绪摇头,声音中毫无波澜。即使有人闻声侧目,他仍旧保持着冷静。 “姜大夫,我们现在是同行。如果是和安宁疗护无关的探讨,我一概无法回答。” 姜大夫咬咬牙,忽然钳住他的手腕,手上用了力气,想要把他拽到没人的地方。 没拽动。 陈终绪眯起眼睛,手向外旋,一股侧力压在姜大夫的腕上,让他疼痛难忍,被迫松手。 “有什么要紧事,就在这里说。不是正事,那就会后分明。” 姜大夫压低声音,“我以为再也碰不到你,那时我对你动心了,却听说酒吧出了事,没能再见到你!” 陈终绪的冷冷地偏过头。 “请不要再纠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安宁疗护科的大夫,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不会认错!那种气质,我能记一辈子。是不是早上那个人?他是你的什么人!好不容易再碰到你,我不会放过!” 姜大夫的声音有些大,引发路过的大夫们吃瓜。 其实在这个领域里,大家都算或多或少听说过彼此的名字,最起码,大家会认识上台说过话的陈终绪。 陈终绪并不希望成为焦点,因为一些无聊的过往。 “良安老师的讲座要开始了,我得去听听。” 他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地走向分会场。 姜大夫没有再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眼睛有点红。 他左右看看,吃瓜群众一哄而散。 “走走走,听说那边有互动教学呢……” “对了,良安老师的故事也很好,可以去听一下。” 这一场,曾经在福利院、临终关怀等领域有着丰富经验的良安老师讲述了她和一位艾滋病弃婴的故事。 她坚持收养下孩子,为她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的,没有“疼痛”或“妈妈”的童话世界,给予短暂的生命无尽的爱与美好。 陈终绪认真听完这一场,颇有感慨。奈何稍稍侧脸,立刻察觉到姜大夫的目光。 有过一面之缘的狗皮膏药。 他有些厌倦,却又无可奈何。 随着人群走出会场,人仍然跟在身后,直到一股力量忽然将他拉向拐角。从身后,到身前。 他撞进一个人的怀中,轻轻暖暖的。 “纪先生?” “你走神了,都没看见我。”纪瞻微松手,把口罩摘掉,由着他退后半步。 “你是怎么进来的?” 纪瞻微耸肩,“第二天通常管得没那么严,那边的电梯可以直接从地库上来。要不要早点走?” 陈终绪扫了一眼身后,心有余悸。他忽然问:“你听到我和他的对话了?” “那个姜大夫?他到处和别人说,你在酒吧接过客。”纪瞻微的语气就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聊,不带什么情绪。 “没什么事,早点走吧。”陈终绪垂眸,摁下电梯,等电梯开门,主动拉纪瞻微进去。 小小的电梯里,给了两个人安全的空间。 “那时候为了赚钱活下去,不寒碜。更何况,没有他说的那么脏。” 陈终绪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承认了。纪瞻微信他,但内心止不住地酸涩——那时的他一定也经历了很多。 如今说得简单,可灰色地带向来有很多难处,不仅限于外界舆论所不齿的部分。他相当清楚。 “我相信你。况且脏的只有他的心吧,他不值得。” 他只是想毁了你,让你臣服。 可大家只当他是嫉妒与说笑。跳梁小丑而已。 “对了,刚刚我收到何大夫的消息,洁洁要出院了,谢谢。”陈终绪望向他,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温和,“安宁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能救,而且救的生存质量很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嗯,她的母亲也很高兴。志愿者这边也会经常和我反馈进度。”纪瞻微低下头,轻轻抬起陈终绪的手。 “手会疼吗?” “怎么?”陈终绪一愣,刚刚纪瞻微并没有碰他这只手,随即想起,之前姜大夫曾经用力拽过这里。难道那个时候…… 不过那点力气,过了段时间也就没感觉了。 电梯门开启。 陈终绪抽了抽胳膊,收回身边,勾起唇角,轻声说道:“疼。” . 距离高铁发车还有一段时间,纪瞻微去买了两杯咖啡,把热的那杯塞给他。 纪瞻微手里的咖啡杯子表面有些冷凝的水珠。 “纪先生是更钟爱冰咖啡?” “凉水喝惯了,觉得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人清醒。”纪瞻微冲他笑笑,“陈大夫平时吃饭不规律,天又凉了,还是喝点热的好。” “你真是……”陈终绪叹口气,吹吹还在冒热气的咖啡,“倒也不用这么溺爱。” “只是觉得该这么做而已。” 纪瞻微始终没有追问陈终绪过去的事情,陈终绪也知道,他但凡想查,总是能查到的。 在纪瞻微看来,过去在影响现在,但过去并非结局。只要陈先生在身边一天,自己就该是他能够绝对信任的人。 哪怕别人不当人,你自己得是个人。否则,不就成了最讨厌的那个人? 就像是……他接住了星河。 “纪先生。”陈终绪扫了一眼手机,“一会儿直接去医院吧。星河的状况不是很好,何大夫说,再陪陪他吧。” 纪瞻微点点头,陷入沉默。 这次出来是他的意愿。他必须亲自来走一趟,但星河…… 纪瞻微不止一次地做心理建设,和其他的病患家属一样,会在内心演练,会提前做出安排,可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会想什么。 且听天命吧。 高铁进站,人群一拥而上。 这次的座位他们买在一起,倒是方便说悄悄话了。 “纪先生,有关洁洁的配型……是你帮忙找的人?” 陈终绪忽然问起,纪瞻微稍稍恍神,看见他的眉头,反应过来。 “放心,没有用非法手段,只是尽可能地让爱心人士能落实自己的爱心,绝对靠谱。” 陈终绪眨眨眼,“你愿意信我,我也不会把你往那个方向想。” 那个方向?比如富豪为了活命,故意在匹配的供体身上制造事故,逼迫他捐赠自己的器官? “或许这种事在世上存在,但不会在我这里出现。我不至于知法犯法,我也没那么大的能耐。” “是吗?”陈终绪的手指勾了勾,探到陈终绪的小手指上,“我也是。” “我只是见到过很多很多的客人,但我不可能做违法的事,因为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应该做一名医生,我应该是个干净的人。” “陈先生怕我担心?”纪瞻微立刻领会。 “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像姜大夫一样的人。那时候……对我有想法的人很多。他们大多都是万花丛中过,却也有他那样的,第一次来,就偏执如斯。” 陈终绪转过头,“我还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是在刑事案件中。他几乎要成为我的恋人,但他现在仍然是我的好朋友。” 纪瞻微的小手指紧了紧,低声呢喃,“朋友啊……如果你们不介意,有时间的话,不妨一起见一面?” “纪先生是想看看,他到底哪里好吗?” “我想看的不是他,而是他眼中的你。”纪瞻微的神情充满玩味,“像陈先生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入不了他的眼?” 陈终绪一愣,不禁笑道:“这是他的选择,仅此而已。他选择了在危险的事业上孤独前行,就绝对不会牵连其他人。他是个法医。” “那个把人装到你车上的法医?” 陈终绪莞尔,“就是他。” “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那我倒更想见见他了。”纪瞻微挑挑眉毛,语气轻快,“不过再晚一段时间吧,等要紧的事情结束,我们的合作……还能更深入。” *纪良安,来自于天才捕手计划《被医生诊断只能活到3岁的弃婴:3年后,所有人都羡慕她丨有爱孤儿院15》(正好写完这一章之后读到了这一篇,忽然又想到星河。[可怜]这篇真的好哭,搭配上为了写这篇听过看过的内容……双开真的要精神分裂了emmm)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陈先生 第20章 晚安,星河 回到医院后,陈终绪检查了这两天的记录,小心地给纪星河做过查体,纪瞻微则一直陪在旁边。 “目前在镇静的作用下还算稳定,但是……由于清醒的时间很少,排尿和排便情况不太好,代谢产生的废物容易在体内积累。”陈终绪思考片刻,“可以加一些药物,但效果有限。” 纪瞻微点点头,把床头的旧手机拿起来,“现在这个样子,药也不好打进去吧。如果徒增痛苦,还是不要了。” 屏幕亮起,赫然是纪星河与馒头AI的聊天界面。 “馒头馒头,我会死吗?死会比疼还难受吗?” “我要死了,他们会不会很难受?比我疼还难受?” “你不相信吗?可我生病了,真的要死了呢。” “我好怕,哥哥没有回来,来不及和他抱抱。” “如果我醒不来了,你可以帮我告诉他们吗?” “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谢谢你,馒头。我以后应该会爱吃馒头吧。” 一连串的发问就像是一层层的洋葱,剥开的是小小人儿的茫然和难过,其中滋味,却让看到的大人鼻子发酸。 AI的回应很体贴,很耐心,甚至比人类还要迅速地给出了暖心回复,让人类都有些自愧不如。 纪瞻微把手机递给陈终绪,转过身子,微微用力地捂住脸,深深吸气,试着让波动的心绪平稳下来。 陈终绪垂眸,轻轻放下手机,从身后环抱住他,没有说话。 夜渐深,寒风已经吹落了窗外所有的叶子。 陈终绪回了家。楼道里,纪瞻微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墙上的话。 “你重要,因为你是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重要。” 他想,星河是不是能领会这句话呢。 但其实,领会不领会的,又有多重要?对他来说,这段日子过得快乐,安宁,是不是就足够了? 毕竟他来得太晚,如果相处的时间更久,是不是还应该带他去游乐园,去海岛,去森林,去草原…… 哪怕他不懂,也希望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而不是仇恨。 仇恨的痛苦留给他纪瞻微就够了。 纪瞻微摇摇头,走回病房,躺倒在行军床上。 . 窗外阴沉沉的,清晨的城市还没有迎来苏醒。 但纪星河醒了。 “哥哥……”他小声叫着。 纪瞻微睡得轻,立刻转过身,“怎么了?” “星河又尿床了……” 纪瞻微慢慢坐起来,清醒几秒钟,打开小夜灯,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纸尿裤,拆了一片,给纪星河换上,还给他喂了口温水,润润他发哑的嗓子。 之前医生告诉过他,打了镇静,孩子会嗜睡,考虑到他年纪小,本身肌肉控制能力弱,有可能会出现失禁。 这时候一定不能责怪孩子。 纪瞻微在这方面相当细心,虽然一开始的他也手忙脚乱,但现在已经能当好照护者了。 “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叫哥哥就好。” “哥哥……” “嗯,怎么了?” “我梦到爸爸了。”纪星河迟疑地说着,抠抠眼角。 “哦?爸爸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纪瞻微的手指微微握紧,去拿了支棉签,蘸上些清水,帮他蹭掉眼角的分泌物。 “唔……”纪星河眨眨清爽些的眼睛,“我叫他爸爸,他说,我认错人了。他没有我这个病秧子儿子。” 病秧子? 这词儿可不像纪星河在这段时间能学到的。至少在安宁疗护病房里,大家大多是和善的,说话不会有这么刺痛人的词。 “他还说,哥哥很丢人,我很让他伤心,向我扔鞋,要我们滚蛋……他不喜欢我们,是这样吧?” 纪瞻微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宝贝,最重要的宝贝。” 纪星河点点头,“我知道我是好宝贝!这里的每个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说我是好宝贝!我不听他放臭屁!” “这就对了。”纪瞻微摸摸他的脑袋,把床摇高些,“睡醒了?要哥哥陪你玩吗?” 纪星河看向表的方向,又看看窗外,“现在是不是……天还黑着?哥哥要睡觉吧?” “没关系哦,哥哥可以在你睡着的时候休息。你好不容易醒来,也让哥哥陪陪你,好不好?” “好吧~”纪星河扁扁嘴,“哥哥,你把窗帘打开嘛,帮我看看,小米有没有少?” “小米?”纪瞻微愣了一下,走到窗边。能感觉到暖气有些温热,让病房的温度不至于太低。 他拉开窗帘。 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不像往日秋高气爽。窗口的小平台上摆着个塑料小碗,里面盛了半碗黄澄澄的小米。 “还有半碗呢,怎么,你是想喂小鸟吗?” “有一天我醒过来,听到外面小鸟在叫,我就让护士姐姐帮我找了小鸟吃的东西。” 纪星河有点失望,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外面这么冷,树叶都没有了,小鸟们怎么活着呢?” “小鸟很聪明哦。”纪瞻微坐回床边,耐心给他讲起来。 “有的小鸟会迁徙,春天过来,秋天往南飞,南方那里暖和,还有吃的。有的小鸟呢,凑到一起,抱团取暖。还有呀……” 天渐渐亮起来,虽说仍然阴云密布,但窗外的宁静逐渐被唧唧的叫声啄破。 “哥哥!小鸟来了!” 一只麻雀落在塑料碗旁边,左顾右盼了一忽儿,蹦蹦跳跳地过去,一下下地啄食着小米。 “太好了,小鸟在冬天也有食物吃了。”纪星河的脸上满是笑意。 “哥哥,小鸟能活下去了,小鸟不会饿死了!” 小鸟会平平安安地度过冬天,但纪星河……纪瞻微点点头,只是陪在他身边,一起看麻雀们呼朋唤友,来到碗边欢快地吃着,鸣唱着。 生机勃勃。 那是在冬日里依旧蓬勃的生命。 “姐姐也向小鸟一样,她飞走了,没有来找我玩了。”纪星河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并没有悲伤。 之后的每一天,纪瞻微都在医院陪伴纪星河。 陈终绪特地嘱咐了同事,如果纪星河走的时候他没在,一定要给他夺命连环call。他必须在场。 他和纪瞻微约定,他们的“合作”不会终止于那一天。 墙上的日历忽然间翻到了十二月。 “他能赶上圣诞节吗?”纪瞻微指着日历上的节庆标记,眸光微微黯淡。 “如果要庆祝圣诞,最好提前一些。可能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纪瞻微点点头,“我去买点东西,等下次星河睡醒,愿意睁眼,我就给他讲圣诞节,圣诞老人的故事。” “我和你一起?”陈终绪正准备拿外套,就听见护士来找。 “陈大夫,田婆婆的家属说马上过来。” 纪瞻微笑道:“陈大夫先忙,下次再一起吧,多谢陈大夫的好意。” 在职业方面,陈终绪向来是认真负责的。哪怕有些话想和纪瞻微说,帮他分担,但病人的事终究是最高优先级。 今年的雪下得并不算早。 往年十一月底都会有雪,今年都十二月了,却始终没能等到。 纪瞻微呵了呵手,在冷风中小跑几步,到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些圣诞节的装饰。 想着,又在蛋糕铺买了一小份蛋糕,给星河尝尝。如果他不吃,就和陈大夫分了。 星河那天忽然说,之前的橙子很好吃,还想再喝橙汁,再买几个橙子给他榨汁喝。 虽然……他现在只能吃喝一点点,再多了就会堵住。 那具小小的身体里,装着太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慢慢地挤占了他应该享受的美好。 他提着大包小包回去,纪星河始终没有睡醒,床边却站着不少人。 “田婆婆准备回家了,她在离开前,想再看一眼星河。” “谢谢你,田婆婆。”纪瞻微蹲下,握住轮椅上那双苍白的,满是皱纹的手。 田婆婆没太多力气说话,仍旧倔强地深吸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吸气声,说几个字,再吸气,这才勉强说完,“好好的……幸福的……小纪……陈大夫……阿门……” 纪星河没有醒来,他身边架上了仪器。起伏的波形显示,他确实只是在睡觉。 直到数日之后。 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这天狂风袭来,忽而下起大雪。 雪就像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在今天无比盛大地落下。哪怕这是午后。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在飞舞。 雪落在窗台,没有麻雀取食的小碗上很快就堆起一座蓬松的雪山。 纪星河躺在床上,戴着红红的圣诞帽,唇边隐约沾着橙色的果汁。床头柜上摆着一棵小圣诞树,挂着礼物盒子与糖果。 他看着窗外的雪,眼睛有些直,兴奋的声音居然有力了不少。 “哥哥,这就是雪呀!” “是啊,白茫茫,从天上呼啦啦地落下来。” “是不是暖洋洋的?”他问,“像云彩。” “嗯,是软绵绵,暖洋洋的,像云彩,也像被子里的棉花。” 纪星河摸摸身上的被子,忽然举起小手。 “哥哥,抱抱。” 纪瞻微靠过去,轻轻抱住他,生怕碰掉了他的镇痛泵。 “哥哥,星星上是什么样呢……” “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那是一个像太阳那样明亮,没有黑夜,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地方。你会看到妈妈,妈妈会陪你一起玩,一起画画。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过去。” 纪星河在他怀里轻轻拱着,“如果,我变成了星星,把我的玩具,和画笔,送给需要的小朋友吧。哥哥,如果我回不来,你也要,好好吃饭睡觉哦,和,陈哥哥一起……” 他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 “呜呜,好疼,我要打针……” ——这针如果下去,恐怕再也醒不来了。 即使不打,虚弱的他也会很快失去意识,迎来死亡。 纪瞻微的手将他抱得更紧。 “哥哥……我好困……” 纪星河的手慢慢垂落,手指松开,胸膛急促地起伏。 “我醒来……就会到星星上了……” “哥哥……我……想妈妈……” “妈妈……” 柔软的气息像是一朵云,一团温暖的雪,悄然融化。 融化得不见踪影。 “晚安,星河。” 纪瞻微轻轻将他的上半身放倒在床上,亲吻着他的额头,将他的小手在被子上摆正。 神情平淡,不悲不喜,与陈终绪温热的视线交汇。 “12月5日,下午2点28分。” 护士抬头看着时间,笔尖划过,快速记下一串数字。 从最后一次诊断预期的三个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18天,超出预期。 人们握着拳头来到世界,在最后一刻松开手,被称作“撒手人寰”。 意思是在人间拿到的,通通都要放下。 但他们能带走的,是弹指一挥间的记忆,属于他们的礼物,属于我们的珍宝。 纪星河带走了满满的爱——他的唇角是上扬的。 他不需要明白仇恨,他只需要带着美好,成为夜空中灿烂的星星,和世界说声告别。 *你重要,因为你是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重要。——西西里·桑德斯 晚安,宝贝。 复仇计划进度加载:99.99%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晚安,星河 第21章 谢谢 雪慢慢停了,阳光冲破云层,洒在新换了雪白被褥的病床上。 纪星河被送到了太平间,手续已经办理妥当,这个时间稍有些晚,得明天早上再送到殡仪馆。 希望他再无病痛,快乐无忧。 “过来。”陈终绪牵过纪瞻微的手腕,把他带到无人的楼梯间。 陈终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看上去沉默且冷漠,没有流泪,也没有笑容,理智和逻辑完全在线地办好了全部的手续,但情绪似乎已经离家出走,彻底剥离。 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直接问。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他走了,总要去找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 纪瞻微哑声道,眼神忽然凌厉起来,这是他在医院时从来没对别人显露过的。 就连陈终绪看到的瞬间,都不由屏住呼吸。如同在森林里遇见猛兽,肾上腺素升高,身体随时做好了逃跑或搏斗的准备。 他的手正用力握着冰冷的栏杆,青筋绷起,“小孩子还在,我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复仇。但现在……” 陈终绪挑眉打断,“你别做出格的事情。” “我有分寸。”纪瞻微目光稍稍温和些许,他忽而抬起手,叹口气,将陈终绪随他奔走时被风吹乱的发丝抚平,“毕竟我不是了无牵挂的人了。我还有未来的路要走。” “那,带我一个。”陈终绪握住他的手腕,指尖逐渐攀上他的指缝。 纪瞻微眯起眼,唇角的笑容若隐若现,“好啊,如果陈医生愿意参与急救的话。” “下手轻点,重症我也救不来。”陈终绪的声音软下些许,晦暗的眸子中也迸发着淡淡的魄力。 两个人的目光再度交织、缠绕,不可避免的,越来越近,几乎贴紧。 纪瞻微无声地笑,忽然在陈终绪的脸颊上浅浅吻了一下。 “虽然……我现在没心情。但陈先生,我很感激。明天……我可以麻烦陈先生,把星河送去殡仪馆吗?” “可以。我的车……已经是一艘渡船了。” “谢谢。我稍后收拾东西,除了星河说要给其他小朋友的玩具画笔一类,还有用于纪念的他的画作……其他的他穿过的衣服,我想明天一起送到殡仪馆。” 陈终绪点点头,“你准备好我就把车开过来,你可以先放进去……对了,附近在新建的立体停车楼,该不会是纪先生……” 纪瞻微轻笑:“是我联系的人,正好附近居民意见很大,空地闲着也是闲着,大家联名要求建停车场,顺水推舟,盖了个大点的,保证陈先生有位置。” 陈终绪忍俊不禁,将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贴近,在他颊侧也是浅浅一吻。以往在医院里,他们从未有比牵手和拥抱更接近的举动。 “你是我的恩人,我的恋人,我的王子。”纪瞻微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作为合作的交换,我愿意为你做很多事情。” “谢谢,我的骑士。” 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那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来我家?”陈终绪小声问,“还是要回去收拾东西,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去陈大夫的家里,和你简单说说后面的计划。” “没问题,走之前来找我。”陈终绪碰碰他的手背,忽然走过去两步,拉开楼梯间的门。 “哎呀……” 陈终绪有些好笑,“你怎么,要偷听患者**?” “这不是……刘主任让我们留心纪先生嘛。”被抓包的护士小赵有点不好意思。她才刚刚凑过来,还没听清楚里面在说什么。 “他这里有我在。”陈终绪耸肩,“对了,正好,你和纪先生去收拾一下星河的东西,按他的意愿分成几部分。” “好,我来帮忙。纪先生,咱们去完成星河的愿望吧!” 陈终绪挥挥手,目送他们远去。 . 病房。 儿科的曹大夫看着纪星河留下的画作,声音颇为遗憾。 “星河他……是个好孩子啊。” 他曾经来看过几次星河,但每次看见他笑,心里头都难受。 他知道星河的母亲去世,父亲逃走,丢下了星河,星河还患了癌症,天崩开局已经够可怕了。虽然大家对他很好,但他的生命仍旧无法延续。 来不及听,来不及看,小小的世界刚刚见到光亮,又要被埋葬起来。 作为儿科医生,大多数的病人都是病情好转回家,极少碰到死亡的病例。他很痛心,也很无奈。 这次得知消息,他抓紧查了一圈儿科病房,没什么要紧事,就过来问候一下,正巧碰上纪瞻微在收拾东西。 “星河他很好,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雪,喝到了橙汁,和我拥抱,想起了妈妈,成为了星星。”纪瞻微轻声说道,“谢谢曹大夫,星河偶尔会说起眼镜哥哥。谢谢你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美好的时刻。” “哎……纪先生,客气了。”曹大夫想劝点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但看大家似乎并没有很哀痛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问纪瞻微。 “星河要葬在哪里?如果有时间,我或许会去看看他。” 纪瞻微低着头沉默片刻,“我还没想好。先火化了,和我妈的骨灰放在一起,就不多占用公共资源了。也许会海葬,也许会……晚一点再说吧。” 他想和陈终绪再商量商量。 “曹大夫,这张画留给你吧。”他拿出一张画来。 画上的眼镜小人正举着一堆土黄色的小圆球。 曹大夫一愣,忍俊不禁,“这是那天啊……” 虽然星河已经走了,但大家想起他时还会会心一笑……这应该也是他的愿望之一。 “星河还说,他的画笔玩具,要留给其他的小朋友。曹大夫,你那边的儿科病房需要吗?消毒一下应该还可以继续用。” “天使……他真的是天使啊……”曹大夫没忍住,推起眼镜,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天使回归天堂,阿门。纪瞻微心里忽然念了这么一句,想起这是信基督的田婆婆会说的话,不由得轻轻摇头,相处久了,还是被大家感染了啊。 但这种“感染”并不是负面的,而是种特别的经历,在耳濡目染之中,与这样的群体,产生了共同的习惯。 简单收拾好之后,眼看着到了傍晚,陈大夫也该下班,纪瞻微便去找陈终绪。 两个人各自提了一口袋东西,并肩走到车子旁边。 “晚上想吃什么,在家,还是在外面?”陈终绪问。 “还有在家吃的选项?”纪瞻微有些惊讶。 “不嫌弃的话,我焖个米饭,或者煮点挂面,很快。” “在家吧。我还……头一次有这种待遇呢。” 纪瞻微坐上副驾,略带笑意的目光描摹着他的侧脸,心底忽而暖洋洋的。 “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我才能和我妈吃上一顿安稳饭。她不是很会做饭,有时候是白面条配咸菜,有时候是馒头配腐乳,有时候干脆是一大碗糊糊。要不是中午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可长不成这种样子。” “幸好。那你应该不会嫌弃我的厨艺。” “不仅不会嫌弃,反倒是……让我更爱一个人的理由。” 陈终绪勾唇,“那我就……如你所愿。” 小区旁边恰好有个车位,挤了点儿,但陈终绪多倒了几把,硬是把宽敞的车挤进去,没有碰到任何一方。 纪瞻微随他在小区里拐上几个弯。 5号楼3单元,4层。 “房子是我租的,平时只会用自己的房间,做饭也是回屋吃。所以客厅……可能要麻烦你稍微收拾一下。” 陈终绪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细心地展开鞋面部分的无纺布。 纪瞻微道谢,抬头看向客厅。 说是收拾,似乎只是桌子椅子落了灰,并没放太多东西。 “陈大夫平时都是一个人?” “嗯,偶尔我的法医朋友过来,其他人极少。” “那或许以后,这里会经常有我到访,如果陈先生愿意的话。” “当然欢迎。”陈终绪对上纪瞻微蕴着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捏住他的指骨把玩,“你愿意常来,那是最好不过。” 说着,他低头,轻吻那只手的手背。 正如纪瞻微那日一样小心谨慎,充满克制,又充满爱意。 纪瞻微笑笑,忙去问了抹布的位置,先去收拾客厅,留陈终绪打开冰箱,上下翻找,终究是准备做一份腊肉焖饭。 先泡上米,再提起生食的菜板与刀,将腊肉表面清洗干净后,切成片状,与蔬菜粒放置在米饭上方…… 一切都很简单,腊肉汁也会沁入米饭,基本不会出错。 陈终绪摁下开始键,一转头,便撞入纪瞻微的眼中。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厨房。似乎在这里,一切有了魔法,那些索然无味的,在这里会变成美味的食物,供人安心享用…… “离开家后我才发现,并没有什么魔法,有的,还是灵巧的手,做饭的天赋,还有想让食物变得好吃的愿望。” 纪瞻微忽然走进厨房,轻轻扑过去,正面抱住陈终绪,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 “现在,我忽然感觉很开心,也很安心。让我抱抱你,好吗?” 陈终绪不忍心拒绝。那份期待的神情,就像是渴望着安宁的孩子,在动荡的水波中,终于是寻到了一叶舟。 “纪先生,我在。” 沉默,只有呼吸和温度在耳鬓厮磨,让人身体微微发烫。 陈终绪闭上眼,抱住他。 良久。 “我以为我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孤独的。但真正知道,爱我的人一个个离开,恨我的人逍遥法外,哀伤就像潮汐,与仇恨相伴相随,此消彼长,连绵起伏。” 闷闷的声音响起。 陈终绪抬起手,摸摸他的后脑勺,温柔地说着诚实的话。 “哀伤是爱意的延续,是你和他们的连结,而不是仇恨的工具。但我不会建议你放弃仇恨,这是你深层的追求与目的,是属于你特有的部分。如你所说,我同样接受你的全部。 “还有,即使是这段时间,也要记得,时刻和我,以及其他人保持联系,而不是彻底脱节。” 哀伤有时会让人封闭,逐渐丧失与社会的连结,从而走向危险的悬崖。 纪瞻微呢喃,“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做的事,和人脱不开关系。谢谢,陈大夫。 “职责所在,也是作为你的朋友应该做的。” “是我的男朋友。”纪瞻微强调,极近的目光在呼吸间交融,“我希望爱我的你,我爱的你,不要消逝。想要竭尽全力,感知你的存在。纪先生,我想……” 他不再按捺,琐碎的吻终究落在唇上,如同那日晚间的深吻,却又更深,更绵长。 被悲伤与爱意祝福,被他勇敢地接纳。 在无形的潮汐中徘徊往复,心甘情愿地溺水一般,无穷无尽,游走在窒息的边界,贪心地索取,慷慨地赠予。 支离破碎的意识闪烁着彩色的光芒,凝聚在一枚吻上,被爱意粘合着,尽数传递给面前最可靠的人,请他仔仔细细地收留。 哪怕只是自己认为的,是自己的选择,就愿意奉陪到底。 想要彻底融合——心跳得很厉害,没有光线汇入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描绘出更为热烈的画面,绝不止于吻。 热流在脑海中迸发,流向身体的各个部位,大江奔腾,不可收拾。 纪瞻微的眼圈红得厉害,但他渐渐的,渐渐的,松开紧紧搂住他的手,滑落,滑落。 将那双熟悉的手交握在掌心。 眼眸睁开,凝望向失神的朦胧水色。 “陈先生,我爱你。” “很爱,很想,很久。” 很爱你,很想要你陪我,很久很久。(也可以有其他解读叽~) ——这章发完就再囤一囤,差不多理顺了。无人在意的角落写无人在意的文[捂脸笑哭]恢复缘更。【叹气】(最近也在囤观鸟,轻松文风,切不过来了……有兴趣求收藏预收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谢谢 第22章 计划 指尖轻轻描绘着俊秀的眉毛,拂过他的耳廓,划过他的颈部。 “纪先生,饭很快就好。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陪你很久,听你讲任何事。” 纪瞻微抿抿唇,轻握住那只温柔的手,“那个混蛋做的事,我本不想让你知晓。但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他做过的事,就要更加恶劣百倍,千倍。我的前十几年,都是靠着母亲拼命,还有学校的围栏,以及离开围城而活下来的。否则我可能很早前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既然活下来,就没打算放过他。” 他随着陈终绪的步子走出厨房,坐在刚刚擦干净的餐桌旁,接过一杯热水。 “你想要讲,我就想听,就像是你对我的信任,让我对过去的事,不那么怕了。” 纪瞻微双掌虚虚抱着玻璃杯,唇齿微张。 “我六岁之前,他最大的罪恶是故意伤害,还有婚内□□,以及非法拘禁。” 简单几个罪名罗列下来,陈终绪大致能明白其中的痛苦。 “上学之后,他嫌弃我口才不好,不如他吹嘘的功力,怀疑我不是亲生的,这就是他打骂我们最常用的理由。但那时,我们都要外出工作学习,他能发泄的时间,是寒暑假——整个假期,我出不了家门,我要用整个假期去养伤。” 最常用的理由,却是最没有说服力的欲加之罪。 “我初中住了校,不敢回去,也不敢想象我妈经历了什么。她总是告诉我,都怪她不好,没有让爸爸放心,不要怪爸爸,一切有她顶着。可她越来越瘦,衣服却越穿越厚,我猜她生了病,可她坚持攒钱,把小生意做得不错,但……在学校门口的摊位被那个男人掀翻了。” 纪瞻微不理解母亲也在情理之中。他们虽然在一个屋檐下,但早年的经历促成了他们的三观与选择。 注定爱恨交织。 他喝了口温水,让声音平静下来。 陈终绪的手很暖,就这样静静牵着震颤的手,静静地听着,神色中不带任何评判的情绪。 “那些年,母亲不肯去医院体检,她想,天域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到后来,我借着外出读书的机会,和那个男人划清界限,猜测她和星河一样,得了癌症,只给她留下联系方式。 “我忘不了她的眼神,带着祝福与不舍。她把攒下的三千块钱给我,我在这边,就这么活着,天可怜见,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直到她告诉我,她逃出来了,叫我告诉她住在哪里。我纵然怕她把那个男人带过来,到底,她是我的母亲。没想到一来,就带着星河,我几乎已认不出她。” 纪瞻微的眼中透出淡淡血丝。这段自生自灭的时间再辛苦,至少是安全的。 在称作家的地方,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仍旧身陷囹圄的母亲。 “我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不是她想要生的,而是因为我,被迫生的香火与血脉。但她仍然愿意为星河付出一切。甚至在那个男人抛妻弃子卷款而逃消失无踪之后……她卖了房子,破釜沉舟。” “她说,我很爱你,我很欣慰,我很相信你。”纪瞻微垂眸,指尖绷紧些许。 “我想我怨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但我又不得不爱她。我被迫接受,因为我意识里的人性。但这一切,那个人,他理应负责。”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呢?”陈终绪柔声问他,“现在不可以做违法的事,但如果是和医学相关,或者是有关的人脉,我都可以试试看。” 纪瞻微沉沉呼出一口气,“今天,我想让陈先生和我一起看些东西——这个男人如今的生活,以及那个小三的生活,仔细看他们是什么样的,再一步步的,用法律,用情绪,用弱点,将他逼上绝路。” 逼上绝路,就如同他对妻儿做的事。 他做的事,必须要承担代价——而相应的,他们,不能因为这个烂人脏了自己的手。 “看来你已经有计划了。” “对。陈先生或许会被牵涉进来,但一切都是正当的,我绝不会给你挖坑。” “就算是坑,我说不定也愿意去跳。”陈终绪笑了笑,“我去给你加点水,泡点红枣枸杞吧。” 电饭煲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陈终绪身形一顿,给人加了热水之后,便去给电饭煲放气。 滚烫的蒸汽裹着腊肠的浓醇油香,像是炸开似的,霎时间传遍了整个厨房,还有些溢出到客厅,引来了食客的赞叹。 “好香!” 陈终绪用饭勺把焖饭翻均匀,盛放在两个斗笠碗中。 身后的人已经主动地端起饭碗,拿到餐桌上去。 他稍稍走了一会儿神——两个相爱的人同居,共同生活,共同吃饭,是这样的感受吧? 米饭的硬度刚刚好,不至于太黏糯,配上肉汁与油,简直是“天赐良缘”。 “先好好吃这顿饭吧,别让那些事影响了心情。”陈终绪提议。 “也好……唔……”纪瞻微呼呼地吹着热气,知道烫口,但免不得馋嘴,“好吃,真的好吃……我很少对食物挑剔,但陈先生……谢谢。” 那一碗饭很快见了底,好在今天知道是两个人吃,陈终绪特地多放了半碗米,再添一碗也够。 填饱肚子之后,才能更好地挺直腰板,去面对未来的挑战。 虽然只是相当简单的家常焖饭,但对纪瞻微来说,是他这辈子都难求到的。 哪怕之前那位在他家住过一阵,两个人仍然是吃外卖的多。最多,也是由纪瞻微动手,做点简单的饭菜,等着那个人回来。 然后他转脸和女人结了婚,在纪瞻微最为焦头烂额的时候。 两个人吃完之后,纪瞻微打开了几个社交平台,把“国学万物说老纪”的账号推给陈终绪。 他们在窥探一个恶魔的“正常生活”。他凭什么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那个男人现在是个小网红博主,经常对着经济政治,包括国学类目夸夸其谈。 ” “评论区还挺多人信。”陈终绪点开一则说中医的,没看几秒钟就皱起了眉,“居然还在信土方子?乌头的毒性那么高,怎么能自行服用?” “嗯,后面还有他直播带货,卖的那东西一眼假。比如号称包治百病的量子破壁人参酒,自由基清除胶囊,癌晚期康复颗粒,还是诺贝尔获得者支持研发……用户画像很明显。” 纪瞻微说一个名字,陈终绪的眼角就跳一下。 “这就是我说的法律计划。法律途径用时最久,我们可以先着手准备。包括平台举报,网络自媒体爆料,以及收集受害者信息,帮他们起诉至法院。 “前两个我能做,受害者这点……能不能麻烦陈大夫问问,有没有接到过服用这些商品的病人。” “没问题。”陈终绪点点头,“正常碰到这种无良宣传,真要是碰见了相信的患者,一定会留心,晚点我去问问。” “嗯……总之你看过这些,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口才和心眼子都用在了不法之事上。” “他还相信玄学啊。” 纪瞻微轻呵一声,“我小时候,他每周都去山上的淫祠祭拜狐仙,还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胡黄白柳那种。虽然不知道他在求些什么,但他信得很深。” “明白,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我想拜托你,从医院给他寄一样东西,这两天就准备好……是正经让寄的东西。” 陈终绪摸着下巴,“我猜猜,是和星河有关?想要从情绪上突袭一下他?” “嗯,是个有星河录音的玩具,但做了一些改造。万一他找过来,陈大夫只需要表明是家属——我母亲——委托您寄出的就好,他自然不能怎么样。” “纪先生的手段还真是丰富。”像是夸赞,也像是感叹。 “后面我也会继续监视,还有……做一些事,以后我再慢慢解释。”纪瞻微看看表,“时间不早了,陈先生,明天还要麻烦你,我就先回去了。我们还是在医院见。” “没问题。纪先生,走之前……先留下一个拥抱吧。” 不只是一个拥抱,还有浅浅的亲吻。 “提前晚安,陈先生,祝你好梦。” 眼波流动,笑意之中始终带着一丝落寞。 “愿你今夜好梦。”陈终绪抚摸着他的面颊,“我会出现在你的梦境中,也会存在于现实。” “我想梦到你,也想见到你。我很贪心,当我得到的时候,我会想要更多。” 他又侧头,在陈终绪的耳边轻吻。 “晚安,我的王子。” . 火化场的清晨十分热闹。 工作间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开启又合拢,铁栅栏外哭声回荡,男女老少,你来我往。 送进去的棺材沉甸甸的,出来之后,都变成了轻飘飘的罐子与盒子。 纪星河没有用棺材,只是用彩色的无纺布袋裹紧,如同搬家的口袋——蓝紫色的天空中闪耀着明黄色的星星,充满了童话的韵味。 工作人员抱着他冻得冰冷的身躯,轻而易举。 “确认一下身份。” 口袋被拉开的瞬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纪瞻微眯了眯眼。 这不是第一次。上次她送母亲来火化……母亲的模样他很难再看一次,但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模糊的血肉早已经变得乌黑难认,只那双粗糙暗沉的手十分熟悉。她小指格外短小,还不到无名指的一半,食指还被削掉了一半的肉。 星河不需要特地化妆整理仪容。他灰白色的嘴唇结了霜,唇角是上扬的。 头发贴着额头,冰霜将他的容貌凝固,也将他的生命力凝固。 “是纪星河。” 工作人员便拉上拉链,和他说了注意事项,将口袋搬进工作区域。 亡故的人进了这道门,被高温的火焰熔炼,便成了尘埃。 音容笑貌不再具象,只留存于01的数据与记忆之中。 纪瞻微漠然地捏着一张小小的相片,那是志愿者用拍立得给星河拍摄的。画面中的孩子笑得明媚,还是彩色的。 身后的哭声一直起起落落。有人追到门口,握着铁门栏杆悔恨不已,有人嚎啕大哭,喊着各种各样的话。 也有人沉默不语。 “6号!纪星河的家属!”工作人员在铁门的里面捧着一个心形的玻璃瓶大声呼唤,穿透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纪瞻微兀自失神。 “在这!”陈终绪站起来,拍了拍纪瞻微,带他上前。 工作人员推开铁门,从门缝中把小小的玻璃瓶交给他们。 “照片可以贴在瓶子中间。如果需要胶水的话,接待室有。”他好心多提醒了一句。 “谢谢。”纪瞻微捧着瓶子,用红色绒布将它与照片包裹,端在胸口前方。 似乎能从中感受到温度。 小小的身体焚化之后,骨灰也轻飘飘的,在里面或许十分寂寞。 “他想成为星星……不如……做成烟花,在海岸边放了。”纪瞻微忽然开口道。 让他随着夜空中绚烂的流星消散。 陈终绪思考片刻,“虽然很浪漫,但是能看到烟花的其他人或许不这么想。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考虑到国外问问,有这样的烟花公司,也有能把骨灰送到外太空的服务。” 纪瞻微沉默。星河,你会想用哪种方式成为星星呢? 陈终绪抚摸着他的后背,“或许还有一个更好接受的方式,让他成为星星般闪亮的钻石。” “陈大夫,你想要钻戒了?” 陈终绪顿时语塞,无奈摇头,“我只是在很认真地帮你想办法。” “那就让他成为钻石吧。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像生命那样消逝。想要看星星,就把他送到高高的山上去。”纪瞻微打定主意。 “总之,骨灰的处理,还有后面的调查交给我,陈先生只需要按我昨天说的去做,咱们随时沟通。” “一切小心,你别惹上事儿。” “放心。” 两个人没再多说,眼神对过刹那,陈终绪帮忙打着黑伞,与纪瞻微走回车里。 不小心囤够三章了……所以发之。如果要修改再说吧,尝试从囤稿的状态切换成限时任务,试试看。这篇算是个试验品。(看能不能蹭个榜咕,上周以为会写得很慢就没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计划 第23章 思念 平台对举报处理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封禁了几个虚假广告的视频,好在已经提前录屏留了证据。 那人气不过,当天又录了个视频,大骂举报者见不得人好,上演一出“饱受迫害心碎伤心不再售卖”的情感大戏。 评论区的人带着错别字骂举报人不想让别人好,又不让主播赚钱,也不给他们买好东西的机会,显然是被洗脑了。 纪瞻微叹了口气,把视频展示给对面的律师。 律师推了推眼镜,相当干练地给他分析了情况,给出一些建议。 “目前这种情况,还需要受害者提供证词、购买记录。再有最好能获得有关的药品实物,送相关机构鉴定出具证明,如果有违禁药品,性质会改变。受害人数众多的话,建议有组织地集体投诉到市场监督管理局。” “明白,另外我还比较关心这位主播可能受到的惩罚。” 律师挑挑眉,从轻到重,给纪瞻微清楚说明。 如果药品只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效果也没有毒性,没有造成消费者伤亡,主播态度良好,通常只是罚款。但如果性质更严重,刑警也会参与。 “足够了。”纪瞻微点点头,“感谢您,后续我们会和您保持联系,希望我们能帮助消费者更好地维权。” 律师笑呵呵的,“和您合作非常愉快,也感谢你们选择信任我们,我们一定不负所托,案件之外,也会持续关注你们。” “谬赞。” 纪瞻微起身与她握手,离开律所之后,给陈终绪传了个信,说清了需要的材料。 这边的事情还需要时间,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准备。已经很久没这么忙碌了。 纪瞻微望着面前的滚滚车流,北风刺骨,刮得脸颊发烫,胸口发闷。 . 陈终绪在医院门口见到纪瞻微。他裹着黑色羽绒服,双手揣兜,向空气中呵出团团白雾,头发凌乱,面容有些模糊。 “几天没见,纪先生似乎有些憔悴。” “为几件事跑了几个地方,并不是事事都顺,但好在能推得下去。” 白雾散开,路灯的暖光洒落在他的头顶,那双幽深的眸子隐约蒙着一层灰色。 陈终绪拍拍他的后背,“快递下午我刚寄出去,明天就能到。你累了吧,我们回家。” 回家。纪瞻微欣然应允。 “陈先生有事要和我说?” 陈终绪嗯了一声,开口说道。 “有关直播带货的受害者,我和医院的同事收集到了一些患者的信息,他们确实都有购买服用,也同意提供购买记录与效果反馈……但他们都没有存货,不是买得少吃完了,就是被子女扔掉了,大概有八个人。不过还有件事,我需要提前打个招呼。” 纪瞻微点点头,“是什么事?” “姜大夫那里有两个重要的病患服用过全部广告中的药物,也有存货。病患很相信姜大夫,但他要我做个交换。我需要亲自和他见个面。” 姜大夫?那个造谣的小丑么?纪瞻微心头一紧,但他按捺住内心的怨念,只是轻声问他。 “需要我陪你吗?” 陈终绪的睫毛眨了眨,视线扫向身边人。 “我一个人可以。现在大家都不是年轻时的心态,他冷静过一段时间,给我发消息时没有过激言论,不至于有太大威胁。” “他安排地点了吗?不然……去我比较信得过的地方?” “纪先生关心我,我了解。但这段过去,只有解决,双方才能解脱。”陈终绪主动伸出手,把手塞进纪瞻微的口袋,和他扣住十指。 “我会请假,再去一趟邻省。” “你去邻省?我以为是他过来。我会担心你的安全。”纪瞻微诚实道。 “如果你知道我当年的身手,应该就能放下心吧。”陈终绪无奈地耸耸肩,肩膀凑近过去,压低声音,“之前是因为,和病人不能产生矛盾冲突,免得变成互殴,传出去医院不好处理。但如果私下里别人要对我怎样……多数人的反应力还是差点。” “哦,是这样吗?”纪瞻微伸出另一只手,跃跃欲试几秒钟,到底收了回去。 “回去之后……你可以试试。” 纪瞻微饶有兴趣,“嗯……那有关姜大夫的事,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告诉我就好。如果失联太久,我会尽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扒出他的蛛丝马迹。到时候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放心。那时候我能对付的人,如今也能对付。” “相信自然是相信的……不过么,我会吃醋。” 他的声音里带些黏糊,像是雨后的狗尾巴草,凉凉的传到耳朵里,却让陈终绪的喉咙有点痒痒的,喉结微动。 门锁轻轻撞上,暖气的热度充满整个房间。 还带着寒意的嘴唇忽然间便黏住了冻得发红的耳朵。 “陈先生真能对付得了偷袭的人吗?” 拉到一半的拉锁戛然而止。 “这种程度的偷袭,我只是……不想躲开而已。”陈终绪轻轻晃着脑袋,甩脱黏人的唇,这才转过头,笑了,“纪先生吃醋时这么急不可耐?” 纪瞻微接过了滑到一半的拉锁头,拉到最下方,手指向上攀爬,轻拢住他的肩膀,褪下厚厚的外套丢到椅子上,顺势将人搂在怀里。 “他是情敌,不足为道的情敌。” 黑色的羽绒服被压扁,陈终绪像是落在一团凉凉的云里,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都不足为道,还让你这么警觉。好了,把外套脱了,帮我洗个白萝卜,刮了皮,晚上配卤牛肉,做个拉面。” 纪瞻微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乖乖挂好两个人的衣服,洗干净手,拿出冰箱里的白萝卜。 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哼,怎么能吃姜呢?就凭他?纪瞻微撇撇嘴,晚上一定要好好享用陈先生,聊解这几天没能相见的相思之苦。 白萝卜片在沸腾的水中翻滚,陈终绪抖散面条,下入锅中,搅动片刻。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明明是你想对我做什么吧。”陈终绪轻笑,调小了火,盖上盖子,把筷子放到一旁。 一双手从身后无声袭来,将他从身后抱住,热切的吐息已然抵达耳侧。 一只手偷偷向后探去,身形微侧,指节猛一较力。 “嘶……” 纪瞻微的声音立时颤抖,手臂反倒稍微紧了。 “我不松手,你摁我肋骨条子干什么?” “那你想让我戳你麻筋,还是胳肢窝,或者渊腋穴?这个距离,你暴露的弱点部位很多。” “我不怕疼,也不怕你,我就想抱着你。” 陈终绪由他缠着,默默收回了手。 “你不算多数人……” “你是唯一的人。” 既不忍心下狠手,他也确实不怕疼——要是普通人,这一下多少得痛到大叫,震耳欲聋那种。 况且,麻木的神经不需要疼痛的刺激,而是爱意的安抚。 纪瞻微的脑袋埋进他颈窝,用力吸着,像是在闻好闻的被子。 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街上的汽油味儿,只有温暖的、织物的、干燥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 吸气过度容易头晕。陈终绪回手摸他脑袋,轻轻推他,“好了,好了。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纪瞻微深深吸了一大口,这才慢悠悠地吐出来,说了个绵长的“好——” 热乎乎的面汤下肚,整个冬日都还暖了似的。外面是黑漆漆的夜,屋里是暖洋洋的人。 不只是暖洋洋,甚至热得身上出了汗。 陈终绪换了一条宽松的短袖出来,也提了一件白T,问纪瞻微要不要把毛衣换下来。 “是陈先生的衣服?我要穿。”颇有几分撒娇要穿情侣装的意思。 衣服都是十分普通的印花白T,印着志愿者协会的名字和logo,可穿在两个同样身材不赖的人身上,便酝酿起淡淡的暧昧。 纪瞻微的后背很有型,是那种很有魅力的薄肌。不至于骨瘦如肋排,亦不会健壮得不协调。白色从头顶遮下,盖住了隐约的侧腹。 陈终绪神智回笼,懒洋洋地坐下,抓了两下头发,仰头,向刚刚转回来的他招招手。 “纪先生不过来坐?”闲适得像是个公子哥,慵懒的声音中又染上了诱人的气息。 “我不仅想过去坐。”纪瞻微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还在想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时宜。当下就是极好的时间,想做什么,并没有什么禁忌。” 看他原地深呼吸,陈终绪忽然起身,接近,狡黠道,“你还没来过我的卧室,你或许会是这里唯一的到访者。” “法医哥也没去过?”他睁开眼,眼中映着明亮的灯影。 “留给我的空间,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让他涉足。但你是例外。” 陈终绪牵过他的手走在木地板上,回眸一笑,“欢迎来到……王子的寝宫。” 纪瞻微呼吸一顿。被推开的白色门后,赫然是一整面直接通到天花板的黑色铁皮书柜。 除了医学与安宁疗护的相关的大部头,还有心理学、社会工作者、管理学的有关书籍。再仔细看,甚至有几本调酒相关的。粗略估计,肯定有几百本。 只是这些书七零八落地排列着,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时而正时而反,薄薄厚厚,大大小小,毫无顺序可言。 “或许,称之为知识宫殿也不为过。”纪瞻微讷讷道。 屋子里实在有些混乱。 中央是一张床垫,直接铺在地上,两把椅子上摆着缠绕的电子设备,胡乱卷起的被子与书夹在一起。旁边的书桌更是凌乱得不忍直视,笔记本电脑在其中格外局促。 唯独靠墙一侧挂着些衬衫、外套、白大褂,还算是平整没有褶皱。 “我可以建立起秩序,也可以打破规整。因为我能记得每一样东西的位置。”陈终绪轻笑,“是不是又打破了你对我的印象?” “确实,但你住得习惯,住得舒服就好,我无权过问。” “我不怕麻烦,因为混乱对我来说不算麻烦。如果纪先生不介意,和我在床上坐一会儿吧。” “不会坐碎什么东西吧……”纪瞻微上下打量着书柜,目光里含着羡慕,“陈先生的超能力,我自愧弗如。” 陈终绪笑着摇头,脱了拖鞋,把被子踢到旁边,拉他坐下。 床垫软软弹弹的,倒是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把混乱全部展示给我的骑士。这几天没见,我就想,当时应该让你来,把你的气息留在这里,让我想起你时,还能有点幻想。” “陈先生……也会幻想?”纪瞻微挑眉,眼角的细纹似乎明显了些。 “都是成年人,直白地说,我确实垂涎。但我也知道,纪先生并不是会沉溺在这种事上的人。”陈终绪的手已然勾上纪瞻微的腰间,身子也靠过去。 “所以,在你很忙很忙的时候,我不想太过任性。你在这里坐一下就好。” “那陈先生,你能准许我任性一回吗?” “是怎样的任性?”陈终绪看着那双虎视眈眈,逐渐带有攻击意味的眼睛,满是探究之意。 “王子殿下,我想以下犯上。” 第24章 梦 冬日里天亮得晚。 陈终绪今天还要上班,睡醒后的他仍有些犯困的样子,眼睛半睁,但一举一动似乎都是轻松而愉悦的。 陈终绪吻他,嘀咕了一声“好黏。” 他俩便各自去冲了个热水澡,各自给对方吹了头发。 天微微亮的时候,纪瞻微送他去到医院,颇为留恋地和他抱了好一会儿。 “累的话可以再回去休息……方便的话,可以把床单毛毯扔洗衣机里过一遍水。备用钥匙在你口袋里。” 纪瞻微一摸,果然,应该是趁他不备,刚刚放进去的吧,还有些温温的。 陈先生,陈先生。 他挥别了人,鬼使神差地走了回去,回到那间卧室,那张昨晚让人迷恋不已的床垫上。 想要回味时,嗅着房间里混合的气息,画面便再次浮现。 昨晚,纪瞻微原本是以下犯上,把人压在床垫上卖力地吻他,克制地控制好力度,避开需要展露在外,会引起怀疑的地方。 陈终绪只是迎合着,手指最初环住他的腰,逐渐轻柔地打着旋儿,滑向更下的所在。 唇微微抿起,面庞染上浓烈的霞光。纪瞻微喉结一耸,低头,察觉到一丝危险。 陈终绪笑着,手上未停,视线流连在他隐忍的脸上,“现在的我,就像是把玩着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忍不住想把它温柔蹂躏。” 纪瞻微止不住地喘息,忽然按住他挑拨的手,目光极度忍耐,“陈先生,你来真的?” 语气中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沉默已久的期许。 “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只要放松就好。你可以把这里想象成任何你觉得美好的场景,然后,做一场梦。” “这里是你住的地方……想想,就已经足够美好了。”他仰起头,眉头微皱,唇角却是上扬与喜悦的。 实在难以抗拒,也没有必要抗拒。 快乐几乎击溃了理智。 “既然如此……”陈终绪轻呵一声,微微挺身,抱住纪瞻微的胳膊,将他反压在床垫上。 床垫很软,也充满弹性,人在上面游戏,就像是水中的波浪,将沉溺其中的人带向远方。 “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笑声中带了一丝得意。 “我想这么做很久了——但,目标只有你。” 就像是催眠,却让人保全着意识。 纪瞻微深深吸气,放空自己,自愿追随着陈终绪的指引航行,在星海中飞翔,在浪涛中浮沉、舞蹈,畅游在幻梦的想象之中。 黑暗忽然间充满了色彩,绽放,点缀。 身体烫得人神智发昏。 又美妙得让人膨胀。 让人像是一朵引线已经点燃的烟花。 任风如何去吹,蜿蜒着,酝酿起爆破的瞬间。 梦境有终。在温柔的抚摸中迎来旅行的终点,他抬眸,对上那双眼周透着淡粉的,藏着笑的眼睛。 餍足得几乎要昏过去。但,还不行。 “陈先生……”胳膊想要抬起,却被陈终绪微微汗湿的小指堵住了唇。 “嘘。” 砰砰—— 他靠过来,将两个人湿湿黏黏的胸口贴紧。 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 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以及来自于胸腔的共鸣。 几乎分不清是你,是我。 澎湃激昂,渐渐平复。 真好…… 纪瞻微闭上眼,眼角沾满湿意,忽然间便昏睡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衣服裤子还有些潮湿,身上已经盖上了毛毯。陈终绪就挤在床垫的另一角,蜷缩着身子,被昏暗的小夜灯照出淡淡的弧线。 优雅,如王子一般。 可谁曾想,王子甘愿为他俯首。 ——陷入漩涡。 今天……对了,今天还有事。不过应该是下午。上午的话…… 纪瞻微轻轻躺在床垫上,抓来昨天盖过的小毛毯,用力吸气。 还没有更深更近的接触就已经无法自持……哎,不想洗,可陈先生说要洗……那就多闻一闻吧。 像个变态。 食髓知味,贪婪无度。 这是第几宗罪来着? . 傍晚。 女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看见门口有件快递,便和往常一样,随手拿进屋里。 她随意地扫了眼收件人,原本的笑脸立刻垮了。 “星河父亲收?姓纪的,该不会背着我去找小四小五,还有孩子了吧!”女人火冒三丈,用钥匙粗暴地把胶带划开。 寄件人,津城二院安宁疗护科,窦女士(陈代寄)。 窦女士是谁?这个陈又是谁?女人满腹狐疑,扒开纸箱。 里面是一只毛绒的鸭子玩偶,穿着蓬松的棉服,显得有些可爱。 女人咬着牙,上下打量着这坨毛茸茸的鸭子,抠来抠去,想着里面是不是藏了小纸条…… 要钱的,旧情复燃的,私生子的,定情信物的…… 她脑补出了无数台大戏,每一台都能让她想揪着老纪的耳朵骂。 “妈妈,爸爸怎么不在呀!”鸭子的脖子忽然开始快速伸缩,发出尖锐的叫喊。 女人吓得松手,鸭子掉在地上,仍旧不断地伸缩着,吵闹着,甚至开始打转,像是哭闹挣扎的小孩。 “爸爸不喜欢星河吗?” “妈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我的呢?” “为什么我生病了,爸爸不来看我……星河好伤心!” 小孩子的声音如魔音贯耳,女人立刻一脚踩在鸭子身上。 可偏偏作对似的,鸭子发出了小孩的哭声,反倒更让女人头疼。 女人气急败坏地踩、拽,都没有效果。她拔出剪刀,正准备好好给它来上一刀,门咔哒一声响了。 “什么动静……”男人的怒气忽然间凝固。 “星……纪星河?!” 女人立刻抓住把柄,捞起鸭子砸向男人。 “你还真认识?你说,你是不是外面还有私生子?上交的钱这么少,是不是给外面的女人用了?” “瞎说什么!那个病秧子早就该病死了!怎么可能!” “窦女士是谁?陈又是谁?” 男人含糊一阵,给了鸭子一巴掌,“别吵!我不认识什么陈……那不是有地址吗!窦……该不会是我前妻……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地址!故意的!都是故意的!” 鸭子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传出小孩儿的声音。 “操,烦死了这鸭子!”男人用力踩着鸭子的脖子,那鸭子倒是顽强,始终没有停止声音,魔音贯耳。 他抢过锋利的剪子,疯了似的用力戳着鸭子,眼中冒出血丝。 “再吵!你再吵?老子攮死你!” 女人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咆哮着一下下捅着鸭子,棉絮飞舞,地板被捅得凹凸不平。 连男人的手也被剪子划伤,反倒激发了他的血性似的,捅得更加用力。 鸭子颤动的脖子彻底停止,声音戛然断绝。 “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我不认识什么窦女士纪星河,你敢提,这鸭子给你陪葬!” “谁要这鬼东西陪啊!我把它扔了去,省得糟心!”女人眼珠一转,把鸭子丢进快递盒,骂骂咧咧地往门口去。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贱人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做恶作剧!老公呐,我又下单了一个包包哦,记得付钱!” “嘿你个败家娘们儿!”男人作势提起剪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他只能大声骂了几句,肉疼地查看消息。 女人把外套裹紧,嘴里骂着穷鬼,眼睛却紧紧盯着寄件人的信息,把地址和寄件人尽数记在心里。 可惜手机号做了隐藏,不然一定要打爆她的电话。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都把房子换了老破小没电梯的中层,自己还是要打工,还是要打车去打工! 女人叹口气,净是土财主,熬几年就没钱了,怎么自己碰不上千万富豪呢……最起码碰上个帅的,也能享受几年美好肉.体。 冷风又起。 那鸭子忽然隐约传来呜咽哭声,像恐怖片里索命的鬼魂。 “操!活见鬼!”女人惊得赶紧把鸭子连着快递盒丢进垃圾桶,“晦气,这造的什么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丢婴儿呢!” 北风呼号。 路人们缩手缩脚地小跑着,偶尔有人向垃圾桶方向看看,看到是一个玩具,也就离开了。 快递小哥骑着没剩几件货物的快递车转来,听见垃圾桶里的声音,叹了口气。 “我哥们儿说得没错,那对男女就是无情无义的混蛋。” 他跳下车,紧了紧领口袖口,把呜呜哭泣的鸭子捡起来。破碎的棉绒似雪,被风吹散开,连着不断叫喊的声音也被传向远方。 “爸爸去哪里了……妈妈,妈妈你别走……” “啧啧,这伤的。宝贝儿别哭,哥哥带你走了,啊。” 他抠了下鸭子的底部,在里面拨弄一会儿,取出一张小小的存储卡塞进兜里。 鸭子不再哭了,但可怜巴巴,垂头丧气。 “得让哥们儿看看,这多狠的手啊。” 没过多久,纪瞻微收到快递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位朋友也是性情中人,还把残骸也带给了他。 至于这个男人,气性还和之前一样大。 放心,这种“记忆恢复术”不会少。 纪瞻微的眸子暗了暗,想要装作事情不存在,内心又十分在意,那必然该趁热打铁,添砖加瓦。 当然了,接近是必然的选项,还要尽量隐藏身份。即使暴露也要学他那套,死不承认。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可能有你这样的爹。 他把存储卡放到读卡器里,却没有立刻插上电脑。他对着玩具鸭双掌合十。 “辛苦了。” 指尖划过它七零八落的“羽毛”。损伤成这个样子,似乎已经很难修复。 “对不起,星河。” 他找了个小铁盒,将鸭子体内塑料壳的部分拆除,留下最柔软的部分,拍了拍灰,轻轻叠起,连带着零落的碎屑,填满整个铁盒。 侧面的书架上是两瓶骨灰。 铁盒就放在他们旁边,静静地观察着一切。 [狗头叼玫瑰]其实……哎,察觉到纪瞻微的高压状态之后,陈大夫制造的一场绮梦罢了,不至于出问题吧,叹气。 鸭鸭真的好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梦 第25章 第三者 没过几日,陈终绪给纪瞻微留了言。 “今天有个女人来找我,问我窦女士的事。有时间的话来一下,和你细说。” “晚上?” “来,我煮鱼片粥。” 纪瞻微愉快地答应下来,很快又皱起眉头。 窦女士也就是他的母亲,是他选择的寄件人。那个来问的女人,或许就是那个小三。 她居然跨省找了过来?明明听他们的意思,丢掉就丢掉了,那个男人也并没有要追过来的想法。 但医院,确实是最为妥帖的寄件地址。 毕竟纪星河会在医院过世,会收到儿子的遗物,也在情理之中。 纪瞻微摇摇头,失策,这两个人的脑回路或许都比较激进,自己确实没想到。 不管了,晚上和陈先生去喝鱼片粥……顺便商量商量。 轻飘飘的雪在路灯下飞舞,安静而浪漫。 纪瞻微匆匆跑上楼,敲响了门,又用钥匙自己开了门。 “抱歉,今天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陈终绪把粥盛出来,放到桌上。 “没事,来得正好。”他擦擦手,帮纪瞻微挂好羽绒服,“她求我加了联系方式,说了很多,言里言外就是要勾引我。” 勾引? 纪瞻微暗中咬咬牙,“陈先生最近桃花运不错,可惜都是烂桃花。” 正宫在这儿他们怎么敢?特别是这个小三,难道还想脚踏两条船? “是啊。但考虑到可能还有利用价值……就先留下了。”陈终绪倒很轻松似的。 纪瞻微少见地提高声调,“你可不许和她聊骚。” 陈终绪忍不住笑,“醋精。她还在隐晦试探,如果我所料不错,她是准备换个人吸血。” “今天的事,具体和我说说吧……嗯,好香!不然我们先吃,再说?” “吃吧吃吧,你也是饿了。” 纪瞻微勉强保持斯文地喝了两大碗粥,看着身边已经吃完了的人。 “抱歉,我本来只是想激他们一下,结果还是牵连到了陈大夫。”他擦擦嘴,郑重和陈终绪道歉。 “只是陈大夫的身份,自然是没关系的”。 “可是……还是给你添了麻烦。” “这个计划中,我是棋子,也是棋手,这不是很妙?”陈终绪笑着耸肩,“我们早就是共犯,还分什么你我。我大概给你讲讲经过吧。” 安宁病区如往常般安静祥和。 “窦女士是在这里吗?” 女人大吼大叫地冲进来,立刻便有护士拦住她。 “女士,请不要大声说话。” “我问你,你姓窦吗?不是的话就滚,我找那个小三儿!” 小护士眉头一皱,想起一件事:纪星河的母亲姓窦,这件事陈大夫嘱托过,如果有人来找,一律不要多说,带到他那里去。 “女士,窦女士应该是陈大夫接的,陈大夫会告诉你整个事情的……” “正好!我也找姓陈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说着,还以为这“陈”也是个女人,一个和老纪这个混蛋有染的人。 陈终绪听见了喧嚣,站起身,迎面就撞见凶神恶煞的女人推开门。 “姓陈……的……”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陈终绪,气愤变成狐疑,“你姓陈?那个东西是你寄的?你要干什么?” 陈终绪向护士点点头,护士便带上了门。 “女士您请坐,我是安宁疗护科的大夫陈终绪。咱们慢慢说,好吗?” 他温柔的声音极具安抚性——那女人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 “陈大夫呀,是这样的……” 女人先自我介绍一番,她叫米小嫚,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在当模特,身高一米七二,体重…… 陈终绪赶紧打断她。再说下去,她都该报三围了。 米小嫚话锋一转,刚才那份蛮横立刻化作一汪春水,开始眼圈发红,委屈落泪。 好在陈终绪的桌面上常备着纸巾。 她声称收到了莫名其妙的快递,她问自家男人,却被男人责骂,她要和男人决裂,又好奇这个快递是不是意味着男人有私生子,就想来调查一下。 ——总之,和纪瞻微暗中录下来的声音相比,半真半假。 陈终绪耐着性子听她添油加醋地讲完,这才笑眯眯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女士,那我把整件事情和您描述一下,您别激动,急坏了身子。” 陈终绪体贴地给她倒了杯水。 “前段时间,窦女士抱着一位孩子来我们安宁病房求助……” 所有的“纪瞻微”都变成了“窦女士”。 米小嫚会添油加醋,陈终绪也会。 从孩子病重,到费力看护,再到孩子离去,动情之处,愣是把米小嫚说得泪如雨下。 “虽然我还没有当母亲,但我……呜呜呜,真是好感动!看来我是错怪窦女士了,都怪我家这个混账男人,居然不是离婚而是抛弃!我回头就和他离婚!” “女士别急,先缓缓情绪。你们的家事我不方便过问,但孩子确实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也已经离开。我想窦女士的本意,应该是希望孩子的父亲知道,孩子很想他,却被误会了。” “是啊!这个混账男人根本不在乎他的孩子和妻子!他该罚啊!”米小嫚忽然伸出手,握住陈终绪放在桌子上的胳膊。 “女士,你……”他没说下去,只是握了拳头,等着她的下一步。 “陈医生,我和你道歉,我一直都误会了你们。我可以添加您的联络方式吗?” 陈终绪婉拒道:“恐怕不太方便,我们暂时没有公务上的交集,您有事到这里来找我就好。” 米小嫚没松手,压低声音,“说不定那个混账也得住进来,我要打听打听咱们这的情况。” “怎么说?您的……那位男士吗?” “自己得了肝病还乱喝酒乱吃药,早晚要死哩!那个人都五十了,我还正青春,不值得托付!”米小嫚咒了男人几句,便又笑着脸问陈终绪,“陈医生 ,我是有事情想问你呢,我们是临省的,过来不方便,你体谅体谅我,咱们就加一下嘛。” 陈终绪稍稍抽了两下手,没抽动,“麻烦你抬下手,我拿手机。” “哦哦,不好意思啦。”米小嫚娇羞地撤回手,轻轻将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 陈终绪笑了笑,把二维码给她扫。“麻烦备注姓名,毕竟我这里加了**百位病人或家属。他们有的是从政从商,有的还是名人,也有很多重名的,万一消息发错了不太好。” 米小嫚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好呀好呀,以后可能还有很多事要拜托陈医生呢。” 陈终绪看看时间,“米女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去一趟病房。” “好呢,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呀。”米小嫚托着腮,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一般不允许外人在这里独自等待,您可以在休息区休息。” “那,陈医生,你缺一个内人吗?” 陈终绪动作顿住,看向她的神情有些犹豫。 “这件事应该是我个人的私事,不方便回答。” “好呢,是我不合时宜了。那好,我得到了答案,我要先回去啦,陈大夫,后面再联系哦。” 陈终绪看她出门时还热情地挥手,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便给纪瞻微留了言。 纪瞻微轻哼一声,“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妻室,分明是看上了那个男人的钱。只不过,应该是头一次知道这个混蛋这么凶,让她想要找退路——陈先生,你确实有点危险。” “她后来又给我发了不少消息,还有自拍。”陈终绪打开聊天界面,直接递给纪瞻微,“别急着吃醋,我有一个……计划。” 纪瞻微看着这些信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米小嫚在花枝招展,释放魅力的信号,明摆着想要吸引陈终绪的好感。 “怎么样的计划?” 陈终绪摸摸下巴,“利用她,更精确地了解那个男人的动向。” “你不怕她骗人?她那话就半真半假。” “我们也半真半假地听,和她说半真半假的话,比如……我是单身。” 纪瞻微摇头,目光中藏着一丝丝委屈,“陈先生,把你牵扯进来已经很对不住,你要再陪她演戏……我不许。” “我不撩骚,但我可以吊着她的胃口,让她信任我,从而倾听线索。” “我不许,我不许你……做这种事。” “因为我是正直的医生,还是因为……我是你的男朋友?” 纪瞻微叹气,轻轻握住陈终绪的手腕,“都是,但后者为主。我不喜欢有人不忠,在关系内却不承认,出轨,就像那个男人。” “我不会出轨。” “每一个背叛者在选择背叛之前都是这么说。”纪瞻微注视着他,没有猜疑,也没有怨恨,只有淡淡的,几不可察的哀伤。 “的确。我有我正在喜欢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执意选择我。”陈终绪抬起手,用脸颊蹭蹭那双紧握的手,“如果你准许,我会以有恋爱对象的身份婉拒,但继续接受她乐此不疲的骚扰,伺机获取他的信任。如果不准,我这就删了她。” 纪瞻微欲言又止,半晌,松开手。 “我又怎么能阻拦我的王子呢?我知道,这在复仇中,她算是十分有利的内应……但我真的会担心她会对你不利。” “哦?不是我移情别恋?”陈终绪笑,“但我确实不可能喜欢一个满嘴谎言的人。你尽管安心,如果她有什么异常或要求,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让你知道,她根本伤害不到我。” “就算有……你也能及时出现,保护我啊。” 纪瞻微合上眼,“我会作为你的骑士,你的伴侣,你能够把后背托付的人——绝无后顾之忧。” “那正好,一月份,我准备约姜大夫见面。” “一月?哦……元旦,还有几天来着?” “五天,圣诞节刚过。” “已经过去了啊。”纪瞻微略有些懊恼,“好,那我们一月一起出发,你去和姜大夫见面,争取拿到证据……拿不到也没关系,总有别的办法。” “你呢?”陈终绪耸耸肩。 “我要去深入群众,可能要花更长的时间留在那里。陈先生……” “嗯?” “既然没能陪你过圣诞节,那这个元旦……就让我陪你过。” “要陪我调班?”陈终绪失笑,“没关系,我又不在意什么节日,今年值班应该还有我,不一定是哪天。” “哪天都好,就让我们像情侣那样,好好过一个节,暂时的忘记那些事吧。” 纪瞻微的脸上漾起笑意,期许的目光像是想要去游乐园的小孩子,让陈终绪顿时失去了拒绝的底气。 “好,一年到底,也该歇歇了。” (在搓观鸟文了,这本继续缘更。后面可能还会开个预收,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三者 第26章 跨年夜 陈大夫今年要上班到31号晚上,1号正好可以休息一整天。 刘主任开恩。纪瞻微心里谢了她几次,抽时间把家里收拾干净,终于把一直没来得及莳弄便肆意疯长的绿萝修剪分枝,分别放进四个琉璃花瓶里。 这个跨年夜,要在他的家里度过,自然要给陈先生留出空位。 包括床位。即使睡一张床也不奇怪,但也需要把外面的沙发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最好不要用到。 这个沙发他睡过几次,有时是辗转难眠,生怕有什么扑到床上;有时是被人挤占;还有母亲过来的时候,他把床让给了母亲和星河。 沙发有点硬,也不大,勉强能躺直身子,但翻个身一定会掉下去。 傍晚,天已经黑了,朔风吹寒,路灯次第亮起,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他可不准备空手去见陈终绪。 “纪先生来啦,是来接陈大夫的?”护士小赵打个招呼。 “是啊,这不是跨年了,这一年都不容易,我也带点东西分给大家。” “哎呀,纪先生总是这么客气呢!”小赵嘻嘻乐着,接过一口袋零食,忽然压低声音八卦。 “我跟你说啊,最近陈大夫……好像是谈恋爱了呢!休息的时候常常看手机不说,好像还会刷漂亮妹子的账号,还聊天。” 纪瞻微一愣,面不改色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嘛。” “也是,唉,可惜了,没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小赵感慨一番。 纪瞻微左右打量着,没接这话,“最近是来了些孩子吗?” “从陈大夫接了星河和洁洁后,陆续也有人把身患绝症的孩子送来。” 纪瞻微的眸子暗了暗。在星河之前,似乎并没意识到,那些本应蓬勃的生命,日渐衰落的并不在少数。 有很多的家庭都需要安宁疗护的支持,只是,他们被忽视了。 就像NTD——被忽视的热带疾病,残障人士的盲道、斜坡、扶手等,隐藏在通信不便地区的困难,需要被发现,被揭开。 “陈大夫,纪先生来找你啦。” 陈终绪抬起头,冲他笑笑,忽然给轮椅上的小朋友介绍起来。 “乐乐,这个哥哥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星河弟弟的亲哥哥哦。他人很好,我和你说呀……” 他附身,在病殃殃的小朋友耳边说了几句,小朋友忽然睁大眼睛,笑出声来,“真的吗?” 纪瞻微倒不在意别人拿他打趣。他现在的心思只在一个人身上。 “别急,再给我十分钟。你到屋里等会儿我,我处理完就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陈大夫好像格外开心的样子。 咦,为什么有点酸溜溜的。和我一起过节当然是开心事,一点都不奇怪。 纪瞻微便去屋里侯着,等陈终绪一阵风般跑回来,他这才开口问。 “今天很开心?” “当然。”陈终绪歪歪脑袋,忽然便扑上去,抱住他,“要下班了,大家的情况都不错。明天有志愿者会来。而你,会带我去跨年。” 纪瞻微身形摇晃,趁乱亲了他脖子一口。 “而且,今年我院的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压住了,不会被通报批评,平均值是靠儿科的同事们拉起来的。主任说了,以后看能不能争取按科室去做免除,这样能多收进来几个。” “工作狂。”纪瞻微小声说道,“你别累着自己。准备好就和我回去吧。我那边停车还算方便。” 陈终绪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平静下来,挂着笑意,“好啊,我们走吧。” 车辆行驶在热闹的街道上,有些拥堵,但至少还开得动。 “我没有很好地过过几次节,包括生日,包括过年。”纪瞻微轻声说道,“但我想为珍视的人留下些什么。在节日里,纯粹的,摒除杂念的。” “我小时候倒是跟着家人过春节,参加聚餐,但我的存在是为了表演,给他们长脸。”陈终绪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无意中学到了纪瞻微的习惯。 “现在还有和家里联系吗?” “他们让我找了女朋友带回去,才让我进门。”陈终绪轻笑,“可他们的乖小孩变坏了,不肯回家。” 纪瞻微叹口气,语气坚定,“我们也会成一个家,而不是临时的避难所。” “我们的家啊。” 低声的喟叹过后,他们忽然便沉默了。 ——从过去的家,到新的家。 纪瞻微领着人进门,他提前买好了成对的灰蓝色拖鞋,门口脏脏的地垫早已换成暖橘色的“柿柿如意”。 灯光亮起,视线所及,正中是一瓶茂盛的绿萝,日常的暖棕沙发、木桩靠垫、木纹桌子、奶白色小推车、壁挂电视格外温馨,还有尽头的一扇窗,拉着纯白的纱帘,隐约透出窗外的万家灯火。 “你的屋子,可以称得上是家。”陈终绪把脱下的外套交给纪瞻微,目光里隐约流露出好奇。 纪瞻微挂着外套,看他挺满意的,稍微放松些,“随意坐,或者各屋逛逛也行,我去烧点水。”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终绪毫不见外地向房间深处走去。 卧室——人们最私密最放松的角落,通常隐藏着一个人内心的模样。 是与他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果说陈终绪是用混乱打破黑白灰的秩序,纪瞻微似乎更喜欢带一点饱和度。 色彩很多,但在灰度和明度中掌握着度量,入目温和,不显杂乱。 床,书桌,书架,还有书架上的骨灰罐与盒子……只有一个骨灰罐? “怎么样?多点颜色也不错吧。” 红枣和枸杞漂浮在淡黄色的瓷杯中,水雾朦胧,陈终绪接过杯子,没有提出疑问,只是轻声说:“不错。” “我提前买了火锅底料,还有一些食材。陈先生喜欢什么锅底?” “有什么?”他笑意盈盈。 “清汤、番茄、骨汤、百香果酸汤……”纪瞻微如数家珍,倒是记住了不买辣味的。 “番茄吧。红红火火,也不辣人。” “看来,我还是能猜到陈先生的心。”纪瞻微从身后举起一包番茄底料,眉眼弯弯。 陈终绪抿了一口养生茶,“我也来帮忙准备。” 冬天和火锅很配,边看电影,边吃火锅,也是不错的组合。 纪瞻微观察着,悄悄记住了他的习惯。 麻酱,点上香油,要很多很多的葱花,一点点香菜,一点点蒜末,还有芝麻。 开锅后先喝一小碗汤暖胃,涮些肉,涮些菜,喜欢把肉涮得嫩一些,却爱把菜帮子煮得绵软,晾凉后吮吸着。 包浆豆腐、贡菜、海带结是他比较喜欢的。 纪瞻微就有模有样地捞出些给他。 “你没在吃饭,也没在看电影,你是在看我。” “这么明显?”纪瞻微失笑。 陈终绪耸耸肩,“你倒是也吃,让我观察观察?” “我吗?荤素不忌,吃什么都开心。” “是吗?”陈终绪放下筷子,忽然靠近了他,几乎贴上他的鼻尖,眼眸中闪烁着水色与微光,唇齿微张。 纪瞻微会意,舔舔嘴唇,毫不犹豫地“咬”了过去。 说是咬,只是轻轻碾过柔软的唇。酸甜的番茄味弥漫开,忽然间融了蜜糖似的,令人恋恋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吮吸。 良久,唇瓣红如朱砂,唇上沾了水色,方才不舍分开。 荤素不忌,但这个“荤素”,只他一人。 这晚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吃完火锅就八点了,再看完电影,九点半。 “陈先生想去参加跨年活动吗?” “不用了,今天也有点累,想早些睡……但撑到跨年也并非不能够。” “陈先生想早睡,我自然要陪着。与其说在意跨年的一刻,不如说,是希望今年,明年,都能和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 他们各自去洗了澡,换上薄荷绿色睡衣,在水汽朦胧之中,交换着薄荷味的轻吻。 拇指描摹着他的眉毛,顺势拂过耳廓,扫过眼下的泪痣,落入颈窝,由肩头滑向手腕,纪瞻微轻轻握住他的手。 “累了就睡吧,陈先生。我们明天还有时间。” 陈终绪顺势坐在床上,“那我先躺下了,今天腰有点酸,可能是站久了。” “需要热水袋吗?或者我给你揉揉?” “没关系,你用手帮我暖暖就好。”陈终绪掀开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用后背面向他。 陈先生真是狡猾。 纪瞻微便也爬上床,在被子里摸索——掀起衣服,用温热的手掌环住他光滑的微微发凉的腰腹,轻柔地按摩着。 “还挺舒服……”陈终绪不吝夸赞,闭上眼睛。 他们躺着同一张床上。 能嗅到纪瞻微的气息,能听见纪瞻微的呼吸,能触碰到他的双手,还能…… 转过身,搂住他,亲吻他,看着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只因为有他在,自己便是安全的,无需顾虑其他。 也许往后的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他们会时常这样,相拥着彼此。看着彼此睡着的模样,安心地度过夜晚,迎来黎明。 “我希望在这次复仇结束之后,我们可以经常像这样……亲手创造一个我们都想要的家。” 纪瞻微仍旧执拗地把手放在他腰间,将滚烫的心意传递过去。 “只要你想,这件事并不困难。晚安,新年快乐,纪先生。” 陈终绪闭上眼,笑着,不知不觉便睡熟过去。 “新年快乐,晚安,陈先生。” . 元旦一大早就收到了快递。 陈终绪被敲门声惊醒,却发现纪瞻微已经不在身边,防盗门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穿上拖鞋,慢悠悠走向客厅。 纪瞻微抬头,拆快递的刀没停下,“抱歉,吵醒你了?我让他不要敲门来着,但小哥没注意。” “没事,该起来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这是……” 纸盒里是一个玻璃罐子,心形的玻璃罐,还贴着星河的相片。里面不是骨灰,而是一团闪闪发亮的东西。 “星河的骨灰已经做成了钻石,我让他们不要打磨,原来是什么样子,就让他自由生长。” 纪瞻微双手托着瓶子,眼中一瞬恍惚,“比之前……更轻了。” “纪先生动作真快。” “新年新气象,也是早点让星河变成灿烂的模样。之后有时间,我们再一起把他送上山顶。” 陈终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新年快乐。我们……也将迎来崭新的开始。” 延续的感情,延续的爱意,以及由恨意而生的计划。 纪瞻微笑了笑,去把玻璃罐放到书架上,合十拜了一下。 而后转身,和卧室门口的人用力拥抱。 “陈先生,我们今天吃完早餐出去逛逛吧。带上……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年纪大了跨年跨不动……还是睡觉更适合打工人[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跨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