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第三年》 第1章 第 1 章 裴府南屋,正堂,铁炉里燃着檀香,只是那香气略重,烧出来的烟也沉了些,腾云似的一丛一丛在屋里萦绕不散,倒不似熏香,活似在腌肉。 饶是如此,裴老夫人仍旧凑近铁炉,手掌拨香,拢向鼻端,深吸了口。 直到略稳了心神,她才慢慢叹了口气:“二郎怎么还没回来?” 她按了按心口,又吐了口气:“成王今天进都城,凡是四品之下的官员都得去城门口候着,按说这个点二郎也该回来了,怎么午时过半了未见人影?” 她边说边看向坐在下首的儿媳沈惊棠,似乎指望着她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沈惊棠坐在下首,被浓香熏得头晕脑胀,忽听到‘成王’二字,恰似一道惊雷劈开混沌,直在她耳边炸响,炸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成王,成王... 她一时灵台摇晃,久久不能回神,春情浮动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掠过。 “脱衣服,躺到床上去。” “把它拿出来,还要我教你?” “跨上来。”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后颈。 那里的肌肤光洁如新,只有她自己知道,成王是如何亲手在这里盖下私印,将她彻底标记为私有的。 无妨,无妨,成王如今已经是逐鹿天下的藩王,就算入京侍疾,要么住在皇城,要么住在王府,来往的都是王孙公子,她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少尹夫人,相貌平平,出身不显,住在城南一处寻常三进院子里,都城人口百万,两人要碰见谈何容易? 只要她近来老实在家呆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熬到成王离去便是了。 自打知道成王入京侍疾的消息,沈惊棠时不时便要出一身冷汗,好在两人的差距堪称云泥,不在一个圈子里,想要碰见也是难如登天。 她这边正神魂不定,没留神裴夫人说起‘成王’二字,眼底也是掠过一缕极深的惧色,倒似从前得罪过那煞神一般。 她心下难安,又迟迟没等到儿媳回答,心里一股惊惧交加的邪火儿无处可发,便拔高音量:“二郎媳妇,怎地婆母问话,你竟也不答?” 沈惊棠这才堪堪回神,低头不安地搅着手帕,轻轻答:“回母亲,我亦不知,朝廷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 朝廷大事,沈惊棠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理智上,裴夫人自然明白,但感情上,她见沈惊棠这副一无是处的样子,心里更是不悦。 她表情淡淡:“你既不懂这些,那便做些你懂的,去给我奉盏茶来。” 沈惊棠柔顺地起身泡茶,裴夫人只尝了一口,便皱起眉:“有股涩味,怎么?教了你这两年,你还是没学会怎么点茶吗?” 裴家如今虽败落,但当年却是极有名的世家,昔年裴夫人吃的用的样样顶尖,像什么茶叶熏香都是宫里赏的奇珍。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裴夫人却仍端着旧时架子,用不起上好的博山炉,便买了仿制的铁炉,买不到上好的香料,就自制了劣质香料凑数,喝不到最好的雨前龙井,也要花高价买一把积年的陈茶,再学那世家妇点茶消遣。 沈惊棠心里暗笑,仍柔声细语:“回母亲,陈年的茶难免有股涩意,等二郎下月发了俸禄,我们再买来好茶奉与母亲,这陈茶便让我和二郎喝了吧。” 她这话可谓殷勤周到,但细听之下,倒显得裴夫人不体恤儿子了。 裴夫人被噎得不轻,表情不善地看了儿媳一眼。 眼前这小妇人,相貌寻常,举止庸懦,是街里街坊出了名的软弱老实人,偏偏裴夫人每次对上她总讨不得半分好处,真是气煞人也。 沈惊棠略略抬眼,状极无辜。 婆媳二人正在对视,门外的婆子忽的报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布帘被打起,一道挺拔身影折腰入内,欠身向裴夫人行礼。 沈惊棠见他回来,眼底也浮上真心的笑意,起身相迎,有些忧虑地询问:“二郎,怎么迟了这么久?” 裴苍玉年不过二十三,面容清俊,长眉入鬓,一身官服更是衬得他身形削长,便如长风皓月,容貌仪态无一不是上乘,不愧为名满长安的檀郎。 他神色素来冷清淡泊,便是见到妻子,眼底的霜雪也未曾消融分毫,在沈惊棠上前迎他的时候,他轻轻侧身避开了妻子,不在人前与她过于亲近,堪称循规蹈矩的典范。 裴夫人只见儿子待儿媳冷淡,她心里便适意了,温声询问:“二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苍玉蹙了蹙眉,居然叹了口气。 他是典型的旧时君子,虽不喜家中女眷干涉外事,但也从不把在官场遇到的烦心事往家里带,回到家里更是少有挂脸的时候。 他微蹙着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圣上正要给成王安排住处,谁料成王突然转向我,说是要借住在裴府。” 自来亲王入京,要么住在宫里,要么住在王府,哪有借宿朝臣府邸的道理?更何况朝堂之上那么多一二品大员,他怎么偏就选中了裴苍玉一个从四品小官? ‘嗡’一声,沈惊棠魂魄当场离窍,连肉身都感受不到了。 谁料裴夫人反应比她更大,脸上笑意瞬间散了个干净,一步前跨,死死攥住裴苍玉的手腕,声音又惊又惧:“怎会如此?他来咱们家住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还记着当年那桩事??” 沈惊棠:“???” 她这一出倒是让沈惊棠懵了,甚至顾不上慌乱,下意识询问:“什,什么事?” 裴苍玉先扶母亲坐下,才转向妻子:“...说来也是一桩旧时冤孽,我上头还有位长姐,你可还记得?” 裴家长女当初亦是长安有名的美人,长得好,嫁得更好——及笄后许的是当朝太子,眼看着便是未来皇后了。 谁料太子和圣上政见不合,三年前太子密谋朝臣篡位,但是一夕落败,被贬为郡王发配到了瘴气丛生的南蛮,裴家长姐作为太子妃自然要跟随,裴家也因此事一落千丈,从此两边人再未见过。 沈惊棠点了点头,又问:“长姐和成王有什么关系?” 裴苍玉斟酌着词句:“长姐少时...和成王订过亲事。”他看了裴夫人一眼,尽量委婉:“后来成王家里出了事,成王年少时便被发配异乡,父亲母亲觉得不合适,便做主解除了婚事,将长姐另嫁给了废太子。” 裴夫人一脸羞惭,别过脸不敢开腔。 沈惊棠还在成王府的时候就听说他心头有个白月光,为了那女子一直未娶,就连成王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也总觉得他好像在透过自己凝视着什么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心里那人居然是裴家的长女,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姑姐。 虽然裴苍玉说的婉转,但沈惊棠还是能听出来一点原委,必然是婆母势利眼,看成王一系失势,便将他的心上人另嫁他人,有如此前情,按照成王的性情,他不恨裴家才怪了! 难怪他一进京就要借宿裴家,分明是携怨耀武扬威来的! 风水轮流转,太子谋反被贬,裴家门庭冷落,反倒是他成王如今成了手握重兵的藩王,就连圣上都得忌惮三分,真是造化弄人。 早知道裴家和成王还有这等旧怨,她当初说什么也不嫁裴家了,这下好了,她是成王出逃的禁 脔,她夫家与成王有旧仇,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慌得六神无主,忙问:“然后呢?成王真要来咱们家住下?” 裴夫人也猛地抬头,着急忙慌地看着儿子。 面对一脸惶然的两个女眷,裴苍玉神色倒还稳当:“咱们家不过四进院,泱泱住了一大家子,成王住进来也只怕委屈了他,我已向圣上和成王禀明缘由,圣上令他入宫侍疾,本也是想把他放在眼下盯着,所以我一说,圣上便允了。” 裴夫人如蒙大赦,擦了擦额上冷汗,瘫坐在主位:“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圣上发话了,那必是无虞的。” 沈惊棠可没她这么乐观。 成王行事向来恣意妄为,若他真想住进裴家,即便圣上发了话,他也一定会住进来——若他真的住进裴府,识破了她的身份,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她看向裴苍玉,弱声细气:“二郎,不知怎的,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我想去城郊的庵里拜拜。” 假如成王真的住进裴府,她便以家有外男为由,顺理成章地在姑子庵住到成王走人,如此才算安然度过。 这时候跑去佛寺可不合规矩,裴苍玉正要拒绝,但目光触及她楚楚神色,一顿,摇头便换成了点头。 这招对裴苍玉管用,对裴夫人却不管用,她见她这副装乖卖巧的样子就不顺眼,直接驳斥:“要拜佛什么时候不能去?偏挑这时候去做什么?” 沈惊棠心急如焚,便扯了个理由:“也不单是为了拜佛,我前两天去庵里进香,贴身的帕子好像落在那里了,那帕子上绣着暗合我名字的海棠,只怕旁人捡了去,有损家里名声。” 提到家中声誉,裴夫人果然不再阻拦她去佛寺,只是彻底沉下脸,脸上怒气勃发:“你怎么这样不知检点!” 自成王进京她便又惊又惧,心里存了股邪火无处发泄,张嘴便要重罚:“等帕子找回来,你便去祠堂领...” 她本想让沈惊棠好好挨上一顿竹棍长长记性,谁知才说了一半,裴苍玉便直接截了话头,淡淡道:“母亲教训的是,等你从佛寺回来,便去祠堂取来《女则》,每日诵读上一遍吧。” 不待裴夫人再次开口,他又板起一张冷脸,继续训斥:“你未免也太粗心了些,现在速去把帕子寻回,我让身边长随看着你,不得延误。” 沈惊棠轻抬眼睫,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略有忧虑,便趁人不注意,冲他展颜一笑。 裴苍玉目光被她捉到,下颔紧绷一瞬,有些刻意地转开目光。 不过是每天读一遍女则,这惩罚比起挨竹棍简直轻的不能再轻,偏沈惊棠这会儿已经被打发出去了,裴夫人再发作不得,只得皱眉坐下。 马车很快备好,就停在垂花门处。 不知道为何,沈惊棠心里慌得厉害,踩着脚凳险些跌倒,还是搭着身边丫鬟的手才勉强上了马车,她甚至还没坐稳,便连声催促车夫动身。 待上车之后,她才发觉抹胸湿涔涔的,竟是被冷汗浸透了,大颗的汗珠顺着起伏之处下落,腻在两弯软雪之间。 胸口那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在闷得难受,她忙抽出帕子擦了擦,又重新掩好衣襟——这帕子就是方才在裴夫人跟前谎称丢失的那条。 车架刚出侧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磅礴的马蹄声从街口传来。 马蹄声虽密集,但落地声却井然不乱,这一行人显然训练有素,有备而来。这声音由远及近,哒哒犹如战鼓,直到裴府门口才安静下来。 很快,沈惊棠便听到一把恣意男音:“告诉裴苍玉,这裴府我是住定了,他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一声鞭稍掠过长空的劲响传出。 “给我围住了,一只鸟都不准放出来!” 沈惊棠头脑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车帘外突然传来长随的阻拦声:“...这是我们裴府女眷的车架,您不能...” 阻拦声戛然而止,马车内大亮,车帘被一根乌紫色马鞭挑起。 一道高大颀长的男子身影大喇喇地探入,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侵略性,粗暴地舔舐着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纵本朝风气较开放,也断没有光天化日拦截女眷车架的道理。 成王名唤霍闻野,取自‘鹤唳九皋,声闻于野’,听名字便知是个心高气傲的,他也人如其名,从戴罪之身的奸生子一路做到了手握重兵的藩王,的确做到了‘鹤唳九皋’。 但在爱好美色的魏朝人眼里,他的凶名远不及他的艳名。 丹凤眼,翎羽睫,眉骨高挺,眼窝深邃,这眉眼生来便带着骇人的侵略性,平时看人似挑衅,情动之时又似**,容色秾丽,还真是一副招蜂引蝶的好相貌。 三年不见,他的身量更高,肩膀更宽阔,眉眼间残存的青涩悉数褪去,深邃的轮廓越发清晰,看人时似乎带着钩子,将人的五脏六腑扯得生疼,在腹腔内翻江倒海。 沈惊棠双腿发软,努力忍着才没尖叫出声。 她手指一松,用来擦汗的帕子飘飘落下。 “你就是裴苍玉的夫人?”霍闻野上下打量她几眼,撇唇哼笑了声:“生的一般。” 毫无特点的素青色衣裙,中规中矩的圆髻上插了一根银簪子,眉眼无趣,分明十**岁的年纪,打扮倒似快三十了一般。 沈惊棠心神大乱,无暇注意他的刻薄评价,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成王殿下,这是女眷车架...” 他一顿,终于又扫她一眼,面上多了丝兴味:“怎么?你认识我?” 他脸上又没写成王两个字,更没穿藩王常服,这裴苍玉的婆娘不过一深宅妇人,两人从未见过,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他? 一声闷响,锃亮的皮靴踏上车板,他大半身子已然探入。 这马车本就狭小,他半身探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 他饶有兴致地凑近:“说说,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逼仄的一方空间,气温都因他的闯入而升高了不少,炽烈纯男性的气息环绕,灼热的气息扑在她脸颊上,燎得她身体滚烫,如坠阿鼻。 沈惊棠没想到才一个照面居然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她差点没晕过去。 她被他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裹挟着,脑袋一阵一阵地眩晕,她用力掐了掐掌心,逼迫自己脑子转动起来:“方才夫君回到家里,说了殿下要来家里借住的事儿,我听您方才话音,也说的是借住之事,所以我斗胆猜测您便是成王殿下...”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毛病,话应当是真话。 这小妇人脊背轻颤,脑袋惊恐地垂下,一副惊惧交加的深宅妇人的模样,亦是毫无破绽。 但霍闻野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像是捕食的猎鹰,一寸寸仔仔细细地翻开被真话包裹着的土壤,终于发现了猎物的一点踪迹。 她说话的时候,眼皮子轻轻抽搐,眼神躲闪遮掩,既然说的是真话,她有什么好遮掩的? 霍闻野心头微动。 他一副狩猎者的姿态,只盯着自己不说话,沈惊棠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硬着头皮再次出言提醒:“殿下,您若是无事,可否...” 她这一催更露了急,霍闻野不退反进,身子又恬不知耻地向前凑了凑,全无男女避忌:“我听少夫人的口音,似乎不大像本地人?” ——这便是在打听来历了。 其实沈惊棠官话说的极好,就连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都分辨不出她是哪里人。 不过人一急,总难免露出破绽,霍闻野盯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睫,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自乱阵脚。 不巧的是,裴苍玉凛然含怒的声音从后传来:“殿下,您有什么事大可告知微臣,何必在裴府外公然截下女眷车架?!” 霍闻野身形一顿。 跟裴苍玉相比,这位裴夫人连碟开胃小菜也算不上,霍闻野很快把注意力转向了更吸引他的猎物,略有遗憾地轻啧了声,很快撤身而出。 强拦女眷这事儿怎么也不占理,霍闻野倒是能屈能伸,把手一摊,语气无辜极了:“我瞧裴少夫人面善,才和她闲话几句,裴少尹何至于动怒?” 裴苍玉上前一步,挡在车辕之器,沉声道:“殿下光天化日之下强拦我妻子车架,举止没有半点避讳,眼里可有半分礼法廉耻?” “哎呀呀,本王一个久在边关的乡野村人还真不知道这些。”霍闻野故作恍然地一拍脑门,又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抱拳的武人礼:“裴少尹是读书人,想来不会跟某一个粗人计较的吧?” 裴苍玉和他对上,当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他忍着恼意,示意车夫先带着沈惊棠回府,然后才转向霍闻野,目光如电,字字凌厉:“逾礼之事暂且不论,殿下派人围了我裴府,难道不知对朝廷官员动手,视同谋反吗?!” 霍闻野挑眉笑:“裴少尹这话是怎么说的?本王在长安的这些时日须得借住裴府,这些人是本王亲卫,我也只是让他们围住裴府加强护卫,并无错处。” 裴苍玉面色微沉:“若微臣没有记错,微臣同王爷陈明过情由,裴府简陋,恐委屈了王爷。” 这话显然是不足以劝退霍闻野的,他缓缓吐了口气,言辞加重,掷地有声:“不只是微臣,圣上也怕委屈了王爷,有意让王爷在宫中暂住。” 霍闻野一语不发,扯唇一笑,竟让开身,露出身后的一名宦官:“说吧。” 宦官欠身,颤巍巍应了个是,又清了清嗓子:“圣上口谕,皇后偶感风寒,宫中多有不便,圣上令成王暂住裴府,钦此。” 对着裴苍玉,他挺直了腰杆吩咐:“裴少尹,还不尽快把裴府打扫出来供成王暂住?” 不知道成王用了手段让圣上改了心意,但圣谕一出,绝无更改之理——他可以对成王表示不满,却不能对圣上的谕令有所质疑,这是最基本的为官之道。 裴苍玉垂眼,原本冷沉的神色瞬间敛了个干净,躬身一礼:“是。”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神态从容:“烦请殿下先移步主屋休息,我这就命人打扫院落,黄昏之前必能让您住下。” 霍闻野一直盯着裴苍玉的神色。 只要他对圣上的口谕稍露不满,裴家就等于落了个把柄在他手里,没想到他反应倒快,转眼便是一副恭敬谦和的做派,还真不是池中之物。 霍闻野那副不正经的笑脸也跟着敛了敛。 他带着亲近的副将进了主屋,刚关上门,护卫统领便按捺不住地嚷嚷:“殿下,他裴苍玉算什么东西?您要住他府上是给他面子,他竟还敢拿乔!要我说,就该将他痛打一顿,咱们再另寻好地方住!“ 他这护卫身手是一等一的,就是脑子实在差点意思,霍闻野啧了声:“你脑子是不是被狗啃了?忘了咱们是为什么被召来长安侍疾的?” 统领一脸懵懂,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朝政的事儿要看悟性,霍闻野点到即止,见他没开悟,也懒得再点拨。 他这些年镇守边关,威震朝野,是众藩王之首,虽然战功赫赫,但也惹了圣上的忌惮,圣上年岁大了,年前又发了场大病,缠绵着一直不见好,约莫是心里慌了,开始忌惮起这些藩王来,便以侍疾的名义把他召来眼皮子底下拘着。 侍疾倒是小事,只是一个不慎,圣上要起杀心。 他刚到长安便对裴家发难,一来是找个由头顺理成章地住在宫外,行动多少便宜些,二来也是落个心胸狭小,鲁莽跋扈的恶名,也好给宫里那位圣上宽一宽心。 这么多年了,这帮人来来回回还是那么几招,霍闻野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伴随着他伸懒腰的动作,一块藕色的帕子轻飘飘从他衣袂间坠落。 这是女子所用之物,霍闻野很快意识到绣帕的主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伸手捞了下,绣帕轻飘飘落于他掌心。 手指一拈,指间留下一点香腻的湿痕——一看便知是极私密的物件,也不知道那位裴少夫人之前用它擦过哪里。 她该不会用它擤鼻涕了? 霍闻野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直咧嘴。 但他又按捺不住好奇,像野兽分辨猎物似的,夹起帕子的一角凑在鼻间嗅了嗅。 没什么怪味儿,反而有股幽暗细微的香气,若有若无,倒好似在哪里闻过一般。 细闻还有些上瘾。 霍闻野拧眉思忖片刻,随手把绣帕搭到架子上,转向下属,吩咐:“若是裴夫人来找寻失物,你们只管带她来见我。” “还有...”霍闻野想到之前中断的问题,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下巴:“去周遭打听打听,这位裴夫人是哪里人。” 裴夫人的那点不对劲到底是小事,约莫也和裴家有关,他随意吩咐了句便不再多问,径自走到窗边,看着窗边的一丛西府海棠。 有只玉腰奴颤颤停在其上,蝶翼时张时敛,他盯着瞧了片刻,伸手去捉。 “还有件事...” 蝴蝶振翅欲飞,在花丛中左右躲藏,还是不敌他强势,被迫落于他掌中。 “我那小奴一去三年多,也该寻她回来了。” 他五指合拢,蝴蝶顷刻毙于他掌中。 他扔下蝴蝶残尸,随意拍了拍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沈惊棠一回到屋里,整个人便瘫在榻上了。 屋里伺候的丫鬟瞧她脸色不对,忙把裴老夫人为了充面子买的便宜安神香点了一只,又悄没声儿地退出去了。 小作坊下料就是猛,那安神香也不知拿什么材料制的,竟跟迷香一般,不消片刻,沈惊棠便混混沉睡过去。 只是香味刺鼻,她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神魂在梦中沉浮,许多刻意遗忘的旧事竟一幕幕浮现出来。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如今威名赫赫的霍闻野,曾经是个流放的罪人。 他的霍姓出自当年盛极一时的金陵霍氏,霍氏是百年世家,曾出过两任宰执,三任尚书,虽然渐有衰败之态,但当初却是极盛的。 在旁人口中,他能生在霍家嫡长一支,原该是一等一的命格,偏他的生母极不体面,她原是霍家故旧之女,霍家好心把她养在府里,她偏不知足,仗着绝世美貌和霍家长子有了首尾,未婚先孕怀了霍闻野。 霍家礼法森严,原是要把这女子和腹中的霍闻野一并处置了的,但架不住长子情深,霍家长辈一时心软,松口迎了霍闻野母亲进门为妾,没过多久就生下了霍闻野——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时心软,竟留下了个祸害家门的冤孽。 霍闻野性情桀骜乖戾,没少仗着霍家为非作歹欺行霸市,自少时就有纨绔的名声,他父亲又对他极宠溺,帮忙藏着掖着,以至于他十六岁那年,终于沾上了人命官司。 圣上震怒,责令严查,这一查不要紧,竟是查出了他强占良田,强夺财物,欺压百姓,勾结匪患,欺男霸女等等罪名,原是要判他斩首的,但念及霍家百年为国,便从斩首改判了流放充军。 其余霍家人也受了牵连,贬官的贬官,罢免的罢免,查抄的查抄,可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过他人毕竟只是从犯,圣上念旧,并未伤及他们性命,只把霍闻野这个主犯发配充军了。 但没成想,霍闻野去往边关充军之后,还真给他做出了一番霸业,他退异族,除叛军,整边防,短短六年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异姓王,反而是朝廷和宗室日渐衰微,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而沈惊棠,是边关一从三品参将之女,这官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穷文富武,她又是家里独女,全家上下都宠她。 ——这一切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那年天气酷寒,大雪连绵,不知冻死多少百姓,边关外的异族也耐不住酷寒,为了生存,十几个异族联手,誓要踏平边关。 她爹作为参将,自然得带兵出征,谁知这一去,竟是再也没回来。 当然,战场上也没明确传来她爹的死讯,这么个大活人竟凭空消失了。 沈惊棠在后方差点没急疯了,捧着所有家财四处求告,可战况严峻,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参将担这么大风险,直接告诉她无能为力还算是好心的,更有甚者,还想趁火打劫吃绝户。 正在她绝望的时候,有人指点,让她来找已经升为都护的霍闻野。 虽然同在边关,但这位霍大人战功赫赫,短短三年便成了都护,执掌一府兵权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是各路王侯的座上宾,沈惊棠家里只算中上等武将,和他几乎没怎么打过交道。 他少年时又是那样为非作歹的名声,沈惊棠心下难免惴惴不安,但为了父亲,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到了都护府。 她犹记得那时,她捧着盒子站在棠下,那位十九岁的少年都护坐在上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像是野兽带着倒刺的舌头,粗暴地舔舐着她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竟生出一种宛若实质的刺痛感——只可惜,她当时太年轻,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捧着盒子的手指有些发白,颤颤将盒子奉上:“...这是我家中所有家产,田产地契,金银珠宝悉数在此,若都护能救回我父亲,我甘愿将家产悉数奉上,只求大人...” 霍闻野上下扫了她几眼,表情玩味地截断她的话:“你竟然会来求我?” 沈惊棠一怔。 明明两人没有任何交际,怎么霍闻野这话倒是认识她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霍闻野便随意扫了眼她手里的匣子,轻嗤:“这就是你求人的诚意?这三瓜两枣是打发叫花子呢?” 这样不留情面的讽刺让沈惊棠心里一慌,但他话里也不像直接拒绝的意思,为了抓住这一线生机,她当即俯身跪下:“还请大人明示。”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若霍闻野嫌钱少,她再四处凑一凑就是了,父亲的性命要紧! “明示...你要我明示?” 他把这两个字搁在嘴里细嚼,忽地笑了。 他双手按在长案上,忽的折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 沈惊棠手腕一抖,装满家财的宝匣摔落,翡翠珠玉琳琅落了满地。 他看也没看一眼,踩碎珠玉,踏过宝石,径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须臾,他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这样够明了吗?” 至此,沈惊棠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豁然震了下:“大,大人,这不...” 霍闻野却没什么耐心,瞥了眼一侧的屏风——屏风后是他小憩的床榻。 他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滚出去走人,要么脱衣服躺好。” 霍闻野年少力强,犹如横冲直撞的野兽,那一晚她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但事情远不止于此。 后来沈惊棠得知了这些都是他一手筹谋,试图摆脱他的掌控,却被他捉回去盖上了奴印... 她在梦里越陷越深,挣扎着醒不过来,直到有人唤她:“夫人?夫人!” 梦境被强行打断,她眼皮子上下打了几架,终于缓缓睁开眼,只是表情依旧迷蒙。 她又缓了会儿,才终于想起眼前人是谁:“二郎?” 裴苍玉原本揽着她轻拍,见她醒了,神色微松,终于松开他,又后退一步保持距离,解释:“听说梦魇之人不能强行唤醒,需得放平了轻拍叫魂,所以我才揽着你放平,并无轻薄之意。” “...你也不用解释得这么详细...” 沈惊棠嘴角微抽,又想起一事,忙问:“成王离开了吗?” 裴苍玉摇了摇头:“他已经在府上住下了。”他见沈惊棠脸色难看,便解释:“我令人启了裴府后面的院子,中间连通的门已命工匠砌墙隔断,日后也是各走各的。” 裴府当年鼎盛的时候,裴府的大院占足了整条街,后来裴府落败,家仆管事遣散大半,裴苍玉官不过四品,用不着也用不起这么大的宅院,他不顾裴夫人摆排场的需求,自做主将后面的大半园子隔断落锁,如今正好给成王居住,倒也便宜。 佛寺她现在肯定是去不成了,听到能不和霍闻野住在一起,她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只要她谨慎些,两人未必能碰面。 说完正事,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原该是歇息的时候,夫妻俩却站在床边,相对无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细说下来,她和裴苍玉也是阴差阳错。 太子谋反,裴家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圣上已是明显不待见裴家,任礼部侍郎的裴父也被问责,在狱中绝望自裁了,原本炙手可热的裴家瞬间一落千丈。 就在这个关卡,又出了一桩要命的事儿,三年多前异族大举入侵,圣上欲和亲公主保全太平,这位贞禧公主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何时瞧上了裴苍玉,竟在宫中直言非君不嫁,宁死不肯和亲。 圣上大怒之下,把裴家从上到下撸了个干净,将所有裴家人禁足在院中,甚至放言说裴苍玉魅惑君上,合该效仿前朝辩机和尚,施以腰斩极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圣上和公主怄气,牵连了裴苍玉,只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裴苍玉想要保全自身和裴家,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个女子成亲,绝了公主的念想。 只是裴家那般境况,别说是官宦千金了,就是寻常小户人家也不敢拿女儿冒险,稍有不慎全家都得被牵连进来,眼看着裴家上下要完,沈惊棠恰在这时来到了长安。 她是从霍闻野那里逃出来,一没身份二没户籍,眼看着要被遣返原籍,她干脆博了一把,主动找到裴苍玉,约定和他假结婚,也算是互惠互利。 两人成亲之后,公主心碎出嫁,圣上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裴苍玉,便下旨恢复了他的功名,让他仍旧在朝中为官,正常升迁。 他俩是青年男女,这两年多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有些暧昧情思,只不过裴苍玉是守礼君子,不会主动越雷池一步,再说裴家朝不保夕,他也没心思想那些儿女情长——但就在半月前,两人在升迁宴喝多了酒,滚一块睡了。 这下假戏成了真‘做’,往日那些欲说还休的暧昧终于张扬起来,这半月裴苍玉忙于公务,今日是两人睡过之后,他们头一次单独共处一室。 沈惊棠主动问:“夫君今夜还要去衙署吗?” 因在内室,她只穿了件轻薄的半臂短衫,内里赤橘色的兜衣映在素白的短衫上,显出无边的艳色来。 裴苍玉喉结轻滚,强迫自己调开视线。 “今夜我留在府里,我...去外间睡。”他侧着脸跟她说话:“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说完便要去外间睡下。 他虽说着要去外间,但身子却没动,仍牢牢地坐在床边。 裴苍玉这人,说好听了是君子,但用她上辈子的话说那就是个实打实的回避型,宁肯把自己憋死也不说想要什么,对待感情尤其如此。 就譬如现在,他分明是盼着留下的,嘴里偏生要说反话,分明是等她开口留他。 沈惊棠偏不惯他这毛病,她有意逗他,掩唇故作惊讶:“外间的床褥已经洗了,最近夏凉,夫君在外间睡一夜怕是要冻着,这可怎么办?” 裴苍玉:“...” 忘排雷了。女主两个都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裴苍玉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竟把问题又抛了回来:“那你说,该当如何?” 沈惊棠迟疑:“那不如...”裴苍玉眸光略亮,等着她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见她咬咬下唇:“花婶子有一床才浆洗好的被褥,我先拿来给夫君用吧。” 她又看向裴苍玉,柔声问:“这样可行吗?” 裴苍玉脸色黯淡了下,那神情简直让人心生怜惜,不过沈惊棠硬是硬起心肠,装没看见。 裴苍玉打小就是被规矩礼法约束着长大的,表露自身的**对他来说是件极羞耻不堪的事儿。 他眸光又在她脸上落了片刻,见她真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便抿抿唇:“你既说了,那便这么办吧。” 沈惊棠都没想到他这般能忍,她脸上的表情险些没绷住,神色晃了下,才柔顺地起身:“我这就去取来。” 她的衣摆一角被裴苍玉坐住,起身时滑落了一截,兜衣的带子松松勒在肩头,衬得肩背的那一段肌肤盈盈如雪。 她袍袖一紧,转头看向牵着她袖子的裴苍玉:“夫君,怎么了?” 裴苍玉口舌干涩,喉结轻滚了两下,语气艰涩,声音极低:“...今晚...我留下吧。” 沈惊棠一笑:“好。” 一个‘好’字才吐一半,她整个人便被打横抱起,置于床榻之上。 床幔徐徐落下,很快晃动出水一样的波纹。 他性情淡泊自持,情动之时仍就克制着不能忘形,结束之后,他将沈惊棠拦在怀里,轻抚她滑腻的后背,两人无声地温存了会儿,他忽地开口:“你...” 沈惊棠疲倦地抬眼:“怎么了?” 裴苍玉一顿,摇了摇头:“无事,灶台上水还热着,我打了来帮你洗漱吧。” 从一开始,沈惊棠就告知了他自己非完璧之身,世道飘摇,她一个女子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再说了,裴家那样的境况,她肯冒着风险嫁入已是上苍保佑了,他也没资格置喙她的过往,她不说,他也不曾追问。只是...她已知晓男女情事,裴苍玉总难免担心自己不如旁人。 他定了定神,亲自提了热水供两人洗漱。 整个裴府的收入来源只有他当官的那点俸禄,府里没钱买人,就算买了人也发不起月银,只能雇几个粗使的婆子在厨房和院里干粗活,连年轻一些的婢女都不敢多雇,家里仅有的三个年轻丫鬟,两个在裴夫人那里伺候,最小的在他小妹那里服侍,夫妻俩少不得亲自动手做些细活儿。 裴苍玉见她憋憋屈屈挤在小澡盆里清洗,难免心生歉疚:“...等下月月俸发下来,我给你买个丫鬟吧。” 哪怕穿来十九年了,沈惊棠也依旧受不了买卖人口的事儿,她在家的时候也都是雇人的,她父母疼她,再加上她打理家事的确是一把好手,每月月银,年节假日,时令瓜果一样不少,各处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人心肉长,她家里雇来的人倒比旁人家里买来的人还要忠心,她爹出事的时候,府里上下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是团结一心,将府里守得犹如铁板一般。 ——也因此,她完全无法接受被逼成了霍闻野豢养的私宠,一个人怎么能像物品一般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生死意志完全由他人掌控呢? 她念及往事,蔫了片刻,才甩了甩湿哒哒的头发,回过神:“不用,屋里也没什么活儿。”她往裴夫人住的东院努努嘴,笑:“二郎忘了,夫人都还没用上买来的丫鬟呢,我这个做儿媳的怎好意思?若是要买两个,未免也太破费了。” 裴苍玉微微拧眉,也只得罢了。 这会儿沈惊棠已经开始净面,她仔细洗去脸上的胶皮和残妆,露出一张白净细腻的鹅蛋脸,黛眉朱唇,大眼明媚,虽然不是绝色,却也是少见的美人儿,裴苍玉虽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次瞧见都难免惊艳。 妻子的真容家里只他一人见过,妻子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他也理解,自家里出事之后,他一夜之间尝遍了人情冷暖,自然知晓家贫而妻并非好事,只是因他官位低微,累的妻子也这样受罪,他心里更觉歉疚。 自裴家败落那日起,他便无时无刻不想着重振家业,好对得起父亲和裴家列祖,如今复兴裴家的理由又多了一条,他越发坚定了心志——总不能让妻子一辈子不得见天日。 沈惊棠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唇角一翘便要逗他。 她身子一倾,正要靠他身上,谁料裴苍玉忽然起身,又恢复了往日的端肃冷清神色:“我想起来,还有份卷宗未完成,我先去写了,你早些休息。”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沈惊棠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还没来得及埋怨一声呢,裴苍玉已经不见影儿了。 之前两人处于朦朦胧胧的暧昧期,如今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眼看着要进入蜜里调油的热恋期了,他却扭身走了,沈惊棠鼻子差点没气歪,她对着镜子照了,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魅力了。 她两辈子都生于家庭和睦,父母恩爱的家里,对于感情的需求本来就高,偏生遇到这样一个你进一步,他退三步的。 罢了罢了,谁让人是自己选的呢?经过霍闻野那样掌控欲极强,不拿人当人的侵略型,裴苍玉这种回避型反而更给她一点安全感,毕竟节奏可以由她主导。 沈惊棠硬是给自己劝通了,一边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儿一边睡下。 ...... 早起她还得去裴夫人那里——倒不是请安,是大家子为了省钱一块吃早饭。 今儿早上吃粥和小菜,再配上一斤从外面买的炸油饼,裴苍玉要当差,这会儿已经走了,小姑裴琳坐在下首,缩着肩膀小口小口地喝粥,等到沈惊棠落座,裴琳才小声道:“嫂子,我给你留了一块油饼。” 她正要递给沈惊棠,裴夫人一眼扫来,她吓得身子一抖,手里的油饼落回了盘子里,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看嫂子,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 裴夫人说来年不过四十,硬是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活似六十,沈惊棠权当没看见她这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自顾自地夹起油饼卷了小菜。 其实她刚嫁进裴家的时候,裴夫人可不是这副模样,那时裴家几口人视她如神兵天降,裴夫人待她也是极亲热和气的,生怕她跑了,圣上记起旧怨再来问责。 自从圣上心意回转,裴苍玉升了从四品少尹,重新调回长安,裴夫人对沈惊棠便渐渐淡了下来,她又热衷参加官宦夫人的聚会小宴,看到许多文才官阶还不如儿子的官员,娶得夫人却都是门当户对的官宦娘子,她心下越发不平。 只是这势利眼的理由不好宣之于口,她总想从其他事上找茬挑刺,每回偏都给沈惊棠挡了回去。 就譬如现在,她上下打量沈惊棠几眼,皱眉:“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她把筷子一搁:“那帕子的事儿怎么没下文了?女眷的帕子若是落在外男手里,你让二郎以后如何做人?” 那帕子又不是真的丢了,沈惊棠伸手探进内袋,正要回一句‘呀,我忘了手帕没丢,落在屋里了’,手指却忽然探了个空,在内袋翻了翻,什么也没翻着。 她心里泛起了嘀咕,面上却分毫不显:“我再找找。” 裴夫人倒不全是为了刁难她,而是真的操心这事儿,沉声叮嘱:“尽快找着吧,帕子可是贴身物件,若真是被人捡走了,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早饭之后,沈惊棠先把衣服翻了一遍,又在屋里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到那帕子的踪迹,她有些着慌,心里隐隐升起一个可能,却心怀侥幸,便去把马车翻了一圈,果然也是一无所获。 ——她昨天上马车的时候帕子还在,到过的地方只有这几处,既然遍寻不得,那只能是霍闻野捡走了。 她脑仁嗡嗡作响,第一反应就是——这帕子她不要了,大不了再绣一块一模一样的把裴夫人糊弄过去。 她找了一块颜色相仿的布料,刚架上绣棚,手里的动作忽然一停。 不对,不行。 假如真是霍闻野捡了她的帕子,他若直接扔了还好说,万一他上门归还,到时候她在裴老夫人和裴苍玉面前撒的谎就瞒不住了? 她可是为了避开霍闻野才撒的谎,到时候不光裴家母子这关过不去,两边儿一对,霍闻野只怕也要起疑。 她现在的身份是‘裴夫人’,跟霍闻野素不相识,就算他和裴家不对付,和她也没多大干系,大大方方派人上门索要失物便是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那不是更可疑? 看来这帕子是一定得要了。 沈惊棠按了按抽疼的额角,把花婶子唤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裴家后面的这方院子占地极大,亭台楼阁湖光山色一样不缺,倒是全便宜了霍闻野。 他今日难得晚起,一觉睡到将近上门,起来洗漱的时候瞥见了随手搁在架子上的绣帕,下意识地想到那位裴家少夫人看似木讷的外表,和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真老实人可不是这副样子的。 裴苍玉这夫人可比他本人好玩,这么一想,他倒有些期待她上门索回帕子了。 他这边正洗漱,下属便在外通禀:“殿下,裴府派人来了。” 霍闻野随手把帕子扔进盆里,走出去一瞧,见到的却不是裴家那位少夫人,而是一个四旬上下,方面阔口的妇人。 他只轻轻挑了下眉,妇人便跪下叩头请安,按照沈惊棠教的说法儿,磕磕绊绊地道:“见,见过王爷,老身给,给王爷请安。” 她本来还挺紧张,瞧见这王爷生的真俊,必不是个坏人,她胆气壮了些,看霍闻野遣散了四下的人,她低声道:“我们少夫人的帕子昨天不慎遗失,在府里遍寻不得,所以特来问问,您这边儿瞧见没?” 沈惊棠想到霍闻野就惊惧,又怕自己慌乱之下露出破绽,便请跟她关系最好的花婶子帮忙来要了,再说女眷出门总不如旁人方便,这也在情理之中。 偏霍闻野这人十分狗性儿,有些恶犬对喜欢狗的人爱答不理,偏爱往那怕狗的人身上扑,他也是如此,上赶着的他一脚蹬开,越是怕他的,他越喜欢在人跟前晃悠。 他像是猎犬一样,精准无误地嗅出了沈惊棠这一举动下潜藏的惧怕。 霍闻野装模作样地揉两下太阳穴,故作苦恼:“本王还真捡到一块帕子,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裴少夫人的,就怕给错了人,这可怎生是好?” 这话该怎么应对沈惊棠还真没教过,花婶子一时瞠目:“这,这...” 霍闻野故作体贴:“不如就让你们少夫人亲自来认,可好?”他似笑非笑,半是试探:“或者本王交给裴少尹,请他来认一认?” 花婶子实在招架不住,仓皇退下,找沈惊棠商量去了。 那位裴少夫人遗失物品被外男捡到,正确做法是让家里的男人出面讨要,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瞧来了个下人便觉得奇怪,随口试探了句,却见她一幅怕被裴苍玉知道的架势。 霍闻野来了兴致,叫来下属:“丢了个帕子也能扯出这么多事儿,你去裴府打听打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裴少夫人终于姗姗来迟,她身后还跟着那位花婶子,有人跟着,亦不算太过逾礼。 她照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敛着眼不敢看他,战战兢兢行礼:“见过殿下……” 霍闻野就在外面的石桌边儿坐着,闲得拿弹弓弹鸟玩,打的还是当年裴园里精养的名鸟儿,一整个暴殄天物。 他见她来也没放下手里的弹弓,只随意瞥了她一眼:“帕子就在桌上,劳少夫人自己拿吧。” 帕子就放在桌上,随意用茶盏压着。 沈惊棠来之前简直是抱着上刑场的决心,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把帕子讨回来,当真是喜出望外。 她道了声谢,挪开茶盏,又要取出这方帕子,手下忽然一紧。 两根修长漂亮的手指压住了帕子一角。 她指尖颤了下。 他似笑非笑:“慢着。” 沈惊棠的心跳短暂地停了一下,而后快跳的仿佛冲出腔子。 她口舌有些发干:“您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有个问题想问少夫人。”霍闻野两指压着帕子,慢悠悠地问:“少夫人的帕子明明没丢,为何要跟家里撒谎,说是丢在佛堂了呢?” 沈惊棠的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肚子里。 她借口离家当然是为了躲霍闻野,但就算霍闻野和裴家有旧怨,人家裴夫人和裴苍玉还没躲呢,她这个儿媳躲什么? 再说了,她这个“裴少夫人”又不认识霍闻野,如何算准了他会来裴府? 这个问题实在正中靶心,一个不慎她只怕要交代在这儿了。 他见沈惊棠低着头迟迟不答话,歪着头,一副吃瓜群众模样:“难不成…少夫人在外头有什么情郎?故意借口丢了帕子要去私会?” 沈惊棠张了张嘴,都想顺着他的话应下了,但转念一想,这么给自己泼脏水,以后必然是没完没了的麻烦,万一这话传出去,裴苍玉那里她也交代不了。 她张大嘴,一副又羞又怕的模样,结结巴巴地反驳:“殿,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支吾了几声:“妾,妾向婆母撒谎,说来还和殿下有几分关系…” 霍闻野来了性质,挑挑眉:“哦?” 她低垂着头,一副惴惴不安模样,怯怯嗫嚅:“…昨日殿下入城,妾初听闻家里和殿下有旧怨,心下万分忐忑,便想去庙里拜拜求个心安,奈何婆母严苛,坚决不允,妾,妾迫不得已才撒了谎……” 他都能探听到她跟裴夫人扯谎,只要他有心,那日三人的对话怕也瞒不过他,她这话说的八分真二分假,也不怕霍闻野再去探查。 为求逼真,她又行了一礼:“妾身婆母实在严苛,还请殿下代为隐瞒。” 她一副畏惧模样,装模作样地擦眼泪,唠唠叨叨地诉苦:“妾身实在命苦哇,没摊上个通情达理的好婆母,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磋磨,遭了多少白眼…” 但凡是男人,就没有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牢骚抱怨的,霍闻野本来还觉得她有点意思,听她叽叽歪歪一下子就烦了。 她说的理由也合情合理,扯谎不过是婆媳过招,霍闻野瞬间没兴趣了,小指不耐地掏了掏耳朵,直接打断她的絮叨:“少夫人可以走了。” 沈惊棠大喜过望,抓起帕子就要走。 帕子内里的绣样翻出来,霍闻野这才瞧清楚,绣的是一角海棠。 他眉眼恍了下,不知道想起什么,直接伸手拽住帕子另一半:“等等。” 他力道极大,将沈惊棠也一并扯了过去,她一时不备,险些一头撞进他怀里。 她在距离他胸膛半寸的位置停下,这个位置已经突破了人和人之间理应保持的安全距离,他无处不在的炽烈气息正肆意地侵犯着她。 她浑身汗毛竖起,身体已经拉响了危险警报,偏头脑因嫉妒的惊骇陷入一片空白,竟是一动不能动。 霍闻野低头扫了她一眼,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她领口掩着的一截脖颈,裴苍玉昨天失控留下一点暧昧的红痕藏在暗影处,欲掩还露的撩人春色,反倒让人生出些绮丽的浮想来,也不知底下还藏着多少春痕。 他顺着往下扫了眼,发现她相貌虽然平庸,但腰肢倒是极纤细,被带子勒出一把勾人的弧度。 霍闻野本能的一眼扫过之后,目光立即定住,心下惊诧自己的反常。他微微皱眉后退几步,和她保持距离,然后开口:“少夫人的绣帕上绣的可是一丛海棠?难道夫人的名字与海棠有关?” 女子的姓名小字不好外传,多会在帖子帕子上绣些好分辨的纹样,以辨识物主。 沈惊棠定了定神:“是,妾名字里有个棠字。” 她大名叫姜也,因她性子乖张,又生于海棠盛放的时节,惊棠是她娘给她取的小字,知道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她也不怕霍闻野发现。 沈姓是她上辈子的姓氏,更不必担心旁人知晓了。 果然,霍闻野敛了神色:“哦,原来如此,本王一位故人偏爱海棠,本王便多嘴问了句。” 沈惊棠不知道他这故人是谁,也没兴趣深究,只试探着道:“那妾…先告退了?” 霍闻野随意点了点头,沈惊棠如蒙大赦,带上花婶子,刚出大门偏一溜小跑起来。 她走后不久,下属便来禀报:“您昨日让咱们查的裴夫人的出身已经查到了,她原是汉中人,因家里落难才到长安投奔亲族,在裴家出事时嫁给了裴苍玉。” 也多亏裴苍玉做事周全,去岁在汉中任职的时候,帮她做了个假户籍留底,不然真要被霍闻野查出蹊跷了。 霍闻野敛了神色,瞬间兴致全无,随意哦了声。 下属又道:“还有一事,霍贵妃暗里托人传了话出来…您看…” 这位霍贵妃是霍闻野姑母,诞下公主之后就不能生育了,不过她颇得圣上宠幸,也没被霍家当年的事牵连,反倒是圣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出面保下了霍家。 她在家时就极瞧不上那贱婢和这庶长子,后来霍闻野害了整个霍家,连她父母兄长也受牵连,她心里恼恨至极。霍闻野发配充军那一路没少受她“照顾”,好悬没能活下来。 如今霍闻野成了位高权重的藩王,人又到了长安,霍贵妃心里哪有不忌惮的?忙不迭着人试他口风来了。 她是宫妃不便传话,便让琼华公主出面相邀。 霍闻野眸光凝了片刻,啧啧笑了声:“我才来不到一天,霍家剩下的那些人就坐不住了?”他少见的没有嬉皮笑脸,眼里幽幽燃了簇暗火:“正好,也该开始一笔一笔算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