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行舟》 第1章 第 1 章 风波江上,烟波浩渺,千里江水,一望无际。 暮色四合,水天一色,将周遭一切都渲染上了一层沉郁的赭红。 此时一艘吃水极深的官船正破开水面上的粼粼金光,缓缓行于江心。 船头站着一人,身着假紫官袍,官袍被江风拂动,他指节分明的手上轻摇着一柄玉骨扇,嘴角边噙着一抹笑意,这样的笑意对他来说已是常态,他可以随时都能保持让人如沐春风笑意,却转眼间又能杀伐果决地下达命令。 那抹笑意之上,深邃的凤眸之中,却凝着比这江底寒潭更深更冷的审度。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钦点的转运使,国公府的二公子江知舟,只因是圣上钦点,特许他身着假紫官服,以正视听。 “大人,前面就是‘鬼见愁’了。”身旁的副使低声禀报,语气明显紧绷,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不仅是副使,船上除了江知舟还能保持笑意,众人都保持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随时警惕周围,手边就放着趁手的武器,气氛格外的紧张压抑。 江知舟“唰”地合上折扇,笑意不减,“早听闻此地水匪厉害,颇为有趣,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机会会一会。” 副使没有说话,心里却祈祷着定要一路风顺抵达灾区,将货物送达才好,可不要遇见什么水匪。 可这边江知舟话音刚落,前面氤氲的水汽破开,从中行驶出三艘和官船一般高大的船只,船只虽大却不显笨重,宛若离弦之箭一般朝江知舟的船只驶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的去路拦截了。 为首的船只上,一名女子赤足坐在船头,两只脚悬空晃晃悠悠,看上去很是悠闲。 只见她一身红色劲装着身,看上去干净利落,显得她肤色白皙,头发被编成好几处小辫子散落在身后,挂着小铃铛,晃动时“叮当”作响。额前散落着几缕碎发拂过她笑意明媚的脸庞,显得整个人更是明艳生动。 她一手向后撑着,一手把玩着一个啃了一半的野果,姿态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小院里观景一般。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只听她拉长了调子,漫不经心地将话说出,声如磬玉,悦耳动听,目光却精准地将官船的每一寸船体打量了一番,“嗯……后面的词怎么说来着,哎呀,忘了!总之,大人既来到此地,不如借点银子让小女子花?” 江知舟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挂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加深,宛若春水漾开,“哈,好说。不过在下观姑娘这阵仗,可不像是借,反倒像是抢。”说着,玉骨扇随着手腕弯曲向着女子一指。 “嘿嘿,抢这个字多难听。”叶沧澜两口将果子啃完随手抛入江中,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她赤足站在微湿的船板上,辫子末端挂着的银铃轻响,悦耳动听,身姿却稳若青松,嬉笑道:“大人,小女子想请大人来船上一绪,不知可否赏脸前来。”看上去嬉皮笑脸,实际上目光犀利,不容江知舟拒绝。 话音落下,这船四周猛然涌出一群水匪,个个精壮,手握利器,看上去,并没有给江知舟拒绝的机会。 江知舟玉骨扇在手心轻轻敲打,应道一声“好。”随后腿部发力,纵身一跃,衣袂飘飘,宛若谪仙,足尖在船头轻点,不过眨眼功夫便到了叶沧澜身边,随后笑语盈盈,眉眼弯弯地看着叶沧澜道:“那不知姑娘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呢?可否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江知舟身边的副将还没来得及阻止,身后的官兵和副将就看着自家大人这样过去了,这……对方可是水匪,大人平时纨绔也就罢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能中对方的美人计呢! 副将一挥手,让身后的将士拿起武器,随时保持警惕之状,自己也跟着过去,站在了距江知舟十步开外的地方护着。 叶沧澜却并没有回答江知舟的问题,反而问道:“不知大人此行所为何事?” 副将抢先一步说道:“官家之事,岂容你一介水匪置喙!” “哎。”江知舟漫步将副将挡住,笑道:“告诉姑娘也无妨,在下此行是为救济灾区,澄县灾情严重,若不及时将货物送达,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姑娘通融,放在下离开,事后定有重谢。” “哎。”只听叶沧澜轻叹一声气,转而看向江知舟乘行的船只,一脸苦大仇深地哀声道:“大人,不是我不放你们走啊。我观你这船,吃水线深三分,行船时右舷有微不可察的下沉,左翼拍浪声略显滞涩……还有船下,不知大人可否瞧见,有几处虫洞。” “大人,你这船,不光是用材有问题,这龙骨与肋骨的榫接处,估计也有隐患吧,我估计,你们这船,连这处‘鬼见愁’都过不了,更别说救济灾区了。” 此言一出,满船震惊。 鬼见愁除了当地的水匪最为出名,此外就是地形问题,前段开阔方便水匪观察跟踪,不易船队隐藏;中段迂回,有多处弯道浅滩,船速被迫降速,队形易散;末处有一段s形急弯,一侧是悬崖,水流湍急,深水之下还有不少暗礁区。 在此地,船队为了避开暗礁和激流,必须紧贴悬崖航行,速度降至最低,若有水匪来袭,也无法后侧逃离,无疑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听了叶沧澜此番发言,江知舟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身后的副官马上厉声喝道:“休得胡言!官船督造,岂容你一介水匪置喙!” 叶沧澜听了也不恼,反而笑了,眉眼弯弯,似月牙儿般清辉,“是不是胡言,一会试试不就知道了,再说大人你身后都是精兵,我们不过一介水匪,能对大人做什么呢?” 恰逢此时,一名驿兵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奔至官船船头,将一封插着翎羽的急报双手呈上“大人!霖江都决堤,三洲告急,朝廷急令我等速运救济粮草!” 江知舟让副官将急报取来,也没有避着叶沧澜,将急报展开,面上那惯常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沉肃,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严肃的神情。 叶沧澜一直在旁边观察他的神色,虽然这急报就在旁边,侧头一看就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她没有看,就观江知舟神色,脸上的玩世不恭顿时如潮水般褪去。 她静静地看着江知舟紧蹙的眉头和捏的发白的指节,忽然开口道:“大人,我能证明给你看,你的船过不了这‘鬼见愁’,不知大人可否给我这个机会。” 江知舟转头看向她,“你想怎么证明。” “让你的人腾空一艘船,上我的船,再派一个熟识水性的人行船至鬼见愁,放心,我的人会在后方接应。” 看她说话神情严肃,脸上依然没有之前吊儿郎当的那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江知舟决定信她一次。 “好。” 江知舟的人火速将货物粮草搬至叶沧澜船上,随后派一人行船至“鬼见愁”,初入前段时船身没有任何异样,行至中段靠崖而行时,也未见异常,周围的人都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江知舟同意这女水匪做此事,无疑是一场豪赌,将整个人都身家性命都交托出去。 行至末段,刚开始船还能靠崖缓速前行,随着水流湍急,激浪拍打,船触暗礁,瞬间便分崩离析,驾船之人落入水中,被叶沧澜安排在末端处留守的人给捞了上去。 江知舟大受震撼,官家所造之船,如此脆弱不堪?此行路线是经过重重商讨定下的,只有这条路,才能更快到达灾区进行救援,虽险但快,所以派出的船只都是再好不过的精造之物,用材榫卯方面,也是格外严苛的,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若此时江知舟带着粮草货物正在船上,无疑连粮带人,全部沉入“鬼见愁”中,成为江上浮尸。 “如何?”叶沧澜缓缓开口,看着残破的船身破激流带着不停地拍打在暗礁上,一次次粉碎,“大人,我说的话没错吧,不如我借你几艘船吧,用我的船,不出五日,粮草必达。” 江风猎猎,吹动着女子宽大的衣袍,立于船头,宛若即将乘风而去的鹤一般轻盈。 她站在暮色与水光之间,身后翻涌的是万倾波涛,看着江知舟的眼神澄澈而坚定,再无半分戏谑。 “你想要什么呢?”无端借船,必无好事,水匪向来以利为图,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叶沧澜扬起唇,笑容里自带一丝傲意,“我想要大人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沧澜寨’的叶沧澜,还望大人平安归来后,告知我灾区百姓是否安好。”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破穿云层,将她周身镀上一层璀璨耀眼的金边。 江知舟看着眼前这个赤足而立,只需用眼管城区,便可一言定船生死的女子,心里默念了一遍“叶沧澜”这个名字,转而那根被紧绷的弦就这样轻轻的,被拨动了。 果真是个奇女子,江知舟不禁感慨道。 他颔首,一字一顿,“好。”就这样应下了叶沧澜所求。 只见叶沧澜招招手,候在“鬼见愁”末端的船只行上,停至周边,叶沧澜转而回首,对江知舟挥了挥手,“那这三艘船就借给大人了,作为交换,大人这两艘官船不如抵押在我这里。” “大人,这怎么可以,这可是官船,万一他们拆解出图纸在民间私做……”副官这下可不敢由着江知舟胡来了,马上出声提醒。 官船…… 如此脆弱不堪,不过碰撞了一下暗礁就轻易被摧毁,这位叫叶沧澜的女子,怎么都不可能看上他的这艘船,说不定只是怕他回程途中,不来实行约定,所以才将船只扣下。 不过这样也好,怎么不算是一种交换呢,江知舟用着她的船也总算能安心一些。 “好。”江知舟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让叶沧澜带着人,将官船开走了。 副官在一旁有些汗颜,他们这位转运使,还真是向来我行我素啊,只希望水匪借给他们的船,真的能在五日之内,平安抵达灾区,澄县真的拖不起了…… 第2章 第 2 章 夕阳落下,风波江迎来了真正的黑夜,月华如水,倾泻在“沧澜寨”的私港之上,将十余艘舰船的轮廓勾勒得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猛兽。 叶沧澜建议江知舟暂时在她的沧澜寨休息一晚,整顿好之后再出发,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了好的船只,人也休息好了,到达灾区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再说她敢做担保,她的船,五日之内,必能到达灾区,救百姓于水火。 所以江知舟就带着船上的人和货物,在沧澜寨休顿一晚,顺便转移粮草货物。 两艘船上搭建着连舰板,将士们扛着粮草行走在连舰板之上,步伐稳重。 叶沧澜领着江知舟踏上其中最大的一艘福船,这艘船木制甲板光洁,在月光的照应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可以看出用的木头,刷的桐油都属上等。 叶沧澜介绍道:“这艘船船体主结构我用的是松木,船壳用的杉木,关键的受力点用的榆木,这样的船做出来,才能在‘鬼见愁’这种地方行船。” 叶沧澜没有丝毫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用材,江知舟很敏捷的从中抓住了关键词,“这船,是你做的?” “对呀。”她笑嘻嘻地看着江知舟,直接应下,没有否定,自信张扬地说道:“我很厉害吧。” 江知舟中肯地评价道:“实乃女中豪杰。” “大人请看。”叶沧澜步履轻盈,赤足在甲板上寂静无声,只有发末悬挂的银铃清脆作响。 她引着江知舟来到船舷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素手拂过那严丝合缝的榫卯,“这是‘鱼鳞扣’,榫头如鱼鳞般层层相叠,卯眼内藏暗扣,入水时间越长,木材越是膨胀,结合之处就会越紧,等闲风浪,寻常暗礁,也休想撼动分毫。” 江知舟俯身细看,只见那木构交接之处,线条流畅,浑然天成,看不见半根铁定,却自有一股沉雄的气度。 他伸手轻叩,声响沉实,绝非自己那艘“入云号”的空浮之声可比。 若是宫里的工匠,绝对没有此等巧思。 “巧夺天工之作。”江知舟没有吝啬夸赞由衷道,抬眼却见叶沧澜已转身进入舱室入口,群袂在夜风中翻飞如蝶。 叶沧澜又将人引至舱底,指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隔板,“这是水密隔舱。就算有一舱破损,水势也难侵邻舱,如此,船便沉不了。” “哎,不像大人的官船。”她说着,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整个话语却显得更为犀利,“为求载重多装些‘功劳’前去,只怕是连最基础的龙骨榫都用了‘偷手’吧。” “‘偷手’?”江知舟蹙眉,并不理解这个词用在这里的意思。 “便是以次充好,大人你的船身用材就已经被做了手脚,其他地方就算我不看,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船身能生虫洞,用的还是极易招虫蛀的白橡木,若是保护层涂刷妥当也不失为造船的好用料,偏偏还偷工减料没有认真涂刷保护层,导致虫蛀明显,已经显露于表了。” 叶沧澜语气淡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哀凉,“再者整个船以短木拼接,外覆桐油石灰混着木渣往上一抹,遮掩了事。寻常航行尚可,一旦遇上急流或是大风,又或是碰撞上暗礁,榫头从拼接处崩断,龙骨一散,便是今日这般情景……” 她弯腰拾起靠舱壁的一根备料,手指在某处纹理上一掐,随后递给江知舟,“悏木,木质坚细,耐水耐腐,不像大人的官船,连最基本的龙骨,都敢用泡桐木来代替,外头倒是刷得油亮博人眼球。” “这些人‘偷梁换柱’,偷工减料竟会到如此地步?”江知舟摩挲着手上这块梜木,神情愈发沉重,想起了“入云号”那不合常理的吃水线,就算货物再重,吃水线也不该如此之深。 她说着,走向一旁的工作台,台面上工具散落,和她为人一般不拘小节,有各式的刻刀、墨斗、规尺。 她信手拿起一块边角料似的木料和一把小巧的平凿,也不见她如何作势,只见她手腕轻转,木屑纷飞宛若雪落。 不过数十息,一个结构精致小巧,带着倒钩的榫头便在她掌心成型,只单这一个小巧的模型,便于官船上那粗制滥造的拼接技艺有着云泥之别。 她将榫头递到江知舟面前,“这才是正经的‘龙骨榫’,官船上用的,怕是连这三分之一的长度都没有达到,外表光鲜亮丽,殊不知内里早就烂了根。” 江知舟没有开口打断她,只是接过榫头,垂眸默默注视。 手中的榫头入手沉实,纹理细密,倒钩锐利。与官船上那粗制滥造的拼接工艺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再看此时的叶沧澜,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身形融入月光之中,周身散发着与月华共鸣的沉静光华。 先前作为水匪那般桀骜不驯,落拓不羁的气质被尽数敛去,只有对自身技艺的绝对自行从容,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傲岸。 江知舟突然觉得,若将叶沧澜比作漂泊于江湖的一盏油灯,那她的光芒将压过京都的华堂盛宴,甚至更为耀眼。 “为什么,要告诉我在下这些?”江知舟声音不觉放轻,生怕惊扰了这里的片刻宁静。 叶沧澜抬眸,眸中映着桌台上跳动的火光,“因为我相信的,是着急救灾的大人,而不是那艘注定要沉入江水的官船。”她顿了顿,转而望向黑沉沉的江面,语气悠远,“再说,澄县的百姓,三洲的百姓,都等不起那样的破船。” 此时,一名沧澜寨的年轻学徒抱着厚重的帆布踉跄走过,江知舟下意识地侧身一步,顺便伸手帮他扶了一下沉重的布料。动作自然流畅,看不出一点当官的架子。 叶沧澜看在眼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话说,沧澜姑娘是如何看出‘入云号’的问题?”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当时出发匆忙,他本身对船只就不是很了解,凭着对朝廷的信任,就扬帆起航运送粮草了。 叶沧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吃水线偏斜三分,行船时尾流紊乱,过浪时船体异响,还有被我发现的那几处虫眼……这些痕迹放在懂行的人眼中,那可是比白纸黑字还要来得明白。”她目光扫过江知舟,“大人若还是不信,大不了明日当着众人的面,我指给你看看喽。” 江知舟轻笑,将榫头放在桌上,“不必了,姑娘是这方面的行家,在下信姑娘的话。” 话语间,她从一旁的小炉上提起陶壶,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粗茶递至江知舟身前,“大人,尝尝?山野粗茶,比不得大人府中香茗,不妨将就一下,解解乏也好。” 江知舟接过那只粗陶茶杯,茶杯的釉面坑洼,指尖与她短暂相触,温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举杯饮了一口,茶味苦涩,回味后却涌上一股清冽甘甜,恰似眼前之人。 “沧澜姑娘技艺高超,神乎其神,”他放下茶杯,目光郑重地拱手道:“知舟……佩服。” 叶沧澜闻言,挑眉一笑,这一笑倒是破了功,那股闲散不羁的气质又回来了几分,此前的端庄严肃被打破,“光是佩服可不行啊,江大人,我这船可不能这样白借给你们,他日你若高升,可要多来关照关照我这‘沧澜寨’,遇事也得给我撑撑腰呀!”她俏皮地说道。 “那是自然。” 虽说是玩笑话,但两人的气氛却有明显的转变,从最开始的戒备试探,到现在竟有了一丝轻快。 叶沧澜从茶几下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在桌上展开,“既要借船给大人,有些规矩顾虑我还是得说在前头。” 那是一张精致至极的航道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暗礁、漩涡、浅滩,各地的水匪盘踞,甚至还有不同季节的水流变化也用不痛的颜色标注出来了。 “从此处到澄县,最快的路线是走‘跃龙峡’。”这是一条在江知舟所掌握的航道图中没有出现过的地方,他听得格外认真。 叶沧澜指尖点在图上一处狭窄的水道,“这条路线对于大人而言,无疑是最快的,但我的船吃水深,过此处需得按照我说的时辰,算准了走,在平潮时通过。若是误了时辰……” 她抬眼看向江知舟,眸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恐怕还得麻烦大人亲自下水推船了。” 江知舟豁然一笑,“若是亲自下水推船能早日赈灾,那在下义不容辞。” 翌日清晨,官船的物资已经尽数转运到了沧澜寨的福船之上。 旭日东升,金光四射,将船队染就一身辉煌。 江知舟立于重新整装待发的船头,回望码头。 叶沧澜此时坐在码头边上,赤足戏水,身子靠在系缆桩头上好不悠闲,朝他挥了挥手,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洒脱不羁的笑意却仍清晰可见。 “我会回来的。”他心中默默承诺,转身下令,“启航!” 船队依照江知舟新给的航道图改变了航道,依着叶沧澜给的时辰,抓紧时间向“跃龙峡”驶去,不敢耽搁分毫。 只为尽快达到那片受灾的土地,早日拯救忍受饥饿的百姓。 第3章 第 3 章 半月之后,福船如期而归,抵达码头。 船队甫一靠岸,江知舟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飞身纵马,直奔沧澜寨而去。 暮色之中,沧澜寨中,屋檐檐角上悬挂的风灯依次亮起,倒映在粼粼江面之上,风甫一吹动,碎成一片流动的金。 叶沧澜正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借着一盏昏暗的烛光,在修补着手上破损的渔网。 听到脚步声后也没有抬头,只是懒懒道:“江大人办公回来,不急着去衙门交卸差事,反倒是有闲心到我这简陋小寨中?” 江知舟也不好奇叶沧澜怎么知道来者是谁,对于他来说,这位奇女子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会知道什么,怎么知道,仿佛都已经不足为奇。 他在叶沧澜面前站定,来得匆忙,气息有些紊乱,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将其置于石桌上。 “这是灾区百姓托我带的,当地很有名的麻饼,借此饼对你聊表谢意。”江知舟看着叶沧澜手指在渔网之间灵活穿梭,不由感叹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她不会的,语气温和道:“此次若非姑娘仗义借船,救灾之行不会那么简单顺畅。” 叶沧澜将梭子搁下放在一旁,将油纸包打开,拿起一块麻饼咬上一口,香软酥脆,在河上漂泊五日也没有被损,看得出保存得很细心。 她眉眼弯弯地品尝着手上的饼,看得出很喜欢,“甜,好吃。”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容依旧散漫,眼神的却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不过大人此行到是顺利返回,功成名就,自是畅快,那有的人,可怕心里就不会痛快了。” 江知舟眸光一凝,并不明白叶沧澜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娘何出此言?” “大人难道不觉得,我那日带人拦你,时机未免太过于凑巧了吗?” 叶沧澜站起身,行走至江边,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猎猎翻飞,“‘鬼见愁’水道并非每日都宜行动,但那日的风速、水流、皆是你官船最容易被我拦截之时,而我来的时间,又刚好那么凑巧能将你们堵住。如果不是对大人行程、船速了如指掌,光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算得如此精准?” 她转过身,背靠栏杆,轻松悠闲之态,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大人有没有怀疑过,自己身边的人不干净,有人泄密给我们这些水匪呢?” 江知舟脸上那惯有的笑意随风散去,凤眸之中锐光隐现,像鞘中寒刃,微露锋芒。 “想来姑娘心中,已有眉目。” 叶沧澜此时却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扣留下来的两艘官船,“大人赈灾这些时日,我将另外两艘官船仔细看了看,结果比我想的更糟,大人所乘之船尚能行至暗礁处,其余两艘官船,激流涌动,用力拍打,便会粉碎,可想而知,所用材料,所使工艺,只会更差。” “不知,这船的选用,船队中可有人参与。” “随队的赵师爷,对船只颇为精通,所以随队出行。” 叶沧澜弯腰从脚边捡起几颗石子,在石板上信手摆布,“收到大人回程的消息后,我让手下的兄弟散了点风声出去,说大人为了感谢我借船之情,会将一份关乎明年漕运路线的大致规划图册献上,供我拜读几日。” 她之间点着其中一颗小石子,“若是那内鬼得知此消息,必定会设法来取,献给他上面的人来将功补过,又或是……灭口。” 她抬起眼,与江知舟视线相交,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绝对自信的光芒,“今夜月色甚好,正是做梁上君子的好时辰,不知大人可否愿意陪我做一次这梁上君子,静候客来?” 江知舟很喜欢看叶沧澜这样的神态,总是很自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一切事情掌握在手,不脱离自己的掌控。 心底的那根弦再次被拨动,他颔首,“但凭姑娘安排。” 夜色渐深,沧澜寨中灯火尽数熄灭,只留有寨前大门上,和看守处几处风灯,随风摇曳,整个寨子陷入一片沉寂。 江知舟以为叶沧澜说的梁上君子只是比方,没想到还真是字面意思,她拉着江知舟此时正坐在房梁之上,腿脚在梁下晃悠,看上去不像是来抓贼的,倒像是来欣赏风景的。 两人隐于夜色之中,窗外江流声静,月华如水无声。 三更梆响刚过,就看见一道黑影宛若鬼魅一般翻入院墙之中,身形矫健,直奔叶沧澜平日里存放图样的工坊,动作熟练,对寨中的布局看上去竟颇为熟悉。 几番翻找之后,竟真让他找到了图册,不过叶沧澜本来也没打算藏这东西,她随手画的鬼画符而已,藏了也没必要。 就在那黑影得手准备撤退的时候,周围却瞬间烛火通明,将庭院照得恍如白昼。 他还不死心,准备兵行险招,闯出生路,却见江知舟的亲兵从身后冒出,将退路堵死。 这人身穿一身夜行衣,梦着面罩,火光映照之下,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袒露在外,眉眼之间闪着精光。 “师爷,把面罩摘下吧,你这也没有退路了,还藏什么呀!”女子俏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黑影猛然一惊,向上看去,叶沧澜正嬉笑看着他。 索性也不装了,他猛然将面罩扯下扔在地上,此人正是江知舟麾下平素里掌管文书,最为沉默寡言的赵师爷。 赵师爷此刻面如死灰,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卷方才窃得的图纸。 叶沧澜和江知舟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赵先生。”江知舟开口,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声音平静无波,不知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本官自认待你不薄。” 赵师爷张口想要解释,叶沧澜却从江知舟身边踱步而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拎着一坛未开封的酒,“赵师爷,没想到虽是文官,但身手却不错,不如我送你一个称号,‘水上漂’,你看如何?” 她将泥拍开,顿时酒香四溢,“你这隐匿行踪,开锁断玉的功夫,若是埋没在文书之中,只怕是屈才了。” 赵师爷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知舟,眼神中竟有求助的意味。 江知舟却与他错开视线,并没有看他,神情认真地看着叶沧澜,脸上藏不住的欣赏之意。 叶沧澜将手上的酒坛递给近身的一名壮汉,“这酒让他喝下去,喝下去之后再好好审审。”她语气淡然,“对付这样的老江湖,不动点手段,只怕是问不出一句真话。” 赵师爷被缚在柱上,麻绳将人捆缚得结结实实,壮汉将他嘴强行掰开,将酒倒入口中让他强行咽下。 几碗酒水下肚,在特制酒水的效力下,赵师爷精神涣散,涕泪横流,依然有些神志不清,叶沧澜这才叫停。 待药力减退,他脸已经惨白如纸。 江知舟端坐在案前,指节轻叩桌面,一声接着一声,从容不迫,却扣人心弦。 “赵斌。”他声音不高,却让赵师爷猛然一颤“你可知监守自盗,该当何罪?” “下官……下官冤枉啊!”赵师爷涕泪横流,想要跪下求饶,却因为被绑缚动弹不得,“是,是那妖女陷害,从中作梗,她,她在那酒水中做了手脚啊!” “嗯?”叶沧澜慢悠悠踱步至师爷面前,手里拿着那几卷图册,“那师爷不妨说说,我为何要陷害师爷呢?”她将手中的图册在赵师爷眼前晃了晃,“难道是为了这个?” 图册被陡然展开,这正是傍晚时她和江知舟所说的漕运路线图。 赵师爷这下真是面如死灰了,两眼惊恐地看着叶沧澜手中的图册,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清楚。 “让我来猜猜看。”叶沧澜绕着他缓缓踱步,步步紧逼,“你奉命监视江大人行程,本不必亲自出手。可你上次办事失误,贪功心切,听闻漕运图在此,边想着一箭双雕——既能将江大人除去,又能将图纸献给你上面的主子,讨好他,对吗?” 她突然驻足,指尖轻点赵师爷腰间一枚看似普通,格外不起眼的一枚玉佩,“这是‘青蚨令’吧,是工部那位大人的信物吧。” 江知舟眸光骤寒,“户部侍郎,孟磊。” 赵师爷终于浑身剧震,老实交代了,“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也是被逼迫的……那孟侍郎,手里可握着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啊……大人!” “所以你就甘为走狗,连累数万灾民,连累无辜将士!” 江知舟缓缓起身,假紫色的官袍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阴森,“你可知,那是三船粮食,那是数百人命,这些粮食若是晚到一日,会饿死多少百姓?” “下官……所以下官早就书信告知沧澜寨此行路线,不会祸及大人和将士的。”赵师爷不死心,还在狡辩。 “若我们沧澜寨当真如传言所说,杀人如麻,那这三艘船又该当如何……”叶沧澜开口反问。 赵师爷突然说不出话了,嗫口无言。 叶沧澜突然轻笑,“师爷可知,你盗走的这份图,是假的?” 她信步走到案前,翻出一卷“鬼见愁”的航道图纸展开,“这不过是我照着‘鬼见愁’暗礁分布图,随便乱画的鬼画符罢了,就算你拿去交给你主子,也不能将功抵过。” 赵师爷猛然抬头,眼中尽是绝望 “不过——”叶沧澜话音一转,“我倒是有些好奇,孟侍郎为什么要对官船做手脚,偷工减料到这种地步?” “是……是为了漕运改制……”赵师爷颤声回道:“新发若行,漕粮改走海路,那户部就再难插手其中……只有让行海路的官船祸事频出,才能……” “才能证明运河不可废。”江知舟将话接过,声音冷若寒冰,“好一个户部侍郎,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拿国家大事,百姓性命来做赌注。” 叶沧澜将赵师爷腰间的“青蚨令”取下,拿在手中把玩,忽然道:“师爷可知,你腰间这枚青蚨令,是假的?” “什么!”赵师爷愕然。 “真正的青蚨令,上面坑洼共有七处,可练成北斗,而你这枚,”她指尖轻弹玉佩,“太过于平滑光整,他没有打算在你这里留下把柄,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赵师爷如遭雷击,心里还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彻底死心,整个人要不是因为被捆绑在柱上,早就瘫软在地。 叶沧澜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转而对江知舟说,“大人,此人留着说不定还有用,不如让他修书一封,就说图纸已得,不日便可送往京城。” “你想将计就计?” “总是要给孟侍郎一份回力。”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