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 第1章 风起青萍 天黑得像块用糟了的陈年墨锭,连最后一丝残阳都给吸得干干净净。北风卷着边陲之地特有的砂砾,砸在破旧的窗棂纸上,噗噗作响,像是无数个小鬼在催命。 沈青瓷猫着腰,就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光,小心地将陶罐里黑褐色的药汁滗出来。药味苦涩,混着屋里挥之不去的霉味,熏得人脑门子发紧。 里间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扯得沈青瓷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她端着药碗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正要往里屋送,那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门,突然发出了“哐啷”一声巨响,像是要被人生生拆散架。 “张氏!沈家的!给老子滚出来!” 粗嘎的嗓音伴着更用力的砸门声,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沈青瓷手一颤,滚烫的药汁溅了几滴在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她抿紧了唇,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将药碗稳稳放在灶台边,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烧火棍,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冷风裹着几个黑影便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着皱巴巴官服、挺着个肥硕肚腩的中年汉子,正是镇上管收税的王癞子。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眉斜眼、手持哨棒的帮闲,三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沈青瓷身上打转,那眼神,黏腻又恶心,像夏天茅坑里蠕动的蛆。 “王大人,”沈青瓷侧身挡在通往里屋的门口,声音刻意压得低哑,“税钱前日不是已经缴清了吗?” “缴清了?”王癞子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沈青瓷脸上,“那点是去年的!今年的呢?朝廷新下了文书,加征‘北疆防务捐’,你家按丁口算,需再缴三两银!” 三两?沈青瓷心头一沉。家里为了给母亲治病,早已典当一空,兄长沈青被强征入伍时留下的那点微薄安家银,也早已见了底。莫说三两,就是三十个铜板,现在也掏不出来。 “王大人,您行行好,”沈青瓷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情绪,“家中实在艰难,母亲病重,可否宽限几日……” “宽限?”王癞子嘿嘿一笑,上前一步,油腻的目光几乎要刮掉沈青瓷脸上伪装的平静,“青瓷丫头,不是叔不帮你,是这王法不容情啊。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几乎要戳到沈青瓷鼻尖,“你要是懂事,肯跟了叔我,做我第四房小妾,别说这三两银子,就是你娘的药钱,叔也包了!如何?” 他身后的帮闲也跟着起哄:“就是!跟了咱王大人,吃香喝辣,强过你在这破屋子里熬死!” 里屋的咳嗽声骤然剧烈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意味。 沈青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大人说笑了,民女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癞子脸色一沉,“没钱,就拿人抵债!给我把这丫头带走!” 两个帮闲狞笑着就要上前。 “谁敢!”沈青瓷猛地将烧火棍往前一横,眼神锐利如刀,“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镇上,老子就是王法!”王癞子啐了一口,“动手!” 眼看那脏手就要碰到沈青瓷的胳膊,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略显疲惫的喊声:“请问,这里是沈青家吗?” 众人皆是一愣。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穿着驿卒服色的汉子勒马停在院外,手里举着一封公文袋。 王癞子皱皱眉,暂时挥退了帮闲,打量着驿卒:“你找沈青?他早几个月前就被征去北边打仗了!” 驿卒翻身下马,走到近前,看了眼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公式化地问道:“谁是沈青的家人?” “我是他妹妹。”沈青瓷警惕地看着他。 驿卒从公文袋里取出两封信件,递了过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封是兵部的文书,一封是……青衣司的任命公文。节哀。” “兵部文书”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沈青瓷耳边嗡嗡作响。她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两封信。那封兵部的公文很薄,透着不祥。而另一封,牛皮纸信封,右下角盖着一个墨色徽记——交叉的绣春刀与獬豸,透着森然的官威,上面清晰地写着“青衣司司直沈青亲启”。 王癞子也傻了眼,凑过来想看个究竟,尤其是那封带着青衣司印记的公文,让他肥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青衣司?那可是直达天听、专办大案的衙门!沈家小子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沈青瓷的手指冰凉,她先颤抖着拆开了那封兵部的薄信。果然,上面冷冰冰地写着兄长沈青的名字,后面跟着“阵亡”二字,以及寥寥几句格式化的抚恤说明。 一阵天旋地转,喉咙里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当场倒下。母亲还在屋里,她不能倒。 王癞子看清了“阵亡”字样,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眼珠一转,又盯上了那封青衣司的任命书,贪婪之色再起:“呵,人死了,这公文还有个屁用!沈青瓷,别磨蹭了,乖乖跟老子……” “谁说他没用?”沈青瓷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她眼眶泛红,眼神却亮得骇人,像燃着两簇鬼火。她扬了扬那封任命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我兄长沈青,是被青衣司特召入职!我现在就是他唯一的亲人,这公文,自然由我承接!” 王癞子被她的气势慑住了一瞬,随即嗤道:“放你娘的屁!你个丫头片子,还想冒名顶替朝廷命官?不怕诛九族吗?” “王大人,”沈青瓷逼近一步,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刺王癞子,“你私增税目,勒索乡民,强逼民女为妾,这本账,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我若真入了青衣司,第一件事,是该先查你这‘土王法’,还是先料理你那本见不得光的私账?” 王癞子脸色瞬间煞白。他那些勾当,自己心里门儿清,平时欺压良善无人敢言,可若真被青衣司盯上……他看着沈青瓷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瞥了眼她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任命书,心里顿时虚了。 “你……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脚步却不自觉往后挪。 “是不是胡说,王大人心里明白。”沈青瓷冷冷道,“今日你若就此离去,你我相安无事。若再纠缠……”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封青衣司公文紧紧按在胸前,眼神里的决绝让人毫不怀疑她会鱼死网破。 王癞子脸上青白交错,权衡利弊,终究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万一”。他恶狠狠地瞪了沈青瓷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两个帮闲,灰溜溜地挤出院门,上马跑了。 院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恶意。 沈青瓷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后背惊出一身冷汗,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低头看着手中一死一生的两封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兄长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如今却只剩一纸冰冷的阵亡通知。而另一封,是通往未知险境的钥匙,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里屋,母亲的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沈青瓷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沾了满手的湿润,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她盯着灶膛里那点将熄的余烬,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又慢慢凝聚起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 夜深了。 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幢幢鬼影。 沈青瓷坐在兄长生前睡过的木板床上,床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皂角的气味。她手里拿着兄长留下的一把旧匕首,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她拿起匕首,抓住自己垂至腰际、乌黑如缎的长发,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割了下去! 一缕,两缕……青丝纷纷落地,如同她被迫斩断的过去。 她打来一盆冰冷的清水,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用灶膛里摸来的炭笔,仔细描摹着眉毛,加粗,画出棱角。再起身时,她换上了兄长留下的那套半旧青布短打。衣服有些宽大,她用布条在腰间紧紧束起。 镜子里(那只是一块磨光的铜片),映出一个面色微黄、眉毛粗浓、眼神沉静的瘦削少年。与之前的沈青瓷,已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眼神深处的倔强与冷冽,如出一辙。 她走到母亲床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沙哑却清晰: “娘,从今往后,世上没有沈青瓷了。” “只有您的儿子,青衣司司直——沈青。” “活,我们母子一起活。” “死,”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寒芒,“儿子顶着。” 床上的母亲似乎听到了,枯瘦的手从被褥里伸出,无力地抓挠了一下,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融入了窗外呜咽的风声中。 第二天拂晓,天色依旧阴沉。 “沈青”将简单的行囊甩上肩头,那封青衣司的任命书被她仔细贴身收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无数苦难与温情的破旧小屋,毅然转身,踏入了茫茫风沙之中。 身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折过,却顽强扎向更深土壤的韧草。 前路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 她得去。 第2章 驿站暗流 离了那风沙裹挟的边陲小镇,沈青瓷——不,如今是沈青了——一脚便踏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踏进了更深的茫然。 官道像条灰扑扑的死蛇,蜿蜒向前,看不到头。路两旁是枯黄的野草和光秃秃的枝桠,在北风里瑟瑟发抖,跟她此刻的心境倒有几分相似。肩上的行囊不重,几件兄长的旧衣,一点干粮,还有那封揣在怀里、却仿佛有千斤重的任命书。每走一步,那牛皮纸的边缘就摩擦着内衬的粗布,提醒着她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何等胆大包天的欺瞒。 她不敢走得太快,怕露了女子体弱的形迹;也不敢走得太慢,怕追兵(无论是王癞子反悔,还是其他未知的危险)随时会从身后赶来。她尽量模仿着记忆中兄长走路的姿态,跨步大些,肩膀端平,手臂摆动幅度也刻意加大。饶是如此,半日下来,腿脚也像灌了铅,腰背更是酸涩难当。 “哥,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至少走到京城吧。”她在心里默念,喉咙干得发紧,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掏出水囊抿了一小口。水已有些凉了,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路上并非只有她一人。偶尔有牛车、骡车吱吱呀呀地经过,扬起一片尘土。她学着其他行路人的样子,低头避让,绝不与人对视。有赶车的汉子看她独身一人,步履蹒跚,扬声问:“小兄弟,去哪?捎你一段?” 她压着嗓子,含糊地回一句:“多谢,不远,自己走。”声音刻意放得粗嘎,带着刻意模仿的、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 那汉子也不坚持,嘟囔一句“倔小子”,便甩着鞭子走了。 她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一层细汗。这世上,好心未必不是麻烦,她如今的身份,经不起任何盘问和探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像一块巨大的脏抹布,将天地一点点擦拭成灰黑。风更冷了,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模糊的建筑轮廓,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暮色中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是驿站。 沈青瓷停下脚步,远远望着。按照规制,她这新任的“青衣司司直”,凭任命文书,是可以在沿途驿站住宿,并支取一定份例车马的。这是她计划中缓解盘缠压力、尽快抵达京城的关键一环。 可真到了跟前,心里却七上八下。驿站里人多眼杂,胥吏更是人精,自己这冒牌货,能瞒得过他们吗? “站住!干什么的?”刚走近驿站大门,一个穿着驿卒号服、歪戴着帽子的瘦高个就拦在了面前,斜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她。那眼神,跟王癞子有几分像,只是少了些蛮横,多了几分油滑和审视。 沈青瓷定了定神,从怀里掏出那封任命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上任的。” “上任?”瘦高个驿卒嗤笑一声,伸手就来拿文书,“哪个衙门的?看你这穷酸样,别是哪个山旮旯里的九品典史吧?” 他的手还没碰到文书,沈青瓷手腕一翻,将印有青衣司徽记的那一面亮在他眼前,声音沉了下去:“看清楚了。” 那墨色的绣春刀与獬豸徽记,在昏黄的灯笼光下,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煞气。瘦高个驿卒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伸出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三角眼里瞬间堆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青……青衣司?”他声音都变了调,结结巴巴地,腰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大……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您……您里边请!里边请!” 他忙不迭地侧身让路,态度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沈青瓷心中稍定,将文书收回怀中,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学着兄长生前偶尔流露出的、对那些胥吏的不耐烦语气,淡淡道:“准备一间净房,热水,饭食。” “是是是!马上给您安排!”瘦高个驿卒点头哈腰,引着她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朝里面喊:“老胡!快!青衣司的大人到了!上房伺候!” 驿站不大,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院是饭堂和马厩,隐隐传来人声和牲口的气味。后院才是住宿的地方。被称为老胡的是个微胖的中年驿丞,闻声从屋里小跑出来,脸上同样带着谨慎又讨好的笑容。 “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老胡搓着手,目光在沈青瓷脸上身上飞快地扫过,尤其是在她过于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掩饰过去,“上房一直给您备着呢,这就带您过去。” 沈青瓷嗯了一声,跟着老胡往后院走。她能感觉到,背后那瘦高个驿卒和院子里其他几个看似在忙碌、实则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净房果然比她在家里住的屋子好上太多,虽然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有床有桌,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 老胡亲自送来热水和一份还算不错的饭食——一碟酱肉,两个白面馒头,一碗热汤。放下东西,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搓着手,陪着笑脸问:“大人看着面生,是头一回来我们这平安驿吧?不知……在京里哪位大人手下当差?” 来了。沈青瓷心道。她拿起一个馒头,慢条斯理地掰开,并不看老胡,语气平淡,带着点初入官场者特有的、刻意拿捏的疏离:“怎么,驿丞还要盘查青衣司的根底?” “不敢不敢!”老胡连忙摆手,额角见汗,“小的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大人您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沈青瓷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感觉心跳得像擂鼓。刚才那一下,她是在赌,赌青衣司的凶名,赌这些底层胥吏不敢轻易质疑上官。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碗热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面色疲惫、眉目粗硬的少年。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粗糙的眉毛,又摸了摸剪得参差不齐、如今用帽子勉强压住的短发。 “沈青……”她对着影子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加固一层脆弱的伪装。 她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是真实的,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吃完饭,她仔细检查了门闩,又将桌子挪到门后稍稍抵住,这才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驿站并不安静,隔壁房间似乎住了商旅,隐约传来算盘珠子的响声和低语;远处马厩里传来几声马匹的响鼻;更远处,似乎还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 她睡不着。兄长的脸,母亲病弱的咳嗽,王癞子狰狞的嘴脸,驿卒谄媚又怀疑的眼神……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旋转。未来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京城等着她的,是刀山还是火海?她不知道。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沉寂。马蹄声在驿站门外停下,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驿卒慌乱的应对。 沈青瓷瞬间警醒,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边,将窗户纸捅开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院子里火把晃动,进来了五六个人,都穿着寻常的布衣,但个个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子煞气,绝非普通行商或旅人。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面容冷峻,腰间鼓鼓囊囊,似是带着兵器。 老胡和那瘦高个驿卒正点头哈腰地迎上去,态度比对她刚才还要恭敬小心几分。 “几位爷,这么晚了,是打尖还是住店?”老胡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那冷峻汉子没说话,他身后一个脸上带疤的随从粗声道:“少废话!最好的上房,还有吗?” “有有有!只是……”老胡迟疑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往后院沈青瓷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只是东边那间最好的,刚住进了一位……一位青衣司的大人。” “青衣司?”那冷峻汉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锐利的目光也顺着老胡的视线,投向沈青瓷房间的窗户。 沈青瓷在他目光扫过来之前,迅速侧身隐入阴影中,心头一紧。这些人,不像善茬,而且对“青衣司”似乎并无寻常人那样的畏惧。 “哼,青衣司的人,什么时候也走这条线了?”刀疤脸随从冷哼一声,语气颇为不逊。 冷峻汉子摆了摆手,制止了随从,对老胡道:“那就另一间上房。准备热水酒菜,马匹喂上等草料。”他吩咐得简洁干脆,不容置疑。 “是是是,这就安排!”老胡忙不迭地应下,引着这一行人往西边的上房走去。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仿佛弥漫开来。 沈青瓷回到床上,却再无睡意。这群神秘人是什么来路?他们对青衣司的态度为何如此微妙?是敌是友?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小小的驿站,瞬间变成了龙潭虎穴。她将兄长那把旧匕首从行囊里摸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后半夜,她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隔壁西院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对方同样警惕,并未完全放松。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驿站里重新响起人声马嘶,西院那伙人似乎早早便起身离开了。沈青瓷听着马蹄声远去,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握匕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起身,收拾好行囊,打开房门。老胡早已候在门外,脸上堆着比昨天更甚的殷勤笑容。 “大人您起了?热水给您备好了,早饭也得了。您看……是先用饭,还是……” “备马。”沈青瓷打断他,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更接近她伪装的声音了,“我要赶路。”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群神秘人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备马?”老胡愣了一下,随即为难道,“大人,按规制,您是可以支取驿马的。只是……不巧,昨日几拨公差,把好马都骑走了。眼下马厩里只剩下一匹……嗯,性子有些烈的老马,怕是会耽搁大人的行程。” 沈青瓷目光锐利地看向老胡。是巧合?还是这驿丞见她年轻“根基浅”,有意刁难,或者……是受了昨夜那伙人的暗示? 她不动声色,淡淡道:“无妨,牵来看看。” 到了马厩,果然看见一匹毛色杂乱、瘦骨嶙峋的棕色老马,正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嚼着草料。见有人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瘦高个驿卒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大人,这马年纪大了,跑不快,还认生,您可小心着点,别被它撂了蹶子。” 沈青瓷没理他,走到老马身边。她虽不精骑术,但幼时家中尚可时,父亲也曾请人教过她兄妹二人一些基本的马性。她伸出手,并不急着去碰马头,而是先让它嗅了嗅自己的气味,然后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 老马起初有些抗拒,打了个响鼻,但在沈青瓷耐心而温和的抚摸下,渐渐放松下来。 沈青瓷注意到马鞍有些陈旧,但并无问题,倒是马镫的皮带,有一侧的边缘磨损得异常严重,像是被人动过手脚,若骑上去疾驰,极易断裂。 她心里冷笑一声。看来,这驿站里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浑。 她直起身,目光冷冷地扫过老胡和那瘦高个驿卒,直看得两人心里发毛。 “这马,我就要它了。”沈青瓷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把马镫的皮带,换成新的。现在,立刻。” 老胡脸色微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沈青瓷往前踏了一步,逼近他,眼神如同她怀中那封文书上的獬豸,冰冷而洞彻人心:“驿丞大人,青衣司的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惊了上官……你说,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或者……”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西院的方向,“是昨夜那几位‘朋友’担?” 老胡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没想到这看似年轻的“青衣司大人”,观察竟如此敏锐,心思如此缜密!他再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声道:“大人息怒!息怒!是小的疏忽!这就给您换!换最好的!” 他狠狠瞪了那瘦高个驿卒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新的皮带很快换上。沈青瓷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那老马果然如驿卒所说,步伐有些迟缓,但走得还算平稳。 她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平安驿那灰扑扑的招牌,又扫过下面脸色灰败的老胡和驿卒,一抖缰绳。 “驾!” 老马迈开步子,载着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司直”,踏着清晨的薄雾,再次汇入了那条通往京城的、充满未知的官道。 身后,驿丞老胡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青衣司……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看着年岁不大,怎地如此……吓人。” 而前方的沈青瓷,握紧了缰绳,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 京城,更近了。 第3章 司衙门槛高 那匹老马到底是年纪大了,走得不紧不慢,任凭沈青瓷心里如何焦灼,它也只在官道上踏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偶尔还低头想去啃两口路边的枯草。沈青瓷不得不时时勒紧缰绳,心里把那平安驿的驿丞和驿卒又骂了几遍。 如此走了七八日,人困马乏。干粮早已见底,全靠沿途在茶棚买些粗劣饼子果腹。怀里的银钱像雪狮子向火,肉眼可见地消融下去,看得沈青瓷心头直抽抽。她这才真切体会到,兄长当年信中说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是个什么滋味。 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车马行人越多,各式各样的骡车、马车、轿子,还有鲜衣怒马的骑士,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尘土,有牲口粪便,有脂粉香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繁华之地的喧嚣与压迫感。 当那座黑压压的、如同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巨大城池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沈青瓷勒住了马,仰头望去。 城墙高耸,仿佛直插入灰蒙蒙的天空。墙砖是深色的,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厚重与冷硬。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巨兽张开的嘴,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城楼上旗帜招展,甲士持戈而立,森然肃穆。 这就是京城。天子脚下,权贵云集,也是她未来生死搏杀之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子陌生的、属于权力和**的味道,让她胸口发闷。她定了定神,驱马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走去。 城门口的盘查比她预想的要严格些。兵丁挨个查验路引文书,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轮到沈青瓷时,她递上那份青衣司的任命文书,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兵丁看到青衣司的徽记,脸色也是一肃,仔细查验了文书上的印鉴,又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似乎对她过于年轻的样貌有些疑虑,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行了。 “进去吧。” 踏入城门的一刹那,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宽阔得能并行数辆马车的青石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交谈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沸腾的洪流。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各色衣裳,有布衣百姓,有绸缎商人,有宽袍大袖的文人,还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甚至能看到碧眼虬髯的胡商。 沈青瓷牵着马,站在街口,有一瞬间的茫然。她像一滴水掉进了沸腾的油锅,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景象和声音,让她无所适从。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兄长信中偶尔提及的京城布局。青衣司衙门,似乎是在皇城西南侧的兴道坊。 问路也费了一番周折。她专拣那些看着面善的老者或店铺伙计询问,依旧压着嗓子,言辞简短。有人热心指点,也有人见她衣着寒酸,爱答不理。走走停停,问询再三,等她终于摸到兴道坊附近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兴道坊比之外城街道,明显安静肃穆了许多。高墙大院林立,门前多有石狮镇守,往来行人不多,且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京城特有的谨慎与疏离。 青衣司的衙门并不难找——一座气势森严的府邸,黑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獬豸石像怒目圆睁,仿佛能辨世间一切奸邪。门楣上悬着玄底金字的匾额,正是“青衣司”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门口并无守卫,但沈青瓷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她深吸一口气,将老马拴在远处的拴马石上,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经显得有些皱巴巴的青布短打,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些,这才走上前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等了片刻,旁边一扇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灰色皂隶服、留着两撇老鼠须的干瘦老头探出半个身子,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问:“找谁?” “新任司直,沈青,前来报到。”沈青瓷递上任命文书。 那老头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又撩起眼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像是估量一件卖不出价钱的旧货。他撇了撇嘴,声音带着一股子京城胥吏特有的油滑腔调:“哦,新来的啊。跟我来吧。” 角门打开,只容一人通过。沈青瓷跟着老头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处不小的前院,青砖铺地,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院中并无太多装饰,只有几棵苍劲的古松,更添几分肃杀。偶尔有穿着与门口老头类似皂隶服,或者身着窄袖劲装、腰佩短刀的人匆匆走过,皆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整个衙门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公事公办的冷漠气氛。 老头带着她并未往正堂走,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偏僻的厢房外。门楣上挂着一个半旧的小木牌,写着“案牍库”三个字。 “在这儿等着。”老头丢下一句话,自己掀帘进了旁边一间值房。 沈青瓷站在廊下,能清晰地听到值房里传来老头的声音,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 “……李头儿,来了个新的,叫沈青,分到咱们这儿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中年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又塞人过来?哪个衙门口塞来的?懂不懂规矩?” “不是塞的,是正经任命,文书我看过了,青衣司的印,没错。就是……看着面嫩得很,跟个没长开的鸡崽似的,怕是没什么根基。” “哼,没根基好啊,”那沙哑声音冷笑一声,“正好,库里那些积年的老卷宗,都快被虫蛀完了,让他去收拾吧。你去打发他,按老规矩办。” 沈青瓷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心里明镜似的。这“老规矩”,无非就是索要孝敬,给她这个“没根基”的新人一个下马威。 果然,那干瘦老头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她的任命文书,脸上堆起一种假模假式的为难:“沈司直是吧?文书验看了,没问题。只是……你这报到的手续,还得经过管事的李司丞画押用印,才能算数。” 他顿了顿,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压低声音:“李司丞那边……规矩你是懂的。初来乍到,总得表示表示,往后在司里行走,也方便不是?” 沈青瓷抬起眼,看着老头那双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心里一阵厌恶。她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还得留着应付接下来的食宿,哪里有钱“孝敬”?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在下初入京城,盘缠用尽,实在无力孝敬。还请老丈行个方便,直接带我去见李司丞便是。” 老头脸上的假笑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张揉皱的纸。他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哼了一声:“不识抬举!” 他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快了许多,显然是不打算再“引导”她了。沈青瓷默默跟上。 老头将她带到另一处稍显宽敞的院落,指着一间开着门的厢房,没好气地说:“李司丞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哼!”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青瓷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抬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几个书架。书案后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官服、面色焦黄、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看着一份卷宗,眉头紧锁。想必就是那位李司丞。 听到脚步声,李司丞抬起头,目光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 “你就是沈青?”他放下卷宗,身体往后一靠,官袍下的肚子微微腆着。 “下官沈青,见过李司丞。”沈青瓷依着路上反复演练过的礼节,抱拳行礼。 李司丞没叫她起身,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慢悠悠地问:“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何人?以前在何处任职?” 这些问题都在沈青瓷的准备之中。她早已编造好一套说辞,无非是边镇军户子弟,父母双亡,家中无人,蒙荫补缺之类的。 她垂着眼,将这套说辞平稳地复述了一遍,声音依旧刻意压低。 李司丞听着,不置可否,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等她说完,他才嗤笑一声:“军户子弟?看着可不太像。细皮嫩肉的,倒像个……”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青瓷心头一跳,背上瞬间冒出冷汗,面上却强自镇定:“边镇苦寒,下官自幼体弱,未能随父兄习武,只略识得几个字。” “识字?”李司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识字有个屁用!青衣司要的是能缉捕、能审讯、能杀人的好手!不是只会之乎者也的酸丁!”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厉声道:“看你这样子,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吧?也敢来青衣司混饭吃?!” 这一下威吓突如其来,若真是寻常少年,怕是早已腿软。沈青瓷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下官虽不才,愿为朝廷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容。” 李司丞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在评估她这话里有几分真意,又或者,是在等她主动掏出“孝敬”。见她始终没有表示,脸色愈发难看。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随手从桌上堆积的文书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扔到她面前,“既然认得字,就去把积案库房给本官收拾出来!那里面的卷宗,都给本官重新誊录一遍!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官画押!” 说完,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看着就碍眼!” 沈青瓷默默地捡起那本册子——是一本积案目录,纸张泛黄,边角卷曲。她再次抱拳:“下官遵命。” 退出李司丞的值房,沈青瓷站在院子里,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目录,又抬头望了望这压抑的衙门深处。 她知道,这“收拾库房”的活儿,就是个下马威,是个无人愿接的烂摊子。那位李司丞,还有门口那老头,都等着看她这个“没根基”的新人笑话,或者,是盼着她知难而退。 她攥紧了手里的目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退?她还能退到哪里去? 她循着记忆,再次走向那处挂着“案牍库”牌子的偏僻院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库房很大,光线昏暗。高高的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卷宗,许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纵横。地上也散乱地堆着一些,被虫蛀得不成样子。这里仿佛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沈青瓷站在门口,看着这片狼藉,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挽起袖子,走到最近的架子前,拿起一本落满灰尘的卷宗,用力拍打了几下,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狂舞。 她翻开卷宗,目光落在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上,落在那些描述着陈年旧案、人间悲欢的语句上。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找来一块破布,打来一盆清水,开始清理书架上的灰尘。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渐渐变得麻利。 没有人帮她,只有灰尘和寂静作伴。 她干得很仔细,一本一本地清理,一本一本地翻阅,对照着目录,将它们分门别类。有些卷宗年代久远,字迹模糊,她就凑到窗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 她并不知道,在她埋头苦干的时候,库房对面的值房里,那干瘦老头正透过窗户缝,阴恻恻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嘴里嘟囔着:“傻小子,有你受的!” 而更远处,衙门深处另一间雅致许多的值房内,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听着下属的禀报。 “陆司丞,今日新来了个司直,叫沈青,被李胖子打发去清理积案库了。”下属恭敬地说道。 被称作陆司丞的男子,正是曾在江北与沈青瓷(沈青)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绎。他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 “沈青?”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驿站外那个眼神警惕、带着市井狡黠又难掩清秀的少年货郎,与江北水患案中那个心思缜密、手段果决的“沈青”重叠在一起,却又微妙地有些不同。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放下笔,淡淡道:“知道了。盯着点,别让李胖子做得太过。” “是。” 下属退下后,陆绎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屋宇,落向了那处偏僻的库房方向。 “沈青……”他低声自语,“你费尽心思闯入这龙潭虎穴,究竟……想做什么?” 库房内,沈青瓷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正踮着脚,费力地去够架子顶层的一捆卷宗。灰尘落了她满头满脸,她也顾不上擦。 当她终于将那捆沉重的卷宗抱下来时,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滑落,露出里面一桩案卷的标题—— 《天盛十二年,瑞王府巫蛊案》。 她的目光,骤然一凝。 第4章 故纸藏惊雷 《天盛十二年,瑞王府巫蛊案》。 这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青瓷的眼中,让她抱着卷宗的手臂都僵了一下。 瑞王府……巫蛊…… 她心头剧震,几乎是本能地,飞快地将那本滑落的卷宗塞回那捆卷宗的最底下,又胡乱将几本无关紧要的旧档盖在上面。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扬起更多尘埃,呛得她又是一阵闷咳,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怎么会这么巧?她胡乱闯入这积案库房,随手搬下的第一捆要紧卷宗,就牵扯到这等惊天旧案?天盛十二年,距今已近二十载,那时她尚未出生,但这桩案子牵连之广、影响之深,即便在边陲小镇,她也曾从一些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闻过。据说当年因此案被抄家灭族的就不止一家,瑞王一脉更是几乎彻底凋零。 这库房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惊雷”?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碰那捆卷宗,转而清理旁边看似更不起眼的架子。但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集中在灰尘和虫蛀上。那八个字如同鬼魅,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兄长沈青被征入伍,是否也与这些朝堂暗涌有关?父亲当年的冤案,背后是否也有类似的阴影?她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 接下来的清理工作,变得格外艰难。每拿起一本卷宗,她都忍不住先飞快地扫一眼标题,既怕再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旧案,又隐隐期待着能发现一丝与父兄、与自身处境相关的线索。 库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那干瘦老头——后来她知道他姓孙,人都叫他孙老鼠——又来了一趟,不是帮忙,而是倚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说:“哟,沈司直,还没干完呢?李司丞可说了,这库房不收拾利索,您这报到的手续可就一直悬着。衙门里可不比外边,没个正经身份,连口饭都难混上哦。” 沈青瓷头也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知道。” 孙老鼠讨了个没趣,哼着小调走了,留下沈青瓷一个人在愈发昏暗的库房里,与满室尘埃和陈年旧事为伴。 腹中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她摸了摸怀里,只剩下最后两个干硬的冷馒头。她靠着架子坐下,就着从水壶里倒出的、已经凉透的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粗糙,刮得喉咙生疼,但她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必须活下去。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 吃完馒头,她重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和灰尘。库房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索着找到那盏墙角积满油垢的油灯,用火镰费力地点燃。 豆大的灯火跳动起来,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在四周投下更多摇曳扭曲的影子,让这满是卷宗的库房更显阴森。 她没有停下。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她继续清理、归类。既然躲不开,那就直面。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涉及陈年旧案、尤其是与勋贵、朝臣有关的卷宗,并不去深究内容,只是将它们的位置默默记在心里。 在一堆记录民间纠纷的琐碎卷宗底下,她发现了几本关于漕运货物稽查的记录,年代不算久远,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她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自己“破获”贡缎调包案时对漕运的猜测。她将这些卷宗单独放到了一边。 在另一个角落,她找到几本关于京城几大书院历年学田纠纷、物资采买的记录,虽然零散,但也让她对书院运作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她像一只谨慎的工蚁,在这信息的荒漠里,一点点搬运、分类,试图拼凑出这座京城、这个衙门的模糊轮廓。 不知不觉,漏刻已过子时。 库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冷风灌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沈青瓷警觉地回头,手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孙老鼠,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皂隶衣服、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沈司直?”年轻男子开口,声音平稳,没什么情绪,“陆司丞见库房灯还亮着,吩咐给值夜的人送份宵夜。” 陆司丞?沈青瓷心中一跳。是那个在驿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又似乎在暗中观察她的陆绎?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还特意派人送来宵夜? 她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试探?是拉拢?还是单纯的……上司对下属的体恤?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站起身,微微颔首:“有劳。替我多谢陆司丞。” 那年轻男子将食盒放在门口一张勉强还算干净的条凳上,并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悄无声息,如同他的到来。 沈青瓷走到门口,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粥,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酱菜。简单的食物,在此刻的她看来,却堪比珍馐。 她犹豫了一下。无功不受禄,陆绎的这份“好意”,透着蹊跷。但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她最终端起那碗粥,慢慢地喝了起来。粥熬得软糯,温热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她一边吃,一边思索着陆绎的意图。此人年纪轻轻,已是青衣司司丞,地位不低。他对自己这个“新人”似乎过于关注了。是因为江北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同行”之谊?还是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吃完宵夜,身上暖和了些,精力也恢复了不少。她没有再继续熬夜,将食盒收拾好,吹熄了油灯,就在库房角落里,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靠着墙壁,和衣躺下。 库房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但她实在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压过了心中的警惕和不安,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边陲小镇,母亲在咳嗽,兄长的身影在风沙中渐行渐远……然后,画面陡然一转,变成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上面写着“巫蛊”、“谋逆”、“贪污”……一个个血淋淋的大字朝她压下来…… 她猛地惊醒,额上全是冷汗。窗外天色已经微明。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四肢,用冷水拍了拍脸,重新打起精神。今天,她必须让这库房看起来像个样子,至少,要能让那位李司丞挑不出明显的错处,先把报到的手续办下来。 她加快速度,不再细致翻阅,只专注于清理和归类。快到午时,偌大的库房总算初见规模,虽然还远谈不上整洁,但至少架子上不再满是灰尘,地上的卷宗也大致分门别类堆放在了不同的区域。 她拿着那本目录册,再次来到李司丞的值房。 李司丞正在用午饭,一碗白米饭,两碟小菜,吃得慢条斯理。见到她进来,只是撩了撩眼皮。 “李司丞,库房已初步清理完毕,请大人查验。”沈青瓷将目录册呈上。 李司丞放下筷子,拿起册子,随便翻了两页,又抬眼看了看她布满灰尘、带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影,鼻腔里哼出一声:“动作倒是不慢。” 他并没有要去查验的意思,显然,清理库房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是“懂事”。而沈青瓷显然不够“懂事”。 “既然清理完了,”李司丞将册子随手丢在一边,拿起手边的印章,在那份任命文书上敷衍地盖了一下,又提笔签了个花押,然后将文书扔还给沈青瓷,“拿去录事房登记,领你的身份腰牌和这个月的份例。以后,你就先在案牍库听用,归孙书吏管。” “是,多谢李司丞。”沈青瓷接过文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仅仅是迈过了最低的一道门槛。所谓的“在案牍库听用”,无非是继续打杂,接触不到核心事务。 她转身欲走,李司丞却在身后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对了,孙书吏让你回来之后,去把后院马厩旁边那几间废弃值房的蜘蛛网也给清了,那些旧家具也该擦擦了。” 沈青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是。” 走出李司丞的值房,她先去录事房办了手续,领到了一块沉甸甸的木质腰牌,上面刻着“青衣司司直沈青”以及编号,还有几套换洗的青色司隶服,以及微薄得可怜的俸银和米票。 捧着这些东西,她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真实的存在感——她暂时,算是挤进这青衣司了。 但孙老鼠交代的活儿还得干。她将东西放回库房角落——那里暂时成了她的栖身之所——便认命地拿起扫帚和抹布,走向后院那几间比库房还要破败、靠近马厩的值房。 刚走到附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孙老鼠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一阵诡异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这破地方怎么还闹起鬼来了!”孙老鼠连滚带爬地从一间值房里跑出来,脸色煞白,帽子都歪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湿漉漉、沾着泥污的账册。 他看到沈青瓷,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找到了替罪羊,指着那间值房,声音发颤:“你!你进去!把里面……里面收拾干净!那……那鬼东西,肯定还在里面!” 鬼东西?沈青瓷蹙眉。她不信鬼神,只怕人心。 她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一步步走向那间昏暗的值房。门口散落着一些被水泼湿的旧文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气? 她踏入房门,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角落里堆着破烂的桌椅,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地面上有一滩明显的水渍,还有几个模糊的、带着泥的脚印。 呜咽声再次响起,似乎是从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后面传来的。 沈青瓷屏住呼吸,慢慢靠近,用扫帚柄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个木箱。 箱底之下,赫然是一双充满恐惧的、泪汪汪的眼睛! 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瘦小的、穿着破烂单衣的孩子,一男一女,约莫七八岁年纪,正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身上沾满了泥污,男孩的额头还有一块青紫。 哪来的孩子?怎么会躲在青衣司废弃的值房里?孙老鼠说的“鬼东西”,就是他们? 沈青瓷愣住了。 那两个孩子看到她,尤其是她身上那套刚刚领到、还未换上的青色司隶服,吓得浑身一颤,女孩更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男孩则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官……官爷……求求您……别抓我们……我们……我们没偷东西……我们只是……只是没地方去了……” 沈青瓷看着这两张惊恐万状、却又带着一丝求生渴望的小脸,心中某根弦被轻轻触动。她想起了自己初到京城的茫然无措,想起了那无处落脚的恐慌。 她缓缓蹲下身,将扫帚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硬:“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似乎让两个孩子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女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我们是跟着爹娘逃难来的……爹娘……爹娘在路上病死了……我们……我们找不到舅舅家……” 男孩补充道:“外面……外面有坏人抓小孩……我们……我们看见这里没人,就……就躲进来了……” 逃难?抓小孩?沈青瓷眉头紧锁。京城脚下,竟有这等事? 她正想再问仔细些,身后传来了孙老鼠惊疑不定的声音:“沈……沈司直?里面……里面到底是什么?” 沈青瓷站起身,挡住孙老鼠探究的视线,平静地说:“没什么,两只野猫罢了,已经跑了。” “野猫?”孙老鼠将信将疑,伸头想往里看。 沈青瓷侧身一步,彻底挡住门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孙书吏,这里交给我便是。您受惊了,先去歇着吧。” 孙老鼠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想起李司丞似乎对此人也有几分莫名的“关注”(虽然是不好的那种),心里嘀咕了几句,终究没再坚持,嘟囔着“晦气”,转身走了。 沈青瓷看着孙老鼠走远,才重新转过身,看着那两个依旧惊恐未消的孩子。 她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刚才领到、还没捂热的一个白面馒头,掰成两半,递了过去。 “吃吧。”她说,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吃完,告诉我,抓小孩的‘坏人’,长什么模样。” 或许,这又是一桩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事”。 但青衣司的职责,不正是厘清这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小事”么? 她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堆被孙老鼠丢弃的、湿漉漉的旧文书。 这青衣司的门槛,她算是踏进来了。但门后的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曲折、幽深。 第5章 蛛丝与马迹 那两个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半个馒头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噎得直伸脖子。沈青瓷默默地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水递了过去。 看着他们稍微缓过气,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沈青瓷才压低声音,再次问道:“现在,告诉我,那些抓小孩的‘坏人’,怎么回事?” 年纪稍大点的男孩,名叫狗娃,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嘴,眼里还残留着恐惧,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他们是从北边遭了旱灾的州县逃难来的,父母死在半路,兄妹俩拿着一个模糊的地址,想投奔京城里一个据说在绸缎庄做伙计的远房舅舅。谁知人没找到,盘缠用尽,流落街头。就在前天夜里,他们蜷缩在一个破庙角落睡觉时,被几个黑影捂住嘴拖走,关进了一个黑漆漆、臭烘烘的地方,那里还有好几个同样被抓来的孩子。 “他们……他们打我们,不给饭吃,说……说要把我们卖到……什么‘暗门子’里去……”狗娃的声音带着哭腔,旁边的妹妹小花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 “暗门子?”沈青瓷眉头拧紧。是了,京城地界,繁华之下,这等拐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勾当,只怕从未绝迹。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昨天……昨天半夜,有人来挑人,吵起来了,好像是为了价钱……看守的人都凑过去看热闹,门没锁死……我和妹妹……就从狗洞爬出来了……”狗娃心有余悸,“我们不敢走大路,乱跑,就……就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沈青瓷沉默地看着这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本被孙老鼠丢弃、湿漉漉的账册。孙老鼠刚才气急败坏,莫非与这有关?还是仅仅因为被“鬼”吓到? 她弯腰捡起那本账册。账册很旧,封皮破损,里面的纸张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但还能辨认。这似乎是一本记录某种物资出入的流水账,时间是天盛十五年到十七年,记录的物品名目繁多,有米粮、布匹、药材,甚至还有一些……硫磺、硝石? 记录的地点,是一个叫“惠民仓”的地方。沈青瓷对京城仓储了解不多,但“惠民仓”顾名思义,应是官府的赈济粮仓之一。可硫磺、硝石这类东西,怎会出现在粮仓的日常出入记录里?虽然量不大,混杂在大量的米粮记录中很不显眼,但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格外突兀。 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本看似普通的旧账册,似乎藏着不寻常的东西。孙老鼠刚才拿着它,是巧合,还是……他也发现了什么? 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沈青瓷将账册小心地揣入怀中。眼下更紧迫的,是这两个孩子的安置问题。 她不能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孙老鼠虽然暂时被她唬住,但难保不会回来查看。而且,青衣司衙门也不是收容孤儿的地方。 “你们说的那个舅舅,在哪个绸缎庄?还记得名字吗?”沈青瓷问。 狗娃茫然地摇了摇头:“爹娘只说……舅舅在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做事……叫……叫‘云锦记’?” 云锦记?沈青瓷倒是知道这家,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绸缎庄,分号不少。但这范围太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看着两个孩子期盼又无助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尚且立足未稳,泥菩萨过江,又能帮他们多少? 可若置之不理,任由他们再次流落街头,只怕难逃再次被拐卖的命运。 她沉吟片刻,从刚领到的微薄俸银里,数出十几个铜钱,塞到狗娃手里:“拿着。去找个街边的面摊,买两碗面吃。然后……去顺天府衙门口击鼓鸣冤,就说你们是被拐卖的孩童,求官爷做主,寻找亲人。”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法”也最可能有效的办法了。顺天府负责京城治安,接到孩童报案,至少会暂时收容,或许能帮他们找到舅舅。 狗娃握着铜钱,愣住了,看着沈青瓷,似乎不敢相信。 “快去!”沈青瓷催促道,“从后门走,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你们是从这里出去的。” 她领着两个孩子,避开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悄悄来到衙门一处偏僻的侧门,指着外面:“一直往前走,遇到大路右转,就能看到顺天府衙了。记住,直接去击鼓,别怕。” 狗娃拉着妹妹,扑通一声给沈青瓷磕了个头,然后拉起妹妹,飞快地跑出了侧门,消失在巷口。 沈青瓷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这京城,表面光鲜,内里不知藏着多少龌龊。两个孩子的命运,如同浮萍,她这点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转身回到那间废弃值房,开始心不在焉地清理蜘蛛网,擦拭旧家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怀里的那本旧账册,以及狗娃口中那个关押孩童的“黑地方”上。 拐卖孩童……旧账册里可疑的记录……孙老鼠异常的反应……还有库房里那触目惊心的“瑞王府巫蛊案”……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像一团乱麻,在她脑海里纠缠。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张隐藏在京城繁华表象下的、巨大而黑暗的网的一角。 下午,当她回到案牍库时,孙老鼠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他没再提“鬼”的事,也没再指派新的杂活,只是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沈司直倒是好心肠,野猫也舍得喂白面馒头。” 沈青瓷心里一凛。这老狐狸,果然怀疑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孙书吏说笑了,不过是看它们可怜。” 她不再理会孙老鼠,自顾自地走到清理干净的架子前,假装整理卷宗,实则暗暗留意着孙老鼠的动静。 孙老鼠在值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倒水,一会儿又走到门口张望,眼神时不时瞟向沈青瓷,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沈青瓷心中愈发肯定,那本旧账册,绝对有问题。孙老鼠的反应,不像是单纯被孩子吓到,更像是……秘密被人撞破后的慌乱和警惕。 难道孙老鼠也与那账册有关?或者,与拐卖孩童的勾当有关?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发凉。若真如此,这青衣司内部,恐怕也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藏污纳垢。 她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两天,沈青瓷白天在案牍库应付孙老鼠和李司丞派下来的各种琐碎杂务,晚上则借着值夜的由头,留在库房,点起那盏小油灯,开始偷偷翻阅那些她之前留意到的、涉及陈年旧案和可疑记录的卷宗。 她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像老鼠啃食一样,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这些尘封的信息。 她重点翻阅了与“惠民仓”相关的其他卷宗。发现天盛十五年到十七年间,关于惠民仓的记录确实存在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几次小的“火耗”、“鼠耗”损耗记录,数额略高于常例,但分散开来,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若非她刻意寻找,且怀揣那本记录着硫磺硝石的账册作为对照,很难发现其中的猫腻。 硫磺、硝石……除了制造烟花爆竹,它们最重要的用途便是……火药! 一个粮仓,为何会与火药原料扯上关系?虽然量不大,但若积少成多,或者用于某些特定场合…… 她不敢再想下去。这背后牵扯的可能不仅仅是贪墨,而是更可怕的图谋。 她又试图寻找与孩童拐卖相关的卷宗,但这类案件大多由顺天府处理,直接送呈青衣司的并不多,仅有的几件也都是悬而未决的积案,记录简略,看不出太多有用信息。 至于那捆涉及“瑞王府巫蛊案”的卷宗,她始终没有再去触碰。那是真正的禁忌,在没有足够能力之前,贸然深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天夜里,她正对着一份关于京城地下帮派势力划分的陈旧简报看得入神,试图从中找出可能与拐卖孩童相关的线索,库房的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沈青瓷迅速将简报合上,塞进一堆无关紧要的文书中,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被推开,进来的依然是上次那个送宵夜的年轻皂隶。 “沈司直,”皂隶的语气依旧平淡,将食盒放在老地方,“陆司丞吩咐,库房潮湿,蚊虫多,给您添一盒驱虫的药膏。” 他又放下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瓷盒。 沈青瓷心中疑云更甚。陆绎这接二连三的“关照”,实在太过反常。她站起身,接过食盒和药膏,道了谢,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陆司丞……近日公务很忙吗?” 那皂隶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司丞的事,属下不便多问。”说完,依旧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青瓷看着手中的药膏,又看了看食盒。陆绎像是在她身边安了一双无形的眼睛,对她的动向似乎了如指掌。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适,也愈发警惕。 她打开食盒,里面的食物依旧简单却温热。但她此刻却没什么胃口。 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瓷盒上,她拿起,打开。里面是墨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冽。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确实是常见的驱虫草药配制而成,并无异样。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陆绎只是出于上司对下属的例行关照?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开。在这步步惊心的青衣司,任何看似善意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深意。 她将药膏放在一边,重新坐回灯下,却再也看不进卷宗上的字。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狗娃的话、账册上的记录、孙老鼠阴狠的眼神、还有陆绎那捉摸不定的“关照”。 线索杂乱,迷雾重重。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丝线,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缠裹,窒息而亡。 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那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怀中那本已然干涸、却依旧显得沉甸甸的旧账册。 或许,该冒险去那个“惠民仓”附近看一看了。 还有孙老鼠……也得想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夜,还很长。京城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库房,也笼罩着库房中这个孤身奋战、如履薄冰的“少年”司直。 第6章 夜探与杀机 接下来的两天,沈青瓷像个真正的杂役,被孙老鼠支使得团团转。不是去清理后院堆积的落叶,就是去核对往年无关紧要的文书数目,甚至被派去帮着马夫铡了半天草料。孙老鼠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用这些琐碎又耗时的活儿把她牢牢按在底层,不让她有片刻清闲,更不让她有接触任何正经事务的机会。 沈青瓷面上不显,孙老鼠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心里却像绷紧的弓弦,时刻留意着孙老鼠的动向,尤其是他与外界的联系。 她注意到,孙老鼠似乎有些焦躁。时常一个人坐在值房里,对着空处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有两次,有外面的人来找他,都是些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汉子,在门口低声交谈几句便匆匆离去。每次人走后,孙老鼠的脸色就更难看几分,看沈青瓷的眼神也愈发阴鸷。 沈青瓷不动声色,将这一切默默记下。她几乎可以肯定,孙老鼠与那本旧账册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与她猜测的、更深的东西有关。那本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她怀里,烫得她心神不宁。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她将目标锁定在“惠民仓”。那是旧账册上记录的地点,也是目前唯一明确的线索。 这夜,轮到孙老鼠值夜。老头儿揣了壶酒,早早躲进值房,显然不打算出来巡夜。这正合沈青瓷的意。 子时刚过,衙门里一片死寂。沈青瓷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那是她从库房一堆废弃杂物里翻找出来的,不知是哪位前任遗落,虽不合身,但胜在不显眼。她用黑布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将兄长那把旧匕首牢牢绑在小臂上。 她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案牍库,避开偶尔巡逻的队兵,借着墙角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处偏僻侧门,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融入京城的夜色中。 夜里的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呈现出另一种面貌。主干道上还有零星的灯笼和更夫,但一旦转入小巷,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寒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冤魂的哭泣。 沈青瓷凭着白日里悄悄打听来的方位,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她走得极快,脚步轻盈,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响。怀里的旧账册硌着她,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惠民仓位于京城西北角的阜财坊,靠近城墙,位置相对偏僻。越靠近那里,周围的民居越是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粮食混合着尘土的特殊气味。 她在一处拐角停下,隐在墙后,远远望向惠民仓的方向。仓廪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孤零零地晃动着,洒下惨淡的光晕。 门口有守卫,抱着长枪,靠在门框上,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沈青瓷没有贸然靠近。她仔细观察着仓库周围的地形。仓墙很高,难以攀爬。她绕着仓库外围,在黑暗中潜行,寻找可能存在的薄弱之处。 在仓库后方,靠近一条污水沟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处破损的墙角。似乎是年久失修,加上沟渠水汽侵蚀,墙基有些松动,砖石脱落,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狗洞,勉强可容一个瘦小的人钻过。 就是这里了。 她伏低身子,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墙内是仓库的后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器械,空气中那股粮食霉变的气味更加浓重。 她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最近的仓廪摸去。仓门紧锁,窗户也封得严实。她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难道白来了?她不甘心,继续沿着仓廪之间的夹道向前摸索。 就在她经过第三间仓廪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重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立刻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一堆蒙着油布的杂物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前方那间仓廪的墙角,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地面,竟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紧接着,两个穿着短打、做苦力打扮的汉子,费力地从下面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了旁边的板车上。 地窖?这粮仓下面,竟然有地窖? 沈青瓷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紧紧盯着那个洞口。借着那两人手里灯笼微弱的光,她隐约看到洞口下方似乎有石阶通向深处。 那两人将木箱放好后,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妈的,这鬼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汉子抱怨道,声音沙哑。 “少废话,赶紧搬完这趟,交了差好回去睡觉。”另一个催促道,“小心点,这玩意儿可金贵,磕碰了咱们吃罪不起。” “知道了……话说,里头那几个小的,今天没闹吧?” “闹?饿了两天,哪还有力气闹?老实待着呢!” 小的?饿了两天? 沈青瓷瞳孔猛地一缩!是狗娃说的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他们竟然被藏在这官府的惠民仓地窖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官仓!竟然是官仓!拐卖孩童的窝点,竟然隐藏在官府的粮仓之下!这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黑! 那两人没有多做停留,推着板车,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向仓库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那块活动的地板,也缓缓合拢,严丝合缝,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沈青瓷伏在杂物后面,一动不敢动,直到周围重新恢复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强压下立刻冲下去救人的冲动。不行,对方有几个人?下面什么结构?有没有其他守卫?她孤身一人,贸然下去,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己也要折在里面。 必须冷静。先摸清情况。 她在原地又潜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人出入,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洞口的位置。她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摸索着地面的接缝,果然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她尝试着用力按压,那块地板纹丝不动。看来有机关控制,或者需要从内部开启。 她不敢久留,记下这个位置和周围的特征,便准备按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她转身,刚要退入阴影的刹那,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想也不想,猛地向前一扑! “嗖!”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掠过!“夺”的一声,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弩箭,深深钉入了她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抖不止。 有埋伏! 沈青瓷就地一滚,躲到一堆麻袋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黑暗中,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反应倒是不慢。可惜,来了,就别想走了。” 脚步声从前后两个方向传来,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她被堵在了仓廪之间的狭窄夹道里。 沈青瓷拔出绑在小臂上的匕首,紧紧握住。刀刃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背靠着粗糙的麻袋,屏住呼吸,判断着对方的人数和位置。 前面一个,后面一个。至少两人。听脚步声,都是练家子。 是谁?仓库的守卫?还是……孙老鼠派来灭口的人? 没有时间细想。前面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沈青瓷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她猛地将身旁几个麻袋用力推向逼近的黑影,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向侧后方蹿出,目标是夹道另一端那个稍显薄弱的拦截者! “想跑?”后面的黑影冷哼一声,刀光乍现,带着一股腥风,直劈沈青瓷后心! 沈青瓷仿佛背后长眼,在刀锋及体的前一刻,身体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同时手中匕首反手向上撩去,直刺对方持刀的手腕!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击如此刁钻狠辣,仓促间收刀后撤。沈青瓷要的就是这一瞬的空隙!她脚下发力,不顾一切地向夹道外冲去! 然而,前面的黑影已经踢开了碍事的麻袋,一道更快的刀光,封住了她的去路! 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沈青瓷咬紧牙关,将匕首横在胸前,准备硬扛。她知道自己力气远不如对方,这一下,不死也得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 两道极其轻微的、仿佛裂帛般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两声闷哼! 前方和后方的黑影,动作同时一僵,手中的刀“当啷”落地。两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各插着一枚乌沉沉的、毫无反光的细长铁蒺藜,没入体内,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鲜血正汩汩涌出。 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青瓷握着匕首,僵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是谁? 她猛地抬头,望向仓房的屋顶。 只见高高的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脸上似乎蒙着面巾,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静静地俯视着她。 四目相对。 沈青瓷心头巨震。这双眼睛……这身影…… 是陆绎?!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他出手救了她?他一直在跟踪她?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脑海。 屋顶上的陆绎,与她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既没有下来,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那目光深邃难测,仿佛能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沈青瓷握紧了匕首,浑身紧绷,如同面对一头更危险的猎食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是被刚才的打斗声惊动的仓库守卫正在赶来。 屋顶上的陆绎,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沈青瓷不敢再停留,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已然毙命的刺客,又望了望那块隐藏着罪恶与孩童的地板,将所有的震惊、疑惑与愤怒强行压下,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原路,冲向那个狗洞。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今夜之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不能让陆绎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 当她气喘吁吁、满身尘土地从狗洞钻出,重新回到仓库外的黑暗巷子时,远处仓库门口的灯笼光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影,喧哗声阵阵。 她不敢回头,沿着来时的路,发足狂奔。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惠民仓下的地窖,被拐的孩童,突如其来的刺杀,还有……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陆绎…… 这京城,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而她,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第7章 泥潭深陷 沈青瓷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亡命奔逃。心脏像是要炸开,喉咙里涌上腥甜,冷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海里反复闪现着仓库屋顶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以及那两具瞬间毙命的尸体。 陆绎! 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认出了她?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她? 那两枚夺命的铁蒺藜,精准、狠辣,无声无息。这才是青衣司司丞真正的面目吗?与她平日里见到那个看似冷峻、实则偶尔会流露出些许捉摸不定情绪的陆绎,判若两人。 她不敢细想,只顾埋头狂奔,直到远远看见青衣司那森严的轮廓,才猛地刹住脚步,扶着一处冰冷的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能从侧门回去了。那里离案牍库太近,孙老鼠可能还在值夜,自己这副狼狈样子,绝逃不过他那双老鼠眼。 她绕到衙门更偏僻的一处后墙,那里有几棵老树,枝叶繁茂,是她白日里就留意到的。她深吸几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活动了一下酸软的四肢,瞅准一个角度,猛地向上一窜,双手抓住一根粗壮的枝桠,腰腹用力,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高墙,落入衙署后院的阴影中。 落地时,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她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喉咙里的腥甜,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向案牍库。 库房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寂静,黑暗,只有尘埃在从窗户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中飞舞。她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滑坐在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手臂上,之前躲避弩箭时被粗糙墙面擦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剧烈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夜探惠民仓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疯狂回放。地窖,木箱,被饿着的孩童,淬毒的弩箭,还有陆绎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猛地想起怀里的旧账册,急忙掏出来,借着渐渐亮起的晨曦微光,再次翻看。那些记录着硫磺、硝石的条目,此刻看来,更是触目惊心。一个官府的粮仓,不仅可能窝藏拐卖的孩童,还私下囤积火药原料……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天大的干系! 孙老鼠……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本账册,是他无意中得到的,还是他本身就参与其中?今夜那两个刺客,是他派来的吗?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 天光渐渐放亮,衙门里开始有了人声。沈青瓷强迫自己站起来,换下那身沾满尘土和冷汗的深色旧衣,藏好。又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试图洗去脸上的疲惫与惊惶。她看着水盆中那张依旧显得稚嫩、却已刻上沉重与警惕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恢复平日的沉静。 她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像往常一样,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库房外的院落。动作看似机械,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一丝关于惠民仓的风声。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关于惠民仓遇袭或者发现尸体的消息传来。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这不正常。两具尸体,还有那支淬毒的弩箭,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被处理掉?除非……有人在她离开后,迅速抹去了一切痕迹。 是陆绎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老鼠来了,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眼底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和惊疑。他盯着沈青瓷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沈司直,昨夜……睡得可好?”孙老鼠拖长了调子问。 沈青瓷垂下眼,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语气平淡无波:“尚可。孙书吏有何吩咐?” 孙老鼠见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踱回了值房。 沈青瓷的心却沉了下去。孙老鼠的反应,更像是一种试探。他怀疑了,但他不确定。这意味着,昨夜的事情,可能并非他直接指使,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并且在担心事情败露。 午后,她被李司丞叫去,安排了一堆抄录文书的活儿,都是些陈年旧档,枯燥乏味。她知道,这是李胖子惯用的手段,用琐事耗着她。 她坐在值房角落的小桌子前,铺开纸张,磨墨,开始誊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心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两个孩子,狗娃和小花,他们去顺天府报案了吗?顺天府会受理吗?他们会去搜查惠民仓吗?如果去了,会发现那个地窖吗? 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顺天府与青衣司素有龃龉,互相推诿是常事。而且,若惠民仓背后真有强大的势力,顺天府未必敢轻易去碰。 还有陆绎……他像一团迷雾,让她完全看不透。他救了她,却又仿佛在监视她。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心乱如麻间,一个穿着玄色司丞服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值房门口。挺拔的身姿,冷峻的侧脸,不是陆绎又是谁? 值房里的几个书吏立刻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陆司丞。” 李胖子也赶紧从书案后绕出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陆司丞,您怎么有空到我们这案牍库来了?有何吩咐?” 陆绎的目光淡淡扫过值房,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正低头“专心”抄录文书的沈青瓷身上,停留了一瞬。 沈青瓷感觉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自己背上,让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书写的姿势,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绎收回目光,对李胖子道:“无事。前日让你整理的关于京城各仓近五年耗羡的卷宗,可备好了?” 李胖子连忙道:“备好了,备好了!正要给您送过去呢!您稍等,我这就去拿!”说着,屁颠屁颠地跑进里间。 值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沈青瓷笔尖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另外几个书吏紧张压抑的呼吸声。 陆绎并没有离开,他踱步走到沈青瓷的桌子前,停了下来。 沈青瓷能感觉到他的靠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得不停下笔,站起身,垂首道:“陆司丞。” 陆绎没有看她抄录的东西,目光却落在她刚刚放下的毛笔上,那笔杆上,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痕迹——是昨夜她翻墙时,掌心被粗糙墙面磨破,渗出的血迹,虽然清洗过,却未能完全擦净。 “手怎么了?”陆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青瓷心里猛地一咯噔,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面上竭力保持平静:“回司丞,昨日搬运旧家具时,不慎划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陆绎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青衣司虽非绣花之地,但也不需司直亲自去做粗重活计。李司丞,”他转向正抱着卷宗出来的李胖子,“往后这类杂役,交由底下人去做便是。沈司直既识文断字,还是让他多熟悉司内卷宗为好。” 李胖子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陆司丞体恤下属,下官一定照办!” 陆绎不再多言,接过李胖子递上的卷宗,转身便走。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沈青瓷一眼,仿佛刚才那几句,真的只是上司对下属随口的关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值房里的众人才仿佛松了口气。 李胖子抹了把额头的虚汗,狐疑地看了沈青瓷一眼,嘀咕道:“怪事,陆司丞今日怎么有空管这等小事……” 沈青瓷重新坐下,拿起笔,却感觉那支笔有千斤重。陆绎刚才的话,看似替她解围,实则是在李胖子和众人面前,将她架在了火上烤! 他明确指出让她“熟悉司内卷宗”,李胖子往后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用杂役磋磨她,但这无疑也引起了李胖子更深的忌惮和猜疑。而且,他点出她手上的伤,是警告?还是暗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得可怕。 她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潭,四周都是看不见的漩涡,而陆绎,仿佛就站在岸边,冷静地注视着在泥潭中挣扎的她。 接下来的半天,李胖子果然没再指派杂活给她,但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难明。孙老鼠也变得更加沉默,只是那眼神里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放衙的时辰到了,众人陆续离去。 沈青瓷最后一个走出案牍库。夕阳的余晖给森严的衙门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需要证据,更需要破局的机会。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孙老鼠那间紧闭的值房。也许,突破口,还得落在这个老狐狸身上。 只是,该如何撬开他的嘴? 她一边思索,一边低着头往外走。刚走到衙门口,一个穿着顺天府衙役服色的汉子迎了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请问,是青衣司的沈青沈司直吗?”那衙役语气还算客气。 沈青瓷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正是。有何事?” 衙役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递了过来:“前日有两个孩童到顺天府报案,说是被拐卖,多亏一位姓沈的官爷指点。这是从那男童身上找到的,他说是那位沈官爷给的。府尹大人命小的前来核实,并问问沈司直,是否知晓更多内情?” 沈青瓷接过木牌,正是她之前给狗娃的那块,用作购买食物的铜钱信物。她心头微松,狗娃他们果然去了顺天府。 她正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衙门口不远处,孙老鼠正鬼鬼祟祟地躲在石狮子后面,竖着耳朵,紧张地盯着这边! 沈青瓷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她将木牌握在手心,对那顺天府衙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少年人腼腆与困惑的笑容: “这位差大哥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并不认识什么报案的孩童,这块木牌……也并非在下之物。” 第9章 暗室密语 孙老鼠那间充斥着霉味与陈年墨臭的值房,此刻门窗紧闭,将外面稀薄的晨光与偶尔经过的脚步声隔绝开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如豆,跳动不安的火苗将两张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添了几分诡秘。 沈青瓷反手轻轻合上门,并未落闩,留了一丝可供反应的余地。她站在门边,并未急于靠近,目光平静地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孙老鼠。后者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官服的前襟已被冷汗浸透一片深色,脸色蜡黄,嘴唇不住地哆嗦,那双惯常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垂死的挣扎。 “孙书吏,”沈青瓷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威胁,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人胆寒,“现在,可以好好‘请教’了吗?” 孙老鼠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双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盯着沈青瓷,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新人”。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孙老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那些东西……你怎么会……” “我是谁不重要。”沈青瓷打断他,向前缓缓迈了一步,阴影随之压迫过去,“重要的是,孙书吏你想不想活命,想不想你的家小安然无恙。” 她刻意顿了顿,让“家小”两个字在空气中停留片刻,看着孙老鼠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对付这种胥吏,单纯的死亡威胁未必能使其彻底屈服,但牵连家人的恐惧,往往能击溃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那壶里的‘白霜’,还有那些信……”沈青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缓慢而清晰地流淌,“‘小货’、‘黑石’、‘白霜’、‘不得已’之法……还有,那个‘飞鸟’的记号。任何一桩,都足够孙书吏你在菜市口走一遭,甚至……株连三族。” “不!不关我事!我也是被逼的!”孙老鼠终于崩溃,从椅子上滑落,几乎是匍匐在地,压着嗓子发出绝望的哀鸣,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沈……沈司直!沈大人!饶命!饶命啊!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沈青瓷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她微微俯身,目光如炬:“从头说。‘惠民仓’地窖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那些硫磺硝石,又是为谁准备的?‘飞鸟’代表谁?还有,昨夜仓库里的刺客,是不是你派去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鞭子,抽打在孙老鼠紧绷的神经上。他瘫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声音时高时低,混杂着悔恨与恐惧。 “……是……是‘上面’的人……通过中间人找到我……让我……让我利用管理旧档的便利,必要时……抹掉或修改一些关于惠民仓的往来记录……尤其是涉及特定物资的……” “孩子……孩子是另一条线……他们借用仓底废弃的地窖临时关押……说是……说是从北边弄来的‘好货’,要等风头过了再运走……我……我只负责在他们需要时,提供仓库的巡查空隙,别的……别的我真没插手啊!” “硫磺和硝石……我……我起初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每次数量不大,混杂在正常的耗羡记录里……直到……直到有一次,我偷听到中间人喝醉后说漏嘴,好像……好像跟‘火药’有关……是……是要供给……供给……” 说到这里,孙老鼠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仿佛那个名号本身带着诅咒,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只用口型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 尽管光线昏暗,沈青瓷还是凭借他夸张的口型,辨认出了那模糊的音节——似乎是一个姓氏,一个在京城权势熏天、连她这个初来者都如雷贯耳的姓氏! 她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果然牵扯到了最顶层的权贵!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那‘飞鸟’记号呢?”沈青瓷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追问道。 “是……是中间人每次传信时,不经意会留下的印记……我……我偷偷记下来的……不知道具体代表哪家,但……但肯定跟那家脱不了干系……”孙老鼠喘着气说道。 “昨夜仓库的刺客?” “不!不是我派的!”孙老鼠慌忙摆手,脸上血色尽失,“我……我哪有那个胆子!是……是中间人!他……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昨天下午匆匆来找我,问我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还……还提到了你!说你可能在查旧账……然后晚上……晚上就出事了!我……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他们动了手!沈大人,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杀人灭口啊!” 孙老鼠的话语逻辑混乱,但信息量巨大。沈青瓷快速梳理着:一个庞大的网络,利用惠民仓作为掩护,一方面拐卖孩童牟取暴利,另一方面偷偷囤积火药原料,其背后隐隐指向某个顶级权贵。孙老鼠只是这个网络边缘的一颗小棋子,负责文书上的掩护。而自己因为调查旧账册,引起了网络核心人物的警觉,以至于对方不惜动用杀手。 “中间人是谁?如何联系?”沈青瓷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他……他叫胡三,是东市‘永昌货栈’的一个管事……平时……平时都是他主动来找我……”孙老鼠哆哆嗦嗦地说,“下次……下次碰头,应该是……是三日后,在西城隍庙后的茶摊……” 得到了关键信息,沈青瓷沉默了片刻。油灯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孙老鼠见她不语,心中恐惧更甚,爬前两步,抓住她的裤脚,哀声道:“沈大人!沈司直!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那些东西……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啊!不然……不然我全家老小都没命了!” 沈青瓷低头看着他涕泪交加的丑态,心中并无怜悯,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在这张巨大的权力与利益的网下,无论是孙老鼠这样的胥吏,还是狗娃那样的孩童,亦或是她自己,都不过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蝼蚁。 “东西,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沈青瓷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但能否保住你的命,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孙老鼠如同听到赦令,连连磕头:“您说!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 “第一,关于我的事,关于今夜我们的谈话,若有半句泄露,你知道后果。” “不敢!绝对不敢!” “第二,胡三那边,一切如常,不得露出任何马脚。三日后西城隍庙,我需要你配合。” “配合!一定配合!” “第三,”沈青瓷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孙老鼠心底,“继续你该做的事,但有关惠民仓、孩童、以及任何涉及那家和‘飞鸟’标记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是是!一定!一定!”孙老鼠忙不迭地应承,此刻沈青瓷哪怕让他去刺杀皇帝,他恐怕都会先答应下来。 沈青瓷知道,这种人的承诺如同草纸,毫无信誉可言。但暂时的恐惧,足以让他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她需要时间,需要借助孙老鼠这条线,摸清这个网络更多的脉络,找到确凿的证据。 “记住你说的话。”沈青瓷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轻轻拉开了房门。 晨光涌入,刺得孙老鼠眯起了眼。他看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融入门外渐亮的天光中,仿佛刚才那场黑暗中的密谈与威胁只是一场噩梦。然而怀中那份冰冷的恐惧和额上未干的冷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完了,他的生死,已经牢牢攥在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司直手中。 沈青瓷走出值房,重新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下地清扫着庭院。动作依旧沉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之内,已是冷汗涔涔。 从孙老鼠口中逼问出的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权贵、拐卖、火药……任何一桩,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而她,一个身份虚假、根基全无的底层司直,竟然妄图撼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是,她能退缩吗? 想起狗娃兄妹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想起惠民仓地窖里可能正在忍受饥饿和恐惧的其他孩子,想起那本记录着父亲政论观点、却最终被污蔑构陷的旧书……她无路可退。 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沈青瓷抬起眼,望向青衣司衙门深处那重重叠叠的屋宇飞檐。 陆绎……他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昨夜他出手相救,是巧合,还是他也在这局中?他是否知道惠民仓下的秘密?那个“飞鸟”标记,他是否认得? 疑问越来越多,前路愈发凶险。 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清扫。既然已身在局中,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迎难而上。 在这危机四伏的青衣司,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她这只冒名顶替的“螳螂”,或许,也能斩开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三日后,西城隍庙。 那将是她下一个战场。 第10章 庙宇暗影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日里,青衣司案牍库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孙老鼠彻底变了个人,往日那副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姿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顺从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他不再给沈青瓷安排重活杂役,甚至在她翻阅卷宗时,还会主动递上茶水,只是那双手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沈青瓷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故纸堆中。她不再局限于清理,而是有目的地调阅一些与京城仓储、漕运、乃至历年重大火灾、爆炸事件相关的卷宗。孙老鼠透露的信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思路的枷锁。硫磺、硝石、火药……这些东西的流向和用途,绝不会毫无痕迹。 她注意到,近五年来,京城及周边地区记录在案的小型火药作坊“意外”失事或仓库失火事件,竟有七、八起之多,分布在不同坊市,看似互无关联,但失火时间点却都有些微妙,大多发生在某些敏感时期前后,或是紧随某次大规模漕运货物抵京之后。卷宗记录语焉不详,多以“保管不慎”、“雷火引燃”草草结案。 一条模糊的线索似乎正在浮现:有人通过分散、小批量的事故,来掩盖其大规模囤积和试验火药的事实?还是借此销毁某些不可告人的证据? 同时,她也开始留意所有卷宗中可能出现的,与“飞鸟”相关的符号或隐喻。无论是公文边角的暗记,还是某些世家大族的族徽图谱,她都默默记下。那个被孙老鼠用口型比划出的姓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若真牵扯到那等庞然大物,她现在的行为,无异于蚍蜉撼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期间,陆绎又来过一次案牍库,依旧是那副冷峻深沉的模样,与李司丞交代了几句公务,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青瓷所在的方向。沈青瓷正低头誊录一份关于漕船规制变更的旧档,感受到那道视线,她握笔的手稳如磐石,连笔尖都未曾颤动分毫,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绎没有停留,很快离去。但沈青瓷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总能穿透层层伪装,落在她身上。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潜藏在深水之下,她看不清全貌,却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寒意。他究竟是敌是友?是旁观者,还是……局中人? 这些疑问,她只能暂时压下。眼下,西城隍庙之约,才是重中之重。 第三日清晨,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仿佛随时会滴下墨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一场秋雨似乎在所难免。 沈青瓷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直裰,这是她昨日散衙后,特意在旧衣铺子淘换来的,比青衣司的制服更不起眼。她用特制的炭粉将脸颈、手腕等裸露在外的皮肤均匀涂抹,使其呈现出一种常做粗活的粗糙暗沉。眉毛依旧描粗,头发用同色的布条束起,塞进一顶略显宽大的旧范阳帽下。对着水盆模糊的倒影,她仔细调整着姿态,肩膀微微内扣,步伐略拖,将一个为生活奔波、略带疲惫和麻木的市井青年形象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将兄长那把匕首贴身藏好,又检查了袖中暗袋里的一些小玩意儿——一小包迷眼的灰土,几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还有一截浸过麻药、小心包裹起来的细针。这些都是她在边陲小镇为了自保,跟三教九流的人偷偷学来的傍身之术,没想到在这天子脚下,竟也可能派上用场。 她没有从衙门正门离开,而是再次利用了那处偏僻侧门。时辰尚早,街上行人稀疏,偶尔有赶早市的贩夫走卒匆匆而过。沈青瓷压低帽檐,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向西城走去。 西城隍庙位于京城西侧,靠近城墙,周边多是些低矮的民居和各类作坊,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越是靠近,街面越是杂乱,污水横流,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奇怪的气味。叫卖声、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沈青瓷的心神却愈发紧绷。她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刻意绕了几个圈子,在一家生意兴隆的早点摊前驻足,买了两个包子,借着吃东西的机会,仔细观察身后和周围是否有可疑的盯梢者。 确认无人跟踪后,她才慢慢吞吞地走向城隍庙后街。那里果然如孙老鼠所言,有一个支在墙根下的简陋茶摊,几张破旧的桌子板凳,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者守着个大茶壶,生意冷清。 沈青瓷没有直接靠近茶摊,而是在斜对面一家生意同样惨淡的杂货铺门前停下,假装挑选着笤帚、鸡毛掸子之类的东西,目光却透过店铺敞开的门扉,牢牢锁定了茶摊。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终究是没下下来,天色却愈发阴沉。茶摊前偶尔有路人停下喝碗粗茶歇脚,又很快离开。那守摊的老者一直耷拉着眼皮,像是快要睡着。 约定的时辰快到了。沈青瓷的心跳略微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孙老鼠会不会临时反水?那个叫胡三的中间人,又会是什么模样?这次会面,是获取关键信息的契机,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在她心中念头飞转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街角,正是孙老鼠! 他今日也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缩着脖子,脚步虚浮,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像一只受惊过度、准备随时钻回地洞的老鼠。他走到茶摊前,并未坐下,而是对那守摊老者低声说了句什么,老者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孙老鼠,又若有似无地朝沈青瓷所在的杂货铺方向瞥了一眼。 沈青瓷心中一惊,立刻低下头,假装认真比较着两把笤帚的优劣。那老者看似昏聩,眼神却锐利得惊人!这茶摊,这老者,恐怕都不简单! 孙老鼠在茶摊前不安地踱了几步,时不时看向街口方向。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身材微胖、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摇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生意人常见的圆滑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与警惕,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孙老鼠身上。 孙老鼠见到他,如同见了救星,又像是见了阎王,连忙迎了上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胡……胡三爷。” 来了!沈青瓷精神高度集中,全身的感官都调动了起来。这就是胡三!永昌货栈的管事,连接孙老鼠与幕后黑手的中间人! 胡三用折扇轻轻拍了拍孙老鼠的肩膀,笑容不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孙书吏,久等了。怎么,今日约我到此,是那批‘旧册’整理出眉目了?还是……又有什么‘难处’了?” 他特意在“旧册”和“难处”上加重了语气。 孙老鼠额头冒汗,支支吾吾,按照沈青瓷事先教他的说辞,低声道:“三爷……是……是有点情况。前几日,司里来了个新司直,姓沈,年轻得很,不知深浅,竟……竟在翻查积年的仓廪旧档,尤其……尤其是关于‘耗羡’和……和某些特殊物项的记录……我……我担心……” “哦?”胡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精光一闪,“一个新来的小子?也值得你如此惊慌?李胖子是干什么吃的?没敲打敲打?” “李司丞……李司丞也敲打了,派了不少杂活,可……可那小子邪性得很,闷声不响,干完了活就钻库房……而且……而且……”孙老鼠演技拙劣,但恐惧却是真实的,他偷偷瞄了一眼杂货铺方向,又飞快地低下头,“而且,陆司丞……陆司丞似乎对他……有点另眼相看,前两日还特意吩咐,让他多熟悉卷宗……” “陆绎?”胡三眉头微蹙,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新人?” “我……我也不知道啊……”孙老鼠带着哭腔,“三爷,我是怕……怕那小子不懂规矩,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捅了出去……咱们……咱们可都完了!” 胡三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这一次,他的视线在杂货铺门口停留了片刻。沈青瓷立刻侧过身,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假装掸着身上的灰尘,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一个毛头小子,能查出什么?”胡三收回目光,语气重新变得轻松,但眼神却冷了几分,“孙书吏,你是不是……最近太紧张了?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风声?” “没有!绝对没有!”孙老鼠吓得连连摆手,“三爷,我对天发誓!我就是……就是担心!您也知道,那批‘小货’还在仓底下……这万一……” “住口!”胡三低喝一声,打断了孙老鼠,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不该提的,别乱提!” 孙老鼠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不敢再言。 胡三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行了,你的‘担心’,我知道了。一个新人而已,翻不起浪。我会让人‘关照’一下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至于你……” 他凑近孙老鼠,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森然的警告:“管好你的嘴,做好你该做的事。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靠的谁。若敢有异心……哼,后果你清楚。” 孙老鼠浑身一颤,脸色惨白,连连点头:“清楚!清楚!三爷放心!我……我一定尽心尽力!” 胡三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锦囊,塞到孙老鼠手里:“这是这个月的‘茶水钱’。安心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孙老鼠握着那锦囊,如同握着烧红的炭火,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上表情扭曲。 胡三不再看他,摇着折扇,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普通的交易,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穿着破烂、头发蓬乱、像是患有疯病的妇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猛地冲了出来,直直地撞向胡三!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儿啊!我的儿啊!你还我儿子!” 胡三被撞得一个趔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一把将那疯妇人推开:“滚开!疯婆子!” 那疯妇人跌倒在地,却不管不顾,又爬过来抱住胡三的腿,哭嚎不止。周围零星的路人被吸引,纷纷驻足观看。 混乱之中,沈青瓷看得分明,那疯妇人在抱住胡三腿的瞬间,手指极其迅速地在胡三长衫的下摆内侧,做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小动作——似乎是用指甲,划过了一道什么痕迹! 胡三显然也察觉到了,脸色猛地一变,眼中杀机毕露!他用力一脚踹开疯妇人,厉声道:“哪里来的疯妇!再不滚,送你去见官!” 那疯妇人被踹得痛呼一声,却不再纠缠,连滚带爬地跑开了,转眼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胡三脸色阴沉地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袍,目光阴鸷地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最后狠狠瞪了呆若木鸡的孙老鼠一眼,不再多言,快步离去。 这场意外的骚乱,打断了沈青瓷原本的计划。她本想等胡三离开后,再悄悄尾随,看看他最终去向何处。但现在,胡三明显因那疯妇人的举动而警觉,再跟踪恐怕极易暴露。 而且,那疯妇人……她的出现是巧合吗?她那个小动作,是什么意思?是在传递信息?还是……在标记什么? 沈青瓷心中疑窦丛生。她看了一眼仍傻站在茶摊前、失魂落魄的孙老鼠,知道从他那里暂时榨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今日之行,虽然确认了胡三的身份,见识了他的精明与狠辣,也知晓了他们已经注意到自己这个“新人”,并可能采取行动,但关于“飞鸟”标记和幕后主使的核心信息,依旧笼罩在迷雾中。 她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默默付钱买下——以免引起杂货铺老板的怀疑——然后压低帽檐,如同一个普通的市井青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逐渐增多的人流,向着与胡三离去相反的方向走去。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但那疯妇人,如同一个诡异的符号,让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西城隍庙的暗影之下,隐藏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诡异。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秋雨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仿佛要洗刷掉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秘密,却又徒劳地汇入肮脏的沟渠,流向更深的黑暗。 第11章 雨夜魅影 秋雨缠绵,直至夜幕降临也未停歇,反而愈发细密急促,敲打着青衣司案牍库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搅得人心烦意乱。 库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沈青瓷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林立的书架之上,仿佛与那些沉寂的卷宗幽灵融为一体。她面前铺着几张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凌乱的线条和符号——那是她凭借记忆,勾勒出的西城隍庙周边街巷的简图,以及胡三、疯妇人出现的位置和行动轨迹。 白日里那场短暂而诡异的会面,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回放。胡三的精明与狠戾,孙老鼠的恐惧与卑微,守摊老者那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神……尤其是那个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疯妇人。 她绝非普通的疯婆子。 沈青瓷闭上眼,努力回忆着疯妇人抱住胡三腿时,那迅疾如电的手指动作。那不是一个疯癫之人无意识的抓挠,而是精准、带有明确目的的触碰。她在胡三的衣袍下摆留下了什么?一个记号?一个微小的物件?还是仅仅为了确认什么? 更让沈青瓷在意的是,疯妇人哭嚎时含糊喊出的那句话——“还我儿子!” 儿子?她的儿子,是否也像狗娃和小花一样,是被拐卖的“小货”之一?她是无数受害者母亲中的一个,因失子而疯癫,却凭着某种本能或线索,追踪到了胡三这里?还是……她另有身份,那场冲突,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暗号或试探? 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看似杂乱,却隐隐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胡三背后的网络利用惠民仓窝藏被拐孩童,疯妇人寻找丢失的儿子,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直接的联系。找到那个疯妇人,或许就能找到揭开孩童拐卖链条,甚至直指其背后势力的突破口。 然而,京城人海茫茫,一个神出鬼没的疯妇人,该如何寻找?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简图上“永昌货栈”四个字上。胡三是货栈的管事,这是目前最明确的线索。孙老鼠提到,“小货”是等待“买主”,那么永昌货栈,在这个链条中,扮演的是中转站,还是……最终的目的地之一? 她必须去永昌货栈探一探。但经历了西城隍庙之事,胡三必然更加警惕,货栈周围定有防范。白天去风险太大,唯有借助夜色掩护。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并非孙老鼠那虚浮拖沓的步子,也不是寻常巡夜兵丁沉重的靴响,而是某种刻意放轻、带着韵律的靠近。 沈青瓷心头一凛,迅速将桌上的草纸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同时拿起手边一份关于漕运律例的卷宗,摊在面前,执笔蘸墨,仿佛一直在专心抄录。 “吱呀——” 库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门口站着的身影,让沈青瓷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是陆绎。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肩头披着淡淡的湿意,似乎刚从雨中走来。他没有打伞,发梢沾染着细密的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深沉如夜,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陆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在这雨夜里却格外清晰。 沈青瓷放下笔,站起身,垂首行礼:“陆司丞。有些卷宗晦涩难懂,想多抄录几遍,加深印象。”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少年沙哑,以及一丝被上司撞见用功的“局促”。 陆绎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去看沈青瓷抄录的内容,目光却在库房内缓缓扫过,掠过那些被清理得井然有序的书架,最后停留在沈青瓷那张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的书案上。 “案牍库清苦,李司丞倒是会‘物尽其用’。”陆绎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莫测。 沈青瓷心中微动,不知他此言是褒是贬,只能保持沉默。 陆绎走到她书案前,随手拿起她刚刚“抄录”的那份漕运律例,翻看了两眼。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翻动纸张的动作带着一种惯常发号施令的优雅与力度。 “漕运律例……看来沈司直对漕务颇感兴趣?”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青瓷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直抵内心深处。 沈青瓷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下官初来乍到,觉得多了解些司内可能涉及的庶务,总归没有坏处。漕运关系京城命脉,故而多看几眼。” “是吗?”陆绎不置可否,将卷宗放回原处,“心思缜密,未雨绸缪,是好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有些水,看似不深,实则暗流汹涌,漩涡遍布。贸然涉足,恐有灭顶之灾。沈司直年纪尚轻,前程远大,当知‘明哲保身’四字的重要性。” 这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几乎毫不掩饰!他知道了什么?是在指她调查旧案,还是……特指西城隍庙之事?他是在提醒,还是在威胁? 沈青瓷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垂下眼睑,避开那锐利的目光,低声道:“谢司丞教诲,下官……谨记。” 陆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库房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听说你前几日,指点过两个被拐的孩童去顺天府报案?”陆绎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青瓷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知道了!是顺天府那边传回的消息,还是……他一直在监视自己? “下官那日散衙,确实在衙门外遇到一对乞儿,见其可怜,给了几文钱,并未多言。”沈青瓷依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应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至于报案……下官并不知情。许是那孩子认错了人,或是顺天府的差役误解了吧。” 陆绎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吗?看来是误会了。”他并没有深究,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沈青瓷缩在袖中的手,“京城近日不太平,尤其西城一带,流民增多,盗匪亦偶有出没。沈司直夜间若无事,还是早些回住处为宜,莫要在外过多逗留,以免……遭遇不测。” 西城!他提到了西城!这几乎已经是**裸的暗示了! 沈青瓷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有些发冷。陆绎对她的一举一动,恐怕了如指掌。他今夜前来,绝非偶然,这番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最后的通牒——要么就此收手,要么,后果自负。 “是,下官记下了。”沈青瓷的头垂得更低。 陆绎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库房,融入门外的雨幕与黑暗之中。 门被轻轻带上,库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青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她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模糊的窗纸,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陆绎的警告言犹在耳,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心头。 他知道她在查,甚至可能知道她今晚想去永昌货栈。他的出现,是在阻止她吗? 若是寻常人,听到上司如此明确的警告,只怕早已胆寒,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但沈青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却慢慢凝聚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退缩?她早已无路可退。 陆绎的警告,恰恰证明了她的方向没有错。永昌货栈,乃至其背后牵扯的势力,藏着巨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很可能与父亲的冤案,与这朝廷的痼疾,与她必须追寻的真相息息相关。 风险越大,意味着可能获得的证据越关键。 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湿气的冰冷空气,转身回到书案前,吹熄了油灯。 库房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在黑暗中,她迅速脱去司隶服,换上了那身靛蓝粗布直裰,将匕首、灰土、铜钱、麻药针等物再次检查一遍,确认无误。范阳帽压下,遮住大半面容。 陆绎的警告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像一剂催化药,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今夜,必须去永昌货栈! 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再次从偏僻侧门溜出青衣司,汇入京城连绵的秋雨之中。 雨水冰冷,打湿了她的衣襟,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她避开主干道,专挑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巷穿行,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朝着东市的方向潜去。 永昌货栈位于东市边缘,靠近漕运码头,地理位置便利。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与西城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即便在雨夜,也隐约能听到码头上传来的号子声和船只碰撞的声响,空气中也混杂着河水、货物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货栈占地颇广,由数间高大的库房和一座两层的主楼组成,外围着一圈两人高的砖墙。此时已是深夜,货栈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雨中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一片湿漉漉的空地。 沈青瓷没有贸然靠近正门,而是绕着货栈的外墙,在雨水的掩护下,仔细勘察。墙体湿滑,难以攀爬。她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排水口、狗洞或是树木借力点。 在货栈后墙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她发现了一个用于排放院内积水的铁栅栏。栅栏锈迹斑斑,似乎有些年月了。她蹲下身,用力试了试,发现有几根铁条已经松动。 就是这里了! 她左右四顾,确认无人,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插入铁条与石基的缝隙中,用力撬动。雨水掩盖了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将两根铁条撬弯,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供她瘦削身体钻过的缝隙。 她毫不犹豫,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墙内是货栈的后院,堆放着不少蒙着油布的货物箱笼,以及一些散乱的木料和杂物。雨水敲打在油布和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正好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她伏低身体,借助货物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座两层主楼摸去。主楼一层黑漆漆的,似乎无人,但二楼的一个窗户,却透出微弱的灯光! 有人! 沈青瓷心中一紧,更加谨慎。她绕到主楼侧面,发现侧面墙壁上攀爬着茂密的常青藤,虽然被雨水打湿,但依旧坚韧。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湿滑的藤蔓,如同灵猿般,开始向上攀爬。雨水不断流进她的眼睛和脖颈,冰冷刺骨,但她咬紧牙关,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很快,她便攀爬到了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下方。窗户紧闭着,里面似乎挂着厚厚的帘子,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光亮。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窗棂上。 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三爷放心,那批‘料’已经安全转移……官府查不到……” 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说道。 接着,是胡三那熟悉而阴沉的声音:“哼,算他们识相。那个姓沈的小子,查得怎么样了?” “按您的吩咐,派人盯了两天,除了去衙门,就是窝在库房,没什么异常举动。不过……今天傍晚,陆绎陆司丞去案牍库找过他。” “陆绎?”胡三的声音明显凝重起来,“他去做什么?” “不清楚,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那沈青也没出来。”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胡三才冷冷道:“不管陆绎是什么意思,这个沈青,留不得了。他既然对旧账那么感兴趣,就让他……永远闭上嘴。做得干净点,弄成意外。” “是!三爷!属下明白!”谄媚的声音连忙应道。 沈青瓷在窗外,听得心惊肉跳!他们果然要对自己下杀手了!而且,就在今夜?还是明日? 就在这时,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是几声呼喝! “什么人?!” “有贼!抓贼啊!” 沈青瓷心头巨震!被发现了?!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松手,顺着湿滑的藤蔓向下滑去!然而,就在她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凌厉的刀光,带着破开雨幕的尖啸,自斜刺里猛地向她劈来! 杀气凛然! 第12章 血雨迷踪 刀光如匹练,撕裂雨幕,带着一股腥风,直取沈青瓷脖颈!这一刀又快又狠,显然是要将她立毙当场! 生死关头,沈青瓷在边陲挣扎求生所磨砺出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抓着湿滑藤蔓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秤砣,直坠而下! “嗤啦——” 锋利的刀锋几乎贴着她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冰冷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她重重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下。 顾不得疼痛,她就地一滚,躲向旁边一堆蒙着油布的货物后面。几乎在她躲入阴影的同时,又是两道刀光斩在她刚才落地之处,泥水飞溅! “在那边!围住她!”呼喝声从不同方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伴随着凶狠的犬吠。火把的光亮在雨幕中晃动,将晃动的黑影投在墙壁和货物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沈青瓷背靠着冰冷的货物,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她迅速判断着形势:至少有三名持刀的好手,还有恶犬,自己已被包围,硬拼绝无生路! 她目光飞快扫视周围。这里是货栈后院,堆满货物,地形复杂,这是她唯一的优势。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钉在她身侧的货箱上,箭尾剧颤!对方动了远程武器! 不能再待下去了! 沈青瓷一咬牙,从袖中摸出那包灰土,看准脚步声最近的方向,猛地扬手撒出! “啊!我的眼睛!” 灰土混着雨水,瞬间迷住了一名冲过来的打手的双眼。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手中钢刀乱挥。沈青瓷趁机如同狸猫般从另一侧蹿出,向着记忆中后墙铁栅栏的方向亡命奔去! “别让她跑了!” “放狗!”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更加狂躁的犬吠。脚步声、犬吠声、雨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催命的符咒。 沈青瓷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踉跄奔逃,冰冷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肺部火辣辣地疼。她能感觉到恶风从身后扑来,那是训练有素的恶犬! 眼看就要被扑倒,她猛地一个急转弯,躲到一个巨大的木桶后面。追得最紧的那条恶犬收势不及,一头撞在木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和呜咽。 但另外两名打手已经绕过木桶,一左一右封住了她的去路,刀光再次亮起! 避无可避! 沈青瓷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一直紧握在手的匕首终于出鞘!她没有选择格挡——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而是不退反进,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险之又险地从两把钢刀的缝隙中钻过,同时手中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划向右侧那名打手持刀的手腕! “噗嗤!” 匕首割裂皮肉的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但那打手却发出一声痛呼,钢刀“当啷”落地。沈青瓷毫不停留,肩膀狠狠撞在对方怀里,将其撞得向后跌去,暂时挡住了另一名打手的追击路线。 她不敢有丝毫停顿,继续发足狂奔,后墙那处被撬开的铁栅栏已然在望! 然而,就在她距离栅栏还有几步之遥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再次降临!那是远比身后追兵更可怕的、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觉! 她想也不想,猛地向侧前方扑倒! “咻!” 一支比之前那支弩箭更细、速度更快的短矢,几乎是擦着她的肋部飞过,深深没入她前方的泥地之中!箭矢通体乌黑,在火把光下毫无反光,显然是特制的杀人利器! 还有高手潜伏在暗处! 沈青瓷心头骇然,连滚带爬地扑到铁栅栏前,不顾一切地向外钻去!生锈的铁条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但她浑然不觉。 就在她大半个身体刚刚钻出栅栏的瞬间,那道冰冷的杀机再次锁定了他!她甚至能感觉到暗处那道充满恶意的目光! 完了! 她心中一片冰凉。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卡在栅栏之中,根本无从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自身侧不远处响起!那支射向她后心的乌黑短矢,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寒光精准地击飞,没入黑暗之中! 有人救她?! 沈青瓷来不及思考,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挣,终于完全钻出了栅栏,重重摔在货栈外墙下的泥水里。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是谁出手相助,也顾不上浑身如同散架般的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头扎进货栈外纵横交错的黑暗小巷之中! 身后的呼喝声、犬吠声似乎被高墙阻隔,变得模糊。但那股冰冷的杀机和救她之人带来的疑惑,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她。 她不敢走直线,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疯狂穿梭,利用每一个拐角、每一个杂物堆隐藏身形。雨水冲刷着她留下的血迹和脚印,也冲刷着她的体温,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追捕声彻底消失,直到肺部的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才敢在一处堆满废弃竹筐的死胡同角落里停下来,背靠着湿漉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混合着泥污和汗水,狼狈不堪。手臂、肋下、后背多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那是被铁条刮伤、被刀风扫到、以及摔跌造成的创伤。左肩之前被杀□□箭擦伤的地方,虽然只是皮肉伤,但在冰冷的雨水浸泡下,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 她蜷缩在竹筐的阴影里,如同受伤的幼兽,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淅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声,再无其他。 危险暂时过去了。 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永昌货栈果然龙潭虎穴,不仅守卫森严,更有胡三这等心狠手辣之辈,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杀手潜伏暗处。他们对自己已然起了必杀之心! 而那个在最后关头出手,击飞致命短矢的人……是谁? 是陆绎吗?他警告自己不要涉险,却又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他到底意欲何为?还是……另有其人?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缠绕在心头。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暂时无解的问题抛开。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势,安全返回。 她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就着雨水,艰难地包扎了左肩和手臂上比较深的伤口。冰冷的布条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挣扎着站起身。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返回青衣司。虽然风险极大,但外面显然更不安全。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潜入雨幕之中。这一次,她更加小心,几乎是在阴影中蠕动前行,避开所有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 当她终于再次从那处偏僻侧门溜回青衣司,回到案牍库那熟悉的、充满霉味的环境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弱的鱼肚白。雨势渐小,但天色依旧阴沉。 库房内一切如旧,仿佛她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她迅速脱下沉重的、沾满泥污的湿衣,换上司隶服,将染血的布条和湿衣小心藏好。又打来冷水,仔细清洗了脸和手上的泥污,尤其是处理了指甲缝里可能残留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亮。她坐在角落的铺盖上,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她不敢睡,必须强打精神,应对新的一天。 孙老鼠准时来了,他看到沈青瓷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沈……沈司直,早。”孙老鼠的声音干涩。 “孙书吏早。”沈青瓷抬眼看他,目光平静,仿佛昨夜什么也未曾发生,“今日可有吩咐?” 孙老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连忙避开视线,支吾道:“没……没什么特别的,李司丞那边……也没什么交代,您……您自便,自便。”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值房。 沈青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孙老鼠定然知晓昨夜货栈的行动,他此刻的恐惧,多半是怕自己将他供出来,或者……怕自己没死,会找他算账。 她不再理会孙老鼠,重新拿起笔墨,摊开卷宗,做出抄录的样子。心思却早已飞远。 永昌货栈之行,虽然险死还生,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亲耳听到了胡三要杀她灭口的决定,证实了永昌货栈与孩童拐卖、火药原料之间的关联。而且,那个潜伏的杀手,使用的特制乌黑短矢,或许也是一条线索。 还有那个神秘的救援者……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需要找到新的突破口。胡三经此一事,必然更加警惕,短期内恐怕难以再找到接近的机会。那么,线索是否可以从那个疯妇人,或者……那批被转移的“料”(火药原料)入手? 正思索间,库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普通皂隶服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沈青瓷认得,他是陆绎身边常跟着的随从之一。 那随从目光扫过库房,径直走到沈青瓷面前,语气平淡无波:“沈司直,陆司丞请您过去一趟。”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陆绎在这个时候找她,是为了昨夜之事吗?他是要摊牌,警告,还是……别的? 她放下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袍,掩去眼底的疲惫与警惕。 “是,我这便过去。” 第13章 锋芒砺刃 陆绎的值房与案牍库的陈旧压抑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陈设简洁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威仪。紫檀木大案上公文垒放整齐,一方端砚,几支狼毫,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与陆绎其人如出一辙。 沈青瓷垂首立于案前,浑身湿衣虽已半干,紧贴肌肤,带来阵阵寒意。伤口在动作间牵扯着疼痛,但她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根紧绷的苇杆,将所有疲惫、惊惶与痛楚死死压在那副单薄的少年躯壳之下。 陆绎并未坐在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淅沥的秋雨。玄色常服的背影挺拔如山岳,沉默无声,却散发着比窗外秋雨更冷的压迫感。 值房里静得可怕,只余雨水敲打窗檐的单调声响,以及沈青瓷自己极力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沈青瓷心中念头飞转,猜测着陆绎召她前来的目的,以及他会如何发难。是直接质问昨夜行踪?还是拿出她潜入货栈的证据?抑或是……更危险的试探? 终于,陆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依旧深沉,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先落在了沈青瓷略显苍白的脸上,继而缓缓下移,扫过她因湿衣包裹而更显清瘦的身形,最终,定格在她左侧肩胛处——那里,司隶服下,隐隐透出一小片深色,是昨夜被弩箭擦伤后,虽经简单包扎,但行动间依旧洇出的淡淡血痕。 沈青瓷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侧身避开那道视线,却又硬生生止住。任何多余的动作,在此刻都无异于欲盖弥彰。 “受伤了?”陆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审问。 “……回司丞,昨日在库房整理卷宗时,不慎被架上落下的旧木箱角划了一下,小伤,不敢劳司丞挂心。”沈青瓷垂着眼,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平稳道出,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低哑。 “木箱角?”陆绎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信或不信。他踱步走近,并未靠得太近,却在两人之间留下一个足以让人窒息的威压距离。“看来案牍库年久失修,隐患颇多。李司丞治下,未免失之懈怠。”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沈青瓷背后沁出冷汗。将责任推给李胖子和库房隐患,看似为她解围,实则将她与李司丞隐隐对立起来,更将“库房”与“受伤”坐实关联,若她日后伤势有异,便是今日撒谎的铁证。 “是下官自己不当心,与李司丞无关。”沈青瓷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陆绎不再纠缠伤势,转而问道:“昨夜雨大,沈司直……歇得可还安稳?” 来了! 沈青瓷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恭敬:“谢司丞关怀。昨夜雨声嘈杂,加之肩伤不适,辗转半宿,直至天将明才朦胧睡去,让司丞见笑了。”她半真半假地回答,将可能的异常归咎于雨声和“小伤”。 “是吗?”陆绎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本官还以为,沈司直勤勉公务,乃至夜半时分,仍在外奔波劳碌。” 他话语中的机锋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乍现! 沈青瓷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司丞说笑了。下官入京不久,人地生疏,且司规森严,岂敢夜间擅离?不知司丞……何出此言?”她抬起眼,目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迎向陆绎审视的视线。 四目相对。 陆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剥开她层层的伪装,直视灵魂深处。沈青瓷强迫自己不许退缩,不许闪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眼底那片故作镇静的湖水之下。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依旧,却更衬得这方寸之间的寂静如同绷紧的弓弦。 片刻,陆绎率先移开了目光,转向书案,随手拿起一份卷宗,仿佛刚才那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随口一提。“本官随口一问,沈司直不必紧张。”他语气缓和下来,却更让人捉摸不透,“你兄长沈青,为国捐躯,令人扼腕。你能承其遗志,入青衣司效力,忠心可嘉。” 他突然提及“兄长”,让沈青瓷猝不及防,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道:“兄长之志,下官不敢或忘。” “嗯。”陆绎淡淡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卷宗的硬壳,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上。“既是将门之后(虽只是边镇低阶军户,但他刻意拔高),更应知晓‘令行禁止’四字的分量。青衣司非是寻常衙门,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有些事,不该你碰的,莫要好奇;有些路,不该你走的,莫要涉足。否则,非但自身难保,恐还会……累及他人。” 他这番话,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几分看似推心置腹的告诫,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冰锥,刺入沈青瓷的心底。他知道了多少?是在警告她停止调查,还是在暗示他已洞悉她的身份秘密?“累及他人”……是指她在边陲的母亲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下官……明白。”沈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除了这句,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摆了摆手:“明白就好。下去吧。肩上的伤,既是为公务所致,可去司内医官处领些伤药,莫要耽搁了。” “是,谢司丞体恤。下官告退。”沈青瓷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值房,直到转身带上房门,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才敢悄悄松一口气,却发现内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背脊,一片冰凉。 她不敢在门外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向着案牍库走去。陆绎今日这番召见,看似寻常,实则步步杀机。他并未拿出确凿证据,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试探与警告,如同在黑暗中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正是那只被网住的飞蛾。 他究竟意欲何为? 回到案牍库,孙老鼠见她回来,眼神闪烁,远远避开,显然昨夜之事他已听闻,对沈青瓷能全身而退更是惊疑不定。 沈青瓷无心理会他,坐到自己的角落,摊开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陆绎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他提到了兄长,是巧合,还是……他已经在怀疑“沈青”的身份? 还有肩上的伤……去医官处领药?这看似关怀的举动,或许又是一个陷阱。青衣司的医官手段老辣,一旦查验伤势,很容易看出并非什么“木箱角”所伤,而是利器擦过的痕迹。 不能去。 她必须自己处理伤口。 趁着孙老鼠不注意,她悄悄从库房堆积的杂物中,找出一些早年存放的、尚未完全失效的普通金疮药粉和干净布条。寻了个由头,躲到库房最深处一个废弃的隔间内,咬紧牙关,自行解开之前粗糙的包扎。 伤口被雨水浸泡,有些发白外翻,边缘红肿,隐隐作痛。她吸着冷气,将药粉仔细洒在伤处,再用干净布条重新紧紧缠好。整个过程,她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昭示着此刻承受的痛楚。 处理好伤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心神的紧绷与焦虑,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闭上眼,眼前闪过陆绎深沉难测的眼眸,闪过胡三阴鸷的笑容,闪过那疯妇人诡异的身影,闪过永昌货栈冰冷的刀光与那支救命的乌黑短矢…… 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陆绎的警告,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他越是不让她查,越是证明她触碰到了关键。 永昌货栈暂时不能再去,胡三那边必然戒备森严。那么,剩下的线索,便是那个神秘的疯妇人,以及……那批被转移的“料”。 疯妇人神出鬼没,寻找不易。而那批火药原料……它们被转移去了哪里?是否还会通过漕运渠道?胡三的永昌货栈与漕帮必有勾结,或许,可以从漕运这条线继续深挖。 还有那个在货栈外出手相助的人……是敌是友?为何要救她?那击飞短矢的寒光,她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重新睁开眼,眸中疲惫未散,却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坚定。如同在绝境中磨砺的刀刃,越是艰难,越是寒芒隐现。 她从怀中掏出那几份偷偷誊录的、关于近期漕运货物异常记录的摘要,就着隔间缝隙透入的微光,再次细细翻阅起来。 京城的水再浑,龙潭虎穴再险,她也要一步步趟过去。 为了活下去,更为了那被尘埃掩盖的真相。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乌云缝隙中,透出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天光,恰好落在她紧握卷宗、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那光,虽微茫,却刺破了沉沉的黑暗。 第14章 漕渠鬼影 陆绎值房中那番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话语,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沈青瓷的心上,留下无形却火辣辣的伤痕。她回到案牍库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背靠着冰冷粗糙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累,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肩胛处的伤口在自行处理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永昌货栈的生死一线。然而,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心神上的损耗。陆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时时在脑海中浮现,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了然的警告。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她昨夜不在库房,知道她去了西城,甚至可能……猜到了她肩上的伤并非什么木箱角所致。他提及“兄长”,是随口安抚,还是意有所指?那句“累及他人”,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她的神经——远在边陲、病弱无依的母亲,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她绝不能触碰的底线。 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一点点收紧。有一瞬间,退缩的念头几乎占据了上风。就此停手,安安分分做个整理卷宗的司直,或许还能在这青衣司苟全性命…… 可就在这时,狗娃和小花那惊恐无助的眼神,惠民仓地窖里可能正在忍受饥饿折磨的其他孩童,还有那本记录着硫磺硝石、指向不轨图谋的旧账册,以及父亲那蒙尘的姓氏和未雪的冤屈……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番闪过。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尚未愈合的掌心,剧烈的刺痛让她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不能退!退了,那些孩子怎么办?父亲的冤屈怎么办?她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吃人的京城,在这步步惊心的青衣司立足?示弱和退缩,只会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更加肆无忌惮! 陆绎的警告,恰恰证明了她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怕了! 她深吸一口库房里陈腐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消化昨夜获取的信息,找到新的、更安全的突破口。 永昌货栈暂时不能再碰,胡三必然已成了惊弓之鸟,短期内定然戒备森严。那个神秘的疯妇人神出鬼没,难以寻觅。那么,剩下的线索,便是胡三与那随从对话中提到的——那批已被转移的“料”! 火药原料,数量定然不小,运输储存皆非易事。它们会被转移到哪里?依旧在京城范围内,还是已经通过某种渠道运往他处?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她偷偷誊录下来的、关于漕运货物异常的记录摘要。永昌货栈靠近漕运码头,胡三能与漕帮勾结拐卖孩童,运送火药原料,漕运这条线,必然是关键! 她重新摊开那些草纸,就着从高窗透入的、阴雨天灰白的光线,更加仔细地审视每一条记录。不再局限于永昌货栈,而是将范围扩大到所有与胡三可能有关的商号、货栈,以及近期所有申报模糊、货品与记录不符、或是在特定时间点频繁出入港的漕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轻微抽气声。孙老鼠期间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过头,见她只是“专注”地翻阅卷宗,并未有其他举动,才又缩了回去,但那眼神中的惊疑与恐惧,并未减少分毫。 沈青瓷无暇他顾。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片片枯燥的数字和地名之中。过目不忘之能在此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量看似无关的信息在她脑中飞快地排列、组合、比对。 突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定格。 那里记录着一条看似平常的信息:三日前,一艘隶属于“广通”漕行的漕船,申报入港卸货,货单记录为“江南新米五百石,干货若干”。卸货地点并非官仓或大型货栈,而是一个位于漕渠下游、相对偏僻的私人小码头,码头归属于一个名叫“利源杂货”的小商号。而这条船的船老大,在更早的一份关于码头纠纷的卷宗记录里,曾被人指证与永昌货栈的管事胡三“过从甚密”。 “广通”漕行……利源杂货……私人小码头……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跳! “新米五百石”对于一个“利源杂货”这样的小商号来说,数量过于庞大,且江南新米并非此时节的主流漕运货物。更可疑的是,卸货地点选择在偏僻的私人码头,而非更便捷的公共码头或货栈! 这艘船,这批货,有问题! 那批被转移的“料”,会不会就藏在这所谓的“新米”之中,被运到了那个偏僻的“利源”码头? 这个发现让沈青瓷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和伤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她强压下立刻前去探查的冲动,告诫自己必须更加谨慎。永昌货栈的教训犹在眼前,对方既然能迅速转移物资,必然也做好了应对探查的准备。那个私人码头,恐怕不比永昌货栈安全多少。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那个码头的地形、守卫情况,以及“利源杂货”的底细。 然而,她在漕运相关的卷宗中翻找了半天,关于“利源杂货”和那个小码头的记录少之又少,显然这种小商号并不在青衣司日常重点关注的范围之内。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 沈青瓷蹙起眉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库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孙老鼠私人的、尚未及清理的杂物。忽然,她心念一动。 孙老鼠这老狐狸,在司内多年,掌管案牍库,接触三教九流,虽地位不高,但消息或许比许多人都要灵通。他既然与胡三有勾结,对漕运码头这些灰色地带的了解,恐怕远超卷宗记录! 能否……从他嘴里再撬出点东西? 这个念头极为冒险。孙老鼠如今对她畏如蛇蝎,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可能为了自保而隐瞒或提供虚假信息。而且,再次逼问,极易打草惊蛇,若被胡三那边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她权衡利弊,难以决断之际,库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沈青瓷瞬间警觉,迅速将桌上的草纸塞入袖中,随手拿起一份无关的卷宗,做出凝神阅读的样子。 门被推开,进来的依旧是陆绎身边那个面容普通的年轻皂隶。他手里依旧提着一个食盒,但这次,食盒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 “沈司直,”皂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陆司丞吩咐,秋雨寒凉,恐旧伤复发,特赐伤药一瓶,乃司内秘制,疗效甚佳。” 又是陆绎! 沈青瓷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对她肩上的“木箱角划伤”起了疑心!这瓶伤药,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关照”? 她站起身,恭敬地接过食盒和药瓶,垂首道:“多谢陆司丞挂念,下官愧不敢当。” 那皂隶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了一句:“司丞让属下转告,漕渠水深,鬼影幢幢,沈司直若欲垂钓,需备好香饵,看准时机。盲目下竿,恐被恶蛟所噬。” 说完,不等沈青瓷反应,他便如往常一般,躬身退了出去,悄无声息。 沈青瓷僵在原地,手中那瓶尚带着皂隶体温的伤药,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烫得她几乎拿捏不住。 漕渠水深,鬼影幢幢……备好香饵,看准时机…… 陆绎他……他竟然知道她在查漕运!他甚至用“垂钓”、“恶蛟”这样的比喻,暗示她调查的方向没错,但警告她方法不当,时机不对!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指点她,还是在诱导她?他仿佛一个站在极高处的弈者,冷静地俯瞰着棋盘,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种被人完全看透,却摸不清对方意图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 她低头看着那瓶伤药,瓷瓶温润,标签上写着“金疮灵”三个小字,确实是青衣司内常用的上等伤药。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用,还是不用? 若用了,伤势好转,陆绎是否会以此作为她“心虚”的证据?若不用,肩伤拖延,必然影响行动,于调查更为不利。 挣扎片刻,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向前!这药,她用!若陆绎真要借此发难,她也有的是说辞周旋。 她不再犹豫,回到隔间,重新解开包扎,将瓶中淡绿色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体清凉,很快便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果然疗效非凡。 处理完伤口,她看着那精致的白瓷药瓶,心中五味杂陈。陆绎这个人,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时而冰冷警告,时而出手相救,时而仿佛又在暗中提供助力。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暂时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沈青瓷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利源杂货”码头上。陆绎的警告虽然莫测,但“备好香饵,看准时机”这句话,却提醒了她。贸然前往探查确实危险,她需要更好的准备和更充分的了解。 或许……可以从码头附近的底层胥吏、搬运工,或者更夫那里旁敲侧击?这些人处于权力结构的最后层,消息灵通,且不易被幕后之人注意。 打定主意,她决定再次冒险外出。这一次,她要做足准备,扮演一个更不起眼的角色。 散衙的时辰一到,沈青瓷便如同寻常低阶司直一般,默默离开了衙门。她没有回那个并不存在的“住处”,而是先去了一家成衣铺,用所剩无几的俸银,买了一套半旧、打着补丁的苦力短打和一双磨得发白的草鞋。又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用特制的药水将脸颈、手臂仔细涂抹,使其呈现出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古铜色,连指甲缝里都细心塞入些许泥垢。 对着水洼模糊的倒影,她再次调整姿态,含胸驼背,眼神麻木,步履间带着长期负重留下的微跛,活脱脱一个在码头讨生活的年轻苦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京城卸下了白日的庄重肃穆,展现出它浮华喧嚣的另一面。但沈青瓷无心欣赏,她压低帽檐,混入熙攘的人流,向着漕渠下游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漕渠,空气越发潮湿,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腐烂的味道以及汗臭。灯火通明的码头区人声鼎沸,力工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穿梭如织,管事模样的在一旁大声吆喝呵斥。而在主码头之外,那些支流岔道旁的小码头,则显得冷清许多,灯火昏暗,人影稀疏。 沈青瓷按照卷宗上模糊的地址,在错综复杂的河网边寻觅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芦苇丛生的河湾角落,找到了那个挂着“利源”破旧木牌的私人小码头。 码头不大,由几根歪斜的木桩和破旧的木板搭建而成,仅能停靠小型货船。岸边靠着几间低矮的、用木板和油毡搭成的窝棚,似乎是看守或工人临时歇脚的地方。此时,码头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周围晃动的芦苇影子投在漆黑的水面上,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刺鼻气味,虽然很淡,且被河水的腥气掩盖,但沈青瓷对这股味道异常敏感,立刻捕捉到了! 果然有鬼! 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借着芦苇丛的掩护,伏低身体,仔细观察。码头看似无人,但直觉告诉她,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盯着。那几间窝棚里,或许就藏着守卫。 她耐心地潜伏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等待着可能出现的破绽。 时间一点点过去,河面上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给这偏僻的码头更添了几分阴森。就在沈青瓷以为今夜不会有什么收获,准备先行撤离,改日再探时,一阵轻微的划水声由远及近。 她精神一振,凝神望去。 只见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小舢板,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中钻出,悄无声息地靠向了“利源”码头。舢板上站着两个黑影,动作麻利地将船系好,然后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快步走向其中一间窝棚,推门闪了进去。 机会! 趁着这两人进入窝棚,视线暂时被遮蔽的刹那,沈青瓷如同狸猫般从芦苇丛中蹿出,利用码头堆放的几个破旧木箱作为掩体,迅速靠近了那艘刚刚靠岸的舢板。 舢板上空无一物,只有船底残留着一些湿漉漉的、深色的粉末状痕迹。她用手指沾起一点,凑近鼻尖——那股刺鼻的硝石气味更加明显了! 他们是来运送“料”的?还是来取货的? 就在这时,窝棚里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沈青瓷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木板墙。 “…………三爷催得紧,剩下的‘黑疙瘩’必须在这两晚全部运走……”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 “放心,都安排好了,明晚子时,还是老路子,从‘鬼见愁’那段水道走,那边巡查松……”另一个声音略显尖细。 “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提心吊胆……听说永昌那边昨天闹了贼,三爷发了好大的火……”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干好咱们的差事就行……对了,胡三爷让捎句话给这边的‘驼子’,让他把码头清理干净,一点痕迹都别留,特别是那几间棚子里的‘旧东西’,赶紧处理掉……” “知道了……真是麻烦……” “黑疙瘩”?是他们对火药原料的暗称?“鬼见愁”水道?那似乎是漕渠一段以险峻和巡查松懈著称的河道!明晚子时运走?清理“旧东西”? 一个个关键词汇如同惊雷,在沈青瓷脑海中炸响!她终于抓住了确凿的线索和时机!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窃听之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浓稠的夜色与雾气中,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自水面上滑来,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悄然逼近了她的身后。 一股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杀机,骤然降临! 第15章 鬼见愁前夜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单薄的苦力短打,紧紧黏在皮肤上,夜风一吹,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直往骨头缝里钻。沈青瓷蜷缩在芦苇荡深处一处略微干燥的土坎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 左肩的伤口在方才亡命奔逃中再次崩裂,鲜血混着泥水和雨水,将肩头染红一片,陆绎所赠伤药带来的那点清凉早已被火辣辣的剧痛取代。她撕下内衫尚算干净的布条,借着芦苇缝隙间透下的微弱天光,艰难地重新包扎,动作因寒冷和疼痛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利源”码头那惊魂一刻,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黑衣杀手神出鬼没的袭击,窝棚里打手的围堵,以及最后那枚精准打灭灯笼、为她创造出一线生机的石子…… 是谁? 陆绎那张冷峻深沉的脸庞再次浮现。是他吗?他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总是在她最危急的时刻,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可若真是他,为何不直接现身?为何要如此迂回?他警告她“漕渠水深”,却又似乎在暗中为她铺路?这矛盾的举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目的? 还有那个黑衣杀手……那枚乌黑短矢,与永昌货栈那晚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伙人,或者说,是同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可最后那一刻,在黑暗降临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那道锁定她的冰冷杀机有了一瞬间的凝滞,甚至……带着一丝探究?是她的错觉吗? 纷乱的思绪如同这芦苇荡中纠缠的根茎,理不清,剪不断。她用力甩了甩头,将湿透的碎发从眼前拨开。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明晚子时,“鬼见愁”水道。 这条信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地指引出了方向。这是人赃并获,揭开火药原料转移链条的绝佳机会!胡三背后的人,费尽心机转移这批“料”,所图必然极大。若能截获,不仅能救出可能被牵连的孩童,或许还能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大的黑手,甚至……可能与父亲的旧案产生关联?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猛地一热,驱散了些许寒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凝重。 “鬼见愁”水道,她曾在一些描述京城漕渠地理的杂记中看到过这个名字。位于漕渠下游,河道狭窄弯曲,两岸多是峭壁荒滩,水流湍急多暗礁,历来是漕运事故多发之地,也因此,官府的巡查力度相对薄弱,成了某些灰色交易青睐的路径。 在那里动手,对方必然有所准备。仅凭她一人,想要拦下运送火药的船只,无异于痴人说梦。她需要帮手,需要……借助青衣司的力量。 可谁能信?谁能用? 李胖子对她只有打压和利用;孙老鼠畏缩如鼠,不堪大用,且其立场暧昧,随时可能反噬;司内其他同僚,大多对她这个“空降”的、毫无根基的新人冷眼旁观…… 陆绎。 这个名字再次跃入脑海。他是司丞,有权调动人手。他似乎知晓内情,甚至可能就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若向他禀报…… 沈青瓷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陆绎的态度太过莫测,他像是在下一盘大棋,而她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风险太大。若他另有打算,或者为了更大的图谋而选择按兵不动,甚至……牺牲掉她这颗棋子,那她将万劫不复。 不能依靠任何人。至少,不能完全依靠。 她必须有自己的计划和后手。 当务之急,是确认“鬼见愁”水道的具体情况,以及对方可能的行动路线和交接方式。她需要更详细的地形图,需要知道明晚子时,具体会是哪条船,走哪条分支水道。 这些信息,卷宗里未必会有,但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线索——那些常年混迹于漕渠底层、靠水吃水的人。比如,更夫,巡夜的兵丁,甚至是……某些消息灵通的乞丐或地痞。 天色微明,雨势渐歇,但雾气依旧浓重。沈青瓷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返回青衣司。消失一整夜,已是极为冒险,若再被人发现她这般狼狈模样,后果不堪设想。 她仔细清理了周围可能留下的痕迹,尤其是血迹,然后借着晨雾的掩护,如同一个真正的、疲惫不堪的苦力,蹒跚着绕道返回京城。 回到青衣司那偏僻的侧门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幸运的是,并未被人撞见。案牍库内,孙老鼠还没来,只有满室尘埃在透过窗纸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她迅速换上司隶服,将湿透的苦力衣服和染血的布条藏匿妥当。肩上的伤口必须再次处理,陆绎给的药效果然极佳,她忍着痛,重新上药包扎,动作飞快。 刚刚收拾停当,库房外就传来了孙老鼠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心虚的脚步声。他推门进来,看见沈青瓷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抄录文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沈……沈司直,您……您来了……”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显然昨夜码头之事,他即便不知详情,也定然听到了风声,此刻见沈青瓷安然返回,心中的恐惧更甚。 沈青瓷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孙书吏,今日可有事吩咐?” “没!没有!”孙老鼠连连摆手,几乎要跳起来,“您忙您的!您自便!”说完,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己的值房,紧紧关上了门。 沈青瓷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冷笑。这老狐狸,倒是识趣。 她重新坐下,铺开纸张,却并非抄录文书,而是凭借记忆,开始勾勒“鬼见愁”水道附近的地形草图。河道走向,可能的岔路,适合设伏或监视的地点……她画得极其专注,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精确。 然而,仅凭记忆和零星杂记的记载,终究不够。她需要更直观、更详细的信息。 午时过后,她寻了个借口,说是去录事房核对一份旧档,离开了案牍库。她没有去录事房,而是径直出了青衣司衙门,再次换上了那身苦力行头,只是这次,她往脸上多扑了些灰土,显得更加落魄。 她没有再去“利源”码头附近,那里经昨夜一事,必然风声鹤唳。她选择了漕渠中游一处相对繁华、人流复杂的码头区。这里力工、小贩、巡丁、乞丐三教九流汇聚,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她像一个真正的苦力,蹲在码头角落,啃着干硬的粗面饼子,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一切关于“鬼见愁”水道的议论。 “……‘鬼见愁’那鬼地方,上个月又沉了条船,捞了三天都没捞着人……” “可不是嘛,也就‘水蝎子’那帮亡命徒,敢在夜里走那条道……” “听说昨晚‘利源’那边不太平?好像进了水鬼……” “嘘!小声点!那边的事少打听……” 零碎的信息汇入耳中。“水蝎子”?这似乎是一个活跃在“鬼见愁”一带的漕帮团伙的绰号。亡命徒……夜里走道……这与胡三计划运输“黑疙瘩”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她心中有了计较。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锁定了一个靠在货堆旁打盹、衣衫褴褛的老更夫。更夫走街串巷,对各地形最为熟悉,而且往往消息灵通。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在那老更夫身边蹲下,递过去半个还没啃完的饼子,用刻意改变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沙哑声音搭话:“老丈,讨教个事。” 老更夫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沈青瓷,又看了看那半块饼子,接了过去,含糊道:“后生仔,想问啥?” “俺是从北边来的,想找点活计。听人说‘鬼见愁’那边夜里也有船走,工钱给得高,不知是真是假?那边……好走吗?”沈青瓷故作憨厚地问。 老更夫啃着饼子,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几眼,嗤笑一声:“后生仔,想钱想疯了?‘鬼见愁’那是人去的地儿?夜里走船的,那都是‘水蝎子’的人,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买卖!工钱高?有命拿没命花哟!” “水蝎子?”沈青瓷适时露出畏惧又好奇的表情,“他们……很厉害?” “哼,那是一帮杀才!”老更夫压低了声音,“领头的叫‘刀疤李’,脸上有道这么长的疤,”他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心狠手辣,手下养着一帮亡命徒,专走‘鬼见愁’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我劝你啊,趁早歇了这心思,离他们远点,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刀疤李……水蝎子……专走鬼见愁运见不得光的东西…… 信息再次得到印证! 沈青瓷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鬼见愁”具体的河道情况,哪里水流最急,哪里容易靠岸,哪里适合……设卡。老更夫只当她是好奇,或是真想搏一把,倒也说了些,虽然不够详尽,但结合沈青瓷自己的推断,已然足够她在脑海中构建出大致的行动蓝图。 打听到想要的信息,沈青瓷不再停留,谢过老更夫,起身融入嘈杂的人流。 返回青衣司的路上,她的心绪并未轻松多少。对手是“水蝎子”这样的亡命徒,即便她能说动青衣司出兵,一场恶战也在所难免。而且,如何确保消息不走漏?司内是否还有胡三乃至其背后势力的眼线? 她想到了陆绎。或许……不能完全依靠他,但可以有限度地利用他的权力和资源?比如,调阅“水蝎子”和“刀疤李”的卷宗?青衣司专司缉捕审讯,对于京城地下的帮派势力,定然有所记录。 回到案牍库,已是傍晚。孙老鼠早已溜走,库房内空无一人。沈青瓷点亮油灯,开始在那浩如烟海的卷宗中,寻找关于漕帮、“水蝎子”、“刀疤李”的记录。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堆放江湖帮派档案的区域,她果然找到了关于“水蝎子”的卷宗,虽然记录不算太多,但足以让她对这个团伙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主要头目就是刀疤李,活跃于漕渠下游,涉嫌多起走私、械斗案件,但因其行事狡猾,且似乎与某些官员有所勾连,一直未能被彻底剿灭。 合上卷宗,沈青瓷眸色深沉。看来,明晚的行动,不仅要截获火药,还要面对这群凶悍的亡命之徒。 她坐在灯下,开始仔细规划。如何向陆绎禀报才能既引起他的重视,又不暴露自己过多的秘密?如何确保行动突然性?万一陆绎不同意出兵,或者出兵迟缓,她该如何自救? 一个个方案在脑中成型,又被推翻。夜色渐深,库房内只有她一个人,与孤灯相伴,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猎手,默默打磨着利爪,等待着黎明后的博弈,以及……子夜时分的雷霆一击。 窗外的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漕渠的水声,亘古不变地流淌着,仿佛在无声地预告着,一场隐藏在夜幕下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沈青瓷不知道的是,在她伏案疾书,规划着明夜行动的同时,青衣司内另一间值房中,陆绎也并未安寝。 他站在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手中摩挲着一枚乌沉沉的、毫无光泽的铁蒺藜。听完下属关于沈青瓷今日动向的禀报,他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鬼见愁……水蝎子……”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倒是会挑地方。” 他转身,对阴影中侍立的属下吩咐道:“去,调‘水鬼营’待命。明晚……随本官去‘鬼见愁’,会一会这帮魑魅魍魉。” “是!” 属下领命而去。 陆绎重新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屋宇,落在了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案牍库方向。 “沈青……”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复杂难明,“明日,便让本官看看,你这把刀,究竟能磨得多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