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欲挽春》 第1章 初见 上京春日,沿河繁花如锦绣,满楼雕窗轻倚画栏,陌头杨柳青,翠幕桥边,车轱辘滚滚声阵阵悠扬。 “小姐,当心!” 马车行驶正稳,俞挽春本欲闭眼小憩,“嘎吱”,木梁仿佛即将不堪承受断裂开来,余波震得马车左右晃荡,马儿受惊,不安地猛然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 俞挽春后脑勺往后一仰,险些重重磕上车壁,好在身旁晴照及时扶住了她。她心有余悸,马车外便传来车夫惶恐的声音。 “小姐,前方有守卫拦截,属下情急之下未看清路况,还请小姐恕罪。” 俞挽春揉了揉太阳穴,抬手掀起帷幕,展眉看去,巍峨拱桥石桥横跨河流,两岸草色依依,侧方一尊尊石柱敦实肃穆。 马车正是撞上这青石桥面的石墩,所幸并未冲毁。 视线向前延伸,便见到岸畔桥面尽头有行列整齐的持兵甲士。 是皇室禁卫军。 想来是有皇室贵胄经过,是以封了前方道路。 “不妨事,”俞挽春摇头,“只是,这条路看来是走不得了。” 这座青石桥想来不会是唯一渡过淮安河对岸的道路,她下意识向一旁晴照求助。 晴照先前去过白马寺,对路线还算熟识,她注意到俞挽春的眼神示意,迟疑片刻,“小姐,奴婢知道还有路可去往白马寺后山,只是那小路马车怕是走不得。” 车夫顿时面露难色,俞挽春倒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轻盈地从马车中跃出,“左右这里离白马寺也近,你便在此侯着吧。” 车夫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谢小姐体谅。” 看出俞挽春对步行逛街的跃跃欲试,晴照无奈一笑。 “小姐,请。” 两人步行拐向一侧的沿街小道,踏上隔岸的街道,入眼皆是忙碌的街摊小贩,贩卖吆喝声响彻云霄。 俞挽春扶好头上帷帽,身后晴照亦步亦趋跟随。 “小姐,你慢些,小心脚下。” 不出所料,这嘴上说着赶路,实际便是另一回事,俞挽春很快便迷失在这商铺小摊的热闹之中。 晴照见俞挽春左右环顾,半点不见方才在马车里的昏昏欲睡,颇感头痛,“小姐,你这气神,也不像是几夜未安眠的样子。” 俞挽春轻哼一声,拾起小摊前的小玩意儿,随手掂量着,“我许久未曾被放出来,今个儿难得出来一趟,可不得看过瘾?” “唉,这位小姐,好眼光!”那摊主打眼一看便看出眼前少女不一般,瞧这锦衣罗裳,想来是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小姐。 摊主态度十分殷勤,抚掌笑道,“小姐,这些小玩意儿可新鲜着呢——”他贼眉鼠眼地往远处那些禁军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有注意这边,便安了心。 他压低声音,“小的瞧得出小姐是贵人,不瞒小姐讲,这些美玉珠宝,香膏伤药,可都是从图曷那儿淘来的,小姐可有相中?” 俞挽春微微扬眉,图曷那儿的宝物,如今可已不被允正规买卖,不过私下里也不乏人铤而走险,瞧,眼下便是一个。 她正欲说什么,便听到守着旁边摊子的中年男子冷笑:“小姐,你可别听了这厮的话,我亲眼看他是从旁的铺子那儿捡来人家丢弃的劣品,图曷的那些个贵重东西,又怎可能落到他手上。” “嘿!你这混账胡说什么呢?!这可是我真金白银淘来的,你这个破书袋子说什么风凉话!” 这摊主也不知是因为受污蔑而愤慨,还是被戳穿恼羞成怒。他吹胡子瞪起眼来,就要跟那中年男子理论,对方看这阵仗也是不依不饶,眼见硝烟渐起。 俞挽春不蠢,知晓这是两个摊主暗自较量揽客的招数。而旁边摊上摆着笔筒卷轴,书画琳琅满目,这中年男子显然是个画贾,状物临摹确是一把好手,许是个落魄书生。 “小姐,你可来看看我的?我这些实打实画出来的笔墨子,可比他这儿破烂货来得强。” 中年男子见俞挽春望过来,顿时精神抖擞起来,“我这儿可画万物,无所不有,只要小姐想要,就算是没有的,我也可当场给您画出来。” 俞挽春眼见他们战火重新殃及到己身,但笑不语。 而那画贾见状也不死心,赶紧低声道:“小姐,我这话可不忽悠你,只要你喜欢,就是朝中那些显贵,那些个青年才俊,小姐你可别不信,我这儿也是有他们的画像私藏,绝对保真。” 这人端得是高深莫测,俞挽春状似对他的话起了一丝兴趣。 “当真什么都有?”她微弯唇角,眉眼如远山倒晕,“那若是……乌枭卫指挥使的画像呢?” 许是这名头实在过于响亮,哪怕仅仅只是简单说出口,都足以震慑人心。 那本来势同水火,争得如火如荼的摊主两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连路过的行人都侧耳驻足一二。 那画贾想来也是忌惮,但知道这桩买卖来之不易,反应过来后连忙开口,“自然是有的,贵小姐你且等着。” 只见他从满摊堆叠成山的画像里面翻找起来,虽说糟乱得惨不忍睹,不想还真让他翻出了门道。 “小姐……这就是了……”画贾压低声线,面不改色试图忽悠,信誓旦旦道:“小姐,在下可不诓骗你,我也曾三生有幸,瞥见过那位……面具下的真容,这可是我冒死劫后余生画下来的。” 俞挽春循着他露出的画像一看,脸上神情有些不自在。 虽说她知晓这是个骗子,乌枭卫指挥使的模样,无人敢真正亵渎,她不过是想逗逗乐,没成想这骗子还真找出来一幅画像。 俞挽春轻咳一声,接过他口中所谓冒死窥探所画,却被随意摆在人前的画像。 她强迫自己细细端详一番,单看手上这画像技艺的确高超精妙。 只是这人像青面獠牙,狰狞利爪,似人非妖,像是牛鬼蛇神,连维持个人形都勉强堪忧。拿回去贴在府门之上,或许可替钟馗神仙,夜止鬼祟震群邪,去地府可认牛头马面做个远房亲戚。 她皮笑肉不笑,“这长得未免不太方便啊。” 连身旁一位看许久热闹的行人,此时也是忍不住点点头,深有同感。 那画贾见俞挽春兴味阑珊,虽然遗憾,但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转换目标,盯上了这行人,“这位小公子……” 俞挽春下意识侧过首,却是微微一怔。 这随便的一个路人怎也长得个隽秀模样。 许是方才眼睛受了荼害,如今撞见这般虽着布衣却不掩俊俏风流的小郎君,俞挽春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便觉得愈发亲切。 这少年郎君,五官初看柔和,但山根高挺,眉目虽美,却极清冷疏淡,便显得薄凉锋利了些。 奇怪,好生奇怪。 美人皮见得多了,可让俞挽春一眼便觉得亲近的,他是第一个。 少年看样子只是驻足看一番热闹,不想会被画贾找上作苦债主。 他虽面无表情,但眉眼微蹙,看着寡淡,偏生让俞挽春从中看出几分无措茫然。 俞挽春莞尔,好心地出手相助,“这幅画我买下来了。” 这厢画贾见着谁掏出几文铜钱,也就认作谁是衣食父母。眉梢眼角笑出褶皱来,顺手又大方翻找,找出压箱底堆积尘灰的几幅画像。 “小姐,这些可都是那位的画像,便都送您了,不收银钱。” 俞挽春不消细看,便知晓恐怕又画的些奇异的人形。只觉这画贾着实胆大,也不怕乌枭卫掀了他的摊子。 她轻哂一声,婉拒这摊主试图清理无人需要的余物的打算。 “这幅画我可买下了,剩下的你大可作镇邪的门神卖去,可别回过头来哄骗这小郎君,”俞挽春忍俊不禁。 少年闻言眉眼微不可见地扬起,下意识抬眸望向她。 俞挽春倒是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 于是她撞进了一双沉静平寂的黑眸。 方才未曾注意,俞挽春现在才后知后觉,原来此人生一双如水玉的明眸,当真是好颜色。 她方才也不过是莞尔揶揄几句,但灵动神容落入他眼底,碧色霞彩为添花,连带她的眉梢都轻轻漾开暧暧春光。 玉盘似的明霞遍撒珠光,映照无双姝色。 俞挽春抬头见便天边斜阳微垂,天际湖蓝盈盈绘霞,扩散开晕红,她意识到天色将晚。她得赶在宵禁前回府,便不再理会其他,携着晴照转身便走。 “哎小公子……小公子!”那画贾见他终于回过神来,厚着脸皮问道:“小公子,这画你可还要?” 少年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缓声道:“方才的几文钱,拿出来。” 这回轮到这画贾惊愕非常,“这……” “我用我的来换。” 桥边车夫等待许久,待俞挽春终于回来,便赶紧驾驶马车,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打道回府。 “小姐,这求来的玉坠子果真会有用吗?” 俞挽春手心躺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玲珑玉坠,衬得她肤白如瓷。 她们从白马寺后门而入,询问旁人才知晓四皇子今日奉命前往白马寺礼佛,故而前院道路被封。 白马寺为皇家寺庙,此举倒是寻常。 只是,俞挽春来白马寺,就是因梦中频频梦见一人,醒来不解其意,恰好白马寺住持懂得此道,本就是闻声来此拜见住持,如今住持忙于接见殿下,她只得作罢。 但左右不能白来一趟,她便用银两带回一个玉坠。 俞挽春信手摆弄一番,她其实也不大相信这求完神拜完佛便能圆人夙愿,赚得诸佛临世降福,布施恩泽。 不然,这庙里那些个祈姻缘求平安的早该应验,这世间哪还有这么多不平,这土地寺庙也早该被拆了。 “求个心安罢了,”俞挽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看看今晚如何。” 晴照怪道:“小姐从未见过这指挥使,您与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干系,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怎的他总入小姐梦境,扰你清幽呢?” “若还是不行,”俞挽春自然颇为苦恼,暗自嘀咕,“……届时便找上他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神仙。” 当然,鉴于他的名声,若是可以,她不大愿意见到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枝头逢春 俞挽春话虽如此,却也还是不死心地将一点心思寄予在这玄之又玄的玉坠子上面。当夜将之贴身携带入眠,睡前对着玉坠念念有词,“再如何我今日也交了香火钱,信女可是虔心供奉神佛……你最好有点用。” 这般念叨,俞挽春意识模糊,终于夜梦周公。 可就在夜半时分,一阵冷风仿佛暗魂,幽幽吹拂过角落烛火。帷帐深深重,掀起两角瑞锦宫绫,曼丽轻纱迭荡起重叠暗影,榻上少女眉头时而舒展转而又拧起。 她睡得极不踏实,隐约见梦中朦胧,非花非雾朝云无觅,清清浅浅如暗香浮动,只依稀窥见迷雾之中,一抹拉长的人影俯首贴耳,耳鬓厮磨,寥寥数语却似鸳鸯交颈,裹了糖霜般缱绻温腻,软语温存。 俞挽春被活活吓醒。 她猛然坐起身惊觉一身冷汗。 俞挽春微微扶额,感到唇干舌燥,她咽了咽口水,禁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是到了年纪。 可她不过二八年华,还想再在爹娘膝下承欢几个年头,何来什么春闺梦萦。这上京绝色芳华动豫梁,最不缺的便是翩翩公子佳儿郎,俞挽春不曾有过心思,可怎生昨夜让她梦见有人与她倾吐心意? 这样便罢了,奈何那人是指挥使…… 这激得俞挽春当时便下了榻,唤了侍女打来凉水。她低下头洗盥,银边间嵌金丝玉,圆圆铜盆正中花面相映。俞挽春带起一捧水往脸上泼洒,白皙肌肤淌下水滴,只望自己尽早快些清醒,不要再有这些惊骇的梦境。 她坐在铜镜妆奁前,整个人颜色枯槁。 替她梳洗的侍女彼此相视一眼,“小姐,怎么这般没有精神?莫非又是梦魇缠身?” 俞挽春摇了摇手。 沉默片刻,有一个小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大人今日要来查你功课,小姐这般模样,大人见了恐怕……” 俞挽春却只抓住她话中一点,直中要害,“何时说的,阿爹要查书?!” 那小侍女怔愣片刻,忙不迭解释:“是昨日,只是小姐与晴姐姐去了白马寺,不在府中,归来又已夜暮,奴婢担心扰了你的清闲……” 俞挽春本就颓靡的神情愈发枯败,转瞬便蔫蔫地垂着脑袋。 “瞧小姐吓的,小姐届时便是答不出,大人想来也是舍不得罚小姐的,”正给俞挽春梳头挽髻的晴照忍不住轻笑一声。 俞挽春嘀嘀咕咕道:“阿爹本就嫌我顽劣误了正事,先前便不允我随意出府,今日若是再让他有了我的把柄,我以后能有几天安生日子。” 这般想着,俞挽春除却捶胸顿足似乎再无他法,无奈见到阿爹身边管事前来,要请她去往书房走一遭。 她一拖再拖终究还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磨磨蹭蹭来到书房门口。 只是还未完全靠近,里面便传出金属撞击地面瓷器玉碎飞溅的声音。 今日火气这般大? 俞挽春脚步一顿,遂鬼鬼祟祟附耳贴在门板上细细听来。 算这时辰,眼下应该恰好下朝归府不久,莫非阿爹在朝中与人争辩是非未果,受了气? 俞挽春顿时更加踌躇,她这般进去,十之**讨不着好,还是等里面动静稍息再做打算。 “那乌枭卫……!” 不久书房内便响起中气十足的怒骂斥骂,虽说隔着一道门听不真切,但仅仅是只言片语便足以让俞挽春如芒在背。 俞挽春直觉不能再听下去,于是故意用力在门口处跺了跺脚,随即抬手轻叩门板。 里面骂声仍旧不绝于耳,想来里面的人的确气急,不过片刻,房门便被人从里向外推开。 “阿娘!” 眼前美妇人身系罗锦八幅裙,外搭织小团窠纹彩锦,入眼端庄华贵自不言说。 俞挽春见到她的阿娘也在,长舒一口气。 “你的阿爹眼下正是生气,小心惹了他的霉头,”谢月盈见着她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们娘儿俩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呢?”俞堂生瞧着颇不是滋味。 谢月盈轻飘飘瞥他一眼,“怎的,莫不是你方才大发脾气,眼下不准我说了?” 俞堂生顿时没了气势,连忙走过来,“这是哪的话,我可巴不得你说,”他顺势将谢月盈抚上俞挽春脑袋的手扒拉下来,这才神色稍霁,视线转向俞挽春,下意识皱着眉头开口道:“你来作甚?” 俞挽春:??? 眼见夫君犯蠢,谢月盈轻声叹息,“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她轻轻握起俞挽春的手,轻声,“别理会你爹这武蛮子,我们先去坐下。” 俞堂生也终于想起正事,今日本是预备抽查诵读,只是方才七窍生烟将其忘了。他讪讪跟在这对母女身后,可又想起不久前朝堂上的争论,不禁忿忿道,“若不是那乌枭卫手段太过,我哪会这么憋屈。” 俞挽春耳尖微动,她平日里便是忍不住明里暗里向爹娘问些朝堂之事,虽说这些非她该知晓,但眼下她也实在对那乌枭卫指挥使好奇,“阿爹,那乌枭卫怎的了?” 若不提还好,她一提出来俞堂生怒气顿时上涌。 俞堂生怒极,却也不会当真将朝堂纷纭尽数言之,但俞挽春也能勉勉强强拼凑出事情来龙去脉。 自太祖开辟豫梁疆土以来,为巩江山下设乌枭亲卫,其司于朝,直命天子,眼线遍布上京,乌枭卫指挥使向来是御前红人。 只是而今,这乌枭卫作为圣上钦点亲卫军,行事作风越发横行无忌。 依仗天子御牌,屡屡先斩后奏,肆无忌惮。 就在昨夜,当朝户部侍郎,出了名的士人,却在一夜之间惨遭屠虐,尸首无存。 俞挽春早从坊间听闻乌枭卫的心狠手辣,但哪怕如此,她听完仍是不免手心发冷。 此等狠辣手段,俞挽春更是这辈子都不想跟那什么指挥使有半分牵扯。 “小奴儿,”谢盈月察觉到她手上发颤,凝起眉来,轻声安抚她。 好在这厢俞堂生烦躁气闷,全然无了再检查俞挽春功课的心思,挥了挥袖子便让俞挽春赶快离开。 俞挽春也是早就坐不住,只恨不得长双翅膀从窗边飞去,见状她暗暗放松了些,重重点了点头,便毫不迟疑地起身离开书房。 俞挽春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股子憋闷气。 她头疼着这近日以来的梦境,想到梦中与那乌枭卫指挥使的牵扯不清,诸多琐事让她感到燥郁不已。 这闺房困不住她,只会让她浑身不自在。可因着她阿爹的禁令,她不能大摇大摆出府散心。 她脚下踢着石子,只好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逛。 不知不觉之中,她来到一处熟悉的废弃别院附近,俞挽春见着这地方脚步一顿,竟是来了她幼时的“老巢”。 往前数几个岁数,那时她的顽劣性子不知收敛,方才从茳州老家搬来上京,三天一小闹上房揭瓦无所不为,被阿爹罚去禁闭更是常事。 不被允许出府,她离经叛道耍浑也不服气,费尽心思找寻破解之法。 而这俞府本是当今天子论迹行赏御赐下来的府邸,占地极大以示厚禄恩德。 这府邸面积广大,是以府中总有侍卫巡逻不及的偏僻地,况且他们或有懒怠懈逸之时,这更是让俞挽春钻了空子,时不时便在这儿借树爬上墙,翻到墙外偷跑出去。 距那时已经过去许久,而今她已十六,不是未曾及茾的孩童,外人跟前,她是簪缨世家的名门闺秀,落落大方谨言慎行,需得顾及俞府颜面循规蹈矩,故而此处早被她遗忘。 只是如今兜兜转转,竟又重回故地。 她十分利落地爬上一棵树,树荫枝繁叶茂,树枝连理蔓延伸向墙外。 少女身影蹁跹,正要攀上墙头,忽闻墙外急促奔走声,脚步凌乱匆忙,步伐声如鼓点,骤雨难歇,越发急促不安。 叶冠之中窸窸窣窣响动,俞挽春探出头来,很快便看到墙外胡同里一男子连滚打爬,衣袍滚落满身尘土,一手死死捂着胸口,从弧度来看依稀可见里衣中裹着东西。 俞挽春见那人贼眉鼠眼鬼头鬼脑,一眼看出他恐怕是个作奸犯科的小贼。这还不算完,那人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身影,俞挽春仔细一瞧,默默感慨真是有缘。 她慢悠悠轻折一枝锦簇繁花,而那男子只顾着埋头往前逃命,自然注意不到树上还藏匿一人。 俞挽春见他跑至树下,手腕微转,精准地将手上那团花叶小簇甩至那人面上,她这巧劲用得不错,正中靶心。 这东西当然不痛不痒,但毕竟是出其不意,男子被这横空出现的花簇砸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抬手挥开,脚步便慢了下来。 身后的人影自然也不会等着他缓过劲,俞挽春屏息凝神,不想错过什么,她自认自己是紧紧盯着树下一切风吹草动。 可虽有了如此准备,俞挽春却也只来得及看见眼前一抹虚影,形如鬼魅迅捷矫健,不过瞬息的功夫便晃至男子跟前。 “噌”的一声,不知何时拔剑出鞘,剑意孤傲铮鸣,于半空之中破刃挥斩开一道凌厉剑影。无声无息,一枚残叶在空中飘摇打旋,寂静如深潭死水,唯有银剑白刃闪烁冰冷寒芒,直指咽喉。叶落无声悄然坠地,须臾之间,男人噗通跪地。 “漂亮!” 俞挽春忍不住赞叹一声。 第3章 唤你阿酉可好? 少年手执寒铁冰削似的长剑,冷光在他眸中转瞬即逝,随即归于湮灭平静。他毫不留情地踏上男人胸口,看似没有用上多少力道,男人的面色却是转瞬涨成猪肝色,看起来几近窒息。 他随手甩了个漂亮流畅的剑花,寒光归鞘,朱红剑穗荡得飞扬,旋即缓缓抬起头望向树上少女。 俞挽春也没有继续藏下去的必要,从花叶之中钻出脑袋,肩头披落簌簌飞花,若舞蝶蹁跹。 她歪了歪脑袋,轻轻倚靠在树干上,双腿自由垂落轻晃,藕荷新粉百迭裙摆动,裙摆上绣着斑斓的刺绣花鸟如现生机,振翅舞羽轻灵绚烂。 她俯首与他遥遥相望,轻笑一声,“小郎君可还记得我?” 少年郎默不作声,只微微颔首。 俞挽春见此也不稀奇,只当他是生性寡言少语。她从树上站起身,随即果断翻下墙,动作利落干脆,显然是常翻墙的惯犯。 她视线扫过倒在地上的男子,回首看向少年好奇发问:“你是捕快?” 少年不经意间望见她头顶上未拂落的一朵细蕊。 她秀发乌丽油亮如丝如绸,因是寻常日子,只简单绕环挽成精致云髻。鬓边轻缀洁白如雪的花瓣,发间缠丝辑珠青鸟步摇衔着一滴石榴子,殷红得近乎灼烫人眼。 他不禁挪开视线,浓长鸦睫如蒲扇般轻颤,撒下一片深深阴影,他指尖藏匿在袖中微微蜷曲,感到耳垂作怪似的隐隐发烫。 而听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身子却是微微僵住。 捕快吗?少年沉吟片刻,觉着实则也大差不差,便迟疑地点点头。 俞挽春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想到他方才那一招制敌的身手,止不住感慨道:“难怪,你方才可真是厉害极了,我府中侍卫或许没几人能有你这般身手。” 他轻轻“嗯”了一声,神情疏冷,仿佛高耸入云的山巅积石,巍然不动,但不知为何,脸颊两侧耳尖暗暗滚烫炽热。 少年不想让眼前人看出他的异样,便默默侧过身子,确保以俞挽春的角度无法瞧出异常。 俞挽春见他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忍不住玩笑道:“你莫不是个小结巴?”她轻轻扬起斜长眼尾,浓丽眉眼含笑似蕴满园春色,张扬瑰丽,“怎的说话这般慢?” 少年当了真,这回反应倒是快,迅速摇了摇脑袋,唇瓣轻抿,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 “不是,”他缓声开口,随即声调微微上扬又重复一句,“不是结巴。” 俞挽春当然知道他不是结巴,左右不过是玩笑话,听出他声音有了几分急切,便出声安慰,“放心我知晓,哪怕你是,那也无妨。” 少年闻言更着急了些,忘了脚下还有一个人,力道没有收住,竟然将地上男子活活踩晕了过去。 俞挽春被这动静吸引望了过去,见男子昏迷不醒面色青紫,不禁愕然。 少年此时耳垂红烫得俨然已经藏不住,灼烧之感如同星火般燎烧,隐隐朝着腮上蔓延,他收回长腿,努力保持镇定,“他没事,活着。” “如此身手,你可是京兆府的?当真是厉害,”俞挽春歪歪头。 少年只觉得头重脚轻,一股温流流入四肢百骸,全身飘飘然。 可他偏偏鲜少与人这般清闲地交流,不知如何答复,半晌只憋出一句,“多谢”。 俞挽春眉眼稍弯,觉得招呼也差不多了,“那我这便先走了,下回有缘相见。” 他正因她那些话而不知所措,闻言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出声,“近来上京……有动乱……莫要随意上街。” 少女脚步微微一顿,纳罕地望向他。 “若有急事,多些侍卫相随,”少年此刻只字皆沉重掷地有声,想来不能是什么唬人的假话,何况他也不是像是会诓人的。 俞挽春见他无意再进一步解释,个中缘由她也不会多问。他毕竟是府吏,知晓些他人不清楚的事情再寻常不过,她总不能为难人家说些机密要话。 她再如何自然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惜命当然是必然的,故而在此方面格外从善如流,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一番对话,俞挽春心里不虞消散,只觉得痛快,甚至夹杂一丝愉悦,“对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要拖这昏迷的人回京兆府,想来也多有不便,不若我让府中人帮帮你一起搬回去?” 部下早已来此,准备接应…… 这番到了唇边的话又被少年咽下,莫名想要点头。只是他心知肚明,此等公务,若有其他人知晓插手,恐怕会凭白生事,“无需如此,多谢。” 俞挽春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他拒绝也不执意坚持。 但少年却担心起来她会因心意被拒而低落。 蓦然想起,世人多厌谎言。 那她呢?她可会因此厌恶自己? 不过是稍稍想想这种可能,他便无意识地蹙紧眉。 俞挽春见状,纳罕:“怎的了?你可是想起有何急事?” 他想要继续摇头,只是不愿再欺骗她,但实话难以说出口。 左右摇摆不定,最终唯余沉默。 俞挽春觉得他这反应倒是古怪,眸光微动,终于瞧见他越来越涨红的耳垂,白皙盈润的肌肤染上绯色,如同艳霞红玉夺目生辉。 他见俞挽春一直盯着他,她头上那粒石榴石无限放大直直映入眼帘。 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显眼的红晕,他猛地别过脑袋,有些狼狈地避开与她视线相交,心房局促不安地颤动。 俞挽春哪里还看不出来他这是害羞了,他这副模样顿时让她忆起,幼时家住江南,曾见堂前新雀悬飞绕梁。 她仔细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可有不妥之处,却左右想不出有何差错,实在没想到不过说了几句话,居然能让他激动到这种地步。 俞挽春眨了眨眼,虽然觉着他实在有趣,但见他已然这般局促,便只是轻笑。 见俞挽春终于不再看他,少年松了口气,唇瓣微微翕动。只是方才话语何其重要,他觉得有些必要与她再次强调一番。 他语气庄重严肃,“若出了府,见到有何行为异常之人,切记不要正面迎上,俟机跑进人群之中,人多不好下手。” “好啊,”俞挽春眼中笑意灿烂,绚丽辉光夺目至极,一本正经点点头,“届时我若是遇上这种人,便努力将人引到京兆府去寻你,也可为你添一笔功绩。” 俞挽春这话不见得有多认真,其实也算不得由心之词。可一根筋的少年却是真的将其当了真,心中又是暗自着急起来。 他本就不是什么纯粹的捕快,那京兆府中哪会有他的职位,若是有朝一日俞挽春果真去了京兆府找他,不仅会白走一遭,白费她的一番功夫,也会察觉到他是个骗子。 低头默默想着法子,耳畔忽然响起少女清透纯澈的声音。 “说了这般多,忘了告知,我名唤俞挽春,你呢,我还不知晓你姓甚名谁。” 这话落入他耳中可真真是振聋发聩,他身形彻底僵住。 俞挽春能见到的便只是眼前之人陡然呼吸急促几分,可若是抬头看他,神色泰然沉静,并无异样。 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下意识又一次重复问道:“你呢,你是哪家的郎君?” 他沉默片刻,袖中指尖已然颤抖至难以控制的境地。 少年闭了闭眼,轻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右手手心,意识很快再度回笼。 他微微垂眸,斜阳暖光如瀑倾泻,将他从身后笼罩入怀,仿若凿玉细细雕琢,将五官三庭生来具有的凌厉都去除几分,语调尾音却又极轻,隐隐透露一丝他不自知的茫然。 “……我吗?” 他沉默太久,最终也只敢含含糊糊温吞道,越是出声,他的声音便越是微小,甚至细弱蚊蝇。 俞挽春不过是个普通人,五感并不如何敏锐,耳力只作寻常,听不清他所言何物,只依稀捕捉得到他含混不清的几个字,“无……酉……?” 他微微一怔,半晌没有反应。 “各是哪两个字?写作什么?”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少年刚松一口气,转眼间又提心吊胆,只觉煎熬。 …… 俞挽春笑了笑,“可是酉时之‘酉’?” 话已至此,少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那我便唤你阿酉好了,阿酉?”俞挽春唇边漾开笑意,眉眼弯弯。 少年恍惚片刻,终于意识到她这是在唤他,愣愣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面庞。 她头上流苏珠子玎珰,似风过摇铃声。 头顶树冠上应有归鸟飞还于寰宇盘旋,振翅羽翼声刮起风潮,斜前方泥泞土壤覆有潮湿苔藓,阶上石虫鸣蜩。 万物喧嚷,合该息声,不要盖去分毫侬语。 “……好。” 良久,少年小心翼翼唯恐惊扰她半分,低低应了一声。 “那便说好了,” 俞挽春笑弯眉眼,转过身,淡粉裙摆绽放池中藕荷,她朝他挥挥手,鹅黄襦衫明袖在半空轻晃,似蜻蜓点水,算作告别。 阿酉驻足在原地,怔怔望着。 风止,春水波漾住。 第4章 何人? 暗处人影见他们二人终于分别,默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酉跟前,毕恭毕敬正欲汇报:“大人……陛下有令,即刻入宫。” 他沉吟不语,只微微颔首。 俞挽春记着阿酉的忠告,也没有在外面逗留过久,很快便回了府。 只是迎着门外守卫狐疑的眼神,“怎么?这般看着我作甚?”俞挽春道。 守卫虽说用不着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自然也有偶尔偷摸耍滑的时候,可他记得今日小姐应当未曾出过府门才是。 俞挽春听到他这些个说辞,微微一笑,“那便是你记错了。” 应当如此罢,大人历来不允小姐随意进出府门,而小姐又循规蹈矩,遵从父命。想来,是他昨夜没有安寝好,今日神志不清了。 俞挽春在府中安分了几日,只是最近却是犯了难。 她收到烫金书信邀函之时,距离上面既定的日子,仅余两个天数。 晴照端来一杯败火清茶时,见俞挽春倚在美人榻上,虽说算不得满面愁容,但看样子,不见有几分欢喜。 “小姐,有这邀函,你也好让大人同意你出府啊,怎的不见你高兴呢?” 俞挽春懒懒伸展腰身,信手将邀函置于一旁,显然不大愿意多看几眼。 “有何高兴的?这给人接风洗尘的画舫游船,宴会起个雅名又如何,不过也是一些闲人邀几个上京出名的墨客,卖弄才情附庸风雅罢了。” 一来是出于对那小捕快嘱咐的考量,二则……便是她的确对那水上乘船有所厌恶。 最后便是她本就不喜这种功利集会,全是些世家官门子弟,彼此推杯换盏你往我来往,说些不由心的附和言辞。往些年她还想各找理由推脱一二,可如今她再推卸不得。 她可不仅仅只是俞挽春,在世人眼中,她更是俞堂生俞大将军的独女,是俞府的唯一血脉子嗣。 这等名流集会她若不去,便着实欠妥,久而久之反倒会引得些人恶意中伤毁谤,恐连累俞府名声。 她不愿去,却也不得不去。 “好了,小姐,不要再这般闷闷不乐了,可别憋出火气来了,”晴照捧上清茶递给俞挽春,“喝点茶去去火吧。” 俞挽春接过这盏茶,杯中清澈见底,飘着一片碧翠的鲜嫩绿叶,她微微浅酌,顿时小脸一皱,“太苦。” 晴照含笑开口,“奴婢姊妹去了白马寺回来,那儿的和尚可告诉她,这些时日啊,是该吃些苦。” 俞挽春撩了撩眼皮,“怎么?有何说法?” “这寺中法师讲了,佛祖显灵,下了妖魔横行的判词,邪煞遮蔽上京气运,恐有祸害降临。提前吃了苦,后来的可不就是福报吗?” “若本无福分,又何谈先苦后甜呢?”俞挽春不以为然。 府外,人流如绸交织,车马喧腾。 京兆府中比往日更显忙碌,人手都是定的,可上京眼下多生祸端,百姓之间纠葛争端不歇,不免力不从心,治安有所混乱。 京兆尹向来不爱管事,如今更是将事务公文堆积成山,尽数抛给府中其他官吏。此种行径虽说难免引得众人诟病,可京兆尹乃是皇室宗亲,天子脚下威严权压如山倒,老太爷享福不顾他人生死,属官纵然愤懑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厢京兆尹刚接过书吏递来的账薄,见着这银子进账数目不如往月之多,顿时心生芥蒂。 一旁书吏仔细揣摩着他的心思,见状心一沉,连开口:“大人,这本月的流水收支,您看……” “这底下的县尉也是该敲打敲打了,”京兆尹心中不痛快冷笑一声,“这是越发不上进了,都是些好逸恶劳的东西,本官要这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有何用?” 书吏心里自有自己的一杆秤,这京兆尹一月若是能空出个几日处理公务审办冤情,那都是北斗回南的奇事。恐怕如今连那书房墨宝也极新。遇公文则假手参军代理,平日百姓冤屈申诉,一味交予治下县衙,唯有见着孝敬银钱方能展颜,筵席邀约最是迫急。 此等子人物用银更是如流水,不懂节制为何。日常吃穿用度,本就大为耗损府库。本月又是多了笔支出,大手大脚置办江南几处宅院花去不少,这账本上的数目自然不大好看。 书吏实在苦不堪言,可摊上此等子长官,那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京兆尹正欲发作,理事堂外忽有传报,眼见他神色越发不虞,书吏汗流不止,心里暗骂。 这门房真是没有眼力见,莫非不知大人这个时辰最不喜被人打搅。 当堂外砸出此起彼伏的沉重倒地闷响,再度惊动两人。 却又不闻任何交手打斗动静,廊外虽无脚步,但太过诡静,京兆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一排桌案厉声喝道:“何人?!胆敢擅闯京兆府!” 这声音内强中干,没有半分气势。 脚步声终于响起,轻缓平稳不疾不徐,且此人势必有深厚内功傍身,步履前后间隔控制得分毫不差。 京兆尹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从椅上起身,余光注意到一抹玄色衣角出现在视野之内,漆底麒麟纹官靴缓缓踏过门槛,他猛地抬起头。 如同子夜追命索魂的身影,身量颇高,脸上那极具标志性的鸦墨面具,雕绘纵目鬼魌头。 不可置信的目光触及那人腰间的玄铁腰牌之时,京兆尹满目惊怖恐惧,一身肥肠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虽隔着一层面具,那极致阴冷的眼神落在京兆尹身上之时,京兆尹顿时感到自己宛如被缚于烟熏火烤的火具之上,置身斧钺汤镬,压抑至极点的冷戾一寸寸碾过他的全身,血液被无形压迫,凝滞不前,遍体生寒。 那分明是鬼罗刹,是吃人的恶鬼。 只一眼,便让他近乎魂飞魄散。京兆尹再不敢抬头,只能哆哆嗦嗦诚惶诚恐开口:“下臣……拜见指挥使,有失远迎……还请……” 书吏原本还在疑惑,本欲抬头观望,听到京兆尹这般言语大脑轰隆一声,失去所有探究**,只将头低得更死,恨不得自己此刻彻底消失在原地才好。 第5章 遇刺 京兆尹早没了方才半分色厉内茬,惊惧的同时,暗恨:莫非是他最近贪污受贿走漏风声,被乌枭卫抓住把柄顺藤摸瓜给查到了他头上,或是那些个公务有所差错,竟然遭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这般想着,他不禁恨极了底下办事的那些官差,理事不利索便罢了,竟然连这种简单的毁尸灭迹都能留下端倪让人瞧出来。 他胆战心惊,只觉得背上被冷汗浸透,不敢有所言语。 良久,头顶上传来响动,仿佛宣判噩运一语定生死的冰冷,将京兆尹四肢钉死在原地。 左右伸头都是一刀,京兆尹硬着头皮抬起头,却只听见,“近来,可有女子前来寻一捕快。” 京兆尹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砸得狡辩辞令尽数哽咽于口,甚至隐隐怀疑自己可否是突发耳疾。 只是眼见指挥使目光愈冷,视为微芒刍狗,京兆尹恐慌之下意识到这指挥使此次前来,似乎并非是并提罪名要将他下私狱。 他暗暗松了口气,可又对这番话感到极其头疼。实在是有苦说不出,这公文案件他不曾审理一天,那些琐屑怎配得他去屈尊料理。 见他难以给出答复,指挥使连一丝眼神都不曾再施舍他半分,似随手不经意般,掌心无声地抚上剑鞘。 京兆尹看得是心惊肉跳,好在此时从外闪身而进的乌枭卫使吸引了指挥使注意,那乌枭卫使低声向其禀告陈述秘语。 指挥使听完沉默片刻,他放下手来,声音平淡,言简意赅态度果决,“遣派人手”。 京兆尹一时间不知晓这话究竟是针对谁而言,也不敢有所置喙,即又听指挥使补充道:“明日之前。” 乌枭卫使领命而去,而京兆尹咬了咬牙,点头哈腰道:“指挥使安心,本官势必会彻查清楚,明日之前,定能给出答复。” 指挥使冷冷瞥了他一眼,旋即又开口:“指定一人,不可惊动其他。泄密者,斩舌。” 这……这要求可实在苛责,属实有些难办,但京兆尹总算是送走这一瘟神,他见指挥使转身,京兆尹如同被刮下一层皮肉,滩下全身筋骨。 可下一瞬指挥使微微侧首,声音又幽幽传来,仿佛来自地府的噬人心肝肺的恶鬼幽魂,生死仅在一念之间,“上京京兆尹,任职一期无功无绩,欺上瞒下,卖官结党,贿金银不可数。” 他冷声一一述诸京兆尹贪污受贿实据,每念一字,京兆尹面色便苍白一分,直至最后惨白如纸,面无血色。 “明日之前无证可驳,即刻下狱,若能举证,丑时再下。” 这两道选择几无差别,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不过轻飘飘的一锤定音。 这厢深陷绝望之际,俞挽春早得爹娘准许,集了十馀侍卫整装收拾妥当,便乘坐马车前往卉心江。 卉心江水地处上京近郊,前朝一名满天下的士人在此题词,有举世传名之作流芳,从中得名于卉心。因受声名所驱,当时文人雅客无不对此趋之若鹜,至于今,乃名门望族才人佳子神往之地。 每每欢宴庆德,亦或洗尘酬赠,举舞欢蹈迎奏成流俗。 待马车缓缓靠岸,俞挽春掀开帘子,便见江头皆是绫罗绸缎络绎不绝,主人下船接待往来,谈笑风生间言行从容自若。 江面浩渺磅礴水雾缭绕,极目远眺,只见尽头翻涌蔚浪潮生,澄澈明镜水天一色,遥遥撞见数峰倾斜,青山如玉笋,苍翠不改。 江头停泊数艘雕梁画舫,可载数十人。 俞挽春认得此次接风宴的主人,是刘相国的二公子刘文琢,此人是在上京出了名的左右逢源,慷慨解囊,简而言之便是一个广交善缘的活络子弟。 而此次宴会所迎的人物,是他早些年头守宣抚使,受朝廷特调外派南下前往抗灾的挚友,白平清白员外郎。 俞挽春令所有侍卫跟随靠岸听候差遣,随即便与晴照上了临近的一船画舫。 她挑了个地方落席而坐,见宴席上大摆脆甜瓜果新鲜蔬菜,不见半点荤腥,问了一旁捧杯侍奉的侍从。 这才知晓,原是这不久前风尘仆仆归京赴旨的员外郎早已皈依我佛,佛祖座下,不食酒肉。 俞挽春闻言此顿时来了兴致,不兴酒食,那这宴会想来届时也不会太过繁文缛节。期间一些因酒上头,便吐些酸臭诗文的情况应当大为减少。 而后船板有乐师鼓奏,江面浮空水雾逐渐浓郁凝实,大吕黄钟和风乘兴中音,如细雨潺潺温柔清徐,转眼似有鼓槌伴随,响亮明彻,清乐正雅,惊弦拨动碧波声。 伴随鼓乐,宴会舞姬裹红练登场,垂带披帛飘旋漫天遮蔽,待铃儿催响,水袖聚拢又如潮退分散开来,柘枝舞惊鸿,钿头节拍万象开幕。 俞挽春遥遥望见舟上船板伫立一人,临江风动,鼓袖翩翩,人群簇拥其中。 这般显眼风光的,不是刘二,那便只能是白员外了。 俞挽春对这些人之间的攀附并无兴趣,很快便收回视线。 不出她所料,席间无不是酬唱应和,以及不厌其烦的附庸。俞挽春听得那是越发百无聊赖,但哪怕她已经极力降低存在感,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她这个香饽饽,毕竟是俞将军独女,谁会不愿与之结识。 故而不时有人来她席间致茶,俞挽春还是得强行撑起温婉大方的表面功夫,一一将其敷衍应付过去。 她眼下未沾一滴茶水,应付人的功夫便已经让她口干舌燥。 俞挽春静坐席中,整个人身板挺得板直,耳边尽是些恼人的嚷嚷声,她默默端起茶杯来,有些自暴自弃。 她低头正欲饮茶,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闪而过的冷芒。 她动作一顿,缓缓放下茶杯。 不会看错,这太眼熟了,前些日子阿酉出招时的模样震撼人心,风过留痕,牢牢印刻在她大脑中。 方才分明是一柄晃过的冷刃。 俞挽春意识到不对劲。 所有宾客随身侍卫皆在岸边等候,留在船上的大多不过些文弱士人或是官家小姐,况且哪里会有人赴宴随身携带利器入席? 她随手拈来一粒红果子,其果肉晶莹红润,却不入口,只在手心把玩,暗暗沉思。 晴照见状奇怪,于她耳边低声道:“小姐?” 俞挽春不动声色地朝方才注意到异样的方向看去,终于瞥见一个男子,那人看着格外面生,这个姑且按下不管。 他面容普通泯灭众人,不易引人注意,但神色有所异常,若是观察下来,便能发觉他与周遭人格格不入,且左手时时虚握预备成拳,而右手则习惯性地摸上左袖袖口。 她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眸子,平视着端放在席上的茶杯,茶水不断翻搅起水花,不复平静。 画舫靠着岸畔,有绞索将地上木桩与舟上两角牵绳连接,紧紧栓牢在一起,防止舳舻漂离开来。这江面风平浪静,船只理应平稳。 可眼下茶水晃荡不止,显然不是简单的小风小浪造成。 这画舫……分明在向江心前行靠拢! 意识到这一点,俞挽春下意识站起身看向船首将军柱子,可意外来得便是如此突如其来。 隔壁船舫传来一阵骚动,随即震天的惨叫声尖锐入云端,而俞挽春所在画舫上,一人如同突发恶疾口吐鲜血。 那人距离她不远,故而她清晰地看到船板被刺目的鲜红染上血色,一滩淋漓的暗红血液中,依稀可见细碎肝脏血肉。 这不过是一个开端,紧随其后,相似症状相继出现,逐渐在整船画舫上波及开来,那些人吐出内脏碎块后仿佛没了骨头似的,再无法支撑躯体纷纷倒地。 而此时先前被俞挽春注意到的男子再不掩饰,竟公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弯刀刺向他身边之人。 船上人几乎没有武力傍身,哪怕连那人的一个招式都难以招架。 尖锐,刺耳,如同溺水的窒息感扼住在场所有人的咽喉,气流在胸腔中不断淤堵云涌,随即冲破一切阻碍,爆发出极致绝望的痛苦哀嚎。 俞挽春从未见过此等炼狱场景,近乎陷入慌乱之中,但仅剩的理智不断提醒着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她指尖狠狠掐进手心,锐利的疼痛感她无意识蹙眉,但也让她无措内心稍稍平复下来。 绳索被割断,画舫向江心游去,但显然不过是在瞬息之间发生,岸边侍卫势必已然察觉不对,她能做的唯有等,只要撑到他们上船…… 但这些出现得太过迫切,俞挽春尚未反应过来,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刀锋便已逼迫到他眼前,那刺客已然至她跟前。 没有比白晃晃的刀面在眼中愈发愈大,而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还要令人恐慌,俞挽春大脑近乎空白。 却闻身旁风响,俞挽春注意到身边的晴照似乎想要挡在她身前。 她心一狠,抬手一把将晴照推开,奋力躲开那直直朝她心口而来的致命袭击。 那刺客自然不会想到一个身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竟然会反抗,本该刺向她心口的刀锋猝然偏转…… 第6章 幻象虚实难辨 当冰冷的刀锋刺入皮肉之中,剧痛如翻天巨浪汹涌,江涛狂澜拍岸,轰然之间将劈开深不见底的天堑,转眼席卷全身。耳边唯余嗡鸣声,这一刀仿佛要从她肩上活活剜下一块粘皮带骨的血肉。 血色浓郁,滚雾翻起,搅起筋脉五脏,血液逆流的透骨疼痛难忍,视线模糊,她看不清眼前一切。 鼻尖溅上一滴湿意,刺鼻的铁锈味霎时倾荡开在半空,血雾腾起直钻她的大脑,周遭一道凄厉至极的嘶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小姐!” 俞挽春手脚冰寒,已无所谓力气,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蛮狠劲,亦或是到临头最后一丝气血从血脉中喷薄而出。彻底昏迷前,她抬起手来在那人手臂上狠狠刮下一道。 口鼻憋闷,头重脚轻的晕眩神迷之感,使得全身沉重动弹不得,偏又无力似灵魄离体而出,晦暗无光混沌不知归处。 但她知道,她不会死。 …… 诡静,森冷,死寂到哪怕只是置身其中,这彻骨,深入发肤,仿佛万物俱灭的萧沉,也能轻而易举使人心神崩溃,陷入无劫不复浑噩之境。 “滴答”,一滴水声,在空旷的黑暗之如涟漪般中扩散,却转眼被虚空中无尽的深渊吞噬,直至消失匿迹。 眼前迷雾稍散,有人燃起火星。 火苗“腾”地一下蹿出来,地下阴森深幽的暗廊长道,冲天的光亮点燃沿途的盏盏长明灯。 蜿蜒曲折的无人之地光影绰绰,焰火在半空翻滚“噼啪”作响,如同张牙舞爪的扭曲明灭。 俞挽春被这乍现的光亮刺得双眼止不住沁出泪来,感觉白光蔽眼,待适应过来,才默默睁开双眼来。 牢狱两重锁,头顶乌木房梁倾斜,乌压压一片,仿佛坍塌倾覆的错觉让人不禁胆寒。 这里像是监牢,每处都叫人压抑。 俞挽春还未反应过来,忽闻身后沉重枷锁断裂坠地,惊动了这方仿佛地府深处潜藏的危机。石锤扬起随即重重落下,敲醒了她心底鸣钟,她下意识转过身,抬起头。 待她目光与暗处那抹身影遥遥相撞,她隐隐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放眼望去,他身旁尽是些她以前从未见过甚至听闻的刑具,那单是看着便心惊肉跳的严峻刑罚,恐怕挨过一遍后连金刚铁骨都能碾碎成粉末,俞挽春不敢想象,若是施加在**凡胎身上,恐怕不死也成肉泥。 好在,这个梦境没有丧心病狂地让俞挽春观摩一番。 这一次,眼前梦境倒是清晰得很,她清楚瞧见他分明戴一鬼面。 他正处于光影摇曳交错之地,浓色如滴墨的面具置身诡谲晦涩的幽光之间,一半稍显柔和似人间之人,一面则是深深凹陷,如同刻骨刀削后,从被劈开的血肉模糊中潜滋暗长出的腐朽荆棘。 一明一暗交织融为一体,长明灯光影明灭摇曳,将他斜斜扯出深深人影投射到墙面,看着便鬼气森森。 似有人声喃语,但她听不真切。 “劓鼻,剕之,割骨削肉……” 那人声音极轻,轻飘飘的仿佛一吹便散,至简。而俞挽春听清后,顿时头皮一炸,只觉得自己全身都阵阵隐痛。 俞挽春透过他的身后,看到一人浑身血污肮浊,皮破肉绽,看不出个人形,被几根铁钉钉牢在刑架上。 视线被遮挡,她只能依稀看见,似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濒死之人,无声垂落下一只血手,手上一条极长的淋漓血痕贯穿她的心底。 “滴答……” 血液蜿蜒,顺着指尖滚落成珠。 …… 她缓缓抬手拂过狭窗,柔和光线从罅隙中撒落到她的指尖,日光温暖轻柔,倒叫她有些恍如隔世。 是梦境……可怎生如此真实。 “呜呜……小姐……小姐!” 乌泱泱的人声嘈杂,直叫得她头晕眼花,指尖微微一动。 旁边人注意到她这微弱的动静,顿时欣喜万分,却不敢伸手去碰,可很快又是哭又是笑,在一边抽泣得喘不过气来。 俞挽春听出这是晴照的声音,不禁无奈,她这不是没死吗?哭成这样,像是招魂似的。 只是待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左肩刺骨钻心之痛再次麻痹她的上半身,连带着眼皮沉沉。 可俞挽春听着晴照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心里颇不是滋味。她酝酿片刻,终于抬起手,仿佛在泥沼深潭中攀住一根漂浮无根的腐木,一点点挣扎着撑起身,连着筋肉撕扯,抽去一身腐烂的枯骨病痛。 “小姐!” 晴照的声音已然嘶哑到极致,当她见到俞挽春睁开双眼,又是一行行清泪淌下。 俞挽春眼前尚且还有些朦胧,她勉强撑着精神,本该清丽秀气的小脸蛋,渗着几分靥白,有气无力开口:“别哭了,你小姐我这不是活着吗?再哭下去,人家听着了,还当你要给我披麻戴孝了。” “小姐瞎说什么呢……”晴照见她还能说笑,稍稍安了心。可是看着这平日里何等明艳灵动的少女,眼下竟是这般虚弱不堪的模样,一手捂住唇瓣耷拉下双肩抽噎不止。 俞挽春见晴照如此,知晓她是愧疚难当。她们虽是主仆,但彼此情感深厚,非比寻常。 可那把冷刀子本就是刺向她的,又何苦要在此等险境之下,还想要搭上自己的命,以命抵命,换她而活呢…… 她轻声叹息,此事无法,只得等晴照自个儿释怀。 俞挽春眼下是万万不可动弹,也只得平躺着身子,睁着眼望着头顶屋梁,察觉到周遭装饰质朴简素,环境陌生,她微微侧耳。 这里并不安宁,相反人声鼎沸喧腾得让她以为身处闹市之中,喧喧嚷嚷,往来脚步急促匆忙,忙碌之中夹杂窃窃私语。 她鼻尖嗅到一股子浓郁扑鼻的药味之时,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馆。往来之人都是大夫学徒,若没有猜错,医馆之中的病人,恐怕都是那些船上的一众人。 俞挽春不喜欢药味,甚至格外痛恨,自小如此。 是以当俞挽春皱起脸蛋苦大仇深,神情中的嫌弃毫不掩饰,活脱脱像是稚气未散,还与往昔那般幼稚鲜活。本还抑不住情绪,陷入哀痛之中的晴照瞧见她这样子,险些笑出声来。 俞挽春见她笑了,“你笑什么呢?” “笑小姐还现在还能和奴婢玩笑……还能……”晴照说着,鼻尖酸涩不已,可她总算是收拾好心情,“真好。” “刺客可被抓了?”俞挽春见她这样,心里一块石头也是稳稳落地。她试图吐字清晰一些,但如此,嗓子便仿佛被烟熏火燎过,遂作罢,仍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腔调。 “没有……”晴照谈到这个,脸色便黯淡下来,“他们胆大包天,显然早有预谋,等护卫上船,那些人见人多势众并未恋战,很快便潜江离去了。” “不过……”晴照语气微微一顿,下意识压下声音,“没多久……乌枭卫便赶来了。” 俞挽春眼皮一跳,“是吗?怎的是他们?” “奴婢从前也未曾见过乌枭卫,也不知晓他们究竟是谁,只是听见一旁的人似乎认出了他们……或许当时恰好在附近……” 饶是几个贴身侍女里最为沉稳的晴照在经历这些后,也是无法耐住气性,“乌枭卫既然有那些个骇人的传闻,想来那些刺客应是不敌他们的。” 她愈是如此言语,便愈是气愤,哪怕平时视乌枭卫如妖如魔,此时也只希冀他们能一展身手,“合该将这些人抓了,扔去牢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俞挽春闻言再次回想起她苏醒前的那个罩着一层迷雾,看似可怖的噩梦。 又有何比,比起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惹火上身的乌枭,那些隐匿于人群,以寻常面貌示众,可笑里藏刀狼子野心,与那着鬼面具的指挥使相较,未必能胜他几分心善。 俞挽春无力地闭上双眼,只觉心神俱疲。 早知有此灾祸,她干脆胡闹一回通通拒了这些个邀函,如今为一趟集会把自己半条命搭了进去,着实显得不值当。 第7章 君赠白瓷瓶,换尔尺素书 此次宴会出了此等惨绝人寰的闹剧,何况是天子门下,自然是惊动朝野,九重阁之上天子令乌枭卫统领部下各司,督察执办,审理调遣一众人等,封锁城门,自上而下彻查此事。 唯一能有所庆幸的便是当时侍卫赶来得尚且及时,并未让那些刺客有机可乘,伤者凡尔,诸如俞挽春遇刺险些成刀下亡魂者,属实尚少。 只是与俞挽春一并应邀参集会之人,如她昏迷前所见口呕血肉心肝,乃是身中奇毒,不过那些下毒之人尚且留有余地,未曾当场便致人暴毙。 她料想那毒祸之源,恐怕是宴会之中那些茶水,她同样用了筵席之上所奉瓜果,不见有事,唯有最后止于杯茶,才避免于难。 当然,此等后事,不过靠着闺中侍女打听得来。俞挽春自被接回俞府后,便已然与外界截断联系,待伤愈合。 问其于朝中为官的阿爹,全是忧虑她再遭凶险,半真半假,消息不可真当为金科,十分话语挑挑拣拣不见得有几分真言,也是靠不住的。 俞挽春左右都不是能安分守己的人,见他这般瞒着自己,也是抓心挠肺试图从他那张铁嘴里翘出几句人言,当然也无后续。 未知真相,俞挽春虽勉勉强强并不如何心甘情愿,但也还是收敛性子乖乖待在闺阁之中好生养伤。 户外天明,晴空如碧洗,早有春暖沁人心肺,尤其窗外,而今晨曦雾薄,草嫩露珠吐蕊。 今日倒了春寒,俞挽春推开窗,便觉身上春衫或当添暖,只是如今幽居于宅,俞挽春可谓磋磨,也觉得处境未尝不凄凄惨惨。 树上闻啼,原是喜鹊立梢头报喜,小小身子穿梭于绿荫,间关婉转轻鸣,花底丛下戏春枝。 三两枝头喜色袭人,交错掩映门庭。窗前少女轻倚软榻,一手随意撑着下颌,如葱纤指慵懒垂落于榻。细长白素束腰勾勒腰线,绦尾迤逦垂落,佩青锁玉扣。未着华装不饰粉面,倒也真是有几分幽居素雅之态。 她此时手里捏着一封书信,待问清来人后,心湖不由得生起涟漪,“原姐姐?” 晴照轻轻点头,“是的,是原二小姐送来的信。” 俞挽春看完这信中内容,心绪复杂。 这些时日以来,多少闺阁之友前来,只当寻常,可原谙…… 她已记不清她们是从何时断了联系。 原府二小姐原谙是她幼时玩伴,只是后渐渐缘浅,渐行渐远,不想如今她卧伤在榻,会收到她的慰问。 俞挽春仔细收起信来,缓缓起身,向窗外望去,见得栏杆前围着些人。 “……这些人是作甚?” “小姐,是夫人吩咐,花朝节也要临近了,让花园子过来栽种移植些应季的花草,”晴照接了话头,解释道,“想来是怕小姐眼前太素净寡淡。” “小姐……” 晴照忽而声音有些吞吐,似在犹豫踌躇。 俞挽春见她迟疑:“何必犹疑,但讲便是。” “小姐,双儿今早出府采买,见到府外有一小公子被守卫拦了下来,那小公子看起着陌生,问其何人,便说是捕快……”晴照语气越说越是奇怪。 俞挽春眉心微动,“捕快?” 晴照本是觉得蹊跷,可见到俞挽春这不同寻常的模样,诧异同时下意识问道:“小姐当真认识他?那人说是送来了一份药膏,想要赠与你。” 猜作是阿酉,俞挽春接过晴照拿出的一只白净的小釉质瓷瓶,虽是无明丽颜色却也素雅精致,入手光滑细腻,温润如玉的小巧物件。柔软指腹轻轻在瓶身拂过,而后稍稍一滞。 俞挽春俯首,这次看得细致了些,便能看清这小瓶儿并非毫无饰样,相反,瓶身上若有似无,分散开似游龙飘逸的雕琢痕迹,顺着这些细纹一点点描摹下来,便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的繁丽细密云纹。 若无想错,这该是新鲜雕刻出的纹样。 她福至心灵翻转瓶口,看到瓶底,那字样极淡,却能辨别出,那是一个“酉”字。 当真是阿酉,她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个捕快,垂着眉眼,用那只握刀的手,控制着手腕力道,一点点打磨而出光润的瓷玉瓶身。 不过阿酉又是如何知晓,她受伤之事,莫非是从府中传出风声,他从旁人口中得知。何况他看着又是那般冷淡之人,怎会这般好心? 俞挽春轻攥着这药瓶,波动的心湖莫名放空平静下来。 不过,能想到与她送药膏,又能静心细致地纹上精致图纹,也算是将她当作了朋友。 …… “小姐是何时认识的这捕快啊?”晴照见状心里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俞挽春并未多加言语,只说道:“无意中认得的一个友人。” 她将药瓶轻轻置于梳妆台上,摆放在铜镜旁,紧挨梳妆匣。莹莹玉琇浸透冰裂雾面水波纹,沉静清透。 真是怪了,怎的会觉得如此顺其自然……分明与他堪堪不过萍水相逢。 只是莫名想起,那双初见她便觉得亲切柔和的眼。 仿佛曾于梦中千百次相遇,瞥见那抹明润蕴藉,独留清霜月寒的绝色。 ……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俞挽春只是左肩受伤,但也贯穿血肉损了筋骨,便是不满二月也需三旬天数休养。 是以俞挽春在闺中掰着指头细数所困日头,惊觉竟即将弥月。这些时日她捡起了书来,耐着性子看了段时间,只是她到底是不肖阿娘。 阿娘当年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名动上京,美名甚远。 却不知为何看上阿爹那个糙汉子,以顶尊贵的权贵之女身份下嫁给了当时不过是个小兵小卒的俞堂生。 好在俞父拼着一股子蛮劲在疆场上冲锋陷阵,几年内高升将军之职,也还算是争了一口气。 但她这阿爹可不义气,他自个儿出身草莽,却倚老卖老,想让她这个女儿做好生习书的料子。 想来,她不喜这些纸上的死板东西,可都怪她阿爹。 俞挽春想到自己这还未完全痊愈的身子,顿感遗憾,若是她会武功,不说如何反抗制服,当初那一刀也可躲过去。 她幼时顽劣不堪,俞堂生惹不过这混世魔王,便请了师傅来教她。 但她那时样样不愿学,学武也只学了半桶水,三脚猫的功夫,后来便半途而弃。 而今她倒是后悔,但她也知晓这练武看重的是童子功,而今太晚。 只是她可不想日后再让爹娘担心。 习武想法涌现心头,便是从所未有的强烈,入夜都不曾消退。 她若是想要习武,再简单不过,她身边可不正现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权当再给阿酉个阜财的活计去。 晨起下榻,她顶着一双疲倦的睡眼,风风火火来到桌案前。 挽袖研墨,轻抚平宣纸褶皱,镇纸侧压。俞挽春右手提笔,正欲书写。 只是,当毛笔悬于半空,蘸墨笔头却是凝住不动。 阿酉……拜师学武尚且讲究个三关九礼,她不过修书一封,便要个生人过来,不辞辛苦地亲身传授功夫。 恐怕,也只有真傻子心甘情愿。 待墨滴浸润宣纸,晕染开深浅不一的水痕,俞挽春这才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阿酉刚送来药膏,她也当致书言谢,至于此事还是日后见面再谈。 她静静端坐身子,撤去那张脏污,换上一张透着清淡檀香的宣纸 ,娟秀小字缓缓浮现在笔墨纸砚中。 俞挽春暂且静下心绪,在书信中多次道谢,顺带关心了他一嘴近来如何,可否安康。行笔至后,心思活络轻快了些,也是不禁讲起自己这些时日甚是无聊,左右干不得什么事。 又是笔尖一转:“府中近来移植摘种新鲜花草,你对此可有偏好?若有,不若帮我出出主意?” 待墨水干去,吹可弹面,她好好将其折起,用白纸绢包裹规整。 随即,俞挽春唤来侍从,令其去往京兆府,将这书函交给一唤作“阿酉”的捕快。 “难为你走一趟,切记要将这信给他,”俞挽春取出一个银元宝交给那侍从。 那侍从见不过是走一趟,居然能得了个银锭子,出手这般大方,他自然不会推脱,连连应声,随即便接过这书信退下。 第8章 信中语,心中事 自上任京兆尹经察下狱,此等大快人心,先前受制于人时日已久的属官得了一息尚喘的余地。只是风波未平,京兆府再横生枝节。 无他,盖那当朝酷吏天子近臣,乌枭卫指挥使,为彻查先前集会一案,以益于布局兼顾为由,竟然直接搬署至京兆府内。 而今京兆尹虚设,却是一山倾倒再来猛虎猛鸷盘踞,一时间弄得京兆府内人心惶惶,不得安生。 “你小心点,小心那位……”一府吏见着衙役粗手粗脚,闹出动静哐哐响,下意识就朝着那府廨内厅的方向看去,好在不见惊动贵人。 “车令史,大人还没有歇下来吗?”这衙役声音粗狂,“咱啥时候能走?” 他是临时雇佣进来,大字不识一个,全靠着一身好勇猛的脾性,手脚虽粗笨,但人也老实巴交,平时府中多有苦力也都是他出力气。 车令史闻言也是习以为常,“柱子你先忍着点,大人从昨日到今巳时,一夜未合眼,想来也该累了,你先挨挨。” 柱子是个粗人,直来直去惯了,粗声粗气,嗓门也是震天响,“俺滴老娘等着俺,俺还得回去给她烧柴火哩,大人干活咋恁久。” 指挥使大人勤务求实,虽说暴戾了些,也总比在那些个不管事的手底下讨日子强,车令史腹诽几句。 车令史安慰柱子几句,正欲进内厅汇报事务,廊外门房突然闯了进来,车令史一看便知是出了事。 “府外来了个人,是传信的,”那门房似乎是生平头回遇到此事,“只是他说过的那人叫什么阿酉,我可从未听说过……” “我看他应该是个侍从,但衣着不错,想是大户人家身边伺候的,只是下不定主意,你看……” 他自顾自说着,却见眼前之人脸上打翻了油瓶似的变了脸色。车令史大惊,“你可别把人赶走了!” 门房摸不着头脑,“自然是没有,只是这究竟是什么事……”车令史可没闲心思跟他胡扯八扯,“快去把那人请进来……” 见他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急迫样子,门房也是个聪明人,自不去多问,哪还敢浪费时间,赶快去请了府外苦等良久的人。 车令史便是先前京兆尹身边的一个小书吏,自从那日亲眼目睹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京兆尹被指挥使轻飘飘几句给吓得腿肚子打颤,他就知晓这指挥使大人绝不是浪得虚名等闲之辈。 果不其然,而今他被提拔一番,也一直记着那日指挥使大人所言的女子和捕快。只是哪怕这些时日以来密切关注,也未曾暗访出何结果来,不想今日终于是有了门道。 于是当审理卷宗的指挥使闻得传报,笔耕不辍,只淡声道:“何事?” 回复他的是车令史颤颤巍巍的声音,“回禀大人,您要寻的那位姑娘……派人来了信件。” 心神乱了阵脚,指挥使放下墨笔。 俞府侍从可不知晓这里面坐的何人,端得是甚官职要务,他规规矩矩循着小姐吩咐,一板一眼道:“回官爷的话,我家小姐写了书信,不知那位捕快在何处?” 悄悄摸摸竖起耳朵的车令史闻讯直觉不对劲,与另外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但很快他便让柱子几人退下离开,如今此间也只剩下三人。 室内人音幽幽冷寂如寒月孤萧,“而今他不在此处,你交予我即可。” 那仆从脑子里一路峰回路转,想着既然不在,让其余人转手交给他也是一桩好事。 指挥使轻手接过车令史递至跟前的书信。 他垂着眉眼,小心呵护,仿佛手心里是易碎的琉璃。 如此便罢,他竟然还翻阅起书信来。 眼见指挥使时有凝眸沉吟之时,仿佛面对的是肱骨朝臣,看的是齐民要术。 这可让车令史越发感到如履薄冰,这哪是寻常书信,看看这样子,看看这般的耐心,简直难以将其与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冷面指挥使相联系。 阿酉阿酉……哪是找的什么捕快……阿酉……莫非就是指挥使本人……莫不是那位小姐对指挥使的爱称? 车令史被自己脑子里惊天动地的想法给吓得不敢有所动作,不知自己可否是勘破何天机,若是指挥使届时杀人灭口可如何是好。 他欲哭无泪,恨不得先前与柱子一并一走了之。 “退下,”指挥使似乎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 从外向里望,只能见他一手静静撑在堆满案宗卷筒的案牍之上,一抹劲直如修竹的腰杆,孤冷声线从面具传出,透着一股沉闷的低声回音,“……时辰已到,你们不必留府,可自行离去。” 车令史如释重负,火急火燎离开。 “俺滴车令史,你恁看得怪怕的,咋滴了?”廊外的柱子看着车令史煞白的脸色,挠了挠脑袋。 “这些事你少问,”车令史没好气地回道,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瞥了柱子一眼,“行了,你不是想回家吗?大人开口,可以离开了。” 柱子闻言,其他尽数都抛在脑后,喜不自胜,“大人恁好哩。” 车令史听他这般讲,一时间无言以对,就知道吃,那指挥使是何人,响当当的人物。至今市井传闻,便是他一言不合大肆屠杀,暴虐无边,此等嗜杀成性之人,能在其手下苟活已实属不易,哪还能谈他好与不好一说。 指尖翻过卷宗,窗影斑驳,指挥使提笔,暂且搁置乱绪,稍有宁静,却为突兀的宫中传报了却安宁。 近日黄昏,六椀菱花窗掩映诸大臣密谈而去的身影,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朱漆窗棂在落山余晖下,失去光亮颜色,夹纱上投影的一缕身影庞大佝偻,被镂空景泰蓝的浮影切割分裂,逐渐显得不伦不类。 “南下一事,你且好生准备,当知晓用意,勉王万不可忽视。” 案前御泥盖印成章,苍老浑重的声音落响。 鬼面掩去清隽眉眼,殿内静默,他无声接过文书,玄铜面具浮现诡谲流动的金属光泽,修长身影似山玉积石,冷冽不可折。 他缓声开口,如出刃剑芒,凛冽肃冷,“是。” 未已,王德忠大总管轻手轻脚入殿内,于落地罩外轻传,“启禀陛下,谢少卿求见。” “宣。” 随太监引领走入外间的谢少卿一眼便见到离去的指挥使身影,稍作留步招呼一声。二人擦肩而过,玄衣袍角划过一丝冷意,指挥使眼神无半分停留,只颔首示意。 “微臣谢缶,拜见陛下。” 入了御书房,谢缶跪坐举目行礼。 “平身。” 承元帝从御案中抬头,肩上赭黄龙纹清晰可见,浑浊老辣眼神直视而去,“爱卿,近来京中刺杀一案,你有何见闻?” 早已做好准备,面对这直截了当的话术,谢缶也不见慌乱,“启禀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自武断,但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承元帝这才缓缓点头,瞥了眼手上奏折,声音阴冷,“这俞爱卿,近来弹劾他的人是越发多了,想来是居功自傲,不拿朕放在眼里了。” 谢缶神色未改,“为君臣子,微臣誓为君解忧,万死不辞。” 第9章 花朝之约 转眼次月,绿草繁荫愈显葱浓,庭院青绿春色满园,风华无边自在逍遥。 不知是阿酉送来的伤膏确有奇效,亦或有功于那些个大夫。俞挽春伤口表面已经勉强愈合,剩下一丝白色疤痕未消,只待用伤药好好湿敷,不日便可光滑如初。 只是到底休养时日不够,她不过是表面与寻常无异,可内里还是有所亏损,皮肉拉伤尚未完全痊愈,左手使不得力,拿不起重物。 但俞挽春早已耐不住性子,她生来守不住安静,而今在闺中关门苦熬许久,又眼见花朝节将近,坊间势必热闹非凡,她自然是想赶紧外出府门去去萧索晦气。 旁人不知晓俞挽春生性还算有理可循,她的爹娘自然是知晓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他人面前倒是乖巧,实则底下藏着个古灵精怪的跳脱性子。见她这养伤时日安安分分,未闹出幺蛾子,且也心忧她这些时日待得心里积郁,对身子也无好处,便松口同意了她。 俞挽春此次不过打算在府外附近乱转一圈,况且因不日便是花朝节,府中一些奴婢丫鬟早早放府归家,她本身也无意带上其他侍女亲从,便一人便出了府。 俞府门前有一树槐,树上枝丫伸展,纵横交错成冠状,听闻从建府以来存在至今,如今树龄已不可数,终年屹立不倒。唯见似大雨亭盖宽大,树皮干瘪粗糙,其庞大需数人合抱,惹眼至极。 故而俞挽春微微轻拾裙角,踏出府邸门槛,抬起头俶尔便见那粗壮槐树旁,一人正静静驻足停留。 想来,是那人长相太过扎眼,否则平时来来往往无数,怎不见俞挽春注意到旁人,怎生穿梭云烟漫漫,独独打眼一看便能瞧中他。 俞挽春放慢脚步,好奇打量着那正阿酉。 怎的来了这里,是正巧来办案路过,亦或是来寻人? 不过见他那哪怕面无表情,也难以遮掩几分他眉眼间的徘徊恍惚,着实看着不大是有何正事而来。 许是安分守己过久,俞挽春此时心中俨生捉弄之意。 若是来寻她,便是他自个儿送上门来给她欺负,若不是来寻她,却偏巧站她府门槐树前让人心烦,那更是活该。 这般想着,俞挽春有意不往正前方行去,绕了弯便往那槐树背后拐去。 她表面只当寻常模样,身子轻,在外人看来,她的身形甚至格外端庄平稳。 也是存了心思想要吓吓他,俞挽春脚步放得极缓,小心避开了地上易发出声响的落叶,终于绕到了他的身后。 望着眼前比她要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郎,俞挽春一时犯了难,幼时吓唬吓唬爹娘,还算作孩童嬉闹。 可现在她年已十六…… 但俞挽春向来不是愿意多压抑自己的人,想要逞能便一逞,若是嫌其幼稚那也全是后面需要考虑,何必心忧当下。 于是俞挽春压住步子,泥金莲纹裥褶裙角遇和风轻拂,裹挟温柔和煦,抬手间薄袖轻垂,露出一抹白皙的凝霜皓腕,她努力踮起脚尖,双手够到前面虚遮住他双眼,衣袖轻叠绮罗绘的是群玉山头对雉排云上。 阿酉五感极端敏锐,经年训练而出的感官,使他得以对一切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哪怕是风向偏移分毫。 何况是眼下有风而起,一裹一挟,生莲云裳逶迤摇曳垂地,连带几无掩饰的一呼一吸,纵使细微仿若不闻,可落入他耳中则骤然放大清晰。 飞花四溅,轻轻挥袖便可将清澜拨乱得支离破碎。挡在眼前的薄袖因风蔽面,薄软轻纱让他脸上陡然似受烈火灼烧,滚烫汹涌,其如离火席卷,其势势不可挡。 他早知身后有人,也早知那人有意匿了脚步,可那人是她,只因是她,他便装作未曾发现。 可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当眼前晃过鲜艳夺目的流纹袖角,满袖花香笼罩在他身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屏住了呼吸。 俞挽春见眼前人如同惊弓之鸟般骤然僵硬的身子,转眼便要呼吸顿停。看着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她心满意足地放下虚虚覆在他眼前的双手。 那双手秀长纤细,柔软明亮,明晃晃地现于身前,他仿佛被蛊惑心智,指尖轻动,但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攻心怒火倾泻覆灭,少有的戾气在心中不断翻涌而起。 那一刻,他甚至动了拔剑将自己那只手砍断粉碎的主意。 “阿酉……” 轻柔,连挤压成脊的山岗都能为之抚平褶皱,哪怕涌动的狂澜万丈也该为此平息。明快的少女声音如漾春风,断了自己这只罪大恶极的手的心思消失,荡然无存。 阿酉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眉不敢看她。 俞挽春倒是毫无压力,她双手背在身后,十分顺其自然地晃荡到他跟前,微微倾身仰头望着他,眼梢上扬似滚落明艳的轻丽霞光。“怎的来这儿了?” 这距离算不得近,实则算作正常友好。可阿酉还是被逼得受不了,他忍不住想要后退,可又不愿再退一步。 “我……” 阿酉心中波澜浮浮沉沉,可他面上沉静,逼着自己强行按下那些断了线的思绪,“我……想……我来看看……” 俞挽春纳罕:“看看?看什么呢,那你怎的不抬头?” 阿酉闻言,身形再度僵硬。 “……你……你的伤如何了?” 自那日他亲眼见到俞挽春受伤晕厥的场景,他便每日陷入梦魇之中。他怕惊扰了她,不敢直接入府求见。前些日收到她的书信,他这才稍稍放下了点心。 俞挽春闻言心中一暖,“差不多了,”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谢,“多谢你的伤膏……” “……恢复了便好,”阿酉听到这话,脸上微微发红。 阿酉转而想到先前她送来的书信,他顿了一下,继而结结巴巴道:“你予我书信,我很……很高兴……” 俞挽春见着他这模样,忍俊不禁,忍不住想要开他玩笑。 “京兆府可是又有了事,这次让你来探什么案,平日里抓捕犯人可还辛苦?” 阿酉自然是听不出这其中的杂谑,不论寻常时侃侃而谈的戏语,还是俞挽春正经发问,他通通都识别不了一二。 “不是……是我来寻你,不是探案……尚可……算不得辛苦……”阿酉一板一眼回答道。 俞挽春跟他七扯八扯聊起了平常事情,大多时是她笑意盈盈说着,而阿酉自知自己嘴笨,说话讨不来人欢喜,恐还遭人厌烦,秉持多说多错,是以他不轻易言表。 当俞挽春再次谈起信中事,阿酉眉眼微动,他忆起俞挽春曾在信中问到的那句话,长长羽睫轻颤,眼瞳盈上烟染雾浓,仿佛浮云中隐没飞雁,“……我……我喜双堇花。” 这话一出,俞挽春还稍微一怔,才想起她先前在信里随口问了一嘴。她沉思片刻,思考着这双堇花为何物,只是觉得颇为陌生,微微扬起远山雾眉,“双堇花?我还从未听说过。” 阿酉却是突然抬起头,连语气都急促了些,“双堇……”可结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云上雾气缭绕,渐渐弥漫开湿润的潮意,一切情绪尽数消失殆尽。 他怔愣恍惚一瞬,随即抿了抿唇,“是……江南独有。” 江南独有?她这曾经居于江南,却也没有听闻过。 俞挽春却因他方才谈到书信,先前那想请他教她练武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阿酉……”俞挽春终于打定主意,眼神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脸上。她故意不继续言语,直把眼前人平静面具看得一点点破碎开来,嫣红的瑰丽火烧云再度爬上他的脖颈。 阿酉被逼得没法,闷声问:“怎 ……怎么了?” 俞挽春见他上钩,心中愉悦,“阿酉,你年纪小,一身武功怎生这般厉害,可有师傅呀?” 许是心里有鬼,有求于人,她声音都不自觉地变软了几分,阿酉毫无招架之力,耳根子听得充血一般通红。 “师傅?”阿酉傻傻地呢喃了一声她的问话,随即默默摇了摇脑袋,“没有。” 俞挽春自顾自揣摩估量着自己的小心思,忍不住抬眸展颜,与额上花钿胭脂艳浓交相辉映,似熟透了的石榴红,艳丽凝稠,“自学成才?那阿酉便更是了不得了……” 阿酉呆呆看着她,心口被猛烈撞击,疯狂敲响鸣金声,震得他一阵阵奇怪的酥麻滚烫,顷刻便燎至四肢百骸。 俞挽春终于快刀斩乱麻提出,“我想请你教我练武,不白干活的,我给你佣金”,阿酉迟钝的大脑没有丝毫几乎没有犹豫,他下意识便重重点头。 俞挽春对他这干脆了当感到诧异,但很快便开始欣赏起他这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的果断,“那便待你得了空,小师傅。” 阿酉闭了闭眼,努力遏制脸上翻涌的热浪。 他飘忽不定的视线略过俞挽春的身旁,突然意识到一点,“你为何不带侍从?” 俞挽春的确是孤身一人出门,她见阿酉面上俨然生了忧虑,忍不住笑了一声,“别担心啊,我不过在府外逛一逛,谁料能遇上你在我家府门前呢?” 随即她忍不住感慨一声,“花朝节眼见将近,我身边贴身侍女可都有伴了,届时花朝节可也就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她这话本身就只是玩笑话,只是又让阿酉当了真,阿酉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俞挽春见他眉心微蹙,看着严肃认真一本正经,觉得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 阿酉不懂俞挽春因何而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但他还是闷声道:“不是孤家寡人,你不是。” 许是觉得不吉利,又或是其他,他看着似乎格外抵触这句话。 “嗯,不……”俞挽春忍住笑顺着他的话。 “我……我想……与你一同去……”阿酉脱口而出。 风大了些,地上久积的沙尘都被击扬而起,在这不时卷起的风声中,声音已然有些模糊。而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是显得不太真切,也着实令俞挽春震惊了些,“你说什么?去什么……” 阿酉微微垂着眸子,语气急促但又平静下来,尾音极低,试探性道,“想……想和你……一起……花朝节”,眼底浮动稠浓的墨色,却又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可笑,转瞬归于萧索死寂。 “好啊。” 阿酉一愣,随即抬眉。眼前人儿歪了歪脑袋,蜀锦裥裙随风飘扬,瑰色昳丽,幅间莲纹时隐时现,娉婷袅娜,满池波纹氤氲了眼前姝艳。 第10章 旧事重提 “小姐,这是蓝糖糕,奴婢给蒸了些,”晴照将食盘轻放在案几上,向榻上正端详文籍的少女轻唤道。 云影消散,晴光浮天青,光线透过阑珊细细碎碎撒在她身前垂落的丝缕乌发,俞挽春应声,“放着便好……” 窗外疏影倒映在纸面,清清浅浅。目光从基础的招式技法扫过,俞挽春抬头,望向窗外的那花台附近,一群花园子正围着那儿忙着栽培。 种的是各式应季花草,其中便有双堇花的种子。 她也详细问了一番那些花园子,这才知晓这双堇花确是江南特有,且仅产于小隅一方,知名者甚少,偏又娇嫩精细,需好生照料,不可整株移植,只得播种埋土,待夏季长成开花。 俞挽春倏尔问道:“原姐姐可是又派了人来?” 晴照轻叹一口气,“是的,小姐。” 原谙此次再派人送来书信,送至她的手上,是为求救。 俞挽春知晓原谙的性子,轻易不会低头求人。眼下派人请她前去相庄楼,恐怕已是陷入绝境无奈之举。 俞挽春如今与她不比从前,可到底是念及旧情。原谙在信中并未言明之事,也许是不便直接声明,不过俞挽春也能猜出几分。 “小姐,你要去吗?” 俞挽春低着头,晴照看不清她的神色如何。 纸面上树影婆娑婀娜飘逸,俞挽春指尖轻轻划过,轻笑一声,“这蓝糖糕,可不正是原姐姐最爱吃的吗?” 晴照见自己心思被戳穿,倒也从容,“奴婢怕小姐有朝一日后悔。” …… “去,当然要去。” 集会遇险之事,阿爹始终不愿松口,一味隐瞒。可她那日险些殒命,始终耿耿于怀。若是顺着阿爹的意思,把自己置身事外,安心当个傻姑娘,那便认了。 可俞挽春从来不是什么息事宁人之辈,犟脾气也随了她爹,若是全然不顾,就这般算罢,那她可就不姓俞,另改他姓了。 何况晴照说得没错,她会后悔,原谙素温韧,虽说不知是何缘由,致使她们二人渐渐分道扬镳,可她欣赏原谙性高洁不假。 酒旗印象中斜斜飘扬,边缘却已破败残缺,飘零摇落,赭色沉淀暗沉。 俞挽春抬头,眼前这座酒楼已失了人气,见庄楼先前不说酒楼宾客满盈,也是上京中叫得出名的酒楼。 而今连牌匾都摘去,道上往来之人皆是有意无意避开这座即将面临查抄封禁的不祥之地。 一朝出事,便是冷清凄败。 俞挽春迎着路人一两个微妙的目光,与晴照一并,泰然走进酒楼之中。 酒楼门口早有人苦苦相等,那人身形柔美,给人以如潺潺流水般温柔淡雅,只是眉目而今添了不平,忧戚缠上眉梢,凄苦哀愁。 原谙见到俞挽春果真来了,那双空洞的美目终于燃起一丝光亮,她连忙迎了上来,“挽春……” 这声音不乏欣喜,当然也匿有试探的小心。俞挽春最是受不得这些,不免感到心酸,她扶住原谙的手,“原姐姐何必这般见外,便当从前。” 从前…… 原谙闻言,心上弥漫开淡淡愁雾。 她将俞挽春等人带上雅间,其中早已备好茶水点心,原谙将一切安排妥当,便屏退了一旁下人。 “挽春……”原谙声音有些干涩,俞挽春忽而欣然道:“原姐姐,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原谙微一怔愣,顺着俞挽春纤细的手指望去。方才太过惶惶,她没有注意到俞挽春手上的提盒,眼下这才意识到。 “是……蓝糖糕……”原谙打开盖子,看清里面香甜细腻的糕点,紧紧咬住下唇,手帕轻抚眼角,险些垂泪。 俞挽春轻笑一声:“原姐姐怎么了?可是感动哭了?” 这声揶揄逗笑,熟悉却又陌生,仿若昨日。原谙听得出这是俞挽春有意缓和气氛,又想到这些时日处境直转急下,往日府中攀附亲近之人,趁机落井下石甚至反踩一脚之人不知其数,一时间哑声红了美目。 俞挽春少有地静默,等着原谙情绪稍缓。 若问她可否怨过呢,闺中密友不问缘由欲要断绝关系,从此割袍分礼,那时的俞挽春懵懵懂懂,自然是怨过原谙的。 可后来,尤其是时到今日,俞挽春自然也知晓时事非人所能料,不称心顺意之事太多。天有不测风云,又有几人能够保障自己不会无端惹上祸事。 这人,尤其处在上京,这众多人脉交际,风起云涌,一成不变是自送末途。 原谙那时已年至十五,道理懂的比她要多,做出此等抉择未必是其本意,或许背后未尝无人暗中指示授意。 “挽春……”原谙俨然平复好心情,终于露出一抹这几日来,唯一真心实意的笑容,“你也当知晓,我邀你来此的目的。” 见俞挽春点头,原谙手中攥紧帕子,无奈苦笑,“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俞挽春也不委婉含蓄,“究竟为何如此?” “……你也知晓,我家这酒楼经营茶水,那日画舫上所供茶水果品大多便大多来此。可偏偏集会上出了那等子事……”手帕被她攥得更紧,“官府查验过,那些毒正是来自相庄楼的茶水……” 俞挽春正捻了块点心,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水慢悠悠喝了几口咽下肚。 “所以这官府中人便不再深究,认定这毒是你们所下?”她这话一出口,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觉得可笑。 原谙情绪不禁激动起来,“阿爹阿兄已经相继入狱,狱卒百般折磨刁难,逼他们要说出所谓幕后指使……” 她愈说眼眶愈发红肿起来,可能这些时日哭多得了,泪也早已流尽了,她除却声音更加沙哑嘶鸣,再哭不出来,“挽春,我已经别无他法……他们分明已经查出那毒药来自图曷族,可豫梁早与图曷断了往来,此等奇毒哪会是我们这般卑贱之人能够得到手的……” 俞挽春惊愕道:“图曷?图曷族的毒?” 图曷早些年因新首领上任,雷厉风行励精图治,接连吞并多个弱小部落,部落版图势力延伸至豫梁边界,哪怕先前早有和亲姻缘,也迟迟不愿归附豫梁,甚至明目张胆宣战。 曾经图曷进贡的宝矿珠玉,因其精美罕异,在豫梁皇宫权贵,乃至民间都风靡一时,图乌的信使行商可谓暴利,但自此之后,边境限制直至禁止官道开通商品经济往来。 但总有人不顾官府明令禁止,冒着风险暗地里采购图曷珍宝。 而物以稀为贵,此种法子但凡不是大肆铺张明面上与朝庭叫板,哪怕是进行买卖,只要没有叫嚣闹大,一些官吏收了好处也全当未曾看见。 而一些高官门户私底下同样以此为荣。至于夸奢铺张,只不过不敢公然闹到圣上跟前。 这心照不宣的无言默许行为如今被扯下了遮羞面,又是另一桩子罪责。 原谙无声抽噎,无力地点了点头,“那些人便是要将帽子扣在我们头上,怎也不想想我爹不过区区六品的京城小官,究竟是哪来的胆子,为了一己之私敢做出这等子勾当,这未免荒唐……” 俞挽春知晓他们这一家,便是因京中小官俸禄过低,日子清贫,难以支撑维系府中上下开支以及应付频繁人际交情,原家大公子便只好管理起了几家铺子买卖,这酒楼便是其中最大一桩,可以此谋生。 她亲身接触过,知晓他们秉性皆是不差,这如今,恐怕是祸水东引,那负责查案的长官受了贿,又或是查不出背后真凶,交不了差,为了避免上级惩处推卸办事不利之责,才会强行将这事尽数扣到他们身上。 原谙似突然又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忍不住瑟瑟发抖,有些绝望地悲声道:“偏偏此次负责统领全案的,是乌枭卫的那位指挥使,若真让万路县令将此结果禀告上去,恐怕……恐怕……”她哽咽难言,不敢再往下想。 乍一听到乌枭卫指挥使,俞挽春眉心一跳,她这一月来未曾再梦见过他,或许她已经摆脱了这个梦境的纠缠,她晃了晃脑袋。 “挽春,我已经别无他法……我知晓对不起你……本无颜再来求你……可是……”原谙猛地站起身,柔弱拂柳,眼中却满是果决,眼见就要跪下…… 俞挽春属实被她这番行为吓住,连忙扶住她,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我本就是那场集会的受累者,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这事不了了之,眼看幕后之人逍遥,反将罪责嫁接无辜之人?” 只是这事……背后恐怕涉及之深,否则阿爹怎会不愿她知晓。 俞挽春心事重重,便要离去,转身之际,原谙叫住了她。 “挽春……我不求其他……” 原谙眼神有些闪烁,她深吸一口气,轻声,“俞府家大势大,这本该是好事……可树大招风……” 话已及此,她闭上嘴不再谈。 俞挽春转身离开见庄楼,再度与街道上热闹接壤,仿佛身处天降沟壑之中,天差地别本就如此容易,身后无人问津寥落破败,眼前则是喧嚣,带来呼啸而过的热浪。 第11章 端倪初生 俞挽春辞去原谙后,便乘上车马回府。 车夫牵起马绳,马蹄踏起尘灰飞溅,青石板上惊起清脆泠泉声,车厢平稳行进。 俞挽春轻轻掀开帷幕向外张望,却见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 再往桥畔两岸扫去,只见岸上青青草,斜阳打斜轻杨柳,随即注意到熟悉小摊。 那是卖书画的营生,俞挽春想到买回去便弃之不管的“门神”画像,有些忍俊不禁,缩回脑袋收起视线。 一缕柳枝轻絮缓缓拭过她的额角,轻柔留依,她下意识侧首,瞥见那卖书画旁边的摊子竟无影无踪。 “住马。” 轱辘轱辘声渐缓直至消失,杨柳婷婷袅袅,依畔柳枝无风自动,柔韧婀娜。 俞挽春下了马车,她敛眸再度行至那画贾摊前。 明亮光晕打在眼前,似乎又徐徐撒下一小片阴影,那本在埋头奋书的画贾察觉到什么,连忙抬起头,“啊呀,这不是贵人吗?” “你还记得我?”俞挽春挑起眉。 画贾笑眯眯开口:“那是自然,你这一身风度便不是常人,这哪是轻易能忘掉的,何况……” 他不禁叹息一声,“这世上做什么可都不易,这前些个日子可不出了事,人心惶惶的,只是左右迫于生计罢了,便是遭人刺杀也好过饿死一家老小,贵人能买下画来,我自是感激不尽。” “只是……”画贾摇了摇头,“当初便不该跟那人抢你这桩生意。” 俞挽春不动声色,状似不经意道:“你是指那卖图……” 画贾面色突然凝重,神色紧张起来,连忙压下声音,“贵人,这可不兴说啊……” 俞挽春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晓果真出了事。 “集会中事……想来贵人应当比我清楚,唉……”画贾说着便不禁摇头,语气怅惘,“我与他也算做邻家,屋子皆是挨在一起,只是几日前莫名其妙失踪了……恐怕就是因前些日子的事,他这倒霉得……不过捡些不要了的劣等东西……怎么还……”他喃喃自语。 两畔吆喝缓缓盖过他的嘀咕,想来也因他担惊受怕,唯恐牵连到他身上,不敢大声暴露出来。 在他一旁的俞挽春却是听清了。 失踪?俞挽春抬眸:“失踪可非小事,莫非未曾报案?” “贵人言重了,我们也不过是小民小商,走在哪都是让人吐唾沫的份,况且我们那小地方,便是真死了个人,恐怕官家也是不管的……”画贾自嘲一笑,“早便上了官府,可那衙门怎的说,说是他自己要外出做些生意,这才没了音迹,这……” “荒唐”二字到底没有说出口,画贾便已闭上嘴,他脸上遍布斑驳的皱纹,似透露出难辨难言的未尽之词的无奈。 俞挽春沉默片刻,莫名想起那日这两人为抢生意,画贾口中说出的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语。 “那你可知他从何处在捡来那些货物?” 画贾这回可没有回答,而是猛地抬起头,惊疑不定打量着她,“贵人,你为何要问这些……” 这反应如杯弓蛇影,俞挽春料想他这是因那小贩的下场而警惕起来,她沉吟片刻,“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若欲对你不利,眼下可就不会这般跟你聊寻常话了。” 画贾叹了口气,“还请贵人见谅……只是……上京里眼下这个当口,还敢再进行买卖……那些的……恐怕也无需问我……”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做出一个口型,俞挽春心领神会。 轻袖飘然而去,檐前铃音响,掠过涟漪泛起池边人影相照,俞挽春回了俞府,走上各色的鹅卵石路,听到门口守卫唤了声“大人。” 今日时辰还算早,俞挽春刚好撞上俞堂生下朝。 “阿爹……” 俞挽春此次外出可未曾与爹娘讲过,本身心中有事还不觉有甚,只是如今与俞堂生明面撞上,她心中莫名心虚,默默侧过身让过身后的路来。 俞堂生虽说是个将军,但也不是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他轻哼一声,“你这又是去哪了?” 俞挽春早就锻炼出扯谎,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 她手拿把掐的凭空捏造事实如探囊取物,“女儿这不是闲得无聊吗?便去了观心亭透透气。” “哦?我怎么记得观心亭在府西南,你这马车可是从相反方向驶回来的,”俞堂生自然也是当仁不让见招拆招。 俞挽春虽然不大想承认,见怎么都瞒不过去,实在有点头疼。 俞堂生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嫩了点,还想着骗我。” “行行行,算你厉害,”俞挽春摆了摆手。 “行了,跟我来书房,有话要跟你详说。” 俞堂生此话一出,俞挽春停在原地没动。 “你还想我请你过去是不是,快过来,”俞堂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身上了台阶。 俞挽春也只好跟上他的身影,晴照则小声在她耳畔安慰,“小姐莫要担心,不要紧的。” 要不要紧她不知晓,但俞挽春心里清楚,她这阿爹势必要弄些什么名堂出来,她暗自估量着,不久便来到书房。 晴照守在了门口,俞挽春经过一番天人交战,还是默默进了书房。 里面不算得多么敞亮,俞堂生向来混不进仕人之列。 其一便是他出身草莽,哪怕战功赫赫,功绩堪比三公,在朝中地位显赫数一数二,时至今日,亦是不愿弄些装模作样的表面功夫,懒得与那帮子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文臣为伍。 故而这书房布置可谓是相当的简致明了,除却高堂之上,阿娘亲自泼墨绘成的几幅装潢山水奇兽画,颇为清新雅致。 以及当年他与阿娘共同执笔书就的“知行合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便几无奇巧的珍藏古玩。 大多堆积的是兵法奇诡,旁门左道的鲁班墨家机关倒也有所涉及,案上横陈行军路线图,其余便再无其他。 “你在那坐好,可别乱摸,”俞堂生不忘回过头来提醒她,小心他的那些宝贝。 俞挽春除了无奈也没其他想法,幽幽道:“阿爹放心吧,我对你这些快翻烂了的书没兴趣。” “没兴趣?那你最近看的什么书?”俞堂生扬眉。 俞挽春漫不经心地随便挑了把交椅缓缓落座,闻言不动声色道,“阿爹怎么还有闲心管我看什么呢?” “行了,你可别瞒着了,我和你娘能不知道你想什么鬼主意吗?”俞堂生轻嗤一声,“你这是想要练武?” 俞挽春顿时无话可说。 “练武,也不错。” 出乎意料的态度,俞挽春扬起头来看向他。 “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罢,”俞堂生缓缓开口。 前夜窗外雨打,人静之时,无端冷风凄寒,帘卷西风,顺着缝隙便一溜烟钻进来。 俞堂生走进来将门关紧,隔去屋外风卷残烟的萧索,屋内烛火未烬,谢月盈身着里衣靠坐床头,昏黄烛晕映出她苍白美艳的疲惫颜色。 “怎么还不睡?你身子不好,还是赶紧歇下来,”俞堂生连忙上前坐在床沿,扯了扯她身上被褥将她裹紧了些。 “满郎……我不能睡,我有事要与你商量,”谢月盈摇了摇头,“这事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睡不安生。” 俞堂生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舒服些,只顾着顺她的意思,“好,我当然答应你,你说罢。” “……满郎,这些时日你可都看到了?下人说了,小奴儿想要习武,”谢月盈阖上眸,温柔光影将她眉眼疲倦冲淡平和,“我们的小奴儿,前些日子又遭了刺杀……” “小奴儿,她不傻,你懂我的意思吗?”谢月盈微微睁开双眼。 她眼中烛火阑珊,眼神轻飘飘落在窗上无依的月影霜华,沉浮的光影斑驳陆离。 “……你这是在怪我……怪我不该事事拦她吗?”俞堂生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小奴儿已经及茾了,可不单单是爱玩闹,她聪慧得很,”谢月盈从他肩上抬起脑袋,定定地凝着他,“你事事阻拦,于她有何益?哪怕日后她当真回了茳州,又有何用?” 烛火微晃,俞堂生沉默着,良久,“我已为她……” “不够……”谢月盈彻底坐起身来,惯常端柔的她,眼下字字珠玑,“你敢担保她身边之人个个心思坦荡?而无鬼胎?你能确保我们走后,独她一人,不会再受迫害?” “还是说,在你眼里,女子便只能靠着男子而活吗?”说到此处,谢月盈声音已然不再平静如初,“你莫非看不出,我谢月盈的女儿,自小便不甘心被束吗?你难道想让她步我的覆辙?” 眼见谢月盈便要生起闷气来,俞堂生赶紧低声解释,“我是怕她与我一样太张扬,引了祸事……”他叹了口气,“我从未那般想过,我怎会这么想……”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一些人的恶,哪怕他已做出让步,仍旧步步紧逼。 “……别气了……”俞堂生缓缓道,“明日,明日我便告知于她。” 第12章 寻根问底 晴照见书房门打开,连忙迎了上去。 “小姐……”她见俞挽春神色不对劲,有些担心。 俞挽春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事,阿爹可没为难我……” 相反,今日之事却是颠覆她以往的认知。 她静静站在墙角屋檐下,明亮光线被阻挡,半张脸被遮在阴暗处,看不出情绪。 不知不觉之中想起幼时阿娘曾与她讲过的一则故事,讲的是她阿爹年轻时因性情刚直,遭人陷害下了牢狱,险些丢了性命,最后也是他福大命大才侥幸离开了监牢。 她那时年纪太小,听了也不知意味为何,也只当是阿娘编出的趣事哄她高兴。 后来知晓这非什么传奇趣闻,而是血淋淋的真实,险些成一桩惨案。 究其缘由,逃不过朝堂纠葛,清白不容于世,刚强势必易折。 而今日,便是心忧俞挽春步他的后路。 她浅浅一笑,语气轻快,“阿爹,那你未免看轻了女儿,女儿此次也算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我的命,还长着呢。” 俞挽春终于再度抬起头,全身莫名轻松了些,心头最后的枷锁轰然坠地。 日暖浮光在她眼中抹开迷晕,荡漾出鲜艳的流光,俞挽春唇角轻扬,“晴照,令先前爹娘给我安排的那些侍卫速速来见我。” …… 沧海浩瀚,天光如沧澜云海,一道光柱直直向下撞去,却突兀地被一面无窗之墙从中横贯撕裂,唯有微微缕缕透过屋漏,倾泻一丝微薄光束。 “大人,崇德居线人传讯,近日将有异动。” 室内横一书案,黑衣执卷之人静默着,指尖悬于案上一卷轴,边缘早已陈旧泛黄,他指节微点,那书卷便向左缓缓滚动,彻底展开幅。 他缓声道:“我亲自去。” 本静候命令只等执行的暗使,闻言动作一顿,“是。” 待人离开后,目光落至案板,那横卷宽长占比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桌面,其上,充斥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行列,光影暗沉,黯淡密集的浓墨之上,却见刺目的朱红从头至尾一笔划去,只余下稀零惨淡的几个尚未被朱砂覆去。 画船诸刺客,招式路数相同,显然出自同一势力,其身上又皆有特殊刺青印记,那是死侍的标志。 而今虽对豢养死侍刺客之人身份有所猜测,却到底未有证据。 自遣人前去追查视踪至今,牵搭暗线顺藤摸瓜,逐一调查之下,大举收购田宅地券用以豢养死侍不过剩下朝中寥寥几人,查出那人底细不过时间问题。 至于毒祸之源,胆敢与图乌勾结,到底还是上京官员有恃无恐。 他面无表情想着,果真是除了一个京兆尹仍旧不足。 这京中,尸位素餐之人太多。 …… “你也想吃糖葫芦?” 眼前的小孩子看骨架应是七八岁左右,可是他看起来太瘦小,整个人干巴巴像根竹竿,浑身瞧着没几两肉,便比寻常小孩还要娇小。 俞挽春给了铜钱,转身便看见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眼巴巴瞅着她,她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盯着她手里的糖葫芦串。 那孩童不说话,只垂下脑袋,却还是忍不住不时地悄悄抬起眼,俨然是十分眼馋。 俞挽春倒也管他到底如何想,随即又买下了一根糖葫芦递到他跟前,“吃吧,就当我请你的。” 他咬了咬下唇,皱起眉来,但还是慢慢摇了摇头,一道稚嫩童声软绵绵地响起,“……三伯说了,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他会凶我的”…… 俞挽春听到这声音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个女童,她头发杂乱不堪,看不清五官特征,以至于俞挽春方才没有分清男女。 “……你三伯说得不错,在外的确不能吃外人的食物,那我给你几文钱,你自己去买一根来吃好不好?”俞挽春微微弯下腰来与她平视,随即伸出手,掌心朝上,将铜钱递到女童跟前。 女童却更纠结了,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有些犹豫,一双滴溜圆的湿润眼眸满是疑惑与不解,“为什么呀?”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想吃,我也在吃,刚好我还有点钱,”俞挽春弯了弯眉眼,“这样,就不会有人凶你了。” 她看着还是迟疑不决,但到底没有抵住诱惑,脏兮兮的小手颤巍巍地伸过来,可是刚刚触及俞挽春的手,却又在半途缩了回来。 “对……对不起,”她的眼中盈上一层可怜的水雾,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手的……” 俞挽春见她怎么都是畏缩,只好将那几文钱轻轻放入女童腰间别着的小囊袋里。 “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俞挽春见她这副惶恐的模样,便知晓她从前恐怕是遭过类似经历,以至害怕至此,她放柔了声音,“去买糖葫芦吧。” 女童艰难地抬起头来,怔愣在原地。 俞挽春一手拿着两根糖葫芦,慢悠悠地咬下一颗,抬眸观察周围。 广知坊,处上京西南角偏僻荒凉,有外商暂驻,本地聚居百姓多困窘,眼前街道,四下环顾多乞儿,治安混沌多事,乃是三不之地,所谓“三不”,即不闻不问不理的官府弃子之地,是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俞挽春初次来此,虽说先前早派了侍卫暗访那画贾所说之地——崇德居,却因那处唯有熟客方可进入其中,他们迫不得已在外苦蹲数日,不过倒也有了些收获。 只是,若是想要得知全貌,她恐怕得暗寻此处亲口之言,只是方才随缘问了几个路人,不论她是明目张胆还是拐弯抹角询问,他们皆是讳莫如深,匆匆便离去。 俞挽春知晓他们有所苦衷,一番下来便也不再强求,她又吃了口糖葫芦,便按照记忆中侍卫回来传达的路线,意欲前去崇德居一探究竟。 并非她想象中的刁钻幽僻,相反这崇德居修建规模颇大,应是这里最大的铺子,明面上的生意看着尤为繁忙。 俞挽春站在一处摊子前,向左前方望去,袖角此时隐隐传来极轻的拉扯感,俞挽春下意识顺着力道方向低下头看去,却是见方才那个女童正仰着脑袋,小心翼翼看着俞挽春,“大姐姐……” “怎的了?”俞挽春倒是没想到她也会在此,看样子是跟了她一路? “姐姐……别去那里……那里……危险……”女童稚声稚气,眼睛扑闪扑闪着泪光。 她当是早早注意到了俞挽春,发现俞挽春有意无意地拦下路人询问崇德居的相关事要。 俞挽春沉默片刻,轻声道:“小妹,你知道那儿?” 女童呜呜咽咽哽咽一声,“别去……不要去……求求你了……” 不知为何,她对崇德居似乎格外敏感,触及相关字眼便开始哭噎起来,甚至最后“哇”一声哭出来。 俞挽春不明其意,但见她哭得泣不成声,连忙轻轻将她拢在怀里,让她坐在这摊前的一只小几上,“阿婆,还请上一壶茶来,”她朝摊上忙着生意的老婆婆轻声唤道。 “……喝点水,”俞挽春用帕子轻手拭去女童眼角泪水,见她哭成了个小花猫,柔声哄着她,“别哭……” 女童哆哆嗦嗦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来,她不自觉往俞挽春怀里缩,颤着手乖乖端过茶碗来,“呜呜……姐姐别去……” 俞挽春见她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从脸上纵横而过,在满面脏污上划开一道湿痕来,隐隐约约露出原本的肤色。 “唉……这娃娃命不好呀……”那老婆婆站在她们这桌旁,惋惜地摇了摇头。 老婆婆见俞挽春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这娃娃是没坏心思的,她爹没了,就是在那儿……”她到底是不忍心说完,只拿出两粒糖来给了她们,便转身去照顾别的生意。 这短短几句话,俞挽春大概也猜到在这女童身上发生了何等灾祸,心情也沉重了些。 “大姐姐……”女童哽咽着,小手揉了揉哭红的眼角,“你是……你是好人……你别那儿……千万不要……” 俞挽春欲用帕子擦去她脸上污泥,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再没有动手。 “小妹,乖,”她将手上另一根未曾吃过的糖葫芦塞到她手心。 女童抽噎了一会儿,抬起头想说什么,俞挽春猛地站起身,抱起她来。 “大姐姐……”女童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顺着俞挽春的视线看到远处有人当街纵马。 连人带马渐渐离她们近了,马蹄凌乱肆意的践踏声同样离她们越来越近。 俞挽春终于看清楚了,那马上之人竟在公然行强盗之事。 马匹迅疾,那骑马的男子抬起手,行人根本难以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拽住身上贵重物品。 行人一时挣脱不了,男子居然便残忍地将其连人带物拖拽在马后一路,痛苦的惨叫声惊动沿途人群,地面粗粝细沙遍布,那行人已是剐蹭得头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第13章 长剑染血,不敢相近 马蹄声愈来愈近,那男子纵马狂奔,肆无忌惮,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俞挽春意识到不对劲,他似乎正朝着她所在方向袭来。 她为避人耳目,已换下了平日所穿衣物…… 俞挽春终于想起,她脖颈上还戴有一枚玉坠……她脖颈上所戴的玉坠……从寺庙中买来的玉坠,买来后虽说对梦境也无大用,但时间过去太久,她也忘记摘去。 眼见那男子伸手正欲同方才一般行径,俞挽春早有预警,反应迅速抱着女童往旁边躲去。 耳边凛冽呼啸而过,风声狂急猛烈,仿佛刺破虚空中的铮鸣之音,俞挽春意识到这掌风不对劲,但她也来不及多想,提步朝里巷方向跑了几步,隔开一定距离确保安全后这才转过身。 可正是这一转身,俞挽春只觉眼前刺痛灼伤,她连忙抬手捂住女童的双眼。 只见那要袭击她的男子绝望地尖叫一声,握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从马头上直直摔落下来,俞挽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腕自上没了手指,从掌心处齐根而断,碎骨断筋,切口处白骨暴露在外。 马儿在惊慌失措之下,慌乱地踢踏在地上男子身上,场面混乱尘土飞扬,空气之中弥漫开刺鼻的血腥铁锈气味,眼前鲜红一片,粘稠浓郁的鲜血汩汩流淌。 周遭人早便作鸟兽散,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动荡的心神。 待马儿终于平静下来,烟尘散去,地上男子奄奄一息,俞挽春直接略过他,看向一旁面色极冷的执剑少年。 冷光一闪,血珠淌过冰滑锋利的银色剑身,剑尖指地,浸染一地血污。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俞挽春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捕快,而非任她几句话便面红耳赤的毛头小子。 她艰难地润了润嗓子,“阿酉……” 少年耳尖微微一动,捕捉到她那声极轻的呼唤 ,他拧转挂着红穗子的剑柄,剑尖扬尘拭地抹去残余挂剑血滴,将染血长剑匿于身后,转过身来静静看向她。 “……你可有受伤?”阿酉轻扬下颌,抿唇却不知如何言语,似乎是害怕俞挽春因为刚刚这一切而怕了他,笨拙地向前一步挡在路中央,隔去了他身后惊骇的一幕。 俞挽春紧紧捂住怀中女童双眼,摇了摇头。 阿酉一时间不敢靠近她,结结巴巴,“那……那就好。” 俞挽春微微侧首,将怀里的女童小心托付从摊后走出来的老婆婆。 随即她抬起头,“你傻站在那儿干甚?该是我问你可否受伤,快过来,我看看,”话落便向阿酉轻轻招了招手。 阿酉闻言手足无措,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没……没受伤,我很好。” 方才所见,能够面无表情斩下一只手的残虐孤冷仿佛错觉一般,此时眼前眼神飘忽放少年儿郎又有了几分人气。 俞挽春适宜地夸了一嘴,“阿酉越来越厉害了。” 阿酉被她一夸,垂着眉眼,长睫乱颤,瘦削绷直的脊背也缓缓放松下来。 “这位公子……姑娘……”那老婆婆蹒跚走来,“你们还是快点跑吧……” 老婆婆憎恶地瞥了地上男子一眼,旋即十分忧心地对他们道:“这人作威作福许久了,全因背后有官府护着,虽说如今小公子为民除恶,可若是被人找上了麻烦……” 俞挽春一听此话,更是对那男子嫌恶非常,心中升起无名怒火,她欲要出声,转眼间便见崇德居后门有两人鬼鬼祟祟推着推车,一层黑布覆盖在上,趁着此刻动乱便要往后巷里跑。 她瞬间就想到侍卫汇报的蹲守结果,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崇德居便派人推着黑布遮掩的不知为何的货物,借着暗道出了城门,她料定里面绝对有鬼,否则怎会冒着被巡捕抓住的风险也要趁夜运输。 来不及解释,她赶紧抓住身旁阿酉的袖子,焦急开口道:“快!快去追上他们!” 阿酉似乎早就注意到那两个鬼祟之人,甚至毫无犹豫,就在俞挽春开口的瞬间,身形一闪,俞挽春手中攥紧的衣袖便消失不见。 如同那日墙头之下所见,转眼功夫,人影如同瞬移一晃而过来到巷口。 眼见阿酉追了上去,俞挽春抬步便欲往前跟上,但担心自己跟上去坏事,犹豫再三还是咬牙进了后巷。 这后巷里面早无了其他动静,唯有依稀响起的痛苦呻吟声,俞挽春松了口气,快速提起裙角往深处跑去。 意料之中,那推车被迫逼停,半倒在地,黑布被掀开一半露出里面的药材,地上卧倒两人捂着肚子艰难想要爬行。 俞挽春越过他们,来到一手揭开黑布边角的阿酉旁边,看着这满车药材,“这些药草……” 她并不通药理,认不得几味药。 阿酉只从其中拾起一株,便要往口中塞。 俞挽春见状吓了一跳,一把攥住阿酉的的手腕,“你作甚,怎能乱吃东西。” 阿酉手一颤,险些拿不稳手中药草,嗓音有些干哑,“我……我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会没事,这些药草十之**都有毒,吃了死了人怎么办? 俞挽春这般想着又是执拗地拽紧他,“你快点放下来。” 阿酉没得办法,腕上柔软的触感逼得他心神大乱,他强忍脸上热意,低声解释,“我体质特殊……不会中毒。” 俞挽春微微蹙眉,将信将疑,稍稍松开了手,“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 阿酉趁此机会赶紧将那株药草放进口中,随即嚼了几口便咽下肚中,俞挽春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她蹙着黛眉上前一步,十分不满地捧起他的脸,“你真给吃了?” 本是在辨别那毒物是否便是从这些药材中提炼而出,阿酉此时面对与他极近的俞挽春,眼睫一颤,僵硬在原地。 脸上的热意喷薄欲出,全身如同被蒸熟一般,白皙肌肤爬上艳如红霞的绯色。 尤其是被俞挽春触碰的肌肤,似乎融进滚烫铁水,炽沸的温度将其融化成血水流淌,透过皮肤混进流淌的血脉之中,穿刺骨髓化作来自深处的震颤。 “……嗯……吃了……” 阿酉喃喃道。 俞挽春顿时头疼不已。 但是事已至此,俞挽春总不能逼他吐出来,只好收回手。 快要变成熟人的阿酉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 俞挽春计划着把他带回府中,请大夫给他相看。 阿酉明确了心中猜测,随即默默抬手在身边的墙壁轻轻敲了敲。 “怎的了?”俞挽春怪道。 “里面有人……”阿酉指尖轻捻,掸去墙上灰尘,补充道,“有人呼救。” 隔墙便是崇德居,虽说俞挽春并未听到任何动静,不过她倒是相信阿酉的判断。 但崇德居非专人不得入,总不能强闯…… 俞挽春缓缓抬头,墙面扑簌簌落下飞灰,她视线上移看到一扇窗。 她眨了眨眼,脑中闪过一个有些许疯狂的想法,微微侧首,正好与阿酉视线相迎。 俞挽春知晓,阿酉的想法恐怕也她相差不大。 “阿酉……”俞挽春朝他微微张开双手,弯了弯眸子,“抱我上去。” 阿酉自然有破窗的本事,也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见到俞挽春如此,他不愿拒绝她的要求,可此次却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行……”阿酉将眼神从她纤细的腰身上移开,干巴巴道,“不可以。” 连轻轻碰一下都会脸红的少年,俞挽春闻言也不意外,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位置给他。 “我等你,”俞挽春说道。 阿酉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弯下腰将地上两人通通干脆利落地点了穴位,见他们不再动弹之后,这才微微放下心。 “情况不对……便吹响它……”阿酉将身上一只通体纯白素练的哨子递给她。 入手光滑细腻如玉,与先前他送来的药瓶的质感一般无二,俞挽春手心攥紧了白哨,默默点了点头。 阿酉踏上推车,轻轻一推借力直接跃上顶头几丈高的阑干。 俞挽春的这个角度已然看不清阿酉的动作,只能勉强看见他在窗上捣鼓了一阵,很快便开了窗,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 她莫名心忧起来,转而看向地上那两人。 这两人虽被点穴动弹不得,但还未昏厥过去,眼睛怒目圆睁,愤怒地瞪着俞挽春。 俞挽春不免觉得好笑,但她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人,只是不时地抬头望着那空荡荡的小窗。 她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觉心急如焚,好在阿酉并未她等待太久。 当阿酉从上一跃而下,正正好落在她眼前,俞挽春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番。 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剐蹭伤口这才放下心来。 阿酉闭着眼任由俞挽春打量,等到他手上一轻,他才默默睁开双眼,垂眸从那些药材里挑了几株,不敢抬头去看俞挽春。 “我们出……”俞挽春话到一半,便听见了巷口里传来一阵喧杂的交谈声。 “他们就在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俞挽春想起那老婆婆的嘱告,意识到恐怕有人告信给了那男子的背后撑腰之人。 俞挽春想都没有想,抓住阿酉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往里巷深处跑。 第14章 白釉瓷哨 俞怀春拽着阿酉往深处跑去,脑袋里回忆侍卫给她画出的路线图,一这崇德居后暗巷阡陌小道弯弯绕绕,曲折复杂,她听到了身后有官府追兵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转向小径。 胡同太多,俞挽春就差将自己绕晕了过去,而眼前罅道建筑逐渐闭塞狭窄,越往里曲径越发幽深。 俞挽春下意识拽得更紧了些,不经意间碰到阿酉袖子底下的不断发颤的指尖,她明显感觉到身边人身子直接僵硬,连手指的颤动也平静下来。 她卯着一股劲一头扎进深邃漆黑的前方,好在不过瞬息的光亮消失,她的脚步未停,穿过蔽塞,携着阿酉正面迎上了满天光亮,豁然宽敞光亮的光线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此处地上坑坑洼洼不平,道路泥泞,一些草屋泥瓦小屋参差错落在左右,大多破败不堪,路野杂草丛生,人烟荒芜,半点不见方才所见的繁华景象。 俞挽春正思量着能往哪处躲去,手下此时又有了细微的动静,她下意识看向阿酉。 身旁的少年低着脑袋,耳尖通红一片,注意到俞挽春的视线,身子又是一僵,随即缓缓抬起头。 他面色颇为沉静,却绷着一张俊脸,声线平静如水,细细听来还能察觉到微不可闻的颤声,“我……去把他们引走……” 俞挽春回过神来,眨眨眼并不是很认同,不过她十分照顾他的情绪,反应过来后便默默放开了攥紧在她手里的衣袖,随手帮他将揉皱的布料抚平。 “大姐姐!” 熟悉的软绵童声响起,俞挽春微微一怔,循声而望,她便见到一处破败的院子门口钻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露出一张覆上黄泥污水的小脸。 “大姐姐!快过来!”女童努力踮起脚尖朝他们招手。 木门嘎吱嘎吱不停,女童将门栓放下。 屋内布施极其简单,唯有几把破旧的木质器具,俞挽春俯身轻声问道:“小妹,你姓甚呀?你的娘亲呢?” “我……我叫楠楠……娘亲……”她抬起小脑袋,一双微湿的杏眼中有些许茫然,“娘亲……她离家了……” 离家…… 这自然有百般种可能…… 照着方才老婆婆的话,楠楠是没了阿爹,可眼下家中又无娘亲,也不见有其他大人,一个小小的幼童,如何得以生存…… “三伯伯说了,娘亲会回来的,她只是出远门了……”楠楠神情懵懂,只小声喃喃道,“谢谢大姐姐的糖葫芦,娘亲会做好吃的,等娘亲回来了……” 俞挽春听得心里酸涩,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楠楠的脑袋,“是我们该谢谢你,楠楠。” “楠楠娘亲走了,是你的三伯伯一直在照顾你吗?”俞挽春心中已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还有其他叔叔婶婶呀……”楠楠朝着俞挽春羞赧一笑,“他们都对楠楠很好的。” “大姐姐,你们好厉害呀,我好讨厌那些坏人……”楠楠不断嘟嘟囔囔着,突然一拍脑袋,“我去给大姐姐你们倒水。” 话落楠楠便“哒哒哒”地迈着腿跑向角落的木桌。 “阿酉,”俞挽春从袖中取出哨子,“这个哨子还是还给你罢。” 软袖稍稍覆上凝腕,她指腹白腻,平躺在她手心的白瓷哨子盈润漂亮,胜似白玉光滑。 阿酉无措地抿了抿唇,“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你送给我的伤药瓶子很漂亮,这个,我当然也喜欢,我也很好奇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这般神奇,”俞挽春调侃一笑,“莫不是吹响了还能召唤神仙来护着我不成?” 这当然是天方夜谭,只是俞挽春愿意信着他。 这哨子恐怕是件特殊的信物,不如还给阿酉。 “你还是好好护着你自己罢,省得受了伤,”俞挽春浅笑一声。 阿酉凝眸望他,细细勾勒着她此刻柔和温煦的眉眼,整个人都止不住恍惚。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哪怕将他遗忘。 “大哥哥,你不喝吗?” 楠楠端了两碗水回来,歪了歪脑袋。 俞挽春视线落到阿酉的脸上,知道他不善言辞,便轻手替他接过水来。 “不是,大哥哥只是高兴得不会说话了,谢谢楠楠,”俞挽春又轻轻揉了揉楠楠的小脑袋。 俞挽春手腕轻轻一转,将水碗拿到阿酉跟前,“阿酉,喝点水吧,你方才废了好多力气。” 阿酉回过神来,对上俞挽春弯月似的皎灿星眸,闭了闭眼,唇瓣轻轻嚅动,“谢谢……”他低下头,修长手指攥紧了碗沿,澄澈的水面上映照着难以掩饰的波澜荡漾。 楠楠看看俞挽春,又转头看了看始终沉默寡言的阿酉,“大哥哥,你是喜欢大姐姐吗?” 喝了一口水的俞挽春险些被呛住,好在她强行忍住,只是手上还是没有拿碗,清水晃荡出碗来,水花溅了出来。 “呀……大姐姐小心被呛到。” 阿酉倒是面容沉静波澜不惊,除了指尖不自在地蜷了蜷,再无其他反应。 “不是吗?就像柱子哥哥和阿巧姐姐一样……”许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好奇心作祟,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探索的本能,楠楠懵懵懂懂又问道。 俞挽春还是默默解释,“咳是朋友……楠楠不要误会了。” “……”阿酉闻言,指尖蜷紧了些。 望见俞挽春转过身逗着楠楠,阿酉静静望去。 她那头乌顺油丽的简单发髻几缕散发顺服地贴着两鬓,斜插一根凝白素簪,直直映入眼中。 他声音极轻,轻得如同一缕薄烟消散,“是……” “楠楠,你的三伯伯可有跟你说,你的娘亲何时会回来?” “娘亲……”楠楠鼓了鼓腮,随即缓缓摇头,“没有……但是娘亲肯定会回来的……” 俞挽春不再问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原本一直静静听着两人言语的阿酉突然抬起头,指节迅速叩上剑柄,朱红穗子不断摇晃。 “阿酉?”俞挽春注意到他的反应,以为是官兵追了上来,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将楠楠藏在身后。 “一个人……”阿酉言简意赅。 “当当当……” 木门被敲响,阿酉护在俞挽春身前,冷眼抬眸,微微抬手,剑身出鞘半寸,直接从里推开门,银白光辉晃人眼球。 伴随“哎哟”一身,门外人被眼前逼近的长剑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嗯?柱子哥哥……是柱子哥哥!”楠楠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俞挽春身后探出脑袋来。 阿酉面无表情收回长剑,“错认,抱歉。” “俺滴天哎,啥子意思嘛……哎……楠楠……妮儿,没事吧?” 柱子拍拍身子灰尘,从地上爬起来,狐疑地看了眼方才差点把他吓死的阿酉,以及屋内另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恁是谁啊?” “我没事,柱子哥哥,他们是好人,”楠楠跑到他身边。 柱子松了口气,“那好,刚刚那些个官爷忒吓人,俺还怕你有事嘞……” 俞挽春闻言若有所思,看来那些追兵是已经走了,想来应是左右找寻不到人便放弃了。 见到楠楠有人关照,俞挽春心下稍安。又想到阿酉先前吃了不知名的药草,她得赶紧回府轻大夫为他相看。 而楠楠临别前却又叫住了俞挽春。 “大姐姐!”楠楠从柱子旁边跑了过来。 她略显羞涩,抬起一串红绳,软声软语道:“大姐姐,给你这个……” 俞挽春心软下来,“谢谢楠楠,我很喜欢。” 楠楠眉开眼笑,随即亲手给她系上手腕。 这红绳编织得歪歪扭扭,当是楠楠亲手编成。 俞挽春与阿酉离开兴明坊,被送到送到俞府前。 参天槐树下,阿酉将那枚白瓷哨子再次递至她跟前,“……挽春……”他结结巴巴,似乎是鼓足勇气才敢如此。 俞挽春看着不免觉得好笑,但见他执意如此,她还是将其收下了。 阿酉便要告别,临了,却被俞挽春拉住袖角。 他已不再像最初那般不敢抬头看她,可隔着薄薄的衣料,阿酉清晰地感受到柔软肌肤的温热,他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开口,“挽……挽春?” “你先前吃了那些,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你同我回府罢?” 阿酉身子僵硬,闻言下意识摇头,“不……” 他怕俞挽春误会,紧接着便解释,“我……我得先回……京兆府。” 俞挽春能理解他的心思,虽然此次相遇从头至尾都很匆忙,但他作为捕快,想来是任务在身。 她也不勉强,“那你得记得找大夫把把脉,可不要中毒了。” 阿酉眼中温情几乎都要溢出,“嗯……”他慌忙低下头,不想惊到俞挽春。 第15章 指挥使? 俞挽春回到俞府不久,她与阿酉才勘破崇德居背后的勾当,听闻京兆府也已亲自派人前去调查,想来应是无碍。 她本以为此事暂且算作有了进展,可几日后在知晓俞父早朝为数臣联合弹劾,便心生不安。 而今那集会投毒刺杀一事便是朝廷之中的风云之争,风波未平,此等风头下为人联众弹劾指摘,若说无人指使,也断不可能。 还没等她回府歇息个几天,随着案子排查的进行,而后又起传闻,只是此次竟与俞府扯上了关系。 “外界当真如此传的?”俞挽春抬起头,不自觉抚上她脖颈上新换上的瓷哨。 “是,小姐,这……”晴照微微蹙眉,“这些人当真是……” “煞费苦心,”俞挽春扯了扯唇角。 万安狱中传闻有人屈打成招,供出下毒一事是受俞将军指使,千查万查,查到俞府头上来,为让这罪责落到他们头上,背后之人千方百计捣鬼,这不是煞费苦心是什么…… 况且也不知从何处又查出个小吏,那人只混个小差事,可他负责当日宴会验毒一环。偏生人职位正是当年俞父当年好心之下随口帮衬而得来。 陈年旧事也能拿出说理,当真是不择手段。 “小姐,”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府外原二小姐求见。” “原谙……”俞挽春微微沉吟,便令下人去请她进来。 俞挽春心中知晓,原谙而今处境,不得随意寻访其他人等。只是此次又无书信提前说明造访来意,如此仓促,恐怕是与她狱中父兄有干系。 “挽春……”屋外蹑履相停,俞挽春知晓是故人已至,便亲自起身开门相迎。 “原姐姐?” 眼前人眼角泪痕未干,人形纤瘦,虽说已尽力隐忍,样子却比先前那一面还要憔悴单薄。 俞挽春扶住摇摇欲坠的原谙,让她坐在椅上。 “挽春……我对不起你……本不该再叨扰……可是……”原谙声带仿佛破损哀鸣的琴弦,悲哑嘶声,低至极点,“可……” 话音尚未落下,泪已两行,她泣不成声气近欲绝,“我已不知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奇怪,俞挽春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原谙断断续续开口,听到一半,俞挽春倒是清楚了那些坊间的传闻是从何而来。 自俞挽春从崇德居归来后,京兆府便派去了官兵,按理事情已经查得七七八八,先前被县尉下狱的原氏父兄理应被放。 然而那些狱卒私下却滥用刑罚,严刑逼供,威逼他们二人将罪责推到俞父头上…… 太过荒谬,可偏偏正是事实…… “我日日疏通关系,教人送饭去牢里,曾与我父兄约定,每一餐食定要送去一条鱼来,若有朝一日要遭不测,便不动那鱼肉……今日我午后查看那食盒……” 原谙已不知如何言语,泪水打湿衣襟,“挽春,是我们该死……往些年俞府于我们有恩,你我关系密切,便有人盯上我们原家,我父兄不愿惹事上身,却是负了恩情,做了那等子不闻不问的白眼之徒……” “原姐姐,我不怪你,这如何怨得了你,”俞挽春闻言连忙摇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是背后有人盯上了我父,哪怕没有你们,也会有第二个原家。 原谙张了张口,却是没了力气再说话,只睁着一双凄哀幽凄的眼,泪水流经脖颈,浸染俞挽春双手。 俞挽春稳住原谙的心神,担心她做傻事让几个丫鬟看紧原谙。 事罢,俞挽春出了屋子,在院中静坐。 她想到许多,忆起从前,她与原谙本是挚交好友,私塾同窗,享同欢。 只是,这天子脚下,悉皆入无边无际的漩涡之中,表面光鲜亮丽,背地不知虫蛀几许。 哪怕俞挽春自认洒脱,却也不得不承认,万事终有不如意,奈何奈何又如何…… 如今所谓的证据太过片面,也过于可笑单薄,阿爹自然不必怕这些,只是阿爹他…… 俞挽春止不住头痛,阿爹在朝中总归会有道同之人,只是因他刚直连阿娘都叹惋的性子,得罪不少人,说不上多少人缘,如今本就被人弹劾,而今出了这桩子事,也不知事后会如何…… 她自然知晓自己除了干着急,似乎做不出对阿爹有所裨益之事,不由得深感无力。 “……小姐……你又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晴照见她坐于院中亭内石凳,眉目凝重,上前劝慰。 俞挽春从果盘上捻来一粒瓜子,却又将其放下,总觉不大爽利。她索性不打算再留闺阁之中,站起身走出庭院。 沿着河畔走到一半,迎面却险些撞上一个仆从。 “你作甚这般匆忙,可别撞到了小姐,”晴照忍不住开口训斥。 那仆从颤颤巍巍,“还请小姐恕罪,只是小人……” 俞挽春见状觉察出不对劲,“怎么?发生了何事?可是阿爹那边……” “乌……乌枭卫……乌枭卫指挥使……” 猛地从人口中听到这个,俞挽春抬起头,意识到这可不是个好预兆,“你慢点说。” 那仆从显然被吓得不轻,他哆哆嗦嗦道:“那位……他……他来了府中……大人正在正堂会见那位……” 他是无意间瞥见那正堂里的鬼面人,便屁滚尿流地赶紧躲开。 这话一出,俞挽春大脑嗡鸣一声。 乌枭卫负责监察百官,威名在外,生杀大权掌握于手中,无事怎会登堂,莫非是因那谣言? 今者谣言初生,便登大堂,恐怕来者非善。 俞挽春心里焦急,也不管别的,朝着正堂方向走去。 “小姐!” 也不怪俞挽春如此,毕竟那乌枭卫指挥使有着先斩后奏之权,况且皆传其心狠手辣,而阿爹对他尤其不喜,她哪能不心惊。 将入堂中,俞挽春担心冒犯,便慢下脚步,这正堂与里室隔着重重山峦银丝屏风,她默默躲在屏风后,悄悄摸摸往外探。 出乎意料的,并无任何争吵不休,相反正堂中格外平静,可在此刻的俞挽春看来,却更像是风雨前的宁静。 阿爹坐于首座,看不清有何神色,那位指挥使呢…… 俞挽春眼神转了一圈,却是在瞥见一眼鸦墨鬼魌头时,心尖一颤,来不及看清什么,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好在没闹出什么动静。 ……他方才在看她。 梦中那诡异的面具赫然在目,此时真真正正出现在她眼前,竟然是一般无二,毫无差别。 交谈或许至了尾声,他已离座,身量尤高,袭绛紫圆领襕衫,腰系方形玉銙革带,扣腰牌悬佩剑。 俞挽春不大敢抬头去直视那人,毕竟眼下这人似乎注意到了她,只觉此人毫无情绪,哪怕是隔着面具都能感到一身寒意。 这人想来耳力极佳,她刻意轻手轻脚,都能被他听见。 好在这指挥使并未过多关注她,似乎只是轻飘飘的一眼。 俞挽春不想惹事,见这当前这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便赶紧缩回了身子。 他本是要离开,可此时却默默停下步子。 俞堂生最初见到指挥使便摆不出好脸色,一番交谈后,意外发现他竟然不是特地登门来找事,这才看了他几眼。 见这指挥使莫名其妙不走了,俞堂生不动声色暗自思量着这人莫非是在酝酿什么诡计,方才一切不过是声东击西,眼下才是真正紧要的事? “……我知晓这些皆是谣言,”就在屏风内外一对父女提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指挥使之时,他缓缓出了声。 “……幕后之人……我会查出,”他声音平静,依稀有些沙哑低沉。 屏风内的俞挽春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这声音…… 怎的听起来不大自然…… 听到这番话,俞堂生却是愈发狐疑。 一时间不知道这指挥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暗自提防警惕,“那便多谢指挥使,指挥使请回吧,恕不远送。” 这与直接下了逐客令无异,俞挽春有些汗颜,她这亲爹比她还要莽上一些,难怪阿娘有时候会忍不住骂他几句。 不过这指挥使倒是并无什么反应,似乎在沉吟,只是半晌未再言语。 第16章 尘埃初定 那指挥使虽说有些诡异,但一未曾为难人,二也算有礼数,甚至态度友好尊敬,如同是多年未见的好友登门造访一般。 俞挽春闻言默默开口:“阿爹,照你所言,这指挥使倒是个讲理的?” 俞堂生生平所恶莫过于这朝廷浑水,结党营私,贪墨败度无所不用其极是其一,这而乌枭卫指挥使枉顾人命,其残戾暴虐更是令人发指。 他素来不会给那什么指挥使好脸色,如今更是冷哼一声,“谁知晓这指挥使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 只是本以为来势汹汹,早做好准备,不想竟然只是撂下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来。 这指挥使明面上乃是陛下亲卫,可经过数朝积攒,而今实权早已僭越,若是背地里做些徇私枉法之事,恐怕再轻易不过。何况如今这乌枭卫指挥使,行事作风乖戾铺张,何人不知。 只是实在不知其此次究竟是何缘由,看样子性情实在是阴晴不定。 “阿爹……那原家父兄下狱一事……”俞挽春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出了声。 “他们不会死,”俞堂生摆了摆手,“人死无对证,他们不会死。” 得了阿爹这番保障,俞挽春也算心里大石落地,松了口气。 “你这性子……哼……”俞堂生口吻略显嫌弃,“想是原家那小女来求了你?你这混世魔王,怎么如此善心大发?也不知是随了我还是随你娘。” 俞挽春对此可不大乐意,“我可没滥用这心肠,原谙本就是我旧时好友,虽不复从前,到底还有曾经的情面,你女儿我可不是什么绝情的,若能帮上一把,也不缺几两肉来。” 俞堂生不置可否,“你知晓便好,可千万别到时候阴沟子翻船,到时候还要你娘操心。” “那又有甚,人不死就行,”俞挽春无所谓道,“留得青山在。” 俞堂生本是想俞挽春赶紧走人,不过突然便想起什么,“你先前不是要练武?你娘已是准备去外托人给你寻一师傅,你有何想法?” “师傅?”俞挽春脑海中闪过那人俊秀的眉眼,忍不住含笑道,“我可不用,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 俞堂生见状狐疑道:“你自个儿?认了个什么师傅?可有查清他的底细,你可别着了道。” 俞挽春轻咳一声,“一个小捕快,阿爹,他虽然年轻,但武功可厉害着呢。” “你日后见到他便知晓了,”俞挽春在俞堂生面前谈起阿酉来,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许不自然,不想再多讲。 只是想到阿酉,她心底便莫名雀跃起来。 俞挽春回了她的小院子,踏进门槛前,有意识地慢下步子,抬头看向院前的花台。 此前她养伤期间,为迎即将到来的花朝节节土培花种,眼下算作是花团锦簇,艳丽韶华,粉蝶红浪纷扬。花见得多了不算是稀奇,唯一牵着她心的,实为这壤里未萌芽的花种。 若日后阿酉能到此,或许邀他一观也未尝不可。 不过他眼下在作甚呢?那个小捕快,自先前匆匆一别,到而今杳无音信,不知可有去找大夫。 …… 夜,暮色深沉,漏断人寂,秉烛之时昏黄光晕打在窗前,万籁俱寂,忽闻拾阶声,窗外暗影一闪而过,风声起,灯下搁笔。 “进来吧。” “嘎吱”一声,惊扰了夜幕下的死寂湖面,但声音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人……”下属推门,凉风泄进一丝灯油气味,他垂眸朝着眼前绯袍之人毕恭毕敬行礼。 “虚礼便不必了,如何?他是何反应?”绯袍男子背手而立。 “前御史的意思……他令属下与大人传话,那日喝多了花酒,意识模糊,一时说多了醉话,还望见谅……” “喝酒误事?”那绯袍男子转过身来,脸色阴沉,晦涩难辨的暗影难掩怒容,“这前相召,他倒是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也难怪不过几年,便从他那个小破县令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他强忍怒气,“初时信誓旦旦,如今一旦出了差错便是过河拆桥。看来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也难为他任御史一职,”旋即冷笑一声,“不过,他莫非当本官是那什么乌枭的黄口小儿不成。” 当初说得好听,什么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这指挥使查到他头上,这前相召便直接变了个脸色,翻脸不认人。 “他既收了好处不办事,而今敢忘恩负义,那可休怪我不义了。” 那属下未置一词,从头至尾皆是缄默无言,那绯袍男子从机关木匣中取出一个折子。 “你且将这折子交予……你呃……你!” 话还未尽,那绯袍男子便目眦欲裂,艰难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见到那始终低头的下属缓缓抬眸,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容,眼前这极年轻的相貌,除却身形与他印象之人一致,此外完全是二般的人物。 “你……你……”绯袍男子抬起手,手指颤抖指着他,可鲜血堵塞了他的咽喉,使得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源源不断的血流浸透衣襟,将绯色染得更深,他浑浊的眼球僵硬地一转视线下移开,便见到一柄长剑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血水如浪纷涌而出。 他绝望至极,愤怒地死死盯着眼前之人,若是可以,想来他此刻定是希望可以变成豺狼虎豹撕碎了这个刺客。 渐渐地,绯袍男子声息消逝,他双手垂落在身侧,“嗒”地一声,那折子也从他手中脱落。 长剑银刃披红,那年轻人利落地抽回剑身,绯袍男子的尸体彻底失去支撑轰然倒在血水之中。 年轻人用白布缓缓拭净剑上鲜血,随即,那白巾轻飘飘地坠落,覆在地上沾染血水的折子上。 归剑入鞘,他随手一掷,火媒落地,瞬息之间从火星燎绕蹿出高一余尺的火焰,推开门,灯油气味愈发浓厚,乃至将整间屋子都笼罩其中。 暗色沉沉的夜幕,一道流星坠落,星空之下升起耀眼炽烫的流焰,他转过身再度悄无声息地从屋中离去,身后的屋子骤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飞火,汹涌澎湃的热潮如同巨手扭曲了原本森冷的夜空。 …… “……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来人啊!!!” …… 这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假象被撕破伪装。 一夜之间,被羁押的原氏父子出狱,外界俞府风声陡然一转。 而京兆府那头,因前些时日俞挽春与阿酉发现的崇德居见不得光的秘辛,也被那位指挥使破获截取,只是,到头来幕后凶手却也不过是推脱到崇德居掌柜头上。 但任崇德居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胆大到布下鸿门宴,若无背后掌权之人指使则是万万不可能。 只是……令俞挽春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这指挥使竟然依他所言压下了一切风言风语。 “……小姐,近来你半夜起来可千万要小心点灯,”晴照对俞挽春开口道。 俞挽春心里默记一招一式,闻言抬眉道:“怎的,怕走水了?” 晴照叹了口气,“谁知晓呢,奴婢先前可不跟小姐说了?这上京果真是有祸事频出,”她忍不住感慨,“一晚上,便被烧得个干净,真是可怕。” 俞挽春但笑不语,这事哪有这般简单。 “对了……小姐……”晴照表情微妙起来,“那捕快当真只是小姐友人?”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俞挽春险些没反应过来,她忍不住抿唇含笑,唇瓣似娇艳桃粉,“怎么?不是友人,还当是什么?” 这十余日以来,晴照眼看那所谓的京兆府里的捕快入了俞府,小姐几番亲自迎他,若说是在外寻来的师傅便罢了,偏偏那捕快太过年少,瞧那样子恐怕与小姐年岁相当。 不过那人身手的确教人挑不出毛病,哪怕晴照都能瞧出他武艺超群,可此人每每遇见俞挽春,虽说看样子不见得有多么悸动,可晴照却能瞧出来,那人恐怕对小姐有意。 若抛去这一切不谈,单凭那人只是单相思,索性届时寻由头将他赶出府便好,可偏生小姐居然格外看重那捕快,甚至整日“阿酉、阿酉”唤着。 晴照先前可从未见过小姐与哪个男子称呼如此亲昵过。 仔细想想,小姐而今已经过了及茾的年纪,春心萌动实在再正常不过,那捕快年纪与小姐年龄相近,长着一副好容貌,又武功高强,引得倾慕实在正常。 可是晴照怎么瞧着那捕快,都觉得他不似寻常之人。 晴照很担心,以小姐这般人,担心小姐年岁太小,遭贼人骗了感情。 俞挽春瞧见晴照这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俞挽春的确待阿酉有些个特殊的想法。 但也不是所谓喜欢与否。 只是好奇,每每遇上他,她都会不自觉地俨生亲近之意的缘由。 阿酉是看着冷,但她也知道晴照是为她着想 室内光线稍暗,俞挽春歪了歪脑袋,“不说我们的确没有什么,可就算有了什么,又能如何?”她眨眼,“日后我要的夫君,自然是要入赘我这俞府,是嫁我而非他娶,挑个看得顺眼又乖巧的,总比那些眼高手低的世家公子强。” 晴照还不知晓,原来小姐看得这般通透,“小姐说得是。” 她缓缓上前推开窗,光线倾泻而出,又想起什么来,“花朝节即在明日,奴婢明日可要告假归省了,小姐,你可千万要悠着些,”晴照莫名有些放不下心。 “瞧瞧你,操这么多心,小心长皱纹,”俞挽春睁开双眸,盈盈轻笑,“放心罢,我可不会去惹事。” 晴照絮絮叨叨说了些,“小姐,奴婢听闻此次花朝节,临溪街上会有花马游街,小姐若是感兴趣,届时可去看看。” 游街? 俞挽春也曾看过几场,铺奢华艳,十里游街,白马招满楼红袖,红妆掷果盈车,的确是热闹纷繁。 去一遭倒也不错。 第17章 胶牙饧 槐树下,俞挽春欲抬眸寻人,却不期然间,与近处不愿惊扰她的少年遥遥相见。 花朝节树梢系绸是为习俗,满目飘彩红绸招来春,眼前桃夭水波回纹裙摆垂落,似有碎花荡漾湖中央,灼灼其华花满锦城,她徐徐展颜,人比朱红绸绫更艳绝三分。 “阿酉。” 俞挽春与他招手,满袖盈风,及腰半臂海棠花纹于云水之中飘扬,垂在她身侧的披帛乘风若游龙飘逸悠扬,她眉眼弯弯,眉心一点朱砂似芙蓉泣血。 阿酉听到俞挽春唤他,恍如大梦初醒。 他顺从地来到俞挽春跟前,抬步竟觉得些许不切实际。 “你何时来的?”俞挽春微微挑眉感到诧异,她居然一点动静都不曾听到。 “不久。” 他来此侯了数个时辰,不觉有何不妥,只怕委屈了她。 俞挽细细打量他,入眼便尤绝惊艳。 阿酉今日这身着装实在少见,以往见他,他不是素衫便是轻装,极为单调素朴,如今却不同。 这身水光织锦缎,袖边都是针脚细密的精致银边云纹,何况他本就生得郎艳独绝,身姿如玉竹修长,如今倒像个俊俏风流的金贵小公子哥。 她的眼神坦坦荡荡并未掩饰分毫,阿酉莫名紧张起来,他默默攥紧自己的袖子,“可是不趁你的心意?下回我便不这般穿了。” 他顿感后悔,不该听从下属的话,早知她不喜,他便不该如此打扮,招惹她厌烦误了她的好心情。 “怎么会?”俞挽春见他这般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你这般俊气的人,穿什么不好看?而今只有锦上添花的份,哪有难看的道理。” 阿酉没有想到能得她如此夸奖,心尖颤了又颤,忍不住大胆地去看她,但在触及俞挽春那秀丽容颜,便下意识缩回眼神,不敢直视。 他面上努力保持镇定,云淡风轻。 “你喜欢……就好……” 他在刀尖上舔血,身上过繁只是累赘,素日简单衣衫方能遮掩身上杀戮血腥,遮掩斑驳伤痕,也唯有如此才便于藏匿在人群。 这等繁丽常衣,他几乎未曾穿过,而今俞挽春并不厌烦,便是最好。 俞挽春笑道:“临溪街有花朝游街,你来时可有看到?” 阿酉缓缓摇头,他走的不是地上街道,他来时时辰过早,坊门未开,只得从檐上走。 “那正好,我们瞧瞧去,”俞挽春来了兴致,转过身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 阿酉点头,默默跟着她,始终落于她身后一步。 俞挽春很久未曾外出畅快地游玩,便不时走走停停。阿酉望着她欢快轻盈的清影,沉静的双眼不自觉柔和下来,温敛的清蕴在他眼底徐徐晕染开来,痴痴映照着前方的亭亭灵动。 那日桥畔柳岸相遇,她便是如此娇艳的颜色,无须遍寻,一眼便能闯入心头。 阿酉静静看着她,见她身形停在了一个挑着竹箩筐卖糖的小贩前,加快步伐走上前。 “想吃什么?” 阿酉低声轻问,手比脑子还快,已经拿出了铜钱。 “我?”俞挽春在筐里看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寻的糖。 “我要这个……”俞挽春笑弯眸子,指着其中一个蜜罐,里头装着长条形的金黄蜜糖,其色如黄金,上面裹着层白透的糖霜。 那小贩连忙殷勤地从揭开竹板,从里取出蜜糖罐。 阿酉见俞挽春如此高兴,只觉心尖都软得一塌糊涂。 俞挽春打开罐,自己却没有直接吃,反而拾出两根糖条块递到他面前,“阿酉,你尝尝,这可好吃了。” 阿酉从未尝过这蜜饯霜糖,也不疑有他,接过糖块毫不迟疑地含入口中。 俞挽春见状,神色更加愉快,催促道:“你嚼一嚼,多嚼嚼。” 入口颇为软糯甜腻,只是对于他来说过甜,待表面那层糖霜融去,阿酉听话地将口中的糖块嚼了嚼。 “噗……”俞挽春连忙收住笑,故作正经,“好不好吃呀?阿酉?” 阿酉默默点了点头,眼神轻轻地落到凑在他跟前,那张笑意愈浓的小脸上,想要开口说话,唇瓣微微一动,却突然诡异地静默片刻。 “噗嗤……”俞挽春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神无辜又清澈,“哎呀……阿酉,你怎么不说话呀?难道是不好吃吗?你说句话呀……” 阿酉:…… 张不了口……这糖太黏,他眼下完全张不开嘴。 自然也就说不出话来…… 俞挽春见他无措地轻轻呜咽一声,她抬起手捂住唇,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仿佛绽放着晶莹剔透的水花。 阿酉便是再迟钝,现在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是故意的…… 他又呜呜了一声,眼中此时唯有茫然,他轻轻抿了抿唇,低头看着笑得不停的俞挽春,连头上流苏都随之轻快地晃动起来。 “阿酉,你知道这糖叫什么吗?”俞挽春终于好心地不再笑他,揶揄道,“这叫胶牙饧,吃一口能把牙齿粘掉。” 更别提他一口吃了两块进去。 阿酉心里默念了一遍“胶牙饧”,他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个东西比那些刑具还可怕。 俞挽春见自己捉弄成功,心情大好,连带着接下来看什么东西都是和颜悦色。 她买买停停,很快又拐进了街上转角瞥见一家铺子。 “这位姑娘,我这儿东西可多了,你看看,看中哪些?” 那掌柜本是撑着柜打了个小盹,眯着眼却是瞧见门口进来两个长得玉人儿似的神仙人物,直接醒了过来。 这定然是笔大生意……他打起精神,挂起笑来迎接二人。 俞挽春随意扫了一眼,而后转头对阿酉道:“阿酉,你帮我选一选。” 掌柜见状看向了一旁的小公子,附和道:“小公子看着眼光便是好的,想来定能挑出顶顶好的物件来。” 俞挽春身上饰品并不多,但也基本都有,只是耳上空荡荡,阿酉便着重看了下耳饰。很快,他的眼神便落在了一对白玉耳铛上。 虽说被封住嘴说不出话来,好在阿酉本就不大言语,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影响。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这对耳珰,俞挽春顺着看了过去。 它算不上极为华丽,但胜在精巧工致,小巧的主体上镂空一角疏窗,窗外数枝花影重重,连流盈的纱帘仿佛都鎏刻而出,整体都蒙上一层飘逸的轻透感,末端垂挂下来清脆作响的琉璃流苏。 俞挽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便挑了些小玩意儿,掌柜喜上眉梢,都连忙给包了起来。 阿酉抬起头,朝掌柜颔颔首。 那掌柜一头雾水,摸了摸脑袋,俞挽春抿唇憋笑,“他这是问你价钱呢。” 第18章 突发 临溪街上,浩浩荡荡的人马连绵延伸至路的尽头,十二花落纷飞,路上行人皆聚集两旁吆喝欢呼。俞挽春钻进人堆里,便见高骏鬃马开阵,锣鼓声阵阵,红绸马上恣谑,朗声伴莺啼,游街队伍迎着满地花谢遥遥远去。 此等热闹场景,便是引得万人空巷恐怕也毫不为过,阿酉担心与她走散,便紧紧跟在她旁边,一步也不敢再乱动。 俞挽春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只是人群拥挤,又有人穿梭其中,不说能让自己看到全貌,若是有人经过她身边,恐怕还会将她挤出去。 她努力保持平衡,却还是被人流撞得左摇右晃,不知是谁不小心绊了她一脚,俞挽春的身形一个不稳,便往一旁倾倒而去。 对周遭一切并无兴趣的阿酉始终默默看着俞挽春,见状下意识迅速握住她的手腕,等脑子反应过来后,手上顿时滚烫起来。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考虑别的,阿酉又握紧了俞挽春纤细的手腕,帮她稳住身子。 俞挽春憋了一口气,但是总不能强行推开其他人。她心里憋屈极了,却再次被左右的人撞得一歪,又因她与阿酉隔得近,这一次她几乎倒在了他怀里,彼此紧贴相拥,远看便仿佛她被阿酉抱在怀里一般。 她矮了阿酉半个头,倒在他怀里脑袋便刚好靠在他的胸口上。 俞挽春想要站直身子,忍不住双手虚虚抓了抓,攀上阿酉的肩膀,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料,手心处传来肌肤的温热,与此同时她也清晰感受到了手下这僵硬紧绷的触感。 她下意识好奇地一戳,阿酉整个人更是僵得隐隐发颤。 阿酉双手无处安放,手足无措,生平再次遇上让他为难至极的大事。 他只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艰难闭了闭眼,随即低声下气道,“抱歉……”,他手腕僵直,抬手生涩滞缓地搂住紧紧俞挽春的腰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人流,朝着人少的地方逆流而去。 此时一切的感官都仿佛被无限放大,乃至每一次衣物之间不经意的摩挲都如同烙铁一般无法磨灭,随着呼吸起伏颤动,细细密密钻进衣缝之间。 俞挽春能感觉到阿酉试图尽可能地虚握着她的腰身,只是效果聊胜于无。 腰上放着男子的手,这对俞挽春而言多少有点诡异,她心里感到一丝异样,但想到是阿酉,又莫名觉得并无大碍。 终于离开了拥挤的人群,俞挽春感到腰上一轻,阿酉瞬间缩回了手,他站在她跟前,犯错似地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俞挽春神情不太自然,腰上仍旧残留着一圈方才温热的触感,头顶隐隐发热,仿佛有什么即将冲破钻出。 她轻咳一声,仰了仰漫上桃粉的小脸,“无事,”故作轻松随口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了……”俞挽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动作有点迟疑。 阿酉已然不敢抬头再看她,闻言也仍旧一副忏悔自责的模样,俞挽春见状心里那分尴尬也逐渐消失,“怎么了?怕我生气呀?” “……”他微微低眉,轻轻嗯了一声。 他怕委屈了她。 俞挽春看着他身上那股别扭劲,忍不住笑了笑。 “好啦……”俞挽春指尖勾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阿酉,我们去别的地方。” 阿酉听到俞挽春有意放柔的嗓音,耳尖微红。 暮鼓将近,街道灯光冉起,千盏万盏华灯初上,溪畔亭中光如昼,行人手中大多携花灯归家。 “阿酉,你想不想要花灯?”俞挽春见着一只漂亮的花灯,便提起来,笑着在阿酉面前轻轻晃了晃。 这灯笼呈花苞莲座形,枝叶连理蔓缠枝,层层花瓣包裹的蕊心火光散发晕彩。 阿酉透过灯身,静静看着眼前的俞挽春。明黄光亮落在她的脸上,一笔一划勾勒着她的如画眉目,细腻柔软的肌肤上泛起亮澄澄的光晕,她眼中盛有盈盈清露,流转熠熠辉光。 良久,俞挽春本以为阿酉就要点头,可他竟然摇起脑袋,“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府吧。” 俞挽春眨眨眼,她能听出来,他这似乎是在催促她。 奇怪……莫非他是急着有事? 俞挽春这般想着,也不追缠,便将灯笼放了回去,“好。”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了,阿酉寸步不离,小心护着俞挽春,将她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以免她与人发生磕碰。待拐过了一个街角路口,阿酉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俞挽春抬起头来,“阿酉?” 阿酉避开她的眼神,敛着眸子看不清神情,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作了个细微的手势。 “我……我再回临溪街看看,你不用等我。” 俞挽春方才的疑惑再次升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阿酉,“我先走算什么事,我在这儿等你。” 见阿酉又欲说些什么,俞挽春抢先开口,“或者我陪你一起去。” 阿酉只好退步屈服,“好,我尽快回来。” 俞挽春打量着阿酉渐渐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秀眉,嘀咕一声,“神神秘秘的,真是怪了。” 人影逐渐变少,提灯凋敝稀零,光亮渐熄,天边暮色缓缓蔓延开来,只余下零星行人而过。 俞挽春见着一个正收摊打算离开的老爷爷,正收拾着剩余几个未曾被人相中的灯笼。 她百无聊赖之下,见到其中一只灯笼,怪道那灯笼颜色正艳,形态亦美,怎会无人看中。 “这灯怎的无人买下来?”俞挽春缓缓开口问道。 那老爷爷打眼一看是俞挽春这个小姑娘,无奈摇了摇头,“这灯笼花了老朽我不少心思,只是可惜了,瑜不掩瑕,不完美的东西,自然就无人看得上。” 俞挽春顺着老爷爷所指位置看去,这灯笼乃是横竖交错的花梨骨架,覆盖着四四方方的丝织纸绢,其上绘有花鸟涂彩,尤为栩栩如生,乌蓝小雀展翼附在花簇中轻歌鸣啼,色彩斑斓而不杂乱,艳而不冶,技艺卓绝,只是可惜其中一角骨架磕破,便成了有瑕。 她觉得可惜,便拿出银两想换来这只灯笼。 “这……姑娘你刚刚可也看到了,这灯笼可是有残缺,”那老爷爷知晓这些个小姑娘喜欢些精致的玩意儿,便忍不住提醒。 “无碍,不就是磕了碰了,这再正常不过,”俞挽春弯弯眉眼。 她接过那只灯笼,待轻轻提起,便撒飘着晶莹的细碎光线。 无边的暗色终究袭来,行人踪迹渐隐,余光即将湮灭,唯她手中那只提灯,在天地间绽放最为夺目的耀光。 阿酉仍不见踪影。 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俞挽春猛地侧身望去前方,便一群巡逻士兵往一个方向匆匆赶去,她心顿时一紧。 “你是什么人?快到宵禁,你赶紧离开此处!” 凭空一道呵斥声传来,“啪嗒”一声,俞挽春手中灯笼坠落在地。 灯笼咕噜哀哀打旋滚了一圈,光亮在暗沉之中无助地晃悠一闪而过,照亮她苍白的小脸。 俞挽春放心不过同样寻去了先前的临溪街,却被临近小巷口处的景象惊得失去脸上颜色。 晦色深沉如同暗处毒蛇一般蜿蜒至她跟前,丝丝缕缕的血水缓缓笼罩她眼帘,一片血色深深,浓色近朱褐。 往前,是潺潺的血流成河,尸山血海如堕深渊,尸身错落在各处,墙角堆积的断手残臂仿佛深陷人间炼狱般恐怖。 阿酉……他呢?他迟迟未归…… 俞挽春春从所未有地慌乱过,她直接忽视耳畔官兵的警告,脚步生风,心中的惊慌在一瞬间覆盖过了惧意,甚至想要去搜寻那些尸身。 好在迈出一步后,她的理智便已回归。 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至极的腥气,比及先前那次集会遇刺,还要令人反胃作呕,难以接受。 她退到角落,见着那些官兵正窸窸窣窣地开始处理现场的血腥,耳边官兵的唾骂声混杂黏糊的血水,让人遍体生寒。 俞挽春无措地抬头向四周张望一番,本不抱着希望,视线却在某处顿住。 窄巷口,一片反光的袖角闪过,俞挽春一咬牙跟了上去。 巷子极深,幽长深邃,月光在头顶开辟眼前一片小小的视野范围,寒意不知何时来袭,从她脚踝处缓缓向四肢百骸处延伸,俞挽春无意识地裹紧衣襟,加快了脚步。 “不要……别过来……” 眼见就要转过一个胡同,从中传出一道平静却掩饰不住虚弱的男声,沙哑不复清亮,语气隐隐颤抖,似乎暗含一丝祈求。 俞挽春深吸一口气,翻涌的心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缓缓平复下来,但尚未放松,便感到一股久违的怒气。 她想都没想便走进了那个拐角之中。 “阿酉……” 当俞挽春终于再度看见熟悉的身影时,她脚步微微一顿,眼前的血色炫目,难言的抽痛如浪潮拍岸般拍打得她心口生疼,心脏被攥紧,让人喘息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升腾。 第19章 我心疼你 他似乎被俞挽春的动静惊动,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声音低哑,“别看……会脏了你的眼。” 俞挽春只觉得鼻子很酸,酸得她眼前模糊不清。 水雾弥漫,却也遮不住他那身血衣,华贵绸缎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片大片血色斑驳,她看不清伤痕,只因满身遍布凝结褐色血痂。 阿酉静静地靠坐在地上,一条腿微曲,横放在地的佩剑上鲜血淋漓,皎洁的月光撒落,银白剑身上血已浓稠成小摊血泊,照耀着剑穗愈发殷红。 “你……”俞挽春明白了一切,“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她的声音此刻出奇的平静,阿酉身子微微一颤,“……是。” “你赶过去,就是为了去杀人,特地把自己弄成一身伤?”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先前的怀疑涌上心头,“你早知晓这里有异动,所以瞒着我过来?” 阿酉微微颤抖地放下手,身侧发丝凌乱地垂落下来,那张在月色下盈润温和的侧脸,本该如同白玉菩提似的无暇,可偏偏沾染血污,仿佛碎玉裂痕,平添枯木似的糜艳腐烂。 “……别害怕……别怕我……求你……”阿酉以为俞挽春讨厌他这幅样子,也不再顾及腿上的伤口,下意识从地上撑起身来。 身上的伤口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再度崩裂开来,他一瘸一拐地想要走过来,却又害怕自己脏了她,又停了下来。 血水顺着袍角一滴滴不断地流下,汇聚在地上如同密布的血河交织。 俞挽春听着他那番话,只觉得越发心酸又心疼,却又气得受不了,水雾上涌遮蔽眼前视线,“怕?怕什么啊?怕你死了吗?” 阿酉听得出俞挽春的恼怒,可他不知晓她究竟为何会如此,一时间无措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挽春……我不该让你见这些……对不起……” “行了……别说了,”俞挽春赌气似地开口。 越说便越让人生气。 阿酉张了张嘴,却也因她这语气憋回了所有话。 他缓缓垂下脑袋,皎月下的身形如同缺月疏桐,孤瘦削薄,苍凉又冷寂。 俞挽春看到他这样子,无助感油然而生。 终于,她忍不住几步走上前,“你……” 阿酉越发无措,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别过来……我身上脏。” 俞挽春蹙起眉来,满腔难以抒发的情绪不断上涌最终被冷水倾盆浇灭,她微微阖上眼。 等再睁开眼,眼中雾气成水滴,俞挽春看着眼前少年浑身浴血,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阿酉久久未曾听到动静,僵硬着身子,缓缓抬起头来,却正好见到俞挽春眼角含泪的模样。 他顿时慌了神,“……别哭……” 暮鼓声响,将这沉寂的一切尽数搅乱。 “……你就不怕疼吗?”俞挽春忍不住开口。 阿酉闻言微微一怔。 墙头鹧鸪仿若泣血,声声凄切,传到彼此耳中,阿酉轻声道,“我……我不疼的……挽春……” 怎会不疼,她看着都要疼死了…… 可他似乎只并不关心自己这满身伤,唯独害怕这血腥气令她生嫌。 满身伤痕的疼痛入骨,却也早已习惯麻木。哪怕他眼下裹满斑驳血色,眼中也只余下这惯常的沉静,哪怕血液流失殆尽…… 俞挽春头一回在一个人眼里看到这种麻木漠然,夜更深,冰封般的寒意入骨,冷得她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阿酉语气透露着不似作假的茫然,“你是因此……落泪吗?可你……不该为我难过……” 直到此刻,俞挽春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眼前这个平时看着缺心眼的捕快,他根本就不是普通人,他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呆愣。 他压根就是蠢!又痴又蠢! 俞挽春秀眉紧蹙,分明是他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可为何她会如此难受。 被一个人影响到此等地步,俞挽春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她这是怎么了? 俞挽春默默逼问自己,她是不是疯了,这般关心一个人? 可她确实是心疼…… 在见到他这浑身染血的瞬间,心口便不受控制地泛起疼痛,如同与不知何时的梦境相契,没来由地竟是恍惚片刻,似曾相识一般,仿佛也曾经历过此遭…… 诡异的沉默,阿酉却是等不及,拖着受伤的身子,也要来到她身边,“……挽春……你别哭……我……” 抱歉的字眼还未出口,便被俞挽春察觉到,她吸了吸鼻子,将他给瞪了回去。 她走过去轻轻扶住阿酉,阿酉却是避开,“很脏……” 俞挽春拭去眼角泪水,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 阿酉看得出来,这一眼饱含威胁。 他不敢再乱动,俞挽春扶着他,“你躲什么躲,再敢瞒着我,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就……”她咬了咬牙,索性直接开口,“我就再也不理你。” 阿酉闻言紧抿唇瓣,“不要……” “你知道不要,便莫要让我生气,”俞挽春闷闷道。 “……为什么?”阿酉望着她乌黑的墨发,喃喃自语。 俞挽春心情复杂,不自在地扬了扬娇俏的脸蛋,“我心疼。” 月下悄寂,宵禁之时,街上巡逻的人马缓缓经过。 檐上风过,呼啸风声遇墙瓦撞碎成细微的呜咽声。 “……你可有闻到一股血腥味?”屋檐下,一个巡逻士兵顿住脚步,向自己的同伴问道。 “哪来的血腥味?不是旁个临溪街上死了一群人吗?隔了这么远,你这鼻子也能嗅到?” 那士兵皱着眉,“应该不是,应当就是这附近……” “我看你是精神不振出现幻觉了,这儿哪来的血味,难不成会和临溪街的那群巡卒一样倒霉,碰上那些尸体?”他同伴嘲笑他一声。 “阿酉……”望着那群士兵离去,藏在屋檐上的俞挽春才缓缓松了口气,她声音极低,“阿酉……你是不是很疼……” 抱着俞挽春施展轻功的阿酉脸红面赤一路,没有功夫去想这些。 何况他本就已习惯疼痛,甚至能称作麻木,这身伤看着唬人,却没有伤及根本。 阿酉缓缓摇了摇头,“不疼……你抱紧我,小心掉下去。” 俞挽春心疼地想要触碰他,但是也不敢乱动,担心给他伤上加伤。 “你杀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告诉我,”俞挽春虽然忍了一路,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与先前画舫上的刺客是一路人……”阿酉犹豫再三,望着怀里凝着眉神情认真的俞挽春,心脏漏了一拍。 “你怎么知晓?” “……那些人……身上皆有特殊刺青……” “……他们意欲在临溪街再惹是非,我不能不管……”阿酉低声解释。 “所以你就独自一人杀上去?”俞挽春不满极了。 “……事出突然,来不及……我怕有行人伤亡,”夜风习习,阿酉下意识将俞挽春紧紧地抱在怀里,抬起袖子挡下所有凉意。 “你这身衣裳脏了……”阿酉轻声道。 “又能如何,脏了便洗了,”俞挽春微微仰起头来,将话头扯开,“说来可惜,我在你走后买了一只灯笼,好看得很,只是掉在了地上。” “我明日为你找来,”阿酉柔声道,他眼中澄澄,赛过那轮清寂孤月,“你若还想要其他,我也一并为你买来。” 俞挽春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灯笼是我想买来给你的……有一点瑕疵,但那是我这般久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 “你也许不知,其实我自己也会做灯笼……”俞挽春朝他笑着,“等哪日得了空,我亲手给你做一只。” 我知晓……你从前也曾为我做过…… 阿酉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儿,唇瓣轻轻嚅动,最终也只轻声道:“好。” …… “……小姐还未回来,大人派人去寻,眼下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这可如何是好?” 一小丫鬟格外焦急,拉着晴照的袖子,“晴姐姐,小姐她不会是……” 晴照蹙着眉,“莫要说瞎话……” 只是晴照心里也无几底气,她隐约能猜到小姐是与谁一同出了府,只是戌时已过,而今还未有所音讯……这…… 只是两人都不曾注意,院子墙角下悄无声息地落下两人,借着夜色,阿酉将俞挽春稳稳放下。 “阿酉……”俞挽春见他要走,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你留下吧。” 阿酉身子一僵,随即摇了摇头,“不行。” 这实在有损她的清白。 “傻子,我也不是让你跟我一个屋子,这般晚了,你是我府中客,去寻间厢房给你,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我心疼你 第20章 不理你 阿酉有些犹豫,俞挽春佯装生气,双手抱胸,侧过身子不去看他,“你若是一定要走,那便走吧,走了就别再来见我了。” “不……不行……”阿酉身子摇摇晃晃,闻言还是艰难摇了摇头。 俞挽春见状心里更加着急,赶紧扶着他,入手一片冰凉,这血液早已深深浸透入衣物之中,与他肌理融为一体,“别逞强,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可知我会难受?” 阿酉怔怔地望着她。 “什么人?谁在那?!” 两人的声音方才都未曾压低,院子门口的晴照几人皆听到了动静,一时间都有些紧张。 俞挽春倒也不慌不忙,她本来也没有悄悄摸摸进屋的打算,总归是她自家,出了这等子事,大大方方些总比蹑手蹑脚要好。 “小……小姐?”晴照用灯照亮墙角后,看清是这两人后,皆是一惊,随即便是欣喜万分,“太好了,小姐……你……” 她话音未落便脸色突变,瞧见这两人身上皆是红褐色积淀,如同刚经历过九死一生归来的凶险逃亡,尤其是俞挽春身边的那个捕快,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便会血流而亡倒地不起。 “小姐,你们这是……” 俞挽春轻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暖色灯光照映下,经历这些事情的她反而越发冷静下来,“此事说来话长,你们先去请来大夫,另外,告知我的爹娘,我人已无事。再令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出来,还有,去寻来两套干净衣物。” 这番话将晴照她们的千言万语尽数堵了回去,不过她们自然也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便连忙各自退了下去。 俞挽春轻轻扶住脸色越发苍白的阿酉,将他扶进自己的闺房。 “都这般处境,还管这些男女大防,”俞挽春见阿酉表情再次纠结起来,没好气地开口,“我还不曾介意,你再这般磨蹭,我可要把你拖进去了。” 阿酉不吭声,为防俞挽春当真拖他进去伤了手,只得老老实实听话。 那些丫鬟都被吓得不轻,手脚都十分麻利,送来换洗衣裳和伤膏。 俞挽春换完一身衣裳,从里屋中出来,便见那丫鬟手中拿着衣袍,十分难办,“小姐,这位小公子受了伤,这衣……” “你们……去外侯着,等大夫赶来了便将人请进来,”俞挽春接过衣袍,随即走上前去查看阿酉的情况。 却见他乖乖坐在软榻上,垂眉一动不动,撒落的墨发将他眉骨都掩去,俞挽春觉察不对,上前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烫……很烫…… 俞挽春感到十分揪心,却也不知如何为他缓解难受,手里紧攥着衣袍,轻声唤道:“阿酉,不要睡……” 阿酉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乖巧地抬头,发丝如瀑倾泻,温驯地顺贴着脸颊垂落下来。 他脸上已无几分血色,病态的苍白面容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身血衣包裹着他,仿佛一根失了神智的木头,没了任何五感知觉,只知听着俞挽春的话,静静望着她。 俞挽春不忍再看,好在那大夫终于赶了过来。 许是通知得太过仓促匆忙,那大夫想来是方从床上爬起来,提着医箱,连衣襟都松松垮垮来不及整理。 大夫显然也为这眼前少年遍体鳞伤的惨状震惊,“小姐,还请让人端来一盆温水,要加少许盐粒。” 俞挽春微微颔首,转过身去,出了里屋吩咐了下人,便去往外院,留出安静适宜的空间为其治疗。 俞挽春凭着栏杆向前望,眼前是黑茫茫的夜,漆黑如渊,星星点点的光亮在眼前一闪一闪乍现,仿佛从前江南乡下庄子里那些莹莹发光的萤火虫,可又转瞬即逝,缓缓将她记忆中留存的印象一点点抹除而去。 许是今夜所见太过惊骇,急躁焦灼心肠,一切都让人太过惴惴难安,而今争得这一丝片刻的沉寂,俞挽春久违地回忆起幼时的场景。 俞挽春并非于上京诞生,而是出生茳洲,茳州人杰地灵,温婉的水,延绵的青砖白瓦。 只是她生了一场重病,发热数天,那些时日里的记忆便都蒙上薄雾,变得模糊不清,积淀着尘灰,连过往残留的气息都已悄然消散。 但她也能记得,水乡江南自然与上京风貌截然不同,乡下庄子里那些依山傍水的院落,潺潺流水的泉,舟上西行便可至后山疏林,山野广袤,那儿有荆棘,亦有萤火。 寒蝉凄凄冷风铺面,带走一切过往遐思。 俞挽春缓缓回过神,听见里面动静,便回了里屋。 见大夫一脸为难之相,俞挽春微微蹙眉,“怎的了?” “小姐……这位小公子受伤严重,需得上药,可这位小公子似乎十分抵触……”那大夫叹了口气,“这伤势可不能等人……要不……小姐劝劝这位小公子?” 俞挽春来到阿酉跟前,他执拗地低着头不愿配合,她轻轻抚上他的脑袋,“阿酉……是我……看看我……” 阿酉本是浑身紧绷的戒备状态,大脑烧得迷迷糊糊,头重脚轻,本能地不愿陌生人靠近接触,下意识的警戒却在听到熟悉的少女声音后陡然化作虚无,他愣愣地抬起头。 他脸上已然是的红晕近乎要滴血,俞挽春指尖轻轻颤,触上他柔软的脸颊,便发觉烫得着实是惊人。 见他竟只愿她靠近,俞挽春一时间也是难办,可是目光扫及他这满身伤痕。 不能再拖了…… 她没得办法,微微侧首对大夫道:“大夫,你将伤药给我,我来为他上药。” 那大夫犹豫一番,虽说这未出阁的女子为一个男子宽衣解带实在有违伦理,可眼下却也想不到其他法子。 “小姐,这位小公子身上的伤口已与衣物勾缠在一起,需得先用这温水浸泡,待润脱后方可缓缓揭下,再用这伤膏细细涂抹均匀,”大夫指了指桌面上的水盆,“只是这过程血肉模糊,且格外伤神,小姐你……” 俞挽春却是缓声道:“我知晓了,大夫你先去罢。” 屏风内,烛火通明,影影绰绰的光影跳跃,隔着这层帘布看不清里面光景,只两道人影投映,他们凑在一起,仿佛彼此舔舐伤口慰藉蜷缩在一起的幼兽,相互报团取暖,烛火摇曳不停,俞挽春咬着唇瓣,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每一次用软布轻轻沾上清水,抚上阿酉的肌理,他便轻轻一颤,俞挽春紧张不已,“阿酉……你忍一忍……快好了……” 可这其实也只是无力苍白的口头安慰…… 俞挽春知晓阿酉伤势重,但先前在外她看不真切,而今在明亮的里室,极近的距离下,软巾一遍遍过水,盆中涤荡开来的血水不知几重深,乃至最后漂染成深红。 她清晰地看到那暴露出来如同腐烂般的伤口,千刀万剐想来也不为过,这满身伤痕有些甚至深至露骨,皮肉粘连着骨头,轻飘飘的让她单是看着便心颤。 俞挽春口干舌燥起来,紧张得发热流汗,她不知多久才能够好,一盆温水不够……或许是三盆,五盆……亦或更多…… 随着换水的次数逐渐增多,她趋近麻木,机械地重复着手下的动作,唯有在眼前少年实在难以承受之时的一声闷哼,她才仿佛回到人间。 手上蜿蜒着血红的液滴流淌,眼前稠浓血色缓缓流动,仿佛已然成为常态,缓缓渗透融入她的瞳孔之中。 血……都是血…… “滴答……”血水再度融入水,涟漪之中荡漾开一朵血莲。 “挽春……”少年强行睁开眼,声音很轻,“……你别哭……” 哭? 她哭了吗? 俞挽春吸了吸鼻子,脸上冰冷的湿意提醒着自己,她不仅在哭,而且哭得十分狼狈。 顿时觉得丢脸,可眼前人现在早已意识不清,她便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偏要哭……谁让你将自己弄成这般……”俞挽春自顾自嘟囔着,也不知是说与谁听,“再敢如此……天打雷劈也好,我若是再理你,我就是……” ……她渐渐止了声。 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本该是浑浑噩噩陷入囫囵之境,可不知是如何教他听见了俞挽春的呢喃声,他不知凭着如今快烧糊涂的脑子想了些什么,眼角缓缓垂下泪来。 俞挽春噤声,不再开口刺激他。 “我……”俞挽春抬起头,便一头扎进了他那凝深的墨瞳之中。 他白净脸颊泛着滚烫的烧红,卷而密的长睫微微湿润,眼角一抹昳丽胭脂似的痕,如同平滑白瓷上陡然裂出一条缝来,瞧着便脆弱可怜。 可他的目光掠过额前的碎发直直落在俞挽春身上,这是头一回,她看到阿酉不加以掩饰,毫无掩藏,直白得近乎**的眼神。 他生来便显得孤冷的眉眼失了刻意的抑制,流露出几分深深的执拗,让她忍不住放慢呼吸。 灯火明明灭灭,他那张仿佛透明的病态脸庞都被染上几分亮澄澄的光晕,却执着地抬起昏沉的脑袋,望着眼前的少女,脸上异常的红晕从脖颈处蔓延至颧骨,他垂泪无声,从殷红的绯色上淌过,仿佛从眼角凝结落下一滴秾艳的血泪。 “我……我不会不理你……”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轻颤。 第21章 商量 “我不会不理你……” “……挽春……”阿酉慢了半拍,他低声轻喃。眼角那那抹胭脂色如血玉愈发殷红,皮肤灼烧仿佛沸水般即将融化,眼中雾气蒸腾弥漫出水光,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俞挽春,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俞挽春的姓名。 俞挽春看得心一抽一抽地疼,等到她终于动作生疏地将他身上衣物褪下,她被眼前这一片血肉模糊刺得忍不住闭了闭眼。 拿着药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俞挽春深吸一口气,“阿酉……你忍一忍,可能会有点疼……” 当然不会只有一点疼,那猩红的药粉轻轻覆在他裸露的血肉之上,阿酉全身紧绷,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从始至终,都只是眼神乖顺柔和地望着俞挽春。 等到终于上完药,俞挽春才终于松了口气。 当她举着一旁的布条,俞挽春犹豫片刻,感到头疼,她从未给人上药包扎过,而今她实在担心自己的包扎手法。 脑袋昏沉的阿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接过布条。 “你干什么?”俞挽春下意识缩回手。 “……挽春……”阿酉嗓子干哑肿痛,每吐出一个字喉咙宛如被碾压,说得尤为艰难,他一字一句道,“我……我自己来……” 俞挽春闻言气得想笑,“你自己来?你想弄死你自己吗?” “……阿酉……我唤来大夫,让他给你包扎好不好?”她想要试图安抚劝慰他。 阿酉迷迷糊糊间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闻言缓慢坚定地摇头。 俞挽春头更疼了。 这傻子平日里倒是做什么都甘愿,不过是待人冷淡些。如今他昏着脑袋,却比平时还要疏冷几分,甚至都不愿他人靠近接触。 俞挽春此时面对着她亲手给阿酉包扎伤口,以及阿酉自己缠上布条的两重选择,她心里无奈,但也没办法。 “你……你等会儿疼也没办法,”俞挽春忍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忍着。” 阿酉轻轻眨了眨眼,便见到俞挽春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肩膀,动作十分生涩地给他一点点缠上布条。 俞挽春知道他定是疼的,可这人也不知是经历过什么,反应平静如水,是以俞挽春都无法判断自己下手轻重如何,只好低着脑袋凑到他身前,细致地看紧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不知何时,眼前之人忽然绷紧身体,俞挽春连气都不敢喘,抬起头来,“疼?” 阿酉却只是垂着脑袋,没有动静。 俞挽春注意到他耳尖不知何时也染上红霞,瑟缩着指尖眼神闪烁躲闪,不像是被她弄疼,她静默片刻反应过来。 他这是又害羞了? 虽然她也不大适应与男子如此亲密,可想到是阿酉,她便放下顾虑,在为他扎完后,便故意报复性地狠狠揉了揉一把他的脑袋。 阿酉脸上更红了,整个人微微蜷缩,不敢抬头看她。 俞挽春站起身,缓缓伸展四肢,待她站直,一股酸痛无力便清晰地传遍全身,她轻轻活动着手腕。 好在阿酉的背部没受多少伤,俞挽春将一旁的披风轻轻披在他的身上以免着凉。 俞挽春不放心地俯下身凑近来给他整理披风,“阿酉……你……” “夫人!” 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俞挽春吓得动作一僵,莫名尴尬地站直身子。 “小奴儿,你这是……”谢月盈本是闻讯特地赶过来,不想走进里屋,一眼便见到自家宝贝女儿在闺房里和一个男子如此亲密,瞥见俞挽春有些心虚的小模样,不需细看,心中便有了揣度。 “阿娘……”俞挽春慢吞吞挪了过去,轻轻拉着谢月盈的袖子。 谢月盈无奈,暂且不与她理论什么,轻轻握住俞挽春的手,“你可在外受了伤?” 俞挽春轻轻摇头,“女儿无事……只是……”她咬了咬唇,“阿……他独自面对刺客……受了很重的伤,女儿救人心切便没想那么多……阿娘……” 谢月盈微微蹙眉,但很快神情便恢复如常,“小奴儿这般忐忑,莫不是怕我怪罪于你?”谢月盈温婉轻笑。 “阿娘……”俞挽春尾音绵长悠柔,忍不住软声撒着娇。 谢月盈浅笑不语,待她们二人来到屋外,她微微轻叹一声。 “小奴儿,你可曾探明过他的来头?”谢月盈平日里向来端庄温柔,但遇到事自然也不容含糊过去,这府中大事大多也是听她定夺。 俞挽春在外自个儿给寻了个师傅学武一事,谢月盈当然也知晓,她信得过自家女儿的眼光,可她也不能全然放心,也是派了人查探过那捕快的身份。 可偏生这关头便出了问题,这所谓“阿酉”,在京兆府中行踪神秘,专人前去查明多受阻挠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不过是个小捕快罢了,此等行踪成谜,来路不明,谢月盈便不由得联想到近来才搬署至京兆府的那位乌枭卫指挥使。 那指挥使麾下的乌枭卫个个皆是无影无踪的暗卫,潜藏在角落的无形之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说那一年到头戴着面具的指挥使,其余卫使也不见得有几人真正暴露过真实相貌。 而今俞府风雨飘摇,有人预谋生事针对,在此关头俞挽春遇上这么个神秘的捕快,谢月盈便禁不住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捕快……或许与那乌枭卫卫使脱不开关系…… 小奴儿对这捕快有一定好感,谢月盈看得出来。若此人乃是普通人,她自然乐见其成,可有些事,不得不防。 不过,这到底无实据,谢月盈不想伤了俞挽春的心,便只是暗暗点醒她一番。 俞挽春闻言,心里一惊,“阿娘……” 谢月盈见她神情便知晓她信任那人,未有戒心,便觉无奈。 她轻轻拍了拍俞挽春的脑袋,叹息一声,“小奴儿,阿娘今夜来此,其实也另有其他。” “阿娘?” “小奴儿,你可想回茳州?” 第22章 你的一切皆不可舍 “小奴儿,你可愿回茳州?” 俞挽春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阿娘,谢月盈此时神情自如,显然是要与她正经商量的架势。 但这来得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俞挽春难以反应,“阿娘?为何?” “那些人盯上了俞府,那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是我们的子嗣,他们势必不会放过你,这上京凶险,恐怕又有祸患……”谢月盈轻抚俞挽春的脑袋,语气沉重,“这几次三番遇险,便是铁证。” 俞挽春大脑有些空白,但等她反应过来后,便见谢月盈平静开口,“小奴儿,你有权利知晓这些,这选择权交予你手,是继续留在上京亦或是暂且回到茳州,都在于你,小奴儿,我与你阿爹不会逼迫你。” 这上京已然危机四伏,朝廷诡谲云涌,纷争四起,时局恐怕遭变,留在龙潭虎穴自然不是个明智之举。 但哪怕俞挽选择继续留在上京,他们同样有能力为俞挽春规划好退路,至少不会使得她一无所有身陷绝境。 俞挽春自然知晓这其中道理,她便是想要留在上京,也未必能够为爹娘助力。 她如今,继续留在上京,恐怕会让自己爹娘为己分心,只会成为累赘。 俞挽春也未尝不曾思念茳州,可这茳州遥途路远,书信来回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若当真去往江南,不知与爹娘何时可重逢相遇。 谢月盈轻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声音柔和,“这不急,你大可好好想想,到时再告诉我也无妨。” 俞挽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娘……你和阿爹可是有事瞒着我?” “那投毒一案,所谓尘埃落定不过幌子,否则何以对图乌避而不谈,那毒物分明来自图乌,其投毒缘由都未清,此案势必不像表面这般简单……”俞挽春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发颤,“如今你们又突然想让我回茳州……” 暗夜深沉,这悄然寂静的无声之地,风声仿佛凝滞不动,万物寂寥。 谢月盈未言,只莫名的伤感戚戚隐没在眼底。 她不伤其他,只是可惜了她的小女,要受此磋磨。 回到茳州,远离豫梁权力中心,还有她的舅公可依,而留在上京,此等龙潭虎穴之地,要留心外人的中伤便罢,更甚者,还要留意谢氏血亲相噬。 上京谢氏乃是百年的名门望族,世家高门,谢月盈贵为谢家家主正妻之女,理应地位尊崇。然实则她与谢家,却是至亲至疏。 她的生母出自江南名门,是江南一带曾经赫赫有名的茳州闻人氏,只是后来闻人氏境况日下,大不如前,谢家家主便糊涂起来,愈发宠爱他的妾室,而后因故,闻人老夫人生下谢月盈后再难有育。 自此,她们这对母女处境在谢家可谓举步维艰,虽说顾忌着几分脸面,老夫人未被休弃,可谢父冷眼看待,旁人落井下石,如履薄冰的时日何等煎熬。 自生母离世,谢月盈嫁给俞堂生后,谢氏家主抬了妾室,便有了嫡子二人。她对谢氏本家,到底也不过表面的血浓于水,无任何留念。 何况如今俞堂生官压二人一等,又无集团相互庇护,挡了别人的升官之道,她这所谓兄长,便在朝堂之上处处针锋相对,联络众人试图打压,如今,谢氏早已撕破脸皮,不顾所谓姻亲。 那些人如同寻了味的野兽,一朝闻到腥臭,便一拥而上试图借此将重创俞府。 晚风吹至心头,俞挽春恍惚之中想起先前在见庄楼原谙的那句隐晦之言。 俞府势大…… 阿爹是当朝镇边将军,当年险些被封为异性王侯,为人又刚直…… “我知晓了,阿娘,我会回茳州。” 谢月盈即将离开之际,往屋中那面屏风瞥了一眼,“小奴儿,再便是你屋中那个公子,你今夜莫非要与他共处一室?” 这话颇为意味深长,俞挽春心思回笼,闻言顿觉尴尬。 她本是因着那厢房还未收拾好,便想让阿酉先进闺房里静坐,只是他受了重伤,再让他随意挪动恐怕会加剧伤势。 想到此处,俞挽春脸色愈发不自然。 “阿娘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俞挽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女儿知道分寸。” 谢月盈无奈轻笑一声,她自然知晓自己的小奴儿不会乱来,只是顾忌着那捕快的身份罢了。 目送阿娘离开,俞挽春虽然心乱如麻,却也松了口气。 俞挽春回到屋中,从屏风外绕进去,抬眸便见到软榻上的阿酉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他听到了细微动静,便转过头来看向她。 “阿酉……”俞挽春没有想太多,她走上前,下意识将披风往他身上拉了拉,“你感觉如何?” 阿酉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俞挽春信不过,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觉得还是发烫,便令下人端来冷水。 她将帕子浸湿折叠起来敷在他额前,轻声道:“阿酉,你闭眼歇歇吧。” 阿酉却一声不吭,只是静静望着她。 俞挽春的细腻指腹轻轻拭过他微湿的两鬓,他墨瞳清幽漫上水色,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从俞挽春身上移开片刻,眼神中是以往清醒之时不敢流露出的深深眷恋。 那眷恋浓烈赤忱,单纯纯粹,仿佛天地间仅剩他眼中倒映的那抹人影,视万物于无形。 俞挽春忍不住微微收回指尖,轻咳一声,转过脑袋,起了身。 她的动作似乎惊醒了阿酉,他望着眼前背影,声音细弱蚊蝇,“我……我不该继续留在这儿……” “这对你不好……我想……” “你不想,”俞挽春一听便知晓他又是想要离开,蹙眉转过身来,十分干脆地打断他的话,“你病死了莫非就好了?” 阿酉闻言也未有何反应,只温驯地敛眉,眼角舒扬开来,低低垂眸收敛所有锋芒,看着异常的温驯。 俞挽春见到他这般模样便不受控制地心里发软,忍不住暗自思衬,自己可否太过感情用事。 只是见着阿酉这虚弱不堪的模样,本来还想继续硬气的俞挽春再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今夜烛火摇曳通明,明亮的火光照耀角角落落。 俞挽春担心夜凉,便命人为阿酉备了条薄被。她自个儿梳洗完毕,躺上床,也无阖眸休息的打算,便在床头摸出自己时时翻阅的书卷,温习其上的招数,恰好也可关注照料到距床不远的阿酉。 这轻盈的帷帐飘逸浮荡,数重绫纱起伏,朦胧间,室中香膏燃脂,缓慢滴下一滴缠绻烛泪。 俞挽春今夜考量的心里事太多,无法入眠,与她不远不近的共处的阿酉更是难有半分睡意。 凭着自己的耳力,阿酉知晓俞挽春未曾睡下。想到今夜的一切,他仍觉如梦似幻。 她不顾这血迹斑斑脏污不堪,亲手为他宽衣上药,哪怕现在,皮肤肌理上都仿佛残留着她指尖柔软,稍稍一想,血液便仿佛冲破束缚,势不可挡地沸腾奔流。 炽热流淌过全身,格外流连那些被她所触的肌肤皮肉,血脉震颤,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一举一动温柔情切,言行让人魂牵梦萦,那曾是梦中独有的妄想,是他哪怕咬碎牙满口鲜血都要咽下腹中的难言,而今却是真实地发生,于他而言,无异于大梦一场。 他害怕一觉醒来,梦中一切便如过眼云烟悄然逝去,云雾消散,重归冰冷刺骨的寒魄。 俞挽春本是不打算睡去,但想来是担惊受怕一夜,以至后半夜太过劳累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皮。 明暗交替,夜深更漏响起,声声不绝,悄寂无言,榻上人眠酣然入睡。 当眼前白雾朦胧,幻影再现,俞挽春心底一凉,这前兆太过熟悉。 她再次入了梦。 不知可否是这白日里再谈起那指挥使,以至刺激心神,居然又让俞挽春重临梦境之中。 虚幻之境逐渐凝成实景,脸上落下一滴凉意,抬眸间昏暗帘幕被掀开,展现在眼前的是接天雾雨,烟雨蒙蒙,雨滴溅落漾开蒙蒙水汽,青砖白瓦,瓦檐屋缝中向下垂落雨帘风动。 她站在墙角,往后靠了靠,后背抵住了一面墙,白墙瓦灰扑簌簌掉落,环顾四周,建筑熟悉至极。 茳州阡安县,江南故地。 难道是今夜谈及茳州,是以牵动心绪,如今便梦见了? 俞挽春轻轻抹去脸上雨水,但动作很快僵停住,因为她察觉到触感不对劲。 她下意识往地上水洼看去,只见这清浅的水面上涟漪微动,抬手挡去雨丝,见水洼如镜面,投映在其中的是一张脸颊上有着明显婴儿肥的脸蛋 ,腮上透粉,瞧着玉雪明润。 俞挽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伸出两只胖乎乎的白嫩爪子,这让她彻底接受现实。 她而今不但是在梦中,而且还回到以前孩童的模样。 做梦便罢了,身体怎的还缩水了…… 俞挽春正纳着闷,忽闻背后声响,她下意识回过头,却只见背后雨绵绵,水雾氤氲万物,街巷阵阵清泠雨滴,扬起细密连绵的似青玉珠翠轻袅的玼碎音。 只是这雨势悄然变大,本是轻柔的玉盘成珠声逐渐变得尖锐,仿佛援枹而击愈演愈烈,来自四面八方的雨声使得她如陷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 俞挽春只是微微动了动双腿,一道破竹之声爆破在半空,刺痛振鸣双耳。 她尚未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身后凛冽的风声便裹挟浓烈的血气将她笼罩其中。 俞挽春脚下酿跄撞进墙角,虽说没有撞到脑袋,但她还是忍不住蹙紧眉, 什么玩意儿? “抱歉……”撞到她的罪魁祸首显然也是个孩子,声音清澈纯朗,尚且还透着一股纯真的稚气,听着似乎比她还要无措茫然。 俞挽春眉头蹙得更紧,却嗅到身后孩童身上传来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血腥气息。 雨帘连绵未曾断绝,丝丝缕缕的水色与血意交织氤氲开来,浓郁血气弥漫,潮湿,粘稠,洇湿的腥甜直冲头顶。 受伤了?俞挽春近来对这血味实在敏感至极,她忍不住想转头,但她身体被束缚,只能艰难地侧首看到那人鲜血淋漓的胸口。 明明与这人未曾谋面,可仅仅是一眼,俞挽春便觉得心口钝痛难忍,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响,窒息感使得她大脑空白一瞬。 “滴答滴答……” 雨滴潺潺,珠裂玉蹦,镜花水月似的梦境脆弱坍塌,寸寸湮灭,不留一丝残留的余痕。 脸上凉透,俞挽春午夜清醒过来,抬手摸到眼角,感到一手湿意,再俯首,见枕角湿润一片,原是梦中无声流泪,狼狈满面。 烛火已灭,室中未闻一丝声响,死寂得可怕。 俞挽春努力试图回想,却又想不起梦中发生的一切,只能依稀忆起那烟蒙蒙的雨,幽幽清雨小巷,湿漉漉的水痕,以及来不及看清便陷入迷雾,似重重远山拦去视线,半掩半遮望眼不得见。 她轻抚心口,感到尤为郁闷。 待天光乍亮,俞挽春睡眼惺忪地起身,意识到自己昨夜居然睡了过去,不禁嘟囔一声。 她掀开帷帐,几步从罗汉床上下来。 只是,当她看向屏风外的软榻时,却不见上面人影。 俞挽春唤了屋外守着的丫鬟,“你可有见到那位小公子去了哪?” 那丫鬟闻言连忙开口,“小姐,那位小公子早早便起来,奴婢记着你的嘱咐,当他是客,可是一时未曾注意,等转过眼,他便消失了。” 俞挽春闻言立刻便猜到他这是一声不响地独自离开了。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梳理头发,心里却有些气恼。 这人怎的如此可恶,不顾自己伤势离开便罢,竟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悄无声息地便离开,真真是没得良心。 俞挽春越是这般想,便越是生气,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粗鲁了些。 一旁伺候的贴身丫鬟见她这般祸害自己那头长发,啊呀一声,连忙上前阻止,惋叹出声,“小姐,可别梳了,你这头发可都断了。” 俞挽春心里不舒服,下手没轻没重,等回过神,梳面上已经缠绕上丝丝缕缕的长发,墨色盘绕纠缠油亮檀木,便放下了木梳。 那贴身丫鬟赶紧接过梳子,上前轻柔地为俞挽春整理挽发。 待梳洗完毕,丫鬟们全都已退下。俞挽春此时却突然发现这桌面上的一对耳铛,这做工之精巧,实在是眼熟,好巧不巧又想起那个让她气得不轻的傻捕快。 俞挽春到底还是拾起了这对耳铛,对镜戴上。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几束琉璃流苏垂耳铃铃玎珰,细闪清透。 顿时感到别扭极了,她默默起身,抬手去推窗想要姑且放松心情。 俞挽春静倚在窗前,室外碧色澄澈,天穹玉宇白光朗照,一阵暖风顺着熏草花香便迫不可待地涌入屋中,她轻轻吸入一口气,便觉肺腑通畅舒服许多。 抬手轻轻抚上垂至脸颊的流苏,触感温润冰透,俞挽春无意识地轻拂而过,风携草树清新气息,满园浅草苍翠欲滴,遍地春花繁荫一览无余,俞挽春不紧被吸引了去。 她朝窗外看,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期然与一人遥遥相望。 隔着树影婆娑,户外朱红栏杆,几重深几重许,却是一眼便见到他…… 斑驳日光肆意纷扬,那人着装极简,一袭黑衣劲装,细长腰带紧扣环佩,浓墨长发束高扎马尾,额头碎发梳得干净利落,露出那出色的相貌。 他仅是微微抬眸,一双眼明如弁星,其色如玉,其姿如山石不可崩。 她在窗后看草木婀娜之美,他在窗前静观眼前世间无双风华。 俞挽春有些错愕,随即便注意到阿酉手中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灯笼,心中所有不满似水般流逝。 她微微向前一步,朝他轻轻招手,“阿酉。” 阿酉听话地走上前靠近窗。 “你怎的这么快便起身了?你身上的伤这般严重,眼下又折腾自己……”俞挽春低喃。 他身受重伤,一大早便出去寻这灯笼,实在不太值当。 “……我怕……去得晚了,这花灯届时便没了……”阿酉缓缓道。 俞挽春沉默片刻,“……我可都与你说好了,以后再为你亲手做一只……” 阿酉却是摇头,庄重认真,“你给我的所有……我不想……舍弃任尔。” 俞挽春听不出哪怕一分敷衍,唯有眼前呆板之人的庄重,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耳铛白玉琉璃在光下闪烁。 第23章 朝堂纷争 “你赠予的一切,我都不愿舍弃。” 俞挽春听着觉得着实心酸,而阿酉望着她耳上佩戴的明月铛,轻声问道:“你喜欢吗?” “喜欢,”俞挽春轻轻点头,但看着阿酉这架势,忍不住开口,“你这便要离开了?” 阿酉微微垂眸,“京兆府中有事务需要处理……我不可久留。” “可你身上的伤这般严重……”俞挽春实在不大赞同,“你这伤若不静养十天半月如何痊愈?” “无碍,”阿酉语气认真,“不妨事,公务要紧。” 他神情沉静,俞挽春也能听得出心意已定,只默默望着他,“无论如何,你要顾好身子。” “好……”阿酉眉梢微动,手指不由得攥紧了灯笼提手。 “大人……大人?” 乌枭卫使见眼前人始终盯着案上的那只花灯,虽说戴着鬼面,却也能看出他的凝神专注。 本以为这灯笼是何关键的破案物件,但当他在一旁静候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劲。 这般颜色鲜艳的花灯……不大像是大人的风格。 卫使颇感诡异,直觉不能再细想下去,默默递上一份书信,“大人,前御史来了信。” 指挥使终于缓缓收回眼神,他接过书信,拆开信封,淡淡扫了一眼, 这信中内容不长不短,不过是随意一览,便能察觉到这写信之人的意图。 辞令真挚素朴,言语状似情真意切,实则左右不过是——拉拢。 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的油灯之上,眼下日趋薄暮,西山撒下最后一抹斜阳余晖,当残阳被黑暗吞噬殆尽,内室之中唯此间灯盏徐徐散发光晕。 小小的微火倏尔翻滚燎起焰色,转眼便将手中书信一角烧尽。 “……大人?” 火光映在他眸中,两盏幽冷鬼火冉起,纸烬荡在半空,燃着的火光转瞬即逝,张牙舞爪挣扎间化作灰飞荡然无存。 “日后他所寄书信,都烧了,”他淡声道。 乌云压城盘旋在空,暗夜浮沉亘古不变,忽闻鸡鸣,启明星骤然浮现,天际一束光线冲破状似金汤牢固的包围封锁。 九重天穹宇之上,一寸金银一寸汉白玉阶,禁军守卫持剑交戟,百官次序井然,文禽武兽,泱泱一片。 抬首,殿宇高堂,十二金旈下喜怒不形于色,明黄龙袍威严无形,叩首,典仪郎高唱,百官再拜,方浩浩汤汤起身。 稍静穆片刻,朝列之中便有人声不安分地响动,随即一人走出,直直朝高堂天子稽首,“陛下,臣相召有本欲奏。” “前爱卿,但讲无妨,”元承帝微微抬手。 前御史躬身,随即高声道,“陛下,臣恳请彻查杨仆射之事,其为民请命,两袖清风,此等清官惨死府中,如若放任不管,实失民意。” 此话一出,顿引朝堂沸腾。 这前御史所言便是前些时日上京沸沸扬扬的杨和桢书房失火一案,杨仆射被活活烧死,最终只救下一具分不清面目的焦尸,经过一番排查,最终也只是判为意外。 前御史泰然自若,继而开口,“所谓府中失火,未免浮于表面。” 与此同时班列有人紧随其后,“陛下,前御史所言极是,”陈中丞缓言道,“不见示众之证,仅凭这寥寥几句片面之语,何以服众。” 他话里话外有所指摘,有意无意看向御阶之上,天子近旁,不惧皇威,殿中悬剑之人。 着鬼面,不露锋芒,却触及即生寒,诡谲魌头如梦魇笼罩在整个朝廷之上,百官不敢直视,与皇威无异。 陈中丞下意识收回视线,垂首拱手道,“陛下,张尚书曾言曰事已定局,然下臣以为不然,其中调查恐怕有所偏颇。” 见言语波及至自己,刑部尚书张昌意不动声色轻瞥他一言,却也并不接招,他起身班列而出,并未顺承陈中丞所言,“指挥使亲查,堪得成论,以中丞所言,便是不服指挥使执法,大理寺卿审判磊落之举?” 陈中丞脸色一变,忌惮地看向指挥使,但见朝堂争论,未曾影响那人分毫,哪怕事情隐隐牵涉言及于他,他眼神都未曾施舍半分。 “张尚书所言便是有违其实,下臣自然不敢不满指挥使行为,只是不忍定论匆匆,以为此举有所不妥,若能复得详勘,才可……” 张尚书面对他这滔滔不绝的冠冕堂皇,轻描淡写将其堵了回去,“指挥使奉陛下御旨彻查,当日数仵作下场验明,再有杨仆射仆人亲口所言,当日未有贼人,况杨大人早已盖棺停尸距今数日,若依你言辞,一则颠倒陛下恩德,二为不敬亡者安宁。” 前御史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细褶密纹遍布眼角,“尚书何必如此,本官与中丞,左右不过想替杨大人讨个清白,何必要为我等扣此等高帽?” “前御史与杨仆射私下交情之深,实乃感天动地,只是而今亡魂未安,再为惊扰,恐怕非鄙人诓言,”张尚书慢悠悠开口。 “你……”前御史却是忽而息了声音,当今圣上最忌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张尚书方才这言辞便是暗地里将他往火堆上推。 他心里暗暗冷笑,这张尚书与那指挥使皆是一丘之貉,无所顾忌。 “与其分散人手去想那已尘埃落定之事,不若再谈这江南水灾,恐怕才更有益民生。” 张尚书此言,使得朝堂明里暗里的窸窣声皆是戛然而止,无声的死寂渗透入这朝堂的各个角落。 便是与前御史先前早已暗中约定联合发声的官员,皆是不由得停下脚步噤声。 或许怪不得他们畏惧退缩,这江南抗灾一事可不简单,直接便令百官想起先前,指挥使未报朝廷立诛户部侍郎,一时间众人皆是面露异色,再不敢有所动静。 那等先斩后奏所创恶行,着实是诡闻。 这弹劾斥责指挥使的折子不知凡几,御桌奏疏恐怕早已叠满成山,一人一口唾沫也该足以淹没这朝堂宫殿。 但圣上仁德,不日便以指挥使先前不可磨灭之功绩,堪堪罚去其半年俸禄。 此行一出,百官自然更加群情激愤,对那指挥使更是憎恶,暗恨丛生,却又无人敢直接当堂强硬怒斥指挥使暴戾,罔顾朝纲之举。 只是日后不久,那指挥使便放出那户部侍郎居然利欲熏心贪图赈银,暗地克扣那些用于赈灾的救济灾粮的消息。 江南与上京距离之遥,小吏因承着上头长官的意,加上自己的私心,这层层克扣,放纵贪污,造成救济粮不知多少被中饱私囊。 用于水患维缮堤岸大坝,修建水利,抵御水涝工程几乎难以进行到底,以至于江南生民饱受灾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谓苦不堪言。 在此寸步难行境地之下,先前指挥使狠戾手段,以杀震朝堂乱象,此举不知令多少官员暗自惊悚,户部侍郎纵使是主谋,可这朝中之人不知还有多少暗中苟且。 只怕这头悬刀刃,他们终有朝一日步了这户部侍郎的前程。 是以朝中百官的激烈抗议声才渐渐消退。 “陛下,而今要紧之事,确是这江南一事,虽水涝如今已平息,却不知其中负责要员可否还有隐患,臣还请陛下派官员去往江南,兼查巡抚,革私除尘,杜绝先前营私之举。” 一道声音缓缓从身旁响起,前御史瞥见那人,原是少卿谢缶。 他微微蹙眉,这谢缶如今怎的也出了面,莫非陛下也是如此想法…… 谢缶乃承元帝宠妃之弟,平日朝廷之上向来不敢随意言论,如今开口,莫非有圣上旨意…… 前御史一时间有些迟疑,今日这为杨仆射“申冤”一事…… “陛下,谢仆射所言极是,为官之道最忌贪腐,这江南一带,本该是富饶民乡,若非此次水害,恐怕这些个蛀虫还不曾暴露而出,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彻除根源,以儆效尤,至于杨仆射一案,还是日后再议。” 前御史闻声,脸色彻底大变。 此人令前御史全然不曾意料得到,竟然会是刘丞相。 这老狐狸终日和稀泥,今日竟然也会赞成刑部尚书言辞。 刘丞相眼神不偏不倚,直接忽视了身旁前御史的不虞眼神,只是垂首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 刘丞相在朝中鲜有立场,但他能当上这百官之首,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本事。 朝政之事,历来清流中立,中庸平衡之道,被奉为至宝,只是如今,他却是不得不出手。 刘丞相便是刘文琢之父,他向来知晓这好儿子与那白员外交好,交情甚笃。 只是他也是万万不曾想到他这好儿子竟是背着他趟了这浑水。 这江南多水,水患几年一遇,多需未雨绸缭,是以朝堂前些年岁便已外派一位白员外郎南下,亲自处理这江南水患。 白员外白平清在江南早已察觉这赈银出了差错,面对日益严重不可操控的水患,修书一封送到上京刘文琢手中,请他的挚交好友出手解困。 刘文琢或许被外人视作纨绔,一事无成,只知交些酒肉朋友,沉溺耽乐,可他堂堂相国之子,上有这在朝为相的父亲,又岂是真正的宵小之辈。 他知晓自己父亲的为人处世,何况这灾情紧急,不容得半点拖延,若是请其他人,恐也会延误。 情急之下,刘文琢便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决定向指挥使言明这灾情,请他出马。 指挥使的手段有目共睹,但未必是那等残害忠良之人,左右不过是赌上一把。 好在他没有赌错,在此缺人震慑的境地,唯有雷霆方能威慑百官。 第24章 制灯 是以刘丞相无论如何,都得将今日此事一笔带过,拈轻避重。 自先前刺杀一案过后,这上京刻意粉饰的太平,歌舞升平的康庄盛世不堪一击,朝中见不得人的隐秘便暴露在人前,圣上早已对此有所芥蒂。 而今最为要紧的莫过于处理水患后残余徇私枉法的臭虫,是以刘丞相这番话于情于理,都无偏颇,同样也是圣上心中刺。 前御史哪怕再欲做文章,眼下俨然已不是好时机,接连被刑部尚书和丞相堵了话口,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只是天子面前,自然不敢再多生事端。毕竟承元帝虽仁,可不代表能够容许他人忤逆他的心意。 “依爱卿卿所言,即派指挥使前去,另谢少卿相随,也可体恤黎民,”黄金旒下九龙盘旋,天子出声,众臣莫不如是,纷赞圣上恩德降福九州。 只是表面上如此歌颂,私下倒也并不影响群臣心怀鬼胎。 惯常暗暗揣度圣上的心思,这外遣江南,可未必是一桩好事,状似有功可图,可实则吃力不讨好。 这好好的指挥使在上京是一言堂的地位,朝中高高在上的陛下亲卫,此等深得信任赏识,却被派去江南,此举实在奇怪。 退朝后,百官纷纷人群散尽如洪水消退。 白玉阶上,张尚书撇见始终沉默寡言,未置一词的指挥使尚未离去,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缓缓上阶向他问好。 张尚书语气凝重,“寤大人,江南未必安好,此去保重。” 指挥使习惯性地摩挲着剑柄,闻言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是为回应。 …… 三月,桃李浸芳容,梨花皓月吐白蕊,季春芳菲弥浓,春上枝头,是香袭纷来。 俞挽春待家半月,这些时日颇为清幽,除却偶尔与人有所书信往来,倒也无事发生,她乐得有闲心去练练自己的身手。 自她从茳州来到上京,距今已去六年。六年未归,不知野草荒芜。 阿娘早谢家书一封,事先快马送回茳州外家,托人照料一二,算算时间,眼下应已到达闻人氏。 野径长流,蓝天云卷云舒,归雁南飞。 她坐于院中,头顶亭盖延伸似舒展羽翼,将头顶光线拦去,身旁潺潺溪水假山绕亭台。 俞挽春从天边收回视线,却是不禁想起阿酉。 不似如今众人盛传歌咏的岁月,这粉饰的所谓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悄然露出沉疴难愈的腐蠹,久疮不得治,以至流血流脓。 上京已动荡数月,而今俞府也俨然被人盯上。她此去茳州,不知何时能归,掐着手指来数,不知可会有数余年岁不得相见? 俞挽春自知年少情谊难得,便颇为珍惜,只是世事难料,还是不留遗憾为好。 想起先前答应过阿酉做的灯笼,她深感应当提到行程之中,趁着她还未走,便先将这灯笼完工吧。 春日总是如此,庭院之中要比其他清凉一些,让人心旷神怡。俞挽春趁着当前几日未遇风雨,便抓紧时间制起了灯身。 俞挽春做不成太过复杂繁琐的手艺,只是凭着曾经的记忆,做个油纸小提灯罢了。 是以,当原谙再次踏进这庭院,一眼便见到这庭中绿池长汀中央,红砖白瓦亭盖下,滟滟花影随波围绕着那低头编着竹篾的少女。 自风波过去,闲暇之时,原谙与俞挽春便时有书信交往。虽说不大可能恢复得了从前垂髫之时总角之谊,金兰之交再不敢强求,但二人交情还算不错。 知晓俞挽春不日便要离开上京南下茳州,原谙今日来此便是想来亲自见见她,却见俞挽春忙碌着编织灯笼,不禁觉得稀奇。 这等费心费神的体力活,不见得有多少人愿意亲手去做。但俞挽春神情认真,想来是废了不少功夫。 轻轻踏上池中石阶,惊起游鱼摇尾迅速穿梭,水面清池晃过细长的微小黑影,从水中吐出汩汩的气泡。 俞挽春正在石桌上按着几十条竹篾,放进一只小巧的木质模具,纤指掐着细条一按一压,便使其彼此压实紧紧编织成笼状物。 耳畔处依稀听到除却咕咚水声外的轻缓脚步,便抬起头来,见是原谙,便朝她笑了笑,“原姐姐,你怎的来了,来这儿坐坐吧。” “听你要走,自然要来瞧瞧的,”原谙身子还有些许孱弱,视之尤觉纤细。 她微微抬起头来,好奇望着俞挽春手中竹篾,桌上还静置其他材料,粗粗一眼略过还见到一张平铺的油纸,泛着着淡淡的细闪。 这般做法的灯笼可不常见,不似上京习以为常的奢艳华丽之风。 “挽春,你这灯笼可不大寻常,”原谙坐在石凳上,忍不住问其缘由。 俞挽春忙活了半天,终于将这竹篾勉强编织成形,她将这笼状竹篾浸没在石槽清水之中,随即取出放置在阳光中静晒。 她缓声开口,“这是我曾经在茳州学来的,时日已久,手法也生疏了些。” 原谙微微怔愣片刻,随即终于想起俞挽春本是来自江南茳州,十岁幼学之际方随俞父俞母回到上京,不久后她们二人才在学堂之中结识。 俞挽春如今应当已在上京久居六年,这六年说长不长,却是实打实离开她诞生之地六年之久。而今匆匆而过,机缘巧合之下,俞挽春到底还是即将回到茳州。 原谙摇了摇头,“莫说是生疏,单凭你方才熟练编织,可比我身旁人都要手巧。” 她不免叹惋,“从前也曾听闻你会制灯笼,只是一直不曾见你做过,而今见到,却是你将行之际。” 这本是无心之言,可俞挽春手中动作却是微微一顿。 六年,她已经离开茳州六年,若说她从茳州带走了什么实打实的牵挂念想,这制灯笼是其一,其他也终究散在曾经的过往当中。 俞挽春恍惚片刻,却是也忘了她分明知晓这手艺,何以这些年不曾亲自动过手。 只是见到阿酉不久后,她便不由得想起这灯笼,从脑海深处尘封日久的记忆之中淘出当初一丝残存的魂魄,忆起当年岁月。 俞挽春突感脑仁一疼,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将灯笼轻放在桌上,停下来手上的活计。 原谙见状,上前轻轻扶住她,忧心道:“你这是怎的了?” 这股子刺痛来得突如起来,如同万千细针直直扎进太阳穴一般,脑袋仿佛即将从中炸裂开来,疼得剧烈,俞挽春顾不上回应,咬住下唇,脸色苍白。 好在这阵疼痛仅仅停留暂时,这来势汹汹的浪潮潮涨潮汐一般,又收敛起气势,虽说仍旧隐隐作痛,但比起方才,已好转许多。 俞挽春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你方才看着可是疼极了,”原谙紧蹙细眉,“莫非是亭中凉风吹得太过,惹得头痛?” 俞挽春轻按额头,“或许罢……”她其实也不知晓缘由,这疼痛来得突然,连半分准备都不曾有。 如同揭开了未愈的伤疤,惹了不可言说的罪孽,使得疼痛缠上身,逃不开避不得。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好暂且将之搁置不予理会。 她与原谙闲谈一番,扯了些家长里短,上京糗事,以及一些坊间传闻,不知不觉间心神安定下来,疼痛彻底消失。 今日光线足,这竹篾在日头底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干透,俞挽春便将其取回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她往竹编的灯身上小心涂上一层细密的桃油,鼻翼微动,混着竹子的清爽,木头的沉香,以及这桃油的柔和气息,杂糅交织,别有一番清新脱俗滋味。 “挽春,看你这般细致……”原谙不由得莞尔,“可是要送给那捕快?” 这些时日的书信之中,俞挽春不曾有意透露,只是偶尔会不自觉地落下几笔那小捕快的痕迹。 毕竟俞挽春少有对男子刮目相看,更是懒得搭理这些人,是以原谙愈发好奇,眼下更是禁不住调侃一声。 俞挽春闻言面不改色,十分坦荡地点头承认。 不消再多说,原谙便多少猜到了几分,只是想到俞挽春即将离开上京,便不禁替二人感到可惜。 俞挽春小心翼翼将油纸覆上竹篾,一点点细致地将其熨帖在表面,她轻手按压在灯身上,缓缓挤压使之越发贴服。 “对了,挽春,你可知晓上京的白员外不久也要离京了?”待俞挽春将油纸彻底贴上去,原谙忽而开口。 俞挽春微微抬眸,对白员外这人隐隐有些印象,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先前那画舫的所迎之人,便是他,白员外白平清,”原谙见她这样子便知晓她定是没有想起来,便默默提醒道。 原谙这一提醒,俞挽春终于想起来了,不过她与那白员外恐怕都未曾有过真正的一面之交。 “他怎的了?” “他与指挥使似乎要南下往江南。” 第25章 第 25 章 俞挽春听到指挥使这个称呼心头便一跳,想起自己这近些时日总算不再梦见他,也不大想继续谈及此人,无意道:“原姐姐从何知晓这白员外的事?” 原谙垂下眸来浅笑,但不知为何,笑容看着有些勉强,她声音虚无,轻得近乎缥缈,“听说罢了。” 俞挽春有意岔开这话题,刚巧原谙此时缓言道,“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讲过,想去找白马寺的住持么?那白员外信佛,临行前要请方丈做法事,那住持平时难得一见,这倒是个好机会。” 白马寺住持……俞挽春想起来了,她先前几次三番想要寻机会去见见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住持,只是一拖再拖到如今。 眼下虽说她总算暂且不再受梦境苦恼,只是她很快便要离开上京,不若去一遭,也怕届时后悔,去一趟心里总归会踏实些。 待原谙离去后,俞挽春看着手上的小提灯静默良久,默默将其放回太阳底下晾晒。 转日天亮,仍旧好天气,不曾有雨。 俞挽春趴在案上,手上提着笔左右下不了手。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嘟嘟囔囔,“我该画点什么……” 这油纸灯笼如今做得大差不差,这几天来,俞挽春却是苦恼于这油纸上的图案。 因着跟随阿娘耐着脾性习了一通,俞挽春也算画得一手好丹青,她当然可以任自己的心意而来,随意蘸墨在表面绘上像模像样的山水。 可这是远行前赠予给阿酉的手信,她不想就这般泛泛沦俗。 俞挽春缓缓放下笔,在左右为难之际,听到屋外晴照的通传声音,“小姐,你的那位……咳小公子求见。” 她闻言脑袋里顿时有了主意,来了精神,赶紧出声,“快把他请进府里。” 俞挽春在院中静候,不消多时,虽然不曾听见脚步声,院门却被推开。 阿酉踪迹总是如此无形,她早便习惯阿酉的悄无声息,也对于事先察觉到他的动静不抱有希望。 俞挽春从石凳上起身,转过来望向那人,“阿酉。” 阿酉似乎没想到俞挽春会出里屋,在庭院中见他,不免受宠若惊。 俞挽春却不管他,朝他轻轻招了招手,“阿酉,快过来。” 阿酉顺从地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随即默默取出由淡黄的桑皮纸包裹的糕点,递到她眼前。 “听闻近来上京流行这糕点,”阿酉笨拙开口,“你喜欢吗?” 送到面前,哪有不吃的道理,俞挽春也没有仔细看,便将糕点收下,“喜欢,当然喜欢,多谢你惦念我。” 话落,她便指着桌面上静置的小提灯,朝他眨了眨眼,“阿酉,快看看这皮纸,你觉得这上面画些什么为好?” 阿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是在看到那灯笼的瞬息,整个人身形顿住。 俞挽春暂且没有注意到阿酉的异样,只是嘀咕道,“我想送与你,只是不大知晓你喜欢何物,”她仰起脑袋,“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你自己提笔画的,最合你自个儿心意……” 话未完,俞挽春仰起脑袋便瞅见阿酉的神情有异,他眉眼恍惚迷蒙,薄冷的三庭五眼仿佛罩上一层扫不清的雾气,似出了神,深陷泥潭。 这反应着实怪异,俞挽春轻轻唤了他几次,阿酉却还是久久无法恢复正常,仿佛画地为囚,不得挣脱牢笼。 她忍不住提高声音,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阿酉……” 阿酉身形一顿,终于隐去隐晦的暗影,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之中,如见天明眉眼舒展开来。 “阿酉?” 俞挽春微微歪头,举起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见他清醒过来,松了口气,望进他的眸中,俞挽春又微微怔住。 太锋芒,也太过直露,与先前阿酉受伤失去意识的那一夜,直白裸露的眼神不遑多让。 经过这些时日,俞挽春自然知晓,她眼前这个捕快,仅仅是在她面前呆板纯情,绝对不是那等子毫无威胁的愣头青。 相反,阿酉内功深厚武功高强,先前教她学武,甚至连阿爹无意中瞥见他,都勉强地认可了他的身手。 他年纪轻轻,拥有这般不凡的能力,自然不会简单。 只是,他在俞挽春面前,向来掩盖自己周身锋芒,一丝戾气也不曾外泄,是以俞挽春纵使知晓眼前捕快非常人,她也早已习惯将他当成一个普通人来看待。 将阿酉平日来的温驯平静当成了惯例,而今骤然再见到锋芒毕露的他,俞挽春实在不大适应。 也不知这油纸灯笼是如何刺激了他…… 好在阿酉见到俞挽春的反应,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垂下脑袋,“吓到你了吗?挽春?” “抱歉……我不是有意……”阿酉断断续续开口,声音逐渐苍白无措,他小心翼翼,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声音掺杂进几分颤抖,眉眼不安地蹙起,“……挽春……你别怕我……” 俞挽春听着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不大舒服,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我哪这么容易被吓到,你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酉抿了抿唇,轻声,“……嗯。” 俞挽春没有过多纠结这些,将画笔递到他手中,“呐,画吧。” 阿酉不自觉地握紧笔杆,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指尖缓缓触及油润的纸面,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笔墨晕染,油墨轻蘸,没过狼毫,执笔不轻不重地涂抹过纸面。 俞挽春低下脑袋凑过去,静静观赏纸上的绘画,这线条流畅自然,颇有一股清隽的轻逸之风,入眼便觉赏心悦目。 第26章 菩提姻缘树 “画你所想便可……” 他之所想……于他而言,也无外乎一人罢了。 阿酉仿佛大梦初醒,在纸上一点一点勾勒描摹出简单线条。 俞挽春好奇地凑近了些,他腕骨轻动,画笔下逐渐绽出一簇花来。 里里外外的层层花瓣掩映错叠,水粉花苞往外逐层加深直至渲染成嫣红,三两簇锦花团,油黄的皮纸上清水溅落成碎花,渥丹为砂,映日花红,艳丽似含血。 待阿酉顿下笔来,望着这满目艳红花簇,微微闭了闭眼。 俞挽春本以为他已经完工,但阿酉动作顿了顿,还是迅速地在角落里再添上一笔,轮廓模糊形状看不清晰,似乎是一道微小的人影。 勾出的长发斜长仿佛迎风般飘扬,又补上一根细长的红绳,朴素简单,却莫名招摇明艳至极。 俞挽春收回视线,整体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夸他一嘴,“阿酉画得很好。” 阿酉垂着眸子,不敢抬头。 “你这所画的花是什么?”俞挽春仔细瞧了瞧,没有认出来。 阿酉缓缓抬起头,眸光潋滟,是她难以看得通透的晦暗,又似夹杂一丝希冀,攒动的曳曳波光,“……双堇……是双堇花……” 俞挽春恍然记起,“你先前与我说过……” 阿酉呼吸喘急,紧张又迫切起来,可见到俞挽春不再有其他反应,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清亮眸色失去摇曳的斑斓,再睁眼时,一切又重归平静,“嗯。” “果真很漂亮,我先前还吩咐了人,在院中种下双堇的种子,待夏日开花,我们……”俞挽春心情原本不错,只是终究想到她不久将要离开,再不复出声。 一起赏花么……可惜,变化无常。 上京距茳州,便是莫日莫夜不曾合眼地赶路,也需十日左右。 俞挽春缓缓开口,“阿酉,我有事要与你讲。” 阿酉迟钝地望向她。 “我将要走了,去茳州,”俞挽春轻声道。 “何时?”阿酉轻轻眨了眨眼。 “约莫五日后。” 阿酉轻轻应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反应如此平淡吗?俞挽春见他如此平静,看不出分毫动容,顿感自己这些时日里的怅惘实在不大值当。 虽说这样惹得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她转念又想,阿酉这般也好,无波无澜也好,起码别离的时日,他不会感到孤寂凄单。 动容才最易惹伤凄,若能心宽,秋风方免悲画扇。 如今这纸皮灯笼距完工不过一步之遥,她松了口气。 俞挽春这时才想起手边的糕点,她拾起案上静置的糕点,放在手中还能感到糕点传递的温热。 剥开外面的桑皮纸,便见到里面几块由透明糯米纸包裹的透明糕点,圆润剔透,看着便精致。 她倒是认出来了,这是邀芳阁新制出的百米糕,近来颇受上京贵妇小姐的喜爱,以至排队如龙,这每日只卖两次,出炉便会被一抢而空,尤其不好买来。 先前俞挽春托人帮她买过,可惜还是没有赶上新鲜的。 阿酉见状,担心买来的不合她口味,又是不禁紧张起来。 瞳孔倒映少年局促的模样,她弯了弯眸,“你是几时去邀芳阁买来的?” “一盏茶前,”阿酉想了想。 那便是走的非寻常路,否则一盏茶时间如何能走得过来。 俞挽春轻轻捻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眉眼含笑,“那这块,便当犒谢你的。” 纤白指尖近在眼前,阿酉不敢拒绝,也不敢乱看,眼睫颤得厉害,纠结下来还是低头小心地咬了糕点一角。 俞挽春眉眼弯弯,指尖轻轻按了按,将糕点整个送进他口中。 一点柔软从唇缝划过,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阿酉的身体却瞬间僵直,脸上火烧火燎起来。 俞挽春倒是没意识到什么,悠哉悠哉地吃了一块糕点。 并不烫口,质地细腻柔软,许是新鲜出炉的缘故,声色味俱佳,的确不俗,怪道如此受欢迎。 俞挽春不疾不徐地咽下口中的糕点,再抬眸,却见眼前少年脸上薄红,如同也被放进蒸笼里新鲜蒸出来一般,热得眼中水汽弥漫,明眸染水更显透亮明净。 她迟疑地在他脸上瞧了又瞧。 莫非是好吃得哭了? 想到先前阿酉连常见的胶牙饴都不知晓,恐怕也很少尝过这些点心,俞挽春心尖一角柔了下来,将剩余糕点递到他面前。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阿酉,见状有些茫然,但见到俞挽春那只手,又是没出息地红了脸。 日升又落,转眼距她离开上京,只余下两日。 俞挽春记着与原谙约定的日子,早早起身,数个婢女陪同,一同来到府外,坐上马车,再次前往白马寺。 “小姐,如今时辰过早,一路耗神,不如小姐先歇息一会儿,到了地方,奴婢再唤你,”晴照道。 见俞挽春点头,晴照便将罗裀垫在她身后,让她得以靠在上面,好好睡一觉。 本是打算小憩片刻,俞挽春闭上眼,初时还能感到马车轻微的颠簸,不久后,却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外界声响,身子一轻,眼前光影闪烁,整个人失去平衡,摇摇欲坠,最终摇摇晃晃不受控制地向旁倒去。 没有感到撞上木板的疼痛,唯有绵软轻柔的触感,似乎是柔软的床褥,她微微蹙眉,想要睁眼,却惊讶地发现手上没有半分力气。 俞挽春想要挣扎,便感觉浑身轻飘,仿佛被抽出灵魄,一番天旋地转,三魂七魄四分五裂,眼前一黑。 佛祖金身重塑,檀香充盈鼻尖,她看不清,香烛燃烧雾气腾腾,将眼前一切都渲染出朦胧光晕,只能看到一抹人影跪于蒲团前,修长身影静穆深沉,脊背笔直将近僵硬麻木,仿佛亘古不变,久久不愿离去。 哪怕不曾靠近,俞挽春都能感受到那人影周身沉重的悲戚,耳边是经书,古钟寺鸣,阵阵空灵悠扬,仿佛魂魄都随之震颤。 依稀压抑的无声泪水,昏鸦绕树,暗哑嘶声萦绕耳畔,她静静站在角落,望那人朝佛像重重磕下头,哑哑乌啼声绝望哀鸣,随之是用尽力气,莽撞得仿佛要撞破脑袋,沉闷的钝响,一声盖过一声。 白马寺……到了。 俞挽春睁开眼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的丫鬟熟悉的脸庞,心有余悸。 她居然又做了梦。 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再度陷入深深梦境不得离去。 “小姐,你怎的了?”晴照见俞挽春眉眼恍惚,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微微摇了摇头,强行静下心神,下了马车。 俞挽春与原谙在白马寺前相见,一同入了寺内。 “他们在法坛上,生人不得去往,挽春,我们可暂且去旁处逛逛,你可待一切结束再去寻主持,”原谙轻声缓言。 俞挽春点头表示知晓。 她先前也去过白马寺,只是因着那次恰好遇上皇子临寺,这士兵包围重重,也只得遗憾离去。 也不曾仔细观瞻这寺庙景象,此次倒也还算得闲,因着方才做完梦精神不振的俞挽春,眼下又恢复了神气。 寺中香客络绎不绝,便可见这白马寺的繁荣香火。 白马寺乃是从废墟之中重建而成的庙宇,豫梁太祖打下天下,白马寺原址是一片战火纷扰而过的坟场,后因太祖决策,改建成皇家寺庙。 至于今,历七世香火不断,神佛宝殿金碧辉煌,殿宇楼阁,规模远超寻常寺庙。 行至一半,原谙因故先辞,便暂且分别,两路人各往不同方向而去。 俞挽春见着原谙所去的方向,似是去往法坛,她缓缓摇了摇头,也无意去叨扰原谙,谈其隐晦之事。 她们一众人沿着小道边行边揽景,这白马寺的确是个不错的雅致地方。 “小姐!你快看!”一个小婢女忽而抬手指向一个地方,俞挽春向着她所指方向看去。 这是一树菩提,不知生长了多久年岁,绿意葱浓,枝干繁密苍翠,郁郁葱葱,参天古树,藤蔓绕枝干,攀登向天穹。 不过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那满树木牌,一根根轻盈红绳垂下沉重木符,底下又挂着风铃,风吹过,激起簌簌叮铃声。 满目随风飘荡的木符,仿佛与碎叶和声,轻灵明透的窸窣作响,红绳垂挂木牌,与之彼此交织。 若细细看去,则可见这木符上刻有字迹。 “这便是白马寺的姻缘树?”旁边的丫鬟们小声交谈起来。 俞挽春闻言若有所思,姻缘树吗?她倒是听说过,这白马寺香火不断,除却是因皇家寺庙,此外便是该寺求签灵验,是以声名远扬,乃至有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在白马寺求得一只签。 而白马寺的姻缘树,也尤为出名,听闻由太祖亲手种下,便由僧人呵护备至,代代相传,而今古树已长成繁荫,也不知在何时成了姻缘树,至于现在。 这姻缘树下的木符,皆由世间的痴儿亲手挂上,牌上镌刻他们彼此的姓氏,祈福长长久久,幸福安愿。 难以知晓这在此许下情缘的男女,情分可否真受了所谓佛祖保佑。不知人事辗转,心意是否长存。 但无论如何,至少古树百年不倒,曾经在此许下的诺言,由这棵菩提树亲眼见证,红线牵绕,将余生彼此交织共缠绵。 物是人非,只眼前菩提,苍翠不改。 第27章 飞一般逃了 俞挽春默默收回视线,身边的两个小丫鬟却是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眉头蹙起,一副为难纠结的模样。 她眉眼舒展开来,“你们若是想去挂牌子,便去吧。” “多谢小姐……”被戳中了心思,两个小丫鬟皆是不大好意思,但也都激动地去了姻缘树旁那小架子旁领了木符,自个儿小心刻起字来。 俞挽春瞧着她们刻字觉得有趣,左右闲来无事,便也花钱买了只木符,打算随手刻几个字上去消遣。 晴照却是误会了,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姐,你这莫非是要刻你与那位……捕快的姓?” 俞挽春手上刻刀雕琢凿木不停,刮下的木屑纷纷沉香醇郁,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我刻这个做什么呢?不过刻着玩玩的。” 何况,她甚至不曾知晓阿酉真正姓氏。 她释然一笑,信手在木头上刻出一个“闲”字。 晴照闻言却是放不下心来,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这事是个工巧细致活,也费功夫,待俞挽春在木符上又缓缓依次刻上几个字,余光之中便见到了前方原谙的身影。 俞挽春将手上刻刀放回原位,自然也不打算将这符节挂上枝头,便随手放进了随身的香囊中。 “挽春。” 原谙款款向俞挽春走来,神情与方才无异,但不知为何,俞挽春总觉她眼角隐隐泛红,那双细眉袅袅扶秋风,含笑前来。 当她见俞挽春几人竟在姻缘树下,又瞥见那满树的木符挂坠,眉心微凝,但很快又挂上笑颜,“挽春,久等了,他们的法事已经结束,我也已与主持言明,我们这便去吧。” 俞挽春注意到原谙的视线有意避开姻缘树,便侧首小声吩咐那几个丫鬟在此等候,她与晴照一并随原谙去寻方丈。 这白马寺规模广大,小路丛生幽深错杂,而那住持如非必要,平日里素不出山,只愿见有缘之人。 他的住所常人难以得知,如今走了段路,渐渐与前院的喧嚣分别,香客稀少,只几个路旁洒扫的僧人。 她们绕去了后山,俞挽春踏上这条幽径,这才发现她首次来白马寺之时,误打误撞之下走的可不正是这条小道。 只是可惜遇上皇子祈福。 这主持居所的确幽僻,在后山沿途一路七拐八拐,走进一片寂静的竹林。 隔绝车马喧嚣的前院,竹林叶片遮天蔽日,是以湿意颇重,木板铺就的小道湿滑,大雄宝殿的诵经余音逐渐隐去,万物寂寥,山林的啾啾声清脆悦耳。 想来原谙先前也是来过几次,对周遭环境比较熟稔,她与俞挽春并行,叮嘱着众人小心脚下,随即领着俞挽春向竹林深处而去。 花木循幽,禅房深处现人家。 院子四周围着篱笆泥土,木门敞开,微风徐徐从空隙钻出,仿佛静候不知名的客人降临。 走入院中,便见禅房外,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身上袈裟颜色已经陈旧,由一块块素色布片缝补而成。 身后茅草屋,身旁木桶一只,他眼下正手拿木瓢,为周遭花草浇水。 显而易见,他便是白马寺住持。 “原施主,”老者显然也注意到她们,缓缓放下手中水瓢,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面容和蔼平易,“想来这位便是俞施主了?” 见住持注意到自己,虽是询问,语气却又平缓,似乎只是简单陈述这个事实,俞挽春躬身回礼微微点头,“正是,久仰方丈之名。” “不敢当不敢当,老衲也不过俗人尔尔,”住持微微摇头,面上微笑,“施主今日来得巧。” 俞挽春闻言,一时不知这所谓“巧”是何意。 住持也未曾过多解释,只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禅房木门,“屋内破小,还望各位尊客莫要嫌弃。” 话落,住持便将俞挽春等人带进禅房内,此地有风但并不急剧,这由茅草搭建的屋子还算稳固。 这禅房极简,素致淳朴,除案几蒲团,其上置茶具,此外再无其他。 “各位施主请坐。” 住持一一为俞挽春几人倒了几杯清茶。 茶香四溢,教人心神安逸。 俞挽春浅酌一口茶,便觉唇齿生香,回味甘甜,不禁有些感慨。 “施主若是喜欢,大可带些茶叶离开,”住持轻笑一声,轻轻抹了抹自己的长须。 “那便多谢方丈,”俞挽春浅浅一笑,她看出眼前方丈性子随和,便也不再磨蹭,索性直截了当开口,“方丈大师,信女此次前来叨扰,便是想请大师为信女解一困扰。” 住持面上未有波澜,神情祥和,和蔼亲切,“相遇皆是缘分,既有缘,小友困境,老衲自然愿意相助,只是……” 他娓娓道来,声音舒缓,不想,此刻语气陡转,“只是,世间事不可强求,自然也无法强自弃置。” 俞挽春心下稍惊,不动声色道,“信女只是想请方丈解梦罢了。” 住持却仿佛早已猜到她的所思所想,微微阖眸,淡笑,“解梦解梦,到头来也是解前程明往昔,施主因梦困扰许久,不知可曾想过,虚实相融,梦中事……非虚影?” 俞挽春微微一怔,她抬眸,那住持已缄口不言,他慈眉善目,长眉白须,所言虽简,却在不知不觉间正中她的心思。 这住持……不大像是在唬人。 她清了清嗓子,欲进一步开口,住持却是忽而睁开双眼,眼中含着笑意分明,“施主,正缘已至。” 俞挽春一头雾水,一旁始终心不在焉的原谙此时忽然站起身,低声答歉,“失陪,我有些事待处理,先行一步。” 这更是让俞挽春摸不着头脑,眼见原谙背影匆忙,她身边跟随的侍女都险些来不及跟上她的步伐,直至彻底从俞挽春视线中消失。 “若是好奇,施主不如亲自前往看看?” 住持慢悠悠端起热茶捧在手心,心平气和道,“否则可失了机会。” 俞挽春还在想着住持方才那句“正缘”,眼下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便站起身来离开坐席。 “小姐?”晴照见着俞挽春这一惊一乍的举止,如同入了魔障,担心不已,赶紧跟了上去。 出了院子,早已无了原谙的踪影,林间竹叶斑驳,阳光碎成一片一片,堆积在枝叶间,“吱呀”一声不堪重负,便如积雪坠地撒落一地灿光。 眼前,是满地金灿灿的光芒,一地辉光横生潋滟,林中路旁怪石嶙峋,反射耀眼的粼粼波光。 风声萧瑟,似从山岗中来,带上一丝凛冽的刺痛,俞挽春下意识用袖子微微挡在了身前。 好在,瞬息又消止,风止人静,而道路另一头,缓缓出现一道人影。 眼前耀眼的灿光未消,那人身后是仿佛万丈深的黑渊,迎着前行的余辉,逐渐向俞挽春靠近。 俞挽春放下袖子,心肝都在颤,她甚至不用看清此人面目,那泛着冷光的鬼面,直直撞进她的视野。 这相遇得太过突然,俞挽春大脑嗡鸣一声,下意识就提起裙角转过身胡乱往一旁跑去。 若说是正经离开,那明眼人其实也能看得出来——并不是…… 她这背影如同逃一般跑得飞快,以至于那人甚至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晴照本觉得奇怪,待她看见那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过是片刻顿住,那人的身形便从眼前消失,他……这是在追小姐? 晴照想到小姐,顿时怕了,忍不住想赶紧追上去,身后便传来那住持的声音,“这位施主,还请留步。” 俞挽春跑着跑着便有些气喘,她默默靠上一根竹子,打算先休息一番。 可等她静下心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这行为落于他人眼中,该是何等狼狈,毫无风范。 俞挽春不免感到尴尬,她也不知为何看到指挥使,便心有惴惴,许是他在世人眼中罪大恶极的形象过于深切,况且方才她毫无心理准备,这般突如其来地见到这传闻中的煞神,本就心神不宁的她,脑袋里出现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跑。 眼下,她只觉得实在丢脸,纵使那指挥使当真不是个好人,那也不可能是一言不合提刀伤人的疯子。 她堂堂镇边将军独女,如此作为,实在落了下乘。 俞挽春心里好一番检讨,正是天人交战之际,她听到了熟悉的动静。 那人像是有意暴露步子,让俞挽春发现了他的身影。 俞挽春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这指挥使……跟上来作甚? 难不成是她一见到他便跑,觉得她心里有鬼,形迹可疑? 俞挽春顿感头疼。 只是,事到如今,也算是俞挽春首次堂堂正正地与这指挥使正面交锋,她自认为该拿出些气势,绝不可再像方才那般丢了面子里子。 俞挽春一心想着找回场子,几次深呼吸,终于抬起头来。 可正是这一眼,让她心惊肉跳,下意识便撇过脑袋。 鸦墨色鬼面玄黑凝深,与她直接面对面相视,彼此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 她方才的确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只以为在附近,不想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跟前…… 第28章 出糗 他显然也没料到俞挽春会被吓到,眸光轻飘飘落在她的身上,随即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俞挽春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几步,敷衍地扬起笑来,半点不见方才的狼狈,微微作揖,“臣女见过指挥使。” 指挥使瞧出她不愿正面看他,微微垂眉,哑声轻轻回应。 再度从他口中听到这沙哑的声音,俞挽春忍不住又微微蹙起眉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异样。 “指挥使大人可是有事?” 俞挽春云淡风轻开口,仿佛她方才始一见面转身便跑是他的错觉一般,她不大乐意去直视这个指挥使,气势也未落下风。 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没有半点失了礼,可正是如此才愈显疏离。 为何要逃? “……”指挥使缓声道,“你……落了物件。” 俞挽春早在脑子里想过无数可能,暗自做好应对之策,不想竟是听到这番言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指挥使却是已经默默抬手,在她面前摊开手心。 掌心上赫然是她半露的香囊。 俞挽春下意识抚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空落落一片,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神不定之际,无意掉了香囊。 意识到这一点,俞挽春觉得着实古怪。 这指挥使怎么还怪好心的? 她轻咳一声,“多谢指挥使,”随即迅速接过香囊,极力避免触碰到他的可能。 这香囊已经被摔开,从中露出木符的一角,俞挽春默默将丝绳系紧再度挂回自己的腰上。 距离如此近,指挥使自然也注意到那香囊中的木符,他沉默半晌,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旋即抬起眸来。 俞挽春始终保持警惕,注意到眼前鬼面一闪一闪,眼见他似即将有所动作,心中警铃大作。 她思考着如何应对他,却忽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道清脆利落的骤响,如同平地惊起,声音极大,哪怕与俞挽春隔着一段距离,她都清晰地听到这……巴掌声? 俞挽春不大能够直接下此结论,一时间也忘了应付眼前的指挥使。 她眼下的位置,正处在一处竹子密布的拐角处,往前便延伸出一条宽阔的道路,这个角度,路上行人无法瞥见拐角处的两人。 但俞挽春探出脑袋往前,却能清晰见到前方。声音来源地,不远处亦有针锋相对。 那两人一前一后,相视而立,其中一人俞挽春十分眼熟,她眉心一挑,那是原谙。 原谙背对着俞挽春,是以俞挽春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俞挽春能清晰看到原谙对面的男子,他随手轻轻拂过脸侧,发冠下垂落一缕乌发,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五指红印,且逐渐变得红肿,鲜艳刺目。 原谙平日里没有多少气力,俞挽春很清楚这一点,想来她该是气急了,才会扇出这等子威力的一巴掌。 “白平清!” 她双肩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向来温赧的细声细语,此刻语调都急剧尖锐起来,甚至因为情绪激动,甚至都破了音。 俞挽春听着莫名感到尴尬,偷听人言不是个好习惯,何况旁边还有个旁人,她下意识转过头望向指挥使。 不想,这表面看着凉薄冷清指挥使,如今也与她一般看向了前方两人,面对这两人的争执,哪怕是有一层面具阻隔,俞挽春都能感受到他的一丝茫然。 眼下前方争执激烈的两人,一人是她好友,另一人她虽不识,但白平清这个姓名她早已听到多次,而她身旁还有个疑似在看热闹的指挥使,这番组合,着实诡异了些。 俞挽春忍不住往后一退。 指挥使却是猛地转过头来看向她。 不等俞挽春说些什么,原谙与白平清的争论似乎已经落幕,她脚步不稳,气火攻心之下甩袖转身往回走。 而白平清也不顾脸上灼痛,跟了上去。 便是这般一耽搁,俞挽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逐渐走近,此时她便是想走,都没有半分机会。 于是,当原谙两人来到拐角处,见到俞挽春与指挥使,皆是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眼见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俞挽春不免汗颜,险些没缓过来,深感无措。 “……挽春?”眼角尚且还含着泪水的原谙试探性地轻唤一声,她显然也没料到这拐角处还会有人,不由得有些羞耻。 俞挽春无力地闭了闭眼,随即朝她展颜一笑,“原姐姐。” 端得是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 原谙的羞耻感这才缓缓消散,不再理会身旁的男子,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俞挽春的手,“挽春,我们回吧。” “……嗯。” 俞挽春索性直接忽视指挥使的眼神,强行按下起起落落的心神,虽说眼下氛围并不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但至少现在可以离去此处。 ……不是吗? 当俞挽春回到住持禅房前,而住持顺带也将院外的两个男子请进来之时,四人之间,两两相望,面面相觑,彼此相望无语微凝。 “今日果真是有缘,”住持再添两盏茶杯,面上仍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老衲实乃有幸,得以此时接见各位。” 俞挽春忍住心中异样,默不作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一番下来,俞挽春这才知晓,这指挥使居然是住持的忘年旧交之友。 俞挽春对此并无兴趣,她本还想再多向这住持多加追问几句先前解梦之谈,偏生这住持俨然不欲再多言,只与他们讲些闲语。 于是,她很快便和住持告退,拉着原谙赶紧离开此处多事之地。 等俞挽春一众人终于离开了后山,回到前院,不再见到那人,原谙这才终于恢复情绪。 “今日……让挽春见笑了……”原谙浅笑,只是笑意却是勉强,眼底残存几分泪光。 俞挽春微微摇头,欲言又止,“原姐姐,过悲伤身。” 原谙凄凉一笑,“我知晓。” 与原谙告别后,俞挽春莫名心疲力竭,回到俞府,不再多言便进了里屋。 她一手撑着下颌,倚在榻上,半昏半醒之间,屋外晴照通传有人求见。 俞挽春大脑昏沉,忍不住嘟囔是何人来得这般不巧,本是不欲见,却听见那人是阿酉。 她强行撑开了眼皮,唤人叫他进来。 得了准许的阿酉从屏风后走来,便见到少女慵懒倚榻,半睡半醒,眼皮沉沉,似芙蕖轻卧莲蓬,清艳明丽的张扬脸蛋此时染上几分惺忪睡意。 “挽春……”阿酉缓缓向前一步,不知想到什么不敢再上前。 “嗯?”俞挽春慢吞吞伸了伸懒腰,腰肢此时仿佛无骨似的软瘫在榻上,“阿酉……”她声音懒倦,“怎的了?” 阿酉见到她这副毫无保留的模样,先前充斥心间的委屈荡然无存。 “……无事,”他顿了顿,温声道,“……我想来看看你……” 俞挽春阖眸,无声轻笑,双手交叠,脑袋轻轻枕在上面,闷闷发声,“那你何时会走啊?” 若放以往,阿酉或许会很快便离开,可这次,他却迟迟不愿就这般离去,“不想……”他抿了抿唇,艰难生涩地开口,“挽春……不走……好不好?” “那怎么办呀?我要休息了……”俞挽春有意拉长尾声,将脑袋埋得更深,憋住笑意。 阿酉略显无措,好在俞挽春继而道:“那你给我念个话本,如何?” 她有意逗他,阿酉自然也看不出来,只高兴于他能够留下来,便想也不想点头,“好。” 俞挽春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交椅,“阿酉随意坐吧,至于话本……” 她慢悠悠道:“在书架上,你随便拿一本便好。” 阿酉以往少闲暇,也无甚解乏之物,话本于他,也是不通的稀罕物,只偶尔从旁人口中听过。 他在架上扫了一眼,从顶层拿下一本书,书衣上署名——天下舍我其谁万万生。 这书衣花花绿绿,阿酉迟疑片刻,不知是否该换一本,而身后俞挽春已然柔声催促,他便不再犹豫。 俞挽春见阿酉在旁坐下,便抬起眸来笑吟吟看他,“念吧。” 她以往总是时时要苦读四书五经,子史经集,这对她这般跳脱性子而言,实在可以称作折磨。 于是私下里她便常托丫鬟替她去民间寻来些时兴的话本,权当解闷。 只是,话本搜集得多便也看不过来了,久而久之,书架上便常常堆积许多未曾翻阅过的话本子,诸如阿酉手中那本《魂入千桥》,对她而言,便是新鲜的故事。 是以,俞挽春此时倒是真有了几分兴致。 阿酉默默翻开话本,一目十行扫了过去,却是微微蹙眉,迟迟没有念出来。 “阿酉?”俞挽春朝他眨了眨眼。 “……”阿酉感到为难。 一时间只觉得手中话本如同烫手山芋一般,他坐立难安之际,忍不住抬眸,“挽春……” 俞挽春看出他的无措,眉眼弯弯,微微撑起身子靠在榻上,“怎的了?你念便是。” 可这话本上词藻过分华艳脂腻乃至糜乱,阿酉匆匆扫过便险些将这话本扔了出去。 他结结巴巴,想与俞挽春解释清楚,这话本内容不适合念出来,他想换一本。 可俞挽春看着阿酉这般正正经经地规矩解释,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连续的话来,便忍不住抬袖掩去唇间笑意。 她状似不解,随即装作了然地点头,随即一本正经道:“阿酉,这话本上的东西本就是供人排遣的,你看到的是何内容,全取决于你是如何想。” 话落,俞挽春便挂起一副教训他的神情,反过来苦口婆心规劝道:“阿酉,真是想不到,你看着规矩,怎么脑子里这么爱乱想呢?不过一个消遣的物件,你岂非当真了?” “……” 当真是他胡思乱想么…… 俞挽春的话却是在他萦绕心头,愈是细想,阿酉便愈是感到难堪,挽春……会怎么想他? 他手上攥着书脊,手背绷紧,用力得近乎苍白,透着皮肉下的青筋。 被好一通规训的阿酉闻言愈发茫然无措,但直觉这并非什么好的印象,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我念……” “……”阿酉匆匆扫了一眼,便默默念出声来。 “……青州小萍本良家子……” 念到后头,阿酉语气逐渐僵硬起来,他一板一眼地念着眼前艳曲糜藻,从他口中冒出来的字眼,毫无波澜,甚至没有半点涟漪起伏只有丝毫不带感情的照本宣科。 俞挽春一手撑起脑袋,抬眸含笑看着他状似平和,实则局促难安,如坐针毡。 只觉得他这样子远比话本内容有意思,不禁看向他,便见到他的耳尖染上红艳。 此时,这话本中的情节已然发展至这两个主人公已然相遇,那对岸的风流郎君涉水而来,见着含羞半遮面的小萍,这郁结于怀的相思总算有了倾泻。 他挥挥扇,且先轻吟诗一首来,随即感叹一声,眼却不离小萍,“萍儿,莫非在下脸上生疮,难以入眼,以至你如今不愿见上一眼?” 小萍那厢羞怯缓言道出情思,俞挽春见阿酉迟迟不敢抬头看她,也是不由得轻笑一声。 “阿酉?可是我入不了你的眼,你怎的不愿看我?”俞挽春无辜道。 本就因她的笑声而感到茫然的阿酉,又听得俞挽春这番自怨自艾话来,俞挽春是伪装的好手,她刻意降低声音,放得又柔又轻,有意将委屈的小情绪流露而出。 这激得阿酉顿时慌忙抬起头来。 他连忙解释,“不是,怎么会……”阿酉急得话都通畅不少,不再结巴,“不会,你样样是最好,是我,我才是不配入你眼,我怎会对你有嫌……” 俞挽春本意不过是想逗弄于他,却不想惹得阿酉反应这般大,见他这唯恐自己误会的诚惶诚恐,她心里一软。 “我知晓,阿酉也好,我可是将你当做了我的友人,”俞挽春莞尔。 阿酉轻轻应了一声,神情已恢复平静,心神却因她这句“友人”而暗自雀跃,全然乱了心绪。 许是真的累了,俞挽春撑着脑袋,困意逐渐袭来,不知不觉间便闭了眼。 她不知后面又发生些什么,只觉得这次睡得格外安稳香甜,近日频频被梦境缠身的烦闷通通离去,天地之中,只她平平淡淡一人,心驰神往的宁静久违降临。 第29章 第 29 章 待俞挽春再睁眼,发觉身上盖着平整的披风,而一旁的阿酉身影早已不在。 她揉了揉双眼,缓缓起身,听到屏风外有桌碗磕碰的细微声响,便知晓现在应已至暮晚。 果不其然,其后便有丫鬟轻唤她用膳。 来到桌前,便见几个仆人布施饭菜,而一个丫鬟正小声纳罕道:“这香囊怎的以前未曾见过……” 那丫鬟见俞挽春来了,便将香囊呈至她跟前,“小姐,这香囊是奴婢方才进来所见,似乎也不是小姐惯常用的香囊,这……” 俞挽春默默拿起香囊,便见朝向她的那一面上,香囊上的女红精致工巧,云纹锁边,镶嵌金丝银线,冉冉一朵渐变晕红花苞,别样秀丽。 双堇……是双堇花。 俞挽春轻抚这香囊上的细密纹绣,自然而然便联想到阿酉,是那个傻子送给她的? 她不再深想,“放在箱里,好生看着便行。” 送走了油纸灯笼,得来一样香囊。 只是,她不日便要离去。 两日不过转瞬即逝,日升月落转眼便到启程之日。 这些时日俞父俞母为俞挽春已然备好了车马侍卫,行囊有限,是以俞挽春在衣裳用品上便少了关注,这些茳州外家自然会一应为她准备齐全。 纵使心中千万般不舍,俞挽春也还是告别了爹娘,送走一众平日里有所交往的闺中好友。 此去茳州,约莫十日行程,为避人耳目,车马阵仗并不大,除去暗中保护前行的暗卫守卫,随行队伍并不多,旁人见了也只当作寻常。 只是当马车行至京兆府前,俞挽春不免掀开帘子向外看。 高大宏伟的府门前,两尊威风凛凛的瑞兽石像坐镇,铜铃般的眼睛怒视往来行人,坐高台俯瞰这众生万千一切仍如昨如旧,不见有何不同。 虽说她早有心理准备,可俞挽春还是忍不住感到些许不满,这个傻子,若真将她当做好友,怎的连送个行的功夫都不愿给出来? 帘子悄然落下,俞挽春阖眸休憩,静倚车壁。她轻轻抚上腰间所佩香囊,心中不满随着这马车偶尔的颠簸而消散褪去。 这上京城门大开,守门侍卫看了路引后,马车便缓缓出了城门。 道路人迹多繁忙,也不过化作一滴水融入这再寻常不过的人流之中,头上艳阳空前明亮,坦坦荡荡如日月照耀,车轱辘声徐徐悠扬,通往前方道路。 马车一路沿官道驾驶,行进尚且还算平稳,待到夕阳西下,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 “小姐,已定了楼上上房,小姐是想在楼下用膳,还是客房?” 听到车厢外传来声音,俞挽春缓缓起了身。 听到动静,一个丫鬟上前来,轻轻扶住俞挽春,搀她下马车。 “令人送进客房罢,”俞挽春缓声道。 她身子骨有点疲乏,只想快些休息。 “是,”丫鬟很快便应声。 如今晴照不在身旁,而她乃是谢月盈为俞挽春特意从府中一众人挑选而出的伶俐丫鬟,名唤云焕。 这一路波折,回到阔别六年的茳州,恐怕也已是陌乡人,无多少熟识行辈。原本俞挽春与晴照感情最为深厚,这些年来俞挽春也早已习惯晴照的陪伴。 但晴照生父母皆在这上京,二老而今年岁已高,晴照若是一去茳州,恐怕再无机会敬孝。 是以谢月盈便为俞挽春从府中挑了些几个忠心的与她同去茳州,云焕便是其一。 眼前是一家客栈,几只灯笼悬挂在墙角屋檐下,自然是不如上京,但这官道方圆几里,此间客栈却也是条件最佳之所。 沉重木门发出巨大的“嘎吱”声响,她们走进客栈,客栈是临时行人聚集的歇脚地,几乎座无虚席。 由小二领路,俞挽春上了楼。 这木阶想来有些年头,看着陈旧,但应是常有专人清洁,没有令人难以忍受的腐朽尘灰气。 进上房不久,小二便提了食盒,将热腾腾的饭菜一一摆在客房桌上。 俞挽春吩咐小二准备热水,随即坐在桌前,看着这满桌子的饭菜,莫名提不起劲来。 她对食物算不得挑剔,何况这些热菜看着也还可口,但不知为何,自从离开上京,虽不过半日,俞挽春却懒散很多,身子骨都懒倦了,对这吃食也提不起兴致来。 俞挽春只草草吃了几口,以防深更半夜肚子难受,便欲姑且休息片刻养养神。 偏生越是想要安生,这繁闹便上赶着扰人清梦。 敲门声在她昏沉之际侵入大脑,噪音惹得她不禁蹙眉。 门外云焕迟疑不定,虽说也不愿打扰俞挽春的安宁,但事出突然,斟酌之下她也只得继续出声,“还请小姐恕罪……只是……楼下有人惹事……” 客栈有人闹事再平常不过,但既然云焕这般开了口,自然是牵扯及她们。 这才堪堪到客栈不久,如何能够惹是生非,虽说俞挽春的随行不少,但都是精心挑选而出的侍从,轻易不会主动惹事。 俞挽春忍下心中燥意,便理好衣裳,下榻大开木门。 “发生何事?” “小姐,这客栈原本只剩最后几间客房,最后一上房,归了我们,只是方才又来几人要投宿,知晓后没了客房,也不讲理,开始闹事起来,吵着要我们给他们空出来。” 原本这事不该惊动俞挽春,只是那些个人不似普通人,都是些练家子,要出动这暗处的侍卫,这便不是她们这些丫鬟做得了主的事情,便只得前来询问俞挽春的意思。 云焕小心揣摩着俞挽春的神情,试探性开口:“小姐,可要那些侍卫出手?” 她神色平淡,“且等等,我下去看看。” 这俞府的侍卫非寻常,俞父俞母再三告诫俞挽春,出门在外,势必小心行事,轻易不要暴露,俞挽春便不打算随意惹事。 而今她被扰清幽,本就不耐,又见原是遇上这些蛮不讲理之人,她倒也乐得先去会会他们。 楼下人潮涌动,本就人多嘈杂,如今更是陷入尘上喧嚣之中。 人群中央,一个大汉一手拎起这柜台后的掌柜,口沫横飞,“你这掌柜还真是没有半点眼力见,你穷大爷我,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如今要你一间客房,那是给你面子,你倒还好,居然还推辞不给?!” 那掌柜白发皓首,如今面对这满脸横肉,蛮不讲理几人,也是苦不堪言,他苦笑道:“……壮士,非老朽不愿啊,若是有,老朽自然双手献上,只是如今的确没有空房……” 眼见这人脸色愈发阴沉,掌柜叫苦连迭,“左右这驿站周遭不少客栈,鄙舍实在无空房,壮士也可再择其他……” 这话里话外皆是让他们寻其他客栈,而那大汉是几人头目,他若是真应了这一声,便是在他们面前丢了脸,这无异于自砸招牌。 他见这掌柜不知变通,更是气愤,举起拳头便要往那掌柜头上砸去。 那掌风便要砸下来,若是当真落在掌柜身上,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其余人却也不愿染上腥臊,大多只是隔岸观火。 “停下——” 但此时,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便从上头落下,轻飘飘的并无多少分量,却让那大汉的拳头猛地停在半空。 众人同样不由自主地望向声源处。 “咯吱……咯吱……” 只听得楼上传来一阵随风而起的轻缓脚步声,蜿蜒盘踞的木阶上缓缓走下一神容恹恹的少女。 灰扑扑的梯阶上木板陈旧,周遭一切黯淡陈朽,那人缓缓出现在木阶之上,她未施粉黛,装扮素朴,举止却贵气从容,白缎裙角迤地,抬眸间眉目清绝疏冷。 “我倒是不知,光天化日,竟有此等无理之人。” 俞挽春毫不客气地轻嗤一声。 “……你……”那大汉动作微顿,他没有想到胆敢出威风的竟然会是一个黄毛丫头。 他也瞧出俞挽春不似寻常人,但他如何想也想不出她是哪家的贵人,左右也无印象,况且在下属面前,他自然也不愿被一个小丫头吓住。 “这位姑娘,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闲事?”俞挽春冷不丁开口,“我倒是不想管这腌臜事,可你要抢我这客舍,令我无处可去,这可就与我相干了。” “那上房是你的?”那大汉蹙起眉来,随即便恶狠狠威胁道,“若你愿意,我愿用双倍银两换一个房间来,劳烦你考虑考虑,否则……” 他冷笑一声,“可莫要怪我们兄弟手心无情了。” 俞挽春本就心情不虞,而今更是毫不客气冷嘲道,“手下无情?我看你也是别无本事,只敢一味欺凌弱小。” “你!”那大汉气急,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如此伶牙俐齿。 俞挽春身后的云焕则是不禁恍惚,她先前不曾服侍过小姐,只听闻自家小姐那是相当温婉,不想有朝一日,她会从小姐口中听到如此一针见血的话来。 她本还担心小姐太过温柔,难以应对这场景,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第30章 不想认识你 俞挽春颇感不虞,实在看不惯这些人,惹到她头上来,也算是他们倒霉。 眼见这大汉气急败坏,她继而冷冷开口,“此地离驿站不远,你胆子倒是大,还敢在此惹事。” 那大汉只觉得自己遭人看轻,便忍不住抬手直指俞挽春,“我告诉你,这片地把我这余穷的名头喊出去,谁不给大爷我几分薄面,你这黄毛丫头,还敢这么嚣张,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 “余穷我不知晓,但不知你这位大爷,可听说过指挥使名头?”俞挽春语气冷淡,漫不经心道。 郑岩瞬息歇了鼓,但又觉得这黄毛丫头纯粹吓唬人,下意识便要继续开口,便见俞挽春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顿时被镇住,反应过来后更是青筋直冒,便要冲上前给这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一点颜色瞧瞧。 “指挥使的人马即将来此,你还敢在此闹事?”俞挽春冷嗤一声。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远在上京,你便是唬人也该扯些近的,我今天便要……”郑岩不屑一顾。 俞挽春的身形不算高挑,面对这身强力壮的大汉,彼时她眉目微凛,眼尾上挑,张扬恣睢,懒懒掀起眼皮看他,便仿佛居高临下一般,没有输半分气势,“那你便试试?” 郑岩本是不信,毕竟太过荒谬,可是这眼前少女语气斩钉截铁,过于坚决,一时间震慑住了他,随即不由得犹豫起来。 指挥使…… 那个活阎王? 谁人不知是天子近臣,权宦高官?又岂会出现在这里…… 但这丫头片子若无倚仗,哪来的胆子敢空口无凭,利用指挥使的身份这般胡言乱语…… 指挥使名声过郑岩拳头紧了又紧,到底还是不敢乱来。 他的确是不敢赌,毕竟若是指挥使果真要经过此处,让那阎罗王撞见闹事之人,恐怕连皮都得给活剥了去。 这丫头片子指不定是从上京而来之人…… 郑岩悻悻收回手。 “我劝你快些滚,”俞挽春冷声道。 那大汉闻言怒火冲天,却也确实不敢再如何。 顶着众人眼光,他生平头一回感到脸上火辣辣疼痛,只得赶紧快些领着自己的下属离开。 “真是丢人现眼……”云焕微微蹙眉随即不禁在俞挽春身旁轻声道,“小姐可真是厉害……” 俞挽春神情懒倦,闻言轻轻摇了摇手。 她欲上楼,但见那年迈的掌柜呆愣在原地,压声与云焕吩咐,“给那掌柜些银两,便当做这桌椅的损失。” 俞挽春不再停留,转身上楼回到上房。 云焕给完银子,便也来到客房内。 这客房布施简陋,更是不消与俞府相比,云焕眼神落至床头懒倚的少女,轻声道:“客栈多陈简,辛苦小姐要忍些时日。” 俞挽春只阖眸,摇头应声。 “小姐,你方才不过编了几句话便将那几人吓走,云焕委实钦佩,”云焕忍不住感慨一声。 “不过讨巧罢了,”俞挽春微微睁开眸,“何况,我方才那些话可不假。” 云焕闻言却是微微一愣,“小姐?” “那指挥使的确会路过此处。” 俞挽春缓缓开口,“我言及他的踪迹,本就不是假话。” 只是,那指挥使应当是歇在驿馆之中。 她如今对那指挥使并无探究想法,只是那指挥使与白员外同行下江南,原谙与那白平清纠缠不清,这些行程都是俞挽春无意间从她口中得知。 俞挽春倒也没想到会如此巧合,但这官家事左右与她也无关系,不过是重叠出行时间,倒也不至于回回遇见。 那几人若是长眼睛,去了便不再来闹事倒还好,若是没有,贼心不死去而复返,她这俞府侍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是夜,月移柳梢头,屋檐下所挂灯笼若荧荧星辰,栈内灯火通明,时时夹杂戏谑杂乱的人声。 俞挽春在屏后沐浴更衣完,百无聊赖之下便在窗前秉烛览书,但她随手翻了几页,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 她欲关窗,却听见客栈楼下有车马停顿声响。 动静不大,但她能注意到这行伍似乎不太寻常。 俞挽春向窗外看去,便见为首的一匹神骏白马,强健四肢在原地略显急促地踏步徘徊,鼻息不止,许久才平息。 眼下暮色深深,马上之人身形隐于夜色之中,但天边一轮明月高悬,一缕月光锦纱便荡漾在他腿边,镫环上玄靴借力果断抽出,月光下靴头靿金冷似寒冰。 待那人利落下马,靠近客栈,灯笼朦胧光晕便照映在那人身上。 “啪嗒”一声,俞挽春下意识便关上窗。 响声惊掠而过,那修长身形微微一顿。 “大人?”一旁的卫使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半空。 只有无尽的黑暗,悄寂的黑夜,隔着纸糊的窗纸,透过窗棂隐隐能见到模糊跳跃的星火。 他想起那一闪而过的白瓷哨子,鬼面诡谲冷森,眼底却柔和不已,他微微垂下眸,“无事。” 又是他? 俞挽春微微蹙眉,指挥使不栖在驿栈,来此作甚? 竟真让她说中了…… 俞挽春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不知是否是先前总是梦到他,俞挽春每每见到这指挥使,总觉得不大对劲,怪异感萦绕心头,可她又找不出源头。 俞挽春再无心神继续看下去,但想到这客栈没了空房,这指挥使来了莫非还要用权压人,大晚上将人赶走强占人房间? 她本以为今夜心绪不佳,想来晚上睡不安神,不想她今夜非但没有梦境,相反还格外香甜。 翌日,一夜无梦的俞挽春神清气爽,先前积攒的躁郁终于消散。 她心情不错,便下了楼去用早食。 只是到了楼底,俞挽春便意识到不对劲。 昨日人多嘈杂,但不知为何,今早楼底人少了许多。 当然不乏趁早赶路之人,但也不至于只剩这些人。 小二早有眼力见地将吃食摆放好,位置在一个角落里,想来是云焕等人知晓特意提前叮嘱过。 “不知这里为何只剩了这些人?”俞挽春落座,状似无意开口道。 那小二却压低了声音,“姑娘还是小点声,”他神情复杂,下意识往四周环视一圈,“倒不是其他缘由,只是昨夜来了个指挥使……” 俞挽春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姑娘不知……”那小二见到俞挽春,神情越发难以言喻,语气莫名带上一丝敬畏,“昨日姑娘说完那些话,便有人退了房去了其他客栈。” “……”俞挽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复。 她默默低下头舀了口粥,尝了一口。 昨夜她几乎没有吃下多少,现在便感觉腹部空空,饿极了。 俞挽春吃了几口暖融融的粥,便感到舒服许多。 她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送,刚咬下一口,余光便看到有人从楼上下来。 俞挽春自然懒得去管,不想却是见到一道熟悉至极的人影。 她的瞳孔之中倒映一抹身影,手上微微用力,在馒头上留下了一点指痕。 一旁的云焕见状问道:“可是不合小姐胃口?” 俞挽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思绪,放过了香软的白馒头。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低下头淡定又舀了口粥,“没有,味道不错。” “小姐……”云焕注意到俞挽春的异样,不免疑惑。 俞挽春轻咳一声,垂下眸,匙子搅了搅粥底,原本香糯的白粥竟有些索然无味。 她忍了又忍,却迟迟不见那人转身。 那人自下了楼,便始终只背对着她,与那掌柜攀谈。 俞挽春实在忍无可忍,正欲起身,便见到那掌柜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下意识转过身来。 “……”彻底看清那人容貌后,俞挽春眼睫一颤,竟然感到一丝不自在,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只是心脏跳得厉害。 俞挽春忍下心中思绪,再次淡定望去,却见到那人并未关注于她,似乎去了旁的地方。 俞挽春这回不由得有些羞恼起来,当真是动了脾气。 这个可恶的死木头…… 俞挽春愤愤地咬了一口馒头。 “小姐……你慢用,我们先去收拾行囊……”云焕缓缓开口。 “嗯。” 俞挽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只是她也不由得生疑,阿酉是京兆府捕快……他怎会在此…… “小姐……这是望酥糕……”小二此时又上了一盘糕点。 俞挽春微微扬眉,她可不记得自己要了这糕点。 “是那位小公子……”小二解释道。 俞挽春微微一愣。 “挽春……” 熟悉的声音让人心颤,俞挽春却突然不大想理会他。 她慢悠悠又舀了口粥抿进口中。 阿酉已然缓缓来至她跟前,以为她并未听清,下意识又唤了一声,“……挽春。” 俞挽春轻哼一声,也不抬头,“你是何人啊?唤我作甚?” 千想万想,阿酉万万不曾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回应。 “挽……挽春……”阿酉有些无措。 本是想狠下心的俞挽春又有些不忍,微微抬起眸来看他。 “挽春……”阿酉见她终于愿意抬头看他,忍不住想上前一步,但又,只敢轻轻唤她,“挽春……你……你不识得我吗?” 他声音颤抖得难以掩饰,语气满是茫然无措,以及未知的惊惧。 俞挽春见状也不生气了,“坐下来。” 阿酉恍恍惚惚,没反应过来。 “坐下来,傻子,”俞挽春撇开脑袋。 第31章 你会女红? “挽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坐下去的阿酉还是心有余悸,心神不定惴惴不安,黑白分明的双瞳一心望着她,眼角微微泛红,如同即将泣泪一般。 “傻子……”俞挽春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忍俊不禁。 “我哪会忘记,你怕什么呢?” 俞挽春轻笑一声。 阿酉懵懂地意识到她这是在逗弄他,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俞挽春眼神移向桌上那盘望舒糕,觉得尤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捻起一块。 “阿酉,你怎的让人送糕点来?” “……”阿酉静默片刻,随即缓声道,“这是茳州的特色糕点,味道很好……” 他这厢说着呢,俞挽春已轻轻咬了一口,柔润细腻入口即化,熟悉的清甜滋味蔓延至舌尖,牵引勾动她尘封许久的记忆。 俞挽春终于想起来,这望舒糕,乃是她先前在茳州最喜的点心。 只是这般多年过去,上京的点心风味与茳州大相径庭。 这望舒糕过往留存于心底,但渐渐便被这上京的百般新鲜滋味覆盖了去,几近忘却,如今再尝,俞挽春却是又想了起来。 “……阿酉,你也来过茳州?”俞挽春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酉沉下眸来,垂首间心中麻木的钝痛远比那寻常刀枪剑戟的伤口还要深,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的剑柄,垂落而下的红穗子在眼前不停晃动,却让他心神越发难以平息。 他面上始终沉静,只轻声道:“是……” “那可是巧了,我幼时也曾在茳州住过一段时日,”俞挽春将那块望舒糕都咽了下去。 “……”阿酉抿了抿唇,“嗯……很……巧。” “不过——” “阿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俞挽春感到疑惑,毕竟此处虽说算不上离上京很远,但若是阿酉在外查案追凶,理应也不该来此。 阿酉指尖微微一动,他手腕往袖里缩了缩,指尖蜷紧,“……是公务……”他干巴巴道,“我是指挥使……随行护卫……” 俞挽春闻言,心中疑惑俱解,是了,那指挥使先前搬署至京兆府,若想提拔几个其中的府吏则是再正常不过。而昨夜指挥使来此,想来阿酉也是跟随他,这百般机缘巧合之下才使得他们再度相遇。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先前与阿酉说过的那句“你必定会被贵人相中提携”,只替他高兴,忍不住莞尔,语调上扬,颇有几分骄傲自豪,“你看,我先前可说过,你这般厉害定会受提拔。” 阿酉心里本是有些不舒服,为自己所言感到难堪,不敢抬头,可听到俞挽春这般笑语,脸上再爬上燥意。 “……只是……我很快便要走了……”阿酉低声呢喃喃。 他不可多作停留,是以难以始终陪伴在俞挽春左右。 “我会去寻你……在茳州……” 阿酉声音极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俞挽春所言。 俞挽春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先前她早已做好往些时日不再与他相见的准备,而今还有机会重逢,便已是意外之喜。 不过…… “所以,你早猜到你我离开上京后会再遇?” 阿酉点点头。 俞挽春想起前些时日阿酉对她即将离京之事的平淡,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玩笑道:“我还当你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捕快,只知道埋头抓人,我走了你也不管不顾。” 阿酉闻言呼吸一促,连忙摇头,“没有……不是……” 他怎会对她不管不顾,他分明…… 偏偏他愚木嘴笨,光是急切却迟迟憋不出几个字眼来…… 眼见他白皙的脸庞上硬是急出激动的红晕,俞挽春又是忍俊不禁,轻捂唇角抑住笑意,“嗯,放心,我还当你是个好人。” 阿酉这才得以喘息过来,颇感害臊,脑袋垂得更低,像只鹌鹑似的,不经意撇到俞挽春腰上那只粉红双堇香囊,抑制不住内心的小小雀跃。 他强行逼着自己移开视线,敛眸轻声道,“挽春……你可喜欢这只香囊?” 声音中不乏深重的试探之意,他如此小心的询问,倒颇像只怕人的小燕探头探脑。 俞挽春下意识轻柔地抚上腰上那只香囊,阿酉见她动作如此温柔轻和,沉静的双眸眸光微动,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更添一笔嫣红。 “喜欢,当然喜欢,”俞挽春轻声道,“这图纹样式我很喜欢,这绣娘的女红很好。” 话落,俞挽春又拾起一块望舒糕,却见对面阿酉整个人怔住,不禁疑惑抬眸。 见他呆呆愣愣的模样,她指尖轻点在油润的糕点上,随即轻手将这块望舒糕喂到他唇边,“怎的又发呆?” 阿酉下意识便张嘴,将糕点含了进去,却在触碰的瞬间便反应过来,他身形一僵,但如今箭在弦上,阿酉还是忍住脸上滚烫强行将望舒糕胡乱嚼了嚼便咽下去。 “……我……挽春……”阿酉结结巴巴道,“不是绣娘……是我……” 俞挽春眨眨眼。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功劳在不经意间,已被俞挽春安在不知名的绣娘头上,阿酉继而开口,“这香囊,是我缝的。” 俞挽春又随手拈来一块糕点,闻言不禁惊讶,“你会女红?” “嗯。” 阿酉阳轻轻应了一声。 曾经他并无多少换洗衣服,可他常常受伤,衣裳不免有许多豁口,为免去银两,他便亲手缝制,大大小小的补丁左一块右一块,将那衣料底下的残破的躯体遮掩,随着时日推进,他便有了这个小习惯,渐渐心灵手巧,娴熟起来。 不期然俞挽春的赞叹的眼神,阿酉大受鼓励,他并未想到过俞挽春竟会喜欢他的香囊,“那……我日后常给你绣香囊,可好?” 阿酉不由得脱口而出。 俞挽春将点心送入口,含笑点点头。 纤细白嫩的指尖上还沾染一点香甜的残渣,阿酉似被蛊惑一般瞧着她的盈润指腹,想起她方才便是用这只手喂他…… 他脸上燥意愈甚。 俞挽春用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指,随口问道,“阿酉,你何时会走?” “……即将……”阿酉不大情愿地闷声道。 “喏,那你记得多吃些填饱肚子,”俞挽春将一个馒头递给他。 阿酉接了过去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咬上一口,俞挽春却脸色大变,赶紧伸手想从他手上抢救出大白馒头。 只可惜,阿酉不愧是武功高强的捕快,出手迅速矫健便罢,连吃东西都这般迅疾无影,教人没有办法抢救出来。 “……”俞挽春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酉咬下那口馒头后在口中细细咀嚼,对上他平静却迷茫的眼神,她几欲张口,但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下。 ……她忘了,那馒头是她咬过的…… 但这话……恐怕现在不适宜说出口…… “没事,你吃罢……”俞挽春深受打击,只得倒一杯茶水来缓解情绪。 送走阿酉,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回了上房,那房中的丫鬟已将行囊收拾得大差不差,只待俞挽春的指示。 …… 再行个六七日,俞挽春已逐渐适应这客栈与马车的周转轮回,没了先前的不适应,便很少再在客栈中花心思停留,一行人很快便来到兼州青城附近。 东南有茳、兼、越三洲,呈三角包夹之势,彼此联系牵制,从北至南,若想到茳州,则须得穿过兼州,青城所属兼州,正是兼州边城,临近茳州。 青城周边多山,尤其远绿山乃是天下奇绝,群峰叠巘,深山老林绵延不知多少,终年青绿,此为“青城”一名出处。 “小姐,若继续向前,我们会遇上淮甸湖,这个时节,行船恐怕摇晃得厉害,只是若拐弯坐马车,行程便要多出来些,”云焕轻声问道,“小姐觉得如何?” “坐马车罢。” 俞挽春微微静倚在马车车厢上,从起伏飘荡的帘子向外望,便见到那碧螺翠玉似的淮甸湖此时瀚然波澜,天接无穷,水浪浩如烟涛鼓浪,其广阔远非上京静水可比。 两岸青峰有猿清啼,俞挽春记得这淮甸湖,虽有这雅致灵秀的称谓,可惜在她印象中,满月湖一年四季,常有风浪。 她记得自己有一次便是险些遭殃在这淮甸湖中,俞挽春通水性,但那次意外溺水,这番滋味可不好受,是以如今再遇淮甸湖,她情愿多跌个几次,也不想再上游船。 车夫将缰绳一拽,便使得马儿转身拐去一旁的小径。 此途渐远官道,乡野小道荒草丛生,以至两边人烟稀少,越是往里,树木便越是葱密。哪怕是在车厢内,俞挽春都能听到张牙舞爪伸出的枝干拍打在车厢上的清脆响声。 好在马车迅速穿过树林,俞挽春扶了扶脑袋,险些被撞晕过去,这石子小路实在避之不及,无论如何小心,车厢里的她都被撞得东倒西歪,连同坐一车的云焕努力想扶住她,偏偏连自身都难保,只能勉强维持住身形。 俞挽春刚松了口气,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慌忙匆乱,甚至隐隐杂有污秽难听的刺耳之言。 “外面怎的了?”俞挽春揉了揉太阳穴。 “启禀小姐,前方有一群人在追一个女子……”车夫低声回应。 俞挽春微微蹙眉。 她捂住胸口缓了一会儿心神,便从马车里探出脑袋。 现在已出了树林,眼前是荒山,是山野,但比起之前,多出人烟,远处还可见袅袅炊烟,白雾云团似的环绕着卧眠山腰的村庄。 第32章 遭遇 入眼望去灌木丛生,不远处一年轻女子头发凌乱,眼圈红肿,唇瓣干裂渗着血丝,艰难地往前跑。 而她身后有几个穷追不舍的男子。 夹杂谩声辱骂,口中不断吐出的污言秽语钻入耳中,俞挽春脸色冷下来,抬手在车壁上轻敲三下,再重重敲击一声。 年轻女子看到前方出现的少女,以及她身后环绕的车驾,一时间不知晓这些人来历,她惊疑不定,但身后是刀尖上舔血的流寇,便不敢停下一步。 她却听到眼前有几个黑影现身,她心惊胆战,下意识抱紧了手上的包袱,闭上眼,咬牙往前冲。 下一瞬,痛苦的哀嚎声在耳畔响彻,追逐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转而代之的是沉重倒地声,刺耳的惨叫在原地翻滚,将她心中恐慌驱散一二。 睁开双眼,便见少女不知何时来到她跟前,素袍简袖,扬着那张明艳脸蛋,笑靥似锦繁丽,“姐姐,你还好吗?” 感受到她身上平和的气息,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别无恶意,女子缓过神来,双眼充满血丝,泪水彻底隐忍不住,簌簌落下。 那些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歪七扭八地摔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腹部挣扎扭曲,鬼哭狼嚎似的哀声一片。 “小姐,这些人该如何处置?”一名侍卫向前,躬身问道。 俞挽春未言,只眨眼向女子示意。 那女子眼中含着泪,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俞挽春在询问她的意见。 她诚惶诚恐道:“姑娘……多谢你相助,只是可惜……恐怕连累了你……他们这些人都是……” “你们敢!我们头上可是另大王罩的!你们要是敢动我们,另大王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被制服在地上的那群人听到这几人旁若无人地商量如何处置他们,顿时内强中干地扯着嗓子威胁。 “另大王?”俞挽春微微扬眉。 出声的人以为这小姑娘被他吓住,有了底气,怒呵道:“我们另大王可是这里的山大王,你今日若是把这女人交出来,我们还可既往不咎,否则你就等着……” “呃!” 那人这次威胁人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便被一块小石头弹中了脑门,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终于安静了。” 俞挽春拍落手上的尘灰,慢悠悠道,“你们呢,要是嘴巴也停不下来,我也可以拿你们再练练手,”她瞥向其余人,那些人敢怒不敢言,闭上嘴,甚至忍不住想往后蛄蛹,但被看守的侍卫一脚踢了回去。 南方多山峰,地形险要,寇乱横行的情况历来比北方要严重,尤其这青城,若遇上山匪倒也正常。 俞挽春若有所思,而她身旁的女子却是忍不住开口,“姑娘……这人说得不错,那些山匪若是到时候报复于你……”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命再回去禀报,”俞挽春微微一笑。 “把他们绑好了,现在便将他们送进山下青城官府,”俞挽春向后招了招手,侍卫领命,拿出绳索,任那些人鬼哭狼嚎,半吊子功夫自然是敌不过俞堂生精心挑选出的精兵力将,他们手脚麻利迅速将这群流寇捆绑好。 “姑娘……”女子也算是看出俞挽春这般气魄恐怕非寻常人家,也消了声,不敢多探究她的底细。 俞挽春扶着虚弱的女子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她微微侧首,向云焕低声道:“你唤人取些水来。” “是。” 待女子终于平复完全,俞挽春将一个小水壶递给她,对上她那尚含警惕的眼神,俞挽春眨眨眼,“姐姐,发现吧,我对你没有恶意,不会害你。” 女子愣了愣,随即摇摇头,喃喃低语,“我这种人,身上也别无所图,姑娘能够救下我,已是菩萨下凡,慈悲心肠,我当然也不敢多想。” 她接过水壶,感激道:“今日多谢姑娘。” 俞挽春她站起身向山下望,只见那片沃野之中群山环绕青城,满眼青峰似碧玉,其中卧有蜿蜒城墙延绵,随山势高低起伏。 只要下了这山,便可以进青城,穿过青城,便抵茳州边城。 忽传扬尘踏叶声,转过头去便见到的两个从山下归返的身影,乃是不久前下山送那些个流寇去青城官府的侍卫。 “小姐,”其中一人行至俞挽春跟前,“青城城门已关。” 俞挽春闻言微微挑眉,而今不过堪堪过了正午,这城门未免关得过早,“城内发生何事?” “属下将贼人送达官府不久,将要出城,便听闻有些山贼混进城内,官兵欲抓贼寇,便欲关城门防止他们逃去。” “……此地这山贼当真是泛滥,”俞挽春微微沉吟。才来多久,便接连遇上这些山贼。 只是,如今城门已关,也不知何时还会再开,今夜恐怕是进不得青城,看来得另寻他路找个过夜的去处。 “……姑娘……” 沉默许久的年轻女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试探性出声,“姑娘如今想来是进不了城内,不如与我一同去寻阳村暂且歇脚?” 她有些迟疑,“姑娘安心,我没有其他想法。我是外地之人,先前也是留在寻阳村暂驻,那里的乡人多淳厚,也很欢迎人,有几家逆旅,只是我运气不好,出寻阳村不久,便被方才那群贼人盯上……”她无奈苦笑。 俞挽春自然也不怀疑她,她看人眼光尚且还算不差,看得出眼前女子无异心,起码无甚怀心肠,于是她点点头,“好,多谢姐姐。” 女子此时稍微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来,“姑娘不似普通人,你唤我一声姐姐,恐怕我也是担不得,我名蒹葭,你还是这般唤我为好。” “出门在外何来这般多讲究,唤得乐意便是最好,”俞挽春挽了挽袖子,两眼弯弯,“姐姐,我们这便走罢。” 寻阳村距离此地不算太远,就在半山腰处,难得的一块地势低平之处。 村前一石碑,不知无言伫立几何年,上面朱漆随日月侵蚀字样逐渐模糊,如今早已看不清纹路。 蒹葭领着俞挽春一众人找上了先前她暂宿的逆旅,但这家院子不够大,容不下这般多人。 “蒹葭姑娘,我这儿院落小,但村头老赵头一家,他们院子大,我领你们去看看。” 这家逆旅里的何婶显然与蒹葭关系不错,见到蒹葭,一拍大腿不消多说,停下手上择菜的动作,随手在灰布腰裙上抹了抹,揩净手上残留水意。 她放下簸箕,朝院中这群人招招手,“快快来,等会儿我回来做完饭也送些饭菜给你们送去。” 何婶是个健谈的主儿,言笑不断,她见着俞挽春,便尤喜这个机灵的小姑娘,“小姑娘也应是从北方来的?” 俞挽春不禁被她这热情爽快感染,“正是,婶婶是怎么瞧出来的?” 何婶轻笑,“人生在哪可不一定就活在哪,但这乡音难改。” “婶婶说得是,”俞挽春莞尔,“不过,我生于茳州,是长大了些,才离了茳州。” “而今回来了可是最好的,定不会教姑娘后悔。” 这一路说着,也便到了村头老赵家。 这何婶几步上前在木门上敲了敲,“老赵头,我这儿给你送上活计了,快开门。” “来了来了,唉……你这急性子何时能改啊,”大门缓缓被人由内打开,走出个体宽的中年男子。 老赵打眼看见何婶身后这般多人,咂舌道:“这可怪了,我这院里空屋是多,主院却已有人,男子皮糙肉厚的,随便找个大铺子去睡便好,也碍不着事,”他犯了难,“只是你们剩下些个姑娘小姐,都是金贵的,恐怕别的地方……” “老赵,犯不着为难,让这些姑娘与我们一并住主院罢,反正屋里也大,”此时,伴随一道爽朗的女声,一身形高挑的女子缓缓从院子走出。 “哎哟,路姑娘当真是善解人意,我这实在是感谢您和许娘子,”老赵连连向身后的路姑娘弯腰道谢。 终于是赶在暮色沉下之前有了个去处,俞挽春梳洗完毕便进了里屋,这主院的确大,只是能够分出的屋子也有限。 俞挽春身边的几个婢女去了别间,而她和云焕,则与这院中的两个陌生女子一并住进此间里屋。 虽说都是女子,但未免尴尬,老赵还是搬来竹屏,将卧睡的小榻分成两块区域。 今夜忽闻雨打芭蕉,竹帘飘摇,绦绳随之左右摇摆,在半空涤荡出轻逸的弧形。 云焕掀开帘子,便见到俞挽春坐在窗前独榻上,靠在矮竹几上,双手懒懒地撑着脑袋,静静望向窗外,看雨丝连绵如珠,听雨打风吹。 “小姐,今夜怕是要委屈你了,”云焕轻声道。 “这算什么委屈,你小姐我在你眼里就这般娇贵吗?”俞挽春眉梢轻扬,笑侃一声,“那你可得好好护着我,最好把我抱在怀里,免得把我摔碎了。” 云焕见俞挽春慢悠悠喝着茶,闻言不免无奈。 这些时日与俞挽春相处下来,她可都看清了,这俞府里都传的小姐端庄温婉,街坊四邻也都言俞家女柔善温娴。 可如今看小姐这毓秀机灵,不时喜欢逗趣侃侃的样子,想来传闻不可随意轻信。 “小姐,厨房里的饭做好了。” 俞挽春现在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好悬没力气,眼下也不再懒散,站起来身来。 这院中下雨,老赵便在小厨房里搭起临时的条几。 屋外因雨露而湿润,苔草台阶上蔓延一滩潮湿水意,一进厨房,便感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灶火还未燃尽,锅气很足,锅中升腾的热气不断上涌翻腾。 扑鼻的香气四溢,赤汤烫菜的浓香馥郁,厨房里的老赵见到两人,赶紧招呼她们快快上桌。 “来来来,快坐我这儿边上,”桌前已有两人,便是先前的路许二姑娘,那路姑娘向她们二人招手,一旁的徐姑娘则是朝她们温浅淡笑。 那路姑娘为人热忱,举手投足皆是豁达的爽朗气,而她边上的许姑娘与她应是好友,处事沉稳平和,与路姑娘恰恰相反。 老赵给她们都端上热饭,路言栀尝了口青菜,夸赞道:“老赵,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你们吃得高兴便好!”老赵笑眯眯开口,随即抹了把热汗,“姑娘们你们吃着,我给其他人送饭菜去。” 俞挽春动筷也不含糊,哪怕面对着陌生女子,她也自然从容,一心埋头用膳。 也不知是她太饿的缘故,还是这顿饭菜的确味美,比珍馐还要色香味俱全,**爽口,时隔多年许久未尝的家常风味小菜,尝完也是心满意足。 只是吃到一半,却听见了厨房外冒雨跑来的脚步声,“小姐,不好了,蒹葭姑娘她昏过去了!” 厨房门口出现一个身上沾了雨水的小丫鬟,神情慌张,步履急促。 这小丫鬟与蒹葭栖一屋,晚间见到蒹葭沐浴后上榻,只当她疲惫想要早早休息。 只是后来做好饭菜,小丫鬟便想着轻声叫醒蒹葭,可是站在屏风后,任由她千喊万喊,蒹葭始终都无分毫动静。 她那时依稀察觉到不对劲,便赶紧来到榻前,眼前之人毫无意识一动不动,她这才意识到蒹葭竟是一睡不醒过去。 蒹葭?莫非是因为那些山贼,身上受了重伤? 可当时蒹葭不过表面上看着狼狈,却没看出受了伤,怎的眼下到了晕厥过去的地步。 俞挽春用帕子拭净嘴角,起身上前一步,“可有叫随行大夫?” “他在旁院,被村里其他人请去看病了……” 话落,连路言栀和许归若也被惊动,许归若深深看了路言栀一眼,见对方并未有任何反对,旋即便放下筷,“俞姑娘,我也曾学过些医术,虽说算不得精通,但寻常小病或许还可看看。” 榻上,白日还生龙活虎的蒹葭,果真如丫鬟所言,此时静静躺着,无论屋外如何喧嚣,皆换回不得她任何回应。 若非她此时尚有鼻息,这般模样,这般直挺挺昏死过去的模样,像极了木僵陈尸。 “奇怪……血色丰盈,脉象平稳,并无虚浮,乃是正常之相,怎的会……” 许归若把完脉,轻轻放下手,微微蹙眉,低喃道:“当真是怪异……” 俞挽春听得眉心一跳,莫非蒹葭姐姐这症状还很奇谲的疑难杂症不成。 第33章 什么是大丈夫 窗外雨丝连绵,檐角寒滴花落,坠地破碎溅碎成阵阵涟漪,屋外有人冒雨前来,正是被紧急唤来的随行医师。 俞挽春将他请进屏风,只是医师把完脉,面对这昏迷不醒的蒹葭,他与许归若皆觉不出她身上何处出了问题。 “小姐,这位姑娘,脉相十分奇怪,不似寻常症状,恐内有隐疾之患。” “只是……”,医师面露纠结,斟酌一番,“在下医术不精,难以分辨……” 俞府医师乃是是俞父俞母悬榜招募而来,其医术算不得无双,却也精湛卓绝,而今却让他如此为难,束手无策…… 俞挽春闻言微微蹙眉。 “……小姐!” 此时,一道惊喜的女声响起,“蒹葭姑娘醒了!” 俞挽春的视线下意识落回至蒹葭身上,只见榻上女子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眼神迷蒙,望着这周围的人群,恍惚片刻。 “蒹葭姐姐,你可有觉得不舒服?眼下如何?” 蒹葭终于回过神来,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艰难坐起身,酝酿许久才开口,“……我……只是有些疲乏,如今无事,叨扰各位忧心。” 她这声音并不见虚弱,言谈间淡定自若,十分冷静,全然不复方才昏迷久久未有动静的无力苍白,的确蹊跷…… 但俞挽春看得出蒹葭不愿多加言语,她不喜欢强迫磋磨她人,便微微一笑,“姐姐好生休息。” 人群散去,路许二位姑娘已回里屋,而俞挽春行至屋外,却见那医师驻足,似等候何人归来。 “……小姐,”医师见到俞挽春,几步来到她跟我,躬身行礼,他极力压低声音,“小姐,今日这位姑娘症状实在特殊……在下眼拙虽看不出有何猫腻,但……” “若未猜错,这位姑娘恐怕身有不治之症……” 俞挽春下意识抬眸,“你敢断定?” “这……在下自然不敢……只是……”医师惶恐道,“只是……此等无症之疾,除却意外……” 他惴惴垂首,“在下并非有意说这骇人之词,以乱人心,无论究竟有无疾痛,若能早些提醒这位姑娘,或许也是一桩好事……” “我知晓,你且先退下。” 俞挽春微微颔首,回想起蒹葭方才反应,不论怎样,常人醒来若见此阵仗,恐怕都难以平静,可她那副模样分明是习以为常,或是早知如此,有此预料…… 她从不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佛祖,也不是兼济天下的圣贤,不过是不愿做这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之人,便当她多管闲事一回。 明日午时便要离去,在此之前,她当早些将这话转告于蒹葭。 翌日寅时时分,鸡鸣日升,天光斩开斩开昨日阴雨氤氲雾沉,笔直地破出一道白光,黎明曙光辗转至眼前。 若是平常作息,俞挽春此时当然尚在酣眠,但眼下身在他处,一晚难眠,睁眼翻至转日。公鸡鸣啼,这东方云影舒卷,漫天铺地灿光,窗上即将覆盖天明的澄光,俞挽春披衣起身,轻手轻脚推开窗来。 她本是想要透气,不想,却是一眼望见小院中,一抹高挑身影马步如桩,挥拳生风,举步似飞鸿,雨初歇,小径尚且湿滑,她却身轻如燕踏浪扬尘,一佳人,倚栏杆,静观其舞。 若没有看错,院中练体之人当是路姑娘,栏杆处自然是许姑娘。 难怪,路如栀姑娘看着便气血充足,身体康健,原是习武缘故。 俞挽春无意旁窥生人,意欲关窗,又闻院外轻轻响,应是敲门声。 关上窗,隔去人声,也一并敛去清晨曦露湿气。 “小姐……你今日精神可不大好呢,不若我们再歇上一晚,明日再出发?”云焕蹙眉道。 俞挽春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不妨事,还是早些行路。” 欲寻蒹葭,便见她已立于院中。 身负初时见到的行囊,整装待发,似要离去。 “蒹葭姐姐,你要离开了么?” 蒹葭语气温柔,“正是,俞姑娘,我要去青城内,有事欲处理。” 俞挽春闻言微微挑眉,随即展颜含笑,眼睫撩开斜长的阴影,垂下一片滟滟的落英,“那可巧,我也要去青城赶路,不若一同前往,也好过你单独前去。” 蒹葭本是不愿再多麻烦俞挽春,可眼前少女清艳绝尘,着实貌美可人,又是出于好心,眼神惹人怜爱,叫人生不出拒绝之意。 “那便麻烦俞姑娘——”蒹葭真心实意道,“俞姑娘实在费心,我倒是不知该如何回报。” 俞挽春对此倒不甚介意,“出门在外,都是流浪之人,彼此接济有何不可,何况不过是举手之劳,蒹葭姐姐言重了。” 辞去院中余人,坐上马车,沿着村中妇人指引道路,一行人往山下进发。 俞挽春阖眼欲歇,却恍然间又睁开双眼,一车之内的蒹葭见状不禁赧言道:“可是我惊扰了你?当真是对不住……” 她摇摇头,撑着疲惫的眼皮,勉强睁眼,“不是,只是想起有些事来……姐姐,医师与我说过,你或许……” “身患绝症?” 蒹葭淡淡一笑。 “……姐姐早就知晓了?”俞挽春的视线下意识落在蒹葭身上。 只是眼前人不见半点不安惶恐,她面色如水,平静淡薄,可眼底却隐隐苍凉,透露着极致的悲色,仿佛辽阔的天,地上却是满眼荒芜。 “这算不得有甚好隐瞒的,我也知晓,我命不久矣。” 俞挽春睡意彻底消散,定定望向她。方才那些话不见有半分玩笑意味,多的是无可奈何的苍寂。 蒹葭温和浅笑,可语气又变怅惘,低声道:“人终有一死,死又有何妨,只是……可怜我的孤女……” “姐姐有女?” “是啊,她而今应有七岁,算算日子,她的生辰也快到了……可我这为人母,却无法伴她左右……”蒹葭声音愈轻,尾音都隐隐带着颤,“只愿她莫要怨我……” 俞挽春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纠结许久。 蒹葭见了,不禁一笑,“俞姑娘,你是心善的,识得你是我的福气。但命数已定,百般言辞也难改这既定的未来,只是多有感激……” 青城城门今日大开,马车行至路口,蒹葭此时开口,“俞姑娘,我在此下车便可,多谢姑娘一路相送。” 俞挽春见她离去,忍不住探出头来,但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蒹葭的身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小姐,前面是茶楼,属下需去采买,小姐不若先去茶楼暂且歇歇。” 耳畔,裹挟悄然的风声,“嗯,”俞挽春放下帷帘,轻声回应。 这茶楼热闹,刚一踏进门槛,便有人声如浪潮迭起,俞挽春此时只觉得刺耳喧杂,但总好过闷在马车内,便强行忍住不适,寻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云焕唤来小二,上来一壶清茶和几盘味道清甜味淡的点心。 这茶楼鱼龙混杂,说书人必不可少,这高台上的说书人想来说义讲理的本领高强,以至这台下围满乌泱泱的人群,周围水泄不通。 俞挽春一手撑首,脑袋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往下啄,急忙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救急。 一旁的云焕无奈,赶紧给她倒杯清茶,“小姐你吃慢些,可别噎着了。” 唇齿间蔓延开沁甜的清凉气息,舌根弥漫蜜糖般甜滋的味道,软糯柔软,里面裹了杏仁五果,嚼着醇香四溢,馥郁裹舌,再饮下一口茶来,便将这甜腻冲淡,徒留满口清甜,果碎的芬芳香浓,唇齿生香。 味道不错,却不如望舒糕。 俞挽春眼睛勉勉强强睁开一条细缝,她歪头看向高台上的说书人,见人潮高涨,不免好奇他讲了些什么。 “啪嗒!” 惊堂木一响,吸引满堂喝彩,只见高台人,手执纸扇,一把敲开那凑得过近的茶客,继续接上上回,说得那是口沫横飞,“满座皆闻那指挥使似鬼非人,小辈皆怕于他,可依我看,若细看下来,这指挥使哪有半点功绩,他平日里也只敢戴个鬼面威慑众人,可见那指挥使也不过狐假虎威,依我所言,是大丈夫,便全不该怕他,小小指挥使又有何惧啊……” 讲的是指挥使,俞挽春慢吞吞又喝了口茶,这点并不奇怪,毕竟说书人全靠这有名望之人博些噱头。况且山高皇帝远,这说书人再如何议论指挥使,也传不到指挥使耳中,是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只是这讲得还真是难听极了。 “哎!你老可别讲了!” 那说书人还绘声绘色,收着折扇手指一通瞎比划,将这人群带动得越发喧闹,人群声音震耳欲聋,俞挽春被震得耳边嗡鸣,忍不住轻轻捂住耳朵。 “可别讲了!” 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这声音很快隐没于情绪高涨,群起激愤的人群。 “别讲了!指挥使如今可真来了青城!” 那人声音喊得喉咙冒火,几近嘶哑。 俞挽春放下耳边的双手,热闹人群也突然在一息之间,变得寂静无声。 诡异的死寂又在瞬息之间被颠覆,“谁在那瞎嚷嚷?!快把他给我赶出去!”唯有说书人气急败坏道。 他只觉得那人是故意来砸场子,乱他生意。 那指挥使远在上京,怎么可能突然来到青城。 “我骗你做什么……我不久前在城外亲眼看到了人马,你信不信……” 那底下的男子可不服气,他喝了酒水,红脖子粗又气短,却还是扯着嗓子要与说书人叫嚷,可不等话音落下,大门便“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门外数十人,为首之人……寒铁冷光交替,正戴鬼面。 第34章 看人笑话 人群,死一般寂静,无声的诡异蔓延开来。 世人不知指挥使真容,但那张鬼面永镌心间。 方才那自诩大丈夫的说书人早被吓得跑下高台,连爬带滚地混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再不敢多置一词。 俞挽春以杯掩面,默默又喝了几口茶水。 这指挥使,真是阴魂不散。 好在这群人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歇脚罢了,伙计用围脖上的汗巾擦了擦冷汗,胆战心惊地上前,硬着头皮将他们迎上了二楼的包厢。 俞挽春收回视线的瞬息,隐约感到一道视线扫过,她下意识抬头,只看到徐徐旋转上升的木阶上,逐渐消失在眼前的那抹修长玄色身影。 底楼的茶客们此时才终于恢复动静,却也不敢再大声喧嚷,唯唯诺诺凑成一堆,低声窃语,暗暗揣测这指挥使离开上京的缘由。 声响陡然消隐,俞挽春深感欣慰,她趁着这难得的时机,撑着脑袋稍稍阖眸休憩,直待醒来,外出采买的车队也已回来。 俞挽春不打算多做停留,便离开了茶楼。 坐上马车后,行至一半,俞挽春便感到不对劲。 不久前,她初至青城,城内繁华虽说不比上京,却也是人流稠密,但眼下,太安静。 俞挽春掀开帘子,不知何时,周遭行人踪迹稀疏,乃至眼下仅闻落叶风声,道路两旁的铺子关门,酒楼打烊,酒朋宾客离去,门前冷落,仿佛静水深潭,不起分毫波澜。 是遭了什么祸事,还是在避患? 她不期然想起昨日青城关闭城门一事,那时是为抓捕山贼,若是因山贼招致人心惶惶尚且有据可循。但今日城门大开,山贼应应已被捕才是。 “小姐,可要另换道路?”车夫显然也意识到此时此段街道不复先前,低声问询起来。 虽说身边侍卫相护,但能够少惹腥臊自然最好,她点了点头。 俞挽春正欲放下帘子,却忽见巷口中拐出几道人影,脚步跌跌撞撞,身形不稳,神情有异,似身上带伤。 虽说这些人的目标显然不是俞挽春,但边上骑马相随的侍卫反应仍旧迅速,当机立断下了马,分散在俞挽春所在马车周围。 “快!快——快拦住他们!” 身后深巷中传来气急败坏的躁动声音,那几人神色大变,连忙往外跑去。 只是俞挽春看出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身上伤势拖慢自身的步伐,连带着反应速度都慢下来。 追兵身形逐渐暴露出来,若未猜错,应是这青城官兵,眼见那几人便要逃离,身后官兵搭起弓弩瞄,弯弓拉弦,弓弦紧绷蓄势待发,直直瞄准了前方落在最后的一人大腿上。 “咻”地一声,弓箭凭空惊响,裹挟湍急气流,流羽飞箭转眼即过,眼见便要射中那人,却忽闻破空声,一枚飞镖从暗处飞来,螺旋飞转,在半空中撞上那只箭矢,剐蹭出清亮的剧烈金属碰撞声。 锋利尖锐的箭矢在此刻仿佛脆弱的瓷器,不堪一击,由于巨大冲撞从中断成两半,“啪嗒”落下两截木屑残肢。 而那枚箭矢毫发无损,径直向前飞,直接钉穿在墙面上。 俞挽春感到些许惊讶,视线微动,再往旁一瞥,便见到一人不知从何处出现,以庇护的姿态来至几人身前。 “大王!” 险些被箭矢射中的那人痛哭流涕,就差抱着她大腿哭诉,“大王,你可算是来了,我们几个差点就……” “何和,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了,”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话里话外皆是嫌弃之意。 显而易见的嫌弃话语一出,那男人也不觉尴尬,只是举袖擦干眼泪,“大王说的是。” “你是何人?你怎敢阻拦官府办事,耽误官家抓捕,与犯人同罪,你当不知?!” 官府追兵领头之人仔细一看,见阻拦他们行动之人竟是一女子,哪怕方才那一招不同凡响,他仍是不由得轻视了她,厉声呵斥,“现命你快快离去,再敢阻拦,便是死路一条!” 女子闻言不退不避,相反如同闲庭信步一般,抬手从墙上轻松取下穿墙极深的飞镖。 那官兵见自己竟被一个女子如此忽视,恼羞成怒,向后挥了挥手,所有官兵瞬间迈步,挥动砍刀便要上前。 “小姐……我们现在该……”一名侍卫俯首征询她的主意。 “……先看看,若事态失控,届时再跑也不急,”俞挽春微微挑眉,毕竟这女子她可认得。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甚至将行之际彼此还客套地打过招呼,路姑娘路言栀是也。 路言栀会武,虽说俞挽春不曾知晓她的底细,但心底莫名升起隐秘的断言。 这些官兵——不会是路言栀的对手。 果不其然,那些官兵看路言栀不过一介女子,打心底里瞧不上她,出手之间都带着轻慢的鄙屑,不想几招交手过后,他们便渐渐感到不对。 但覆水难收,官兵只好逼迫自己继续出招,可不过就是一盏茶左右,那些人便几乎全军覆灭,败在了自己嗤之以鼻的女子手上。 其他几人自觉退守至墙角,将足够的战场交予给路言栀施展身手,而何和始终在一旁大声呐喊,助威鼓劲,喊着:“大王厉害!大王!” “你?你是另决生!” 那官兵此时终于意识到什么。 “你人还不蠢,”路言栀语气意味不明。 为首的官兵捂住胸口,口鼻流血,咬牙切齿,“你这贼寇,莫要嚣张,乌枭指挥使已至青城,凭你上不得台面的低劣手段,莫非你还以为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话落,他余光瞥见出现在视野中的两人,眼神一变,大喜过望,“少卿大人!” “……小姐,我们快些走吧……”云焕忍不住出声。 俞挽春缓缓摇了摇头。 她瞥了眼姗姗来迟的两人,没想到会如此巧合。 太常少卿谢缶,谢氏家主继室之子,也正是她名义上的小舅。 她倒是听说过此次指挥使南下,谢缶正是其随行官员,不成想,会在此遇见。 俞挽春对谢氏一族皆无好感,尤其是她那几个名义上的舅舅。 只是,虽说她爹娘与谢氏皆是恩断义绝的境地,可在人前,表面上还是维持一丝所谓的情面,若是此时她急匆匆离去,恐怕会招惹非议。 “滁州另决生?便是你?”谢缶不曾看马车上的俞挽春,视线只移向路言栀,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声开口,“光天化日公然行刺,你胆子的确不小。” “大王,他也就一人,别听着这劳什子少卿老卿了,直接把他打趴下吧!”何和看不顺眼这什么大官,只会讲些冠冕堂皇的言辞,瞧他那眼神,摆明也是与这些官兵一般,瞧不起他们这些草寇罢了。 路言栀却没有直接动手,蹙眉看向谢缶身旁的那人。 谢缶看出路言栀的忌惮,冷冷甩袖,微微侧首朝身旁之人高声命令,“你还不动手吗?要等到何时?” 路言栀攥紧手中飞镖,却不见谢缶身旁之人有任何动作。 “你……你是何意思?” 谢缶见他迟迟未动,有些不耐,“指挥使将你派至我身边,你怎还敢不听吩咐?” “大人令我随身保护,而非让我听命于你,”那人声音冷漠。 “你?!”谢缶脸色一沉,在一众人等被人折了面子,不免难堪。 “无令不动,非命不行,”临汾语气淡漠。 谢缶面色发阴沉。 无令不动,非命不行……乌枭卫卫使——这群该死的,指挥使走狗…… 他自然知道这卫使的意思,此乃陛下曾亲自立下铁规,所有乌枭卫卫使直属指挥使掌控,仅受命于指挥使。 只是谢缶未尝想到,眼下处境,这卫使竟会如此不知变通。 于是,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路由栀和其他山寇逃离而去,瞟了眼眼前这些受伤的官兵,更是生厌,便挥挥袖让他们赶紧离开。 此时,一切都归于平静。 俞挽春看出谢缶竭力掩饰的恼怒,眼中快速掠过一抹轻嗤。 随即她微微弯了弯眼角,从车厢中下来,缓缓行至谢缶跟前。 “侄女见过小舅,”俞挽春左右也不过是想看他笑话罢了,微微提高声音,尾音轻轻扬起。 “……”谢缶看着眼前这个方才被他刻意忽视的小侄女,他脸色愈发难看,险些维持不住体面。 但他也是堂堂大理寺少卿,不会因此而直接失态,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在他这招人嫌恶的侄女面前露丑。 “早就听说你离了上京,怎的要回茳州?”他声音温和。 俞挽春见他装模作样,端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仁慈长辈作态,只觉可笑。 但她还是装作不知,表面上仍温婉乖巧的模样,微微垂眸,声音柔和,“侄女思念茳州甚矣,这便来了。” …… 这场闹剧结束,车马也将启程,只是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众人只得在青城暂歇一晚,次日再行。 青城三面环山绕水,若想最快直抵茳州阡安县,这山路自然走不得,唯有横穿青城而过,此为最佳。 只是……待车马行至青城郊外不久,这马车缓缓停下,传来车夫为难的声音。 “小姐,前面这路被水淹了……” 俞挽春微微蹙眉。 只需再行一段时程,便可来到两州关津。眼下,除却环绕青城的险峻山路,眼前便仅余下一条路,若被水淹…… 第35章 真是不要命了 “你们是打哪来的?这路早被先前的洪水淹了,如今水位还未降下来!” 耳畔处隐约响起勒马声,人言纷纭杂乱无章,应是其他人马,那些人笑骂杂谑一句,“这遭天谴的涝灾!这先前可悬把我淹成孙子了!” 一个好心肠的中年人大着嗓门,声音粗粝,向俞挽春一行人喊道:“可别想了,这路走不得了,你们可得绕个路,去淮甸湖渡船过去!” 探路而归的侍卫在马车旁禀告道:“小姐,唯有水路可走,若绕山而行,行程大底会多花两日左右。” “……那便乘船,”俞挽春沉默片刻。 虽说她不大乐意,但如今风尘仆仆赶路将逾十日,人畜皆倦,能快些结束行程,自然更好。 马车缓缓调转方向,向淮甸湖行去。 待到达临时渡口,俞挽春缓缓下马,岸边姹紫嫣红,展眼望去,正如先前,湖案连绵延伸至天际,淮甸湖一望无穷,碧绿天青相连一片,镜面似琉璃水晶熠熠生辉。 不过今日浪小风平,不见汹涌拍岸的澎湃,眼下应正是乘船好时候。 “这位姑娘,你可是要乘船去关津?” 岸边一老翁头戴蓑笠,手中握船桨,脚下踩着湖面上起起浮浮的木板,木舟似柳叶弧形,静置岸畔。他笑容和蔼,皱纹似菊花般蔓延在干瘪皮肤上,“我这一趟只收五文钱。” 她们并未早早与大渡船商量好,而今若要赶路也只有岸边小破木船可选。 不过俞挽春也没有多作犹豫,她点点头,而今能有船载过岸,已是极好。她倒是不介意乘的何船,不过这船太小,大底要分上两趟才可将所有人皆送到对岸。 先上船五六人,老翁便告知不可再载更多。 碧海苍天之下,一叶扁舟飘飘摇摇,蹒跚向前,静坐竹席,绿水行舟,虽说船破个小,老船夫面对这汪汪湖泊,显得游刃有余,脚下生风,木浆过水,激起细沙浅滩鸥鹭“欧欧”,行船极稳。 是以,俞挽春渐渐放下心中芥蒂,许是太过风平浪静,如履平地,以至俞挽春在这船篷之下感到身子随细浪微波轻晃,一时间竟然有了睡意。 身侧云焕眼见俞挽春脑袋开始摇摇晃晃,便轻声唤着她,“小姐……小姐?” 真是怪了,俞挽春默默倚船,心中深感不妙,但还是不妨碍她大脑里再次泛起朦胧迷蒙的困倦,仿佛薄纱轻拂将她柔柔包裹,过于温柔清浅的清风入怀,以至意识渐渐下沉,直至坠入昏无的混沌囫囵之中。 —— 风浪似云涌,本该清澈见底的湖面层层涟漪翻卷,将深处血水翻卷而出,携带急湍激流,将秾深近墨的血色冲向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血水延伸,将这平静的湖泊染得仿佛涤荡开无数条红系带。 浓稠的血腥纷散,俞挽春迷迷糊糊睁开双眸,听见船倾楫乱,无边的混乱人声驳杂入耳,嗡鸣响动。 她还未曾清醒过来,虚虚实实看不清楚,隐隐以为是梦境。 但在云焕惊呼出声,“小姐!前面!前方那艘船……上面有刺客!” 俞挽春终于彻底收回心神,她蹙起眉来,走出船篷,站在甲板上,俯首,便见前方不远处的那艘大船底下,一片浓色阴影,那是浓稠的血水,如今随水流扩散至她所乘的小木船边上。 “这位小姐,咱们还是回岸吧,”老翁脸色惨白,“这一趟我不收你一文钱了。” 俞挽春当然也不是不要命的,她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老翁连忙反向拨桨,将小舟调转船头,使劲划动船桨,向岸边划去。 “噗通……” 巨大的入水浪花声惊动众人,俞挽春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那艘船只。 两艘大小船之间距离不甚遥远,不远不近,俞挽春只能看见迷糊的船上惨烈景象,无从知晓船上有几方势力,只见激烈厮杀,刀剑乱舞。 不断有人从船头坠落入水,不知是死是活,身上汩汩涌出的血水,将这湖泊嫣红染得更加浓稠深重。 日头下照耀的冷剑寒芒锋利刺眼,俞挽春双眼被光线刺到,忍不住微微阖上眼。 可不过是睁眼的功夫,俞挽春便望见一个惹眼至极的身影。 又或是说,那副漆黑玄铜鬼面。 那人手上银剑,如长虹贯日势如破竹,无人可拦他一招,不过是手起刀落间,便立斩一人坠船,堕入血色深渊之中。 是指挥使……指挥使遇刺? 这船上,他便是其中最大的官,显然,这些人只可能是奔着指挥使而去。 她莫名感到诡异,本是想要移开视线,却见到那指挥使身影一动,忽闪而过,手腕拧转剑刺入一人胸膛。手上尚且还握着滴血长剑,忽转过头来,直直朝这边望来。 “……” 视线越过千卷层浪,翻过广袤湖面水花,不知为何,她看不真切,却下意识便觉得他的眼神似乎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寒光一凛,仿佛响在俞挽春的耳畔,刀悬一侧的紧迫感漫上心头,心脏猛地一颤,她眸光微微一动,瞳孔之中映着一柄长剑从指挥使身后袭向他。 她无意识地屏住呼吸,竟不敢再看,忍不住侧过首。 “小姐……到岸了,我们快下船吧,”云焕的声音突破云雾,将迷雾斩开裂痕,将她拖拽入清明之中。 船泊靠岸,俞挽春眼睫颤了颤,她微微抬起裙角,下岸前下意识再度抬起头看向前头。 没有发生她以为的惨况,指挥使形如鬼魅,那人连他的袖角都未曾挨到,便被他一剑捅穿心口。 只是,他再度看了过来,同样将视线投到她身上,甚至微微上前几步。 指挥使戴着鬼面,看不见一丝神情,但俞挽春总觉得…… 他似乎有些心焦? 俞挽春下船的脚步微微一顿…… 是错觉罢……这是从何而来? 俞挽春晃了晃脑袋,将这想法全都抛诸脑后,袍角拂过船头,很快便下了木船。 她抬起头来,向四周观望,先前尚且还有些其他人马踪迹,此时岸侧,绿水浅草,唯有眼前稀疏树影,婆娑碎光零落飘扬,没有其他任何人影,想来是被湖上动静惊吓得慌忙离去。 眼前草绿却觉荒芜,俞挽春微微蹙眉,总觉得不大对劲。 太过安静,平静得近乎森冷,不知是她草木皆兵,或是其他,俞挽春眼下风声鹤唳,只觉灌丛之中似有人影而过。 岸边马匹并未被不远处的厮杀惊扰,始终温驯,轻轻扬蹄,垂首细细咀嚼嘴里嫩草。 前方护卫重重包围,以保护她的安危,准备护送她离开。 俞挽春望着这反应平静的马儿,心中却忽然涌现一丝不安。 眼前除俞府一众人等和船夫老翁外,的确再无他人…… 头顶树梢疏叶窸窸窣窣,闪动跳跃的光线在顶上扭曲飘摇,仿佛经受磋磨,被迫在风雨中漂泊动荡,残阳偏斜,光向移动,此处迅速黯淡下来。 俞挽春微微蹙眉,心底莫名的不安越发强烈,却不知这股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实在是让人难以言说。 她微微低头沉吟,细微的动静却在她身侧响起,早就心有警惕的她迅速抬起头来。 可是时机已晚,俞挽春甚至连脚步都来不及挪动,那只匕首便即将朝她面刺而来,远比曾经在画船上遭遇刺杀来得还要凶险。 是那个船夫…… 离得太近……她躲无可躲…… 又因俞府侍卫大都忽视了船上老翁,以至于当那船夫不再伪装无害,去除虚伪的假面后,从袖中取出隐藏的匕首,刀锋极亮,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 无处可躲……瞳仁被刀光闪得刺痛,近乎流血。 “噗通……” 落水声再次响起,俞挽春惊愕非常。 那船夫一把捂住自己喷血的颈侧,刀柄脱手,双眼流露出极度的惊恐和不甘,张了张嘴甚至都发不出尖叫声。 他的身体因受巨大的力量冲击而侧歪,立地倒下,彻底失去一切平衡坠入身后的湖水之中。 血尸浮现,袖上温热的血水缓缓淌下,素雅清致的花纹被毁于一旦,俞挽春没有去理会这些,她身形僵硬,微微抬头,望向眼前之人。 他身上衣物染湿,缓缓淌下水滴,乌发浸水成团团墨花,鸦墨面具上漾开氤氲水色,目光深深,乌墨瞳孔紧紧盯在她身上。 许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潮湿,以至于他的眼神都有些粘稠湿润。 许久……俞挽春才终于恢复正常呼吸。 —— “小姐,你方才可是被吓到了?” 马车内,云焕轻轻抬手拍了拍俞挽春的肩膀,俞挽春死死咬住唇,方才的一幕幕却在脑袋里不断重新上演。 那张鬼面无限被放大,稠湿墨发涤水垂迤,以及……透过森冷恐怖的面具,头一回真正看清晰的……那清泠的明亮双眸。 第36章 归家 俞挽春缓缓摇头,努力将脑子里翻涌的一切遐思暂且压制下来。 “那人可还活着?”她垂眸,声音有些冷。 云焕知晓俞挽春所指何人,她神情复杂,低声道,“小姐,他当场便已断气。” 莫说是寻常人,何况指挥使出手,角度刁峭又用了十足的力劲,若能活下来恐怕是大罗金仙转世,那乔装成老翁的刺客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俞挽春闭了闭眼,心思微沉,她早先的确猜想过路上或会遭遇不测,爹娘也安排精兵守卫,可这今此横祸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人心叵测,哪怕完全准备,也总有疏漏,俞挽春忍不住想起爹娘来,她眼下远离上京是非,尚且多灾多难,那爹娘…… 她不禁忧心忡忡,只想快些到达阡安县安定下来,到时再寄书信回上京。 俞挽春这般想着,也懒得在此因刺客而耽搁行程。 来不及休息,俞挽春便令人去寻舟船以渡过淮甸湖,不等湖水血色褪尽,便再登甲板。 她并未再见指挥使,想来在人马休整之际,他便早早离去,不论如何,一句道谢也是就此欠下。 …… 轻舟已渡万千,转眼潮平海岸阔,过关津,识旧途,沿路是吴侬软语,幼时熟悉乡音呢-喃地,桥下舟相间,再迎故人归。相较往昔,此地少人潮,静僻疏清,鞍马冷落,庭前却一如记忆中那般雅致清静。 门前有人翘首许久,见风尘仆仆舟车来此,眉眼挂上涟涟笑意,连忙叫丫鬟去唤府中一众人等。 “挽春妹妹!” 她碎步向前,步履切切,连连迫急,忙抚俞挽春细腕,惊道:“瞧瞧你,怎的变得这般瘦,莫非还是表舅妈虐待你不成?” “我看你便是想看我圆成球才安生,”俞挽春不禁戏谑一笑。 “瞧你说的,你那时可爱得很呢,”闻人怜镜抬袖掩唇轻笑,她目光亮堂,拉着俞挽春的手上下打量,“不过,你如今这样子还真是可人,真真不愧是表舅妈的女儿。” “行了,你还不快将那小顽奴牵来给我们瞧瞧,独独你一人挡着我们,算是什么事?” 闻人府门小姐夫人悉皆来此,一时间门庭言笑如欢铃声,方才说话的是如今闻人府掌事的大房媳妇邹氏,正是俞挽春的大表舅妈。 闻人怜镜以帕掩面,故作惊讶,“瞧我这记性,见了挽春妹妹,便将你们给忘了。” 语罢,闻人怜镜扶住俞挽春,掌心轻托她手腕,“快来,你这儿离了几年,姊妹们可都想你。” 俞挽春心中颇感慨叹,许是正因在上京受谢氏迫害过深,以至如今再遇眼前关切爱护的闻人一众,眼前不禁感到湿热,早在马车里想好的千般言辞,化作细流潺潺滑入肺腑,暖意盈滞胸口,让她难言半分。 谢月盈所寄书信先前便至邹氏手中,如今见俞挽春这副难以言表模样,知晓她这是在忘恩负义之徒那儿受过委屈,心中怜爱尤甚,愀然生触,“六载不见,依我看,你那爹娘当年便不该去上京,留在这茳州可还和我们一直相聚,来,让我看看,你这小顽奴如今出落得可不见当年那般淘气模样了。” 俞挽春微微一笑,“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你的大表叔尚在滁州,可得再些时日归来,我届时再去说他,这些日子你可得与我们这些个好好说道说道,”邹氏慨然道。 邹氏带着俞挽春等一众小姐去往正厅堂前,时隔六年重归此地,松菊犹存,一如昨静雅安恬之景,虽说如今闻人府衰颓之势愈发明显,可旧日依旧,府中人祥和依在,府中一切也并无甚改变,与俞挽春离开之时一般无二。 本还对离去后彼此有所隔阂有些顾虑,俞挽春彻底放下心来,路上说笑声不止,但不想半路忽赶来个老婆子,来到邹氏跟前。 她低声,“夫人,不好了,四小姐她病又重了。” 本是喜庆的时候,邹氏眉间萦上一丝忧思,不禁微微蹙眉,但顾及俞挽春在场,便侧首叮嘱道:“你快去请大夫过去,我随后再去。” 二人距离近,俞挽春自然能听见一二,对这四小姐一时无甚印象,但也明白邹氏是考虑她的感受,便开口道:“我这儿姐姐们都陪着我呢,那厢要紧些,舅妈还是快快去看看吧。” 邹氏闻言对俞挽春更觉心怜,“你回来了,该是高兴的日子,可惜那丫头身子不争气,下不得床,否则也好教你再认得个新姊妹。” 俞挽春从她只言片语中倒是知道明白了这三小姐应是她十岁后闻人府再添的新人,虽说好奇,但也知道此时不便详问,便只含笑目送。 邹氏临走,仔细嘱咐闻人怜镜,“你可得照顾好你的小表妹,不然到时我可拿你是问。” “母亲大人,你可别在这儿净吓唬我了,这可不用您多言,我自然会招呼好挽春妹妹,”闻人怜镜道。 “不若咱们便去我的醉欢轩?我那儿花园可都开了花,”闻人怜镜向着一众人建议。 “早与你说莫要给自己院子起个这般轻浮的名,你偏是不听,如今还要讲给挽春妹妹听去,”闻人怜漱撇撇嘴。 闻人怜镜笑眯眯道:“都是自家姐妹,那又怎的,莫不是你还要告状不成?” “谁要告你的状?你可别把人想得这般坏……”闻人怜漱不满,忍不住轻哼一声,轻轻迈一步将闻人怜镜挤开,来到俞挽春旁边,“少听她这些话,不然可把你带坏了。” 俞挽春与三表姐闻人怜清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 这两姐妹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对付。 俞挽春一行人还是去了闻人怜镜的“醉欢轩”,几个姊妹在院里的小花圃旁围绕亭台坐下。 俟及俞挽春问出方才心中疑惑,闻人怜镜不禁轻叹一声,“四妹妹啊,说来也简单,她是你大表哥捡来的孤女,当时我阿娘没有心神再顾着一个女儿,便让她认了冯姨娘作亲娘,只是没个几年,姨娘便病逝了,她到府中四载,比你要小上一岁,是个钟灵毓秀的妹妹,可惜她身子素来不好,方才便又是害病加重了。” 俞挽春那时早便离开了茳州,自然也不会知晓此事,眼下她知晓这些,心中了然,随即便道,“那她唤作何名,也该是怜字辈分?” 闻人怜镜对她那四妹妹似乎有些讳莫如深,态度反常,但这异样也不过转瞬消失,“这倒不是,虽是孤女,她自个儿也是有名的,据她所言应是她生母……临终所起姓名……叫行徵。” 俞挽春对此情绪敏锐至极,猜想得出其间或许另有隐情,不过这些秘闻她当然不会随意去探听,便默默又将这话题翻篇,讲起上京逸闻,诸姐妹彼此也是一扫沉闷气,欢声笑语整个日头。 不过到底不能久留,白日里俞挽春随着闻人几个姐姐将府里长辈皆探望一遍,劳费不少心神,其余人也看出她疲态,不欲再言及其他,俞挽春婉言拒推辞掉留府的邀请,相约改日再聚,便离开闻人府,动身回了从前的茳州阡安故居。 眼前,落叶飘飞,落至于肩头,若流年披雪当年不复,俞挽春望着这朱漆不复鲜亮的门庭,与上京御赐府邸相比小实在上不得台面,入眼可见几年未归的荒凉。 可这是俞父俞母相扶持又在育下俞挽春这一独女的府院,溯源的根,或许永难相忘。 恍惚之间,俞挽春便不禁忆起那被身边许多长辈拿出玩笑的爹娘往事。 俞父母的相遇,实在来得巧合。 因当时在谢家百般不得待见,谢月盈随母回了茳州闻人家,当时恰遇俞堂生。 彼时俞堂生不过是从西南颠簸流浪而来的流民,一介草根,但因从小在乡野之中摸爬滚打,练得一身的好本领,当时便被谢月盈相中,做了护卫,后来朝夕相处,二人逐渐情投意合,只是彼此有尊卑之分,可谓云泥之别,俞堂生自认配不上这从上京来的名门娇贵小姐。 二者情意本是要断,不想从上京传来消息,那谢家主竟是打算将谢月盈嫁与一时年近天命的权贵,谢月盈虽端庄却也刚烈,何况她从不是甘愿任人拿捏的主,拿着一把小刀便是直接以命相挟,誓不作那黄发妇葬送半生,这将俞堂生吓得当即在闻人府门前不吃不喝连跪几个日夜,欲向当时的闻人家主求娶谢月盈。 这本是件丑事,只是闻人家主知晓自己的妹妹在夫家受尽苦楚,内疚自责自己将妹妹嫁给如此低劣之人,那时也不愿妹妹的女儿再步前尘,绝不同意那谢家主信中婚约,不给他半分颜面,开了一等子外家与女儿定婚姻的先河,谢家主虽不虞,可到底不敢彻底撕破脸皮,只好忍气吞声。 而后俞堂生便与谢月盈结为夫妻之好,后来他参军,拼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受到当时大将军赏识,举荐给当今圣上,此后数年,连连攀升,以至受封镇边大将军。 第37章 你竟还敢做那等梁上君子? 不曾梦回时,但知枝头春几许,俞挽春尚且记得,她高烧不退数日,待苏醒仿佛大梦别离,启程离茳往京门,犹记得那日春来迎黄莺,而今回门日,亦是春蝉鸣。 两个侍从走上前推开尘封日久的巍峨大门,阔别数个寒暑,本以为杂草或许拟人高,庭中无人管,当有蛛网密集,不想抬眸望,却见门户整净无尘埃,莫说荒草,井水纯澈无染暇。 俞挽春有所诧异,不等她多想,堂前闻得些许动静,虽未见人影,一道嘶哑沉重的声音率先抢入耳中,“小姐?是小姐回来了吗?” 身旁侍卫闻风而动护在左右,俞挽春却是颇感熟悉,随即视野中走出一老妪,身形佝偻,但步履尤健,她双眼如炬,在看清俞挽春之后,眼圈微红,“是小小姐啊……” 俞挽春此时也终于记起眼前人,令侍从退下,她几步上前,“孟奶奶!” “我前些日子听见闻人家说小姐回来了,我老了,脑子也糊涂了,还以为是小小姐阿娘呢,”孟奶奶呵呵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俞挽春的一侧发髻,“我怕你们回来看到这荒弃的院子糟心,便想着把这里收拾一下,好在现在也算能看得过去。” 孟奶奶是早些年便跟在闻人老夫人的婢女,后来随她们母女俩又回到茳州,尔后闻人老夫人离世,孟婶婶便跟着谢月盈。只是后来年岁已高,一心想着落叶归根,谢月盈也不忍强留,便任了她回茳州颐养天年。 俞挽春也对孟奶奶印象极深,概因她幼时也曾亲眼见过孟奶奶面对他人时的冷嘲热讽。他人眼里尖酸刻薄的泼辣妇人,见到俞挽春受了委屈,却会放下手中针线活,洗净手,俯身将她抱在怀里体贴安抚。 在她眼里,孟奶奶是个古怪的老妇人,但她对她极好。孟奶奶终身未嫁,家中也有其他后孙,却始终将俞挽春当作自己的小辈来疼爱。 她那双手,早已悄无声息地爬满干瘪的褶皱,俞挽春感受到脸上温暖的手心,一如当年,细致柔情。 俞挽春扶住孟婶,轻声道,“何苦麻烦你老人家,不如叫其他人来。” “旁人来,我总疑心他们手脚不利落,又怕他们有私心,到时候这府里要是缺了什么东西,也不好追回。我这把老骨头,总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起来动动身,省得都闲出病来,”孟奶奶微微一笑。 她也曾是个美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不可抹去的沧桑,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从她的眉眼间,依旧可瞥见一抹曾经姝色风华。 此时,那浩渺深远的双眸静静望着俞挽春,静波如平,死灰般的眼中复燃。湖底仿佛沉有万钧的黯淡,深思难辨,掠起一丝深邃悠远的怅然,却又转瞬即逝,她喃喃自语,“如今能见最后一眼,也算我的福气。” “孟奶奶?” 孟奶奶笑着摇摇头,“小小姐,你的屋子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赶路不易,如今天色已晚,便先回屋休息吧。” 俞挽春眉眼弯弯,“好。” 夜镜如薄冰,半夜人初静,沐晚风随窗入,台前明月,窗后不眠影。前些时日俞挽春皆沾床即睡,如今总算姑且安定下来,白日里也耗费不少心神,不想此时却是迟迟难以入眠。 孤轮月,夜半魂魄都难安,俞挽春只手抵着下颌,仰头望着枝上悬月,白日故人重逢的欣喜归为平静后,不免心神怅惘。 爹娘如今在上京,不知处境如何,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人心不可测,不知当下如何全身而退。 不知,思念之人,可还安否? 俞挽春坐在窗台前,双手交叠撑着脑袋,她未点灯,容颜晦暗暗影斑驳,唯有抬眉,映照无双月华清霜,耳边呜呜依傍风声,俞挽春微微阖眸,心灵悄寂。 风过树冠,漆黑夜色深深,细碎的疏叶簌簌如细雪飘落,又似敛声藏云影,风止,沉重的一声闷响惊动乌雀,哑鸣声直将月色孤寂打破。 俞挽春听出这是从院里墙上传来,微微蹙眉循声而望,便见窗外一处墙头,一抹身影似受惊般,摇摇晃晃站不稳,仿佛折翼雨燕将坠崖边,身形飘摇若残叶。 她本以为又是何贼人,本打算大声叫来侍卫,可借着月色余光瞥见那熟悉至极的侧颜,心上仿佛鼓槌重锤,胸口憋闷。 眼见那人欲离去,俞挽春也不再管心神恍惚,下意识探窗喊道:“你给我站住!” 为不惊扰到旁人,俞挽春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以尾音飘散在半空,显得虚无单薄,但她清楚地知晓,以他的耳力,听到此言定然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那墙上黑影仿佛被人定住,不再动,可又惴惴不安不敢回身。 俞挽春可不给他纠结的时间,她轻灵地从窗翻下,轻飘飘落地檐下。 “好你个阿酉,我当你安分,如今你倒是还敢做那‘梁上君子’了?” 少女含笑的逗趣戏言传入他耳中,远比那仿佛响彻在耳边的轻盈脚步声更叫人振聋发聩。 阿酉身子陡然一僵,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切地转过身来,却是正正好,再与那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之人相望。 他张张嘴,吐不出半句解释,只像一根木头,呆呆凝眸望着俞挽春。 俞挽春站墙下,微微歪头,观他这么一副痴傻相,忍俊不禁,险些绷不住表情,旋即偏头故作气恼,“你这人怎的如此,来了便来了,拜访探望也不知从正门来,偏要做这等小贼,你真是要气死我!” 阿酉闻此气话,顿时也急得不再犯傻,他迟疑片刻翻身来到俞挽春跟前,垂着脑袋低头认错,“抱歉……挽春,我……我想来看看你……” 那日俞挽春遇刺,他不知晓她当时可有受伤,只是后来日夜兼程赶路,他根本无暇去思虑这些,而今终于暂驻,他心忧至极,夜已深,本不想惊扰俞挽春。 可他再等不得一瞬,只想在墙头远远观一眼她的安危,不想自己身上伤势发作,身形未稳,勉强站住便引得鸟雀惊枝,到底还是打搅了俞挽春的安宁。 “挽春……你别生气,”阿酉小心翼翼抬起头,“你打我也好,不要生气……” 俞挽春不觉好笑,“我打你作甚,”她忍不住回过头来,正是要与他好好说道,却觉他身形有异,也不再笑话他,“你又受伤了?” 阿酉微微一怔,摇摇头,“无事,只是小伤。” “什么是小伤,在你这里恐怕掉脑袋都是小事,”俞挽春忍不住低声嘟囔。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端凝片刻,扬起明丽脸蛋,“好啦,快些说,你是哪儿受了伤?” 他疏朗清隽的眉目微垂,鸦睫扑扇,不想令她感到心烦,只是望着俞挽春这担忧的眼神,他莫名又不愿再糊弄过去,“左肩,刀伤。” “可有包扎,可请过大夫?” 阿酉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曾。” 俞挽春虽不知晓他身上发生什么,但也能猜到几分,毕竟作为一个护卫,受伤实在家常便饭,但见他又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她胸口那憋住的闷气越发郁堵。 她脸色算不得好看,再次侧过脑袋,此次可是真的气上心头,他这几次三番不顾自己安危的行径实在让人气恼,索性这回她狠下心,咬定主意,不想理会他。 “……挽……挽春……”阿酉下意识轻唤她。 俞挽春发出一声气音,侧过身不去看他。 周遭淡淡萤光似月下细碎的星点,她一缕鬓发垂绺,将额前遮去部分,只朦胧月色在眉心晃漾开涟漪,侧脸阴影似蒙上清泠月纱,不可触,不可近。 阿酉不禁心慌起来,眼见俞挽春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他,他虽不知缘由,却也还是走上前,又怕惹她生厌,僵硬地停驻在原地,声音隐约似含低沉的哀求,“挽春,我错了……” “那你说,你错哪了?”俞挽春蹙着眉,不满地瞧着他。 “我……”阿酉声音微顿,有些为难。 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心软了,“阿酉……” 暮春夜凉,偶有蝉声,庭中月光空明,叶落若浮萍漂泊无依,她抬起头来,双眼似水清透明亮,又轻韧平缓,额前发丝垂落,露出光润清肤,她一字一顿,语气微微上扬,穿透满庭清风,清晰传入他耳中。 “我将你当作朋友,”俞挽春展眉看他,“我不想你总是这般不顾自己的身体,人是肉做的,血肉会疼,疼了便要好好养着。” 阿酉心脏骤然一紧,他怔愣之间,又听到俞挽春继而开口,“你总该爱惜自己,总是这般负伤来见我,我会心疼,你明白吗?” 俞挽春一本正经教训他,却见眼前少年眼尾逐渐染上红晕,冷雨涔涔的瞳仁浸润水光,似皎玉温润。 眼帘染上水珠,眼睫颤抖如雨燕挥羽,他指尖微蜷,心口又疼又暖,一团墨影渗透清潭,激起他沉静的双眸波澜。 第38章 给你缝香囊 “知道了吗?”俞挽春煞有其事地与他讲道理,却见阿酉怔愣半天,傻傻地凝眸望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在他脑门上轻弹一下。 “傻子!”她瞪了他一眼。 如同蜻蜓点水似的温软从额间掠过,阿酉微微一僵,眼尾殷红更添秾丽,微动唇瓣,轻轻应了一声。 俞挽春见他竟然还应了这声,一时不知是气还是笑,一双秀眉便要凝蹙,流露出深深恨铁不成钢,阿酉察觉出来,便忙不迭开口,“好,我知晓。” “当真?”俞挽春不信。 “……真的,”阿酉视线从她脸上一扫而过,隐去目光中不断上涌攒动的热意,声音近乎沙哑,“我发誓。” “誓言又能值几个钱,”俞挽春撇撇嘴,“我不要你发誓,我要你真真切切惜自己的命。”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跟我过来,我给你取伤药。” 本以为阿酉这回还需她威胁一番才会心甘情愿,不想此次倒是乖巧,未再言推辞。 俞挽春十分满意他的温顺,在屋里挑挑拣拣翻出一罐药膏,攥在手心之中,侧过首来,见阿酉坐立难安,不禁莞尔。 “一只手受了伤,另一只手应也是能动的?”俞挽春上下抛了抛药罐,将其静放在桌上,含笑眨眨眼,“好好上药,若是疼了便哭出来罢,我不会笑话你。” 阿酉闻言,脸上微红,垂首看着这一方伤膏,小声嗫嚅,“我……我不会哭的。” 俞挽春憋着笑意,点点头。 她无欲去看阿酉身上的伤口,看了也只会徒增烦恼,何苦为难自己。 只是总归无聊了些,俞挽春坐于榻上,百无聊赖之下歪头瞥向那屏后之人。 这屏风遮去阿酉身形,但不知为何,许是他未曾留意,屏风并未遮掩完全,他左肩及半边身子皆暴露出来。 距离不甚远,室内虽未燃烛,却有月光倾泻,衬得他整个人都盈透几分。 这失去外衣遮蔽的左肩,削瘦苍白,右手涂药使着力劲,便带动肩胛绷紧僵硬,贯穿项背的长长一尾脊柱,似劈风斩月的剑骨出鞘,偏又裹着月色,平添刀锋处的森白肃冷。 只是……俞挽春目光触及那遍布全身的陈年疤痕,便忍不住心惊。 先前为他上药,那时眼前唯有淋漓的献血,而今才算真正看清,那本该与他那俊秀容貌相称的精致肌肤上,蔓延丑陋错节的刺眼痕迹。 遍体伤痕,旧疾未愈再添新伤,全身无一块好肉都是抬举。仿若经受菹醢之刑,将那满身皮,作错笔的刀锋画布,一笔一划皆是终身难愈的疮迹,刻进骨和肉。 将这一尊温润的玉,打碎了再重新随意拼凑,拼成如今这歪歪扭扭的瘆人身躯。 俞挽春眼前莫名发热,她忍不住微微移开视线,垂眸咬住唇,呼吸都有些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桌椅搬动的动静,俞挽春下意识抬起头来,阿酉俨然已上完药整好衣襟,轻手轻脚来到她跟前。 “挽春……”阿酉从胸口中取出一只香囊,微微躬身呈到她面前。 俞挽春轻轻眨眨眼,下意识抚上自己腰间佩戴的双堇香囊,“怎的了?怎的又要送我香囊?” 这才间隔不过十余天…… 阿酉声音平静,却格外认真,他一板一眼道,“旧了,当换。” 俞挽春微微抬眸,“你这日夜赶路,哪来的时间缝香囊呢?” “总有功夫安歇,”阿酉垂首,“你喜欢,我便有时间。” 俞挽春听得心尖尖一颤,但见阿酉面色沉静,语气不见半分起伏,想来也不是她所想的意思。 当是错觉误会罢?这么个死脑筋的傻木头,她又能希冀他知晓些什么?只是这傻子怎的要说些令人想入非非的话来,真是可恶! 虽是这般暗自嘀咕,俞挽春也还是收下了他的香囊,她轻轻取下腰上多佩香囊。 这赶路之中忙里偷闲,所耗时间当要少些,不想这崭新的香囊,绣工竟比先前这只还要精致,云纹绣彩变化繁复,绚烂明艳,极致工巧。 莫非还是缝多了熟能生巧,还进步不少…… 俞挽春默默感叹,顺口便是一句夸赞,“阿酉真棒。” 阿酉眼睫轻颤,面色不变。 “你而今在哪儿?你可是随那指挥使暂居官府?”俞挽春突然想起什么。 “……嗯,”阿酉觉得大差不差。 俞挽春沉思片刻,那州府所在地,与此地相隔算不得路远,左右不过一炷香的行程。 “你现在快些回去罢,好生休息,”他面上虽看不出疲倦,俞挽春却能看得出他风尘仆仆,想来是到达城内不久,便匆匆赶来此处。 今日这番相处,本就已超出阿酉匆匆一瞥的预计,如今也无遗憾,听话地点点头。 只是,临走,阿酉却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在原地,俞挽春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快些说。 阿酉不敢与她直视,在俞挽春的目光下,声音越显干涩沙哑,仿佛久旱逢甘霖,暗藏一丝孤注的希冀。 “挽春,你可还要我?” 俞挽春原本懒散地靠倚在床头,闻言眼皮一跳,一骨碌坐起身。 “可……还要我为你教你武功?” 好在阿酉又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余言,俞挽春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慢悠悠地又躺了回去,“要啊,当然要,怎会不要呢。” …… 人去,独俞挽春倚在榻上,心中忧思暂且被冲淡些许,压身的大石稍缓,让她得以在茫茫夜色之中得以喘息一二。 入梦,风雨再来。 俞挽春早已习惯这毫无预兆的梦境降临,她心平气和地睁开双眼,却险些吓了一跳。 风雨欲来城将摧,雨铃声如同急促的鼓点,满城风雨交加,熟悉的江南小路。 眼前一孩童,俞挽春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忽而倒地不醒,雨丝纷纷,瓢泼雨势摧折他身。 梦中的她始终无法控制身体,只可如旁观人,袖手不前。但这次也不知是意念过强还是其他,哪怕是在梦中,俞挽春看着这么个小孩也实在不忍,尝试之下终能活动四肢。 只是当俞挽春伸出双手时,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身形缩水,变回孩童模样。来不及再多想,俞挽春抬手拽住他的衣角,但眼下身形娇小,也使不出太多力气。 当她将他翻过身来,胸口处满眼的浓郁血意再将她双眼刺痛,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鼻尖潮湿血气,艰难地将眼前的孩子拖到屋檐下以避风雨,让他背靠墙壁。 虽说她已尽量不去触及他的伤口,但这磕磕碰碰再所难免,指尖温热粘稠的血液缓缓流动,这触感是从所未有的真实,叫她心神恍恍。 再微微抬头,视线向上,触及他的那张脸时,更是又惊又疑。 如同被针扎痛一般,俞挽春下意识轻轻抚上他紧闭的双眸,又在半空停下,仅仅是虚空一点。 他约莫十岁,五官尚且稚嫩,但眉眼已初见端倪,精致灵透,粉雕玉琢似个玉人儿,可这三庭五眼,怎的能如此肖似…… 俞挽春瞅着他的眉眼,忍不住蹙起眉头。 “阿酉……” 她低喃一声,却把自己惊住。 俞挽春却还是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只是待回神,便对上那不知何时睁开的明亮却沉冷的双眸。 她一个激灵,随即便感到整个人如山倒。 天旋地转间,眼前雨碎花落,零落碾作尘,被人压制住,俞挽春不适地挪了挪身子。 却被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她忍不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神似“阿酉”的孩童,此时神情极冷,哪怕身受重伤,流血不止,眼下却表现得冷静自若,全然不符他如今的年纪,对她这小小的不满抗议视若无睹。 指尖轻点,手腕微微转动之间,出自本能地想要扼住眼前这细颈,他年岁小,但也可轻而易举地捏碎人的筋骨,何况是眼前人。 他眼神森冷,目光中唯有斟酌利弊的麻木不仁。 虽说俞挽春清楚地知晓这是梦境,但此时她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毫不收敛的杀意。 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面对这宛如缩小版的阿酉,她倒是并不惧怕,一个小孩子而已,梦里的他就是真要翻天,那便翻罢,又能如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任他注目。 “……”他收回手。 太弱小,并无必要,他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想着。 第39章 咬死你算了 确定她并无威胁后,他便默默放开了她。 俞挽春见他身子缩了回去,整个人蜷在角落,缩在那空荡荡满是补丁的衣物里,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一般舔犊伤口,只是他始终未曾彻底放下警惕。 那张苍白过头的脸上紧绷,身子微弓,握拳紧攥,弯月挽弓绷弦欲绝。 箭在弦上的紧迫威慑,俞挽春看了却只觉得心酸。 她无恶意,他却如困兽之斗,挣扎徘徊于绝望之地,身陷绝境,似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若笼中鸟,百啭不得自在放松。 这自然非寻常孩童应有的反应,不知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以至于如今风吹草动皆惹警惕。 许是他长着一张酷似阿酉的脸蛋,以至虽身在梦中,俞挽春都不由得心疼。 他流的血太多,衣襟浸润湿透,入眼是黏稠馥郁的血气,混杂这喧嚣大雨纷纷,升腾而起的水意氤氲,将视线笼罩模糊开来,却冲不淡这凝稠的浓污血迹。 春寒料峭,骤雨转微,阴雨绵绵不绝如缕,雨过风弄,带来阵阵沁骨的寒意。 俞挽春注意到他在隐隐发颤,那单薄的外衣半点挡不住这萧索的寒风,裹挟如跗骨之蛆的阴寒,摧折冷风凋敝的残枝。 她不忍,将身上披风解下,轻轻覆在他身上。 那小少年却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他猛地抬起头想将身上披风扯开,一双阴冷的双眼似茹毛饮血的野兽,喉中传出警告的嘶鸣声,仿佛即将飞扑上来,将眼前人撕咬殆尽。 俞挽春早有准备,半边身子攀在他身上,按住他的手,将披风整件盖在他头上。眼见他就要激烈挣扎,俞挽春担心他的伤口加重,没好气地屈起指头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手上没个轻重,俞挽春敲完,手指钝痛不已,不用看都知晓定然会泛红,她顿时有些心虚。 糟糕,不会把他敲傻了吧? 好在小少年被敲这一下,的确是不再挣扎反抗,相反诡异地平静下来。 俞挽春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她凶巴巴开口,“再动,我就继续打你。” 她还嫌自己表情不够凶狠,故意呲了呲牙吓唬他。 小少年没有动静,一声不吭。 俞挽春又担心起来,莫非当真把他给敲傻了? 她胆战心惊,小心将盖在他头上的披风微微掀起一角。 不动还好,她这番微小的动静,落在他眼里却似宣告挑衅,他不知如何被刺激到,毫无预料地,他竟当真扑过来,将俞挽春压住。 他的力气俞挽春不久前便已领教过,而今双手被他紧紧箍住,竟如同钢筋铜铁一般,任由如何动弹,都被强硬地困在小小角落,连挣扎都无机会。 不等她作何反应,那小少年蛮横冲撞,脑袋埋进她脖颈处,俞挽春顿时痛得险些掉下泪来。 利齿毫不犹豫地刺透血肉,剧痛传来,幼犊呲牙莽撞而无顾忌,只凶狠叼住颈肉,狠狠碾磨撕咬不死不休,直至唇齿染上血气都不愿松口,阵阵剧烈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俞挽春差点眼前一黑疼昏过去,唯有那湿热的鼻息触及她的肌肤,她才能意识到他是人而非野兽。 这个没良心的混球! 她疼得眼角微红,浑身止不住颤抖。 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反应,小少年方才被激发起的蛮劲缓缓消散,尝到口中的血腥气,他眼神恢复清明,迟钝地微微松开口。 他茫然地低下头,却见俞挽春失了灵动生气的委屈眉眼,明润可爱的小脸上有依稀泪痕,眼中盈着控诉不满。 “我……”良久,他才终于想起来方才干了什么,他唇瓣微动,想要抱歉。 那小女孩却是气极了,见他松开,便想都没想一股脑爬到他身上,报复地一口咬回去。 雨歇梦碎,俞挽春默默从床上坐起身。 她咂咂嘴,感觉牙帮子酸极。 此次梦境归来,俞挽春倒是未再遗忘,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光滑细腻,没有渗出血的牙印齿痕,只是梦境的疼痛却清晰地浮现,肌肤轻轻颤了颤。 俞挽春想到梦中一切,忍不住轻轻捂住脸。 丢脸,好生丢脸,她居然跟个孩子置气。 她浑身不自在,好在屋外云焕及时地敲响木门,将俞挽春从满心眼的尴尬中拯救出来。 “小姐,表小姐她们邀你去府中游玩呢。” 俞挽春轻咳一声,“我知晓了。” 侍女纷涌而入,俞挽春对镜梳妆,洗漱完毕,随便指了件衣裙。 草草用完膳,正欲出门,但还不等踏出门,便再听有人传报。 俞挽春本不在意,但在听完侍卫所述,心神放松不得,再度紧绷起来。 “那日刺客,有线索了?”俞挽春面色不变,只是手下掐紧了内袖。 “是此地一个地主,唤乐正,家贯不可计量,”侍卫开口道。 俞挽春那日急着赶路,暂且无法计较刺客来处。 只是而今已然安定下来,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管不顾。 那日情况凶险,虽说不知指挥使用意,但若非他,恐怕俞挽春此时都无法安然无恙站在此处。 她并未惊动闻人府,到底不愿时时叨扰外家,这段时日,明面上她随闻人家的小姐亲热联络避人耳目,暗地里早遣侍卫调查。 只是时隔几日,俞挽春本不抱有过多期望,不想竟真寻藤摸瓜查出些名堂来。 满眼春色横生裂痕,院中池水曳曳生涟漪,扶柳萦萦虚影转眼支离破碎,晃动她难辨晦眸。 俞挽春指尖轻捻起褶衣袖,“死了?” “是的,小姐。” 若是全无痕迹,寻不见半分线索,她纵使愤懑不满,也只得自认倒霉。 可如今分明查到那人,可他竟然死了? 尾音落地,盖棺定论,俞挽春眉眼微蹙,“谁杀的?” “启禀小姐,而今他陈尸大堂,包围重重,难以探听,属下暗中观察,似是一女子所为,只是此事暂且未曾定论,消息封锁,真假不得而知。” “……人死了,幕后也总有人指使。” 俞挽春微微敛眸,语气微冷,虽未明指,但弦外之声再明显不过。 “是,”侍卫领命而去。 她脸色恢复如初,倒叫云焕反应不及,恍若方才小姐的冷厉不过错觉。 俞挽春微微侧首,望向府中婢女,轻声嘱咐道,“若府中来一捕快,莫要阻他,带他进府等候,待我归来。” 左右之人面面相觑,虽不解其意,却都不是多事之人,自然也应下声。 “小姐,如今已是春末,不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云焕忽而轻声道。 “邹夫人意欲在闻人府中大摆宴席,不知届时你可有何禁忌……” 俞挽春闻言恍惚一瞬,“生辰么……我倒是都忘了。” 她生在立夏之日,是孟夏朔时,往年春夏之交,不论身在何处,总归依傍有爹娘,那些用不着她来操心。 只是而今,她远离上京,与爹娘之间有车马之遥,山高路远,遥不知前径。 “难为表舅妈记得我的生辰,我自然也无甚想法,只是如今过分隆重恐怕也不好,请些熟识之人便可。” 清晨露水充沛,俞挽春出门才知,原来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今早地上还未完全干燥。 待至闻人府前,俞挽春便与闻人怜镜相遇,闻人怜镜见到她,便笑着上前迎她,“昨夜可睡得安好?” 俞挽春面不改色,“一夜无梦,安好极了。” “那便好,我本还担心你才回茳州,多有不适,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这般也好,”闻人怜镜轻笑一声。 招呼过后,经闻人怜镜提议,二人便一并去往花林游玩。 俞挽春对闻人府中的花林还有印象,四时奇珍花草不必言说,她幼时闭着阿爹的训责,贪玩躲懒,最喜在闻人府中林园之中爬上爬下。 而今时过境迁,曾经的顽劣孩童俨然长至亭亭及茾之年。 满园春色,露水浓重染湿袍角,下垂衣摆绽放浓墨花色,俞挽春轻提衣裙,越过一汪水滩,还不等彻底稳住身形,便听见园里传来一阵欢乐的嬉笑声。 “这……那……那儿!你快看那儿!那可有好大个果子!” 熟悉的少女欢快声音传来,俞挽春听得出这是二表姐,好奇之下抬眸望去。 一眼便见到不远处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桃树下,结满粉嫩硕桃,树下少女一袭娇杏色霓裳裙,不住地踮脚朝树上的各个方向指来指去。 “妹妹,你可别瞎指了,我眼睛都要晃晕了!”树上窸窸窣窣,再度传出明朗男声,朗练之中满是无奈。 俞挽春微微转头,“大表姐,这是哪个表哥?” 闻人怜镜摊摊手,“还能是哪个,除了闻人珂那小子,还能是哪个,总不能是你大表哥啊,”闻人怜镜话止于此,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话落,俞挽春心中猜测得到证实。这闻人府里仅两个与她同龄的表哥,这大表哥自小稳重自持,剩下她们这帮人玩乐的功夫,他早在学堂连背了几篇古诗。 这另一个二表哥虽与他同父同母,性子却截然相反,常常将这府里闹个鸡飞狗跳,俞挽春对这个表哥印象也是极深。 无他,这死表哥记性不好又爱贪玩,曾经害得她走丢数日,险些回不来。 等她被找回府后,她那二表哥已是快被表舅表妈活活打死了,连柳条竹编都抽烂几条。他留了一口气,见到俞挽春好生生回来,泪流满面,就差抱着她大腿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不过,有这二表哥这千年纨绔在,俞挽春在学堂上的表现可常有人替她垫底,看来这般多过去,那二表哥还是不改当年脾性。 “那!那个桃子!你快看,那桃子可大!”闻人怜漱喊道。 “哎哟,姑奶奶,这我摘不到啊,”闻人珂两条腿站在树枝上,双手环抱粗壮树干,伸手努力去够头顶那繁茂枝叶中挂着的一颗鲜嫩脆桃,只是离得远了些,无论如何,他连那桃子边可都碰不着。 “平日里属你撒泼最欢了,”闻人怜漱双手环臂,鄙夷道,“如今让你干个小事都不中用,你瞧瞧你真是没得用。” “哎!话可不能这么讲啊,”闻人珂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斗志也起来了,他不服气地够着手,只是好一番尝试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不由得泄了气。 俞挽春与闻人怜镜在墙根处看了好久热闹,见状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唉……又是哪个好妹妹在悄摸摸笑话我呢,”那闻人珂耳朵可灵,听见了也不闹,四处环顾一圈。 俞挽春强忍笑意,慢悠悠地拾起一粒石子,手上用了气力,指尖轻轻一掷,那粒极其微小的石子便直直投中那高悬的桃子枝叶。 “哎哟!” 一击即中,枝条断裂,从树上垂落下来刚好砸中闻人珂的脑袋。 闻人珂揉了揉脑袋,顿时在树上装起可怜来,“哎呀,我可真是可怜啊,没个桃吃便算了,还要被这个破桃子砸一下。” 闻人怜镜见状也是忍不住,挪步凑到俞挽春跟前,低声,“挽春妹妹,你这又是哪学来的手艺?” 俞挽春莞尔,“小小伎俩罢了。” 闻人珂左瞧右瞧也总算是看到院子墙根处的两人,见她们脸上皆洋着笑,当下也不哭爹喊娘了,忍不住跟着傻乐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个仙葩妹妹啊,可别笑话我了。” “呸,谁是你妹妹,你这混犊子说话也不知好好说去,倒还敢趁机占人便宜啊,”闻人怜镜轻唾一声。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给我留点面子瞧瞧啊,挽春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这好歹得有点哥哥样啊,”闻人珂苦着脸。 “连个桃都弄不明白,表哥也别想逞什么大人威风了,”俞挽春揶揄一笑。 “那桃……是你啊,”闻人珂恍若大悟,随即一脸钦佩,“妹妹好功夫啊。” “闻人二,你这身手比不上挽春表妹便罢,还敢如此嬉皮笑脸?” 一道声音幽幽传来,闻人珂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说是苦大仇深也毫不为过。 “兄长……”闻人珂方才还气焰嚣张,眼下气势直接弱下来,他唯唯诺诺地爬下树,试图把身子缩到闻人怜漱身后藏起来。 “你躲什么啊?”闻人怜漱见状更是瞧不上他。 俞挽春下意识往声源处看去,花林院门前,一抹人影不知何时而至。 闻人砚瞥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一眼。 “躲便躲罢,回去抄几遍文选便可。” 他声音温和,却是把闻人珂吓得躲也不敢躲了,连忙赔上笑脸,“兄长,你这话说的,我哪躲了,我见着你高兴可都来不及。” 闻人砚忽视他这狗腿子的弟弟,侧过身来望向俞挽春,“挽春妹妹,昨日与家父尚在途中,无法亲迎,还请见谅。” 俞挽春一眼便瞧出这人势必是她那大表哥,与印象中的那股少年早熟的沉稳劲一模一样,她摇摇头,“表哥言重,能得府中上下重视,我已感激不尽。” “好啦,这般客套作甚,都是一家人,”闻人怜镜笑言道,“兄长,你既然都回来了,那想来阿爹也回来了罢。” 第40章 遗憾 闻人府回来了两位外出的小公子,这府里自然也更热闹,且听闻了俞挽春生辰将近,皆是大声喧嚷着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但邹氏顾及俞挽春的想法,便将那些个人的热情暂且压下。 俞挽春将手里烫金的请柬轻轻放下,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小小姐可是看累了?”枯哑的笑声渐起。 “孟奶奶可别笑话我了,”俞挽春眼神从请柬的名录上一一扫过,喃喃,“表舅妈实是用心,虽说这些人我尚且还有印象,只是这般多年过去,我早不知他们的偏好……” “小小姐是那时的东家,其他人可都是上赶着来讨好你,小姐何须理会这些,”孟奶奶摇摇头,“几年过去,小小姐倒是没了从前那般洒脱。” 俞挽春微微一笑,她知晓此时的忧虑过甚,虽由闻人府替她宴请众人,上上下下事务用不着她来操心。只是如今离了上京,她也不是曾经童言无忌的幼童,不免事事思及俞府,以免届时出糗,爹娘的名声,总不能败在她手里。 孟奶奶伺候了三辈子的夫人小姐,一眼便看出俞挽春的顾虑,一时难免触痛,“老夫人和小姐倒是讨了个好名声,却是看了一辈子他人的眼色,小小姐去了上京回来,却忧虑如此,这般看来,那上京当真不是个好地方。” 俞挽春闻言也不知如何作答应复,只是到底不如昔年自在,事事有所束缚,闻人府到底是隔着血缘的关系,不可麻烦过多,爹娘不在身侧,她无所凭仗自然要思量许多。 “这名录里无甚放肆的乡绅,也无爱什么爱说教的,他们大都家世清白,都不是什么喜欢斤斤计较之人,小小姐便先安安心罢。” “小小姐回来不久,便又遇生辰,这可是双喜临门的事情,小小姐这般有福气之人可莫要再如此为难自个儿,起码这生辰,可得开心地过去。” 俞挽春不禁展颜一笑,“挽春知道啦,”她轻轻扯了扯孟奶奶的袖子,柔声撒着娇。 她这般灵气张扬的眉眼,少女生气的灵动豁然绽放满园,孟奶奶轻抚她的脑袋,知她这般模样是未来不让自己忧心。 心里不由轻叹一声。 老夫人,小小姐如今不似从前顽弄调皮,懂事了许多,行事却是更像你和小姐。 你们以前也都过够了苦日子,我不求其他,只是希冀我这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小姐切莫重蹈了你们的覆辙。 这生辰一事,所邀人员既然已定,俞挽春便暂且搁置一旁。 孟奶奶经过几日的相处,自是察觉到俞挽春表面上看似应对自如,谈笑一板一眼,与人交际也是礼数得当。 这般周到委婉的处事自然引得众人称颂,里坊之间皆传闻人府里来的这个上京贵女,实有高门风范,可孟奶奶却是实实在在看出俞挽春初初回到旧地的彷徨迷茫。 曾经她爱贪玩,每每去学堂势必撒泼打滚寻个中缘由忙里偷欢,只是眼见俞挽春这些时日沉闷不已,忧心她压抑生性,闷坏了身子。故而她得了机会便催着俞挽春出府逛逛,也省得积郁成疾。 孟奶奶看得通透,看事情也长远些,是以,在俞挽春自个儿都未察觉出异样之时,便被孟奶奶“强行轰出府去”。 俞挽春的确是自从回到茳州后,许是因顾虑刺客一事,晚间虽不再如往常那般梦遇指挥使,可她还是睡得浅,如今出去逛上一遭舒舒心或许也是好事。 阡安此地,不及上京繁华,但自有其风韵,俞挽春一出府,便看见几个生人围聚一起,说得热火朝天。 她没甚偷听的想法,但这几人讨论得过于目无旁人,声音愈发大,裹挟风声泄露,俞挽春不过途径,也听闻了那番言辞。 “当真是骇人嘞,她这是哪来的胆子啊,你说说……” “谁知道呢,不过是个卑贱的妓人,这知县大人也不知是怎的,硬是不愿审理……” “哎!小点声……小点声,嘘……” 这帮人里终于有人意识到他们行为不宜,连忙小声喝止,“可别让人知……” “你怕什么呢?”话音未落,便有其他人笑骂一声,嘲笑道,“我们这个县长可是个软骨头的,窝囊废一个,你还怕他能把你捉去了不成?” 她远离人群,身后声音渐渐远去直至销声匿迹。 “小姐,不知你欲去哪儿呢?”云焕轻声问道。 俞挽春谢绝了大表舅妈准备为她再安排些其他丫鬟的打算,虽说她身边的这些个侍女们自小都生在上京,对阡安无甚了解,但毕竟是从俞府带来,不会出太大差错。 眼下,她身边还是云焕等人在伺候,以免出入不便。 她们这些时日里与她寸步不离,俞挽春倒是能理解她们的用心良苦,料定她们是担心俞挽春独自一人发生意外。是以,哪怕俞挽春出入原是打算一人静静悄悄,无奈她们放心不下,便也带上她们。 “挑个热闹的街道逛逛吧,我已经许久未曾看过了。” 不过,一路走下来,俞挽春少有见到与她印象重合之所,西巷街口曾有对吆喝甜水的夫妻,丈夫挑着个担子,妻招待客人,顺便给他抹去汗水。 她逃学跑出来,便最喜去找他们,他们卖的甜水似蜜,清润解渴,她一人可喝个几碗。 他们无儿无女,便尤为欢喜嘴甜可人的俞挽春,每每遇见势必亲切地唤一声打给招呼。 只是,而今却没了。 浮生日暖,暮春人闲多惹暖融生困,午时熏风醒醉,吹动鬓间发。眼前人多,却不见旧时人影。 俞挽春不死心,便停下脚步寻个妇人,轻声问,“打扰了,这位姐姐,可否问问这巷口处曾经有两个卖糖水的,如今他们去了何处?” 妇人闻言还稍感诧异,软声侬语,腔调微扬,声音是柔,但许是说话习惯,带上了一副绵里藏针的语气,“你是哪里的哇?怎的还不知他们?他们可早不干嘞。” “为何?” “哼,为何为何,还能是为甚,”她声音忽而愤愤起来,“还不是那个死人吗?” 但转瞬又平静下来,冷笑一声,“死了好哇,好得很嘞,只是……”她语气转而低迷,“那给小姑娘倒是可惜了……” 这几番转变,连云焕看着都忍不住蹙眉,还当此人是魇着了,忍不住想隔开俞挽春和妇人。 那妇人自然也看出云焕的考量,不由笑了笑,仍是扯着那入耳绵柔却好似讥讽冷嘲的强调,“哎哟,你这小丫鬟可忠心嘞,你怕什么,怕我对你家这小姐做什么呀?” “真是造了孽啦,你不去怕那着了瘟的,怕上我作甚呢?”妇人笑吟吟,嘴角噙着讽刺的弧度,忽而一拍脑门,裂开唇笑着,“哎呀我又给忘了,他死了,哈哈,可用不着去怕啦!” 此时,俞挽春可彻底看出眼前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妇人,言语实在不大正常,恐怕是有疯症。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一男子忙慌张赶来,拉开那妇人,不住向俞挽春弯腰屈膝道歉,“见谅,贵人见谅,我这妹子先前受了刺激,如今这脑子……”他重重叹了口气,“贵人莫要理会她的话,便当她胡说八道吧。” “你说谁胡说八道呢?” 原本还算平静的妇人在听到他这些话后,声音顿时高昂激动起来,她利声叉着腰嚷嚷道,“他就是该死!他怎的不该死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个男人都是一伙的,你向着他是与不是?青楼来的怎的啦?都活该被你们这些个渣滓欺负吗?!” 眼见她逐渐癫狂起来,本还素雅温婉的容颜都扭曲起来,那男子连忙出声安抚,“不是不是……我怎会跟他是一伙,他就是该死,是该死!”他配合这女子的话,应和着唾骂那不知名之人。 这厢妇人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其余路人早便避之不及,远远躲开这妇人,男子苦涩一笑,强行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贵人见笑了……还请海涵……” 俞挽春微微摇头,她看得出这妇人与男子身上衣着算不得差,言谈并不粗鄙,家底应还算得殷实,只是可惜这妇人而今有了疯病。 虽说如此,俞挽春可不觉得这妇人方才所言皆是胡言乱语。 一是俞挽春忧心那对夫妇下落,再则…… 方才这一通看似疯言疯语,所述境况却有些耳熟。 虽说并不详尽,但总归不会是彻头彻尾的空穴来风。 男子不敢再在妇人面前提及此事以免刺激到她,便暂避她的耳目,压低声音姑且简单与俞挽春解释一番。 原来这他们二人与那糖水夫妇是有姻亲的干系。 男子着急牵着女子回家,俞挽春自然也不会强留。 “小姐?”云焕轻唤一声。 物是人非,世事多难料。 俞挽春从男人口中得知情况后,面上已失了笑意。 她可还记得,不日前她还吩咐侍卫继续调查乐正此人。 因这几日的关注,俞挽春知晓了乐正的所作所为。 此人欺男霸女,肆意欺侮百姓,祸事做尽,官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背靠大山。万万没有想到,她曾经的故人,竟也遭他迫害。 那乐正就这般简单死了,真真是便宜了他。 第41章 你在看谁? 俞挽春也还记得,卖糖水的夫妇两人言谈和善。 可妇人不幸被乐正强抢,她不堪受辱,便跳河以保清白。 幸而被一好心人所救,可她却摔断了腿。 这夫妇多年来也无多少钱财傍身,一朝出事,更是一穷二白。 而这桩也不过乐正罪孽的冰山一角。 不过坏事做尽,总有遭报应的时候。 这乐正,便是死在一个又被他欺压的女子手上。 先前侍卫回复,乐正之死真相被人暗中压下不传,只是如今传言日嚣尘上,消息再也封锁不住。 他算是遭报应,只是可怜那女子,杀了乐正,她自己恐惹杀身之祸。 俞挽春失了游逛的心思,朝身边一个小丫鬟招招手,低声耳语几句。 “小姐,人变多了,我们先避避吧。” 此地本还算得忙中有序,但就在刚刚那通荒唐下来的时间,这街道也不知为何陡然人流增多。 俞挽春本要走,却见那往往来来之人,皆往一个方向而去。 云焕本是以为有什么热闹可看,方才本就焦虑小姐郁闷,见状便连忙提议,“小姐,我们不妨跟上去看看?” 俞挽春眼下已然兴致缺缺,但也并不直截了当拒绝,轻轻点点头。 但而今这事情发展却超出她们的预料,以为的欢快热闹,实则是市井人家聊赖之际的闲谈,引得众人围观所津津乐道的,可不是甚么趣事,而是一个女子。 眼见随着人潮居然逐渐向官府门口靠近,俞挽春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她个子不高,混在人堆之中看不清前路,却从左右人群里捕捉到细枝末节的风声。 “哼,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妓女,哪里有资格让这些个大人去亲自给她审理,她先勾引人不说,竟然还反诬陷……” “我可去你的!你是哪来的豺狼虎豹,你这嘴里怎么说得出这等子恶毒话来,我看你是白长了这脖子上的东西,饭也白吃,还不如喂给狗呢,黑了心肝的玩意儿!” “嘿,你可别说狗了,我看他也就是长个人样……” “你!你们……” “都别吵吵了,那不全看这些个大人物怎么看的吗?” 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地围堵得水泄不通,那些个人言鬼话不论真假几分,嬉笑怒骂,针砭利害,悉皆一股脑充斥她的大脑。 大脑胀痛不已,俞挽春轻扶额头,直待官吏平空一声高声呵责,“都散开!跟你们这班人有何干系,围在这儿做什么,当心将你们通通都绑了去!” 官吏这番明里暗里的威胁,自然是有用,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退避三舍,周遭空出大片地来,俞挽春也总算留得一丝喘息余地。 俞挽春这才看清眼前景象。 官府门庭森严,数持杖衙拘役围困一人,仔细瞧去,便见那包围之中竟是一面容憔悴的少女。 俞挽春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她应当不是豫梁人,眉窝深陷,鼻骨立挺,眉极浓,稠浓容色极具风情冶丽,好一副立体浓艳的异域容貌。 只是,眼下她乃是戴罪之身,深陷这人言纷纭,受人肆意评头论足,面上没有血色可言,僵硬麻木,神情恍恍若离魂。 “杀人偿命,杀了人可不就该死吗?”不远处一男子忍不住嚷嚷。 俞挽春微微抬眸,唇角稍扬,“杀人偿命,她杀的可还是人?” “你!”那人被俞挽春这般一噎,本欲上前跟她较量。 俞挽春眉眼轻轻扬起,眉梢之处凝着寒意,一双眼冷色似暗星。 男子看清她全貌后,顿时讪讪不敢上前。 俞挽春望着那可怜的女子,心中俨然升起波澜万丈。 她是被乐正所迫,为求自保方才行此无奈之举,可这官府,如何会为她这混了西域血脉的女子做主,何况那乐正是此地出名的地主豪绅。 他们不会放过她…… 等到俞挽春终于回府,她整个人都焉了下来,耷拉着眉眼,无甚精气神。 “小小姐?”孟奶奶正规训着犯错的下人,见俞挽春从外归来,本以为出去一遭她该心情好上不少,不想见到她这一副衰颓模样。 “小小姐这是怎的了?” “……孟奶奶,”俞挽春轻声回应。 孟奶奶看出她疲倦,便未再多问,只是上前轻抚她额间碎乱发丝。 “小小姐,我给你熬了绿豆汤,我下去叫人给你拿去?” “好,”俞挽春强打精神。 “这府外侍卫方才说过,来了人想寻你,这丫鬟把他请去偏房,也不知你可认得他,”孟奶奶忽然开口。 俞挽春无须多猜便知晓是阿酉,微微点头,“当然,他是我的好友。” 孟奶奶闻言却是不禁失笑,和蔼温言,“他若只是小小姐友人,那我可白活这般年头。” 俞挽春闻言心神一振,被激得莫名扬起声来,脸蛋微红,“孟奶奶……你可千万别再说了。” 见她反应忽而变得不同寻常,又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孟奶奶便知自己所言不差,淡笑不语。 “小姐,可要将那人请到……”一侍女询问道。 “不请不请……”俞挽春声音别扭起来,“请他作甚,女子闺阁岂是男子能随意进的?” 可这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起来。 那侍女颇感无辜,只觉奇怪,她可不曾说是要请他去小姐闺阁,小姐反应怎的这般大。 孟奶奶心知小小姐这是被看穿心思,有了小女儿情怯罢了。 俞挽春觉得尤为丢脸,索性自暴自弃,“去吧,把他叫来。” 孟奶奶极为看得清楚眼前事态,便将其他丫鬟唤上一并下去。 脸上热意总算褪去少许,俞挽春坐在院中,总算稍稍平静下来。 但池水波澜不止,摇曳春台,满眼琉璃潋滟,心中思绪似断水流,抽刀难绝,细细密密杂糅一团。 以至身旁人连唤几声,都未曾将她惊醒。 “挽春。” 阿酉望着她眉间凝结隐隐焦虑,一时心悸,想要抬手抚平她眉眼,只是指尖微微蜷紧,不敢有任何动作。 只得静静站在一旁,见她一手撑着下颌,低头沉吟。 风绕悬梁,假山响起不知名小虫“嘁嘁喳喳”颂鸣,长调轻吟,与和畅惠风交织,密密匝匝,似浅草低语。 身前未被吹散揉皱鬓发,风似歇住。 俞挽春终于抬起头来。 原是骤风皆被身前人所阻。 “阿酉,何时来的?”俞挽春尚未完全清醒,无意识地放下手,脑袋猛地往下坠。 阿酉几乎是瞬间就伸手,手心熨帖撑住她的脸颊,又被掌心上的柔软温热刺得忍不住想要收回手,但被他强行忍住。 “方才,不久。” 俞挽春轻轻唔了一声,脑袋搁在他手心里,随即慢悠悠抬起眉来,她看清眼前少年抿唇耳尖掐红的模样,忍不住舒展笑意。 手上捧着她,阿酉微微垂眸,望着眨着眼仰头望着他的俞挽春,再不敢与她对视,呼吸全然无措慌乱,不敢动弹一丝一毫。 俞挽春觉得有意思,不过没再为难他,晃了晃脑袋,从他手上抬起脑袋。 “你怎的每每来都没得动静?真是吓坏我了。” 阿酉低声道,“我……我习惯了。” 他墨瞳似点漆,静观如凝珠,浓墨稠深,“挽春,你……因何事伤神?” 可是又有人不长眼睛…… 俞挽春微微摇头,伤神倒暂且不至于,只是因着这乐正一事,难以静心罢了。 不过……俞挽春抬起头来,“阿酉,你而今居官府,是做的哪处的差事?” “在州府,护大人安危,”阿酉低声回应。 俞挽春侧过首,“这般说,你可听闻近来有一唤作乐正之人?” 阿酉听到此人,眼中万里凝霜风寒,视线回到俞挽春身上,化作绕指缠柔,“听过,他已死。” “挽春方才在想他?”阿酉不禁开口。 “……算不得如此,只是想那手刃他的女子,不过……”俞挽春语气微顿,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阿酉也不过是一个曾经的小捕快,而今哪怕迁职也不过多了个名头,这些事又何必牵扯到他身上,否则届时恐怕连累于他。 于是,俞挽春微微一笑,再不过多言论,继而轻飘飘地调转话题。 “而今你可忙?身上伤,可有时间休整?”她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那如墨色明透的冷玉双眸。 阿酉再度小心向前一步,将她跟前风沙尽数拦去。 耳畔虽骤风急剧,唯闻鼓袖飒飒声,脸上并无半点风沙迷眼,俞挽春却还是下意识地半阖上眼。 眼前少年的眉眼莫名显得模糊了些,轮廓线条如同天边云烟化作虚无无际,身形俨然不大真切。 莫名地,俞挽春想到前些时日,夜间梦见的小少年。 若泠泠清泉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汩汩清透,足以顺风入耳,细雨霖铃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小少年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 俞挽春终于想起那梦中种种诡事。 她这几月来的梦境,或许有时醒来,便再忆不起前夜梦中细碎之事。 可大多时候,俞挽春都可如数家珍地回忆出梦境景象,不论前些时日的诡谲玄异的指挥使,亦或是那不久前忽入她梦境的,与阿酉肖似的孩童。 雨声如风铃,花信随风渗透这清亮的风卷袭人,十里幽香,丝丝蔓延。 那小少年瘦弱的骨骼,寸寸攀上清寒,临风易摧折,雨中满地花落,双瞳不见如今漂亮光采,唯仿佛历经九死一生苟延残喘下来的残躯,昭示他尚且活在人间。 俞挽春默默注视眼前的少年,他眉目向来淡薄,可不似那梦中,仿佛苦苦挣扎求存的蛮狠。 自然也不会有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把她狠狠咬上一口,咬个你死我伤的拼命劲。 大底得怪这梦境太过真实,哪怕深知并不曾真实发生,可那梦中景,梦中人,她都难以彻底劝服自己一切皆虚幻。 便是此时,梦中孩童容颜都浮现在眼前,以至于俞挽春不过心神摇曳片刻,便悄然与阿酉神貌融合。 自此,再也割舍不得半分,无法将两人区分开来。 俞挽春无声自嘲,她应是这些时日所想太多,当下分明是白日,她竟还做起梦来。 “……挽春。 ” 阿酉的声音如浮空乍现。 俞挽春晃了晃脑袋。 “你在看谁?” 冷不丁的一道声响,俞挽春眨了眨眼,对上阿酉极清极淡的眸光。 阿酉不受控制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句再度重复低声问道,“挽春……你方才在看谁?” 他的声音少有这般明显的情绪波澜,眉眼低垂,眸光直直落在她身上,还是那般澄澈,但显而易见的,他连眼尾都悄悄委屈地垂落下来。 俞挽春莫名有些心虚。 第42章 表姐开门,我是你的妹妹 俞挽春别扭地偏过头,“阿酉,你说些什么呢?” “我面前唯你一人,我又能看谁?” “……”阿酉唇瓣微微翕动。 他的确也想知道。 俞挽春轻咳一声,连忙谈起其他。 “而今你可还适应这儿?” 俞挽春主动关心起他,阿酉自然没有理由置喙,他低头,声音有些发闷。 “一切尚可。” “近来你忙些甚么呢?” “乐正……乐正一案,”阿酉似乎不大想提起他,但见俞挽春若有所思模样,猜想她对此有所想法,便不敢瞒下。 他继而解释,“他死于一女子之手,而今县官将此案上报至州府,此事已经由谢少卿之手。” 原来此事已经闹至于此,想来是那县府的确不敢妄自断案,不过……谢少卿? 她那小舅? 俞挽春可并不觉得那姑娘落到他手中,能得到多少善待。 她微微蹙眉。 “挽春?不喜欢他?”阿酉见她眉心凝结,下意识低声暗问。 “……嗯……阿酉真聪明呢,我的确不喜欢他,”俞挽春倒不觉得这话有何好避嫌,她轻哼一声,“何止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他。” 阿酉小声应和她。 俞挽春微微扬眉,这可是她头一回见阿酉表态,仰起头来,“他可是苛待你们这些府吏?” 阿酉垂眉摇摇头,眸光沉静,“你不喜,便是我厌之人。” 俞挽春咂舌,见他反应平平,却理所当然,不觉自己这番话有何不妥。 也不知晓,他如此言语,该是如何引人遐思。 她一时间不由得暗自羞恼。 真是可恶,又是这般甜蜜话,这人长得老实,心眼看着不多,偏生说起话来这般喜欢引人误会…… 俞挽春忍不住轻飘飘斜睨他一眼。 阿酉有些茫然无措。 …… “大人,此为乐□□中舞伎所贡口述,只是……乐正已死,难知真假。” 他微微侧首,声音透过鬼面,情绪难辨不明,“死人不会说话,活人的嘴总能撬开。” “钱太守……” 指挥使声音淬冰,“若再馈礼,即刻遣人告知,”他目光冷凝,“贿赂朝廷命官,是为重刑。” “是。” 他展开案前宣纸,提笔墨舞似游蛇,笔锋隽逸凌厉,撇捺尽敛锋芒,“吩咐下去,令谢缶停审。” 临汾应声,又下意识接过书函。 那抹烫金印信显眼至极。 “将我往年俸禄移出三分二,冠以无名氏,送至闻人府作生辰礼。” 临汾使心思活络,很快便反应过来指挥使此举缘由。 他心中默默感慨一声,便领命退下。 窗外日光正盛,州府此处位置较偏,但并不妨碍络绎不绝闻风登门拜访之人。 若非大人下了铁律,恐怕这门槛都要被人踩烂。 “临汾,谢少卿那儿传来了风声,太守和勉王……” 枝梢攒动,扑簌扑簌落叶纷飞,临汾刚一走出门,一人影便从树上一跃而下,迎面撞上来。 临汾面不改色,冷静地往后退了一步,举起一只手横在他们二人中间,隔开友好的距离。 “临柘,你还是沉不住气。” 临柘堪堪落定停在临汾跟前,闻言摸了摸后脑勺,强词夺理道,“我数着步子的,都怪你又往前多走几步。” “……你还得到什么消息?”临汾并不打算与她多做计较。 “除了这个还能有些什么,左右都是来巴结大人的,”临柘微微耸肩。 临柘眼珠子转了转,看见他手中信函,“大人私印?这是做什么呢?” 临汾十分迅速地解释一番,毫不拖泥带水。 “哎!大人好大的手笔!”临柘眼珠子一亮,她一拍后脑勺,“莫不是那位小姐便在闻人府?” 临汾未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这些时日负责的地方可恰好囊括闻人府,不如让我去送?”临柘笑盈盈开口。 临汾不置可否,轻瞥她一眼。 “你最好别闹什么事端出来,大人不欲暴露身份。” 临柘拍拍胸口,“你还不放心我吗?交给我好啦,我早就将这些路口探得一清二楚,保证只看一眼就走!” …… 叶条抽柳枝,迎风飘白雪,漫天萦飞,柳絮邀半缕弦乐清音,作舞榭雪月。青砖白瓦静谧安恬,和光同尘,俞挽春轻揽楼阁,窗台半掩,闲看院庭琵琶面。 “小姐,咱们就这般看着人家吗?”云焕有些一言难尽。 “怎的了?这儿观景莫非不好吗?”俞挽春眉心微扬,她将窗彻底推开,风涌泉起,琵琶乐声舞动袖袍,与风扬尘,“刚巧还能听个曲儿。” 她们身在高台,从楼上俯瞰,便见近旁宅院内,女子独坐门前,悠扬琵琶,指尖细细撩弦,轻拧拨挑。她姿态清雅,江波流转,似倚河畔的淡荷,半吐清露风荷亭亭。 半抱琵琶,眼下含情思,淡淡愁绪漫上朱颜,如珠帘掩面,脉脉此情难诉。 弦声惊破,风动微漪,俞挽春见云焕面上焦急,她眨眨眼,“不急,我早有法子。” 云焕怎能不急,这眼看侍卫总算发现乐正与前任京兆尹勾结。 眼前这宅子便是由京兆尹置办,乐正平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掩人耳目便时常在其间密谋。 若要找寻线索,这宅子是不得不去走一遭。 而今他身死,这院子虽尚且未被官府封锁,但据侍卫所传,这府外藏有耳目暗线侦查,难以不声不响接地潜入其中。 而今她们在此侯着,也不知何时才可找到机会。 弦声渐渐隐去,浮空惊澜退潮消退,女子欲收琵琶,俞挽春收回视线,戴好帷帽,“走,下楼去。” 云焕一头雾水,实在不知晓俞挽春的意图,但也没有多做言语,只默默跟上她的背影。 门前花落无人问津,满地残叶死气沉沉,败柳无人烟。 “笃笃笃……”门环轻扣三声,飞灰随之扬撒纷纷,落满尘埃,缓慢轻柔的木门敲响声,久未闻人烟至的庭寂,深处黛色冷落。 俞挽春稍待片刻,便听见院中人似惊喜起身,快步行至门前。 “……檀郎……”女子推开门来,语气难掩惊喜,但在看清来客后,她脸上欣喜淡去几分,怔怔看着她们。 “二位姑娘……”她微微启唇。 “杜表姐!我可终于找到你了……”俞挽春眼圈微红,一下便扑了过去。 她似是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浅浅拽住女子袖上一角,可眼中清泪盈盈,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 “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哎?表……表姐……我……”我吗? 女子表情瞬息间凝滞。 云焕也差点没反应过来,但好在她脑子灵活,很快便意识到小姐的目的,便连忙配合着俞挽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低下头故作垂泪安抚。 “小姐,你别伤心了,虽说这一路来得苦,但总算是见着了……” 这两人这番你唱我和可谓是天衣无缝,你方唱罢我登场,尤其是俞挽春,哭得有模有样,两泪清涟悲切凄艳,这般啼哭,叫谁看了都该心怜糊涂了去。 女子她微微晃了晃脑袋,下意识扶起哭成泪人的俞挽春。 眼前少女头戴帷帽,单凭声音,她自然也难以猜出这是何人,虽说她对其并无任何印象,但难免不是多年未尝联系,而今远道而来的远房亲戚。 “表……表妹?” 女子不再迟疑,将俞挽春搀扶进了宅子里。 一旁的云焕见此招竟当真有用,不由得暗暗结舌。 “表……姑娘。” 女子将门掩上,回过头看向揭下帷帽的少女。 她面色平静,“我出自乡野,可不会有这般气度的亲戚,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俞挽春并不意外,弯弯眸,“方才实在无奈之举,望姐姐海涵,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姐姐能帮帮我。” “……我不过平民百姓,又如何有幸能帮得了姑娘你,”女子淡淡笑了笑。 “杜姐姐,瞧你这话说的,”少女眉眼含笑,双眸似琥珀,盛满池水横波潋滟,明艳姝色光照幽院,“我自是不会只麻烦你,以物易物的道理,我也可帮姐姐达成心愿。” 絮蕊满庭,户前春水敛波漾,明镜高悬,杜芮心若止水,“姑娘说笑了,我无甚心愿。” 俞挽春装作惊讶,“是吗?那姐姐也不在意自己的心上人了吗?” 杜芮闻言心中一痛,可想到那负心人,咬牙狠下心来,“我在意他做什么,他那厢过得滋润,如今怎会在意我这卑贱之人,” 她旋即苦笑一声。 “本该如此……我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又何必去打搅他那般身世清白的男子……” “卑贱?姐姐何必如此言辞,何况,姐姐怎知他过得滋润?”俞挽春缓缓开口。 杜芮微微一怔,淡雅眉眼微抬,望向俞挽春,“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本是知道些什么,不过既然姐姐也不在乎那人,又何必再说出来惹你不虞呢,”俞挽春遗憾摇摇头,随即作势要走。 “等……等等!”杜芮忍不住轻唤一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表姐开门,我是你的妹妹 第43章 你是想砍死我? “等等!” 杜芮向前一步,深吸一口气,“姑娘……” 她来到俞挽春跟旁,声音微微颤抖,“他……他可是出了事?” 俞挽春顿住脚步,眸光轻轻落至她身上,瞥见她脸上难以遮掩的深切忧思,幽幽开口,“他可是快死了。” 哪怕明知俞挽春身份特殊,言语未必可信,可她话音刚落,杜芮脸色便迅速变衰败,红润杏粉为奔涌的冷意冲淡成萧瑟寡冷的苍白。 “檀郎……”杜芮呢喃一声,她近乎失声,“他到底怎么了?” “他得罪了人,险些被杀,”俞挽春平静道。 杜芮眼中泪光轻闪,但在俞挽春出声后,根据她的语气,知晓她的檀郎如今应当没有大碍,紧绷的心弦又缓缓放松下来。 她抬眸看了俞挽春一眼,语气复杂,“姑娘……” 俞挽春轻笑一声,“是我救的。” 她好似邀功,笑意盈满骄肆舒扬的眉眼,似山间漫野的灵动。 “姐姐,若你不信,大可遣人去问他。” 杜芮缓缓一笑,“以姑娘的本事,自然也没必要来诓骗于我,”她低眉道,“姑娘所为何事?” “没有什么事,只希望姐姐能瞒去今日这一事,”俞挽春笑了笑。 杜芮可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也听得懂俞挽春是何意思,她沉默无声,默默让开身子,“姑娘,请吧。” “多谢姐姐,”俞挽春莞尔。 俞挽春向前几步,待与杜芮擦肩而过,便察觉到杜芮的欲言又止。 “姐姐是想问他的事?”俞挽春也不含糊,直接开门见山。 “……”杜芮低下眉,目光接触到被她静置靠墙的琵琶。 那只琵琶,并不见得做工如何精巧,并无多少夺目的浮夸装饰,琴杆有些许磨损,桐木琴身平滑透亮,一眼便知那是常年使用后的留痕。 她眼神流露出一丝哀恸,“他……他而今……” “姐姐安心,他伤好后便会来寻你。” 俞挽春看出她心中顾忌,“还有何疑问,便待姐姐心上人归来当面问询吧。” 杜芮眉间终于萦上一层喜色,“多谢……多谢姑娘。” 俞挽春不语,只是一笑而过。 …… “小姐,你可得当心些。” 俞挽春目的极其明确,径直前往书房,见着她这般上下搜寻,云焕担心她会不小心磕着碰着。 “放心,”俞挽春从架上取下一本藏书,轻轻翻了翻。泛黄纸张转眼飘摇翻飞,她秀丽眉眼低垂,盈着一丝笑意,皓腕微微用力,状似随手将它丢掷一旁。 而这本书不知被抛到何处,却在落地的须臾之间,只听得“咔哒”一声,云焕感到惊吓,下意识环顾四周。 而俞挽春早有所预料,站起身来瞥向她身后那面徐徐开启的窄小密室。 她阿爹的书房,其中机关揽尽天下奇门遁甲,构思稀巧高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她早些年,便已经将那些个机关摸索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个密室,放在她眼里着实是不够看。 俞挽春捡起那本书来,便要放回原位。 只是当她踮起脚来,便听到室外玉瓶坠落四分五裂的巨大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杜芮慌乱的声音,“大人恕罪……” 尖锐刺耳,与方才的正常声音相比便略显刻意,仿佛在有意提高声调,其意恐怕在于提醒书房内的两人。 俞挽春毫不犹豫地拽住云焕的袖子进入那完全露出全貌的密室之中。 她在墙上摸寻,待碰到凹凸不平的起伏想都没想便一把按了下去。 密室大门徐徐关闭,室外并无多少脚步声,但俞挽春莫名感到心悸,她并未试图从门缝处向外看上一眼,而云焕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已是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俞挽春转过身,光亮彻底消失。 但未等太久,这漆黑的密室通道里便燃起一丝冉冉升起的亮光。 她抬起头,眼前燎原开星星点点似的微光,若繁密星雨,在闭塞的窄室中悠悠浮现流光星腾,祛除黑暗侵蚀。 俞挽春伸手轻轻触及墙面,缓缓抹去一把墙灰,墙面隐隐绽放出萤石的微弱荧光。 未曾猜错的话,这四面墙壁,背后皆镶嵌有萤石以照室明。 这方密室狭小,并无多少可视空间,俞挽春一阵折腾,翻箱倒柜,也未曾发现有用的线索,连封联系的信件都未曾见到半点踪迹。 云焕看得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姐,你小声些,若是让人听见了……” 俞挽春手上不带停,“那又如何?他们可还没查封这宅子呢,我不过一个探亲的姑娘,只是误入了这里,他们听见了能怎的,还能把我抓起来不成?” 云焕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争辩一二。 这墙面几乎完全隔绝了外界声响,俞挽春目光扫过这密室中的书案装潢,随即定格在其中一个小小隔板上。 它太不起眼,以至于俞挽春方才并未注意到。 她抽出那一层小隔板。 她瞟了一眼,沉默片刻,目不斜视地将这密封的书函整理好。 “小姐,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云焕见状下意识开口问询。 俞挽春摇摇头,直起身子,视线望向与外相隔的这堵墙。她声音极轻,却仿佛穿透墙面,“这东西可就该交托给官府了。” 她不欲再多看,不过这墙外有人,一时半会儿想来也不大好离去。 俞挽春慢悠悠地靠上墙壁,借着四周微弱的星芒闪耀,她从隔板中又举起一叠拜帖,不过小小拜帖,竟洋洋洒洒篇幅宏大近乎成书,其上款甚至占据一整面拜帖,皆为织金锦绣,不可谓不乖张逢迎。 此等作风……上京先前倒是掀起过热潮,尤以谢家为最…… 她将拜帖放回原位。 “小姐!” 俞挽春尚未来得及站稳,便感到衣袖被云焕猛地一扯,她来不及多想,因为身侧那面坯壁竟是从中裂开一道口子,墙灰土砾纷纷簌簌,霎时烟尘如雾绕,充斥整个狭仄密室。 她顺着力道转身过来歪向一旁,远离那面墙。 也不过是她侧身的功夫,那道裂口周围如同地震山摇迅速一寸寸崩裂开来,裂痕如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瞬息之间,便有一抹银白剑尖直刺而出。 那外面之人不过简单运转指间劲道,那剑身便再次如横空直劈而下,墙壁在其手下好似吹弹可破的薄纸一张,无法阻碍那柄剑半分,锋利的破月斩泛着冰寂孤冷剑芒,没有滞停半分,沿着裂缝劈斩开来。 削寒剑刃直指密室中人,险些劈到她身上。 “小姐……你没事吧?”云焕脸色大变,搀着俞挽春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俞挽春心脏跳得厉害,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我没事,你放心。” 她话音刚落,室外那人却不知为何停下动作。 长剑骤然收回,但这堵墙早已暴露出残破的土坯断面,从中不断扑落下泥土飞灰。 俞挽春知晓她们已被发现,也不打算再藏,索性直接按下机关。 浮空惊现“咔哒”的响声,墙面缓缓移动,密室内的两人身影逐渐显现。 强烈的光线从外迎面铺洒下来,俞挽春下意识闭上眼。 她很快便又睁开眼,蹙眉望向前方。 但哪怕俞挽春早做好万千准备,当那阴森恐怖的鬼面再度强行冲进她的视线,大脑仿佛受到莫大冲击。 她避无可避,便不再躲闪,抬起头直直迎上那双眼睛。 玄铜鬼面晃动冷肃萧寒的诡谲流光,他眸光冷森,却在俞挽春视线之下,如同温驯的小兽,收起满身肃杀之气。 俞挽春意识到自己内心升起的不合时宜的想法后,一时间有些恶寒。 但她还是不退不避,迎着他的视线,向前一步。 “见过指挥使。” 俞挽春嘴上虽是敬辞,但言行之间可不见半分敬意,她毫不犹豫便直接质问出声,“不知大人方才其意为何呢?” 她步步向前,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想到方才的情形,她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再忌惮眼前这指挥使的身份,声音微冷,“大人,你可否给臣女一个交代?” 指挥使本是觉得密室藏有贼人,但他万万没有到竟会是俞挽春。 他微微抿唇,表面毫无波动,只是眼神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焦灼 俞挽春觉察出异样,感到奇怪,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长身如玉,眸光恢复如常,淡薄明静,一如昆山雪脉的冰泉,双眸粹寒魄,若孤燕衔冷玉。 “……方才是我过失……”他微微垂首,“冒犯了你,多有得罪……” 他声音一顿,语气轻柔,眸光似潋滟横生,“无论是何偿还,绝无旁贷。” 这话让俞挽春有些意想不到,她本以为这指挥使不会理会,或是闻言恼羞成怒,她早就做好不依不饶的准备,不想他居然还主动提出这番话。 俞挽春当即不再急着找他的麻烦,毕竟指挥使的承诺要远比暗藏危机要来得安全。 “大人说笑了,”她皮笑肉不笑,摆出和善模样,“臣女自然也没有要为难大人的意思。” 第44章 静静看着你表演 俞挽春心情稍霁,终于稍微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不过,还是烦请大人日后看清眼前人后再下手,”她幽幽道。 指挥使轻轻应了一声,俞挽春心中的不满愈发强烈。 她面无表情,却在心里暗自轻鄙。 声音这般小,堂堂指挥使,莫非还没吃饱饭不成? 虽说她看他哪哪都不大爽快,但她到底还是记着先前指挥使救下她的恩情,何况她再如何都该给他几分薄面。 这般想着,俞挽春脸色便不由自主地变差几分。 指挥使观望片刻,便沉默下来。他不是什么傻子,自然看得出俞挽春的不待见,也瞧出她不愿与他多言的心思。 “……”一旁的临汾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场景,毕竟眼下这情况着实陌生。 大人面前站着的不是作恶多端的罪臣,而是一个女子,更何况还是大人钟意之人。 他感到棘手,但还是默默上前一步,试图来到二人中间,正欲开口。 “大人!” 书房外响起惊雀声,浮空沧澜俱碎,伴随呜呜风声响动碾尘踏浪,飞沙走石,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横冲直撞,激起层层破空波澜。 临汾听到这声音便知晓是谁,微微蹙眉。 “珠拉格被人劫走了!” 临柘终于赶来,她猛地气沉丹田,努力压下放平激扬的声音。 俞挽春也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得转过头望去。 撞见临柘那激动的神色,俞挽春轻轻挑眉。 她不见慌张,话里话外唯有藏不住的激动狂喜。 而她口中的珠拉格,正是手刃乐正的女子。 虽说这事与俞挽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干系,她不欲掺和进去,但闻得此讯,她也心情也舒畅许多。 方才闹剧也该收场,刚巧,趁此机会,她不动声色离开,也可免去再被质问来此的嫌疑。 俞挽春瞥了指挥使一眼,见他只微微颔首,似乎对周遭一切皆无甚反应。哪怕此时面对下属禀告,也未见他有多少波动。 平静如水,仿佛一眼望去轻渺幽冷的高山之巅。 向下俯瞰分明一览无余,偏偏又有连绵起伏重峦叠嶂,搅不清斩不断,遮掩浮现万千漂泊不定的思绪。 俞挽春当然也不想过多去接触声名狼藉的指挥使,而今这种种巧合相遇,除却为她多添几分烦扰,令梦中之景重现于前,再无其他裨益。 她与这指挥使,本就该是两方天地中人。 俞挽春敷衍地行了一礼,随即便转过身离开。 云焕早被自家小姐这接连几番胆大妄为的行径吓得不敢出声,如今眼见终于远离了指挥使,她这才终于敢喘息出声。 “小姐……你这般……是不是……”她犹疑开口,“若是指挥使不满……” “……不满?”俞挽春幽幽道,“理亏的是他,何况我忍他一时,莫非还要忍一世不成。” 这番言论越发使得云焕摸不着头脑,料想是她先前便与指挥使有过接触。 看小姐这怨念颇重的模样,似乎大有说法? 云焕不敢追问。 走出书房,俞挽春一眼便瞧见那掩在月洞门口的身影。 “姐姐。” 杜芮见着她安然无恙,稍稍松了口气,声音含着歉意,“方才未能劝停他们,实在是我无用……” 俞挽春摇摇头,“姐姐何必如此,”她语气平静,“这里恐怕无人能制止得了指挥使。” 杜芮紧咬唇瓣,“姑娘无事便最好。” “只是……也不知我这等人日后会沦落至何种境地,”她自嘲一声。 “姐姐,一切都已是昨日。” 俞挽春这些时日派人调查的同时,自然知晓杜芮的身世背景。乐正将她从民间强掳而来藏诸此院,本欲将其献给一上京官员,但那官员不久前失势,她又因此等遭遇,无处可去。 “而今,你是自由身。” 天边云彩似飞花似雾,晷轮晃动日影,灿灿金光投映在似水明月的玉盘之中,荡漾生莲。 俞挽春眉眼微弯,莲瓣徐徐绽放清影,双眼笑意明晕开云霞,“当是一场梦,梦醒,姐姐的官人便该来迎你归家了。” …… 杜芮轻轻攥紧绣帕,忍不住抬头向书房的方向张望,随即微微上前,来到俞挽春身侧,压低声音。 “姑娘,我不知你到底因何而来,只是……你想知晓的事情,或许珠拉格能帮你几分……” 珠拉格…… 俞挽春笑了笑。 照理,杜芮与珠拉格相识也算不得多么奇怪。 无论杜芮此番言论用意为何,她也的确猜对了俞挽春的心思。 俞挽春告别杜芮便离开这座宅邸,只是想到方才那指挥使下属的传报,她料定外面势必有所动乱。 不想,动乱的确是有,只是与她设想不大相同。 俞挽春不过是在回府路上,便发觉这形势不对劲。 她一眼望去,粗略估算一番这场上势力,奈何实在声势浩荡,遂作罢。 这道上两侧小摊小贩为保自身早就作鸟兽散溜之大吉,唯余些许无意中散落于地的板凳凌乱横陈,除此便是剑拔弩张的混乱人群。 “姑娘,外边这般动乱,你们还在这儿傻站着作甚呢?” 一抱着几卷卷筒的书生踉踉跄跄,险些被脚下的桌椅绊了一跤。 他下意识护住怀里卷轴,待稳住身形,又连忙伸手正好头冠。 “那不知你又为何在此?”俞挽春靠在墙角,瞟了他一眼。 书生轻叹一声,“小生自是无奈之举,只是,你们两个姑娘家,眼下若不赶紧离去,恐遭不幸……” 俞挽春淡笑,默默抬眸展望一番针锋相对的众人。 其中一方,显而易见,极具惹眼的乌枭卫卫使的行衣装扮,人数较之对方,显然在其之下。 指挥使想来不会出面,只是这些卫使,一个个皆是圣上亲自挑选的亲卫,武艺超群的死侍,万里无一,未必不敌。 俞挽春瞥向对面,只一眼,便望见隐在他们人群之中的一个女子。 ——珠拉格,那张异域容颜,实在再显眼不过。 “姑娘,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书生再度开口劝阻道。 “刀剑无眼,到时他们若是动起手来,恐怕会波及到你们。” 云焕早已习惯性地看向俞挽春。 俞挽春浅浅笑了笑,“多谢公子提醒,不过……” 她眼神落至他耳上,“公子,你这层皮,恐怕还未适应好。” 书生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冷静,他面色不变,“姑娘,好眼力。” 俞挽春沉吟不语,回首向道路众人,无声的火药味萦绕在上空,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即刻引燃引火绳,直教烈火急剧焚烧,将这半片天染成血红色。 “你无须紧张,”俞挽春看出“书生”暗自升起警惕之心,自己着言谈倒是不急不忙。 “我并无恶意,不过是提醒罢了。” “这城门酉时关闭,眼下时辰将近,何况这城中上下恐怕尽是其人手,况且这官府其余人,也不是甚么摆设。” 俞挽春抬起头来,透过看不清面貌的帷帽,她双眸沉静,一字一句道,“我知晓你们必有自保法子,只是,你能担保定能保下珠拉格?” 书生默然。 “姑娘,这件事情一旦牵扯进来,便是万劫不复……”他缓缓开口,“姑娘你受得起吗?” “你受得起,我为何不行?”俞挽春不答反问。 书生笑了一声。 耳畔再闻动静,待侧过身,从隐蔽的墙根处抬首望向两路人马。 缠斗初起,烽火消,俞挽春粗粗看下来,便知晓战局已定。 怪道人言愿惹山中虎,不越乌枭雷池半分。 乌枭卫众卫使的确不负传闻。 他们在朝声名恶名昭彰,尤其以他们的首领指挥使最为声名狼藉,但论其武功,的确当为世之最。 如今乌枭卫卫使虽人少落于下风,可他们一招一式皆落刀如影,如残叶斩秋风,刀剑如无形,似雨过留云痕,踏风扬尘。 铁剑银器火花四溅,入耳皆是竞相震动的刀剑嗡鸣声。 那每一道身影在人群之中穿梭而过,其势如破竹。 显然,对面这些人,不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 莫说是面对这些人,恐怕再来人,对于他们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这场上形势落入下风,虽说书生早已做好准备 ,可如今这落败得如此迅速,却他万万没有意料得到。 这乌枭卫卫使名声虽已传至茳州,但大多人未曾真正见识过他们的手段,他对手底下的人还算有些许信心。 毕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皆是经过刻意的集中训练,未必不能与之一搏,是以他在此之前还抱有一丝希冀。 哪怕单打独斗不敌他们,或许可以数目取胜,人海之术,未必不是乌枭对手。 但如今看来,是他太过浮想联翩,着实是幻想深重。 书生神情渐渐凝重,“姑娘……” 俞挽春知晓他态度已悄然转变,也懒得再拿乔。 “镇边将军府,你可知晓?” 书生闻言深感震惊,他怎会不知镇边将军,莫非…… “假装撤退,借机将珠拉格引到我身边,我有法子将她带回府,”俞挽春信誓旦旦,“他们不会将法子打到将军府头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静静看着你表演 第45章 好生歹毒 云焕始终胆战心惊,只担心那些斗疯了的卫使追杀过来。 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这从混入人群到令暗中隐藏的护卫护送珠拉格离去,这前前后后,乌枭卫卫使竟无一人发觉。 眼见珠拉格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她此时哪怕再迟钝,也终于反应过来。 只是深感不可置信。 “小姐……”云焕忍不住撇过头看向一旁看好戏的俞挽春。 几重垂纱伴随俞挽春轻轻歪头的动作摇晃翩跹,隐隐约约间透出她眉心一点笑意,似敛春花待放,“嘘,你瞧,事情还没结束呢。” 风纱轻倚蝶舞,她鬓边一绺发扬起,俞挽春微微垂下眸来,眼见不远处又有一伙人姗姗来迟,不知其来路。 她缓缓开口,“走吧。” 早就担忧这场面混乱会波及伤害到俞挽春的云焕,闻言自然是求之不得。 “小姐,咱们往这儿……” 云焕本欲再多说些甚么,便见到那些个乌枭卫卫使仿佛是突受什么命令一般,不约而同地顿住身影,随即便见到那令她瞠目的一幕。 周遭本无风,但因这如狼群般伺血而动的数道黑影速度迅疾,狂揽风声,乱无章法,唯人形化作无形的风隐入半空,涌向那忽然出现的一伙人。 眼下,他们目标转换,下手的招式,可谓招招致命,越发狠厉。 俞挽春也才意识到,他们方才,竟然是在手下留情。 若以如今对付这群人的招数用在书生同伴身上,他们莫说堪堪撑过一盏茶的时间,能否留得一命尚且都希望渺茫。 意识到这一点的书生,此时此刻,原定的继续留下来扰乱乌枭卫的计划俨然彻底落空。 他忍不住低声,“真是一群怪物。” 俞挽春对此未置一言。 这些乌枭卫卫使的身手,她早有所闻,便是单看那个指挥使,他手底下的人便不会差到哪去,何况他们早已传出凶煞之名。 她先前提出的打算本也只是基于眼下局势的初步筹谋,尚且心中存有侥幸。 若无此一遭,她本也只会对在乌枭卫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地接应到珠拉格一事感到诧异,但如今意识到方才是他们手下留情后,她便忍不住心生怀疑。 想起在宅院里指挥使那平静的反应,俞挽春再次将视线转移回战场。 便见那群人几乎快被他们拿下,她心中的猜测终于越发明晰。 珠拉格被救走,是在指挥使默许之下,乌枭卫卫使有意无意饶过书生这群人的推波助澜行径。 这指挥使又是存着什么歹毒的心思…… 俞挽春微微蹙眉。 书生默默轻咳一声,朝他的同伴招招手,以免他们傻傻待站在那儿。 “嘶……他们这手也太黑了,挨一下忒疼了……”一人忍不住嘟囔道。 “就是,简直不是人……” 书生无奈开口,“行了,别说了,小心他们又回过头来顺带把你们给收拾了。” “许……咳咳二当家,那咱们是该走还是……” 书生沉默片刻,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俞挽春。 “你们先行离去。” 如今城门即将关闭,若此时不走,不知到时候这些乌枭卫可会反悔来一招瓮中捉鳖,届时可是哭天喊地也于事无补了。 “那你……” “我不会有事,你们先走,”书生语气果断。 他们面面相觑,倒也不再含糊,趁着乌枭卫卫使忙于收拾那群人的功夫按照原定的撤退线路离去。 “许姐姐。” 少女含笑的声音在她身后慢悠悠响起。 “书生”面不改色,转过头来,“俞姑娘,当初实在小瞧了你。” 俞挽春微微扬眉,“过誉了姐姐,我不过是猜测罢了。” 当初在目睹路如栀展示身手之后,俞挽春便意识到在寻阳村遇见的两位姑娘,恐怕来头不一般,调查下来,俞挽春这才知晓原来她们二人,便是鼎鼎大名的九潜山两个当家。 而她眼前之人,虽说有所伪装,但脸上易容痕迹有所残留,从身形看来,也与当日寻阳村的身形重合,而令俞挽春近乎确信她身份的证据,则是她的同伴之中,混有路如栀先前救下的几人当中的熟悉面庞。 九潜山二当家—— “许归若。” 许归若倒也从容,毫无被拆穿的气馁。 她端起酒杯浅酌一口,颇有兴致地开口问道:“若论你所说,我这伪装当如何改进?” 云焕默默将果盘端至桌前,便退了下去。 门外,一小丫鬟瞧见她走出来,便禁不住好奇走上前,低声询问,“云姐姐,小姐的友人当真是多啊,这里面的又是哪位啊?” 云焕自个儿这厢心绪都还尚且复杂,她在上京之时,并未有过照顾俞挽春的机会,待到下江南,她才初初被派给小姐身边伺候。 先前她只当小姐是个温婉明媚的大家闺秀,毕竟据府中上下传闻,小姐也的确如传闻中所说那般端庄娴静,只是这段时日与小姐接触下来,她方才发现这与传闻之间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姐远比那些人口中所说的高门贵女更加鲜活,眉眼也更明艳张扬。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小姐的这些朋友的确也够广泛,三教九流之人,先前是个捕快,而今连这山匪都有所接触。 云焕潜意识里清楚这般行径不该是个小姐该有的作为,也知晓若是让旁人知晓,小姐恐怕遭人非议。 但她总记得,离开上京俞府前,夫人对她们一众随从的嘱托。 “你们照顾好她即可,其他随她而去。” 云焕自幼便随爹娘辗转在各个府中讨生活,最终也唯有俞府愿意收留他们,府里只有两个主子,他们待人宽厚,也无其他地方常有的欺压下人的丑事。 至少,在俞府,他们被当作一个人来看。 她年幼沉稳早慧,虽说读的书算不得多,却也知晓感恩。 感恩知遇之情,早于幼年有了一口饭吃,不必低声下气四处乞讨挨饿受冻之时,她便立志要用一生偿还这份恩情。 是以,除却规劝俞挽春勿要伤及自身,此外无论小姐做些什么,哪怕,她不知晓用意,也不会擅自干涉俞挽春的决定。 云焕自然不可能告诉小丫鬟实情,默默开口,“小姐的事,可别管这么多,孟婆婆可在?我有事要请教她老人家。” 俞挽春见许归若酒水未停,几杯酒下肚,不见她半分脸红,不由得佩服,“许姐姐酒量当真是好极了。” “这算得什么?早些年,便是喝倒一群人,我也是做得的,”许归若轻笑一声。 “我当许姐姐与我一般也是喝不得酒,倒是我多想了,”俞挽春莞尔。 说到此处,俞挽春还颇为遗憾,毕竟她也尝试过许多新鲜事,这好酒香醇,可惜她是一杯倒的酒量,爹娘不许她贪杯,她也顾及喝酒误事,不敢畅快开怀。 “不过,许姐姐所问之事,其实也无甚极佳的法子,其人音可变,发可脱,颜色可遮掩乃至易容,但纵千百般变化,其身形一事,始终是个难解决之事。” “无需多么熟识,但凡稍有了解,身形便几乎映入脑中,时人体态万千,各有千秋,且短时之内,难有更改,”俞挽春见许归若酒杯见底,便又提酒壶为其满樽,慢悠悠继续开口,“姐姐再如何,也难以在这短期内将这身形改得彻头彻尾罢?” 许归若若有所思,“你此话不假,但这世间,有缩骨之法,若能习得,倒也无所谓体态之别。” “只可惜……”许归若举杯直饮入肚,释怀笑道,“这缩骨功,听闻那得是经过抽了皮搅碎骨的非人折磨,才可能入门,对身子亏损极大,我可还想再多舒服个几年,还不想送上门去磋磨自个儿。” 缩骨功…… 俞挽春默默端起茶杯来,热气熏烫双眸,她轻轻撇去浮沫,杯中绿叶沉浮,白底盛碧玉,池中绽清荷,水波起波澜,入眼似云海浮动。 莫名地,她突然开口,“便是身形有变,眼睛可不会骗人。” “小姐……”云焕从外轻手轻脚小心走进来,“孟奶奶已将珠拉格姑娘地住所安顿好了。” 俞挽春轻轻点头,“好。” 许归若轻轻把玩酒杯,闻言抬眸看向眼前这对主仆,不禁开口,“俞姑娘,你这般待人不设防,恐怕日后会吃些亏啊,你莫非就不怕我半夜将珠拉格带走。” 俞挽春不以为然,她展颜一笑,“那许姐姐敢留在我这生人府中,岂不胆量更甚?” 何况,俞挽春这府中上下的护卫可不是摆设。 当然,这般话她不会直接述诸于口。但显然,许归若也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许归若也不再绕弯子,她看得出俞挽春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倒是不差。当然,她同样听说过镇边将军的事迹,那般人物教养出的女儿再如何也不会是个废物,她也乐意信一回。 她索性直接摆明自己的态度,“珠拉格曾经救过我,我答应过她,会带她回九潜山。我不会走,也不会使阴招用在你身上,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俞挽春眨眨眼,“许姐姐也大可放心,我留下珠拉格姐姐,不为其他,只为求得一事真相,我不会,也无甚必要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第46章 来了喝酒,都不白来的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为我图曷请来的,所谓英勇无匹的义士,在官府手中,几招的功夫都没有撑过?这就是你们豫梁的壮丁?” 暗火之下,一道讥笑声起。 此人转过身来,一身黄底暗红交领长袍上,菱格花纹交错纵横,视线所及,镶有无数金灿的稀有宝石,尤其衣襟领口,织金条纹,皆由黄金掐丝制成,满身琳琅耀目的黄金异宝,乃是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容光。 他眼含笑意,在这铺天的火光倒映之下,却是盛着一双近乎细长的琥珀竖瞳,落在下首之人身上的眼神,唯余讥谑,“你是觉得我图曷人蠢笨,很好应付吗?” “噗通”一声,面对这明显动怒,笑意不及眼底的图曷王,许归若秉持着当跪则跪的优良品行,原地跪下,随即抬起头来,十分真诚地开口,“大王你实在有所不知,他们此次对上的人是从上京而来的乌枭卫……” 眼见剌木索嘴角噙着的笑意越发寡淡,脸上即将浮现不耐的神色,许归行面不改色,“大王或许不知乌枭卫,但他们乃是圣上身边最为精锐的暗卫。” “哦,是吗?”刺木索对于他这跪得如此果断迅速的动作感到满意,但语气还是稍显敷衍。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你答应过我,我们等价交易,但如今我已经交付你百金,可你别说这人……”剌木索轻飘飘开口。 “大王放心,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可以,我以我许归行的人格担保,若是不行,我许归行便连本带利数倍奉还。” 才怪…… 许归行面上笑容满面,但心里早就想好了卷钱走人的逃亡路线。 去九潜山,投奔他的亲姐姐,到时这蠢图曷人纵使想找他麻烦,也发现不了他的行踪。 “好啊,”剌木勒洒脱道,“那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愚蠢的图曷人…… 许归行阿谀一笑,心里却是不屑地嘲笑。 待许归行离去,剌木索挥了挥手,暗处潜藏许久的人出现在他身侧。 等听完汇报,剌木索轻啧一声,“还需要我来吩咐吗?半牙令落在中原人手中,能有什么好处,”剌木索脸上笑意彻底消失。 “还有这个许归行……”剌木索漫不经心开口,“跟上他,若有任何异动,即刻处死。” “中原人……”他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 “小姐,那两位姑娘已经安顿好,不知小姐可还有其他吩咐?” 天色将晚,案前杯盏温酒已凉,徒留满室人静,云焕视线越过桌上茶盏,看向俞挽春。 俞挽春静静窝在春椅上,一只手懒洋洋搭在藤木扶手上,她轻轻撑住下颌,闻言下意识“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云焕等待片刻,却迟迟不见俞挽春进一步的吩咐,奇怪之下忍不住抬起头来。 却见眼前之人不知何时便已微微阖上眸子,眉眼舒展,似揉开细碎的柔意,听见动静,终于慢半拍地微微抬起头来。 清昳脸蛋悄悄然弥漫红晕,比宫窖里烧制成的海棠红釉色还艳上三分,眸光披覆薄雾,潋滟氤氲,一眼难以望至尽头,只觉渺渺茫茫。 而她身前杯中清酒,仅余杯底浅浅一层。 云焕顿时了然。 “……叫人烧了热水便好,”俞挽春缓缓开口。 云焕应下后也不再打搅俞挽春,默默退下。 天上挂弦月,月落霜寒,俞挽春久未如此放松。 虽说她酒量极差,但今日瞧见许归若喝得如此畅快,她便忍不住饮了一杯。 不过现在,那股酒劲悄无声息涌上来,若那天上月,似满池清庭水,斜叶三两枝,迷醉颤颤,恍惚了花前镜中影。 大脑有些迟钝,但或许正因如此,思绪才彻底放空。 这些时日以来的弦才不复紧绷,奔涌洪流化作缠绵溪水,萦绕山涧,幽闷的山谷间,再响起清脆空灵的泉声。 坠入山泉,点点滴滴,细细密密。 几何时,窗台明月过分刺目,刺得她双眼一闭。 指尖轻轻触及颈上所悬的白瓷哨子,冷玉似的触感盈润细腻,从指腹蔓延开来,苍羽点波飘浮,微泛清漪。 夜色幽凉,但闻鹧鸪声,影动风过,带去一丝孤清寒峭。 月,空寂清幽,倾泻如瀑的银辉,伴随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鸣笛,绕指缠柔。 初时散入无边空旷的夜,轻渺无依浮,终归为虚无。但消片刻,庭前清辉盈亮如白缎,哨音倏尔急促,拔高音调,似断流之势,平空在庭阶上骤响。 兰庭香露,玉碎瓦断,高悬明镜顷刻间崩碎,溅落满地荒芜,光釉泛着凌凌的光泽,手中白瓷哨轻抵唇边,声声如泣音。 鹧鸪闻声,挥翼正盘旋,落羽徐徐飞舞,飘至肩头。 哨声悠扬空谷清远,据守在府左右的临柘敏锐地识别出这特殊的声音。 她深感怪异,清骨哨,传急加密,以紧急号令乌枭卫。 这哨声怎会出现在俞小姐家中。 但她可不敢耽搁,一袭夜行衣混入夜色之中,无声无息随风而动。 “去去去!临汾你别拦着我,我有要事禀报大人!”临柘风风火火跑过来,守在门外的临汾身形一动,便拦在了她的面前。 临汾双手抱剑,面色不变,“说过了不要这么急躁,什么事?” “我听见了清骨哨,是从俞姑娘府里传出来的!”临柘连忙回答。 “清骨哨?”临汾微微一愣。 清骨哨,世间独此一物,其制艺极工巧,哨声奇绝,当年制此哨者早已长逝去,再无人可打造出一模一样的瓷哨,此物唯指挥使独有。 临汾并不怀疑临柘听错,乌枭卫统共九部,上下除却对指挥使唯命是从外,便只会听命于清骨哨,卫使中不会有人不识清骨哨声。 如今清骨哨出现在俞姑娘府宅,便只有一种可能。 纵使临汾早知大人恐怕对俞姑娘有所动心,但大人此般行径,恐怕已不是简单的心动可作解释。 临汾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蹙眉,大人年纪小,这般沉沦儿女情长,他们又是这般见不得光的要务,大人如今深陷其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屋外,何事喧嚣?” 一道清冽若冷泉的声音响起。 临汾临柘双双行礼,一五一十将此事告诸于他。 俞挽春没想到这哨子吹响后的声音会如此奇特,她缓缓将哨子从脖颈上解下,紧攥在手中。 它看似有棱有角,但触感尤为清润,哪怕攥在手心,也不会刺痛肌肤,入手把玩胜比软玉温存。 酒意上头,好在她没有过分贪杯,仅仅浅尝一杯,如今还算有些勉强睁眼的意识。 俞挽春手心微蜷,将瓷哨悬在半空。 只是她到底算不得清醒,眼前视线便如同蒙上一层拂不去的薄雾,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彻底看清瓷哨的全貌。 于是,待阿酉翻越墙头,心急如焚地来到俞挽春的庭院中,正欲找寻俞挽春的身影之际,匆匆环顾便一眼瞧见,窗前明月朗照,双眼迷瞪,艰难睁大瞳仁的少女。 她脸上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至少,阿酉如今一眼便可看出她眉眼间的郁色。 俞挽春嘴上无声嘟囔着什么,视野却总是模糊不清,忍不住轻撇唇角。 阿酉看了一会儿,见俞挽春一心埋头折腾着那只瓷哨,不由得默默走上前。 他向前走上一步,随即想起什么,便未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行走间格外刻意地暴露出不可忽视的沙沙动静声。 只是,俞挽春仍旧毫无反应,还是一味执拗地低头捣鼓手心上的哨子。 阿酉凝神观察一番,终于看出,俞挽春此时的状态不对。 宅院外有几行侍卫间迭巡逻,庭院旁有专人暗处保护,院内无其他闯入的痕迹,闺房之中无生人。 阿酉迅速扫视一周,眉眼沉静,漆瞳之中倒映俞挽春垂首的身影,焦急的心神陡然平静。 “挽春……” 俞挽春耳尖微微一动,乍一听见熟悉的呼唤,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权当自己醉糊涂了,竟还出现了幻觉。 但她还是下意识抬起头来。 眉弓似弯月,聚峰处轻挑盈珠,眉眼如春雨细密绵柔,吹皱一池春水,两颊含春桃,人面桃花,胭脂色,凝露浓。 阿酉视线触及她通红灼目似滴血的脸蛋,微微蹙眉。 中毒了? “挽春,可是难受?” 俞挽春眨了眨眼,反应有些迟缓,她微微歪着脑袋,眼前身影重叠,耳边响着少年清朗的声音,模糊重影的容颜逐渐清晰。 她缓缓展颜,轻声呢喃,“阿酉……难受……” 阿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也顾不上其他,走进里屋,“你可是吃了什么?” 望着来到她身边的阿酉,俞挽春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没吃,喝了点酒水。” 阿酉眼神定格在桌上的酒壶,心神难安,脚步未停。 俞挽春眨了眨眼,不太清醒的脑袋晕晕沉沉,一缕循窗而入的凉风吹散些许醉意。 她见他盯着那尊酒壶,脑子一转,“阿酉,你也想喝吗?” 阿酉闻言下意识偏过头来,明净双眸清亮,情绪难辨。 “……嗯。” 未已,他默默回应。 阿酉怀疑这酒水之中或被下药,于是在俞挽春重新再为他斟上一杯酒,好客地端至他跟前,他情急之下也未有半分犹豫,便接过喝了下去。 俞挽春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以为他喜欢这味道,忍不住笑起来。 阿酉方才动作过分急躁,没有给自己半分缓冲,醇厚的酒水香浓气息散去,转而代之的辛辣瞬间侵袭浸透喉咙,他难以避免地咳嗽几声。 俞挽春见状脑子一顿,上前轻轻顺了顺他的脊背,脑袋虽然不清醒,嘴上也不忘安抚,“慢点喝,你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很多呢,你走时便带着些走……” “……”阿酉没有回答。 他被呛得整张脸通红,但还是努力将口中酒水咽下,虽说他从未尝过酒,对这等风味也不大能够接受,但好在尝过后,他明确了一点。 待那股冲劲儿稍稍过去,阿酉才缓缓抬起头来。 酒中无毒,问题并未出在此处。 他并未因此放松,恰恰因排去这点可能,他才越发担忧俞挽春的情况。 阿酉紧紧盯着俞挽春,嗓子干涩,“挽春,你哪里难受?我这就去给你请来大夫。” 她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语气不无茫然,“大夫?干甚请大夫啊?” 但见阿酉竟果真转过身,一副急迫离去的模样,俞挽春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她慢吞吞揉了揉脑袋,“脑袋晕,是因为我有些醉了,这倒还无须去麻烦大夫。” 喝醉了? 乍一听到这番话的阿酉身子微微一僵,待回过神来,见俞挽春的确并无其他异样,他沉默片刻,看向她手中那只瓷哨。 “你吹响了它。” 俞挽春微微歪头,未领悟他话中之意,点点头。 她一本正经道:“挺好听。” 阿酉闻言终于安了心。 “那便好。” 清寂灵静的嗓音此时不复明透,相反染上一丝熏醉的迷离恍惚,较之往日愈显低哑。 他微微垂眸,望着他身旁俞挽春那嫣冶红艳的脸蛋,本就口舌愚讷的他,此时木楞地开口,“为何……脸这般红……挽春……你很热吗?” 俞挽春本想笑话他,可她摇摇晃晃,一时半会儿唇间也吐不出什么成句的言辞来。 “……你还说我呢,你的脸也很红啊。” 俞挽春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于是,她便眼睁睁看着,他脸上那未褪尽的酒意残红愈发凝浓。 “……阿酉,”俞挽春半梦半醒,恍然大悟,“你是不是……也不会喝酒?” 阿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抬着那双水澄澄的墨瞳,凝眸望她,眼角薄红越发显眼。 第47章 大力出奇迹罢了 翌日,俞挽春悠悠转醒,睁开双眸,视线尚且模糊。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坐起身来,感受到手上触感不对劲,她下意识低下头。 便见她右手上歪歪扭扭缠着一根玄色布条,从掌心处里三圈外三圈缠绕至她小臂,力度算不得松,甚至将她腕骨锢出一条细细的深色勒痕,横贯臂腕。这布料边缘粗糙,丝线尽数崩裂,一眼便可看出这是被人强力撕下的。 俞挽春轻轻抚上自己的手腕,默默沉思。 终于,她回想起昨夜。 昨夜,她不大清醒,手上便有些没轻没重,拽上阿酉的衣角,不小心从他衣物上硬拽下一块布。 想起这一切后,俞挽春莫名姑娘尴尬起来。 果然,她还是不该碰酒。 俞挽春梳洗完毕,忽而想起今日,似乎便是她与阿酉约定习武之日。 她莫名不大想见到他。 俞挽春收拾好心情,便默默走出屋子。 思及珠拉格和许归若,俞挽春唤了人一齐往偏院。 云焕知晓俞挽春是有求于珠拉格,安排的处所自然也不远。俞挽春很快便来到珠拉格院门前。 她正欲上前,可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一门之隔的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直朝门口装来,俞挽春顿时停下脚步。她下意识抓住云焕的手躲向一旁,不过是顷刻之间,沉重的撞击砸得木门哐啷哐啷响,同时响起“哎哟”的痛苦哀嚎声。 俞挽春微微蹙眉,随即便传出一道冷斥的女声。 她听得出,这是许归若的声音。 意识到珠拉格和许归若应当无事,她松了口气。 她也无意在门外做那窃听贼,索性几步上前,直接拉开门。 “唉……哎哎哎!” 俞挽春只看到一坨不明物体摔在她面前,她眼皮一跳,不知晓作何反应。 许归行也实在觉得委屈,他正想起身,没想到这木门外会有人推门,他一时不察,摔得眼冒金星。 “俞姑娘……”许归行也见到了门外的主仆二人。 “许姐姐,他这是?”俞挽春微微挑眉,静待她的解释。 许归若也无隐瞒的打算,垂眸瞥了她那不争气的弟弟一眼,冷冷开口,“还不快起来,丢人现眼。” 许归行早没了脾气,缩头缩脑地爬起来。 许归若一见他这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腿来往他身上踹了过去。 “哎哎哎……姐姐姐姐!姐姐!你可是我的亲姐姐啊!踢死我,你可就没弟弟了!”许归行连忙抱头抱脑,抬手遮住自己的脸,苦大仇深开口,“姐姐,别打脸!你舍得吗?” 鉴于俞挽春在她跟前,许归若丢不起这个人,便暂且没再跟他计较。 “俞姑娘,实在抱歉,舍弟有急事,我来不及请人询问你的意见,便擅自将他带入府中,实是不合时宜,还望姑娘恕罪。” 许归若看向俞挽春,语气满含歉意。 “事出有急,无碍,”俞挽春莞尔。 “俞姑娘,昨日来不及,今日我该给你说声谢谢。” 飞花絮蕊,满袖盈香,花落随风纷纷扬扬,俞挽春循声而望,望见那位亭亭而立的异域少女,她微微舒展开眉眼,“无需客气,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珠拉格笑了笑,“我必知无不言。” 俞挽春所要求证之事实在再简单不过,自从她在密室之中见到那封信后,其实便已经有所猜测,只是始终难以完全说服自己。 她始终都知晓,阿娘的父兄,她的亲舅舅亲外祖,因着早年的恩怨,与阿爹阿娘向来难以亲睦。 尔后,阿爹进京,战场上冲锋陷阵,加官大司马,战功显赫,受衔荣封镇边大将军,在官场上便压上她那两个同样在朝为武将的两位小舅舅一头. 虽说于官场一事,阿爹对她向来讳莫如深,但从这民间偶起的风声,和爹娘不时谈起的朝中秘要,俞挽春多多少少也有设想。 但到底是血脉相连,俞挽春到底不敢猜到那般境地。 可她并非真正的柔善温良之人…… 珠拉格先前被乐正强行抢回府中,不愿归附于他,巧合之下,窥听得乐正私下试图攀附近来巡抚至茳州的谢少卿,想方设法找路子,与他的一个下属有了联系。 所谓物以类聚,这些人珠胎暗结,知晓那位少卿厌极了他这侄女,他们为讨好那位少卿,便将目光投至俞挽春身上。 除了她,便是除了那位的眼中钉,此事功成,乐正届时自然会因此受到那位少卿的赏识。 俞挽春听完珠拉格的转述,不禁深感荒唐可笑。 但这也恰恰印证她始终无法确凿的想法。 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多谢告知。” 珠拉格摇摇头,“俞姑娘,当小心为是,如今这乐正虽死,可那少卿……” “无妨,”俞挽春微微一笑,她幽幽开口,“他暂且不会再敢如何。” 这并非她自大,而是这事情一旦世人知晓,舅舅派人刺杀侄女的丑闻,那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违伦理纲常,一经弹劾,恐怕他那连自己的官位都休想保住。 那时俞挽春离开上京,行至茳州交界之处,若当真身亡恐怕也是无证可取,到底不了了之。 可而今她处于这阡安州县之内,其背后有江南大族闻人家作撑腰,哪怕谢缶是奉皇恩南下,一众地方官员皆听他差遣,但山高皇帝远,强龙也怕地头蛇,哪怕闻人家而今不复当年,也绝非谢缶可以忽视的存在。 只是,虽是如此,俞挽春一想到如今远离上京都会遭遇这般凶恶,若在上京,境遇又该是何等艰难 俞挽春微微蹙眉,想到自己的爹娘,心尖掐痛。 “俞姑娘。” 十分有眼色的许氏姐弟先前便已退开,而今一切交谈终止,事态稍微平缓,许归若方才从院外走进来。 许归若站定,视线珠拉格移向俞挽春,眉宇肃穆凝重,不含半分轻快,她缓缓开口,“俞姑娘,我们该走了,还有珠拉格。” 不过一晚上,如何因此而泰然转变态度,想来生了变故事端。 而其中,那最大的变故,自然是这突然出现的许归行。 “哎哟……阿姊,你怎的又打我……”许归行那仅剩的嚣张蛮横早在许归若的敲打下消失于无。 “你别担心啊,他现在忙着去找人呢,哪来的功夫来找我麻烦……”他嘀嘀咕咕道。 许归若并未理会他,转而对俞挽春道,“我这无用的弟弟,在外惹了事,我们几人若继续留在此处,恐怕会给你带来祸端,”她淡定而谈,“多谢俞姑娘昨日之收留,若日后有需,大可来我九潜……” 许归若声音一顿,轻笑一声,“若是俞姑娘不嫌弃我们这等山匪……” 俞挽春弯了弯眸,“我干甚要去嫌弃,能够结识,恰是缘分。” 落花终有归尽之时,“九潜山——当然,若是俞姑娘永远走不到那种地步,自然最好。” “唉……姐姐姐姐……咱这是回九潜山?”许归行忍不住开口。 “九潜山?”许归若瞥了他一眼,“我放你回去作甚,让你给山寨惹来麻烦吗?” 许氏姐弟与珠拉格的身影渐渐隐去,俞挽春默默收回视线,心中疑惑虽解,到底还是多了几分怅惘。 庭中高树冠影重叠,遮掩旁生叶片枝桠,将窗前日光都挡了去。 午后闲阳正照,光束被叶脉搅乱,斑驳碎光撒下一片不规则的暗影,投在俞挽春的下半张脸。 台前唯有她微微舒展的明丽眉眼,清艳的姝色稠秾远胜斜阳春草,可惜眉间一点浅淡蹙起,如行云流水的笔锋处断墨,云岚生风岗,破坏了这似水云墨徐展的丹青画卷。 待耳畔响起婢女通报阿酉到来的消息之时,俞挽春方才微微展颜。 “小姐,那位公子正在院中,小姐眼下是……” 俞挽春眨眨眼,下意识抬头,视线透过婆娑树影,试图从罅隙之中看到那人身形。 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 她轻哂一声,正欲开口唤他过来,但偏巧又想起昨晚那糗事,一时不大想面对他。 不过俞挽春顶多不过是面上不大过得去,内心腹诽几句,也并未当真令阿酉离去,毕竟这拜师学武一事不可中途而废。 何况,阿酉可未曾做错任何事情,那可怜人昨夜挨了她欺负便罢,还因此损毁一件完好衣裳,若今日她再无缘无故耍起脾气来不见她…… 想来,对他着实是不公。 俞挽春也实在不忍如此待他。 得了应允,站定在从院门前的修长身影微微一动,阿酉几步并走,向院内行去。 俞挽春已褪去繁琐的衣裙,换好衣物,着一身简单干练的便装,听着动静,脸色不大自然。 但当她真正见到他,心中的别扭便自动褪散,如同流水一般悄然消逝,唯余下一丝心底波澜。 他今日的着装自然不是昨日那身,但 俞挽春还是下意识看向阿酉的右边袖子。 “阿酉,你那衣裳叫我给我扯坏了,我便为你再送几套衣服可好?”俞挽春轻咳一声。 阿酉却没有像往日那般直接应答下来,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阿酉干巴巴开口,许是又觉如此不够到位,他便默默又补充道,“那袖子我可再缝补上”。 “缝上?”俞挽春下意识嘀咕,“那被撕下来的布料还在我这儿呢,你用什么缝……” 阿酉闻言,脸上有些许难以察觉而出的淡绯色,他急促地微微撇过头,垂眉低声,“……就是缝上……”他越说越是结巴,“我……我可用……其……其他剩余的料子……” 不待俞挽春对此再作回应,门外便再闻人声。 “小姐……” 多出其他人,阿酉便不复方才一切的无措惶恐,只平静相待,神情自若,眉眼归于平淡冷冽。 “何事?”俞挽春开口问道。 “小姐,府中收到份生辰礼,”云焕缓缓出声,她微微蹙眉,“不过这礼品……” 俞挽春的生辰的确与日迫近,闻人府中的舅妈早些时日便邀请了各方之人,而今陆陆续续送来生辰礼庆贺不为奇怪,但既然云焕特地禀告,自然不大寻常。 果不其然,云焕继而道 “这份生辰礼,奴婢命人粗略清点过,数目不小,可奴婢却不见这署名,竟是个秩名士人。奴婢也问过门口守卫,皆是答不出何时发现的这生辰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大力出奇迹罢了 第48章 我还是觉得我最厉害 “无名氏?” 俞挽春下意识重复一句。 一旁的阿酉眉眼低垂,默默守在俞挽春身畔,抬眸瞥见她面带疑惑,也不敢有所动静。 “未留下任何其他痕迹?”俞挽春追问道。 “未曾,唯有装满贺礼的贺礼,正在府前的正前处,”云焕言及至此,颇感怪异。 俞挽春微微蹙眉,轻轻揉了揉手腕,“送的都是些什么?” “妆奁首饰,衣裙华锦,都是些女儿家的紧要物,也算大方。” 如此……大抵便不是她多想。 只是,便是往年在茳州,与俞挽春交情好的玩伴便数闻人家的一些公子小姐,除此便是泛泛之交。而今她归乡,也未必有多少人记得住她,更何谈这生辰。 哪怕是那人看中她背后势力,便更该明明白白署名身份,怎会有等子只见贺礼不见其人的馈赠行径,俞挽春不会记住那人的好,平白又割肉馈礼,左右对那人无甚好处,怎的偏生当真发生这般事。 俞挽春百般不得其解,对这来路不明的生辰礼也实在不好苟同。 “小姐,不若奴婢下去处理了这……”云焕低声道。 俞挽春并未直接应下,不等她多加沉思,一旁的阿酉见她这副考虑的模样,当时便以为她预备如此,顿时便有些慌了神。 尚且算得无懈可击的平静只需她一人简单飘拂,顷刻间便可轻而易举地掀起这弥漫满天的轻风狂狼。 阿酉语气略显急促,“挽春……” 俞挽春听到他的声音,蹙起的眉眼柔和些许,她微微侧首。 和煦明媚似骄阳,她轻声道,“此事暂且先行搁置,那些东西姑且单独入库,待日后再言此事。” “是,”云焕神情复杂。 她即将退下之际,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抹始终驻足静候小姐身侧的身影。 云焕虽说并无心悦之人,可她从小长在市井讨生活,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于这所谓的小姐之友有何心意也有一番较量。 他并未有过任何僭越的行为,可一言一行也未有过刻意的遮掩。 他对小姐的心意,她瞧得出。 可小姐是顶金贵的人儿,配他这捕快,又实在属他高攀。 何况小姐年岁小,未必分得清这情字,可小姐也是真心对他,也不知是福是祸。 叶影婆娑,霞光似雨滂沱飞流倾斜在她身,如披光缎流纱,若风中轻枝摇曳波澜。她俯身摘下枝头一枚叶,按照阿酉所教,屏息静气,手腕微微转动,寻着那一丝巧力。 待她有了感觉,便抓紧时机,指间横叶瞄准一棵树,鬓边发绺紧贴腮旁,眼中敛着绿叶疏影,她扬起眉梢,只听一道极轻的声响,那片软叶便脱手而出,气流微微紊乱,转眼之间便飞速消失。 再凝神,便见到那树身上扎上一枚叶。 功成,俞挽春眉眼弯弯,转身望向阿酉,“阿酉,我厉不厉害?你看……” 这转身太过突然,俞挽春一眼便可看清阿酉来不及移开的双眸。 漆瞳凝黑似渊,如折羽燕雀坠下峭壁,湮没一切明亮光线,晦暗眼底毫无流动眸光,死寂执拗,只静静定格停留在俞挽春身上,只一眼,便让人浑身清凉。 “……厉害,”阿酉知晓俞挽春在看他,他怕吓着她,温吞地撇过头,但下一瞬他的目光又静静移了回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俞挽春,看得俞挽春心颤。 俞挽春指尖动了动,忽而福至心灵,再掷出一片叶子直往他的面门。 破风响声,急流撩动他额间碎发,阿酉终于有所反应,他不躲不闪,眼见那形如弯刃直逼跟前,他默默抬手,轻捻叶尖,那原本士气凛然的残叶在他手上顿时乖顺帖服起来。 掌心合拢,清风归寂。 清眸之中似乎溢出一缕静默深沉的柔意,阿酉并未看一眼手上那片青叶,只将其笼入手心,便缓缓走上前。 他微微躬身,掌心朝上横陈一枚叶,献至俞挽春眼前。 俞挽春忍不住笑出声来。 光影晦暗,终究难辨光彩。 “怎么,豫梁风光太美,将你都给迷得忘了自己的身份?”剌木索怒极反笑,他嘴角那抹笑意愈深,却不见丝毫动容,笑着打量跪在他跟前瑟瑟发抖的使臣。 “大王,臣下该死,臣下该死……还请大王……” 使臣抖如糠筛,惊惧不已。 “嗯……请我什么呢?宽恕你?”刺木索似笑非笑,故作沉思,“我也很想怜悯你,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何以处众,宽以待人……” 他轻笑一声,讥谑道,“是这般讲的吧?你在豫梁待的时间可比我久。” 使臣俨然恨不得当场昏厥过去,后背冷汗直冒。 他太懂眼前之人的秉性了,他们图曷的可汗,愈是如此,那便愈是代表着他的怒火已然滔天。 可汗,比这些个尔虞我诈的中原人还懂得何为笑里藏刀。 使臣窝窝囊囊哆嗦半天也不见吐出有用的话来,剌木索的耐心终于告罄。 “拖下去。” 剌木索随口道。 使臣猛地抬起头,近乎撕扯着声音,“大王!臣下真的知错了!大王!” “别喊了,你自己不嫌吵吗?”剌木索按了按耳朵,“把心放回肚子吧,我不会要你的命。” 眼见使臣声音一顿,眼中燃起一丝欣喜,然而,随之而来的声音却当头一棒,令他深陷绝望之中。 只听剌木索满含恶劣的笑声,语调缓慢绵长,“只是你到底心不在图曷,这可实在是对阿姆的大不敬,下去好好洗礼休沐,给阿姆磕头去吧。” “哐啷”一声,心神俱碎,使臣面色迅速惨白,整个人如同被吸干了气神,任由侍从将他拖了下去。 “大王,许归行那小子找到了,我们可要……” 一旁是侍从默默开口。 “管他作什么,一个不讲信用的中原人罢了,你们估量着去吧,”处理完吃里扒外的叛徒,剌木索心情尚可,“如何,半牙令可找到了?” “大王,半牙令我们已经查明下落,只是……”那人忍不住抬头观察一番他的神情。 自然也看不出什么。 他只得继而开口,“属下看她似乎与王妃相识……” 剌木索笑容微凝,“你说什么?” “属下不敢胡言,只是她行囊中掉落一物件,那上面印有王妃的姓名……” 他当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此事甚重,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唯恐王妃不虞,大王届时再将怒火撒到他头上。 诡异的死寂,良久,剌木索方才冷笑一声。 “好你个临微,你可真是好样的。” 剌木索怒火攻心,只恨不得即刻返回图曷,把那黑了心肝的女人掏出心来看看是何样子。 他怎就忘了,若无临微的手笔,半牙令信物如何能从图曷辗转沦落至一个中原女人手中。 草原上的野狼尚且知晓认主,他手捧着阏氏之位眼巴巴凑在她跟前数年,捂不热她那颗心便罢,她背地里竟然还插手了这等事。 图曷的圣物,因她沦落中原,以至苦寻数年。 单是想到此处,剌木索便已气得头昏脑胀。 他脸上失去所有笑意,通身辉煌的珠宝流彩映衬下,相反显得眼神幽冷阴戾。 左右众人心惊胆战,剌木索冷森开口,“夺下半牙令,留下她的命。” 不过是一句话,众人也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何等的咬牙切齿。 “令人准备行程,待夺回半牙令,即刻便返程。” “是。” 无人敢问及王妃应当如何,毕竟没有人嫌命短了。 …… “大人,先前那些人行踪成疑,属下逐一排查,查出是个叫许归行之人派来的,只是他而今没了踪影,据他最后踪迹来看,应是消失于……俞小姐府中。” 临汾缓缓开口。 指挥使“嗯”了一声。 “唉,大人,你可别为难,俞小姐想来也是不知晓实情,何况那许归行目的为何,我们还未查明,指不定他背后还有什么人,”临柘忍不住插话。 指挥使轻轻放下手中的一根布条,静置于桌案上,“我知晓。” “无须再探,挽……俞……”这道称呼在他口中他几番周折,终于默默出声,“她府中不会有人,去寻其他。” 临柘好奇地瞟了一眼那桌面上的布料,颇感疑惑,但还是回复道,“大人,你吩咐的生辰礼,属下已经送了过去。” 指挥使仍旧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待一切事务吩咐完毕,临柘连忙拉着临汾往外走。 “你作甚?”临汾蹙紧眉,视线落到她拉住他的袖子的手上,声音微冷,“谁叫你动手动脚的?” “行了吧你,不准动手动脚,是怕敌人手藏暗器,难道我是你的敌人吗?”临柘不满道。 临汾微微一怔,语气下意识放缓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你先前说好的,我做好这件事,你便允我去醉欢间,”临柘笑盈盈道。 临汾面无表情,“你断章取义,我凭什么答应你?” “凭我脸皮厚,这下你满意了吧!” 临柘瞪了他一眼。 第49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临汾到头来还是答应了她,他答应得过分轻松,临柘大喜过望。 卫使素日以任务为重,终生活在这尖上天雪地日子里,难得片刻安歇。 又因着自幼长于水深火热的困兽牢笼之斗,一任血海浮沉,久而久之便成了从腥风血雨中洗刷成长的完美死士暗卫,与外人隔绝,几乎不会有其他消遣。 可是他们到底是人,都是肉长的躯干,血脉里流淌的是凝稠温热的鲜血,何尝不能向往一丝正常人的生机。 至少临柘忍不得。 乌枭卫部下除却指挥使外,便是以临汾为副手,而今她能得他应许,那此事便已十成九稳。 歌舞楼台,四色绸绫如灵蛇游动,百褶罗裙千千善舞,广袖飘扬惊鸿月,头顶浮光乌旋,曳曳自生姿,琼枝玉腕,歌姬轻歌好似夜莺啼鸣,舞姿纤纤影,惊起满堂喝彩,脂香腻粉气,冲得自天灵盖都糊涂晕眩了去。 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莺啼婉转,若是从未踏进此处的生客,一眼便该丢了魂失了智。 临柘初初来此,便被这歌舞升平的浮糜景象惊住,一时间目不暇接,左右瞻顾,不知看向何处。 这便是她曾从他人口中听闻的人间极乐之处? 她倒未看出此处有甚快活,只觉糜烂荒唐,这些达官显贵,表面极尽光鲜华彩,却也掩不住那些个显贵楚楚衣冠的禽兽本性。 通明的鱼龙灯太亮,照得香销断魂,角落里每一处腌臜都清晰可见,那些满脑肥肠之人一张张寻欢作乐的丑陋脸庞无处遁形。 可偏生这里又是只进不出的深渊,纯白之人的洁净也难守住。 临柘后悔来了这个地方,只想当即转头离去。 不想,临汾却一把攥住了她,一拉一拽险些将她的手掰折。 “你干什么?”临柘以为他被这里迷花眼不舍得离去,心里又酸又气,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钉在他的身上。 “你……”临汾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般强烈,手下力道微微一松。 他微微移开脑袋,“许归行不可能直接联络到那些人,中间必有媒介,”他声音平淡。 “他平日喜欢在醉欢间厮混,此处归属据临验所言,据观察来看,他与醉欢间的花娘关系不匪,”临汾瞥了她一眼,“你当知晓我的意思。” 所以? 此处出行,根本不是她以为的游玩,而是临汾早有准备的试探之行? 临柘不知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失望,默默将手抽了回来,“这样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临汾微微抬眉。 “没什么……”她当然不敢讲。 人声起,本就热闹的醉欢间沸腾顶点,喧腾的人声浪潮簇拥,临汾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 高楼舞袖翻飞,不知何人登场,团花似云海,芳华乍现,光彩似绝影飞尘,风景扰人醉。 应是天上飞仙把人间看遍,闲情下界化作红尘一粟,飞霞卷袖,说不尽那人半点风情。 莫说是男人,便是女子,也当受不住她回眸一刹。 临汾心脏“砰砰”跳,险些沉醉至此。 “看够了便回神。” 一道声音幽幽传来,临汾才傻愣愣地点点头。 “她……她便是花娘?” 临汾点点头。 临柘此前未曾见过花娘,但此时见到眼前女子,一举一动悉皆风情,连眼神都摄人心魄,乱人心弦,几乎是瞬间,临柘便断定她必是那个令人流连牵挂的存在。 他们二人站在角落,收敛气息藏匿身形的功夫本是自小便熟练于心,不想刚刚一眼,竟是让她差点破功。 临柘可不蠢,虽说花娘的确美艳非常,远比上京所谓的美人还要艳绝几分,但断不至于到此境地。 若细想方才,花娘不过堪堪一眼扫过,便让人状若失了魂魄,心甘情愿如行尸走肉一般。 此等蛊惑人心……临柘隐隐意识到事态并不简单。 好在,临汾的声音响起,及时解开她心头之疑。 “图曷媚术,非常人所能抵御,”临汾话锋一转,尖锐刁钻,“你先前学的东西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临柘瞬间醍醐灌顶,终于记起往日训练中强行死记硬背下来的一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奇闻记载。 她虽说不满临汾言语,但也是敢怒不敢言,何况本就是她方才露怯…… 临汾见她眼神躲闪,面无表情,“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被她迷惑。” “你放心,当然不会,”临柘拍拍胸脯。 不过,这醉欢间竟会有这般奇人,此等媚术,按古籍记载,应当早已失传。 结合先前之事,这……定然不会是巧合。 夜色如墨,遮掩这遍地糜烂至腐朽的荒唐浓艳,弯月如钩,照得人影惶惶。 “怎的是俞妹妹啊,哎呀,我的好妹妹,原来是你啊。 ” 俞挽春本还疑惑是谁在闻人府里这般偷偷摸摸,没想到廊前提灯照亮后,出现的竟是闻人珂那张脸。 她微微挑眉,“二表哥,若是用完晚膳出来消食,何必这般偷鸡摸狗的姿态?让人瞧见了可不好。” 正苦于如何应付过去的闻人珂听到俞挽春这般言辞,顿时暗喜,连忙顺着她的话头继续开口,“表妹教训得是,我确实是晚膳吃多了,肚中积食,这才外出闲逛,挽春妹妹,可千万莫要将这事告诉给我父兄。” 俞挽春笑而不语,见这闻人珂身边小厮那为难的神情,她弯了弯眉眼,忽而抬手。 举灯齐眉眼,灯影摇绰,将他脸上的心虚之态照得一清二楚,半点无法藏匿。 "挽春妹妹……"闻人珂被吓了一跳。 俞挽春扬起眉来,手中耀若明星的提灯徐徐绽放明粹的光亮,远山黛眉似盈辉,摇曳光转之间,眉眼落满春庭晚雪,凝聚直击人心的疏影澄澄。 “二表哥,晚膳是两个时辰前用完的,那时我们几个表兄妹还是一桌,莫非你忘了?那时你可还活蹦乱跳,如今两个时辰过去,你倒还想起要消食了?何况,你闲逛便罢,作甚还怕我告诉大表哥和舅父?莫非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哎哎哎!好妹妹,你可别说了,我还真是怕了你了,”闻人珂知晓自己这是陷入她的陷阱之中,心服口服,默默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机灵了,这般不好忽悠。” “表哥方才那番话可算不得高明,”俞挽春莞尔。 “唉……”闻人珂长叹一口气,“表妹,你可千万要帮我瞒着,莫要透露风声。” 俞挽春眨了眨眼,“好说,只是我还不知晓是何事呢,你若不说,到时哪天我一个不小心……” “我说!” 夜,晦色难安,渐闻风声起,混着这嘶哑呜咽的晚风,俞挽春听完闻人珂这抓心挠肝的肺腑之言,多看了他几眼。 “二表哥,你还真是不学好啊。” “哎……表妹你……”闻人珂可不太满意她这句话。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他身旁的小厮便紧急打断他的话,苦着脸冲着俞挽春开口,“俞小姐,你可帮着劝劝我们公子吧,这要是让大公子知道了,可不得扒了我们这些下人一层皮。” 闻人珂瞪大双眼,“嘿……你这吃里扒外的……” 俞挽春笑了笑,“他这话也没错,二表哥,深更半夜,跑去醉欢间,恐怕确实不是你该干出来的事情。” “我就是去看看,我也不干什么,我闻人二对天发誓!” 闻人珂急了,顿时什么话都跑出来了,“花娘现身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年,我可好奇这热闹,我是什么人妹妹你也知晓,若是当真去那里干什么龌龊事,不说父兄了,我第一个把我自己给扇醒。” 俞挽春慢悠悠扶着提杆,灯架上镂空的花鸟闪熠着跳跃舞动的焰火,照亮她微微上挑的眉。 “那里这般热闹,让你如此心驰神往?” 她低头沉思,眉眼间流露一丝稀奇,“那……” “你不行!挽春妹妹,你可绝对不能去!” 怎么说两人幼时学堂也算是难兄难妹,对彼此是何脾性也算清楚,俞挽春那顽劣嬉闹的性子,闻人珂也算摸清了。 她可绝对不能去醉欢间,否则,届时阿娘可是真的会活活打死他的…… 想起幼时那番心肝肺皆通的毒打,闻人珂心有余悸,身体一颤。 “我不去,”俞挽春言语干脆,斜眼看他。 “不过,二表哥,你最好还是尽快回来为好,不然到时候让大表哥发现……” 闻人珂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放心吧,我也就瞅瞅,看完马上回来。” 俞挽春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这表哥也实在太安生了点,想来是当年教训还不够。 俞挽春忍俊不禁,但不过是转过身的功夫,她便被吓得够呛。 只见转角处,一人身影从暗色之中缓缓侧现。 赫然是她的大表哥——闻人砚。 也不知她这大表哥何时来此,又听了他们二人多少交谈。 俞挽春心中纳罕,她这大表哥怎也和阿酉一般,走路没个动静。 眼见这无甚情绪流露的闻人砚,虽说仍旧温和,但他刚才显然已经亲眼目睹她徇私包庇的行为。 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俞挽春一字不漏,水灵灵地便将闻人珂贡了出去。 第50章 一二三排排站 清晨白露未晞,俞挽春便从厢房中醒来。 昨日应宴,天色晚后便索性在闻人府中留宿,俞挽春自觉将闻人二表哥的行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大表哥后,便十分心大地回了房。 算算时间,俞挽春估摸着这会儿二表哥应当已经“伏诛”。 “小姐,快来,表小姐送来好大的桃子呢!” 闻人府后园中以桃居多,品种甚凉,所结果肉鲜美皮薄,个头也毫不逊色。 云焕将果篮送到躺椅旁的石几上,俞挽春本还安然晒着太阳,闻言便将话本子从脸上取下,露出一双弯月笑眸。 她泰然自若地拿起一个鲜桃,余光便注意到云焕掩唇含笑。 云焕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语气之中却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小姐,闻人二公子现下可在挨大公子的训呢。” 俞挽春早便预料得到,但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咬一口桃肉,“哦?大表兄是何时逮住那厮的?” “今日司晨之时。” 俞挽春眨眨眼,“如此说来,那小子是在醉欢间整整一夜了?” 她不禁幸灾乐祸地嘘叹一声,“这下子大表兄看来是绝不能饶过他了。” 云焕却是摇摇头,“这可不是,奴婢听有些个下人说,昨夜大公子便已将二公子带回来了,听闻似乎还带回来一个女子。” 俞挽春微微挑眉,觉得颇为新奇,悠哉游哉吃完桃子,便打算继续晒太阳。 不过这安生时间没有维持多久,俞挽春便被门外动静惊动。 门外仆从毕恭毕敬道,“表小姐,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一趟。” 不消细想,俞挽春也知晓这是哪个公子。 她莫名感到一股子心虚,昨夜虽说她倒戈速度颇快,但到底还是被大表兄撞见了她的包庇行径,莫非要她过去说教一通? 俞挽春一骨碌从庭中躺椅上蛄蛹爬起来,想起那年少早熟,小小年纪便已是当家之主作态的大表兄,头疼不已。 院外晴光正好,一路芳草清润百花幽香,从此院出门,向外便是相隔不远的闻人府各个小姐,檐下戗角清露点点滴滴,俟其转身,恰恰与闻人怜漱相遇。 两姊妹视线相交,皆看出彼此的苦大仇深,许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开口: “姐姐要去寻大表兄?” “妹妹是去找兄长?” 此话一出,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惺惺相惜。 “真是气死我了,那混小子干的好事,到头来竟还将我给贡了出来,”闻人怜漱愤愤道。 俞挽春没想到这闻人二表兄居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人,看来此人与年幼无差,都是一样的混世魔王,瞧这番还连累其余人。 “届时我可要这小子好看!”闻人怜漱咬牙。 俞挽春莞尔,与她会心一笑。 只是,不等两人捯饬出什么整人的想法,待来到闻人砚院中后,远远见到两人在竹影之中影影绰绰,翠竹似白玉段,竹叶罅隙之间可见熟悉身影被迫端直身体跪在门前。 俞挽春与闻人怜漱一时间不禁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妹妹,既来了,又何苦久站于此,”一道男声幽幽传来,二人下意识站直身体。 少年声音温朗,但落在俞挽春耳中,不亚于催命的鼓音。 此处门庭清幽,想来闻人砚喜静,院落也是府中清雅之所。院中多竹,多卵石,道旁叶落纷纷,循着竹中小径缓缓向前,眼前豁然,别有洞天。 屋绕兰竹,花圃清整,少杂草,大底与这院落之主脾性相同。抬首见闻人砚手执书卷,宽大袖袍垂落,眼神落在跟前跪得板板正正得的闻人珂身上。 “跪直。” 闻人砚一眼便看出闻人珂试图偷懒的想法,惊得闻人砚一个激灵便将身体绷得刚直硬板一般,腰板杵立,双膝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闻人砚讪笑道,“兄长,你可放心,我保证好好跪。” 闻人砚毫不动容,将视线收回后,便扫向另外的两处竹林角落。 俞挽春这才发现原来闻人怜镜也在此处,只是她同样也迟迟不愿上前,而今三姐妹终于都齐聚一堂。 三人默默在闻人砚面前排排站。 “听闻你要为闻人二求情?”闻人砚慢条斯理放下书卷,瞥向闻人怜镜。 尚且不知闻人珂犯了何事,但被闻人珂派来求情的人忽悠过去的闻人怜镜干咳一声,但忍不住瞪了闻人珂一眼。 闻人珂梗着脖颈连脑袋都不敢抬。 “你们二人,”闻人砚目光又一一从俞挽春和闻人怜镜身上扫过,缓缓道,“一个给这闻人二讨论这不该谈的地方,一个企图隐瞒……” 他的语气算不得严厉,甚至可以说温声轻柔,如沐雨随风,朗润清和,但雨势再小总归算作雨声,宛若阎王点卯,声微却撼人心。 俞挽春已经许久未曾被阿爹找过麻烦,而今回到茳州,不想竟还会被人抓住小辫子。 “阿兄,你不知晓,是这混球骗了我,我这才给你传了话,”闻人怜镜赶忙开口。 “是吗?”闻人砚神情平静,“他还欺瞒于你?” 闻人珂身体一抖,咽了咽口水,“兄长……” 俞挽春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虽说她努力憋住笑意,但眉眼间仍旧不可避免地溢出笑意。 闻人砚瞥了她一眼,随即便看回闻人珂,将闻人珂看得心底阵阵发虚。 “去此烟花败柳之地,此为一罪不可饶,”闻人砚声音转而微冷,温润眉骨压垂,居高而下好似睥睨。 他轻轻攥紧书卷,敲向闻人珂的脑袋,闻人珂“哎哟”一声,下意识护住脑袋,但很快便惴惴地放下手,“兄长,你起码在姊妹面前给我留点面……” “在女儿家面前谈及此等污糟,更是罪不容宽,”闻人砚声音愈冷,书卷翻转毫不留情地敲出闷响声。 闻人珂一声也不敢反驳,叫苦连迭,“兄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闻人砚声音极轻,“去祠堂跪上一月,待阿爹回来,再待其发落。” 闻人珂听到这里顿时激动起来,“兄长,我是不该去醉……咳咳那个地方,但是我也罪不至此啊,你若是告诉给阿爹,我还活不活了,你……你还是现在打死我吧。” 他一副悲怆凄惨苦相,将脑袋凑到闻人砚书卷下,眼睛一闭,便是要死要活的模样。 俞挽春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 “哎你看,兄长,挽春妹妹也觉得我十分凄惨了,你说是不是,兄长?”闻人珂厚着脸皮道。 闻人砚并不搭腔,拂袖收起书卷,“至于你们……” “下去好生反省,莫要将这小子的坏习气染到身上,”他整理好袖子,仍是端整雅正的翩翩君子之姿。 这三姊妹忍笑忍得辛苦,闻人珂则是再也不敢存什么凑热闹的想法,他气馁地低下头,哀声叹气。 闻人砚生声音平平,“你在叹什么气?” 闻人珂终于想起兄长不喜他的衰颓气,连忙闭上嘴,“没什么没什么兄长,兄长,我都听你的。” “阿兄……” 众人各有心思,俞挽春耳尖,听见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她下意识寻声探去。 远处竹林分布不算密集,疏影丛中还可见纤细青衣徐来,远远看去言其弱柳扶风毫不为过。 那人步履款款,身姿如迎风孱弱病西子,两腮凄凄无血色,皮肤苍白,乃至细小青筋竟似皮下蛊虫,仿佛欲将这可怜的雪肤撑得透明到破体而出。 她年龄显然偏小,应与俞挽春年岁相仿。虽说一眼看去便是病骨破碎支离,可这衰色却未破坏这灵秀清颜,若涤荡清水的杨柳枝芽,轻挹西江水,漂然若柳叶。 俞挽春瞬间便想到了她曾数次听闻过的那常年缠绵病榻,被闻人砚捡回府照拂的闻人府三小姐。 ——闻人行徵,若未记错,应是此名。 若细算下来,她应比俞挽春小上几月。 “行徵,因何出来?”闻人砚微微蹙眉,“外面风寒。” “阿兄,我是看你不在,但那位姑娘醒了,便想来唤你,”闻人行徵柔柔出声,正如她这人一般,清浅得似无根浮萍。 “你身边并非无侍从,下回莫要再平白糟践身子,”闻人砚令人去取来披风。 “各位姐姐,还有二哥,你们这是?” 闻人行徵任由丫鬟给自己披上披风,哪怕此时状似疑惑地开口询问其余几人,视线却始终未从闻人砚身上移开,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轻喃,眸光婉柔。 “唉……行徵妹妹……没什么,我这……我这跟兄长姊妹们闹着玩呢,”闻人珂可不敢在她提些自己干的好事,轻轻动了动麻木僵硬的膝盖,苦兮兮开口。 “哦?是吗?原来如此,那二哥便继续好好跪着吧,”闻人行徵实则也并不在意他跪下的缘由,只是温柔一笑,又看向闻人砚。 “阿兄,你现在可要去我房中去看看那位姑娘?” 闻人砚微微颔首。 俞挽春眼珠子滴溜转,见眼下应当是不会再被表兄找麻烦,便悠闲地问了一嘴,“大表兄,那位姑娘是怎的了?” “她症状颇有端倪,大夫也瞧不出有何问题,始终昏迷不醒,”闻人砚轻轻摇头。 “昏迷无症?” 俞挽春收起了清闲的神态,下意识重复这番话。 第51章 杀 俞挽春直觉不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她缓缓收起笑意,正色道,“大表兄,你可知晓这位姑娘唤作什么?” 这般突兀的言辞,使得闻人砚神色有一瞬异色,他微微沉吟,“不知。” “哎……挽春妹妹,我知晓!我知晓!”闻人珂正愁难办,急于表现试图减轻“罪责”,见状出声,“我知晓!她叫……她……她叫蒹葭!” 虽说俞挽春隐隐有了猜测,但乍一闻此,还是不由得怔住。 “蒹葭姐姐……” 旁人闻之,皆是侧目。 “俞姐姐,你可是认得她?”闻人行徵状似无意道。 “认得。” 俞挽春也无意隐瞒。 只是,未没有想到,她与蒹葭姐姐竟会在闻人府中再遇。 连闻人府请来的大夫都无法看出她患有何疾,这“绝症”未免太过冷僻。 “我……我想去看看她,”俞挽春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开口。 “自然是可以的,那便一齐去罢。” 闻人砚面上毫无变化,只温和应允。 竹叶声戚戚,“淅淅沥沥”的风弄摇动,拂袖模糊日光的轮廓,未有半点冷意传来,不想,身旁竟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闻人怜徵瘦弱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她指尖轻抵唇瓣,可还是将一张小脸咳得通红可怜。 “怜徵……”闻人砚上前一步,挡去她跟前风动,他微微俯身,与她平视,温声道,“这一路多风,你先待在我的书房中,待风小了,我再差人将你送回去,可好?” 闻人怜徵咳嗽几声,眸中含着细碎的泪光,“阿兄,我想与你一同前去。” “莫要将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闻人砚伸手轻轻拢好她肩上披风,“去吧。” 昨夜闻人珂去了醉欢间,原本也只打算看一眼便走,但进去不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便失去神智,恍恍惚惚不知身处何地。好在有一女子及时出现唤醒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闻人砚大动肝火的一大缘由。 那女子正是蒹葭,暂且不提她为何会来此,其后便是闻人砚带人将闻人珂逮了回去,蒹葭却是当场旧疾发作,昏迷过去。 于情于理,他们也不能放任她昏厥,便将蒹葭带回府中,安置在闻人怜徵主院内的一个耳房中。 俞挽春一众人来到闻人怜徵院中,还未走上几步,便见到几个大夫从屋中走出,面上无不愁云惨淡,连连叹气。 前头看着年岁最长的白发老翁见到几个公子小姐来此,迎上前躬身行礼。 闻人砚扶住他,“平伯无需如此,不知屋中的姑娘,如今怎样?” 平伯伯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白须,面露难色,“老朽什么疑难杂症不曾见过,可这姑娘……”他摇了摇头,“实在忏愧,老朽瞧不出这位姑娘究竟是何怪症。” 俞挽春听着耳畔数名医者的窃声交谈,面不改色,静静站在门前,默默抬头,只看见屋中隐约可见忙碌身影,此外,便是空气凝滞诡异的死寂。 “师傅——” 倏尔,里间走出一个步履匆匆的女子,她一袭轻衫,药香随袖袍而动。 “瑛子,你莫非看出了什么?”平伯看向这个平日里素有天赋的小徒弟。 华晋瑛微微攥紧手,眉间不见丝毫放松,“方才,徒儿想起了曾在古籍之中,看到的一症状,与这位姑娘极其相似。” “只是,时间久远,徒儿无法确定。” “无妨!只要有了苗头,便有了破局之法!”平伯语气有些颤抖。 华晋瑛深吸一口气,“是中毒,这位姑娘是中了毒,脉象无异,昏厥不醒,与谷元草中毒迹象相吻。” “谷元草?”平伯喃喃一声,他到底行医数十年,反应过来后猛地抬起头,“若当真是谷元之毒……” 他凝重的神色此时更是难看几分。 俞挽春见状,心一沉,原本升起的一丝希冀荡然无存。 “谷元,老朽也只在年轻时从我师傅口中听闻过一次,可往后数十年来,老朽从未亲眼见过。” 平伯缓缓开口,“谷元草,初时无症无状,待毒入肺腑,不时发作攻心,晕厥不醒,届时,极难祛除,药石无医。” 他每说出一句,脸色便凝重一分。 “这位姐姐,当真无任何办法吗?”俞挽春知晓他的话外之意,却还是不死心,忍不住望向华晋瑛。 华晋瑛似有些不忍心说出于口,但还是艰难摇头,“我并未在那医书上见到诊治之法。” 俞挽春张了张口,却觉喉间干涩,不知说些什么。 平伯嘴里念念有词,“这谷元怎会出现在豫梁……” 闻人砚微微蹙眉,“可能暂且延缓?” 平伯叹了口气,向华晋瑛眼神示意。 华晋瑛当即伏案誊写药方,手下抄录动作一刻也不停,足见焦急紧迫。 俞挽春静观紧紧压在她手底下的白纸一张,其上密密麻麻尽是不知功效的草药名称。 直待她写完药方,将其交给下人,细细叮嘱,全程并未再有其他言辞。 毕竟,所有人都知晓,药方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 俞挽春抿了抿唇,低声与闻人砚道,“表兄,我进去看看。” 屋内装潢从简,瞻顾一圈,俞挽春轻手轻脚走进里间,遥遥向里一看,便见榻上之人已经苏醒,不知听了多久。 蒹葭起身坐于床头,静静望向她,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是……俞姑娘?” “姐姐还记得我?”俞挽春缓缓上前。 “我自然不会忘记俞姑娘,”蒹葭笑了笑,“只是没想到,竟会再次见到你。” “蒹葭姐姐,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总是如此,我已习惯,”蒹葭声音微顿,“只是麻烦了你们。” “不过,倒也不必费心,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再多药喝下去,都是无用。” “姐姐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俞挽春轻声道,“姐姐不愿试试吗?” 蒹葭微微垂眸,未有一言,眼中伤感近乎凝成实质,她闭上双眼,无声哀恸。 …… 州府议事厅内,杯盏平地摔落,散落一地狼藉碎片,谢缶站起身,沉声道:“寤大人,你这番决策恕在下难以苟同。” “民意所向,是为严惩此女,而今你却要撤离乌枭卫,这未免让人寒心。” 窗外天色明澄,光亮投映在漆铜面具之上,其色玄黑,沿着冷削的鬼面边缘,泠泠冷光森寒诡谲。 指挥使平静地擦拭佩剑,“何来民意?” 冷剑微挑,他掀起眼皮,横握剑柄,寒铁削发如泥,坠着鲜红剑穗的修长剑身,泛着与他面具一般无二的冰魄寒光,他冷冷侧首,一字一顿淡然出声,“这民意,是你的民意?” 那鬼面向来森冷,一双漆眸不含一丝人气,仿佛对面无论何人,都与死尸无异,掀不起一丝波澜。 谢缶未曾想到指挥使竟会如此,一时间忌惮不已。 他神色微变,“指挥使言重了,本官也不过做些分内之事。” “那人本就身份低贱,何况又是异域女子所出,而今却毒杀乐正,她若不死如何平众怒。” “何况,若非乌枭卫看管不力,她怎会……”谢缶声音一急。 指挥使擦拭剑身,抬眉瞥向他。 或许是因为他亲手处置过太多罪孽,冷眸都似被血色浸润,无需刻意的张扬显耀,只一眼,无边的阴戾横生。 谢缶知晓自己方才那些话不合时宜,讪讪收回剩下的话语。 但想到他那愚昧至极的门客招惹的麻烦,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若此事败露,他的名声便尽毁,届时,朝堂之上闻风而起,政敌绝不会放过这等机会,若他遭人弹劾,势必落于下风。 无论如何,此事绝不可为人知晓。 那身负胡族血脉的卑贱青楼女子知晓之事太多,必死不可。 指挥使并未理会谢缶所说的一切,只是微微低头,拭剑的同时,又想起屋中尚未完工的香囊。 明月夜,枝雀照影盘桓,斜月落下满地沉寂银辉,人声隐入若有似无的风声,化作呜咽作哑的嘶鸣。 “大人,醉欢间花娘,属下已确定她为图曷细作。” 他拢袖轻抚香囊,闻声静静应了一声,拾起桌上信封,低头翻阅从上京加急传来的密报。 “大人,昨夜,我们发现她对一个女子下了手,还有俞小姐的表兄!”临柘紧接着插了一句嘴。 几乎是刻入骨髓的熟稔,攥紧握在胸前的姓名,无需深思熟虑,让人难以忽视半分,他取出信件,动作一顿。 “她可有事?”他平静开口。 “啊?没有没有。” 临柘都不消多想,也知晓他所指何人。 “自是无事的,”临柘应对自如。 书信上不过三三两两几行字,一眼扫过便可尽收眼底。指挥使看着角落印有密印红章的书信内容,并无任何其他反应,只当寻常。 他微微敛眸,指尖浮在书信上方轻轻一点,没有丝毫犹豫。 所指处,赫然是一人姓名—— “束予程” “上京传旨,”他干脆了当命令道,“此人,杀。” “是。” 临汾临柘同样早已习惯这一切,对此并无半分异议。 第52章 没有告知的义务 新鲜煮好的棕色汤药浓稠不见底,碗底沉淀细碎的药渣不时泛起,汤药浓郁苦涩的气味萦绕鼻尖,盈满一方里间。 向来畏惧汤药味道的俞挽春躲在屋外,身侧还跟着个死活要跟来的闻人珂。 送汤药的小丫鬟走了出来,俞挽春开口问道:“蒹葭姐姐近来情况如何?” “姑娘身子相较前些时日要好上不少,昏倒是不昏了,但气色还是不见好,”小丫鬟一五一十回答道。 俞挽春沉默片刻,点点头。 “妹妹,这可怎么办啊?蒹葭姑娘这……”闻人珂蹙起眉来。 俞挽春并未言语,顺手挥开挡在跟前碍眼的闻人珂。 “哎!姑娘!蒹葭姑娘!你可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屋内传来一阵喧嚣,俞挽春抬起头,便看到屋子里走出一道虚弱的身影。 “蒹葭姑娘!快停下……” 那人身后急急忙忙追上来一个婢女,满脸为难。 俞挽春下意识往前走上几步,“姐姐。” 蒹葭眼下看着绝对算不上好,看着憔悴不已,状若失魂一般不顾婢女阻拦,而今见到俞挽春,微微一愣,稍微回过神来,“……俞……俞小姐。” 她声音嘶哑,呕哑难诉的苦涩盈满唇齿,干涩难咽。 俞挽春轻声道:“姐姐,你如今当是养好身子。” “是啊是啊!姑娘!”闻人珂急得也不知晓说些什么,但是强行逼着自己开口,“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论如何,我都会找人治好你的!” 蒹葭微微一笑,可笑意分外勉强。 “我怎会不知我的情况。” 蒹葭静静看向俞挽春,呢喃道:“俞小姐,我当走了。” 她要走了,趁着自己这条命尚且还留存于世。 俞挽春隐隐猜得出蒹葭势必有要紧事,才会拖着如今虚弱的身体,也要离去。 她当然不会去阻拦蒹葭,人人皆有难以述诸于口的难事,她又何苦为难。 “可是……”闻人珂忍不住蹙眉,“姑娘,不如告诉我,你有何事,我闻人二绝对帮你了却愿望。” “……”蒹葭张了张口,眼角微微湿润,水意氤氲视线,她眼前一阵阵恍惚,“……我……” 叶落随风逝,晴光在平静中悄然淡去霞色,黯淡下来的天光,抹去她眼中一点光亮。 良久,蒹葭视野中的事物终于再度重现清晰的轮廓。 “姐姐,你不用理会他,”俞挽春推开闻人珂。 蒹葭轻轻摇了摇头,许是太久未曾与人攀谈,思绪变化万千如同潮汐浪潮一般,陡然升涌,转眼又如偏遇见断崖坠入瀑布,惊响那从渊底下上泛的激流。 她缓声道:“我要为我的女儿谋命。” …… 一道火光在照亮天际,耀如曜日,乃至盖过那天上那轮弯月的皎洁明辉,伴随的响声在空中炸响如同高山崩塌的急剧刺鸣声,天穹之下蔓延开如鬼魅般扭曲的黑色倒影。 “这些人,有些本事。” 临柘默默拭去唇间血意。 “嗯,”临柘面不改色。 他弯指吹响哨音,那占满视线的黑色倒影绰绰,顷刻间便似无形水流般散开。 墨意凝聚到深处,最终深处渗出猩红的血色,乌枭卫卫使的背后,是尸横遍野,血流汩汩汇聚成成片成片的汪流,血柱蜿蜒,在这贫瘠的枯原上蔓延开狰狞的蛛网脉络。 临柘瞥了他一眼,“追吗?” 临汾面无表情,“想死直说。” 临柘笑了,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虽说已经将在场所有护卫解决干净,可方才那震天地信炮响彻天地,届时若是再来人,恐怕会陷入下风。 笑时牵扯到伤处,胸口剧痛袭来,她呕出一口血来。 “你也会怕死?”临柘毫不在意地擦去血迹。 “……”临汾没有看她,只是命令道,“所有人撤离。” 暗影如窥伺地虎狼,此刻收起了爪牙,沾染浑身血腥气,再度隐入黑暗之中。 所有卫使尽数离去,临汾扶住受重伤的临柘,冷声道:“你不该过来,没有你救我的道理。” 临柘身形摇摇欲坠,却极力不让自己倒下,闻言反驳道:“怎么不行?” “怎么,你是钢筋铁骨,不会受伤?”她不满道,“还是说,你看不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临汾见她一副不服再战的模样,冷不丁开口制止,“怎么,你想留在这里跟我吵,等援兵来了,我们一起死在这儿?” 临柘很想说这话头是你扯出来的,但还是默默闭上嘴,不敢再说。 临汾背好临柘,便返回先前便已经探明情况的小道。 夜已深,周遭仿佛万物俱灭,这身后的血流成河的血气冲天,仿佛化作张牙舞爪的鬼手伸向脊背,冷得发颤。 连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仿佛带上怨气深重的寒意。 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临汾渐渐感受到他背上的人呼吸声渐渐变小,直至细微到微不可闻。 从所未有的,一种异样的感觉迅速攀爬到心头顶点,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感觉从何而来,便感到如大雨倾覆的恐慌。 “临柘!” 临汾出声呼唤,语气带上让自己陌生的颤抖。 无人响应。 按照往常,每当他开口吩咐下去,临柘便是第一个领命,出声回复之人。 他所言之时,便是她应和之际。 如今她久久没有回应…… 临汾此时大脑越是冷静的运转,恐慌便越是如野火般在心头燃烧,即将焚烧一切的亚火几欲喷发。 “……噗嗤……” 一道极轻的笑声从他背上传来。 “我刚刚睡着了……”临柘将脸贴在他背上,声音低缓虚弱,但不掩笑意,“你怎么了?怎么在抖?” “……”临汾声音平静,“没什么。” 临柘不太满意。 她闷声道:“什么没什么,我看你就是有什么。” 临汾不置可否。 风声渐渐归为平静,他背她的动作很轻,虽身影如闪,但行得又极稳。 临柘许久不曾靠在他的肩上,她微微眯了眯眼,眼下用不着自个儿操心,倒是舒服得差点真的睡着了。 她本就失血过多,此时大脑更是晕沉,以至即将闭上双眼之时,她听见一道声音。 声音不大不小,夹杂着凛风,但他的声音没有被风声干扰半分。 “我不怕死。” 临柘没反应过来。 “可我现在怕,”临汾面不改色。 …… “大人,属下失职,并未完成任务,”临汾半膝跪地,低头恭声道,“属下愿独自接受惩罚。” 指挥使平静地“嗯”了一声。 乌枭卫一出,几无败绩。 但他们并非无法战胜的敌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是是人,便注定会有缺点。 那勉王座下的附属太多,哪怕一个党羽的护卫人数便远超预计。若论单个较量,那他们绝不会是乌枭卫卫使的对手。 但他们毕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应是被人有意从民间搜刮而来的各路高手,卫使再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今日这一遭是他们轻敌在先,错估了对方的人数。 当时他们若是再战,恐怕会损失惨重,临汾出于种种原因考虑,便只得令人先行撤退。 但这也意味着此次任务失败。 乌枭卫卫使选拔极为严苛,不仅仅是自小便要遭受非人的摧折训练,连赏罚制度都力争无情。 赢一次,或许仍可活。 输一次,便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而今他们的指挥使,心狠程度更胜上任指挥使。临汾与指挥使曾经同为乌枭卫卫使,那时他便已发现,此人不单单对别人狠,对待他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是以,临汾早在回来的路上便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论是何惩罚,他都不会置喙半分。 但他静待许久,都并未听到指挥使下达的命令。 临汾抬起头,便见指挥使注意力全然不在此处。 只见指挥使低着头,手上捻着一样东西,反复翻折,右手挑着丝绳似的物件穿挑拨线。 临汾沉默片刻。 他视力极好,何况这般距离。 若是未曾看错,指挥使手上拿着的,应是香囊和丝线…… 这种事的确算作少见,何况指挥使这般人,竟会女红。 无须他细想,临汾也知晓他这是在为何人准备。 这“情”字实在太过虚渺。 竟能让一个人沉沦至此。 哪怕是毫无人情冷暖可言的指挥使,沾上这“情”,便不可避免地趋于难以控制的境地。 “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指挥使完成最后一针,终于出声。 “是。” 临汾默默离开,但在走出门后不久,便听到庭院外的脚步声。 他微微蹙眉,来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谢大人,”临汾神情冷淡。 “寤大人呢?”谢缶十分不喜这个乌枭卫卫使,想到先前他直接在人前驳了他的面子,谢缶的脸色便愈发阴沉。 “大人外出探访而去,不在屋中。” 临汾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他半分。 按照指挥使的意思,是不想见谢缶一眼,临汾自然不会将泄露指挥使的真正行踪。 “……探访?探访什么?” 谢缶却忽而变了神色,下意识追问道,语气之中不无紧张。 “我没有告知你的义务,”临汾淡然道。 第53章 怪物 “……蒹葭姐姐醒了吗?”俞挽春习惯性地问声。 “闻人府还未传出消息,小姐莫要忧心。” “这些时日还是让她好好修养,若是姐姐有何事,便迅速告知我。” 前些天俞挽春本还打算亲自送蒹葭出府,但不想没走几步,蒹葭便突发急症摔倒昏迷,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云焕将绿豆汤饮递到俞挽春手边,另一碗则按照吩咐,端放至桌面。 她奇怪道:“小姐,你为何对这位姑娘如此上心呢?” 俞挽春双手端着小碗喝着饮品,闻言从碗里抬起头来。 她倒是从未想过仔细想过,但今朝被云焕点出,俞挽春低头沉思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原因来。 这世上若事事皆求缘由,岂不太累。 不过,若当真要死较真论上一遭,俞挽春默默开口,“这个姐姐与我有缘。” 云焕无奈,“小姐高兴就好。” 朝阳初升,远方云霞铺满蓝天,洒落万千霞光,俞挽春收回视线,转而问道:“而今是何时辰?” “小姐,现在约莫到了巳时。” 俞挽春微微一笑,“我知晓了。” 算算时辰,阿酉也该来了。 他向来准时,往常一般皆是巳时左右来此。 云焕已然猜出俞挽春的心思,便兀自退下。 院中无风,一派祥和,俞挽春拿起一枚红果子,放在手心里上下抛了抛。 阿酉行路同样没有什么动静,他敛息隐匿脚步的功夫可谓世间少有,先前,俞挽春便常因为他突然出现的身影而受惊。 她得想办法稍稍回击。 俞挽春环顾四周,找不出适合躲藏的地方,索性直接跃上高墙,悄悄躲在角落。 此处高地,正扬起清风,微冷,恰恰好可扫去一丝热意,铺到面上,俞挽春忍不住微微闭上眼,任由耳畔风声微动。 倏尔,院外响起步伐整齐,步调之间控制得分毫不差的脚步声,俞挽春睁开眼,身子又默默往墙角的树干挪去,借此遮掩身形。 俞挽春等待片刻,却只在初时听见几道明显的动静,此外便再无任何声响传来。 她左等又等,也未听见推门声,俞挽春便小心翼翼地从树干后探出一个脑袋。 树冠丛中光影沉浮,晦暗阴影诡谲波动,她一眼便见到背对的熟悉身影。 俞挽春张了张口,正欲唤出声来。 耳尖微微一动,风销声匿,俞挽春意识到了不对劲。 地上那道身影忽而一动,随即猛地转过身来,沉静的黑眸直直望过来,泠泠如冰棱凝寒。 一切都归于平静,死气沉沉的黑水潭中,一缕水流如流叶漂泊,潺潺流动至水中央,一道风声如刃横空从中劈斩开来,死寂的深渊乍现嗡鸣的爆破声,激起冲天水柱。 表面短暂的风平浪静顷刻间便不复存在,耳边疾风迅速刮过脸侧,凛冽而刺痛。俞挽春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歪过身体往一旁倾倒而去。 不过瞬息之后,俞挽春便听到挥斩的凛空疾音。 也正是她这精准的侧过身,这才躲过这一击。 下一瞬,俞挽春察觉到眼前如同从天降下一片黑色阴影,将她笼罩进夹杂寒意的肃杀怀抱中。 她眨眨眼,阿酉一手浮在她的左肩上,以虚虚拢她入怀的姿态,抬眸而望向面色难看的刺客。 “闭眼。” 他的声音似水,汩汩清泉撞石,少年眼神浸润寒芒,语气却是不敢惊扰的柔和。 俞挽春也不磨蹭,默默闭上眼睛。 视线归为虚无,但不妨碍她耳边“叮铃”的金石出鞘声,白刃瞬间启封涌动。罡风摧刮,寒意萧索的猎猎鼓风作响,随轻袖翻飞出凛然的杀机。 俞挽春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尔后赶紧开口,“阿酉,别杀他!” “嗯……”他剑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但丝毫没有阻碍他横剑的招式。 伴着一道极低的呜咽声,再次传入她耳中的便是坠下高墙的沉闷声响。 俞挽春感受到一缕血意萦绕鼻尖,便又将脑袋深深埋进面前温热的怀里,试图隔绝开这股血气。 大抵是还未习惯,这具身体不可避免地微微僵硬片刻,但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抬起手护住俞挽春的脑袋,隔去周遭的一切,冰袖微动覆盖过这剑尖上一点点滴落的血色。 他小心翼翼将俞挽春带下墙根,俞挽春落地瞬间,迅速从他怀里开溜,来到那个胆大的刺客面前。 阿酉愣了愣,便见到少女已经远去,他抿了抿唇,默默将长剑拭净,归剑入鞘。 那刺客左胸中剑,气若悬丝,身下蔓延开层层的猩红血流,好在阿酉方才留了余地,没让他当场毙命。 俞挽春蹙着眉,近来府外多有动荡,她便令人多在外巡逻,是以府中人手少了些,没想到这般快便让人抓住漏洞溜进来。 看来这些人,都是不愿放过她了? 俞挽春心里憋着一股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气愤。这几次三番遇刺,也算是她难杀,没折在这里。 她瞥向地上半死不活的刺客,想着该怎么从嘴里撬出他背后指使之人。 “挽春……”阿酉看出她的想法,适时提醒,“他似乎是个哑巴。” 俞挽春闻言挑了挑眉,“哑巴?”难怪方才没听到什么声音。 “哑巴是吧,那也无事,哑巴只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不会疼,”俞挽春扯了扯唇角。 不久前,她刚好学完扎人身上的哪些部位最疼,权当作练手。 俞挽春朝阿酉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 阿酉乖乖靠近,微微低头,便见眼前少女一本正经道:“阿酉,你来看看,我的学习成果。” “……好,”阿酉微微一顿,在见到俞挽春从石桌上拿起一把小刀后,他眸光微动,强打起精神点点头。 刺客看着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是,纵使他眼下身受重伤,眼中仍旧不□□露一丝轻视。 不想,俞挽春手起刀落,白刃一闪而过便直接刺入他的臂膀之中。 臂膀处迅速麻木,紧随而来的剧痛如同滔天洪水巨浪,俞挽春并未用上多少力气,但刀尖角度奇巧,刺客顿时疼得冷汗直冒。 这一分的气力,也足以使出十分的力道。 俞挽春顶着一张无辜的脸向阿酉虚心求教,连连在刺客身上捅了几刀。 刺客脸上煞白,疼得直打滚。 “你若是愿意松口,说出你背后之人,我可姑且饶你,”俞挽春幽幽开口。 刺客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看着无害的少年少女,竟会有这些手段。 原在院中仅看到一对瘦弱单薄的少年女儿郎,他本还暗自庆幸这次任务可圆满结束,不曾想这少年冷心冷清出手奇绝便罢,这俞家的小姐竟然出手也这般狠绝。 眼见这两人一本正经地探讨钻研这刀尖扎在何处扎人最疼,要不了人命偏还奇痛无比,刺客逐渐惶恐起来。 刺客终于不堪忍受,大张着嘴,血液从他口中不断咕隆涌出,他双目圆睁,眼球几欲脱眶而出,他的喉咙艰难“喝喝”出声,面部发紫。 俞挽春见他松口,便随手将小刀甩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揉了揉手腕,悄悄摸摸凑到阿酉跟前,与他小声耳语,“这人当真是无用不称职,这般轻易就招了。” 阿酉看都没看这刺客一眼,目光始终静静停留在她身上,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随即又觉得自己那番话不够,又淡淡补上一句,“他的确无甚本事。” 刺客苟延残喘,眼见那两人的注意终于不在他身上,便想趁机咬破藏在舌尖下的毒药,不想,他突然猛地一僵,如同被抽取筋骨一般,僵直倒地,四肢朝天,无法动弹半分。 他不可置信地移动眼球,艰难看向眼前两人,目眦欲裂。 那少年微微垂眉,轻轻抬手为少女整理好额间凌乱的碎发,时不时低声回应,沁透的冰化作丝丝缕缕的柔意。 他五感极致敏锐,瞬间便察觉到刺客的视线,他冷冷瞥去一眼。 只轻飘飘一眼,千里冰封似雪飘,阴冷的戾气仿佛凝实成刃要将人剥皮削骨。 “他这是怎的了?”俞挽春转过头,看到刺客浑身僵硬只能转动眼珠的模样,顿感怪异。 “他当是犯了病,”阿酉面不改色,默默挡去她的视线,不愿让俞挽春看此丑态。 俞挽春进了屋去拿纸笔,刺客再度感受到那非人的森冷气息,惊恐地瞪大双眼。 阿酉抬手,从刺客的后脑中生生取出一根银针。 刺客感到双眼瞪大,终于恢复过来,但看向阿酉的眼神却越发恐惧惊慌。 他甚至没有看见这个少年是何时动的手,便成了一具无法动弹的傀儡。 事到如今,他也能明确一件事,眼前这少年哪怕想杀他,也完全能够做到不留一丝痕迹。 如毒蛇般阴冷,举手间便可取人性命,杀人于无形。 这个怪物…… 这般作风,是乌枭卫…… 刺客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惊惧,抬手颤抖地指向眼前的怪胎。 阿酉神色如常,收回银针,余光见到离去的俞挽春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掀起眼皮,声音淡淡,却让人不敢忽视。 “你的生死,由她,不由你。” 第54章 阴暗扭曲爬行 “阿酉。” 俞挽春从书房中取出纸笔,回到院中。 那刺客不知为何脸色像纸人一般惨白,神情惶恐,仿佛遭遇了什么极端的惊吓。 俞挽春狐疑地瞅了刺客一眼,“别装死,”她手悬宣纸,“把你知道的写出来。” 阿酉面不改色地向前几步,静静站在俞挽春身侧。 刺客吓得双手哆哆嗦嗦不停,额上豆大的汗珠啪嗒砸下。 俞挽春亲眼看着这人在白纸上颤抖地划出几道扭曲歪斜的字眼,笔划难辨,她凑到阿酉耳畔,“他这是怎的了?我有这般吓人?” 她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难道我这长相还有这般震慑人的奇效?” 阿酉低眉,虚虚握住她的手腕,托起她的手来,低声道,“是他体虚。” 俞挽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片刻的功夫,那刺客已经草草落下墨笔,写出两个不成样子的字。 俞挽春一眼扫去,努力辨清那形同鬼画符的字眼。 ——毕荣。 她蹙着眉,怎的有些熟悉。 这个人名,她曾经……当是听过的。 俞挽春拾起纸,在手心上揉了又揉,无意识地攥紧,待未干的墨迹晕染开来,彻底认不出字形后,她才回过神。 她想起来了。 俞挽春转过头,瞥见视野中的少年,垂首迟迟不语,看着情绪算不得好,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怎的了,阿酉?” 莫非也看出什么端倪出来? 阿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默默抬起头来,他眉间平静,空山幽雪般清寂,看不出多少异样。 他定定望着俞挽春,眼底似凝云难散,其中隐隐跃动的星火,“挽春……” “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 院外侍卫的叩门询问打断了他酝酿许久的话语,阿酉眼中星光迅速黯淡下去,默默退至俞挽春的身后,如同一尊缄默不语的石像,无声静候。 “将这人带下去吧,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俞挽春反应如常。 而赶来的几个侍卫,见到小姐院中竟然闯入了生人,彼此顿时神色大变,齐齐下跪, “属下该死,看护不力,还望小姐责罚。” 俞挽春叹了口气,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暂且不提这些,我无事,把他押下去。” “是……”侍卫皆羞愧难当,也不敢再多有言辞,依言将地上这刺客拖了下去。 俞挽春心中思虑着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名,越是回想,眉头便蹙得愈发紧。 毕荣——她的确对此存有印象。 她的记忆算不上多好,但犹记得,在她约莫十三岁,那时她已随爹娘来到上京三年。 三年时间,足以削去一块锋锐蛮石的棱角,打磨成价值连城的宝玉,浑然天成。 那年风临霜冻,正是夜寒生露的时节,俞挽春埋怨阿爹不允她出府去见原谙,但表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可是当她收到原谙一封语焉不详的书信,便彻底坐不住,冒着霜寒去见俞堂生。 只是她终于在看守她的阿婆面前不停哭惨,委屈的小模样争得松口离开小院后,俞挽春一路匆忙赶到书房外,却很快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七分。 书房外,赫然跪着一陌生男子,头垂极低,肩膀低耸,看不清神情,只是整个身形一动不动,跪得僵直,若是不细看,恐怕都要以为他是死人。 廊柱下两个侍卫对他视若无睹,冷漠异常。 俞挽春蹑履拾阶,经过男子身侧,衣袍垂地,左右近侍纷纷恭敬道:“小姐。” 那男子此时却仿佛都活过来一般,他猛地抬起头,惊落一身寒意,那张脸枯瘦得厉害,双颊凹陷,形销骨立,见之恐怖不成人样。 俞挽春被吓了一跳,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把他拖到台阶下。那男子却不死心,不顾侍卫的压制,一遍一遍从地上爬起来,狼狈抬起头,头发凌乱,发丝沾染泥泞,他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角,死死盯着她。 那双眼睛,几近疯魔的痴狂,他开口,“小姐?你是将军的女儿?俞小姐,我是毕荣,是毕先的弟弟,”他声音粗粝嘶哑,嗓子显然是撕扯过度,此时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字一句艰难道,“我求你,劝劝将军,求他救救我的兄长。” “救救我的兄长,我的兄长——毕先,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毕荣不断疯疯癫癫地摇头呢喃,又是一阵疯笑,见俞挽春被人重重人影护在身后,他似乎终于清醒,意识到此般行为毫无作用。 于是,寒鸦被人生生扼住咽喉,声声凄厉陡然而止。 他忽而爆发出激烈的挣扎,竟然真让他从禁锢住挣脱出来。 毕荣笔直跪地,将头转向书房门口。 “咚咚咚……” 仿佛孤注一掷,他毫不犹豫地哐哐磕头,巨大的声响,甚至惊动寒蝉,每磕完一次,待抬起头,便见额头上鲜血淋漓,暗红的血液一股一股从他头上沿着鬓角蜿蜒而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乃至肩头,布料分层浸透血意。 额头上的血窟窿越发大,他却如同失去痛觉一般,只是不停地磕头求情,嘴上开口,“将军,我求你饶过我的兄长,毕先是无辜的,若真要一个人去死,就让我替他去死!” “我毕荣就是一个废物,可兄长不同,他是您麾下校尉,他是我豫梁最年轻的校尉!他不该死啊,他不该死!将军!” 俞挽春并非未曾见过这等为亲人求情的情形,可她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有人求上俞府的大门。 而这人口中的毕先…… 俞挽春依稀记得,阿爹曾在她面前夸赞过这位青年人英勇无匹,前程无量。 那日后发生了什么,俞挽春早已记不真切,但从身前层层叠叠保护她的身影空白处,窥见那人是如何癫狂,最终又是如何恍恍惚惚失神地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游魂般飘开,自此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俞挽春并不知悉那日前后缘由,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她从犄角旮旯里想起此事,那时距离当日,应已时隔多年。 她问阿爹那日书房外下跪的男子,“那人是谁?” 话落,俞挽春便想起了那男子的姓名,直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俞堂生却回答道:“毕荣,毕先唯一的亲弟。”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阿爹也从未忘过。 毕先是当时最为年轻的校尉,彼时刚刚结束一场胜仗,他在战场上充当前锋,英勇陷阵,立下大功,班师后,只差这一纸圣意,提拔中郎将。 可这等英雄回到朝廷后,等候他的不是光耀门楣的圣旨,而是相继而来的弹劾。 他们手握不知何处而来的所谓证据,终是让圣上将这曾经意气风发的校尉下了狱。 而俞堂生作为大将军,则被指派参与审讯。 名为审讯,实则已成定局。 在朝为官十余载,俞堂生虽向来看不惯这官场的党羽之争,其中要害也从不是他所愿理会的。 可是覆巢之下,岂会容他一人置喙。 毕先得罪了人,哪怕是俞堂生,也难改圣上旨意。 再往后,俞挽春又无意间从一个老仆人口中知晓,按照我朝律法,以毕先身上被安下的罪名,理应连坐夷族。 而阿爹一人抵万人口舌,向来不善言辞之人,力谏陈言,终于还是说服了圣上,将毕家一家老小的姓名从生死薄上划去。 是凑巧吗? 俞挽春垂眸,这毕荣可是她所知晓的那人? 若不是,未免太过巧合。 思绪回笼,俞挽春便对上阿酉那未掩丝毫担忧的眉眼。 他情绪向来寡淡单薄,甚至称得上淡漠,但是遇上俞挽春,哪怕是半点动静,都会引得向来木楞之人得一惊一乍,唯恐她出了什么差错。 俞挽春微微一笑,没有直接说出口,也并未摇头。 而今一切不过猜测,又何苦让这傻子牵扯进来。 可她的态度虽已经十分明显,可这呆瓜偏生越是要凑上来。 他清寂的双眼复寻常沉静,漆眸似寒星,云山雾海之中,崖顶高耸,孤鹰展翅盘桓不去,“挽春……你不想要我了吗?” 阿酉说出这话时,神情尚且还算平静,只是不自觉地微微垂下眼睫,眼角微勾,万千言语不及这一眼,这委屈,尽在不语之中。 俞挽春脑袋一炸,她自认自己见过许多美人,可从未有过这般一个人,单单是在她面前露出一丝委屈,她便招架不住。 “为何如此想?”俞挽春下意识放轻声音,见着这在她跟前低眉顺眼的少年,俨然生了爱怜之意。 她差点便想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安抚,但思及二者的身高差距,遂放弃。 “挽春……”阿酉眸光微凝,悄然的侵略如同蛛丝潜滋暗长,在阴暗的角落里攀缘,他轻轻出声,声音隐藏难以言说的执拗,“为何……不用我?” 俞挽春怔住。 着实没有跟上他奇葩的想法。 “是我不够强,你不愿用我吗?为何方才……要自己动手?”阿酉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俞挽春方才使小刀的手。 鸦青长睫轻轻一掀,诡谲的云涌波动,晦色搅动无边漩涡,带动晕眩的荡漾弧度,激起飞溅的水花。 “这些人,会脏了你的手,”他缓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