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传]藏海深深隐万松》 第1章 【平海漫漫】惑 ??虽说是星斗亲自调整了稚奴的五官,可一年一年的过去,看着他的容貌渐渐长开,也不由叹一声造化钟神秀。 这张脸,本不该是人力所能塑造,只能说是天意。 稚奴以前并不清楚两位师父的感叹为何,可当他化名藏海,潜龙入渊时,才意识到自己这张脸的魔力。 面对好色之徒的骚扰,汪藏海只觉得厌恶。但当他存了心思的想要靠近平津侯庄芦隐时,向来为自己的容貌忧心的藏海才知晓,一个好容貌,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助力。 查证家世清白后,靠着星斗师父教导的本事,帮着侯爷解决了难题的藏海,成了平津侯手底下的一个小小幕僚。 虽然身份底,但他的起点高。名位再少,架不住侯爷时常能想起他。即使杨真千方百计的想要阻止,为此没少施展阴招,可当侯爷的心偏到了天边时,杨真也就成了冤死鬼。 只是,直到被带出皇陵,藏海也还没产生以色惑人的念头。直到与庄芦隐共乘一辆马车,神情哀哀却又坚毅求生的神色似是激出了庄芦隐的**,而使他无意去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就这么伸出手来捉住藏海的衣襟,将他拉到近前后的举止,让本来在好好施展演技的藏海没能绷住脸,露出惊骇的神情。 漂亮的人,无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同样动人。 庄芦隐一个没忍住大笑出声。那笑声传出马车外,引来护卫侍从们的一阵侧目。 众人都看过藏海的样貌,不心猿意马的只是少数,是以将心比心,都明了侯爷只怕被哄住了,开怀了心思。 那藏海,看来不必死了,说不定还会有造化呢。 同样想通此节的瞿蛟脸色沉沉,却不得不按下心中的杀意,随同侯爷回了侯府。 而看着庄芦隐离开时唇角的笑意,以及瞿蛟愤恨的眼神,藏海隐隐有些明悟高明师父所说的“只要你愿意,没人能拒绝你。”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 第2章 [平海漫漫]蒋襄视角 ??藏海成了平津侯府的第一幕僚之后,市井中很是用歌谣的行式传播了许多关于他与平津侯的流言蜚语。 ??都说他入侯府短短时日便排除异己成为这第一幕僚,另有图谋有之,而论其根由可谓众说纷纭。说他是想伺机行刺侯爷者有之,说他是替侯爷寻找长生不老仙丹的方士者有之,说他是政敌安插在侯爷身边的奸细者有之,更离谱的谣言说他是侯爷的私生子……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就传到各府内院之中。蒋襄做为侯夫人,难免要交际应酬,且她夫君为武官之首,是以在众贵妇之中地位也很高,自然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在她面前提及关于侯府的流言。 ??可别人不提,她却能在众人偶尔的眼神交流中瞧出异样,进而派人去背人处偷听。由此,蒋襄才知晓因为藏海,自己家竟成了旁人口中茶余饭后的笑料。 ??回到侯府后她怒不可遏,只恨不得立刻派人将那藏海给处死。可侯爷器重他,甚至比之前的杨真瞿蛟更当回事,甚至安排他与家里人同食。为此,瞿蛟也无法轻举妄动。 ??只是那个关于私生子的流言实在让她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她心中生疑,从结果中推断侯爷对藏海的爱护……兴许那就真是私生子。 ??一想到侯爷有个如此聪明,甚至能帮得上他,也得他器重的儿子,说不定日后成就还会在自己的儿子之上,连带取代之甫继承侯府的,蒋襄便如梗在喉。 ??她是内宅妇人,手段有限,想来想去想了一晚上,才堪堪定下计策。那就是像对付沈宛一样,先坏了藏海的名声。 ??可是市井上说他入侯府是为刺杀侯爷,名声已经够坏了,再坏还能坏哪儿去?该是什么样的名声,才能让侯爷不再爱重能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 ??直到当天大家同桌用饭时,看到藏海那张脸,蒋襄才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于是乎,市井上又多了一条流言,说那藏海不只是幕僚,更是以色侍人的男宠。 ??蒋襄料定,若侯爷知晓旁人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后,必会与那藏海划清界线,说不定还会将人赶出府去。 ??只是她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侯爷因公事而怒将藏海关入大牢,后又亲自从火场中将藏海救出…… ??看着二人抱在一处,蒋襄如遭雷劈——难道这私生子一事为假,以色侍人才是真相?! 第3章 [平海漫漫]蒋襄视角(2) ??蒋襄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防女人防了大半辈子,到如今竟然还要防男人! ??本来嘛,一个怀不了孕的男宠,即使住进了侯府的内院又如何?还不是无名无份,还不是只能做所谓的第一幕僚? ??蒋襄做为侯府主母,本不该为之忌惮。偏生那藏海竟与庄之行达成了联盟,硬生生的把这死局给重又盘活了,把她花费了十年的心血全给白费了。 ??枕边风的厉害,没人比蒋襄更清楚。这些年来,她就是拿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手段,让自己愚钝的儿子捧成为侯爷唯一器重的继承人,又将沈宛的儿子变成了侯府的边缘人。 ??空有金尊玉贵的身份,却只会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以至于连侯爷这个当爹的都看不上他,甚至不允他在正房一起吃饭。 ??可藏海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 ??蒋襄承认,自己慌了。庄之甫固然已是官身,可是他的愚笨不成器是摆在明面上的。而庄之行的败家纨绔,则是她培养出来。只要激起他的求胜之心,脱胎换骨不过一念之间。 ??蒋襄急了,急到失了心性,手段也跟着变得拙劣起来。 ??蒋襄是女子,她所擅长的当然不会是打打杀杀,而是以言语害人。往日里,她的话,无论中不中听,庄芦隐都愿意听上几句。 ??可今日,蒋襄在他面前提及藏海,庄芦隐虽然很给面子的回应了几句,可是有没有听进去……与他夫妻几十年的蒋襄会不清楚吗? ??那几乎流露在外的心不在焉,还是让她失了分寸。 ??庄芦隐望着蒋襄,颇为不耐的回了一句:“你是侯府主母,容得下之甫出息。怎么之行出息了,就容不得呢?” ??这话说的,之行难道是她亲儿子吗?! ??只是话好说却不好听,蒋襄最终拿着藏海的立场给暂时掩了过去,但这件事无异成了她立足后院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败笔。 ??尤其庄之行忽然不见,问及侯爷后只得了含糊的一句去了军营。而藏海则替代储怀明成了钦天监的监正,扶摇直上从一介草民成了朝廷五品官员……这让蒋襄越发不安。 ??没想到的是,转机很快就来了。 ??蒋襄的父亲曾任礼部尚书。虽说如今致仕了,但门生故吏遍布京城及大雍各地,在朝堂依然有些薄面。 ??所以,当有人发现平津侯的第一幕僚,那位被人传扬是以色侍人的藏海大人出现在永容王爷府中,还被允去参加在枕楼的夜宴时,少不得有人将这个消息传到她的耳中。 ??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蒋襄怎么容许错失。当即去侯爷面前嘘寒问暖,再假作不经意间漏了口风,终于得到了侯爷对藏海的不满。 ??满怀期待的等着藏海失宠的蒋襄,等到亥时才见侯爷派去接藏海的侍卫领着人回来,等着书房里传来动静,等着等着就等到了天光大亮…… ??蒋襄张罗着早饭,却等到侯爷派人吩咐厨房送些清淡的吃食到藏海住的内院里去,她整张脸都黑了。 ??蒋襄不可置信,侯爷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藏海。那狐狸精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 ??对于蒋襄质疑的藏海参加枕楼夜宴一事,庄芦隐只道是官场上的交际应酬。蒋襄听得鼻子都气歪了,口不择言起来:“即便他不是为了攀附永容王爷而去的枕楼,可侯爷正当壮年,这藏海就与之相交甚深,他打得是什么主意?他是盼着侯爷你……” ??“够了!”庄芦隐打断了蒋襄的歇斯底里,只道:“他一心一意跟了我,从此不能娶妻生子,那么与之行结交,保障自己的后半生,也是人之常情。” ??蒋襄终于意识到,藏海的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 ??她,完全招架不住,一败涂地啊! 第4章 [平海漫漫]飞蛾 ??施比受,更容易让上位者对下位者交心。所以,藏海激怒平津侯,被他关进了大牢。 ??不过数日,果然中州大涝让百姓游离失所。而储怀明去找侯爷寻求庇护却无功而返,去求曹静贤也被置之不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无奈来到大牢,想跟藏海和解,好求他为自己出谋划策,顺利度过眼前的难关。 ??可在藏海的计划中,储怀明是关键的一环,自然不会同意。 ??即使储怀明不是那个关键,凭着他视人命如草菅的作风,藏海也不会与他狼狈为奸,做蛇鼠一窝之举的。他只会像盼着杨真和瞿蛟死那般,盼着他死。 ??几番言语挑唆之下,储怀明果然乱了心性,再不肯摇尾乞怜,只想把眼前这个害他沦落至此的祸首杀之而后快。 ??可大牢之中没有利器,储怀明能利用的也就只有照亮昏暗牢房的烛火。而牢房中别的不多,做为牢门的木头,以及遍地的草杆,尤其储怀明还往牢里泼了一坛酒,而这些皆能助燃。 ??是以,不一时火就越烧越旺,藏海一边用水浇透外袍重又披在身上,一边被呛得大声呼救,护卫们闻讯赶来救火。 ??护卫们接力般一个又一个往牢里泼水,虽说有人闻出了牢房里的酒气,知晓只泼水是无法灭火,然而他们可担个救火不利的罪名,却不敢担放跑犯人的罪名,遂无一人敢将牢门打开。 ??而这,也在藏海的预料之中。 ??他在等,等平津侯施恩给自己的机会。 ??可是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庄芦稳却迟迟不至时,藏海以为自己赌输了。从出山那天,他无时无刻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去赌这孤注一掷的胜利。 ??直到今日,以命博弈的他,终于到了输掉性命的时刻了。 ??那一刻,藏海仿佛在雄雄烈火中看到了十年前死去的妹妹和师兄们的尸体。他不由苦笑,意识逐渐模糊。 ??“藏海——” ??呼喊声与重物被踢动时的重响唤醒了藏海的神智。他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平津侯伟岸的身躯站在他的面前,带着焦急的神色伸手把他挽扶了起来。 ??不可否认的是,那一刻,藏海的内心动摇了。 ?? 第5章 [山行海宿]假想子 ??枕楼中两种意义上的坦诚相见,带来的是身份暴露的危机。 ??庄之行以一日为限,勒令藏海离开京城。却不知两次背身好让他关注到自己背后的十字伤疤,本就是藏海落下的饵。 ??为的,是给庄之行一个把柄,一个能在日后可以相护秘密的把柄。 ??早在接触长大后的庄之行时,藏海就意识到他并非如会议中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甚至还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这很好。 ??比起和一个蠢货联手,藏海还是更倾向于跟一个聪明人做搭档。蠢货固然会对聪明人言听计从,却也容易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犯蠢。反而聪明人能举一反三,在危机时刻做出合适的反应和正确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一个蠢货去套话,肯定会引来平津侯的怀疑。一个聪明人去套话,即使一次不成,也可徐徐图之,以待日后。 ??藏海早就好奇,沈宛既是平津侯最疼爱的淑人,为何死后却不能入祖坟,反而偏居于外,在一无人问津之处长眠。甚至家下人任其野草疯长,连做个表面功夫都不愿。 ??那,可是平津侯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直到他看到墓地上的独岭南星,答案便电光火石般闪现。 ??就这样,藏海以共同的目标做因,如愿以偿将庄之行收入麾下,好摘下用仇人鲜血所浇灌的胜利果实。 ??自此,庄之行改口唤藏海为,先生。 ??未来,他们将携手并肩,走过一段漫长的复仇之路……个屁! ??藏海前脚在枕楼跟香老板谈生意,为他壮声势;后脚就听说庄二公子正在楼中喝酒。这楼拆得太快了,饶是藏海一向机敏,总能在危机关头为自己寻出一条生路来,也在此时此刻毫无招架之力。 ??最终,他只能能香老板尴尬一笑,把这头猪扔到荒废的猪圈里,让他凭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的爬上来。 ??索性藏海是真的恶童,庄之行却从不是真的烂泥。他只是被蒋襄养出了好逸恶劳的性子,但只要把他踩到脚底,再让他牢记母亲的死仇,总归是能扳回来的。 ??不过,兴许是庄之行意识到他以为的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再是亲人,对庄芦稳的仰慕之情竟全都倾倒在了自己的身上吧。藏海发现他越发的爱呆在自己的身边,每每取得些许成就,便迫不及待的想与自己分享。 ??这很好。 ??藏海摸了摸庄之行的头,毫不吝啬于那看似发自真心的夸赞。于他而言,不过又是一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能换取真情,也是意外之喜。 ??只要能成就,就算认下这个儿子,又有何妨。 第6章 [山行海宿]一剪梅 ??庄之行一直认为自己的未来,一定不会像父亲那样窝囊。像他那样为权势而屈服,还默认发妻给心爱的女人下毒。 ??鱼,他要! ??熊掌,他也要! ??尤其有父亲的性命铺路,又有愧疚将他造就至此的先生为他谋划,他脚下的道路通向的当然会是康庄。 ??只有临甾王派人来联络时,庄之行陷入了一丝忧疑。 ??临甾王的目的不用猜都知道,是冲着皇位去的。他派人来联络自己,为的不过是边关军权罢了。 ??而庄之行,乃是大败冬夏的平津侯之子,这边关中少有不钦佩其近乎百战百胜战绩的。即使庄之行是弑父的孽子,可是弑父是为了忠君,而军队驻扎边关也是因为忠君,反而除了有旁心者,大多都对庄之行的作法大加赞扬。 ??所以,在边关,他的威望竟不差。后来又连立了几次战功,很快就从从七品的修武校尉升到了正六品的奋武校尉。但他到底是庄芦隐之子,短期内能升到正六品,已经是庄之行靠着人情关系能做到的最大得益了,想升到五品,非上面发话方可行。 ??可是,想也知道,那老皇帝怎么可能让庄芦隐的儿子重又壮大庄家声势! ??若是与临甾王勾连,岂非也是通天大道?老皇帝到底没有儿子,他的皇位自是要归于他的兄弟们。而临甾王乃太后之子,嫡系,自然比任何一位王爷们更爱有资格继位。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自该重用有从龙之功的忠臣良将…… ??庄之行的心底有了计较,很快就秘密的与临甾王达成了同盟。 ??有临甾王在背后帮忙四下动作,庄之行很快就立下大功。虽还没能重返京城,却也得封将军,在这武官中有了一席之地。 ??只是,本以为要等回京才能见到心心念念许久的先生,而回京,则至少要等临淄王登基,却没曾想先生竟然会送信来求我去救他…… ??心上之人,如何能不救。只是看到狼狈的出现在边关之中的先生时,庄之行饶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仍觉恍若隔世。 ??即使危在旦夕,先生也还是如青山如修竹如明月,一如往昔。反之自己,不过在边关数月,就已满脸风霜。庄之行本就不算俊美,如今更存了几分自惭形秽。 ??然转念一想,父亲常说自己与他年轻人几乎一模一样,可见未来自己也是如父亲那般气度,而父亲与先生站在一处时,谁敢不认同二人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所以,权势在哪,哪里才是美人的归宿。 ??更何况先生如今有救于我,我为何不能乘着这个机会,提出自己的条件? ??况且先生也说了,我会和自己的父亲走一模一样的路。那路上像父亲一样有先生,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如此,庄之行更多了几分信心。 ??“藏海,我曾与你结盟,认你做先生。现在我可以给你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隐瞒你还活着的消息。”庄之行向先生伸出了自己的手:“你愿意像跟随我父亲一样,跟随我吗?” ??庄之行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忘了先生从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是清风,是明月。 ??他是稚奴,是自己心中的恶童。 ??而事实证名,无论先生是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屈服的人从来都不会是先生。 ??而是他,庄之行。 ??庄之行最终回到了京城,带领着庄家回到了过往的荣耀。然而京城之中,已经没有了他心心念念的先生。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7章 [平海漫漫]小段子(1) ??老卒的本事,便是受用了就得受用个没完没了,无穷无尽。 ??虽说是将肉身折辱了,谓得上是旧恨加新仇。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为稳住庄芦隐,并顺利得到他的信任,藏海自是寻书去学,势要尽通这十八般武艺。 ??虽说委身仇人是耻,可是既带着目的而来,藏海也不会扭捏于是否要爱惜羽毛。况且做为弱冠男儿,本就正处于最禁不得挑逗的年纪,所以初次时虽做了许久的准备仍不免有自暴自弃的心思,可是事后,他反而想开了。 ??既然庄芦隐不只把他当幕僚用,藏海又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将这老卒当成男宠去使。既合了计谋,得了老卒的信任,又能舒解自己的**,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一方有意的,一方有心,藏海便在庄芦隐的纵容下,勾得他神魂颠倒,在背人处肆意洒播种子。 ??因宣淫的机会多了,藏海倒是彻底歇了让老卒精尽人亡的打算。毕竟马上风可以灭了庄芦隐生前的赫赫声名,只是这老卒年纪虽大,却仍壮实,每每行事都让雄心勃勃的藏海哀叫连连,口中呼喊着求侯爷怜惜的话语。 ??即便如此,仍多次从夕阳西下战到晨光熹微,让藏海数日不得下床。 ??直此,藏海终于了悟,复仇之事无捷径可行。 第8章 [盗墓 藏海]长生 ??西藏,念青唐古拉山脉深处。 ??张起灵的登山镐凿进冰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海拔六千米的稀薄空气让普通人难以呼吸,但他的动作依然稳定有力。黑色冲锋衣上结了一层薄霜,更显得他整个人如同这雪山一般冷峻。 ??三天前,他在一个藏族老人口中听说这座雪山深处有座“永远不会被雪覆盖的寺庙”。老人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敬畏:“那是天神惩罚罪人的地方,进去的人都会变成冰雕。” ??然而恢复了些许记忆的张起灵却意识到,那很可能是张家族人留下的遗迹。 ??冰壁突然传来空洞的回音。张起灵眼神一凝,迅速清理面前的积雪,露出一个被冰封的洞口。洞口呈完美的圆形,边缘刻着熟悉的纹路——果然,这是张家的标记,但又似乎比他所知的任何标记都要古老。 ??洞内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折射出幽蓝的光。张起灵点燃冷焰火,火光映照下,冰层中似乎封冻着无数人影。他凑近观察,眉头不由紧皱。 ??那些不是人影,而是一个个保持着奔跑姿势的青铜人俑,面部表情栩栩如生,惊恐得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张起灵没有花费时间去根究,大概看了一眼后就继续往前走。 ??甬道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雕刻着双身蛇图案。张起灵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纹路,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沉默片刻后随即取出在上一个张家古楼中找到后就一直随身携带的青铜铃铛,将其嵌入门上凹陷处。 ??“咔嗒”一声,门开了。 ??寒气扑面而来,室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冰柱,直径约两米,高至穹顶。冰柱中封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明朝样式的藏青色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前,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虽被冰封着看不清模样,却依然能分辨出他有一张漂亮到十分出众的相貌。 ??张起灵缓步上前,忽然发现冰柱底部刻着一行小字:“藏海于此,待君唤醒。天授元年。” ??天授?那是张献忠的年号,距今已有四百余年…… ??还不待他细想,就在这时,他腰间的青铜铃铛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此同时,冰柱内部传来细微的“咔嚓”声,一道裂纹自下而上蔓延开来。 ??冰柱碎裂的瞬间,张起灵本能地后退半步,手指已经按在了黑金古刀的刀柄上。 ??待到冰尘散去,那个被称为“藏海”的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法用年龄定义的眼睛——既有少年般的清澈,又沉淀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藏海的目光落在张起灵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四百年了,终于等到张家人。”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却带着古老的语言习惯。 ??“你是谁?”张起灵的声音比雪山的风还要冷。 ??藏海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长袍上的冰晶簌簌落下:“按照你们张家的辈分……”他歪头想了想,“我应该是你曾曾曾祖父那一辈的实验品。” ??实验品?张起灵瞳孔微缩。张家历代都在研究长生之术,但所有记载都始于清朝初期。如果藏海来自明朝…… ??“看来他们没告诉你真相。”藏海轻叹一声,伸手触碰张起灵的脸颊,却在即将接触时停住,“张家的长生之术,从来就不是原创。你们只是继承者。” ??洞外突然传来雪崩般的轰鸣。藏海脸色一变:“他们来了。” ??“谁?” ??“汪家的人。”藏海迅速从冰座下取出一个青铜匣子塞进怀中,“你身上带着青铜铃铛,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他们追踪这声音四百年了。” ??张起灵想起进山时察觉到的跟踪者。他拉起藏海的手腕:“走。” ??藏海却站在原地不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入口即是出口,而且里面没有机关可困人,更没有旁的路可逃。所以,你出去迎敌吧。” ??寺庙外的雪地上站着十二个黑衣人,每人手中都持着特制的青铜武器。为首者摘下护目镜,露出左眼处的刀疤:“张起灵,交出长生者,汪家可以饶你不死。” ??张起灵没有回答,黑金古刀已然出鞘。 ??刀疤脸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进攻。就在第一个黑衣人冲到半途时,突闻一阵枪响,而后他的青铜武器应声而断。 ??藏海从张起灵身后走出,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他转身对张起灵眨眨眼:“比试一下?看谁解决得多。” ??枪对剑?热兵器对冷兵器?这架还怎么打?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时,藏海看着剑尖滴着血,呼吸却丝毫未乱的张起灵,脸上的笑意更盛,道:“不错嘛,小张。看来张家的武学没退步。” ??张起灵收起刀,目光落在藏海染血的袖口——那里的布料裂开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赫然是已经愈合的伤口。 ??“你的恢复能力……” ??“比你们张家人更完美。”藏海卷起袖子,展示手腕内侧的青色纹路,“这是最初代的长生之术,没有失忆的副作用,但……”他指了指心口,“每三十年要换一次心脏。” ??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藏海皱眉:“现代科技真是麻烦。”他拉起张起灵的手,“我知道一条下山的路。” ??在下山的路上,藏海告诉张起灵,他是比张家更早的长生实验体,掌握着关于青铜门和张家长生秘密的关键信息。而张起灵记忆中的碎片,很多都与他有关。 ??“你曾经在民国十二年找到过我。”藏海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轻点几下,露出隐藏的密道,“那时你告诉我,‘终极’快要醒了。” ??张起灵猛然停住脚步,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暴雨中的青铜门,门内传来的心跳声,还有……站在门前的藏海。 ??“你想起来了?”藏海的笑容中带着欣慰,“记忆就像这雪山上的冰,看似坚固,其实一直在缓慢流动。” ### ??山脚下的藏民村落里,藏海换上了借来的藏袍,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若不是眼中的沧桑,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藏族青年。 ??“接下来去哪?”他坐在火塘边,捧着酥油茶问道。 ??张起灵正在检查一块从寺庙带出的青铜残片:“找记忆。” ??藏海凑过来看那块青铜片,突然抓住张起灵的手腕:“这是……西王母宫的纹样!”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在哪找到的?” ??“长白山。” ??藏海的眼神变得深邃:“这不是巧合。张起灵,我们的命运早在你出生前就纠缠在一起了。”他解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个奇特的烙印,“这是西王母国祭司的标记,和你母亲身上的一模一样。” ??张起灵猛地抬头,关于母亲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那个温柔的女人肩上确实有类似的印记。 ??“你到底是谁?”张起灵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情绪波动。 ??火光映在藏海脸上,勾勒出他复杂的表情:“我是第一个成功的长生实验体,也是……你们张家的原型。”他指向张起灵的心脏,“你的这里,跳动着与我同源的血。” ??夜深了,藏民家的老阿妈送来毯子。藏海用流利的藏语道谢,那娴熟的口音仿佛他从未被冰封四百年。 “睡吧。”藏海为张起灵铺好毯子,“明天开始,我会帮你找回所有记忆。”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张起灵眉心,“毕竟,守护张家人的记忆,本就是我的职责。”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张起灵看着藏海在火塘边守夜的背影,一种久违的安心感涌上心头。他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长生者,将改变他孤独的旅程。 ??而在火光的阴影里,藏海凝视着自己掌心逐渐淡去的青色纹路,轻声自语:“时间不多了啊……” ?? PS:小海一醒来就在骗人了哈哈哈哈哈 ??PSS:没后续,就是突然想到就写了。看过盗墓的人应该发现了小海给闷油瓶挖了多少个坑吧。他就是仗着民国那次见面时发现闷油瓶的记忆问题,这次特意来晃点对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盗墓 藏海]长生 第9章 [平海漫漫]雪障 ??庄芦隐近来总在深夜召藏海入书房议事。 ??烛火昏黄,藏海垂首立于案前,指尖沾了朱砂,正细细批注军报上的错漏。庄芦隐支着额,目光却落在他微蹙的眉间——那一道细痕,是昨曰不小心被树枝擦伤的。 ??“侯爷?”藏海抬眼。 ??庄芦隐倏然回神,茶盏里的水纹晃得厉害。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校场比武,藏海因失神而不慎被庄之行的刀风划破衣袖,露出的腕骨像一截冻透的玉。当时自己是如何做的?对了,是当众掷了杯盏,罚自己这个放荡多年,近日来终于有了几分气候的小儿子去马厩刷了一夜的蹄铁。 ??荒唐。 ??庄芦隐不由自嘲自鄙一番,而后提及封庄之行欲隐姓埋名离家当兵,随即想起自己这个儿子与藏海一向交好,便做漫不经心状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藏海俯身时,后颈露出一线肌肤。而若从后颈处再往里探,被衣衫遮挡的蝴蝶骨那处有一道旧鞭伤,虽说轻且浅,但每每见之便莫名感觉不悦。庄芦隐曾借着酒意问过缘由,藏海只笑说幼时顽劣才吃的教训。 ??“虎父无犬子,二公子脱胎换骨,越发有侯爷风范了。”藏海的声音清冷似雪,偏又奇异的夹揉着讨好谄媚。二者一褒一贬,却又和谐的出现在同一人身上,衬上藏海那超脱性别的清俊,越发让庄芦隐心中燥火渐盛。 ??烛花爆响,庄芦隐突然抓住他执笔的手。朱砂溅在奏折上,像一记新鲜的伤口。 ??“侯爷?!” ??藏海的手腕在颤。庄芦隐闻到他袖间松墨的气息,混着一丝铁锈味——是方才研磨时,被粗糙的砚台磨破了指尖。 ??多可笑。这人能解九宫秘术,能破皇陵机关,却总被这些琐碎物件所伤。 ??“明日……”庄芦隐喉结滚动,掌心那截手腕的温度几乎灼人,“明日不必去钦天监了。” ??藏海睫毛一颤,阴影投在眼下,像两弯小小的坟。 ??“……是?” ??松开手时,庄芦隐的扳指勾断了藏海一根发丝。那缕乌黑悄无声息地缠上他指根,如同某种无法言说的诅咒。 ??窗外雪落无声。 第10章 [平海漫漫]小段子(2) 【晨起】 藏海抱着锦被翻身时,撞进个温热的怀抱。庄芦隐单手执卷,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后腰:“小海昨夜辛苦,再睡会儿。” 窗外传来庄之行前来请安的声响。藏海迷迷糊糊去摸外袍,却被侯爷连人带被裹进怀里:“之行那小子吵着你了?我这就把他打发去军营。” 【用膳】 “不合胃口?”庄芦隐皱眉看着藏海碗里未动的虾饺。 藏海正要解释,侯爷已经起身朝厨房走去。半刻钟后,庄之行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亲自端来碗阳春面——汤底是用文火煨了整夜的鸡汤,面上飘着藏海最爱的嫩笋尖。 “侯爷怎么知道……” “你昨日跟之行念叨了一堆吃食,本侯耳朵好着呢。”庄芦隐面不改色地擦掉他嘴角汤渍,"不过烤鸭烧鹅一类的早晨吃太油腻了,等晚间吧。" 【议事】 “边关急报!”侍卫慌忙闯入书房。 庄芦隐头也不抬地将藏海往怀里带了带:“没看见先生在教本侯画舆图?” 藏海执笔的手被侯爷握着,朱砂笔在羊皮地图上歪歪扭扭画了个爱心。 跟着侍卫而来的庄之行看着亲密到不分彼此的二人,手指关节发出声声脆响。 【夜读】 “这处机关设计得妙。”庄芦隐指尖划过藏海绘制的图纸,突然蹙眉,“就是榫卯接口……” 虽不觉得庄芦隐一个外行人能看得出个所以然来,但又秉持着他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万一真就发现了不妥呢? 藏海凑近查看时,发梢扫过侯爷喉结。待他回过神,已被抵在书架间,图纸散落满地。 “小海故意画错这处等着本侯指出……”庄芦隐咬住他耳尖,“是为了给本侯一个奖赏吧?” 【病中】 藏海感染风寒那日,侯府兵荒马乱。 庄芦隐请了三日假,亲自煎药尝药。庄之行抱着剑蹲在房梁上,眼睁睁看着父亲把藏海裹成粽子,还非要一勺勺喂药。 “苦……”藏海偏头躲开。 庄芦隐仰头饮尽汤药,俯身渡进他口中:“现在甜了?” 看着明明知道自己潜进房间,还故意示威的父亲,庄之行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打又打不过,替也替不了,只气得直咬牙,怨念重得像鬼。 【雪霁】 初晴那日,藏海在院堆了个雪人。庄芦隐下朝归来,解下御赐的玄狐大氅往雪人肩头一披:“像你。” 藏海正要反驳,忽见侯爷往雪人手里塞了柄木剑。 “还说像我,”藏海扁嘴:“我可不会用剑。” “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总趁我上朝时跑书房拿本侯的剑比划的?”庄芦隐将他冻红的手揣进怀里,"本侯还不至于这般迟钝。" 【上元】 满城灯火里,庄芦隐将藏海的手握得死紧:“人多,别走散了。” 藏海笑着去够摊贩的兔子灯,忽觉腕间一凉——是枚鎏金镯子,内侧刻着"藏"字。 “定情信物?”他故意晃了晃镯子。 庄芦隐面不改色:“辟邪的。” 躲在糖人摊后的庄之行愤愤咬碎芝麻糖! 第11章 [平海漫漫]失效的读心术 藏海发现庄芦隐最近很不对劲。 晨起梳发时,侯爷突然往他发间簪了支金步摇,可那分明是给未出阁姑娘戴的。 “侯爷……”藏海对着铜镜欲言又止。 “我在你书房看到了你画的图纸,便命金匠披星戴月的为你赶制。”庄芦隐胸有成竹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金步摇,但没关系,我们关起房门自己戴。” 藏海听得眼都红了。 气的! 可图纸上的步摇,可是他打算自己制来送香老板。 午膳时分,一碟苦瓜炒蛋被推到了藏海的面前。 “你最近火气重。”庄芦隐目光灼灼,多吃点苦瓜。 藏海盯着自己昨夜故意扔在院角的药包,那里面是他准备给庄之甫下的巴豆。但似乎,先用在庄芦隐身上是个不错的主意。 书房议事时,庄芦隐突然指着边上的盔甲,淡然问道:“你想要这个?” 藏海指尖一颤:“下官不敢……” “本侯今日瞄了它好几眼”侯爷得意挑眉,“你虽文弱,但也是男子,对盔甲感兴趣也很正常。今夜我便穿着它与你一处,既全了你的兴趣,也足了我的兴致,可谓两全。” 藏海光是想象今晚可能的遭遇,都觉腿软。天可怜见!当时他是在看盔甲后面的密格机关啊! 最离谱的是今夜,藏海刚把迷药下进酒壶,才发现只有一支酒杯,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藏海果然知我心意。”庄芦隐一进房就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将他扑倒,将酒水度入藏海口中,美滋滋道:“早看出你想与本侯共饮……” 窗外树影里,庄之行痛苦捂脸——那迷药是他花重金买来助藏海逃跑的! 翌日清晨,藏海揉着酸痛的腰,在床底摸到本《读心术秘籍》。翻开泛黄的扉页,赫然写着: 第一步:把心上人所有举动都当情话。 第二步:坚持自我感动到洞房。 落款是—— ps:是谁呢?会是谁呢?∠( ? 」∠)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平海漫漫]失效的读心术 第12章 [平海漫漫]侯府父子争宠实录 【晨练修罗场】 庄之行‘唰’地劈开木桩,眼角瞥见父亲正握着藏海的手教射箭。 “手腕要这样……”庄芦隐整个胸膛贴住藏海后背,玄色大氅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侯爷,下官自己可以……” “别动。”侯爷咬着他耳尖调整弓弦,“昨夜的‘箭伤’不疼了?” 咔嚓! 庄之行捏断了新得的乌木弓。 【书房修罗场】 “边关战报……”庄之行捧着文书闯进来,正撞见父亲把藏海抱在膝头批公文。 藏海慌忙要起身,却被侯爷掐着腰按回去:“逆子,没看见为父在忙?” 忙什么? 忙着欺负先生嘛? 庄之行虽然很想说些阴阳话气一气这为老不尊的老贼,但老父亲的权威深重,他根本不敢造次,又不甘心明知道父亲要欺负先生还离开。 于是拿着手中文书做法宝,试探着开口:“儿子有要事禀报!” “说。”庄芦隐头也不抬,手指卷着藏海一缕发丝玩。 庄之行盯着藏海那缕头发,盯着坐在父亲腿上如坐针毡的藏海,盯着藏海通红的双颊,盯着藏海咬着下唇的贝齿…… 砚台突然翻倒,泼墨染黑了庄之行下摆。 【晚膳修罗场】 “先生尝尝这个。”庄之行剜了勺蟹膏递到藏海唇边。 藏海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庄之行,嘴巴闭得死死的。 庄芦隐的筷子‘啪’地打落银勺:“藏海脾胃弱,吃不得寒凉。”转手盛了碗参汤,“乖,喝这个。” 藏海翻了个白眼,压根不将就的把手伸向了烤鸭。 【终极修罗场】 藏海染了风寒,父子俩在药炉前狭路相逢。 “父亲年迈,该去歇着。”庄之行抢过蒲扇。 “逆子毛手毛脚……”侯爷去夺药罐。 幸好,药不只一付。庄之行输给庄芦隐后又去药房取了一付,照着府医的叮嘱三碗水煎做一碗。 ‘刺啦——’ 当藏海看见他们捧来那两碗焦黑药渣时,终于忍无可忍:“都出去!” 片刻后,庄芦隐翻窗进来,庄之行从房梁跃下,手中都捧着刚才那两碗在藏海面前展现的成果。 两人隔空对视,藏海默默的祈祷两人赶紧打起来,好把那两碗毒药打翻。 第13章 [山行海宿]求不得 对庄之行而言,藏海这个过分俊美的男子,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一种令人烦躁的熟悉感,像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又像一根扎在心底拔不出的刺。 初次在侯府见到这个父亲新晋赏识的幕僚,他只觉得此人眼神过于平静,平静得近乎傲慢,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慌失措的男孩相去甚远。然而,某些瞬间——一个转身的轮廓,低眸时睫毛垂下的弧度,尤其是那次在氤氲着药酒气的浴池里,他借着酒意亲手用特制的药酒揉开藏海背上旧伤,那一道十年前,于冬夏质子愤怒抽下的鞭痕在酒力作用下狰狞浮现——那一刻,电光石火,真相带着近乎残酷的力度击中了他。 他是稚奴。那个本该死在十年前那场被塑造成‘强盗杀人’而满门惨死的蒯家儿子。 这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是一种扭曲的兴奋和前所未有的占有欲。他知道了藏海最大的秘密,他看穿了这精心构筑的伪装。他觉得他们之间突然有了一条无人能及的、由鲜血和共同秘密编织的纽带,这条纽带将他与这个冷静疏离的男人紧紧缠绕,比任何光明正大的关系都更私密、更深刻。他开始无法自控地追逐藏海的身影,用玩世不恭和纨绔子弟的表象作为掩护,一次次试探、靠近。 他带藏海去喝酒,他观察他细微的不适,享受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拆穿他伪装的快感,这仿佛成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隐秘游戏。他故意提起童年被关地道的糗事,看着藏海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心头便涌起病态的满足。 他甚至提出那场交易——“离开京城,否则我会拆穿你的身份。”这不仅是自保,更深层的,是他想将藏海绑在自己身边,用利益、仇恨和共享的秘密构建一种畸形却牢固的关系。因为他知道,他不会放弃报仇。 当一个人被仇恨浸塑了十年,他活着的每一天,学会的每一种知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为了复仇做准备时,自身的性命亦早已置之度外。 而庄之行,只需要等,等藏海亲自布下一个他们不得不合作的契机。毕竟活着的庄之行,比死去的庄二公子于藏海而言,更有利。 一切如他所料,他们结盟了。 而当他察觉藏海的目光开始为那个枕楼的香暗荼停留时,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他在背人处,会用最刻薄的语言讽刺藏海与那个‘冬夏女人’的交往,语气里的酸意浓得化不开,连他自己事后都感到心惊。 他愤懑地想,她懂什么?她认识的只是现在这个深不可测的藏海,而她拥有的,不过是藏海给予的现在和未来。唯有他,庄之行,拥有藏海的过去,知道那场大火前的稚奴是什么模样,知道他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从灰烬中爬出。他觉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懂藏海痛苦与执念的人,因为他们共同被困在由庄庐隐编织的悲剧漩涡里,他是这悲剧的另一面。 然而,当藏海的复仇之刃毫不留情地最终挥向他父亲时,庄之行才痛彻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被撕裂了。他对藏海那种复杂扭曲的情感是真的,但他对父亲残存的、属于儿子的本能也是真的。他哀求解,甚至试图提出更荒谬的交易,愿意付出一切去换父亲一命,仿佛只要庄庐隐活着,那条连接他和藏海的纽带就不会断。 他天真又偏执地认为,只要仇恨的标靶还在,只要秘密还在,藏海就永远需要他,永远会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城之下,刀兵相见,当他被利益和本能驱使着迫剑刺入父亲身体,那一刻,不仅是家族的倾覆,更是他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 父亲死前的嘱托“振兴庄家”,在他一片荒芜的心里,扭曲成了另一种执念——“抓住藏海,他是这场毁灭后,你唯一能抓住的、与你共历这一切的人”。 父亲死后,庄之行绝望地发现,那条他视若生命的纽带,随着庄庐隐的死亡,悄然断裂了。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系消失了,仇恨的终结,意味着藏海不再需要他。他看着藏海与香暗荼并肩而立,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自然流露的深情,像最刺眼的光,照得他内心那片泥泞不堪的角落无所遁形,也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不甘心。他告诉藏海第三个仇人是冬夏女王,潜意识里恶毒地期盼着藏海会与香暗荼反目,那条断裂的纽带或许能因此重新接续。当藏海被赵秉文陷害,身陷囹圄命悬一线时,他经历了最激烈的挣扎。对权力的渴望、对赵秉文的恐惧与对藏海那股无法割舍的执念疯狂交战。 最终,那不见天日的、扭曲的爱慕竟压过了一切,他选择了放走藏海。这是他混乱而黑暗的人生中,所能做出的、最接近“爱”的笨拙而绝望的表达。 “走吧,”他心想,“去完成你想做的事,去毁掉那该死的癸玺。然后……或许在一切结束后,你的目光能有一次,真正地落在我身上。” 可结局早已注定。藏海潇洒转身,大仇得报,身边有知己红颜,了无牵挂地奔向了他的自由。而庄之行,得到了他曾渴望的一切——重振的侯府,骠骑将军的赫赫权位,表面的尊荣与风光。 他站在修葺一新的平津侯府中,奴仆成群,宾客盈门,却只感到无边的荒芜和深入骨髓的寂静。繁华煊赫之下,是空荡荡的死寂,比他父亲死后那段时光更加寒冷。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唯一能刺痛他、也能让他感觉自己真切活过的人。他对藏海那从未宣之于口、也永不可能有回应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扎根于仇恨与阴谋的污浊土壤,注定无法开花结果。 最终,这一切化作一道无形的、永恒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座富丽堂皇的侯府之中,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和执念。 这座侯府,和他那颗心一样,只是一座华丽而空洞的牢笼。他望尽天涯,却不知该恨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怅惘和孤独,伴他余生。 第14章 [山行海宿]小段子(1) 《酒》 藏海升任长史,府中众人贺喜敬酒。庄之行拎着一坛最烈的烧春,堵住藏海。 “先生,你我之间,总该单独喝一杯吧?”他眼神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藏海看了他片刻,终是接过,一饮而尽,辣得蹙眉。 庄之行看着他喉结滚动,自己坛中的酒却一口未动。他要的不是喝酒,只是想看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人,因他而有一丝失态。哪怕只有一瞬。 但藏海放下酒杯,眼神已恢复清明:“酒已喝过,二公子,恕不奉陪。” 转身离开,毫无留恋。庄之行盯着那空了的酒杯,半晌,猛地仰头,将整坛烈酒灌下,灼烧感从喉管一路痛到心里。那杯他‘求’来的酒,终究只醉了他自己。 《名》 一场大宴,宾客盈门。人人敬称藏海“藏大人”、“藏监正”或“藏先生”。 庄之行喝多了,踉跄走到藏海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盯着藏海,声音不大却清晰: “稚奴。” 幸而近处无人,且藏海持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皮都未抬一下,没人知晓其中端倪。 藏海并未责备,只平静道:“二公子醉了,认错人了,我叫藏海。” 他语气那般自然,仿佛“稚奴”二字于他真是全然陌生。 庄之行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是啊,我醉了……我总是醉的。” 他是在宴上醉,却是在一个名字里,醉了整整十年。对方早已前行,只有他还固执地守着那个过去的幻影,一次次徒劳地呼唤,却连一丝回响都得不到。 《药》 庄之行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瓶据说是祛疤神效的玉肌膏。他寻了个由头去藏海书房,磨蹭半天,将瓷瓶搁在案上,语气故作随意:“底下人孝敬的,我用不上。你……或许用得着。” 藏海目光从卷宗上抬起,扫了一眼那精致的瓷瓶,淡淡道:“多谢二公子美意,在下并无需要。” 庄之行心一紧,脱口道:“你背上……”那三个字出口,他便知僭越了,立刻刹住。 藏海的眼神已然冷了下来,如冰棱刺人:“旧事旧伤,不劳二公子挂心。此物贵重,还请收回。” 那瓶被拒绝的玉肌膏,最终被庄之行攥在手心,直到体温将它捂得温热,又渐渐冷却。 如同他一次次试图递出的、微不足道的关心,总是在对方冰冷的界线上撞得粉碎。 《棋》 庄之行苦练棋艺,只求能与藏海对弈一局。他总觉得,在这方寸之间,或许能窥见一丝藏海冷静面具下的真意。 他终于鼓起勇气邀约,藏海并未拒绝。黑白交错间,庄之行步步为营,却总被藏海轻描淡写地化解。他并非求胜,只想让这局棋久一些,再久一些。 一子落定,藏海平静开口:“二公子,心乱了。” 庄之行执子的手一顿,是啊,他的心怎会不乱?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落子,看的从来不是棋局,而是棋局对面的人。 藏海起身:“今日就到此吧。”棋局未完,他已看透庄之行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意图,并毫无兴趣。庄之行独自对着残局,良久,将手中的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那是一步毫无道理的死棋。就像他这场一个人的棋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局。 《灯》 上元灯节,满城火树银花。庄之行在熙攘人流中,一眼看见了藏海和香暗荼。 他们并肩站在一盏精巧的走马灯前,暖黄的光晕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藏海微微侧头听着香暗荼说话,眼底有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 庄之行手中提着一盏孤零零的、模样凶狠的狰兽灯,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他原本想着,藏海那样的人,大约会喜欢这与众不同的、带着煞气的灯。可他此刻才明白,藏海若不肯接受此灯,或许并非喜欢冷硬煞气,他只是……不喜欢送灯的人。 那盏狰兽灯最终没有送出去,它在墙角燃尽,化作一缕青烟和一堆灰烬。如同他许多未能说出口的话,无声无息地湮灭在热闹的节日里。 《名》(二) 有时庄之行会在无人处,低声练习那个名字。 “藏海。”——这是疏离的、公认的称谓。 “先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敬慕。 “稚奴。”——这是他独享的秘密,是刻入骨血的印记,是只能在心底最深处无声嘶喊的禁忌。 每一个称呼,都像是一层无法穿透的隔膜。他拥有无数个称呼他的方式,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抵达那个人。 那个名字最终盘旋在唇齿间,化为一声极轻极苦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无人听闻。 《终》 后来,藏海与香暗荼离去的那日,庄之行没有去送。他站在侯府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远处官道尽头消失的车马扬尘。 侍从低声问:“将军,可要备马?” 庄之行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必了。” 他追不上,也留不住。从一开始,他所求的,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雪地上终将被覆盖的红梅,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那个旧名。 他所能拥有的,只剩下这座用他父亲、他的感情、他的半生换来的、空旷无比的侯府。风吹过,檐角铜铃作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 第15章 [山行海宿]小段子(2) 《送礼鬼才》 庄之行得了一块上好的墨锭,据说带着松香,写字能留香三日。他美滋滋地拿去送给藏海。 “先生整日批阅公文,此墨清香提神,正合用!” 藏海接过,面无表情地闻了一下,然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阿嚏!……多谢二公子,但在下……阿嚏!……对松香……阿嚏!……过敏!” 庄之行看着藏海瞬间通红的鼻头和泪眼汪汪的眼睛,默默收回了墨锭。 原来他连拍马屁都能精准地拍到马蹄子上,还是带过敏原的那种。 《学术打击》 庄之行听说藏海精通机关术,苦读三天《机关初解》,然后抱着一堆自己都看不懂的零件去敲藏海的门。 “先生,此物……呃……似乎……颇有玄机,可否指点一二?” 藏海看了一眼那堆拼得歪歪扭扭、甚至装反了的零件,沉默了三秒。然后他伸出手,轻轻一拨,那几个零件‘咔哒’一声,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板凳腿。 藏海:“二公子,这是最新式的……凳子?很有想法。” 庄之行:“……”他现在只想用这个板凳腿敲晕自己。 《尬聊王者》 庄之行千方百计制造‘偶遇’。 花园小径,藏海迎面走来。庄之行心跳加速,大脑空白,脱口而出:“先生,今日天气甚好,适合批卷宗?” 藏海看了看阴沉沉快要下雨的天,又看了看一脸“我在说什么”的庄之行,礼貌点头:“二公子说的是,在下这就回去判批卷宗。”然后加快脚步走了。 庄之行站在原地,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嚼碎了咽回去。他为什么不问吃了吗?! 《模仿失败》 庄之行发现香暗荼总能逗笑藏海(虽然只是嘴角微扬)。他观察良久,得出结论:藏海喜欢有趣的人。 于是他去听了八公子的最新话本,记下了一个据说绝好笑的笑话。他找到藏海,一本正经:“藏先生,可知为何河豚生气?” 藏海:“不知。” 庄之行:“因为它……它……(忘词了)因为它吃太撑了气鼓鼓!哈哈哈!” 现场死寂。 藏海:“……二公子,藏海告辞。”然后像见鬼一样,头也不回的跑了。 《偷梁换柱》 庄之行发现藏海常喝一种清茶,便偷偷把自己重金购来的、据说能养颜安神的顶级花茶,换掉了藏海茶叶罐里的存货。 第二天,他期待地等着藏海反馈。却见藏海蹙眉盯着茶杯,喃喃自语:“这茶味道怎地如此怪异?莫非是受潮了?”说完,顺手就把整壶茶都倒了。 《致命香气》 庄之行沐浴更衣,熏了时下京城最流行的、彰显贵族气质的“龙涎香”,自信满满地去见藏海。 结果藏海一靠近他,就连退三步,眉头紧锁:“二公子,您……” 庄之行内心狂喜:他终于注意到我的与众不同了! 藏海接着道:“……您是否碰了西南角那株‘醉鱼草’?此物花粉易引起皮疹,需尽快清洗。” 庄之行:“……” 这一天庄之行第一次知道,龙涎香和醉鱼草一个味道。 《礼物》 庄之行不死心,又打听到藏海似乎喜欢木工,连夜亲手雕了一只小鸟。他忐忑地送上:“一点心意,雕着玩……” 藏海拿着那只脖子快断掉、眼睛一大一小的木鸟,端详良久,真诚发问:“二公子雕的这是……落水后还在挣扎的鸡?” 庄之行:“是鹤!仙鹤!” 藏海:“……哦。很有想神韵。”(努力憋笑中) 好的,庄之行的大型“求而不得”沙雕翻车现场续集来了: 《精准投喂》 庄之行听说藏海忙于公务,午膳未用。他立刻冲向厨房,亲手(监督厨子)做了一碗据说是祖传秘方的十全大补汤,气势汹汹地端去书房。 “藏先生!身体为重,快趁热喝了!” 藏海看着那碗颜色诡异、散发着浓郁药味和肉味的汤,沉默了一下。 “多谢二公子美意,只是在下方才已用过点心,实在……” “不行!必须喝!”庄之行一急,霸总附体。 藏海无奈,接过碗,屏息喝了一口。然后,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到红再到青。 “二公子……这汤里,可是放了……黄莲和……羊肉?” “对啊!大补!”庄之行一脸求表扬。 藏海艰难咽下:“……很好,下次别放了。”——补没补到不知道,差点把他送走。 《才艺展示》 听说藏海欣赏有才学之人,庄之行苦练三日书法,写废了n张纸,终于挑出一幅自我感觉良好的‘静心’二字,拿去给藏海“指教”。 藏海看着那力透纸背、张牙舞爪,几乎看不出原形的两个字,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二公子……这‘静’字,写得……很有动态感。” “那这个‘心’字呢?”庄之行期待地问。 藏海斟酌了一下用词:“……嗯,能看出,笔触非常……自由不羁。” 事实上藏海当时内心想的是:这写的什么鬼画符?是静心还是闹心? 《时尚灾难》 庄之行发现香暗荼总穿一些素雅别致的衣服,藏海似乎多看她两眼。他立刻重金聘请绣娘,仿照最新款式,给自己做了一套‘飘逸出尘’的浅青色长衫。 他摇着折扇(差点扇掉),故作潇洒地出现在藏海必经之路。 藏海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二公子今日……很是清新。” 庄之行心中窃喜。 藏海补充道:“这颜色……很挑人。以及,二公子,您腰带系反了,穗子……在前面。” 庄之行:“……”他现在只想系个死结把自己挂起来。 《僚机失灵》 庄之行把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叫来,让他去藏海面前“不经意”地夸赞自己。 下属领命而去,找到藏海,一本正经:“藏先生,我家二公子真是文武双全,心地善良,昨日还亲自给后院的战马刷毛呢!” 藏海点头:“嗯,爱惜战马,是好习惯。” 下属继续:“是啊!刷得那马都快秃了!” 藏海:“……” 庄之行在后边听得差点冲出去捂住他的嘴!这到底是夸还是黑?! 第16章 [平海漫漫]心上刃 藏海成了平津侯庄芦隐真正意义上的心腹后,侯府上下便常见到一幅奇景。权势熏天、说一不二的侯爷,身边总跟着那个清瘦苍白、神色总是过分平静的年轻先生。两人同进同出,书房议事至深夜是常事,侯爷甚至允了藏海不必通传,可直入其书房重地。 起初,庄芦隐只是极致地倚重。 他发现自己几乎离不开藏海的才智。无论是朝堂上风云诡谲的博弈,还是府内繁琐的事务,甚至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勾当,只要推到藏海面前,那人总能于一片混沌中理出最清晰、最有效的一条路来。以至于庄芦隐渐渐习惯于在做出任何决断前,先问一句:“藏海,你以为如何?” 而藏海的回答,总是精准地切中要害,冷静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世间万事于他不过是一道待解的机关题。 这种绝对的理智和近乎冷酷的效率,最初只让庄芦隐觉得无比顺手。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冷静本身,竟成了吸引他的东西。 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意藏海垂眸沉思时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留意他执笔书写时清瘦指节的弧度,甚至留意到他惯常穿着的素色衣袍上,偶尔沾染的些许墨痕。 一次藏海因连日在钦天监处理积压公务,感染风寒,告假了一日。就那一日没见藏海的面容,没听到他的声音,庄芦隐便觉得心头莫名空了一块,书房里安静得令人不适。送来的文书似乎都变得棘手起来,他批阅得心烦意乱,最后竟掷了笔,对着窗外发了半晌呆。 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命小厨房熬了参汤,亲自盯着火候,然后拎着食盒骑着马就去了藏海的住处。 看到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的藏海,庄芦隐心头莫名一紧,语气却还是惯常的威严:“一点小病便如此萎靡,如何替本侯分忧?把这汤喝了。” 话出口,他便觉生硬,想找补几句温言,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板着脸站在那儿。 藏海似乎有些意外,但仍是恭敬地道谢,接过汤碗。庄芦隐就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室内只剩下轻微的勺盏碰撞声,气氛微妙得让他有些无措。 还有一回,庄芦隐得了极品的雨前龙井,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藏海。他召藏海来品鉴,烹水煮茶间,他罕见地没有谈论公务,只是闲聊般问起藏海幼年在家乡是否喝过茶。 藏海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语气平淡无波:“荒僻之地,并无此等雅物。” 那一瞬间,庄芦隐清晰地捕捉到了藏海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深沉的痛楚。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想知道那痛楚的由来,想抹平那抹情绪。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将自己杯中未动的茶,推到了藏海面前。 他开始在意藏海对他的看法。 一次他因军粮延误之事雷霆震怒,下意识便要动用军中旧规严惩相关官吏。怒火正炽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藏海安静地立在下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就这一个细微的动作,竟像一盆雪水,瞬间浇熄了庄芦隐大半的火气。他猛然惊觉自己久不掌兵,方才那番做派,在这太平京城的官场上,未免显得过于粗暴和过时。 他生生压下后续更严厉的惩罚,只草草训斥了几句便了事。 事后,他竟有些忐忑,状若无意地问藏海:“藏海,方才之事,你觉得本侯处置得可还妥当?” 他屏息等着藏海的评价,仿佛一个交了功课等待先生点评的稚童。 这种莫名的情愫悄然滋长,连庄芦隐自己都未曾透彻明白。他只是越发习惯身侧有那抹清瘦的身影,习惯在那双冷静眼眸的注视下处理纷繁事务,甚至开始在一些小事上,近乎笨拙地试图换取对方一丝一毫的不同反应。他赏下的东西越发精心,不再仅仅是金银俗物,而是会留意藏海翻阅哪些书卷,继而寻来相关的古籍孤本;见他畏寒,便不动声色地将御赐的银炭拨去大半。 庄芦隐沉溺于这种日渐深厚的依赖与欣赏交织的复杂情感中,全然未曾察觉,那份他自以为悄然萌动的“心意”,从头至尾都建立在一个巨大而血腥的谎言之上。他更不会知道,他每一次下意识的关切,每一次刻意的靠近,在那深知一切真相的藏海眼中,是何等荒谬而讽刺的景象。 他捧出的每一分热,碰到的都是藏海心底那座永不融化的、由至亲鲜血凝成的冰封深渊。 第17章 [平海漫漫]硎上恩 书房里的银霜炭烧得噼啪作响,暖得有些燥人。庄芦隐又将一碟御赐的精致点心推到我面前,语气是一种近乎刻意的温和:“藏海,你近日劳顿,多用些。” 我垂眸,依礼谢过,指尖拈起一块,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勾不起半分暖意,只觉胃里沉滞。 他看我的眼神,日益不同了。 起初是看一把好用的刀,警惕又贪婪;后来是看一件稀世的宝,满意且自得;如今,那目光里却掺进些别的东西……一种让我脊背发寒的探究与……热切。他开始留意我的起居,过问我的冷暖,甚至在我因风寒告假时,竟亲自提了参汤来。 那日他踏入我房中,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却板着脸说出关怀的话。我看着他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与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平津侯判若两人。我低头喝汤,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黏在我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有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只能更紧地握住碗,用瓷壁的微烫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是我的仇人,是屠我满门的元凶之一。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荒谬得像一场血腥的宴席上突然端来一碗甜汤,只令人作呕。 他偶尔会试图与我“闲谈”,问起我的过去,我的家乡。每一次发问,都像一根冰冷的探针,试图撬开我严防死守的过往。我必须以全部的意志力压下瞬间翻涌的血色记忆,用最平淡无奇的谎言将他的试探挡回去。 “荒僻之地,并无此等雅物。”我说出这话时,能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收缩,痛楚尖锐如锥,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而他,竟会因我瞬间的沉默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惜的神色? 可笑。太可笑了。他凭什么怜惜?他脚下踩着的就是我亲人的骨血! 最令我警惕的是,他似乎在无形中开始依赖我的判断,甚至在意起我的看法。 那次他因军粮之事欲大发雷霆,重现军中旧日的酷烈作风,我不过下意识微蹙了下眉,并非劝阻,只是本能计算着此举会引发的后续麻烦。他却立刻注意到了,那滔天的怒火竟硬生生敛去大半,最后只草草收场。 事后,他甚至来问我:“方才之事,藏海,你觉得本侯处置得可还妥当?”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同般的期待,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爬升。 他在向我寻求什么?肯定?赞赏?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谁,我又是谁? 我垂下眼,用最公式化、最无可指摘的语气回答:“侯爷英明。”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嘲讽。庄芦隐,你可知你此刻小心翼翼揣度其心思的人,日夜想的都是如何将你拖入地狱? 他赏下的东西越发精心,从金银变为孤本古籍,甚至是我多看了一眼的砚台。每一次赏赐,都像在无声地编织一张更华丽的网。 我照单全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心中却冷眼旁观。他投入的越多,将来得知真相那一刻,才会摔得越惨痛。 我看着他在这条自以为是的路上越走越远,看着他眼中那令人不适的热度日渐升温。这扭曲的景象并未让我产生丝毫动摇,只让我复仇的决心更加冰冷坚硬。 他此刻所有的“用心”,所有的“另眼相看”,在我眼中,不过是仇人临死前最滑稽、最可悲的独角戏。我只需耐心等着,等着这张由他自己亲手织就的、充满虚情假意的网,最终将他彻底缚紧,勒断他的脖颈。 暖阁香浓,炭火正旺。我安静地立于他身侧,扮演着他最得力的心腹,而他偶尔投来的、那掺杂着不明情愫的目光,只让我觉得,这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称心如意了。 第18章 [山行海宿]秋 秋高气爽,钦天监于鸡鸣山所设观象台的庭院里,几株古银杏树已是金黄满冠。 新任监正藏海一身素净的官袍,正站在一副新制的巨大天文仪旁,指导着下属调整机括。他年纪虽轻,但神色沉静,目光专注,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仪。 “错了,卯时三刻的星轨偏移,非是枢轴之过,乃地动微扰所致,需以‘平水法’校准。”藏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手指精准地点在仪器一处毫不起眼的刻度上。下属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马蹄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官署惯有的清静。只见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骑马直至院门外,为首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正是平津侯府的二公子庄之行。 因母亲卧病一个月,这两日终于痊愈,忧心许久的他今日终于宽心应下与友人来鸡鸣寺,归来时途经此地,被钦天监院内那庞大的天文仪吸引了目光。 “哟,这大家伙是个什么稀罕物?瞧着比钦天监那个还精巧!”庄之行好奇心起,也不通传,径自就迈步进了院子,他的朋友们也嘻嘻哈哈地跟了进来。 下属见状,正要上前阻拦,藏海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认得庄之行,这位平津侯家的二公子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散漫不羁,却并非恶徒。 庄之行凑近那天文仪,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那光滑的铜铸星盘。 “此物精贵,不可妄动。”藏海出声,语气平和却自带分量。 庄之行闻声回头,见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官员,官袍上的补服显示其品级不低,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净,仿佛能映出人心。 他素来不惧官身,只觉得这官员气质独特,不同于他常见的那些迂腐或谄媚之辈,便笑嘻嘻地拱手:“这位大人莫怪,实在是这器物精巧,一时手痒。不知大人如何称呼?这大家伙又是做什么用的?” “下官蒯衡,忝为钦天监监正。此乃浑天仪,用以观测星象,推演历法。”藏海简单答道,并无不耐。 “监正?这么年轻的监正?”庄之行略感惊讶,随即笑道,“蒯监正有礼了。我是庄之行。你说这能推演历法?那可能推演我今日猎了几只兔子?”他本是玩笑之语,身后友人皆笑。 藏海却并未觉得被冒犯,只淡淡一笑:“天文仪不测兔踪,只观天道。不过,二公子今日袍角染尘略带草屑,眉宇间有奔波之色却无收获之喜,想必是纵马欢愉远甚于狩猎所得。” 庄之行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大笑起来:“神了!藏监正莫非真能掐会算?我今日确是只顾着跑马,一箭未发!”他觉得这位年轻监正有趣极了,不像个官员,倒像个妙人。 藏海微笑不语。 自那日后,庄之行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隔三差五就往钦天监跑。起初是借着询问星象历法的由头,后来干脆就是来找藏海。他发现藏海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无半分倨傲,尤其谈起天文地理、机关营造时,眼中那种专注与神采,极为吸引人。 而藏海也对这位“不务正业”的小侯爷颇感意外。庄之行虽不爱读书,却极聪明,对新鲜事物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极强的动手能力。藏海演示如何校准仪器的微妙手感,他看几遍便能模仿个七八成;藏海讲解星宿运行之理,他虽记不住那些复杂名目,却能提出些天马行空却偶有灵光的问题。 有时藏海伏案绘制星图或计算历法,庄之行也不打扰,就自个儿在院子里琢磨那些辅助仪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夕阳西下,他会拉上忙完的藏海:“藏海,别忙了!走,我知道新开了一家酒肆,羊肉极好,我请你!” 藏海往往无奈,却也多由着他去。他自幼沉浸学问,师兄弟虽多,长大后无一不为之内敛,庄之行这般赤诚热烈、毫无机心的接近,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怀念。 一次,庄之行见藏海为调整一个大型圭表焦头烂额,几个工匠都不得法。他围着那圭表转了几圈,忽道:“藏兄,你这底下基石是不是有点歪?我看着好像这边缝宽点?”他常玩马鞍、弓弩,对这些细微的平衡差异有种野路子般的直觉。 藏海一怔,仔细勘验,果然发现一处极隐蔽的基础沉降。问题迎刃而解。他看向一脸“快夸我”的庄之行,不禁失笑:“之行兄果然……目光如炬。” 庄之行得意洋洋:“那是!别以为我只懂跑马喝酒!” 秋去冬来,银杏叶落尽,覆上一层薄雪。庄之行揣着新得的手炉来找藏海,非要塞给他:“你们这地方阴冷,抱着这个暖和。这可是西域来的好东西!” 藏海推拒不过,只得接过。手炉暖意融融,一直熨帖到心里。 他看着身旁搓着手哈着白气、笑嘻嘻说着市井趣闻的庄之行,忽然觉得,这规整严谨、常与冰冷星辰打交道的钦天监,似乎也因为此人的到来,变得生动温热了许多。 或许,君子之交,亦能如此简单。不论门第,不涉利益,只因投契,便可共赏一片星空,同饮一壶暖酒。 私设无仇版 稚奴名衡,字藏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山行海宿]秋 第19章 [平海漫漫]秋暮 深秋的钦天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淡淡墨香的气息。庭院里,新任监正藏海正俯身于一副巨大的星图前,指尖划过繁复的刻度,低声与身旁的博士讲解着近日观测到的星轨微妙偏移。他身姿挺拔,虽年纪尚轻,但眉宇间凝着的沉静与专注,已颇具威仪。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院内的静谧。藏海并未立刻回头,直至将最后一句交代完毕,才从容直起身。 来人并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披墨色大氅,气度雍容沉肃,正是平津侯庄芦隐。他奉旨入宫议事,途经钦天监,忽想起近日朝中关于修订历法的争议,便信步走了进来。 “下官参见侯爷。”藏海转身,依礼躬身,态度恭谨却无谄媚,目光清正平和。 庄芦隐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藏海,落在他身后那精密的浑天仪上。“蒯监正不必多礼。本侯途经此地,见此仪精巧,一时兴起,进来一观。可是惊扰了监正公务?”他语气平淡,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却也并无苛责之意。 “侯爷言重了。此乃钦天监分内之事,谈不上惊扰。”藏海侧身一步,让出视野,“侯爷所见的乃是新制的浑象仪,较之旧仪,于黄道、赤道转换更为灵便,观测辰宿列张也更为精准。” 庄芦隐并非不通文墨的武夫,闻言走近细看。只见那铜仪之上,星宿罗列,机括交错,制作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巧夺天工。”他由衷赞了一句,目光转向藏海,“听闻蒯监正年少有为,于天文历算、机关营造之上颇有深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侯爷谬赞。下官愚钝,不过是恪尽职守,仰赖先人智慧与陛下信重罢了。”藏海应对得体,不居功,不自矜。 庄芦隐心中暗暗点头。他见过太多有才之士,或锋芒过露,或迂腐不堪,如藏海这般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不卑不亢的,实属难得。蒯铎真是有个好儿子。 他忽然想起一事:“今岁冬至日蚀之期,钦天监推算可已明确?礼部那边催问了几次,关乎祭典仪程。” 藏海略一沉吟,便清晰答道:“回侯爷,据下官与同僚连日演算观测,已初步推定在冬至日酉时三刻至戌时初之间,具体时分与可见地域,还需再观测天象数日,方能最终呈报。下官已命人加紧核算,断不敢误了朝廷大事。” 回答条理分明,既有结论,又留有余地,显是深思熟虑,绝非敷衍。庄芦隐心中更是欣赏。他平日接触多是军国大事或官场倾轧,此刻与这年轻官员谈论精微学问,倒觉耳目一新。 “甚好。”庄芦隐语气缓和了些,“此事关乎礼制,务必精准。若有需协调之处,可遣人至侯府知会。”这已是一句难得的承诺与支持。 “下官谨记,多谢侯爷。”藏海再次躬身。 庄芦隐又随意问了几句观星台日常运作、人手可还充足等闲话,藏海皆一一据实回答,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不知不觉,竟在院中站了一刻有余。庄芦隐平日政务繁忙,罕有如此闲暇与人谈论这些“无用”之学,此刻竟觉心中些许宁静。他看了一眼身旁始终从容不迫的年轻监正,忽然道:“蒯监正如此年轻,便担此重任,可觉吃力?” 藏海抬眼,对上庄芦隐探究的目光,坦然道:“职责所在,不敢言吃力。唯尽心竭力,以求无误而已。” 庄芦隐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欣赏,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不再多言,只道:“天色不早,本侯也该出宫了。蒯监正,好自为之。” “恭送侯爷。” 庄芦隐转身离去,墨色大氅在秋风中拂动,身影渐行渐远。 藏海立于原地,目送其离开,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方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星图之上,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方才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夕阳余晖将钦天监的庭院染成金色,浑天仪的铜辉与天边晚霞遥相呼应。一场始于公事的寻常对答,无人知晓命运的齿轮曾在此悄然擦肩,未留痕迹。 私设无仇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平海漫漫]秋暮 第20章 [平海漫漫]饮鸩止渴 ??庄芦隐被皇帝下令关起来时,藏海并不为此放松。 ??平津侯在京城十年,于朝堂上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在武将中的威望也是极高。所以除非他直接造反,否则皇帝为了安定,也不会轻易定下死罪。 ??可藏海好不容易才将计划进展到这一步。眼见着即将大仇得报,自然不容结果有失。 ??拎着食盒入了天牢,藏海将庄善准备的吃食一一摆好后,就迫不及待的出了牢房,把牢门重新锁上。 ??眼见两人一人在里一人在外,如未来的人生般分明,藏海却露不出一丝快意的笑来。 ??为了能够仔细观赏庄芦隐的表情,藏海特意令人放了把椅子在牢门口供其就坐。随后他刻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以“侯爷以为自己还能出去吗?”作为铺垫,将酝酿了十年的仇恨一字一句的将自己其实是蒯铎的儿子的身份砸向牢笼中的仇人。 ??庄芦隐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盯紧藏海,里面翻涌着惊疑不定的风暴。 ??如藏海如料般,庄芦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沦落到如今的下场,蒯铎之子在其中的作用只怕功不可没,这让他顿时暴跳如雷。而藏海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的笑意。 ??“你……!”庄芦隐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巨大的震惊和被愚弄的暴怒瞬间吞噬了他,他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狠狠撞向牢门,手臂猛地从栅栏间隙伸出,抓向藏海!“小杂种!竟是你!一切都是你!” ??藏海下意识后退,想拉开距离欣赏他的绝望。然而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一滑,竟踉跄着向前扑去! ??庄庐隐虽身陷囹圄,武人的本能仍在。他岂会放过这送上门的机会?那只青筋虬结的大手精准无比地攥住了藏海纤细的脚踝,猛地一拽! ??“呃!”藏海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拖得重重撞在牢门之上,胸口闷痛。他挣扎着想脱身,庄庐隐的力量却大得惊人。 ??“放开!”藏海厉声呵斥,徒劳地踢蹬。 ??“放开?”庄庐隐狞笑,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探出,竟隔着牢笼,粗暴地一把扣住了藏海腰间的玉带,狠狠将他整个人更紧地压在冰冷的栅栏上。挣扎间,藏海的衣襟被扯乱,露出小片白皙的胸膛和之前并未好全,如今又渗出血丝的伤口。 ??“本侯还真是小瞧了你……蒯铎的儿子……”庄庐隐的气息灼热而危险,喷在藏海耳侧。他制住藏海所有挣扎,一只手竟恶劣地向下探去,隔着衣料精准地握住了藏海因惊吓和剧烈对抗而微微抬头的脆弱之处。 ??“你做什么!放手!”藏海浑身一僵,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拼命扭动,却被牢笼和庄庐隐的力量死死禁锢。 ??“做什么?”庄庐隐的声音低沉而扭曲,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和难以言喻的疯狂,“看看你这副样子……蒯铎在地底下,不知能否安息?” ??他的动作粗暴而熟练,带着一种绝对掌控下的羞辱。藏海的挣扎在他的力量面前显得徒劳而可笑。屈辱、愤怒、仇恨,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被强行挑起的战栗,如同毒藤般缠绕上藏海的心脏。 ??他咬紧下唇,不肯泄出一丝声音,眼角却因极致的情绪和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而逼出生理盐水。 ??庄庐隐死死盯着他染上绯红却满是恨意的脸,手下动作愈发狠戾。不过短短几十息,藏海身体猛地绷紧,一阵剧烈的颤抖后,竟是在仇人手中被迫达到了极致。 ??一瞬间,牢房内外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藏海脱力地靠在牢门上,面色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苍白和冰冷的死寂。他眼中燃烧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沉淀为更深的、淬毒般的恨意。 ??庄庐隐缓缓收回手,看着指尖若有似无的湿意,又看看眼前仿佛被彻底玷污、碾碎的蒯家遗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混合着报复的快意和某种更深沉的黑暗。 ??“滚吧。”他最终松开了手,声音沙哑,“你记住,等我出去,必杀你!” ??藏海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几乎再次摔倒。他死死瞪了庄庐隐一眼,那眼神如冰似刀,最终一言不发,迅速整理好狼狈的衣袍,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这间充斥着屈辱与仇恨的牢房。 ??庄庐隐站在原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缓缓握紧了拳,又慢慢松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旖旎又肮脏的气息。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这场博弈,还未结束。 第21章 主题:【浅谈】今日毬赛颁奖,平津侯似乎对那位藏海先生颇为 主题:【浅谈】今日毬赛颁奖,平津侯似乎对那位藏海先生颇为赏识? 1L 楼主(今日围观群众) 今日毬赛决赛,平津侯爷亲临为优胜者颁奖,场面甚是热闹。侯爷威仪不减,令人敬畏。然则,在下于人群中多看了几眼,发觉侯爷与身旁那位近来声名鹊起的藏海先生,似有几分不寻常的默契。不知可有同好留意? 2L 楼主好眼力,我也去了!藏海先生是侯爷带来的吧?就站在侯爷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 3L 正是。曹公公宣旨时,侯爷目光扫过场上众人,最后似是无意,侧首与藏海先生低语了一句。藏海先生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侯爷便像是得了什么肯定一般,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 4L 楼主(今日围观群众) 回复3L:兄台观察入微!正是这个细节让我心生诧异。侯爷何等人物,需向一幕僚征询意见?即便征询,又何必在如此场合?更奇的是,藏海先生反应如此平淡,侯爷竟也不以为忤。 5L 或许藏海先生深得侯爷信任,侯爷视其为左膀右臂,故而有此一问? 6L 即便如此,场合也不对啊。那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仿佛身边站着那人,遇事便想听听他的看法,无关乎场合。 7L(理性讨论) 诸位是否想多了?或许侯爷只是就毬赛结果或二公子的表现,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藏海先生负责筹备事宜,侯爷问他也在情理之中。 8L 回复7L:情理上说得通。但感觉……就是感觉不对。侯爷当时那神情,不像是主公对下属,倒像是……与一位极信任的友人交换眼色。 9L 而且颁奖结束后,侯爷移步,藏海先生自然紧随其后,两人步伐节奏都几乎一致。侯爷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他是否跟上,仿佛笃定他一定在。这种默契,非一日之功,也绝非普通上下级能有。 10L 楼主(今日围观群众) 诸君还记得藏海先生初入侯府时吗?听闻颇多波折。如今看来,不过短短时日,竟能得侯爷如此信重,伴其出席这等场合,且姿态如此……自然松弛。此人之能,深不可测。而侯爷用人之魄力,亦或……是其眼光之独到,更非常人所能及。 11L 楼主这话说得圆融。究竟是藏海先生手段高超,还是侯爷另眼相待,抑或二者皆有?真真耐人寻味。 12L 我等外人,也就看个热闹罢了。只知如今侯爷身边,这位藏海先生是愈发重要的人物了。日后京城局势,怕是与此人息息相关。 13L 楼主(今日围观群众) 12L兄台说的是。今日所见,不过一鳞半爪,妄加揣测实属不该。只是侯爷位高权重,其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身边骤然出现这般人物,难免让人多看几眼,多想几分。此话题就此打住吧,免得徒惹是非。 --- 【本帖讨论已结束】 第22章 主题:【匿名树洞】论大老板突然开始注重“员工关怀”了怎么 主题:【匿名树洞】论大老板突然开始注重“员工关怀”了怎么办?对象还只有一个人! 1L 匿名(瑟瑟发抖的打工人) 如题。我们部门以前氛围是“狼性文化”,大老板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所有人噤若寒蝉。最近来了个新大神,能力是真强,项目搞得风生水起。但问题是,大老板对他的态度……好到令人发指!导致我们整个部门的“生存法则”都乱了! 2L 匿名 秒懂!楼主我们是一个大老板吗?是不是那个姓Z的新大佬? 3L 匿名(瑟瑟发抖的打工人) 回复2L:握爪!就是他!以前大老板召见,我们都得在门口做十分钟心理建设。现在呢?Z大佬推门就进!甚至有时候大老板会溜达去他办公室!我们整个走廊的人都得立刻进入“假装很忙”的表演状态! 4L 匿名(前台小妹) 补充一个!以前给大老板送文件,呼吸都得放轻。现在给Z大佬送东西,大老板有时候会在,气氛居然……有点缓和?上次我进去,大老板居然在亲自给Z大佬倒茶!我眼睛差点瞎了! 5L 匿名 倒茶???这是那个骂人骂到总监哭着想辞职的大老板??? 6L 匿名(瑟瑟发抖的打工人) 回复5L:不然呢!而且Z大佬居然很自然地接了!他还说了句“谢谢,有点烫”。大老板就“嗯”了一声,也没生气!这什么魔幻剧情! 7L 匿名(行政部) 实锤了。大老板最近亲自吩咐下来的事,十件有八件跟Z大佬有关。“他办公室的椅子换一把更符合人体工学的”、“窗边的绿植换盆他喜欢的”、“下午茶点心换成苏式的,不要太甜”……我们行政部都快成他的专属后勤了! 8L 匿名 酸了酸了。这就是顶级人才的待遇吗?我们这些凡人活该用破椅子吃齁甜的点心? **9L 匿名(财务吃瓜) 楼上,不止呢。Z大佬的报销单,是大老板特批的“绿色通道”,看都不看直接签。上次有个项目超支了一点,要是搁别人,早就被喷死了,大老板就问了Z大佬两句,居然就批了!还说什么“下次注意就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10L 匿名(瑟瑟发抖的打工人) 最可怕的是开会!Z大佬敢直接反驳大老板的方案!而且不是委婉地说,是直接说“这里不行,我觉得应该这样”。我们底下人冷汗都下来了,结果大老板居然……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说“有点道理,你再详细说说”?这会议我没法开了!世界观崩塌了! 11L 匿名 懂了。这不是员工关怀,这是“区别对待”!是“特权”! **12L 匿名(理性分析) 也不能这么说吧。Z大佬确实厉害啊,他来了之后,公司几个老大难项目都盘活了,业绩蹭蹭涨。大老板这是惜才,给核心人才特殊待遇,也说得通吧?就是为了让他更死心塌地干活? 13L 匿名 回复12L:惜才会关心他下午茶点心甜不甜?惜才会因为他一句“夜里看书光线不好”就给他换全套顶配护眼灯?这已经不是惜才了,这简直是……(词穷了) 14L 匿名(观察者) 我感觉大老板看Z大佬的眼神都不对。不是看下属的眼神,是那种……欣赏、依赖、甚至有点“你得一直在那儿”的意味。好像Z大佬是他的定海神针。 15L 匿名(瑟瑟发抖的打工人) 回复14L:对对对!就是定海神针!Z大佬要是请假半天,大老板那天情绪明显就更低沉,气压更低,我们更不敢喘气。他一回来,哎,天就晴了。 16L 匿名 所以,我们的生存法则变成了:抱紧Z大佬大腿!只要Z大佬心情好,项目顺利,我们日子就好过! Z大佬,求您长命百岁,永远在公司!我们的幸福就指望您了! 17L 匿名 1!Z大佬万岁! 18L 匿名 10086!虽然酸,但为了好日子,我选择拥护Z大佬! --- 【本帖匿名发布,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那一定是巧合】 【温馨提示:专注工作,勿议上司,保护你我他】 第23章 [平海漫漫]侯爷身边那位新先生 我是侯府后厨专管采买的张婆子,在府里待了快二十年了,见过侯爷身边来来往往多少人?杨先生、储先生……那都是过去的风云人物了。可最近这位新来的藏海先生,真是让我这老婆子都瞧出些不一样来。 先说这吃食。侯爷的小厨房,向来是按祖制和老规矩来的,几十年没变过。可自打藏海先生入了府,成了长史,住进了内园离侯爷书房最近的“听竹轩”,这规矩就悄悄破了。 侯爷竟亲自吩咐下来,说藏海先生是南边来的,口味清淡,让厨房每日单给他备几样精致的江南小点,羹汤也要撇净了油花再送过去。这待遇,连两位公子小时候都没有过!我们私下嘀咕,侯爷这哪是养幕僚,怕是养了位…… 再说这进出。侯爷的书房是什么地界?那是军机重地,等闲人靠近不得。杨先生当年得势时,也得在门外候着通传。可这位藏海先生呢?他来了之后,侯爷就发了话,藏海先生来了,可直接进去,无需通传! 有好几次,我送新到的时鲜果子去书房外间,隔着门都能听见里头两人争论的声音,藏海先生的声音清朗,据理力争,侯爷的声音听着像是恼了,可最后……最后往往就没声了,或者是侯爷哼一声,这事就算依了藏先生的意思。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侯爷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几时对人这样让步过? 还有一桩事,我记得最真。前阵子藏海先生不知办了件什么极漂亮的大事,那日晚膳,侯爷心情极好,竟让我把饭桌摆到听竹轩去,说要与藏海先生小酌两杯。那天晚上,我进去送酒时,瞧见侯爷亲自给藏海先生斟酒,脸上那笑意,是真心实意的开怀,不是平日里应付官场人的那种。侯爷还指着桌上几样菜对藏海先生说:“这都是你家乡风味,尝尝可还地道?”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侯爷何时对一个人的饮食起居这般上心过了? 哦,还有毬赛那天。二公子得了状元,是天大的喜事。侯爷从场上回来,赏赐了下人,府里一片欢腾。可我瞧见侯爷在人群里寻摸了一圈,看到藏海先生安然站在廊下对他微笑颔首,侯爷那眼神才彻底放松下来,那种情,不像主公对下属,倒像是……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府里下人们眼睛都亮着呢,现在谁不知道,藏海先生是侯爷跟前第一等得意的人?他的话,有时比管家还管用。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心里明白,这位先生,不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侯爷的心思,深似海。我们只管看出来,这位藏海先生来了之后,侯爷似乎……比以前有人气儿了些,偶尔能见到点真心的笑模样了。 这是好事。只盼着这位先生能一直得侯爷的心,安安稳稳的,别像前头那几位一样……唉,不说了,灶上还炖着给听竹轩的冰糖百合羹呢,侯爷特意嘱咐了,要用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才入味。 —— 平津侯府 张婆子私记 第24章 主题:【匿名区】有没有人觉得,侯爷对听竹轩那位,好得有点 主题:【匿名区】有没有人觉得,侯爷对听竹轩那位,好得有点过分了? 1L 匿名(后厨小透明) RT,憋了好久了,不吐不快。楼主在后厨干活,有些事看得真真的。那位藏海先生来了以后,侯爷的规矩都快为他改完了! 2L 匿名 沙发!抓住听竹轩瓜友!楼主快细说! 3L 匿名(马厩小厮) 1!我也觉得怪怪的。那位先生出入书房像回自己家,我们通报都省了。有回我远远看见侯爷和他站在廊下说话,侯爷居然……在笑?不是那种吓死人的冷笑,是真的在笑! 4L 匿名(后厨小透明) 回复2L3L:来了来了! 首先,吃食!侯爷小厨房的菜单几十年雷打不动,现在呢?天天单做江南菜!什么龙井虾仁、冰糖火腿、莼菜羹……还得少油少盐。王师傅都快成专厨了!这待遇,府里谁有过? 5L 匿名(花园修剪) 确实……侯爷以前最多问一句“今日饭菜可合口味”,现在直接点名要做什么给那边送去。上次那盅汤火候差了点,侯爷没说什么,管家脸色都白了,赶紧让我们重做。 6L 匿名(书房外院洒扫) 胆子大点说……我怀疑侯爷在听竹轩待的时间比在正院都长。经常深夜了,那边灯还亮着,侯爷还在里头议事(或者就是说话?)。这……杨先生当年也没这待遇吧? 7L 匿名 回复6L:何止是议事!我有次送东西过去,好像听到里面在……争论?那位先生声音不大,但句句清晰,侯爷听着好像有点生气,但最后居然……没发火?!就哼了一声?这要是别人,早拖出去了吧! 8L 匿名(门房) 补充一个:藏海先生出门,侯爷有时候会特意让备那辆最稳的马车,说先生畏寒,车里要多加个暖炉。这心细的……我对我爹都没这么细心。 9L 匿名(后厨小透明) 回复8L:对对对!还有上次先生好像有点咳嗽,侯爷直接让管家去库里取老参炖汤!我的天,那是贡品啊! 10L 匿名(理性讨论) 呃……会不会就是因为藏海先生特别有才华,帮侯爷解决了很多难题,所以侯爷特别赏识他?礼贤下士? 11L 匿名 回复10L:赏识我信,“下士”可真没看出来。侯爷那态度,根本不是上位者对下属的赏识,更像是……平起平坐?甚至有点……迁就? 12L 匿名(花园修剪) 回复10L:礼贤下士会关心下属晚上睡得好不好,被子够不够厚?(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管家天天查问听竹轩的用度!) 13L 匿名(马厩小厮) 总结一下:吃穿用度,顶级配置;出入自由,形同副主;言语无忌,独得恩宠;关怀备至,堪比……(我不敢说) 14L 匿名 13L真相了!所以这根本不是礼贤下士,这是…… 15L 匿名(瑟瑟发抖) 楼上的都别说了!还想不想干活了!侯爷的事也是我们能嚼舌根的?散了散了! 16L 匿名(后厨小透明) 回复15L:匿名区不就是干这个的嘛!反正我就觉得,侯爷待这位先生,跟待任何人都不一样。咱们心里有数,伺候得更精心点总没错。这位爷,可是侯爷心尖上……(划掉)是侯爷极其看重的人! 17L 匿名 楼主保重!此帖必火!留名! 18L 匿名 1 留名吃瓜。希望藏海先生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在胡说八道什么)。 --- 【本帖为匿名帖,发言内容不代表本论坛立场】 【温馨提示:请勿传播未经证实的信息,专注本职工作】 第25章 [平海漫漫]星河暗度 七夕夜,边塞的将军府中却无多少佳节气氛。庄芦隐屏退了左右,独自坐于阁中,面前摊着兵书,却一字也未看进去。案几上摆着厨房依制备的巧果与酥糖,精致,却冰冷无人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天际星河低垂,璀璨得有些刺眼。牛郎织女尚有一年一会之期,而他与那人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与冰冷算计,比银河更难逾越。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但他立刻便认出来了。 藏海端着漆盘走近,盘上是一碗新煮的羹汤,热气氤氲。“将军,厨房新进的莲子,炖了冰糖百合,清热安神。”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汇报公务。 庄芦隐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放下吧。” 藏海将羹碗轻轻放在案几另一端,与那些巧果放在一处,姿态恭谨,距离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 “今日七夕,将军不去城中观灯?”藏海垂眸问道,语气听不出是真疑问还是惯例的寒暄。 “聒噪。”庄芦隐哼了一声,终于侧过头看他。青年穿着一身素青常服,立在灯影与水光交织的朦胧里,侧脸清俊,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半点节日的暖意。 庄芦隐心里莫名一阵烦躁。他想起那日地牢里,这双冰湖般的眼睛也曾被迫漾起波澜,染上惊怒与屈辱的水光……他指节微微蜷缩,压下那不合时宜的、黑暗的悸动。 “将军府难道短了你这碗羹汤,需要你亲自送来?”庄芦隐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惯有的讥诮。 藏海微微躬身:“下人粗手笨脚,怕火候不对,辜负了将军的食材。” “是吗?”庄芦隐盯着他,忽然抬手,指了指那碗羹,“你试过了?” 藏海一怔,抬眼看向庄芦隐。对方的目光深沉,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这不是主公对下属该有的命令。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隐约传来远处街市的喧闹,更衬得水阁寂静。 藏海垂下眼帘,上前一步,拿起盘中的小匙,舀了半勺汤,安静地送入口中。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温度适中,甜度也正好。”他放下银匙,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一项寻常的试毒程序。 庄芦隐却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他身体前倾,靠得更近些,目光掠过藏海微微湿润的唇角,声音压得低了些:“我说的,不是这个。”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自然知道庄芦隐指的什么。那日牢房里屈辱的记忆如毒蛇般窜上心头,指尖微微发凉。但他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属下愚钝,不知将军何意。” “愚钝?”庄芦隐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上,“蒯家小子,你跟‘愚钝’二字,可沾不上边。” 他又用了这个称呼。像是在提醒彼此那无法磨灭的过去,又像是在划清界限,偏偏语气里缠着一丝暧昧不清的钩子。 藏海不再接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将所有真实情绪死死封存的模样,那股无名火又升腾起来,却无处发泄。他最终挥了挥手,像是厌倦了这场无声的较量:“罢了。下去吧。” “是。”藏海依言行礼,转身退下,步伐稳得没有一丝紊乱。 直到那抹青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庄芦隐才收回目光。他看了一眼那碗被藏海试过的羹汤,端起来,就着那人方才用过的匙子,将微温的汤送入口中。 莲子清苦,冰糖甜腻,交织在一起,味道复杂得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他抬头望向窗外,星河依旧璀璨。传说今夜鹊桥相会,所有祈愿都能上达天听。 可他与那人之间,隔着的岂止是星河?是蒯家满门的血,是算计利用的局,是地牢里沾染了污浊与暴力的触碰,是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扭曲的吸引。 他放下碗,羹汤已冷。 终究是,锦书难托,暗渡无门。 看了小破站里右耳水莫太太的假设平津侯闯宫门成功面圣的剧,就写了这篇。不知道算不算借梗,侵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平海漫漫]星河暗度 第26章 主题:【匿名讨论】咱们这位新任监正藏海大人,到底是什么来 主题:【匿名讨论】咱们这位新任监正藏海大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这升迁速度也太吓人了! 1L 匿名 憋了好久了,不吐不快。藏海大人空降钦天监,直接坐上监正之位,这速度简直坐火箭啊!都知道他之前是平津侯府的红人,深得侯爷信重。虽说大人确实有真才实学,一来就雷厉风行办了几个大案,整顿了风气,但这背后……真的全是靠才华吗?没点别的?懂的都懂吧? 2L 匿名 沙发!楼主胆子好肥,但我喜欢!我也觉得蹊跷。平津侯是什么人?那是能轻易对人推心置腹的主儿?这位藏海大人年纪轻轻,凭什么就能得侯爷如此青眼,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又直接空降到咱们这儿? 3L 匿名 呵呵,楼主还是年轻。这京城里头,升官发财,光有才华顶什么用?还得有门路,有靠山!藏海大人这靠山,可是硬得很呐。侯爷一句话,比咱们埋头苦干十年都管用。你们想想,以前杨真在的时候,哪有这么容易升迁?现在这位倒好,一步登天。 ?? 4L 匿名 可是他确实解决了皇陵地宫的难题啊!这是实打实的功劳吧? ?? 5L 匿名 回复4L:功劳不假。但你怎么知道那难题不是侯爷为了给他铺路,特意设下的“机遇”?侯爷手下能人异士少了?偏偏就他一个刚来的风水先生能破解?这巧合也太巧了点。我听说啊,那天侯爷亲自在地宫外头等着,一听说破解了,立马就进去把人接出来了,那着急的样子,啧啧。 ?? 6L 匿名 而且你们没发现吗?藏海大人长得……是不是也太扎眼了点?清冷孤傲那一挂的,跟侯爷府里那些五大三粗的幕僚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侯爷对他,那可真是……与众不同。亲自冲进火场救人的是谁?为了他跟曹公公开杠的是谁?这已经超出一般主公对谋士的关照了吧? 7L 匿名 楼上你……你这话意思有点危险啊。莫非是说…… 8L 匿名 我可什么都没说!但侯爷的喜好,京城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吧?以前杨真得势的时候,也没见侯爷对他那么上心过。这位藏海大人,怕是不仅“才”能出众,“色”也能出众吧?我听说侯爷特意把离自己书房最近的听竹轩拨给他住,这待遇,连侯府两位公子都没有呢! ?? 9L 匿名 俺们底下人也偷偷议论过。都说这位新监正,是侯爷放在心尖上的人。不然能这么顺风顺水?你看他办事,手段是厉害,但也够狠辣,得罪了多少人?要不是侯爷在背后撑着,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就上次那个贪腐案,他一下子扳倒了好几个世家子弟,要不是侯爷在后面顶着,他能这么顺利? ?? 10L 匿名 确实……大人他……容貌气度是极好的。就是太冷了些,好像对谁都隔着一层。但唯独对侯爷……(我不敢说了) ?? 11L 匿名 快说快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 12L 匿名 就是……有一次侯爷来咱们衙门,好像是视察什么。藏海大人陪着。平时对我们冷若冰霜的大人,在侯爷面前虽然还是恭敬,但那种感觉……不一样。眼神会跟着侯爷走,侯爷说话的时候他会特别专注。而且侯爷看他那眼神,也……嗯……很有占有欲。有一次大人和别的官员说话站得近了些,侯爷立马就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去了。 ?? 13L 匿名 我就说!这不就是话本里写的吗?!冷清美人受 x 霸道权臣攻! ?? 14L 匿名 楼上慎言!不要命啦!不过……确实好嗑(小声)。但是说真的,你们不觉得监候司的时全大人对藏海大人也很特别吗? ?? 15L 匿名 哼,不过是攀上了高枝罢了。有什么真本事?说不定那些功劳,都是侯爷手下人做好了,安在他头上的呢?就为了给他镀金,好名正言顺地提拔上来。你看他那个管家,姓高的那个,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指不定是侯爷派来监视(保护)他的呢。 ?? 16L 匿名 可是……藏海大人懂的真的很多啊。天文历算、地理堪舆、甚至机关营造,他都极其精通!好几次我们遇到的难题,他一点就透,甚至能指出更优的解法。这不像全是别人代笔的吧? ?? 17L 匿名 回复16L:谁知道是不是提前请高人做好了功课,专门来显摆的?或者他本身就是侯爷培养的秘密武器?现在放出来亮亮相?总之,我不信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能凭空这么厉害。 ?? 18L 匿名 唉,说起来,大人吃得特别少,特别清淡。身子骨看着也不像很健壮的样子。有时候脸色苍白得很,怪让人……嗯……心疼的。莫非在侯爷身边……也挺辛苦的?(我瞎猜的!)而且我注意到,每次时全大人来送修复文书的时候,都会特意带一些滋补的药材来,虽然大人每次都很客气地谢绝了。 ?? 19L 匿名 18L你这话信息量好大!“辛苦”……哪种辛苦?(狗头保命)不过说起时全大人,我也觉得他对监正大人特别上心。 ?? 20L 匿名 对对对!时全大人平时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的,唯独对藏海大人不一样。我经常看见他在大人值房外徘徊,有时候一站就是好久,但又不敢进去。那眼神……分明有鬼! ?? 21L 匿名 我也来说个事。有一次深夜我回去取落下的东西,看见时全大人独自一人站在藏海大人空着的值案前,手指轻轻抚过大人的笔砚,那神情……温柔又痛苦,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发现我后立刻又变回那张冷脸,快步走了。 ?? 22L 匿名 天啊!这是暗恋实锤了吧?冰山下的火种啊!所以现在是三角关系?侯爷→藏海大人←时全大人? ?? 23L 匿名 回复22L:小声点!不过说真的,时全大人也挺可怜的。明明那么关心,却只能远远看着。毕竟侯爷那边……谁敢争啊? ?? 24L 匿名 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情情爱爱的,俺看没那么复杂。时全大人就是个实诚人,藏海大人来了之后重用了他们监候司,还拨了款子更新设备,他这是知恩图报! ?? 25L 匿名 回复24L:陈师傅您太天真了!知恩图报需要深更半夜偷偷摸人家的毛笔?需要看到大人和侯爷站在一起时就脸色发白?需要每次大人和侯爷一同出现时就找借口避开? ?? 26L 匿名 这么一说还真是!每次侯爷来衙门,时全大人必定恰好外出公干或者身体不适。有一次躲不及撞上了,他那表情,活像被剜了心似的。 ?? 27L 匿名 我作证!时全大人经常来我们这儿配安神汤,有一次我多嘴问了句是不是失眠严重,他喃喃自语说“见不得,不见更苦”,然后意识到说漏嘴了,扔下钱就走了。 ?? 28L 匿名 “见不得,不见更苦”……啊啊啊这是什么深情人设!我都要倒戈了! ?? 29L 匿名 但是侯爷那边更带感啊!强取豪夺vs默默守护!话说回来,藏海大人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他对时全大人好像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对侯爷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 30L 匿名 ??我觉得藏海大人心里可能装着更大的事。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很深远,像是在透过你看别的东西。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对着南方发呆,眼角好像还有泪光。说不定人家根本无心这些情爱之事呢? ?? 31L 匿名 回复30L:南方?莫非大人家乡在南方?说起来从来没人知道大人是哪里人,家人何在…… ?? 32L 匿名 胡说八道!藏海大人才不是来历不明!他父母有名有姓,跟着学木匠手艺的师父也是有名有姓的好吗!但话又说回来,一个来历不明却才华横溢的美人,突然得到权倾朝野的侯爷宠爱,身边还有个痴情暗恋的下属……这剧情我能写一百话! ?? 33L 匿名 楼上你……算了。不过说真的,不管大人是怎么上位的,他确实有本事。咱们钦天监比以前像样多了,至少干活的人有奔头了。就是有时觉得大人太拼了,像是在赶时间一样,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完成。 ?? 34L 匿名 同意楼上。我倒是希望大人能好好的,不管是跟了侯爷还是选择了时全大人,或者谁都不选。他那样的人,合该被人好好珍惜着。 35L 匿名 最新消息!刚才侯爷又来接大人下值了!马车直接停到衙门口,侯爷亲自下来等的!时全大人本来要送文书过来,看到这场景立刻扭头就走了,那背影别提多落寞了…… ?? 36L 匿名 啊啊啊!为什么我偏偏今天请假了!错过了一场大戏! ?? 37L 匿名 所以现在是侯爷占上风?不过我看藏海大人上车时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 ?? 38L 匿名 可能是累了吧?大人今天忙了一整天,午膳都没用。时全大人中间还来送过一次参茶,但是看到大人正在和侯爷派来的人说话,在门口站了会儿又默默走了。 ?? 39L 匿名 唉,这三角关系看得我好揪心。时全大人真的好惨,明明那么关心却连表达都不敢。 ?? 40L 匿名 要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藏海大人绝非池中之物,我看他未必甘心做侯爷的笼中雀。至于时全大人……怕是注定要伤心了。身份地位差太多,而且大人明显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 41L 匿名 可是时全大人真的很用心啊!我听说他偷偷整理了藏海大人所有发表过的著述,还做了详细的批注和学习笔记。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敬佩了吧? ?? 42L 匿名 他还知道大人所有的喜好和习惯。大人畏寒,他早就备好了手炉;大人用眼过度,他特意找了明目的药方;甚至大人偏好哪种墨锭,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43L 匿名 别说了,我要为时全大人哭了。这也太痴情了! ?? 44L 匿名 但是有什么用呢?侯爷一句话,就能让大人平步青云。时全大人再关心,也只能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 45L 匿名 我倒是觉得藏海大人对时全大人是有些不同的。虽然表面上客气疏离,但每次时全大人抱病,大人都会特意吩咐厨房给他做病号饭。上次时全大人受伤,大人还亲自去探视了,虽然只待了一刻钟就走了。 ?? 46L 匿名 真的吗?看来也不是完全无情? ?? 47L 匿名 可能就是上司对得力下属的关心吧……我觉得大人对谁都是这样礼貌中带着距离。倒是时全大人,每次大人稍微对他好一点,就能高兴好几天。有一次大人夸他文书写得好,他一整天嘴角都是上扬的。 ?? 48L 匿名 救命!这暗恋也太卑微了!时全大人你醒醒啊! ?? 49L 匿名 不过说真的,时全大人虽然沉默寡言,但确实很有才华。藏海大人来了之后重用的几个人里,他是最得力的。也许大人欣赏他的能力,但也就止于此了。 ?? 50L 匿名 好了好了,咱们在这讨论得热火朝天,正主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总之就是:藏海大人深得侯爷宠爱(?),时全大人默默暗恋,而藏海大人自己似乎心里只有他的事业。咱们这些打工人还是安心吃瓜,好好干活吧!希望大人们都能有个好结局。 --- 【本帖为匿名讨论帖,内容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管理员提示:专注工作,勿议上官,谨慎吃瓜,保护饭碗】 第27章 【热帖】理性讨论:今天平津侯府团建有人拍到新图了吗??我 【热帖】理性讨论:今天平津侯府团建有人拍到新图了吗??我快饿死了!! ?? 1L 楼主 如题!自从上次藏海大人随侯爷去西山围猎被路人拍到那张神图之后,我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据说今天侯府幕僚集体去鹤鸣山踏青,有没有路透救命!! 2L 楼主醒醒!鹤鸣山是侯府私产,根本进不去啊呜呜呜……[哭哭] 3L 指路@京城八卦速报半个时辰前发了张远景!虽然糊得亲妈不认,但那个披着青雀氅的背影绝对是藏海大人!![图片] 4L 这个腰这个肩!我直接嘶哈嘶哈——话说藏海大人为什么总穿高领啊?从脖子裹到脚踝,暴殄天物啊!! 5L 回楼上,据说是因为体质畏寒。但上次秋祭淋雨时中衣贴在后背上,隐约能看到……[鼻血] 6L 卧槽5L详细说说!我有个朋友临终前想听听!! 7L 来了来了![文字版描述]当时雨太大,藏海大人的白纻中衣湿透后贴在背上,能清楚看见肩胛骨到腰窝的曲线……重点是有好几道若隐若现的旧疤,像白玉裂了冰纹,那种易碎感谁懂啊!! 8L 伤痕美人我的天菜!!所以当年到底是谁忍心对这样的美人下手?! 9L 小道消息:和冬夏郡主有关。七年前上元节郡主当街鞭笞冲撞车驾的孩童,据说就是…… 10L 此楼涉嫌议论皇室已被删除 11L 嘶……那现在郡主天天往钦天监送点心??这什么欢喜冤家的文学展开?! 12L 难道只有我馋藏海大人那双眼睛吗?!上次他来我们书院讲学,日光底下瞳色是琥珀透金的!!稍微看久一点感觉都要被吸进去一样!!! 13L 附议!而且他讲话时总喜欢用指尖点桌面,那双手啊……十指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道月牙3疤,握笔时青筋微微凸起,我恨不得自己是那支笔!! 14L 楼上穿件裤子吧!不过藏海大人确实绝——上次陛下赐宴,他簪了支素银簪子,簪头却嵌着颗血珀!烛光一照简直妖孽,对面一向自视甚高的曹公公义女当场摔了酒杯! 15L 曹公公义女算什么?你们是没看见上次围猎,藏海大人的马受惊时,侯爷和世子同时飞扑过去救人的场面!三人滚作一团的时候,侯爷的手还搂在藏海大人腰上!! 16L 这是什么三角大戏!所以最后谁抱得美人归了? 17L 抱什么归!藏海大人当场就用袖箭射死了发狂的马,血溅到脸颊上时他还笑着对侯爷说“惊扰驾驾,下官罪该万死”……那个反差感我直接厥过去!! 18L 补充细节:当时血珠顺着他下巴滴到锁骨上,侯爷用自己的蟒袍袖口给他擦脸,结果藏海大人偏头躲开了!!侯爷当时的眼神啊……像要当场吃人!! 19L 救命啊所以说这边是什么强制爱文学吗!!所以到底有没有人磕侯爷×藏海?我这儿有粮!! 20L 我磕世子×藏海!年下不香吗?!上次世子醉酒后抱着藏海大人的腰,一会儿喊“稚奴”,一会儿喊“哥哥”,藏海大人难得没推开,还揉了揉世子的头发!! 21L 你们都弱爆了!最带感的明明是藏海大人×香暗荼郡主!!郡主每次见了他都要摔东西,上次在枕楼直接把花瓶砸他脚边:“藏海!你再躲我试试!” 22L 郡主这么野的吗?所以藏海大人什么反应? 23L 他弯腰捡起碎片说“殿下当心伤着手”,然后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公主当场脸红到耳根!!(虽然下一秒就把手帕扔火盆里了) 24L 傲娇女强攻×温柔受?!这对我可以!! 25L 楼主 停停停!这楼不是让你们拉郎的!!所以今天到底有没有鹤鸣山新图啊?! 26L 来了来了!!刚偷渡出来的生图!![图片][图片] 藏海大人靠在梅树下小憩,狐裘滑落一半,露出里头绯色的官袍……重点是领口松了!!锁骨若隐若现啊啊啊!! 27L 这唇这眉这睫毛!!是神仙下凡吧?!等等他手里攥着什么?好像是个旧铜鱼符? 28L 铜鱼符??我记得侯爷贴身也有个类似的……莫非是定情信物?!(开始胡言乱语) 29L 胡说八道!铜鱼又不止侯爷有!铜鱼符一模一样的有三个! 30L 喔?楼上是知情人?快说说还有谁有?难道是世子? 31L 本帖因涉嫌泄露朝廷命官行踪已被锁定 管理员提示:理性追星,专注政务 ps:无仇怨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热帖】理性讨论:今天平津侯府团建有人拍到新图了吗??我快饿死了!! 第28章 [平海漫漫]心狱 平津侯庄芦隐的世界是铁与血铸就的。他习惯于用权力丈量一切,用谋略算计人心。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另一种更隐秘、更无法宣之于口的计算的囚徒——而那个狱卒,名叫藏海。 最初,藏海于他,不过是一柄意外得手的利刃。锋利,趁手,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洞察。庄芦隐将他置于麾下,欣赏他谈笑间化解危机的能力,满意他于无声处布下棋局的精准。这是一种主君对谋士的、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赏识。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欣赏变了味。 或许是在无数个烛火摇曳的深夜,他听着藏海清晰冷静地分析局势,目光却不自觉地滑向那人被光影勾勒出的清瘦侧脸,以及那双低垂着、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专注的神情,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陌生的悸动。 或许是在某次宴饮,藏海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言辞滴水不漏,姿态从容不迫。他端着酒杯,看着那人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冷冽又诱人的光晕。一股强烈的、近乎蛮横的占有欲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这个人,合该只为他所有,只为他所用。 又或许,仅仅是一次寻常的擦肩。藏海身上那股极淡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掠过鼻尖,竟让他沉稳了数十年的心跳,漏了突兀的一拍。 庄芦隐憎恶这种失控。 他是平津侯,是能左右朝局的男人,怎能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幕僚扰乱心神?他试图用惯常的方式镇压这不该有的涟漪。更严苛的指令,更挑剔的目光,甚至毫无预兆的斥责。他期望看到畏惧、谄媚或者惶恐,像其他人一样。 但藏海没有。 那人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更恭顺,将事务处理得更加完美无瑕。那是一种无声的、近乎冷漠的应对,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庄芦隐所有无理取闹背后的仓皇与失态。这种无声的对抗,像羽毛搔刮在心尖,更痒,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观察藏海。 留意他批阅文书时微蹙的眉尖,留意他指尖沾到的墨痕,留意他偶尔望向庭院落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这侯府格格不入的寂寥。他甚至能分辨出藏海脚步声的细微差别,能从一片嘈杂人声中,精准地捕捉到那人清淡平稳的语调。 这份隐秘的注视,成了他深重权柄之外,最耗费心神的事。 他会因藏海一句恰到好处的谏言而心情愉悦整日,也会因那人一个不经意的、对旁人露出的浅淡笑意而莫名烦躁。他赐予藏海旁人艳羡的权柄与信任,却又在看到他过于从容地接受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他给予的,似乎永远无法真正触及那个人。 他的书房,是裁决军政要务之地,却也是他内心戏码上演的牢笼。他坐在主位,看着下方的藏海,听着他条分缕析,理智告诉他这是在议政,情感却早已偏离了航道。那清冷的声音,那敛眸的姿态,那偶尔因思考而轻抿的嘴唇…都成了无声的酷刑。 他渴望触碰,却又深知不能。 他想要占有,却找不到理由,更放不下身段。 这份暗恋,如同在他坚固的心防深处,悄然滋生出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勒紧,带着一种窒息般的甜蜜与痛苦。他依旧是那个说一不二、威严冷峻的平津侯,无人能窥见他完美面具下,那场只为一人燃烧的、寂静无声的烽火。 他甚至说不清这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是欣赏?是占有?是迷恋?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东西? 他只知道,藏海于他,早已不同。 不是利刃,不是棋子,而是…一个念头,一个执念,一个盘踞在他心头的、沉默而顽固的影子。 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对手,甚至可能无人知晓。 只有庄芦隐自己,在这座名为“平津侯”的辉煌宫殿里,独自困守于心狱,品尝着那份求而不得、却又甘愿沉沦的苦涩与甘美。而他目光的尽头,永远落在那抹清冷孤绝的身影之上,仿佛那是他无边权欲和寂寥人生中,唯一一点捉不住的光。 第29章 [平海漫漫]囚鹰 平津侯庄芦隐的书房,终年萦绕着冷冽的檀香,一如他其人,威严、深沉,不容窥探。他习惯于掌控,掌控权柄,掌控人心,掌控一切他想要的事物。而藏海,就是他最新,也最想要彻底掌控的那一个。 藏海并非寻常幕僚。他像一柄蒙尘的古剑,偶然被庄芦隐发掘,稍加打磨,便显露出惊世的锋芒。算无遗策的智计,沉稳老练的手段,以及那双总是低垂着、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都让庄芦隐在欣赏之余,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容抗拒的占有欲。 这种**,并非寻常主君对人才的渴慕,而是一种更私人、更阴暗、更不容分享的执念。他要将这柄剑牢牢握在手中,剑锋所指,必须只能是他的方向;剑的光华,只能为他一人闪耀。 初始的招揽,藏海以报效之名留下,恪守本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这距离却让庄芦隐愈发焦躁。他给予藏海权势、信任,甚至偶尔超乎寻常的关切,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藏海的恭顺之下,是看不见的疏离。 一场庆功宴后,庄芦隐借酒意,将藏海留在了书房。美酒氤氲间,他凝视着灯下藏海清冷的侧脸,语气不再是主君的威严,而是带上了不容错辨的压迫与**:“藏海,留在本侯身边,不只是作为幕僚。” 藏海执杯的手微微一滞,抬眼看向庄芦隐,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惊澜:“侯爷厚爱,小人惶恐。小人唯有此身微末之才,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不敢有他念。” “本侯准你有他念。”庄芦隐倾身向前,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将藏海笼罩,“你的才,你的人,本侯都要。” 藏海脸色微白,起身后退一步,拱手垂首:“侯爷醉了。请侯爷慎言。” “慎言?”庄芦隐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他猛地抓住藏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藏海吃痛地蹙眉,“本侯从不说醉话。藏海,你看不清吗?这侯府,乃至这半壁江山,本侯都能给你。但你,必须完完全全属于本侯。” 这是**裸的强取豪夺,撕破了所有温情的伪装。 藏海试图挣脱,手腕却被箍得更紧。他抬眼,对上庄芦隐那双深邃如渊、此刻燃烧着**占有欲的眸子,心不断下沉:“侯爷!强扭的瓜不甜。” “本侯不在乎甜不甜,”庄芦隐的声音低沉而残忍,带着一种绝对的**,“本侯只要它挂在本侯的藤上。解渴,足矣。” 那夜之后,藏海的处境悄然改变。 他仍是侯府第一幕僚,庄芦隐依旧倚重他的才智,甚至更为宠信。但这份“宠信”却变成了无形的牢笼。庄芦隐将他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无论是议事、见客,甚至是……就寝。 外界的猜测和异样目光,藏海可以忽略。但庄芦隐日益增长的、不容拒绝的亲近,却让他无所适从。私下无人时,庄芦隐会抚过他批阅文书时微蹙的眉心,把玩他散落鬓边的发丝,甚至强硬的拥抱和亲吻,不管藏海如何抗拒挣扎。 “躲什么?”庄芦隐总会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目光幽暗地看着他唇上被自己沾染的水色和眼中的屈辱,“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本侯的。这身子,自然也是。” 藏海试过冷处理,试过委婉的拒绝,甚至试过刻意犯错以期冷落。但庄芦隐只是更变本加厉地“惩罚”他——不是贬斥,不是疏远,而是更紧密的禁锢和更令人窒息的索取。 一次,藏海暗中助一位被庄芦隐打压的清官脱身,事败。庄芦隐震怒,却不是气他背叛,而是气他“不惜身”。 “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竟敢拿自己去冒险?”庄芦隐将他拽入内室,狠狠按在墙上,眼底是翻涌的怒火与偏执,“你就这般不把自己当成是本侯的所有物吗?” 那一次,藏海受了重罚,不是廷杖,而是被囚在庄芦隐的寝殿内整整三日。三日间,庄芦隐用尽了手段,逼迫他认错,逼迫他承诺不再妄动,逼迫他一遍遍承认自己属于谁。 身心俱疲,尊严扫地。藏海仿佛被折断了羽翼的鹰,困于金丝笼中,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空。 庄芦隐对他的掌控,渗透到了极致。衣食住行,皆需经他首肯;身边侍从,全是他的耳目;连偶尔流露出的对故乡或过往的一丝怀念,都会引来庄芦隐不悦的盘问和更紧的束缚。 “还在想什么?”庄芦隐总会扣着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里,语气带着危险的意味,“你的过去,未来,都只能有本侯。心里,也只能想着本侯一人。” 藏海渐渐沉默下去。他依旧为庄芦隐出谋划策,依旧处理着繁重的公务,但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眸,却时常失神地望向窗外,里面的光彩一点点黯淡,只剩下疲惫的顺从和深藏的麻木。 庄芦隐得到了他想要的——这个人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从身到心,似乎都已被他打上了专属的烙印。他享受着这种彻底的占有,享受着藏海不得不依附于他的模样。 偶尔,在深夜,看着怀中人沉睡时依旧微蹙的眉心和苍白的脸色,庄芦隐心底也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不安与躁意。但他很快便会将这情绪压下,将人搂得更紧。 强取豪夺来的,终究只是躯壳的顺从。那被强行囚禁于笼中的鹰魂,或许从未真正屈服。 只是庄芦隐不在乎,或者说,他不愿去在乎。他只要这个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属于他,便够了。 至于那被囚禁的灵魂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鲜活的爱恋,而是绝对的占有。 第30章 [平海漫漫]烬雪 心狱的围墙,终于在某个深夜轰然倒塌。 那是一次针对庄芦隐的刺杀,来得突然且狠戾。虽最终有惊无险,但藏海为护他,臂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袖,可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依旧冷静地指挥侍卫清剿残敌,安置受惊的宾客,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庄芦隐站在一片狼藉中,目光却死死锁在藏海不断渗血的胳膊上。那抹刺目的红,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理智的枷锁,将那些被强行压抑的、黑暗汹涌的占有欲彻底释放出来。 他猛地推开正在为他检查是否受伤的府医,大步上前,一把攥住藏海未伤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侯爷?”藏海吃痛,愕然看向他,对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 庄芦隐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拖着藏海就往主院走。他步伐极大,根本不顾藏海踉跄的脚步和臂上还在淌血的伤口。 “侯爷!藏海的伤需要……”庄善在一旁试图提醒。 “滚开!”庄芦隐头也不回地厉声呵斥,那声音中的暴戾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一路将藏海粗暴地拖拽进自己的寝房,重重摔上门,将一切隔绝在外。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藏海失血后苍白的脸和那截被鲜血染透的衣袖。 “侯爷,您……”藏海的话未说完,便被庄芦隐猛地按倒在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文书笔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庄芦隐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性地笼罩下来,双手撑在藏海身体两侧,将他困于方寸之间。他的呼吸粗重,眼底是藏海从未见过的、完全失控的疯狂和**。 “你的命是本侯的!”庄芦隐低吼,声音沙哑而危险,“谁准你替本侯挡刀?谁准你受伤?!你这身子,每一寸都属于本侯!没有本侯的允许,谁都不能伤它,包括你自己!” 藏海被他眼中**的疯狂惊住了,挣扎着想推开他:“侯爷!您冷静一点!属下只是尽本分……” “本分?”庄芦隐嗤笑,猛地低下头,狠狠咬上藏海完好那边肩膀的衣料,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烙印下所有权,“你的本分就是完完全全属于本侯!从里到外,从心到身!” 嘶啦——布料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藏海只觉得肩头一凉,随即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庄芦隐咬破了他的皮肤,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侯爷!放手!”藏海终于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奋力挣扎。但他的力气在盛怒下的庄芦隐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庄芦隐轻易地制住他的双手,用一根不知从何处扯下的绸带捆住,固定在头顶。他的目光贪婪而凶狠地扫过藏海因挣扎而微微敞开的衣襟、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双终于流露出惊惶的眼眸。 “本侯给过你时间,给过你暗示。”庄芦隐的手指粗暴地抚过藏海的脸颊,留下红痕,“可你总是躲,总是逃,总是用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着本侯!你以为本侯看不透你的心思?你以为你能一直逃下去?” 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几乎贴着藏海的耳朵,语气却冰冷如刀:“藏海,游戏结束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侯府的幕僚。” 藏海瞳孔骤缩。 庄芦隐的唇边勾起一抹残忍而满足的笑意,宣布了他的最终判决:“你是本侯的私有物。你的智慧,你的身体,你的喜怒哀乐,乃至你的呼吸,都只能由本侯掌控。” 说完,他不再给藏海任何说话的机会,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强势,狠狠地吻上了那双总是吐出冷静言辞、此刻却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唇。这不是亲吻,而是掠夺,是征服,是宣告。 藏海所有的挣扎、呜咽、乃至最终绝望的泪水,都被庄芦隐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这一夜,平津侯的寝房成了无法逃脱的牢笼。庄芦隐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彻底撕碎了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君臣屏障,将藏里里外外,打上了独属于他的、屈辱而又无法挣脱的烙印。 从此,藏海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身份,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成了侯爷寝殿里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一个被精心囚禁的金丝雀。庄芦隐对他的占有,变得名正言顺,且变本加厉。白日里,他或许仍是那个需要藏海才智的枭雄,但夜晚来临,他便只是那个索求无度的掠夺者。 藏海试过反抗,换来的只是更严厉的禁锢和更令人窒息的“惩罚”。他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只剩下麻木的顺从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庄芦隐得到了他想要的彻底占有,享受着藏海被迫的依赖和臣服。他以为这就是胜利,却看不到那被强行囚禁于华丽牢笼中的灵魂,正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强取豪夺,终是得不到真心,只剩下一具日渐冰冷的躯壳,和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而庄芦隐,这个自诩的胜利者,实则早已沦为了自己**最彻底的囚徒,永困于这座用强权与占有欲构建的、名为“藏海”的心狱之中。 第31章 [永容x藏海]第九思 永容王爷初见藏海便觉得他容貌清俊,气质不价。自那日枕楼夜宴后,心里更是时常浮现出藏海的影子。 他贵为皇族,九五至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见惯了世间珍玩与各色人物,早已难有事物能真正触动他的心弦。可那日藏海在奉天殿中,在皇帝面前,在文武百官的睽睽众目之下,他破解木宫机关时专注沉静的神情,以及他面对自己试探时不卑不亢、对答如流的姿态,都让王爷觉得颇为特别。 尤其藏海那双眼睛,清亮锐利,却又似深潭,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心事。永容王爷阅人无数,却一时看不透这个年轻的钦天监监正。 这日,工部为太后陵寝修缮之事请示王爷意见,永容王爷心念微动,吩咐道:“去请藏海监正过府一叙。”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藏海精通堪舆,此事正属其职分。 藏海应召而来,依旧是一身正红官袍,举止从容。永容王爷注意到,相较于夜宴那日,他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想来在钦天监整顿事务、应对各方压力并不轻松。 “藏海,今日请你来,是想听听你对陵寝后续维护的高见。”永容王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 藏海拱手一礼,条理清晰地陈述起来,所言皆切中要害,提出的方案既遵循礼制又兼顾实用,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永容王爷听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藏海说话时微动的睫毛和线条优美的下颌上。他发现,藏海认真思索时,会微微抿唇,那专注的神态,竟比王府中任何一件珍宝都更引人注目。 “王爷以为如何?”藏海陈述完毕,抬眼询问。 永容王爷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以作掩饰,点头赞许:“甚好,便依你所言。”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近日曹静贤那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藏海眼帘微垂,语气平静无波:“多谢王爷挂心,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力应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抱怨,也未示弱。 这份沉稳和隐忍,让永容王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他知道曹静贤的手段,也清楚藏海如今身处漩涡中心,步步艰难。眼前这年轻人,单薄的肩膀是如何扛起这许多压力的? “若有难处,”永容王爷话到嘴边,又觉有些唐突,便转了个弯,“陛下既赏识你的才干,你更需谨慎行事,保全自身才是根本。”这话已超出了寻常的官场应酬,带着几分真切的提醒。 藏海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王爷一眼,那清澈的目光让永容王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再次躬身:“谢王爷教诲,下官谨记。” 送走藏海后,永容王爷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他摩挲着那日藏海解开机关后呈上的玉胎,心思却全然不在宝物之上。他发现自己竟在回想藏海告退时,转身衣袂带起的微风。 “藏海……”永容王爷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他深知自己这番不同寻常的关注,已然超出了对臣子才干的欣赏。这是一种他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牵挂与担忧的情绪。他意识到,这个叫藏海的年轻人,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难以平息。 而此刻的藏海,正匆匆赶往钦天监,心中盘算着如何利用永容王爷今日隐约流露的善意,或许能在将来对付曹静贤时多一分倚仗。对于王爷心中悄然生发的异样情愫,他毫无察觉,他的心中,唯有复仇那一盏孤灯,长明不灭。 第3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 暮春的午后,阳光已带了几分燥意。平津侯庄芦隐处理完公务,正乘着马车回府。车内熏香袅袅,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清冽沉静,一如他这个人。他并非耽于享乐之辈,权势、财富、美色,于他而言,皆是可控之物,而非惑心之魔。府中仅一妻一妾,妻蒋襄,乃门当户对之姻,为他育有长子庄之甫,端庄持重,掌家有序;妾沈宛,性情柔顺,通晓音律,生下次子庄之行,也算为侯府添了几分鲜活。对此,他甚为满意,秩序与掌控,是他立身之本。 马车行至离侯府不远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忽然缓了下来,外头传来隐隐的哭声与哀乐。 庄芦隐微微蹙眉。 随即,车帘被马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马夫面带难色,低声道:“侯爷,前头……前头有送葬的队伍,正对着咱们来的方向。这……白事冲撞,怕是对侯府不吉,您看是让他们避让,还是咱们绕行?” 庄芦隐心中顿生不悦。他虽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终究觉得晦气。回府的好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仪搅扰,一丝不耐烦浮上心头。他冷哼一声:“光天化日,大道朝天,何来冲撞之说?”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略带烦躁地掀开了车窗口的锦帘,欲亲自看个究竟,再决定是斥责对方速速让路,还是图个清静改道而行。 目光所及,首先是一片刺目的白。披麻戴孝的人群,抬着一具不算丰厚的棺木,唢呐声呜咽,纸钱随风飘洒,带着一种与这春日暖阳格格不入的凄惶。庄芦隐的视线淡漠地扫过,正准备开口令其退避。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格在送葬队伍最前方,那个手执引魂幡、一身重孝的年轻身影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虚化,喧嚣的哀乐、飘零的纸钱、哭泣的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清晰地、锐利地,撞入他的眼底。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缟素,更衬得他身形单薄。许是因守孝悲伤,他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却并非病态的孱弱,反而像上好的羊脂玉,泛着一种温润而清冷的光泽。眉眼如墨画,清俊至极,一双眸子因含着悲戚,显得格外幽深,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唇色很淡,紧抿着,勾勒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倔强。 他站在那里,悲声之中,宛如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挺立的玉树,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力量。 庄芦隐见过太多美人。环肥燕瘦,各具风情,于他,不过是些可以点缀门庭、彰显权势的物件,从未真正入心。他甚至自觉并非好色之徒,否则以他平津侯之尊,府中何至于如此“清净”? 可此刻,对着这个分明稚嫩、且身处丧仪之中的少年,他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陌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不是怜惜,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霸道的占有欲——他想将这个人,从这片悲悲切切的白色中剥离出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纳入他所掌控的世界。 什么晦气,什么冲撞,瞬间被抛诸脑后。他甚至忘记了对方正在办丧事,忘记了这不合时宜的场合。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这道过于专注且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与庄芦隐对上。那眼神里有戒备,有悲伤,有一丝茫然,却并无寻常百姓见到权贵车驾时的惶恐与闪躲。 庄芦隐心头那股莫名的火焰烧得更旺了。他放下车帘,沉吟一瞬,对外吩咐道:“去,问问队伍前头那个披麻戴孝的小公子,姓甚名谁。” 心腹侍卫瞿蛟领命而去。他身形魁梧,面容冷硬,是庄芦隐身边最得用的影子,惯会处理各种不便明言之事。瞿蛟大步走到那少年面前,低声问询。 队伍因这突如其来的权贵家臣而出现了一丝骚动和不安,哀乐也弱了下去。少年看着瞿蛟,又望了一眼那辆彰显着身份地位的华丽马车,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黯淡。他低声回答了些什么。 瞿蛟很快返回,在车窗外躬身禀报:“侯爷,那小子说他叫藏海。” “藏海……”庄芦隐在唇齿间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藏于深海,敛尽光华。倒是个好名字,配得上那样一副清极艳极的容貌,配得上那一身即使在悲戚中也难以完全掩去的独特气韵。 他心中主意已定。那是一种久违的、遇到心仪之物必须即刻纳入囊中的冲动,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 “瞿蛟,”庄芦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人请回府里。” 这个“请”字,落在瞿蛟耳中,自然明白其真正的分量。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转身,走向送葬队伍。这一次,他的态度强硬了许多,直接对那名为藏海的少年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而他身后,几名侯府护卫也默然上前,无形中形成了威压。 送葬的队伍顿时慌乱起来,有人试图上前理论,却被护卫凌厉的眼神逼退。死者为大,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这“大”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藏海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看看棺木,又看看眼前强势的瞿蛟,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马车厚重的帘幔,与车内那双主宰他命运的眼睛对视了一瞬。他紧咬着下唇,那淡色的唇瓣被咬出了一丝血色,更添惊心。最终,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的引魂幡递给身边一位看起来是长辈的老者,对着棺木,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缓慢而沉实,仿佛在践行一场无声的诀别。 然后,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些惶惑无措的亲人,也不再看那具承载着他至亲的棺木,一步一步,走向了平津侯的马车。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那身刺目的孝服在春风中微微摆动,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却依旧不肯屈从地昂着头的白鹤。 瞿蛟为他掀开车帘。藏海低头,弯腰踏入车厢。 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以及属于丧事的烟火气息,瞬间侵入了沉水香统治的领域。庄芦隐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低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可那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身体,又透露出内里的坚韧。 “不必害怕,”庄芦隐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缓,“本侯见你……气质不凡,心生喜爱,邀你过府小住几日。” 藏海依旧垂着头,沉默。这沉默,像一种无声的抵抗。 庄芦隐却不以为意。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来磨平这初生牛犊的棱角,来让他习惯这侯府的规矩,以及……他庄芦隐的存在。 马车再次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青石板路,将身后的哭丧声与纸钱远远抛开。车厢内,沉水香与那奇特的清苦气息交织缠绕,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氛围在沉默中弥漫开来。 庄芦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堪称孟浪,甚至荒唐。强抢一个送葬的少年回府,若传出去,必是朝野笑谈。但他不在乎。权势到了他这般地步,些许风流韵事,不过是锦上添花。更何况,他并非将其视为娈宠,那种感觉更为复杂……是一种强烈的,想要收藏、想要掌控、想要揭开那层悲戚与清冷外表,探寻内里真实模样的**。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而不讲理的兴趣。 而藏海,始终静静地坐在角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平静的波澜。前路未知,命运在顷刻之间颠覆。父亲的棺椁尚未入土,他却已被迫离场,踏入这象征着无尽权势与未知危险的侯府深宅。 马车驶入平津侯府高大的门楼,沉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以一种强横而突兀的方式,为他拉开了序幕。 侯府内的众人,很快便知晓了侯爷带回一个“送葬少年”的惊人之举。正室蒋襄闻言,只是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无波无澜,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算计。妾室沈宛则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物伤其类的怜悯。长子庄之甫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父亲此举有**份。而次子庄之行,则更多是纯粹的好奇。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那个被安置在侯府僻静院落“听竹轩”的少年——藏海身上。 他就像一颗突然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在这深宅大院中,激起层层涟漪。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私设无仇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 第3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 平津侯府的“听竹轩”,名副其实,位于府邸东南一隅,环境清幽,院外便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风过时,万叶千声,清响不绝。此处平日少有人来,陈设虽不失侯府气派,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冷清。 藏海被安置于此。两名丫鬟和一名小厮被指派来伺候,名为伺候,实则也带着监视的意味。领他来的瞿蛟将他送至院中,只硬邦邦地留下一句:“侯爷吩咐,你好生在此住下,缺什么短什么,自有人打理。”便转身离去,留下藏海一人,面对着这陌生的、华丽的牢笼。 藏海身上那身刺眼的孝服已被要求换下,此刻穿着一身侯府准备的月白色常服,料子是上好的软缎,触感细腻,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失去了最后一层保护色。 他静静地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被四方屋檐切割开的天空,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暖不了那冰封般的苍白。父亲的棺椁此刻到了何处?是否已经安然下葬?那些送葬的亲族,回去后又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无数念头在他心中翻涌,最终都化作唇边一丝苦涩的弧度。身不由己,便是如此了。 藏海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极其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反而让奉命前来“照料”他的下人们心中更加没底。 第一个按捺不住前来探听虚实的是侯府的管事之一,姓王,生得圆脸富态,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他带着得体的笑容,送来一些日常用度,言语间旁敲侧击,试图打听藏海的来历背景,以及与侯爷究竟有何渊源。 藏海只是垂眸听着,待对方说完,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不见底。“有劳王管事费心。藏海骤逢家变,心神恍惚,许多事已记不分明。蒙侯爷不弃,暂借此处栖身,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有他求。”声音平和,语调平稳,却将一切试探都挡了回去,滴水不漏。 王管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少年,不像是个简单角色。 消息传到正院,侯夫人蒋襄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她听着贴身嬷嬷的回报,手中精巧的金剪停也未停。 “哦?倒是沉得住气。”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老爷呢?” “侯爷回府后便去了书房,至今未出,也未传唤任何人。” 蒋襄“咔嚓”剪掉一片稍显凌乱的叶子,淡淡道:“知道了。既是老爷带回来的人,吩咐下去,好生照看着,别怠慢了。也别让人去随意打扰。”她将“打扰”二字咬得略重了些。嬷嬷会意,躬身退下。蒋襄的目光重新落回兰草上,幽深难测。一个送葬途中被强抢回来的少年,竟能让素来冷静自持的夫君做出如此破格之举,且带回府后又不急于见面……这事,透着古怪。在摸清底细之前,她选择静观其变。 听竹轩内,藏海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温润的青色玉佩,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趁人不备,悄悄藏在贴身衣物里带进来的。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藏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那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看中,带入这龙潭虎穴。美色?他从不觉得自己这副皮相有何特别,更不足以让一个见惯风浪的权贵如此失态。这其中,必有缘故。但眼下,他势单力薄,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唯一能做的,便是隐忍,便是观察。 --- 夜色悄然笼罩了侯府。书房内,庄芦隐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眉心。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并非忘记了听竹轩里的那个人,相反,那抹清俊而悲戚的身影,不时便会闯入他的脑海。那种强烈的、想要拥有的冲动,在经过半日的沉淀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 他起身,并未唤人随行,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向听竹轩。 院门虚掩着,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声音。守夜的小厮靠在廊下打盹,见到侯爷突然驾临,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要行礼通报,却被庄芦隐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放轻脚步,走向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他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藏海并未入睡,而是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本书,但他似乎并未阅读,只是执着一支笔,在一张废纸上漫无目的地描画着什么。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单薄,眉眼低垂,长睫如蝶翼般脆弱。他换上了侯府准备的寝衣,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腕骨清晰可见。 庄芦隐静静地看了片刻。此时的藏海,卸下了白日里面对外人时那层无形的戒备,整个人被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忧伤笼罩着。那种忧伤,并不嚎啕,却无声无息,浸入骨髓,反而更让人……心生悸动。 庄芦隐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藏海猛地一惊,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他抬起头,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站起身,身体有些僵硬。 “侯爷。”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庄芦隐走近,目光扫过书案,那张纸上并无字迹,只有些凌乱的、无意义的线条,仿佛主人烦躁不安的内心。“在看什么书?”他语气随意,如同寻常问候。 “随手翻翻,并未细看。”藏海垂眸答道。 庄芦隐拿起那本书,是一本常见的《舆地纪胜》。他放下书,目光重新落回藏海脸上,近距离地看,那皮肤的细腻苍白更是惊人,仿佛上好的瓷器,易碎,需得小心捧护。“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侯府一切皆是上品,并无不惯。”藏海的回答依旧客气而疏离。 “你在怨本侯。”庄芦隐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目光如炬,看着眼前这少年试图隐藏的所有情绪。 藏海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深潭:“藏海不敢。侯爷权势滔天,能得侯爷青眼,是藏海的‘福分’。”他将“福分”二字咬得极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庄芦隐并不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像是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幼兽,明明害怕无助,却还要竖起全身并不坚硬的刺,试图保护自己。这种矛盾,这种强装的镇定,反而更激起了他探究的**。 “你父亲,是因何去世?”他换了个话题。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积劳成疾,药石无灵。”他简短的答道,不愿多谈。 庄芦隐也不再追问。他今日来,并非为了审问,只是想亲眼确认这个人的存在,确认那份莫名的心动并非错觉。如今见了,那份感觉依旧鲜明,甚至更甚。看着他强忍悲伤、故作坚强的模样,庄芦隐心中那点强取豪夺带来的微妙愧疚感,竟奇异地转化为了更强烈的占有欲。他想将这个人圈禁起来,保护起来,让他只为自己展现喜怒哀乐。 “早些安歇吧。”庄芦隐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既入了侯府,以往种种,便暂且放下。日后,自有你的前程。”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藏海一眼,转身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门被重新关上,屋内只剩下藏海一人,和那跳跃的烛火。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纸上那团碍眼的墨迹,良久,轻轻闭下了眼睛。庄芦隐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他的“前程”,已然与这座侯府,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平津侯,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而另一边,庄芦隐走在回书房的路上,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已然在平静的侯府投下了一颗石子。后续会激起怎样的波澜,他并不十分在意。权势在手,他自有掌控一切的自信。只是,那个名叫藏海的少年,那双清冷又隐含着倔强的眼睛,恐怕短时间内,是难以从心头抹去了。 听竹轩的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真正安眠。藏海在陌生的环境中思索着未来的每一步,而侯府的各处院落里,关于他的猜测、忌惮、好奇,才刚刚开始发酵。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3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 平津侯庄芦隐夜访听竹轩的消息,如同拂过竹林的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传遍了侯府的某些角落。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落在不同人眼中,意味截然不同。 正院夫人蒋襄听闻后,只是捻动佛珠的速度略微快了几分。她并未多言,只吩咐次日给听竹轩的用度再添上几分,一应物品比照府中客卿的上等份例,既不显得刻意拉拢,也不至落人口实。但她心中那根名为“藏海”的弦,却绷得更紧了些。老爷此举,绝非一时兴起那么简单。 妾室沈宛所在的“秋水苑”则反应更为直接些。她抚着琴弦,对贴身侍女轻叹:“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骤然失了依靠,又被……只盼老爷能怜他几分,莫要太过……”后面的话未曾出口,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她性子软,易生恻隐之心,但也仅止于此。在这侯府,她人微言轻,能护住自己和之行已是不易。 而真正将好奇与不满摆在明面上的,是长子庄之甫。 --- 次日上午,阳光正好。藏海依着往日的习惯,在院中慢步。听竹轩的庭院虽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几丛翠竹,一方石桌,倒也清静。他正凝神看着竹叶上滚动的露珠,思索着当下的处境,院门处却传来一阵不算客气的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蓝长袍、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进来。青年面容与庄芦隐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多了几分骄纵之气,少了几分沉凝。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神态倨傲。 “你就是父亲昨日带回来的人?”庄之甫上下打量着藏海,目光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他昨日便听闻了此事,只觉得父亲此举荒唐,有损侯府清誉,心中早已憋着一股火。如今见到藏海本人,见其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更是坐实了“以色惑人”的猜想,语气自然不善。 藏海心知来者身份,微微躬身:“藏海见过大公子。”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他这般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庄之甫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哼,”他冷哼一声,绕着藏海走了半圈,“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不过,侯府不是寻常地方,规矩大得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能待得下去的。我劝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些,莫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否则……”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藏海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初来乍到,无意与这位侯府嫡长子冲突,但亦不愿任人搓扁揉圆。“大公子教诲,藏海谨记。藏海蒙侯爷收留,暂得一隅安身,心中唯有感激,不敢有非分之想。” “最好如此!”庄之甫见他态度恭顺,气焰更盛了几分,“别以为父亲一时对你另眼相看,就能如何。这侯府将来是谁的,你最好心里有数!”说罢,他似是不愿再多看藏海一眼,拂袖而去,留下院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藏海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庄之甫的敌意如此直接,几乎不加掩饰。这侯府,果然步步荆棘。他仅仅存在,便已碍了某些人的眼。 庄之甫刚走不久,藏海正欲回房,院门外又探进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灵动,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穿着宝蓝色的箭袖袍子,显得十分精神。他与庄之甫容貌略有相似,但气质迥异,少了几分骄横,多了几分好奇与跳脱。 “你……就是藏海?”少年走了进来,声音清亮,眼神滴溜溜地在藏海身上转了一圈,满是探究,“我是庄之行。” 藏海记起昨日听闻,侯爷有一侧室所出的次子。他再次行礼:“藏海见过二公子。” “哎,不用这么多礼。”庄之行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我大哥刚才来过了?他没为难你吧?”他脸上带着些“我懂”的神情,“我大哥那人就那样,整天把规矩身份挂在嘴边,你别理他。” 藏海微微一愣,没料到这位二公子竟是这般态度。他摇了摇头:“大公子只是训诫了几句。” “那就好。”庄之行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问,“你昨天……真的是在送葬的时候被我父亲带回来的?”他问得直接,却并无恶意,纯粹是少年人的好奇心过剩。 藏海眼神黯了黯,轻轻点头。 庄之行见他神色,自知失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要提你伤心事。我就是……就是觉得你挺厉害的。” “厉害?”藏海不解。 “是啊!”庄之行用力点头,“要是我遇到这种事,肯定吓坏了,要么哭爹喊娘,要么拼死反抗。可我听说你特别冷静,就这么跟着瞿蛟回来了?还能让我父亲……呃,特别关注。”他挤眉弄眼,显然也听说了父亲昨夜来访的事。 藏海看着眼前这心思单纯的少年,心中戒备稍减,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无奈:“势比人强,徒劳挣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庄之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又觉得藏海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但莫名地不让人讨厌。“反正,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是吧?这听竹轩平时没人来,怪冷清的,我以后能来找你玩吗?你会不会下棋?蹴鞠呢?……”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仿佛瞬间就将藏海划入了“可交往”的范畴。藏海看着他充满活力的样子,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在这危机四伏的侯府,庄之行的出现,像是一道意外照进来的阳光,虽然微弱,却带来了一丝暖意。 他并未立刻答应,只是淡淡道:“二公子若不嫌此处冷清,自是欢迎。” 庄之行得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又围着藏海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目光微凝。侯府的两位公子,性情天差地别。庄之甫的敌意显而易见,而庄之行的亲近……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已然被卷入了这侯府微妙的人际漩涡之中。 --- 书房内,庄芦隐听着瞿蛟的低声禀报,面色平静。 “大公子清晨去了听竹轩,言语间多有警告。随后二公子也去了,与那藏海交谈片刻,态度……颇为友善。” 庄芦隐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之甫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那孩子向来将侯府视为囊中之物,不容任何潜在威胁。之行那小子倒是出乎意料,竟主动去接触藏海。 “知道了。”他淡淡道,“听竹轩那边,依旧让人看着,一应供给不得短缺。至于之甫和之行……随他们去。”他倒想看看,藏海会如何应对这来自不同方向的接触。是会在之甫的压力下惶恐不安,还是会利用之行的天真来寻求庇护? 他对这个少年,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侯府因他的到来而泛起的微澜,或许,能搅动一池春水,带来些不一样的变化。 第35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 庄芦隐对藏海的兴趣,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如同精心窖藏的美酒,在静默中愈发醇烈。他并未频繁前往听竹轩,但关于那少年的一切,却通过瞿蛟与大管家庄善的回禀,事无巨细地汇入他的耳中。 他知道藏海极少出院落,每日里不是静坐窗前,便是于院中缓步,对着那丛翠竹出神。他知道藏海饮食清淡,话极少,对下人客气而疏离。他也知道次子之行成了听竹轩的常客,时常带着些新奇玩意儿或府外点心去找藏海,虽十次里有八次对方反应平淡,之行却依旧乐此不疲。而长子之甫,则在一次试图硬闯听竹轩“再行训诫”被瞿蛟“客气”地拦下后,愤愤不平地跑到他面前,直言此等“来路不明、恃宠而骄”之人留在府中恐生事端,被他淡淡一句“做好你自己的事”挡了回去。 所有这些消息,都像是在庄芦隐心中勾勒一幅愈发清晰的画像——一个被强行折下、移植到陌生土壤中的名贵花株,虽然存活,却始终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忧伤与戒备之中,不曾真正舒展枝叶。这种看得见却触不及的感觉,渐渐变成了一种难言的焦躁。他庄芦隐想要的东西,何时需要如此忍耐与等待? 这一日,暮色四合,书房内烛火通明。庄芦隐处理完公务,心头那股无名的燥意又升腾起来。他放下笔,未带随从,再次踏着渐浓的夜色,走向那片竹林掩映的院落。 听竹轩内,藏海刚用过简单的晚膳,正对着一盏孤灯,手中摩挲着那枚青玉佩。父亲的音容笑貌,家乡的草木砖瓦,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身陷这锦绣牢笼,前路茫茫,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无助,在寂静的夜里尤为蚀骨。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富有压迫感。藏海身形一僵,迅速将玉佩收回怀中,刚转过身,便看到庄芦隐推门而入。 “侯爷。”藏海敛衽行礼,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瞬间掠过的慌乱与抗拒。 庄芦隐“嗯”了一声,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藏海全身。不过几日不见,这少年似乎更清瘦了些,烛光下,侧脸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偏那脊背又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肯屈折的韧劲。这种矛盾的特质,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庄芦隐的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起居,也没有故作关切地嘘寒问暖,而是径直走到藏海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气息。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只是用指尖几乎要碰到藏海下颌的距离虚虚抬起,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藏海,本侯的耐心,是有限的。” 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他听懂了这话中的暗示。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虽未接触却已灼人的指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庄芦隐深邃莫测的目光。 “侯爷,”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平稳,“藏海……身戴重孝,热孝在身。此身不洁,恐……恐冲撞了侯爷贵体,亦污了侯府清静。” 他搬出了“孝道”这面大旗。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也最正当的拒绝理由。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即便是平津侯,也不能公然强迫一个尚在热孝期中的人行苟且之事,那传出去将是天大的丑闻。 庄芦隐的手顿在了半空,眸色骤然沉了下去。一股被忤逆的怒意瞬间窜起。他自然知道这是托词,是推拒!这世上,还没有他庄芦隐想要却得不到的人,何况是一个他亲手带回来、命运皆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少年? “冲撞?”庄芦隐嗤笑一声,语气危险而冰冷,“本侯从不信这些。藏海,你以为,凭此一言,便能搪塞过去吗?”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藏海窒息。“本侯既能将你从送葬队伍中带回,便早已不在意那些虚礼俗规。” 藏海被他逼得又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看着庄芦隐眼中翻涌的势在必得与隐隐怒火,心知单纯的道理无法说服对方。巨大的恐惧与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他的理智。父亲新丧,自己却要在此受此逼迫……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凝聚成珠,悬在长睫之上,将落未落。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氤氲着水汽、通红一片的眸子,倔强而又带着无尽哀戚地望着庄芦隐。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悲伤,有控诉,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映照着跳跃的烛火,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重量,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庄芦隐满腔的怒火,在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竟奇异地凝滞了。 他见过太多人哭泣求饶,或谄媚讨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副神情。那不是软弱的哀求,而是一种无声的、带着极致美感的破碎与坚韧。像是风雨中竭力支撑的玉兰,花瓣已不堪重负,却依旧不肯轻易凋零。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抬起的手,原本想要强硬的落下,此刻却僵在了半空。心中那股暴戾的占有欲,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怜惜的情绪微妙地中和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忍。 硬来吗?以他的权势,自然可以。但这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这副强忍悲伤的模样,会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恐惧颤抖的玩物。他想要看到的,或许是这层冰冷外壳被心甘情愿融化的那一刻。 庄芦隐沉默地盯着藏海看了许久,久到那悬于睫毛上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悄然滑落一滴,在那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湿痕。他缓缓收回了手,周身那骇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呵,”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目光依旧锁在藏海脸上,“孝道……好一个孝道。”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总不能真让本侯等你三年孝满吧?” 这话语,已不再是强硬的逼迫,反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甚至是近乎调侃的意味。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把戏,但我暂且容你。 藏海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只是垂首不语,任由那滴泪痕挂在脸上,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庄芦隐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副泪眼婆娑、我见犹怜的模样刻在心里。“你好自为之。”他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终是转身离去。 房门被关上,藏海靠着墙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却再无泪水,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冰冷与清醒。他知道,这一次的危机虽然暂时渡过,但庄芦隐并未放弃。那句“总不能等三年”,便是最后的通牒。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在这侯府立足、甚至是……摆脱这种被动局面的方法。 而走出听竹轩的庄芦隐,迎着微凉的夜风,心中的烦躁并未完全平息,却奇异地掺杂了一种新的兴味。藏海的拒绝,非但没有让他厌弃,反而让他觉得这少年更有趣了。像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需要耐心地去一步步解开。他倒要看看,这只有着利爪却装作无害的小兽,还能在他的掌心,挣扎出怎样的花样。 侯府的夜,更深了。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得愈发急促。 第36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5) 自那夜以“热孝”为由,在庄芦隐近乎直白的欲念下惊险脱身后,藏海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泪与孝道,或许能抵挡一时,却非长久之计。庄芦隐那句“总不能等三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处境的危殆。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让庄芦隐看到,他藏海,除了这副皮囊,尚有其他价值。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庄之行兴冲冲地抱着一副白玉棋盘闯入听竹轩。“藏海!藏海!你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他献宝似的将棋盘放在石桌上,晶莹剔透的白玉在阳光下温润生光,“陪我下一局如何?府里的棋师都下不过我,无趣得紧。” 藏海的目光掠过那价值不菲的棋盘,落在庄之行跃跃欲试的脸上。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清淡:“二公子有令,藏海自当奉陪。只是棋艺粗浅,恐扫了二公子的兴致。” “无妨无妨!”庄之行大手一挥,迫不及待地摆开阵势。 棋局伊始,庄之行落子如飞,攻势凌厉,确有其骄傲的资本。他擅用奇兵,试图以快打慢,扰乱对方节奏。然而藏海却始终从容,执子沉吟,每一步都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迟缓被动,却总能于不经意间,将庄之行看似凶猛的攻势悄然化解,并织就一张绵密坚韧的大网,慢慢收紧。 庄之行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地面色凝重起来,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有力无处使,所有的精妙算计都被对方以一种更宏大、更悠长的布局悄然覆盖。中盘未过,他已左支右绌,败象已露。 “我……我又输了?”庄之行盯着棋盘,难以置信。他本以为最多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却没想输得如此……毫无悬念。藏海的棋风,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不见杀气,却掌控着棋局的每一次呼吸。 藏海轻轻将手中剩余的棋子放回棋罐,语气平和:“二公子棋风锐利,藏海只是侥幸。” “你这哪是侥幸!”庄之行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非但没有因失败而气恼,反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藏海,你太厉害了!你这棋艺跟谁学的?比我父亲请的西席先生还厉害!” 他们的对弈,以及庄之行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声,并未逃过某些人的耳目。很快,便有人将听竹轩内“二公子与那藏海对弈,惨败”的消息,禀报给了书房内的庄芦隐。 庄芦隐正在批阅文书,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哦?之行输了?”他那个儿子,棋艺虽非顶尖,但在同龄人中确实罕逢敌手,心高气傲,如今竟在藏海手下“惨败”? “是,据旁观的小厮说,那藏海棋路古怪,二公子全程被牵着鼻子走,毫无还手之力。” 庄芦隐放下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藏海……会下棋?而且棋艺能让之行惨败?这倒是有趣。他想起那少年清冷疏离的模样,那双仿佛盛着幽深寒潭的眸子,原来内里竟藏着这般乾坤吗? 一种探究的**,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征服感,再次升腾起来。他想亲眼看看,那双手,在执棋时是何等模样;那双眼睛,在凝视棋枰时,又会绽放出怎样的光彩。 --- 翌日,庄芦隐并未像前次那般夜间突兀而至,而是派瞿蛟正式传话,邀藏海至书房一叙。 这是藏海第一次踏入平津侯府的核心之地。书房宽敞肃穆,四壁皆是高及屋顶的书架,典籍浩繁,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檀木气息。庄芦隐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穿着官服,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气势沉凝。 “侯爷。”藏海依礼参拜,心中惕然,不知此番是福是祸。 庄芦隐抬手虚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今日藏海依旧是一身素衣,却因环境的改变,那清冷的气质与这满室书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局促。“听闻,你棋艺不俗?连之行那小子都在你手下走不过中盘。” 藏海心道果然为此,谦逊答道:“二公子谬赞,藏海不敢当。只是略通皮毛,昨日是二公子轻敌,藏海侥幸胜了半子。”他刻意模糊了惨败的事实。 庄芦隐岂会听信这种场面话,他唇角微勾,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向旁边早已设好的棋枰:“不必过谦。陪本侯手谈一局,让本侯也见识见识,你那‘略通皮毛’的棋艺。”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藏海依言在棋枰另一端坐下。与面对庄之行时不同,此刻他感受到的压力何止倍增。庄芦隐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掌控,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直窥内里。 棋局开始。 庄芦隐的棋风,与庄之行的锐利急躁截然不同。他落子沉稳,大开大合,每一步都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自信,注重势的积累而非一城一地的得失。他的布局宏大有如泼墨山水,看似疏朗,实则暗藏机锋,一旦成型,便如泰山压顶,令人窒息。 面对如此强敌,藏海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底收敛了心神。他执白子,应对依旧看似平和,甚至有些保守,但若是有真正的高手在此,便能看出那平和之下,是极其精准的计算与深远的谋划。他的棋路灵活异常,时而如溪流绕石,迂回婉转;时而又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地缠绕、消磨对方的势力。他不与庄芦隐正面争锋,却总能在对方气势将成未成之际,投下一子,恰到好处地截断其脉络,打乱其节奏。 庄芦隐起初还带着几分考校与玩味的心态,但随着棋局深入,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专注,甚至凝重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仅凭奇巧取胜的少年,而是一个拥有极强耐心和战略眼光的对手。藏海的棋,没有定式,不拘一格,仿佛能洞察他每一步的意图,并总能找到最恰当、有时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方式来应对。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两人的心头。 藏海全神贯注,额角微微见汗。与庄芦隐对弈,不啻于一场心力交瘁的搏杀。他必须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在那浩瀚如海的棋势中,找到一线生机。偶尔,在陷入长考时,他会无意识地轻咬下唇,纤细白皙的手指夹着温润的白子,悬在棋枰之上,久久不落。那专注的侧脸,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清俊得令人移不开眼。 庄芦隐看着这样的藏海,心中那股躁动的火焰,奇异地平息了些许,转而化作一种更为深沉难言的情绪。他见过藏海悲伤脆弱的样子,见过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神采内蕴,智慧流转。这副模样,比单纯的美丽,更让人心动,更想……据为己有。 棋至中盘,局势依旧胶着。庄芦隐的一条“大龙”与藏海的一片白棋相互纠缠,生死一线。庄芦隐凝神计算良久,终于落下关键一子,意图屠龙取胜。 藏海盯着棋局,沉默了更久。他能感觉到庄芦隐落子时那志在必得的气势。若按常理,这片白棋确实危矣。然而,他的目光在棋枰上反复巡弋,最终,在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边角角落,轻轻落下了一子。 这一子,初看如同无关紧要的闲棋,甚至像是放弃了中腹的争夺。庄芦隐微微蹙眉,不明其意。但几步之后,他骤然发现,藏海那看似无关的一子,竟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远波及中腹,与他早先布下的几颗散子遥相呼应,瞬间盘活了整片看似已死的白棋,反而对他那条“大龙”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庄芦隐执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这精妙绝伦、堪称鬼斧神工的一手,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惊异之色。他抬头,深深地看着对面依旧面色平静的藏海。 “好一手‘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庄芦隐缓缓放下棋子,这局棋,他已无力回天。“藏海,你让本侯……很是意外。” 藏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起身,恭敬道:“侯爷承让。是侯爷棋力高深,逼得藏海不得不竭尽全力,行险一搏。” 庄芦隐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深地打量着藏海,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看来,本侯将你带回府,倒是捡到了一块璞玉。”他语气意味悠长,“只是不知,这块璞玉,除了棋艺,还藏着多少惊喜?” 藏海垂眸不语。他知道,自己今日展露的,已成功在庄芦隐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可供玩赏的“美人”,更是一个拥有智慧和价值的、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或“藏品”。 这或许,能为他赢得更多的时间,和一丝……微妙的尊重。 棋局终了,但两人之间那场无声的、更为复杂的心局,才刚刚开始。 第37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6) 那局棋,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平津侯庄芦隐的心湖中漾开了持久不散的涟漪。藏海的身影,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个美丽而易碎的符号,而是蒙上了一层智慧与神秘交织的光晕。他开始以一种新的、带着探究与欣赏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被自己强掳回府的少年。 听竹轩依旧清冷,但它在侯府中的地位,却因庄芦隐态度的微妙转变而悄然提升。份例用度愈发精细,下人们伺候得也更加小心翼翼,连带着对藏海本人,也少了几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揣测与敬畏。 庄芦隐并未急于再次逼迫。那夜藏海泪眼婆娑的模样与棋盘前神采内蕴的身影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一种更甚于□□占有的**开始滋生——他想要征服的,不仅仅是这具皮囊,更是皮囊之下那个清冷、聪慧乃至带着些许桀骜的灵魂。他要这块璞玉,心甘情愿地在他掌心绽放光华。 于是,庄芦隐去听竹轩的次数多了起来,却不再总是夜晚突兀而至。有时是午后,他会携一卷书,在听竹轩的竹林边坐下,看似随意地翻阅,偶尔就书中典故或朝野轶闻,与静立一旁的藏海交谈几句。起初,藏海应答极为谨慎,言简意赅,多听少说。但庄芦隐学识渊博,见解老辣,提出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引得藏海不得不调动全部心神应对。 几次下来,庄芦隐惊讶地发现,藏海不仅棋艺精湛,于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乃至营造工巧之事,竟皆有涉猎,且见解往往独到,并非死读书之辈。尤其在一次谈及前朝宫殿修缮利弊时,藏海对于材料力学、结构承重乃至风水布局的论述,虽言辞含蓄,却内行至极,让庄芦隐这个见多识广的权臣也暗自心惊。 “你这些学问,从何而来?”一次,庄芦隐终于忍不住问道。一个看似普通的丧父少年,怎会有如此渊博杂糅的学识? 藏海正为他斟茶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茶水稳稳注入杯中,未曾溅出半分。他垂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先父……辞官后曾游学四方,结识奇人异士颇多。藏海自幼跟随左右,耳濡目染,略听得一些皮毛罢了。”他避重就轻,将一切推给了已逝的父亲。 “哦?你父亲还曾是个官?”庄芦隐深深看他一眼。 藏海点头,“不过钦天监一小小监正。” 庄芦隐见他并无说出其父名讳的打算,也体贴的不曾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并不急于一时。他享受的是这种逐步揭开谜底的过程,享受看着藏海在他面前,一点点褪去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展露出内里惊人光华的感觉。 这一日,庄芦隐下朝回府,心情似乎不错。他未换朝服,便径直来了听竹轩,手中拿着一卷裱糊精美的画轴。 “来看看这个。”他将画轴在石桌上铺开,是一幅《西山秋霁图》,笔法苍劲,气象雄浑,乃前朝某位山水画大师的真迹,价值连城。 藏海走近,目光落在画上,细细观赏。他看得极为专注,眼神中流露出纯粹的对艺术的欣赏与痴迷,暂时忘却了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笔力遒劲,墨色淋漓,确是大家手笔。”藏海轻声品评,“尤其这山间云气的处理,虚实相生,意境悠远。” 庄芦隐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果然喜爱,心中竟生出一种类似投喂珍宠般的满足感。“喜欢?”他问道,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藏海蓦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平日的清冷:“名作在前,无人不喜。侯爷珍藏,果然非凡。” 庄芦隐却不理会他的客套,径自道:“本侯记得,你院中书房西墙尚且空着。此画,便悬于那里吧。”说罢,不容拒绝地吩咐随从即刻去办。 藏海一怔:“侯爷,此物太过贵重,藏海恐……” “一幅画而已,何须推辞。”庄芦隐打断他,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美物配雅士,正当其所。”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在本侯这里,你值得拥有这些。” 这话语,既是恩赏,也是宣告。他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将藏海拉入他的世界,用锦衣玉食、古籍珍玩,温柔地构筑起一座新的牢笼,让藏海习惯,让他依赖,让他最终无法、也不愿离开。 藏海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如何不懂庄芦隐的用意?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侵蚀,比直接的强迫更为可怕。它瞄准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与意志。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挣扎,低声道:“谢侯爷赏赐。” 庄芦隐看着他顺从(哪怕是表面的顺从)的模样,心中愉悦。他喜欢这种将美好事物打上自己印记的感觉。他抬手,似乎想如那夜般触碰藏海的脸颊,但指尖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了那滚落的泪珠。此刻,还不是时候。 他的手转而落在藏海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让藏海身体瞬间僵硬。 “好好待着。”庄芦隐留下这句话,语气意味深长,随后便转身离去。 藏海站在原地,肩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烙铁般灼热。他看着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幅价值千金的《西山秋霁图》悬挂在空荡的墙壁上,原本清冷的书房,因这幅画的存在,顿时增添了几分华贵与沉重。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庄芦隐正在用他的方式,耐心地“雕琢”他这块“璞玉”。赏赐会越来越多,关注会越来越密,直到他彻底被纳入对方的掌控,直到他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或者……直到他找到另一种方式,在这华丽的牢笼中,保全自己那颗不肯完全屈就的心。 窗外,竹林沙沙作响。藏海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竹影,望向高墙之外那片被切割的天空。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 而庄芦隐回到书房,心情颇佳。他吩咐瞿蛟:“去查查,藏海父亲姓什名谁,生前游历的具体经历,结识过哪些人。”他对藏海口中的“奇人异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块璞玉的来历,他势必要弄清楚。同时,他也开始考虑,是否应该给藏海一些更实际的事情做,让他更多地参与到与侯府相关的事务中来?如此才智,若只困于一方小院,未免可惜。 一种将珍稀藏品逐步展露、并让其发挥价值的期待感,在庄芦隐心中悄然升起。 第38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7) 庄芦隐的行动力向来惊人。不过几日,关于藏海父亲——前钦天监监正蒯铎的初步调查卷宗,便悄然呈上了他的书案。卷宗记载简略,只道蒯铎为人清正,精于天文历算与营造之术,因不喜官场倾轧,于数年前其妻病逝后辞官,携独子离京,游历四方,行踪不定,直至不久前病逝。至于结识了哪些“奇人异士”,却是语焉不详,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了这部分痕迹。 “蒯铎……”庄芦隐指尖敲击着这个名字,眼中兴味更浓。一个辞官的钦天监监正,竟能教出藏海这般见识不凡的儿子?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藏海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恰在此时,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送到了庄芦隐面前。 他在京郊有一处别业,依山傍水,景致极佳,本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然而去年夏日,别业后苑一处临水而建的三层书阁“揽月阁”,却因地基受潮松软,加之建造时或许有些许不足,导致整体结构发生倾斜,虽未坍塌,却已成危楼,不敢再入。庄芦隐曾命府中管事寻工匠修缮,奈何那书阁结构精巧,又临水而立,寻常工匠看了皆摇头,言称若要扶正,耗费巨大且极难成功,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垮塌,不如拆了重建。 拆了重建,说得轻巧。且不说耗费,那“揽月阁”乃庄芦隐颇为喜爱的一处景致,拆了未免可惜。此事便拖延下来,成了他心头一桩不大不小的憾事。 此刻,看着卷宗上“营造之术”四字,又想起藏海那日谈及宫殿修缮时内行的言语,一个念头在庄芦隐心中升起。 --- 听竹轩内,藏海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那幅《西山秋霁图》已然挂上,为这清冷书房平添了几分厚重与华彩,也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地。庄芦隐的“雕琢”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脚步声传来,藏海抬眼,见是庄芦隐,便起身相迎。令他微感意外的是,庄芦隐身后并未跟着捧着珍玩古籍的随从,反而只带了心腹瞿蛟。 “不必多礼。”庄芦隐摆手,目光扫过棋局,随即落在藏海脸上,开门见山,“今日来,有件事想听听你的见解。”他示意瞿蛟将一卷图纸在书案上铺开。 那是一幅别业的工笔详图,楼台亭阁,水榭花园,描绘得极为精细。庄芦隐伸手指向图中临水的一座三层楼阁:“此乃京郊别业中的‘揽月阁’,去岁地基下陷,楼体倾斜,已成危楼。工匠们或言难以扶正,或建议拆除重建。本侯素喜此阁景致,拆除未免可惜。你于营造之术似有涉猎,可能看出些端倪?” 藏海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庄芦隐会拿实际的事务来询问他。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期待已久,却也惕然警惕的信号——庄芦隐开始尝试让他接触侯府的实际事务,这是在给他“价值”定位,也是一种更深的捆绑。 他收敛心神,走到案前,仔细观看那图纸。他的目光专注,手指虚虚划过楼阁的基座、梁柱结构,以及旁边的水脉走向。片刻后,他抬起眼,看向庄芦隐:“侯爷,仅凭图纸,难以断言。若能亲至现场勘测,或能寻得解决之法。” 他需要确认,这不仅仅是随口一问的考校。 庄芦隐看着他冷静而专业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不贸然下结论,重视实地勘察,这份谨慎与务实,远超他的年龄。“好。”庄芦隐当即决定,“明日,你随本侯去一趟别业。” --- 次日,京郊别业。 “揽月阁”果然如描述那般,临水而立,飞檐翘角,本是极雅致的建筑,如今却明显向水面方向倾斜,肉眼可见,底层的部分柱础已然开裂,看着岌岌可危。 庄芦隐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负手而立。藏海则得了他的允许,在瞿蛟的“陪同”下,走近细察。他并未急于查看楼体本身,而是先观察了周围的地势、水流的缓急,甚至蹲下身,捻起一些泥土嗅了嗅,查看了基座下方潮湿的程度和土壤的性状。 随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进入已经空置、布满灰尘的一层,仔细检查内部的梁柱结构、榫卯连接处,以及墙体开裂的情况。他看得极细,手指时而轻叩木质,倾听声音,时而丈量尺寸,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庄芦隐远远看着。此时的藏海,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与疏离,也不同于下棋时的沉静专注,更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领域内的工匠大师,眼神锐利,动作精准,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在他沾了些许灰尘的素衣上,竟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的魅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藏海才从危楼中走出,回到庄芦隐面前。他额上见汗,气息微促,但眼神清明。 “如何?”庄芦隐问道。 “回侯爷,”藏海声音平稳,“此阁倾斜,主因并非建造不足,而是近年来地下水位变化,导致临水一侧地基土壤被持续掏空、软化,承重不均所致。加之去岁雨水丰沛,加速了这一过程。” “可能扶正?”这是庄芦隐最关心的。 “可以一试。”藏海沉吟道,“无需拆除,但需先治本。需在临水一侧打入密排木桩,深入硬土层,以巩固地基,阻隔水流继续侵蚀。同时,在阁楼倾斜的反方向,搭建牢固的牵引架,辅以绞盘,利用力学原理,极慢、极缓地将楼体逐步牵引扶正。过程中,需随时监测梁柱应力,辅以内部支撑,防止结构崩坏。扶正后,再对开裂的柱础、梁柱进行加固修补。”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将成因、原理、步骤娓娓道来,虽涉及专业,却让人一听便能明白关键所在。 庄芦隐虽不通具体工巧,但久居上位,见识广博,一听便知此法绝非信口开河,而是基于对地质、结构和力学的深刻理解。他看着藏海,目光深邃难辨:“你有几成把握?” 藏海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若依此法,用料精良,工匠得力,过程谨慎,藏海有七成把握。”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法耗时较长,耗费亦不小,但应比拆除重建节省至少五成,且能保全此阁原貌。” 七成把握!节省五成!保全原貌! 庄芦隐心中震动。他寻访多少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的难题,竟真被这少年找到了可行之法?他强压下心头的激荡,面上不动声色:“你需要什么?” “需熟悉此类工程的工匠十人,得力助手两名,优质木材、绞盘、绳索等一应物料,以及……时间。”藏海列出所需。 “好!”庄芦隐当即对瞿蛟吩咐,“即刻去办,调派府中最好的工匠,一应物料按藏海所需准备,不得有误!”他看向藏海,语气带着一种托付与期待,“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藏海心中微微一沉。全权负责……这意味着他真正开始涉入侯府事务,与这座侯府的捆绑更深了一层。但这也是他展现价值、提升地位的机会。他躬身:“藏海必当尽力。” 回程的马车上,庄芦隐看着身旁依旧沉静的藏海,心中那份将其“据为己有”的**,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这副美丽的皮囊之下,蕴藏着的是足以令人惊叹的才华。这不再仅仅是一件值得收藏的珍玩,更是一件……无价的瑰宝。 他忽然觉得,之前的那些赏赐,那些古籍珍玩,都显得太过轻浮。唯有赋予信任,托付实事,才能真正匹配这块璞玉的价值。 “待‘揽月阁’修缮完毕,”庄芦隐缓缓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低沉,“本侯不会亏待于你。” 藏海垂眸,看着自己置于膝上、沾了些许尘土的双手,轻声道:“藏海不求赏赐,只望不负侯爷所托。” 他需要这份“价值”作为护身符,但也深知,展现得越多,便越难脱身。庄芦隐看他的眼神,已不仅仅是男人对美色的觊觎,更添了强者对稀世人才的占有欲。 前路,是愈发被重视的“价值”,也是愈发坚固的牢笼。 第39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8) 庄芦隐将修缮“揽月阁”之事全权交由藏海负责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侯府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浪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正院,蒋襄捻着佛珠的手第一次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她面前躬身站着的,是府中负责土木修缮的二等管事,姓李。 “你说,侯爷让那藏海……全权负责?”蒋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已是极不悦的征兆。 “千真万确,夫人。”李管事苦着脸,“瞿蛟大人亲自来调的人手物料,言明一切听凭藏海公子吩咐。那藏海……他甚至还去现场勘测过,说得头头是道。” 蒋襄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知道了。侯爷既已决定,我们遵照便是。你派去的人,需得尽心,莫要出了差池,丢了侯府的脸面。”她语气平和,却让李管事脊背发凉,连声应喏退下。 待人走后,蒋襄指节微微发白。若只是宠幸男色,她尚可容忍,毕竟动摇不了她的根本。但赋予实权,插手府务,这意义便截然不同。那藏海,竟真有这等本事?还是老爷被他蛊惑至斯? 秋水苑内,沈宛听闻消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庄之行道:“你父亲如此看重他,想必他真有过人之处。你平日与他交好,倒也……不算坏事。”她性子软,只想息事宁人。 庄之行却兴奋不已:“我就知道藏海厉害!连棋都下得那么好,会修房子有什么奇怪!母亲,我明日可以去别业看看吗?说不定能帮上忙!” 沈宛看着儿子毫无心机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允了。 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庄之甫。 “全权负责?!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孌宠,懂什么营造修缮?父亲莫不是昏了头!”他在自己院中勃然大怒,摔碎了一套上好的雨过天青瓷茶具, “那‘揽月阁’结构精巧,若是被他修塌了,岂非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我平津侯府的脸面!我工部侍郎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幕僚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公子息怒。侯爷此举,或许另有深意。况且,那藏海若真办砸了,届时……” 庄之甫闻言,怒火稍歇,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错!本公子就等着他搞砸!到时候,看他还如何嚣张!吩咐下去,我们的人,表面上配合,该给的绊子,一个也别少!”他倒要看看,那个只有一张脸的藏海,如何能担此重任! 京郊别业,“揽月阁”前的气氛,并不比侯府内轻松。 被调派来的十名工匠,皆是侯府麾下的好手,经验丰富。他们起初听闻由一位“公子”主持修缮,只当是侯爷的哪位亲戚来镀金历练,虽心中不以为然,但也不敢怠慢。然而,当看到主事者竟是如此年轻、且容貌过分俊美的陌生少年时,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与轻视。 领头的老师傅姓赵,在侯府效力多年,手艺精湛,也有些脾气。他上前一步,对着藏海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不那么客气:“藏海公子,小的们奉命前来。不知公子对于修缮此阁,有何具体章程?这楼阁倾斜严重,非同小可,若没有稳妥法子,贸然动手,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你行不行?不行别瞎指挥,出了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藏海平静地接受着这些或怀疑或审视的目光。他早已料到会如此。空有侯爷的任命,若自身无法服众,一切皆是空谈。 他没有直接回答赵师傅的问题,而是走到临时搬来的木案前,案上已铺开了他昨夜根据记忆和勘测数据重新绘制的简易结构图与施工步骤图。 “赵师傅请看。”藏海指向图纸,声音清晰,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倾斜主因,是临水地基土壤软化,承重不均。故而,第一步,非是直接动楼体,而是先固其根本。” 他详细解释了打入密排木桩的深度、间距、选材要求,以及牵引架搭建的位置、角度,绞盘牵引的力道控制与监测方法。他言语简洁,却直指要害,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严谨,甚至指出了几处原建造图纸上不易察觉的、可能影响加固效果的细微结构特点。 工匠们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越听却越是心惊。他们都是内行,一听便知这少年绝非信口开河,其提出的方法不仅思路清晰,而且对材料、力学、结构的理解极为精深,许多细节甚至比他们这些老工匠想得还要周全、巧妙! 赵师傅脸上的轻视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惊讶。他忍不住指着图纸上一处关于内部支撑节点的设计问道:“公子,此处为何要采用这种交叉支撑?依常理,单柱支撑亦可。” 藏海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单柱支撑,力过于集中,易对原有梁柱造成新的损伤。交叉支撑,可将力分散传导至多处承重结构,更为稳妥,且在牵引过程中,便于根据楼体回正情况微调受力点。” 赵师傅恍然大悟,再看藏海的眼神已彻底不同,带上了真正的尊重。他躬身一礼,语气变得恭敬无比:“公子高才!是小老儿眼拙了!一切但凭公子吩咐!” 连领头的赵师傅都服气了,其他工匠哪还敢有半分怠慢,纷纷收敛心神,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听从调遣。 藏海微微颔首,并无得意之色,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谁负责测量定位,谁负责准备木料,谁负责搭建牵引架……指令明确,责任到人。他虽年轻,但沉稳的气度、专业的判断和清晰的指令,很快便让这群工匠心服口服,高效地运转起来。 庄之行赶到别业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藏海素衣立于忙碌的工匠之中,身姿挺拔,神情专注,时而俯身查看地基,时而与赵师傅低声商议,阳光将他额角的汗珠照得晶莹。那些平日里或许还有些桀骜的工匠,此刻对他却是恭敬有加,令行禁止。 “藏海!”庄之行兴奋地跑过去,“怎么样?我能帮什么忙吗?” 藏海见他来了,神色稍缓,却摇头道:“二公子,此地杂乱,且楼体尚未稳固,恐有危险。二公子心意藏海领了,还请在安全处观望即可。” 庄之行见他态度坚决,又看看那确实有些吓人的危楼,只好瘪瘪嘴,乖乖退到一旁回廊下,托着腮看着藏海指挥若定的身影,眼中崇拜之色更浓。 藏海并未因庄之行的到来而分心。他深知庄之甫绝不会坐视他成功,暗中必有动作。果然,不久后,负责采购特定规格铁件的工匠回来禀报,言称城中几家相熟的铁匠铺,恰好都缺了所需的一种关键卡扣,需等待数日。 时机如此凑巧,藏海心知肚明。他并未动怒,只沉吟片刻,便对那工匠道:“无妨。你且随我来。”他领着工匠回到临时用作办公的木屋,取过纸笔,寥寥数笔,便画出了一种结构稍异但功能完全替代,且更容易打造的木质卡扣图形,并详细标注了尺寸和要求。“去找木匠,按此图制作,今日之内务必完成。” 那工匠拿着图纸,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连忙领命而去。 藏海站在门口,看着远处忙碌的工地,目光沉静。这点绊子,还难不倒他。他既然接下了这件事,便要做得漂漂亮亮。这不仅是为了兑现对庄芦隐的承诺,更是为了他自己——在这侯府之中,他需要立威,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绝非依附他人的莬丝花。 初步的加固工程,在他的指挥下,稳步推进。打入地基的木桩一根根落下,牢固的牵引架也逐渐成型。藏海事事亲力亲为,虽不直接做重活,但对每一个关键环节都严格把关,他的冷静、专业与公平,逐渐赢得了所有工匠发自内心的信服。 消息传回侯府,庄芦隐听着瞿蛟的详细禀报,包括藏海如何折服工匠、如何化解庄之甫暗中使的绊子,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块璞玉,正在他的“雕琢”下,绽放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而他也愈发期待,当“揽月阁”真正扶正的那一刻到来。 第40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9) “揽月阁”的修缮工程在藏海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密排的木桩沿着临水一侧深深打入硬土层,如同忠诚的卫士,牢牢扼住了不断软化的地基。巨大的牵引架在楼体另一侧巍然矗立,粗实的绳索与绞盘已然就位,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开始那精妙而危险的扶正过程。 藏海几乎以别业为家,食宿皆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木屋内。他清瘦的身影终日穿梭于工匠之间,素色的衣袍沾染了尘土与木屑,那张过于俊美的脸庞因连日操劳更显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沉静而坚定地指引着方向。 庄之行几乎是三天两头地跑来,美其名曰“监工”,实则多半是凑热闹,顺便给藏海带些府里精致的点心吃食。藏海虽觉他打扰,但见他一片赤诚,且每次都乖乖待在安全线外,便也由着他去。偶尔得闲,庄之行缠得紧了,藏海也会在工歇时与他手谈一局,权作放松。庄之行棋艺在藏海有意无意的点拨下,竟也颇有长进,这更让他对藏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日午后,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层层堆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狂风乍起,卷起地上的沙尘枯叶,打得人脸颊生疼。 “要变天了!”赵师傅抬头望天,眉头紧锁,“公子,看这云势,怕是有大雨。牵引刚进行到一半,楼体正处于最不稳定的状态,若是风雨太大,恐生变故啊!” 现场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揽月阁在初步的牵引力作用下,已微微回正了些许,但整体结构也因此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最是经不得外力冲击。 藏海快步走出木屋,狂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仰头看了看晦暗的天空,又望向那在风中似乎发出轻微呻吟的揽月阁,眼神锐利。 “赵师傅,带人立刻检查所有牵引绳索、绞盘和支撑架,确保牢固!其他人,将容易受潮的物料全部转移到干燥处加盖!动作要快!”他的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安抚了众人有些慌乱的情绪。 工匠们依令而动,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迅速运转起来。 然而,风雨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几乎是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狂风裹挟着暴雨,发出骇人的呼啸,狠狠冲击着尚未完全稳固的揽月阁。 “公子!不好了!”一个工匠顶着风雨,踉跄跑来,脸上满是雨水和惊惶,“楼体东南角的支撑木好像……好像有些松动了!”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白。那里正是主要受力点之一,一旦支撑失效,在狂风和牵引力的双重作用下,楼体很可能瞬间失控,彻底坍塌! 藏海心头一沉,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手边一件蓑衣披上,便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藏海!危险!”庄之行在回廊下急得大喊,却被猛烈的风雨逼得无法上前。 藏海冒着几乎睁不开眼的暴雨,艰难地冲到东南角。果然,一根碗口粗的支撑木在风雨的猛烈摇晃和地基的不均匀受力下,连接处的榫卯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已然出现了明显的松动! “加固!需要立刻加固!”藏海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嘶哑,“取备用撑木和麻绳来!要快!” 立刻有工匠冒着危险将材料送来。然而,风雨太大,人在楼体附近几乎站立不稳,更别提进行精细的加固操作了。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有效固定,那支撑木的松动迹象越来越明显。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师傅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 藏海盯着那岌岌可危的支撑点,眼神急剧闪烁。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将蓑衣甩开,露出一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的素色衣袍。他夺过一名工匠手中的麻绳和工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亲自攀着湿滑的脚手架,向那危险的支撑点靠近! “公子!不可!” “太危险了!快下来!” 惊呼声被风雨声淹没。藏海恍若未闻,他的动作异常敏捷,仿佛一只灵巧的猿猴,在摇晃的架子上稳住身形。雨水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他却浑不在意,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根维系着危楼存亡的麻绳上。 他需要将新的撑木与松动的撑木并排捆绑固定,形成一个三角支撑,分散受力。这在平时并不算难,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在刀刃上。他的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粗糙的麻绳,一遍遍缠绕、打结,确保每一个绳结都牢固无比。 庄之行在回廊下,看得心惊肉跳,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风雨中,那个在危楼边缘奋力挣扎的纤细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卷走,或被垮塌的楼体吞噬。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藏海如此遥远,又如此……耀眼。 就在藏海打下最后一个死结,新的支撑体系终于形成的瞬间,“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从原支撑木传来——那松动的榫卯,终于彻底断裂! 但万幸的是,新的三角支撑牢牢地顶住了压力,楼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终究没有坍塌! “成了!加固成功了!”赵师傅激动地大喊。 藏海这才松了口气,身体因脱力和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晃动。他扶着湿滑的脚手架,缓缓从高处下来。双脚落地时,竟有些虚软,险些站立不稳,幸好被旁边的工匠及时扶住。 他浑身湿透,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雨水顺着精致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模样狼狈不堪。然而,当他抬起眼,看向那在风雨中依旧顽强挺立的揽月阁时,那双被雨水洗涤过的眸子,却亮得灼人,里面有一种战胜艰难后的平静与傲然。 “继续监测!风雨不停,人不能撤!”他喘息着,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在傍晚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夕阳穿透云层,洒下金色的余晖,映照在经历风雨洗礼后安然无恙的揽月阁上,也映照在那群筋疲力尽却面带笑容的工匠脸上。 藏海换下了湿衣,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木屋中,手中捧着一碗姜汤。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有些发青,是寒气入体的征兆。 庄之行围着他团团转,一会儿摸摸姜汤烫不烫,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叫大夫,被藏海轻声制止了。 “我无碍,歇息一晚便好。”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庄之行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藏海,你太厉害了!刚才真是太险了!我都快吓死了!你居然敢爬上去……” 藏海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情。 这时,赵师傅带着众工匠走了进来,众人脸上再无半分轻视,只有由衷的敬佩与感激。赵师傅上前,深深一揖:“今日若非公子临危不乱,身先士卒,只怕这揽月阁已成一堆废墟,我等也难逃责罚!公子大才,更是大勇,小老儿……服了!日后但凭公子差遣,绝无二话!” “但凭公子差遣!”身后众工匠齐声附和,声震屋瓦。 藏海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真诚的面孔,心中微微触动。他起身,虚扶了一下赵师傅:“诸位辛苦。楼阁能保,是全赖大家齐心协力,非我一人之功。” 他的谦逊,更让众人心折。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回了平津侯府。 庄芦隐听着瞿蛟事无巨细的禀报,包括藏海如何镇定指挥,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加固,如何在风雨中稳住局势,最终赢得所有工匠的真心拥戴…… 他久久沉默,指间的白玉扳指被无意识地转动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少年在狂风暴雨中,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单薄却坚韧的身形,奋力攀爬在危楼之上的景象。那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又何等的……动人心魄。 一种混合着骄傲、担忧、以及强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的占有欲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这块璞玉,不仅才智超群,心性更是坚毅果敢,远超出他的预期。 他忽然觉得,书房里那些冰冷的珍玩,府库中那些耀眼的金银,在今日那个于风雨中搏命的少年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要见他。立刻,马上。 “备车。”庄芦隐站起身,声音低沉,“去别业。” 第41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0) 庄芦隐的马车在暮色四合时抵达别业。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但庄芦隐却无心欣赏。他径直走向“揽月阁”所在的院落。 夕阳的余晖为经历风雨洗礼的楼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原本刺眼的倾斜角度,已然肉眼可见地回正了不少。巨大的牵引架和密排的木桩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人与天、力与巧的较量。工匠们仍在做最后的检查和收尾工作,见到侯爷亲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主持此工程的另一位核心人物的敬佩。 庄芦隐的目光掠过井然有序的工地,最终定格在湖畔回廊下那个倚柱而坐的身影上。 藏海裹着厚厚的毯子,似乎睡着了。湿透的衣衫早已换下,但发梢仍带着未干的潮意,几缕乌黑柔软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青影,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像一尊精致易碎的白瓷,与白日里那个在风雨中搏命、指挥若定的身影判若两人。 庄之行原本坐在藏海旁边打盹,听到动静睁开眼,见是父亲,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父亲,您怎么来了?” 庄芦隐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藏海,脚步放得极轻,走到近前。他看着藏海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头,看着他因寒冷或不适而微微蜷缩的身体,心中那处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柔软。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那略显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顿住。他看到了藏海垂在毯子外的手,手指纤细,指关节处却有着明显的红肿和几道被粗糙麻绳勒出的血痕,与他白玉般的手背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是白日里奋力加固时留下的印记。 庄芦隐的指尖微微蜷缩,收了回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是欣赏,是怜惜,是骄傲,更有一股因这伤痕而起的、难以言喻的愠怒。怒这风雨无情,怒这楼阁险峻,更怒这少年不懂得爱惜自身! 许是感受到了凝视的目光,或许是本就睡得不沉,藏海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在对上庄芦隐深邃目光的瞬间,骤然清醒。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庄芦隐按住了肩膀。 “别动。”庄芦隐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隔着毯子,能感觉到手下单薄肩膀传来的细微颤抖。“感觉如何?”他问,目光扫过藏海手上的伤痕。 藏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想将手缩回毯子里,低声道:“无妨,劳侯爷挂心。只是些皮外伤,楼阁……无恙。” 他第一时间关心的,依旧是工程。 庄芦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起几分,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冷硬:“区区一座楼阁,值得你如此拼命?若今日有何闪失,你待如何?” 藏海微微一怔,抬起眼,对上庄芦隐隐含怒意的眸子。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侯爷将此重任交予藏海,藏海不敢有负所托。”他的理由,依旧是那么冠冕堂皇,带着疏离的恭敬。 又是这样!庄芦隐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看出些许真实的情绪。是害怕?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可他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深潭,将所有情绪都掩盖得严严实实。 这种无法触及真实的挫败感,让庄芦隐的耐心几乎告罄。他想要撕开这层冷静的外壳,想要看到这少年为自己流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 “不敢有负所托?”庄芦隐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藏海完全笼罩,强大的压迫感让一旁的庄之行都屏住了呼吸。“藏海,你在本侯面前,除了‘不敢’、‘谨记’、‘无妨’,还会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藏海的内心:“你究竟是没有心,还是……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地方?” 这话问得极重,也极危险。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藏海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避开那几乎能灼伤人的视线,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蝶翼。毯子下的手悄然握紧,指节的伤口被挤压,传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心神清醒了几分。 他能说什么?说他对这强取豪夺的命运心怀怨恨?说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华丽的牢笼?他不能。至少在拥有足够力量之前,他不能。 “侯爷……”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艰难,“藏海……只是不知该如何……”他顿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这副欲言又止、脆弱无助的模样,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庄芦隐心头的怒火,却点燃了另一种更深的渴望。他看到藏海眼角似乎又泛起了那熟悉的、令人心折的微红。 庄芦隐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暴戾与占有欲。他知道,不能再逼了。至少此刻不能。这少年就像一株含羞草,越是用力触碰,便收缩得越紧。 他直起身,周身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你好生休息。”他最终只是沉声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之行,照顾好他。” 说完,他深深看了藏海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藏海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肩上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被按住时的力道和温度,而庄芦隐那句“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地方”,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缓缓抬起受伤的手,看着那红肿与血痕。身体的疼痛清晰明确,而心中的迷惘与挣扎,却如同这暮色一般,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庄之行在一旁,看着父亲离去,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藏海,挠了挠头,只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小声嘟囔:“父亲今天……好像特别生气?藏海,你别怕,父亲其实很欣赏你的……” 藏海没有回答,只是将毯子拉高了些,遮住了半张脸,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在这越来越危险的漩涡中,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庄芦隐回到侯府书房,屏退了左右。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今日藏海在风雨中的身影,与他醒来时脆弱苍白的模样,还有那始终无法触及的、清冷沉寂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以用权势将那个人禁锢在身边,可以用恩赏一点点侵蚀他的意志,甚至可以用强权得到他的身体……但似乎,离那个真实的、完整的他,却越来越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夹杂着更加强烈的、不肯罢休的执念,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这块璞玉,他一定要得到。不仅是人,更是心。 哪怕……过程会更加漫长,更加艰难。 第4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1) “揽月阁”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且扶正工程进展顺利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吹遍了京郊别业,也吹回了壁垒森严的平津侯府。藏海之名,不再仅仅与侯爷的“特殊青睐”联系在一起,更与“奇才”、“实干”、“沉稳”这些词汇挂钩。府中下人间议论的风向悄然转变,少了几分暧昧的揣测,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敬畏。 然而,这愈发显赫的“名望”,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侯府深处激起的暗流,远比明面上的波涛更为凶险。 庄之甫在最初的暴怒与几次不痛不痒的绊子被藏海轻易化解后,似乎沉寂了下去。他依旧看藏海不顺眼,但更多的是一种憋屈的、无处发泄的愤懑,像一头被无形缰绳拴住的困兽,只能在自己的院落里咆哮,却难以真正伤及那个远在别业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认,在父亲明确支持的情况下,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效果有限。 但有人,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看得更深、更远。 正院,佛堂。 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烟雾袅袅,氤氲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蒋襄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缓慢而规律地捻动着佛珠,闭目诵经。她的面容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慈祥。 贴身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立在一边,直到蒋襄诵完一段经文,才低声禀报:“夫人,别业那边传来消息,‘揽月阁’主体已基本扶正,剩下的便是内部的加固与修缮。侯爷……前日亲自去了一趟,似乎对那藏海,愈发看重了。” 佛珠捻动的速度,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老爷看重有才之人,是侯府的福气。”蒋襄的声音平和无波,眼睛依旧闭着。 嬷嬷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那藏海如今在别业,不仅工匠们对他言听计从,连二公子也时常跑去,与他甚是亲近。长此以往,只怕……”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尽。 “只怕什么?”蒋襄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冷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昏聪,“之行那孩子心思单纯,与人交好是他的本性。至于工匠……能者多劳,能者服众,亦是常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语气依旧平淡:“这侯府,是老爷的侯府,更是未来的世子之甫的侯府。任何可能动摇这一根本的人或事,都需得……谨慎对待。” 嬷嬷心头一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大公子庄之甫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的地位,不容有任何潜在的威胁。那藏海,如今展现出的能力与心性,以及老爷对他超乎寻常的“看重”,无论其本人是否有意,都已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威胁。 “那藏海,毕竟年轻,又骤逢家变,心思敏感。”蒋襄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他如今一心扑在工程上,一是为报老爷知遇之恩,二来,恐怕也是借此逃避府内纷扰,寻求一方清净,以及……立足的资本。” 她看得无比透彻。藏海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在强权之下,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和立身之本。 “他既想要清净,想要立足……”蒋襄转过身,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上,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命运,“那我们,便让他‘清净’不了,也‘立足’不稳。” --- 别业,听竹轩(藏海在别业的临时居所)。 藏海手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留下几道浅粉色的痕迹。连日来的劳累与风寒让他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尚可。他正伏案绘制“揽月阁”内部修缮的最终图纸,力求在恢复其稳固的同时,最大限度保留其原有风韵。 庄之行像只欢快的雀鸟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藏海藏海!你看,这是母亲让小厨房特意做的杏仁酪和茯苓糕,说给你补身子!母亲还说,你辛苦了,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 藏海搁下笔,看着庄之行毫无心机的笑脸,以及那盒精致的点心,心中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升起一丝警惕。沈宛夫人性子温和,与他并无交集,突然示好,是单纯出于善意,还是……?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食盒,道了谢。 庄之行浑然不觉,自顾自说道:“母亲还说,你才华出众,窝在这别业修房子太可惜了。等工程完了,她可以帮你在父亲面前说说,让你去打理府里的一些田庄或者铺子,那才有前途呢!”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是提携。但藏海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让他去接触侯府更核心的产业?沈宛夫人一个不问世事的侧室,为何突然关心起他的“前途”?这背后,是否另有其人授意? 他微微一笑,语气疏淡:“二公子说笑了。藏海能办好侯爷交代的差事已属侥幸,不敢奢求其他。待此间事了,若能得一方清净,读书写字,便是最好。” 庄之行眨眨眼,似懂非懂。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的几日,各种“关心”和“好意”开始以各种形式,悄然涌向藏海。 有自称是夫人蒋襄派来的管事,送来上好的笔墨纸砚和几卷难得的古籍,言称夫人欣赏公子才学,望公子莫要因俗务荒废了学问。又有与沈宛夫人交好的嬷嬷,借着探望二公子的名义,前来与藏海“偶遇”,言语间满是关怀,却又不经意地提起府中几位适龄小姐的才情品貌,暗示藏海若能得侯爷进一步重用,前程不可限量,甚至…… 更有甚者,府中开始流传一些微妙的言论。说藏海公子深得侯爷信任,连大公子都难以插手的事务,他都能处置得妥妥当当,假以时日,必成侯爷臂助。这些话,看似褒奖,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在庄之甫本就对他极度不满的情况下。 藏海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缓缓罩下。这些看似善意的举动和言论,背后都指向一个目的——将他更深地拖入侯府权力斗争的漩涡,激起庄之甫更强烈的敌意,或者,引诱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从而犯错。 他依旧每日去工地,神情平静,指挥若定,对所有的“好意”都客气而疏离地回绝,对所有的流言都充耳不闻。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一晚,他独自在灯下审视图纸,却有些心神不宁。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但他却仿佛能听到那来自侯府深处的、带着冰冷恶意的潮声。 他拿起那枚温润的青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他展现出的价值,果然引来了更凶险的风刀霜剑。而那个看似平静、吃斋念佛的侯府夫人蒋襄,才是隐藏在幕后,真正可怕的对手。 他必须更加小心。在完成“揽月阁”工程的同时,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既能维持庄芦隐的欣赏与“保护”,又能巧妙地化解出来自蒋襄的恶意,并且……绝不能卷入世子之位的争夺。 这其间的分寸,微妙至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第4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2) “揽月阁”的修缮工程已近尾声。主体结构稳固如山,内部的雕梁画栋、门窗隔扇也在能工巧匠的手中逐步恢复往日的风采。藏海的存在,已从最初的令人质疑,变成了整个工程毋庸置疑的灵魂。他甚至在一些细节处,依据自己对力学的理解,提出了几处巧妙的改良,使得楼阁在确保坚固的前提下,更添几分灵动与巧思,连赵师傅这等老匠人都抚掌赞叹,称其“匠心独运”。 庄芦隐虽未再亲至别业,但关于工程进展、以及藏海每日起居的详细禀报,都会准时呈上他的书案。他看得仔细,尤其关注藏海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反应。 那些来自府内、尤其是正院的“暗流”,他岂会毫无察觉?蒋襄的手段,他心知肚明。他按兵不动,一方面是想看看藏海如何应对,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默许的纵容——让那些明枪暗箭,替他磨去这少年身上过于坚硬的棱角,让他明白,唯有依靠自己,才是他唯一的生路。 然而,藏海的应对,比他预想的更为沉稳。不接招,不表态,不逾矩,如同最滑不留手的鱼儿,在汹涌的暗流中,依旧保持着自身轨迹的清晰。这份定力,让庄芦隐欣赏,也让他……愈发心痒难耐。 工程将竣,这块璞玉即将以更耀眼的姿态回归侯府。庄芦隐觉得,他等待得已经够久了。那层隔着“孝道”与“价值”的薄纱,是时候该揭开了。 --- 这一日,藏海正指挥工匠进行最后的内壁粉饰。夕阳的余晖透过新安装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在向着完美的终点迈进。 庄之行兴高采烈地跑来:“藏海!父亲派人传话,说明日要亲自来验收工程!看来父亲对你办的这趟差事满意极了!” 藏海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微微一沉。庄芦隐亲至,意味着工程的结束,也意味着他必须重新回到那个更为复杂、也更为危险的侯府核心圈层。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知道了,有劳二公子告知。” 次日,庄芦隐的仪仗果然抵达别业。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瞿蛟等几名亲随。他先是仔细巡视了修缮一新的“揽月阁”,里里外外,看得极为认真。楼阁扶正后的巍然,内部修缮的精致,以及那些藏海加入的、不显山露水却极为实用的改良细节,都让他暗自点头。 “做得很好。”庄芦隐站在最高层的轩窗前,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对跟在身后的藏海说道,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赞许,“比之本侯预想的,还要好上数分。” “侯爷过奖,是工匠们尽心,物料齐备之故。”藏海垂眸应答,依旧是那副不居功的谦逊模样。 庄芦隐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多日的辛劳让藏海清减了些,却更显得身形挺拔,如竹如松。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份沉静的气质,与这焕然一新的古阁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他本就是这里的一部分。 “你总是如此,”庄芦隐走近两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草木清气,“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在本侯面前,何必永远戴着这副面具?” 藏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却抵上了冰凉的墙壁。“藏海……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不明白?”庄芦隐低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阁楼里带着回音,敲打在藏海的心上。他伸出手,并非像以往那样带着强硬的姿态,而是极其缓慢地,用指尖拂过藏海额前一丝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本侯的意思是,工程已了,你……也该歇歇了。”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划过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藏海浑身僵硬,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想避开,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侯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藏海……孝期未满……” 又是这句话!庄芦隐眸色一深,那丝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平津侯的、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并未动怒,反而俯身,靠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几乎拂在藏海的耳廓。 “藏海,”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酝酿着风暴,“你可知,本侯对你,已足够耐心。孝道是礼法,但本侯的意愿,便是这侯府最大的规矩。” 他的手掌,缓缓抚上藏海纤细的腰肢,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柔韧而紧张的肌理。“这数月来,你的才智,你的心性,本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你与本侯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意味,“留在本侯身边,不仅仅是禁锢,也可以是……青云之路。你想要清净,想要尊重,想要施展才华,本侯都可以给你。” 这是**裸的诱惑,也是最后通牒。 藏海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热的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不是因为情动,而是因为屈辱与无力。他知道,这一刻终究来了。之前的种种铺垫,种种“雕琢”,都是为了此刻的攻城掠地。 “侯爷……”他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挣扎,“求您……别……” 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如同羽毛般搔刮着庄芦隐的心尖,非但没有让他心软,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征服欲。他看着藏海泛红的眼尾,那欲坠不坠的泪珠,以及因紧张而微微开启、色泽淡粉的唇瓣,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他不再犹豫,低头,强势地攫取了那两片他觊觎已久的柔软。 “唔……!”藏海猛地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掠夺意味的亲吻击得粉碎。他徒劳地用手推拒着庄芦隐坚实的胸膛,却如同蚍蜉撼树。 这个吻,并不温柔,充满了占有和宣告的意味。庄芦隐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圈住他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扣住他的后颈,不容他逃离分毫。唇齿间是对方霸道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茶香和属于上位者的强势。 藏海起初还在奋力抵抗,但力量的悬殊让他逐渐力竭。委屈、愤怒、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无声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渗入两人紧密相贴的唇瓣间,带着咸涩的滋味。 庄芦隐尝到了那泪水的味道,动作微微一顿。他稍稍退开些许,看着藏海紧闭双眼、泪流满面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模样,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伸出拇指,有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沙哑: “哭什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早该如此了。从你踏入侯府的那一天起,就该知道,你注定是本侯的人。” 藏海睁开眼,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望着他,里面充满了破碎的光。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那是一种彻底的、认命般的哀恸。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终于,在这少年坚硬的外壳上,敲开了一道裂缝。尽管是以这种强势的方式。 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只是将微微颤抖的藏海更紧地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好了,”他抚摸着藏海柔软的黑发,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以后,乖乖待在本侯身边。”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了刚刚重获新生的“揽月阁”。阁楼内,光影暧昧,气息未平。 一场无声的攻城战,似乎以攻城者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但守城者那颗沉寂的心,是在泪水中彻底沉沦,还是于绝望中孕育出新的、更坚韧的力量,犹未可知。 庄芦隐知道,他得到了一部分他想要的。但距离真正拥有这个人的全部,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这,正是这场博弈,最令人着迷的地方。 第4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3) 自“揽月阁”那场强势的宣告之后,藏海变得愈发沉默。 他依旧住在别业的听竹轩,庄芦隐并未急于将他立刻带回侯府,仿佛有意让他在这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消化和适应这层新的、不容抗拒的关系。工程的收尾工作依旧由藏海主持完成,他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之前更加严谨,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时常会望着某处虚空失神,里面跳动的光焰似乎黯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庄芦隐并未在别业过多停留,那日之后,他便回了侯府。但他对藏海的掌控,却以另一种更为具体、更为密不透风的方式渗透过来。 赏赐变得愈发频繁和贵重。不再是古籍字画,而是更加私密、彰显所有权的物品——上好的云锦料子裁制的衣裳,羊脂白玉雕刻的佩饰,甚至连熏香都换成了唯有平津侯本人才能使用的御赐沉香。伺候的下人增加了,个个低眉顺眼,行动却带着监视的意味,将藏海的一切起居动静,事无巨细地报回侯府。 瞿蛟来得也更勤了,有时是传达庄芦隐的某句话,有时是送来某样东西,更多的时候,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标尺,立在院中,提醒着藏海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这一日,瞿蛟又至,带来的是一盒宫中御用的活血化瘀膏,专门用于他手上那些已快褪尽痕迹的旧伤。 “侯爷吩咐,让公子务必用上,莫要留下疤痕。”瞿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 藏海看着那盒精致的药膏,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弄。关心他手上的疤痕?还是在确认他的所有物必须完美无瑕? 他接过,淡淡道:“有劳瞿护卫,代我谢过侯爷。” 瞿蛟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道:“侯爷让属下问公子,何时方便回府?听竹轩毕竟简陋,侯爷已命人将府中‘汀兰水榭’收拾出来,那里临水清静,景致也好,更适合公子居住。” 汀兰水榭,是平津侯府内仅次于主院的一处精美院落,便是再备受宠爱的客卿或极为得脸的清客也没这个资格入住。搬入那里,意味着他藏海的名字,将正式与“平津侯男宠”的标签,牢牢绑定在一起,公示于侯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权贵圈。 藏海握着药膏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但凭侯爷安排。只是……藏海尚需几日,将此间工程的账目文书整理归档,交割清楚,以免后续麻烦。”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欣然接受,只是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无法立刻动身的理由。 瞿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属下会回禀侯爷。公子尽快便是。” 待瞿蛟走后,藏海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春深似海,竹影婆娑,暖风拂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日唇上被强行掠夺的触感,那被紧紧禁锢无法挣脱的力道,还有那带着泪水的、屈辱的滋味,如同梦魇,时常在不经意间席卷而来,让他遍体生寒。 他知道,他无力反抗庄芦隐的意志。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顺从。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彻底沦为玩物,不甘心让自己的才华与生命,都消耗在这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占有之中。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最后的、相对独立的时光里,想清楚未来的路。 --- 平津侯府,书房。 庄芦隐听着瞿蛟的回报,听到藏海以整理账目为由,并未立刻答应回府入住汀兰水榭时,他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倒是个谨慎的性子。”他放下手中的朱笔,“由着他吧。账目整理清楚也好。水榭那边,继续收拾着,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 他并不急。猎物已然入笼,虽然还在角落里警惕地蜷缩着,但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享受这种逐步收网的过程,享受看着那清冷的人儿,一点点适应,一点点被他的气息浸染,最终完全属于他的感觉。 “府里……近日有什么动静?”庄芦隐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 瞿蛟心领神会:“夫人近日闭门诵经,并未外出。只是前两日,夫人娘家的侄子来府中探望过。大公子……似乎对汀兰水榭的动静颇为关注,发落了几个碎嘴的下人。” 庄芦隐冷哼一声。蒋襄的安静,在他看来,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庄之甫那点心思,更是浅薄得可笑。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庄芦隐看重的人,谁也动不得。 “盯着点。”他淡淡吩咐,“别让些不相干的人,扰了藏海的清净。”这话,既是保护,也是宣告所有权。 “是。” --- 别业中,藏海并未虚度他争取来的这几日时光。他白日里依旧去工地做最后的巡查,夜晚则伏案疾书,不仅整理工程账目,更将自己在修缮“揽月阁”过程中,对于古建筑加固、力学应用、材料选择的心得体会,详细地记录下来,甚至绘制了不少改良结构的草图。 这并非为了向谁展示,而是他的一种本能。在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时刻,将知识、将思考、将自身存在的痕迹落于纸上,能让他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和对自我的确认。仿佛在证明,他不仅仅是庄芦隐的藏品,他更是蒯铎之子,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和技艺的个体。 庄之行依旧时常跑来,他似乎并未察觉藏海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依旧叽叽喳喳,拉着藏海下棋,分享京中的趣闻。藏海对他,也依旧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不易察觉的温和。或许只有在庄之行面前,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沉重的枷锁。 这日,藏海终于将最后一卷图纸整理好,放入匣中。工程彻底结束了。他也失去了继续滞留别业的理由。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夜色中摇曳的竹影。回府,入住汀兰水榭,意味着他将正式进入那个更为残酷的战场。那里有蒋襄冰冷的算计,有庄之甫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庄芦隐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掌控与索取。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逃避无用。他必须回去。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庄芦隐看中他的才华,这便是他手中唯一的、微弱的筹码。他需要更巧妙地运用这份筹码,在顺从与反抗之间,找到那条狭窄的、可供周旋的缝隙。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但记忆中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那场攻城略地,烧毁了他原有的世界,只留下一片废墟与灰烬。 但,只要心还未死,余烬之中,未必不能孕育出新的、更为坚韧的生机。 他转身,吹熄了灯。黑暗中,他的眸光清冷如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第45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4) 搬回平津侯府,入住汀兰水榭,比藏海预想的更为迅疾,也更为……招摇。 庄芦隐似乎有意要将这件事坐实,不仅派了浩浩荡荡的车驾仪仗将他从别业接回,他踏入汀兰水榭的那一刻,更是感受到了无数道或明或暗、含义各异的目光。水榭临水而建,飞檐斗拱,精巧绝伦,内部陈设极尽雅致奢华,一应用度甚至隐隐超过了世子庄之甫所居的院落。这无疑是将他放在了火上炙烤。 下人们恭敬地称他“藏海公子”,但那恭敬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探究、畏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们手脚麻利,伺候周到,却像一群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宣示着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藏海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衫,在这片锦绣堆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其独特的清冷气质,奇异地镇住了这满室的浮华。他谢绝了庄芦隐指派来的更多仆役,只留下了两个看起来还算本分的小厮在身边伺候。 他入住水榭的第一晚,庄芦隐并未出现。这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像是一种默契的缓冲,也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让他悬着的心无法真正落下。 次日清晨,藏海正在水榭临水的轩窗边看书,庄芦隐来了。他未穿朝服,一身墨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挥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水榭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藏海放下书卷,起身,依礼躬身:“侯爷。” 庄芦隐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从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到他淡色的、抿紧的唇,再到他因紧张而微微绷起的、优美的颈部线条。 “这水榭,可还住得惯?”庄芦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侯爷厚赐,一切皆好。”藏海垂眸,避开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庄芦隐低笑一声,伸手,并非触碰,而是拾起了他方才放下的书卷,随意翻看了一下。“《水经注》?倒是有闲情逸致。”他将书卷丢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重新锁住藏海,“本侯还以为,你会更喜欢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藏海沉默不语。他知道,庄芦隐并非真的关心他看什么书。 果然,庄芦隐向前踏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藏海。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抚上了藏海的脸颊。指尖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藏海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点穴般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对方指腹的薄茧,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独属于平津侯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权势的凛冽气息。胃里一阵翻涌,那日揽月阁中的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后退,想推开,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本能的冲动。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带着审视和占有意味的抚摸,滑过他的颧骨,他的下颌。 “瘦了。”庄芦隐的指腹最终停留在他淡色的下唇上,轻轻摩挲着,眼神幽暗,“可是别业的膳食不合胃口?还是……心思太重,寝食难安?”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关切,仿佛在欣赏猎物无助的颤抖。 藏海紧紧咬着牙关,才能抑制住身体本能的战栗。他闭上眼,长睫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苍白的脸上因这屈辱的触碰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回侯爷……没有。”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声音微不可闻。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强忍的模样,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这副隐忍的、脆弱的、却又带着不屈韧劲的姿态,比任何直白的迎合或反抗,都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藏海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融。 “藏海,”他的声音如同蛊惑,又如同警告,“记住本侯的话。你已是本侯的人。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心思,学着习惯,学着……接受。” 他的唇,再次覆了上来。 与上次在揽月阁中带着惩罚和宣告意味的强势不同,这一次,他的吻变得缓慢而缠绵,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的品尝意味。他耐心地撬开藏海紧咬的牙关,深入,探索,如同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藏海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反抗的念头与现实的无力感激烈交战。他能感觉到庄芦隐揽在他腰际的手臂如同铁箍,能感觉到那不容置疑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气息。最终,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现实的压迫下,彻底崩断。 他不再挣扎,身体软了下来,像一具失去灵魂的偶人,任由对方予取予求。只是那紧闭的眼角,终究还是无法控制地,滑落下一行冰凉的泪。 庄芦隐尝到了那咸涩的滋味,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着藏海泪湿的脸庞,那破碎的美感让他心旌摇曳,却也有一丝莫名的烦躁掠过心头。 他要的,不仅仅是这具顺从的身体。 但他也深知,有些事,急不得。 他松开手,用指腹略显粗鲁地擦去藏海脸上的泪痕。 “哭什么?”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好好待着。晚些时候,本侯再来看你。” 说完,他深深看了藏海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庄芦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藏海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他抬起手,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嘴唇,直到那淡色的唇瓣变得红肿不堪,仿佛想要擦去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和痕迹。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不再是方才那种屈辱的、被迫的流泪,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处宣泄的悲恸与绝望。 他知道,从踏入这汀兰水榭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彻底走上了另一条轨迹。一条被强行划定,布满荆棘与屈辱,却又不得不走下去的路。 窗外,春光明媚,水波粼粼。而这精致的牢笼之内,只有无声的泪,和一颗在冰与火中煎熬的心。 第46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5) 汀兰水榭的日子,如同一池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深潭。藏海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精致而沉默的玉像,除了每日必要的起居,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临水的书斋里,或看书,或临帖,或对着棋盘独自推演。他对庄芦隐赏赐下来的那些华服美器视若无睹,依旧穿着他素色的旧衣,仿佛以此来维系内心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 庄芦隐来得不算频繁,但每次到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急于身体上的亲近,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缓慢、也更磨人的“雕琢”。 他会过问藏海的饮食起居,会考校他的学问,甚至会与他谈论一些朝堂上无关紧要的轶事,或是府外田庄商铺的些许事务,看似随意地询问他的看法。藏海起初极为谨慎,言多必失,他只选择最安全、最无关痛痒的回答。 但庄芦隐显然不满足于此。 这日傍晚,庄芦隐再次来到水榭,手中拿着一份略显陈旧的舆图。他在书案前铺开,示意藏海近前。 “看看这个。”庄芦隐指着舆图上一处标记,“这是京西的一处皇庄,去岁秋汛,冲毁了一段河堤,淹了数百亩良田。工部报上来的修缮方案,耗时久,耗资巨。依你之见,可有更经济迅捷的法子?” 藏海心中警铃微作。这已超出了寻常的闲谈,涉及朝政实务,是极其敏感的领域。他垂眸道:“藏海一介白身,岂敢妄议朝政工务。工部诸位大人经验丰富,所定方案必是周全之策。” 庄芦隐抬眼看他,目光锐利:“本侯是在问你。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力。藏海知道,若再推脱,只会引来更多试探,甚至可能触怒他。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舆图,仔细查看那处河堤的地形、水势走向以及周边地貌。 片刻后,他伸手指点:“侯爷,此处河道拐弯,水流湍急,若只按常法加固原有河堤,恐难持久。或可……在下游不远处,利用天然土丘,修建一道辅助的导水堤坝,不追求完全阻隔,而是将洪水主流的力道引导向中央深水区,减轻对两岸,尤其是对此处薄弱堤岸的冲击。如此,主堤的修缮压力可减,工期与耗费或能节省三成以上。”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专注于技术本身的冷静,仿佛只是在解答一道复杂的算学题目。 庄芦隐听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他本只是试探,却没想藏海竟真能于片刻间,提出如此新颖且切中要害的构想。这绝非纸上谈兵,而是基于对水流力学和地理形势的深刻理解。 “导水堤坝……”庄芦隐沉吟着,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想法不错。若交由你来督造,你需要多久?” 藏海猛地抬头,对上庄芦隐深邃的目光,心头一震。他立刻躬身:“侯爷!此事万万不可!藏海身份卑微,岂能插手皇庄事务?此乃越矩,亦会为侯爷招来非议!” 他拒绝得又快又急,带着真实的惶恐。他深知,一旦踏出这一步,他便真的再无退路,将彻底被打上“平津侯私人”的烙印,卷入朝堂纷争的漩涡。 庄芦隐看着他骤然失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抗拒,不怒反笑。他喜欢看藏海这副模样,喜欢看他冷静面具被打破时流露出的真实情绪,哪怕是恐惧。 “你是在担心本侯?”庄芦隐向前一步,逼近他,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还是说,你宁愿永远龟缩在这水榭之中,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也不愿展露你的锋芒,让你的才华有真正的用武之地?” 他的话语如同利刺,精准地扎在藏海心中最矛盾、最不甘的地方。 藏海脸色更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庄芦隐伸出手,这次没有碰他的脸,而是握住了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脆弱得不堪一折。 “藏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本侯知道,你心有不甘。但这就是你的命。既然无法改变,何不利用本侯给你的平台,去做你想做、也能做到的事情?难道你那些学识,那些奇思妙想,就甘心永远埋没于这方寸之地,随着岁月一同腐朽吗?”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藏海腕间细腻的皮肤,感受着其下急促的脉搏。 “留在本侯身边,你能得到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权势、地位、施展抱负的机会……只要你愿意。” 这是诱惑,是陷阱,却也是**裸的现实。 藏海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强行闯入他生命、打碎他一切的男人。恨吗?自然是恨的。可在这恨意之下,那颗被父亲寄予厚望、自幼便渴望学有所用的心,却因庄芦隐的话而剧烈地动摇起来。 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身份,若无贵人提携,纵有惊世之才,又能如何?难道真要一辈子隐姓埋名,庸碌无为? 他的挣扎,他的动摇,一丝不落地映在庄芦隐眼中。庄芦隐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这块坚硬的璞玉,正在被他用“抱负”与“价值”作为刻刀,一点点地雕琢,一点点地撬开缝隙。 他没有再逼迫,只是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此事不急,你慢慢考虑。舆图留在这里,若有更细致的想法,随时可来书房寻本侯。”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藏海一眼,转身离去。 书斋内,只剩下藏海一人,和他腕间那残留的、灼人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摊开的舆图,那复杂的线条与标记,仿佛化作了一张巨大的、充满诱惑的网。 是继续坚守那微不足道的、近乎可笑的自尊,龟缩一隅?还是……抓住这魔鬼递来的橄榄枝,在屈辱中,换取一个施展才华、甚至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方迷雾重重,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 第47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6) 藏海接下京西皇庄河堤修缮差事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在平津侯府乃至工部都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然而,与预想中工部官员的激烈反对或刻意刁难不同,最初的接触竟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可称之为“和气”。 工部派来对接的是一位姓王的员外郎,态度客气,言语间对藏海提出的“导水堤坝”构想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与“钦佩”,对于藏海所需的人力、物料清单,也只是略作形式上的查看,便爽快地批转了下去。流程顺畅得让藏海心中反而升起更深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妖”,很快便主动现了形。 这日,藏海正在汀兰水榭核算第一批运抵工地的石料数目,下人通报,工部侍郎庄之甫来访。 庄之甫?藏海握着账册的手微微一紧。这位侯府嫡长子,自他回府后便未曾直接打过照面,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敌意如影随形。他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心中惕然,藏海面上却不露分毫,整理了一下衣袍,迎至水榭外。 庄之甫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常服,脸上带着一种与往日阴郁截然不同的、近乎热络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藏海公子,冒昧来访,不会打扰你吧?”庄之甫拱手,语气竟称得上客气。 “大公子言重了,请进。”藏海侧身将他让进水榭。 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茶点后,庄之甫便挥退了左右,水榭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庄之甫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却不喝,目光在藏海身上扫了一圈,笑道:“藏海公子如今可是父亲面前的红人,这京西河堤的差事,父亲可是寄予厚望啊。” “藏海惶恐,只是尽力为侯爷分忧,不敢有负所托。”藏海垂眸,语气平淡。 “诶,不必过谦。”庄之甫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公子大才,这‘导水堤坝’的构想,连我们工部的老行尊看了都赞不绝口。若是办成了,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是公子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他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不过,藏海公子,你初涉官场工务,可能有所不知。这朝廷的工程嘛,向来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规矩……想必公子是明白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来。 藏海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庄之甫,淡淡道:“大公子何意。” 庄之甫见他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河堤工程,预算颇丰。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小。公子负责督造,我在工部负责核销,只要我们联手,将这账目做得‘漂亮’些,这其中的好处,自然是你我共享。”他拔弄了手上的羊脂玉,随后放在案上,往藏海的方向推了推,笑道:“这块上好的羊脂玉,只是聊表心意,事成之后,另有重谢。保证比父亲赏你的那些死物,要实惠得多。” 他竟是来拉拢藏海一起贪污工程款! 藏海看着那块玉,只觉得无比讽刺。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这个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想要做一点实事,可在这些人眼中,这却成了中饱私囊的绝佳途径!甚至连之前那点因嫉妒而产生的敌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化为了迫不及待的同流合污。 “大公子厚爱,藏海心领。”藏海将羊脂玉缓缓推了回去,声音渐冷:“只是,藏海奉命修缮河堤,是为解百姓水患之苦,为朝廷节省帑银。此等营私舞弊、侵吞国帑之事,恕藏海不能从命。” 庄之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显然没料到藏海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他脸色沉了沉,语气也冷了几分:“藏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双赢的好事。你得了实惠,我在父亲面前也好替你说话。你若一味清高,这工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工部那边,卡一卡流程,拖一拖物料,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藏海站起身,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庄之甫:“大公子若觉得工部流程或物料供应有问题,藏海自会据实禀报侯爷,请侯爷定夺。至于这些,”他看了一眼礼盒,“还请大公子带回。藏海福薄,受用不起。” “你!”庄之甫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指着藏海,“你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父亲宠着你,你就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这工部的水,深得很!没有我的首肯,你这河堤,休想顺顺利利地修起来!” 面对他的气急败坏,藏海只是微微躬身:“若大公子无其他事,藏海还要核对账目,恕不远送。”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庄之甫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藏海,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原以为这藏海不过是个有点才华的玩物,吓唬一番,再许以重利,必然手到擒来,却没想竟踢到一块这么硬的铁板!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咬牙切齿,“藏海,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连那枚上好的羊脂玉都忘了带走。 藏海看着他那狼狈离去的背影,缓缓坐回椅子上,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那块玉。 他知道,他彻底得罪了庄之甫。接下来的工程,恐怕真的会步步维艰。 这官场的淤泥,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更加凶险。他本想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奈何身处漩涡,想要做点实事,竟也如此困难重重。 但他不会退缩。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走下去。庄之甫的威胁,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他倒要看看,在这片淤泥之中,他能否真的开辟出一条清流? 他唤来下人,指着那块玉,冷声道:“将这些原封不动,送去大公子的院子。” 有些底线,他必须守住。这不仅是为了父亲的家训,也是为了……他自己。 第48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7) 庄之甫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如同隐藏在河道下的暗礁,悄无声息,却足以让行船搁浅。 第一波冲击,来自石料。藏海核算好的、第一批用于修筑导水堤坝基座的巨型青石,在运抵工地后,被工部派来的监工以“石料尺寸规格与报备略有出入,需重新勘验”为由,硬生生卡在了仓库,不许动用。这一“勘验”,便是五六日毫无音讯。工期紧迫,基础的奠基工程无法开展,大批工匠只能原地待命,每日耗费的工钱粮米皆是损失。 藏海亲自去仓库查看,那监工皮笑肉不笑:“藏海公子,不是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规矩如此。这石料若是差了一分一厘,将来堤坝出了纰漏,下官可担待不起啊。您再耐心等等,等工部衙门的文书下来。” 明知是借口,藏海却无法硬闯。他若强行动用,便是授人以柄,庄之甫立刻就能参他一个“擅自动工、罔顾规制”的罪名。 第二波,是银钱。工程前期采买物料、支付工匠定金,需要支取部分款项。藏海按流程将票据送至工部,却被打了回来,理由是“票据填写不规范,需重新厘清项目细则”。所谓的不规范,不过是些吹毛求疵的细节。藏海耐着性子重新整理,再次送去,却又被挑出新的“问题”。款项一日不到,物料采购便无法进行,工匠的工钱也面临拖欠的风险。 工地上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工匠们是靠手艺吃饭的,耽搁一天便少一天的收入。若非赵师傅等人极力安抚,又念及藏海之前修缮揽月阁时建立的信誉,恐怕早已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赵师傅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汀兰水榭,黝黑的脸上满是焦虑,“石料被卡,银钱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兄弟们虽然信服公子,可家里都等着米下锅呢!” 藏海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被工部退回数次、批注得密密麻麻的票据,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知道,这是庄之甫在逼他低头,在用最实际、最卑劣的手段,消耗他的时间、金钱和人心。 “赵师傅,辛苦了。”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安抚好大家,工钱绝不会少。石料和款项的事,我来想办法。” 送走赵师傅,藏海独自坐在书斋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直接去找庄芦隐吗?这固然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庄之甫再嚣张,也不敢明着违逆其父。但如此一来,他便显得无能,事事需要依赖庄芦隐的庇护,这与他自己争取来的“价值”背道而驰。而且,这也会将他和庄之甫的矛盾彻底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他需要一种方式,既能打破僵局,又不过度依赖庄芦隐,最好……还能让庄之甫吃个哑巴亏。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份被退回的票据上,上面有工部胥吏朱笔批注的、所谓“不规范”之处。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 翌日,藏海没有再去工部衙门理论,也没有去仓库与监工扯皮。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带着两名可靠的心腹小厮,径直出了城,前往京西皇庄河堤所在的区域。 他没有去被卡住的官方仓库,而是沿着河道,走访了附近的几个村落,尤其是那些去年曾遭受水患的村庄。他仔细询问了老人们关于历年水势、河道变迁的情况,又实地勘察了周边的土质和山势。 在一处名为“青石坳”的村落后山,他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小型采石场。村里老人说,这采石场是前朝官府开的,后来因故废弃,但山体里能开采出质量相当不错的青石,只是块头不如官矿出产的大。 藏海仔细查看了那些裸露的岩石断面,又询问了开采和运输的难度与成本,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同时,他让另一名小厮带着他的亲笔信,快马加鞭去了京郊别业,找到了仍在负责一些收尾工作的管事。别业之前修缮揽月阁,还剩余一批质量上乘的木料和部分资金,尚未完全交割回侯府公账。 --- 三日后。 就在庄之甫志得意满,以为藏海已被逼入绝境,很快就要来向他低头求饶时,京西河堤工地上,却传来了令他愕然的消息。 工程,竟然重新动工了! 没有动用被卡住的那批官方石料,藏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尺寸稍小、但质量毫不逊色的青石,已经开始进行导水堤坝的基座修筑。而工地上工匠们的伙食和每日的工钱,也并未中断,似乎资金问题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怎么回事?!”庄之甫在工部值房里,对着前来报信的心腹低吼,“他的石料是哪里来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心腹战战兢兢地回答:“属下打听过了,石料是他从附近青石坳的废弃采石场雇人开采的,虽然费些人工,但价格比官矿便宜不少。钱……好像是动用了之前别业修缮工程的结余款项,走的似是侯府内院的账,绕开了工部……” 庄之甫气得几乎咬碎银牙。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藏海竟如此刁钻,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绕开了他设置的所有障碍!动用废弃采石场,既解决了石料问题,又节省了成本;调用别业工程的结余,更是巧妙,那是侯府内部的账目,他工部的手再长,也伸不过去! 这一招,不仅破解了他的困局,反而显得他工部卡要石料、拖延款项的行为如同跳梁小丑!若是传扬出去,他庄之甫的脸面往哪儿搁? 而更让庄之甫心惊的是,藏海这一系列行动,果断、迅速,且完全合法合规,甚至还能落下个“节省开支、因地制宜”的美名!他发现自己之前,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对手。这藏海,绝非仅有皮囊和些许奇技淫巧,其心智、魄力和应变能力,都远超他的预估。 就在庄之甫脸色铁青,苦思冥想下一步该如何刁难时,藏海的奏报(通过平津侯府的名义)却先一步递到了工部尚书的案头。 奏报中,藏海详细陈述了工程进展,提到了为节省开支、加快进度,因地制宜采用废弃采石场的石料,并动用了侯府别业工程结余以解燃眉之急。言语恳切,一切为了工程顺利,为了朝廷节省。 工部尚书老成持重,虽知其中必有蹊跷(庄之甫那点手段他岂会不知),但藏海所做所为,于公于私都挑不出大错,反而显得庄之甫管辖的部门效率低下。他自然不会为了庄之甫那点私怨去得罪正如日中天的平津侯,更不会去担一个阻碍河工、浪费国帑的罪名。于是,大笔一挥,不仅认可了藏海的作法,还催促相关部门尽快配合,不得延误工期。 庄之甫得知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这岂不是搬起石头,反而砸了藏海的进阶之石,还顺带砸了自己的脚? 第一回合的较量,他看似占尽优势,却被藏海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松化解,反而助长了对方的声名。 庄之甫将自己关在值房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意识到,对付藏海,之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恐怕是不行了。 他需要更狠、更绝的手段。 而汀兰水榭内,藏海看着工地上重新燃起的灶火和忙碌的身影,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庄之甫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方的暗礁,只会更多,更险。 但他握紧了袖中的手,眼神依旧坚定。 既然选择了迎难而上,他便不会回头。 第49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8) 京西河堤的工程,在经历了最初的阻滞后,竟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推进起来。藏海展现出的不仅是巧思,更有卓越的统筹之才。他亲自设计了一套简易的滑轮吊装系统,大大提升了石料搬运的效率;他将工匠按专长分组,基础开挖、石料垒砌、辅助设施建造同步进行,环环相扣,将因庄之甫刁难而延误的工期一点点抢了回来。 那道依据地形巧妙设计的导水堤坝已初具雏形,如同一条坚实的臂膀,温柔而又坚定地探入河道,引导着水流。过往的村民和偶尔巡视至此的工部小官,看到这新颖而宏大的工程,无不面露惊异,私下里对这位“藏海公子”的议论,也渐渐从最初暧昧的揣测,转向了对其能力的认可与惊叹。 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回了庄芦隐耳中。 他坐在书房里,听着瞿蛟不带任何感**彩的禀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藏海的表现,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以为这少年需要在他羽翼的庇护下才能艰难前行,却没想他竟能独自劈开荆棘,甚至将庄之甫的刁难化为了展现能力的舞台。 一种混合着骄傲与更深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中滋长。这块他亲手发掘、雕琢的璞玉,正绽放出越来越令人心折的光华。他想要亲眼去看看,去看看那个在工地上挥斥方遒的藏海,是何等风姿。 --- 这日天气晴好,河堤工地上尘土飞扬,号子声与凿石声交织,一片热火朝天。藏海正与赵师傅站在初具规模的导水堤坝上,指着前方的河道讨论着下一阶段的施工细节。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粗布短打,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日晒和劳作泛着健康的红晕,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在专注于工程时,亮得惊人。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工地上的人们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行仪仗威严的车马停在了不远处,为首的赫然正是平津侯庄芦隐!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跪倒一片:“参见侯爷!” 庄芦隐并未乘坐车驾,而是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着墨色常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整个工地,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堤坝上那个同样因惊愕而望过来的蓝色身影上。 他看到了一副与在侯府水榭中截然不同的藏海。褪去了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与苍白,此时的藏海,浑身散发着蓬勃的、属于田野与阳光的气息,那专注而明亮的眼神,那因劳作而显得生机勃勃的身姿,像一颗骤然擦去尘埃的明珠,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庄芦隐的心,被这从未见过的鲜活景象,猛地撞了一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无视跪倒的众人,径直朝着堤坝走去。瞿蛟沉默地跟在身后,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工地鸦雀无声。 藏海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高大身影,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图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躬身行礼:“侯爷。” 庄芦隐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尘土与淡淡草木气息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吸引力。他没有立刻让藏海起身,而是目光深沉地打量着他,从他沾了灰尘的额角,到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衣领。 “起来。”良久,庄芦隐才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他伸手,并非搀扶,而是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揩去了藏海额角的一点泥渍。 这个动作,亲昵得近乎狎昵,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藏海的身体瞬间僵硬,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苍白。他能感受到周围那些偷偷窥视的目光,能感受到庄芦隐这个动作所传递的、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因专注工程而获得的短暂平静。 庄芦隐清晰地感受到了手下肌肤瞬间的紧绷和冰凉,也看到了藏海眼中一闪而过的屈辱与隐忍。但他并不在意,反而有种将飞翔的鸟儿重新拢回掌心的满足感。他喜欢看藏海这副被迫承受的模样,这让他确信,无论这少年在外面展现出何等才华,终究是属于他的。 “工程进展如何?”庄芦隐收回手,仿佛刚才那个暧昧的动作从未发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转向堤坝。 藏海强压下心中的翻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回侯爷,导水堤坝主体已完成近半,依目前进度,可在汛期前完工。”他尽量简洁地汇报,不愿多言。 庄芦隐沿着堤坝走了几步,仔细查看了垒砌的巨石和整体的结构,眼中掠过真正的赞赏。这堤坝的设计,不仅巧妙,更透着一种扎实稳健的气度。 “做得不错。”他点了点头,这句称赞,带上了几分真心。他回头看向藏海,目光深邃,“看来,将此事交予你,是正确的选择。” 他的肯定,如同甘霖,却又带着毒。藏海垂下眼帘,低声道:“侯爷信重,藏海不敢懈怠。” 庄芦隐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他方才鲜活模样而起的悸动,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渴望取代。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具充满了力量与生机的身体,在他怀中,会是何种光景。 “此处风大,尘土也多。”庄芦隐淡淡道,语气却不容置疑,“随本侯去临时营帐,详细说说后续安排。”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藏海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了一眼周围依旧跪伏的工匠和官员,知道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是。”他低声应道,声音干涩。 他跟在庄芦隐身后,走向那座临时搭建、供他歇息和处理文书的小小营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荆棘之上。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营帐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与喧嚣,也仿佛隔绝了他刚刚汲取到的那一点点自由的空气。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简单的桌椅和一张窄小的行军榻。 庄芦隐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他。 “现在,没有外人了。”庄芦隐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他一步步逼近,“告诉本侯,这些日子,可有想我?” 藏海被迫后退,直至脊背抵上冰冷的帐篷支柱,退无可退。 风,自帐外掠过,吹得帆布猎猎作响。 而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第50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9) 营帐内空气凝滞,弥漫着尘土与墨锭混合的微腥气味。庄芦隐高大的身躯几乎将藏海完全笼罩在阴影里,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灼灼发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告诉本侯,这些日子,可有想我?” 这句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扎进藏海耳中。他想?他想的是如何在这泥沼中求生,想的是如何完成工程不负所学,想的是这令人窒息的掌控何时是尽头! 藏海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帐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侯爷日理万机,藏海不敢叨扰。” “不敢?”庄芦隐低笑一声,伸手,并非触碰,而是捻起藏海束发木簪旁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在指间缠绕把玩,“本侯看你胆子大得很。连庄之甫的账都敢不买,工部的规矩都敢绕过去,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他的指尖偶尔擦过藏海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藏海猛地偏开头,避开了那令人不适的触碰,胸口因压抑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起伏。 “藏海所为,皆是为了如期完成侯爷交托的差事,并无他意。”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也是为自己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为了差事?”庄芦隐的目光沉了下去,那点伪装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平津侯的冷硬与强势,“好一个为了差事!那你告诉本侯,若今日在此的不是本侯,而是其他能给你前程便利之人,你是否也会为了‘差事’,如此这般的……曲意逢迎?” 这话语刻薄而侮辱,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藏海的自尊。他倏然抬头,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燃起两簇愤怒的火焰,苍白的脸颊也因这激烈的情绪染上薄红。 “侯爷!”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在您眼中,藏海便是如此不堪之人吗?!” 看着他终于不再是那副逆来顺受的平静模样,看着他眼中跳动的怒火和受伤,庄芦隐心中竟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终于撕开了这层冷静的外壳,触碰到了内里真实的情绪。 “在本侯眼中,你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自己。”庄芦隐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刮过藏海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动作带着狎昵的意味,“取决于你……是否识时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两片因紧抿而失去血色的唇瓣上。意图,昭然若揭。 藏海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他知道,这一次,恐怕难以轻易过关。工程上的成就,似乎并未为他赢得真正的尊重,反而激起了对方更深的掌控欲和……掠夺欲。 就在庄芦隐低头欲吻下的瞬间,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瞿蛟刻意放大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禀报: “侯爷!京中急报!” 庄芦隐动作一顿,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与凌厉。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深深看了藏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暂且放过你”,随即直起身,沉声道:“进来!” 瞿蛟掀帘而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庄芦隐身边,将一封密封的文书双手呈上,低声道:“侯爷,是八百里加急,来自边境。” 边境?庄芦隐神色一凝,迅速接过文书,撕开火漆。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脸上的神情从被打扰的不耐,逐渐转为凝重,最后,竟蒙上了一层阴鸷的寒霜。 藏海依旧靠着帐柱,劫后余生般微微喘息,心中却并未放松。他虽不知具体何事,但能从庄芦隐骤变的神色和“边境”、“八百里加急”这些字眼中,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庄芦隐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周身那股迫人的**气息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权臣的杀伐之气。 他抬眼,目光再次落到藏海身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深沉难测,只是那深处,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河堤工程,你做得很好。”庄芦隐开口,声音冷硬,“继续按你的想法做下去,不必理会无关人等的掣肘。需要什么,直接找瞿蛟。”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与方才的逼迫判若两人,让藏海一时有些怔忡。 庄芦隐不再多言,将手中的急报攥紧,转身便大步向外走去,背影带着一种雷厉风行的决绝。瞿蛟紧随其后。 帐帘落下,将外面隐约传来的马蹄嘶鸣和庄芦隐吩咐启程回京的冷厉声音隔绝。 营帐内,再次只剩下藏海一人。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凉的尘土沾染了衣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与虚脱。他抬手,用力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和耳廓,仿佛想要抹去方才那令人作呕的触感。 额角被庄芦隐揩去灰尘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 他知道,今日他侥幸躲过一劫。但下一次呢?庄芦隐的耐心似乎正在耗尽,而边境的急报,更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炸响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也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或许即将来临。 他抱紧双膝,将脸埋入臂弯。父亲的玉佩在怀中硌着他,带来一丝微弱的、冰凉的慰藉。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第51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0) 边境海东部叛乱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大雍朝堂。休养生息十年,这个曾经被平津侯庄芦隐打得近乎灭族的部落,竟再次聚兵,寇犯边境,烧杀抢掠,气焰嚣张。 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之声争论不休。然而,当目光最终落到那位久未掌兵、却依旧在军中拥有无上威望的平津侯身上时,所有的争论都渐渐平息。皇帝看着阶下沉稳如山、目光锐利的庄芦隐,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平津侯。”皇帝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荡,“海东部复叛,边关危急。朕命你为征北大将军,总领北境一切军政要务,即刻整军,驰援边境,务必痛击叛军,扬我大雍国威!” “臣,领旨!”庄芦隐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没有丝毫犹豫。蛰伏十年,利刃终将再次出鞘,那股久违的、属于沙场铁血的豪情与杀伐之气,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平津侯府瞬间忙碌起来,如同一个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甲胄碰撞声,马蹄声,传令兵的呼喝声,取代了往日的宁静。庄芦隐雷厉风行,一道道指令发出,调兵遣将,筹备粮草,整个京城都因这位权臣的再次出征而震动。 庄芦隐亲自检视着亲卫营的装备,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北境的地形、敌我的兵力对比、粮草辎重的运输路线……就在这千头万绪的紧张筹备中,一个清冷而聪颖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思绪。 藏海。 那个在河堤工地上,于尘土飞扬中指挥若定,眼神明亮的少年。他那份于困境中另辟蹊径的急智,那份对地形、结构、乃至人心的精准把握…… 庄芦隐的脚步猛地一顿。北境战事,并非简单的两军对垒,地形复杂,气候恶劣,后勤补给更是重中之重。一个优秀的谋士,有时胜过千军万马。藏海虽无战场经验,但其才智心性,或可弥补此节,带来意想不到的破局之策。 更重要的是……庄芦隐眸色转深。将此子带在身边,既能就近“雕琢”,防止他趁自己离京期间脱离掌控,也能让他在真正的刀光剑影、生死考验中,更快地磨去那些无谓的棱角,彻底为他所用。 “瞿蛟。”庄芦隐沉声唤道。 “侯爷。”瞿蛟如同影子般现身。 “去汀兰水榭,告诉藏海,收拾行装,以军师名义,随本侯出征。” 这道命令,来得突兀而强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 汀兰水榭内,藏海刚刚收到庄芦隐匆匆离去、边境生变的消息,正自心绪不宁。那日营帐中的惊险与屈辱尚未完全平复,这突如其来的战事又为未来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战火,竟会如此之快地烧到他的身上。 当瞿蛟带着一队亲兵,面无表情地传达庄芦隐的命令时,藏海愣在当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军出征?军师? 他一个从未踏足过战场,甚至连鸡都未曾杀过的营造匠人,如何去当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瞿护卫,是否弄错了?”藏海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图保持冷静,“藏海于军旅之事一窍不通,岂敢妄称军师,贻误军机?侯爷……三思啊!” 瞿蛟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面孔:“侯爷之命,从无差错。藏海公子,请即刻收拾,一个时辰后出发。”他顿了顿,补充道,“侯爷说了,公子聪颖,当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理。边境不稳,京畿亦难安宁。公子即便不为军师,也该为……自身考量。”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藏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明白了,这并非什么赏识提拔,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与掌控。庄芦隐是要将他牢牢绑在身边,无论是在繁华京都,还是在血火战场。 拒绝?他毫不怀疑,瞿蛟和他身后的亲兵,会“协助”他完成“收拾行装”这个过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个人的意愿,在绝对的权势和国家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知道了。”他淡淡道,“有劳瞿护卫稍候。” 他转身走进内室,动作机械地开始收拾。几件换洗衣物,父亲留下的那几卷关于山川地理、天文星象的笔记,还有那枚片刻不离身的青玉佩……他的行囊简单得近乎寒酸。 一个时辰后,藏海穿着一身庄芦隐早先赏赐的、他从未穿过的玄色劲装,走出了汀兰水榭。这身衣服剪裁合体,更衬得他腰身纤细,双腿笔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文弱,多了几分利落的英气,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瓣,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被瞿蛟“请”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外表朴素内里却布置舒适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侯府熟悉的景致,也隔绝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马车随着大军开拔的洪流,缓缓驶出京城。藏海坐在摇晃的车厢内,听着外面震天的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和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只觉得一颗心也随着这声音,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是更加严酷的掌控?还是……九死一生的命运? 他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稍凝聚。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等到迷雾散尽,看见出路的那一天。 征途,已然开始。这是一条被迫踏上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路。 第5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1) 大军日夜兼程,一路向北。京城的繁华与喧嚣迅速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苍凉辽阔的景致。官道两旁,良田渐稀,黄土裸露,远处山峦的线条也变得硬朗锋利起来。风,不再是江南水榭旁的温柔和煦,而是带着砂砾的粗粝和刺骨的寒意,如同北境伸出的冰冷手掌,一下下拍打着车帘。 藏海蜷缩在马车角落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毯,却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脸色苍白,连日颠簸让他胃口全无,甚至有些晕眩。这与他在河堤工地上经受的日晒雨淋不同,那是一种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劳累,而此刻,只有被裹挟着奔向未知战场的茫然与窒息。 庄芦隐并未与他同行。作为主帅,他大部分时间都骑行在队伍最前方,或与将领们商议军情,身影挺拔如松,仿佛不知疲倦。只有偶尔在短暂扎营休整时,藏海才能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那个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散发着凛然威势的身影。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这日傍晚,大军在一片背风的山谷扎营。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马匹的腥膻和士兵们粗犷的谈笑声,给这荒凉之地带来一丝短暂的人间烟火气。 藏海刚被允许下车透气,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瞿蛟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藏海公子,侯爷召见。” 藏海心中一紧,裹紧了裘毯,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向山谷中央那顶最大、守卫也最森严的帅帐。 掀帘而入,一股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之外面,多了几分暖意,却也多了更重的压迫感。庄芦隐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凝神思索。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过来。” 藏海依言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庄芦隐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以及那即使在帐内也依旧紧裹着裘毯、微微发颤的单薄身躯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点风寒就受不住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嘲讽。 藏海垂眸:“让侯爷见笑了。” 庄芦隐不再看他,手指点向舆图上一处标记着险峻山脉和蜿蜒河流的区域:“这里是鹰嘴涧,通往海东部主力盘踞之地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叛军在此处必有重兵布防。说说你的看法。”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考校一个寻常的幕僚。 藏海怔住了。他没想到庄芦隐召他来,竟是真的一本正经地询问军务。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舆图上,那复杂的等高线、河流走向、山脉起伏,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父亲留下的笔记中,不乏对此类地形的分析与描绘。 他仔细看着鹰嘴涧的地形,脑海中飞速运转。险要,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若被围困,同样难以脱身。 “侯爷,”藏海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此处地势确如侯爷所言,强攻恐损失惨重。但观其水道,似乎……并非只有一条主路可通?”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舆图上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支流虚线:“若此支流在春夏丰水期尚能行小舟,或可派遣一支精锐,沿此水路悄然而上,绕至敌后,纵火焚其粮草,或制造混乱,届时正面大军再行强攻,或可收奇效。” 他说的,是基于地形和水文的一种可能性推断,带着营造匠人对山川脉络的本能敏感,却并非成熟的战术。 庄芦隐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他没想到,藏海在如此状态下,竟真能一眼看出这舆图上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并提出一个颇具想象力的思路。这思路虽显稚嫩,需要大量实地侦察印证,但其角度之刁钻,确实超出了一般将领的思维定式。 “水路?”庄芦隐沉吟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仔细审视着那条细小的支流,“此计……有点意思。不过,如今是冬季,水位下降,能否行舟,尚未可知。且叛军未必没有防备。” 他顿了顿,看向藏海,目光深邃了几分:“你能注意到此点,已属难得。看来,本侯带你出来,并非全无用处。” 这话,算是一句难得的肯定。但藏海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庄芦隐越是将他置于军师的位置,他肩上的压力便越大,与这场血腥战争的捆绑也越深。 “藏海浅见,不敢当侯爷谬赞。”他低声道。 庄芦隐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以及那被裘毯包裹却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形,心中那点因他才思而起的波动,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这少年,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苦寒之地的名贵兰花,脆弱,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不屈,让人既想呵护,又想……更用力地碾碎他的骄傲。 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瞬间拉近。藏海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抵到了放置沙盘的木架,退无可退。 庄芦隐伸出手,并非触碰舆图,而是探向藏海紧裹着裘毯的领口。藏海浑身一僵,眼中瞬间涌上戒备与恐惧。 然而,庄芦隐的手只是在他领口处停顿了一下,随即向上,替他拢了拢有些松散的裘毯边缘,动作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 “北境苦寒,非比京城。”庄芦隐的声音低沉,响在藏海耳畔,“好生顾着自己,莫要还未至前线,就先病倒了。本侯……还需要你这‘军师’出谋划策。”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藏海冰凉的耳垂。 藏海猛地一颤,如同被火焰烫到,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这次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话语和动作中蕴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意味。 “是……多谢侯爷关心。”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庄芦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惊惶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终于收回了手。 “下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藏海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帅帐。帐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方才帐内那一刻,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他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只觉得前路,如同这北境的夜,漫长,寒冷,看不到尽头。 第5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2) 大军终于抵达边境重镇——朔方城。 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烽烟、血腥与肃杀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城墙之上,刀痕箭簇密布,暗红色的血迹浸染了斑驳的墙砖,即便在寒冷的空气中,也仿佛能嗅到不久前那场守城战的惨烈。往来兵士皆面带疲惫,眼神却如同磨砺过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远方苍茫的地平线。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与京城权谋的暗流涌动不同,这里是**裸的生死搏杀,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藏海被安置在帅府旁一处独立的、有重兵把守的小院里。待遇依旧优渥,但无形的禁锢更为森严。他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对着庄芦隐派人送来的、更为精细的沙盘和军情文书。 庄芦隐似乎真的将他当成了军师幕僚,每日都会召他至帅府,有时是询问对某处地形的看法,有时是让他分析海东部叛军的劫掠路线和可能的藏身之所。藏海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对这些军务的分析中。他凭借对山川地理的敏锐直觉和父亲笔记中记载的、关于海东部风俗习性的一些零星信息,竟也时常能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虽不总是切中要害,却往往能提供新的思路。 庄芦隐多数时候只是听着,不置可否,但藏海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眼眸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日,庄芦隐召集麾下主要将领,商议进攻鹰嘴涧的方略。帅府内,气氛凝重。将领们各抒己见,有的主张正面强攻,以雷霆之势碾压;有的建议分兵迂回,但对于迂回路线和可能遇到的阻击,争论不休。 藏海作为“军师”,也被要求列席,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末位,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 “藏海,”庄芦隐的声音打破了争论,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之前提及的水路,细作已探明,冬季虽水浅,但勉强可通行轻便皮筏,只是河道狭窄,两岸可能有伏兵。依你之见,此计可行否?” 众将领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藏海,带着审视、怀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个乳臭未干、靠着侯爷“宠爱”才能坐在这里的少年,也配谈论军国大事? 藏海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压力,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向那条细小的支流河道。 “侯爷,诸位将军,”他的声音清朗,努力维持着镇定,“水路奇袭,关键在于‘奇’与‘快’。叛军料定我军主力必从正面进攻,对此水浅流急之处的防备,或有机可乘。不需太多人马,只需三五百最精锐的悍卒,趁夜色掩护,乘皮筏悄然潜入,不为强攻,只为制造混乱。” 他的手指在叛军可能的粮草囤积点和指挥营帐位置点了点:“若能成功潜入,纵火焚粮,或散布谣言,制造我军主力已从后方出现的假象,扰乱其军心。届时,正面大军再发动猛攻,叛军首尾难顾,防线必破!”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计风险极大。需挑选熟悉水性的死士,行动必须绝对隐秘迅速。而且,需有佯动配合,在正面做出强攻态势,吸引叛军主力注意力。” 一番话条理清晰,将利弊风险分析得明明白白。帐内一时寂静。 一名满脸虬髯的副将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三五百人深入敌后,若是被发现,便是全军覆没!谁人敢去?再者,就算成功了,这点人马,又能制造多大混乱?” 藏海迎上那副将质疑的目光,不卑不亢:“将军所言极是。故而,人选至关重要,非悍勇忠诚、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不可。至于混乱……有时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亦可激起千层浪。军心一乱,胜负之数便未可知。” 庄芦隐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藏海的计划,大胆,冒险,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尤其是那种跳出常规、剑走偏锋的思路,正是目前僵持局面下所需要的。 “好了。”庄芦隐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藏海之议,虽有风险,却也不失为一策。王贲!” “末将在!”那虬髯副将愣了一下,上前一步。 “你即刻从亲卫营中,挑选五百精通水性、悍不畏死的勇士,由你亲自统领,依藏海所言,准备皮筏,伺机而动。” “侯爷!”王贲显然有些不愿,这等冒险的差事,功劳未必大,风险却极高。 “执行军令!”庄芦隐语气一沉,不容置疑。 “是!”王贲不敢再多言,狠狠瞪了藏海一眼,领命而去。 庄芦隐又看向藏海:“你既提出此策,便由你负责,将潜入路线、接应信号、纵火地点等细节,与王将军敲定,务必周全。” 藏海心中一凛,这是将他也绑上了这辆战车。他躬身:“藏海领命。” 接下来的两日,藏海几乎是彻夜不眠,与满心不情愿的王贲反复推演细节。他绘制了更精确的河道图,标注出可能隐藏伏兵的地点,设定了多种联络方式和撤退方案。王贲起初对他极为不屑,但见他所思所想极为缜密,甚至考虑到了许多他未曾想到的细节,态度才稍稍缓和。 出发的前夜,星月无光。五百死士集结在冰冷的河边,沉默地检查着装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的气息。 藏海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即将奔赴死地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的一个提议,便可能决定着这五百人的生死。这种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庄芦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怕了?” 藏海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黑暗中那些模糊的身影,轻声道:“他们……会回来吗?” 庄芦隐沉默了片刻,才道:“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有马革裹尸的觉悟。”他的语气平静而冷酷,“你也要记住,在这里,仁慈和犹豫,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他的大手,重重地按在藏海的肩上,力道沉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某种近乎残忍的磨砺。 “看着吧,藏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藏海闭上眼,只觉得肩上的重量,和心底的寒意,一样沉重。 奇袭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河道尽头。 而黎明时分,正面战场,进攻的号角,即将吹响。 第5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3)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朔方城方向传来了低沉而悠远的号角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撕裂了鹰嘴涧寂静的夜空。正面战场的佯攻,开始了。 藏海站在朔方城头,裹着厚重的裘氅,依然无法抵御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他极目远眺鹰嘴涧方向,那里火光隐隐,杀声震天,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惨烈的气息。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负罪感。 那五百人的命运,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渐渐染上橘红色的朝霞,但鹰嘴涧方向的厮杀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激烈。叛军的抵抗比预想的更为顽强。 庄芦隐一身玄甲,矗立在城楼最高处,如同磐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方的战局。只有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 “侯爷,”一名传令兵飞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急促,“王贲将军所部已按计划潜入,但叛军后方并未出现预期的大规模混乱!正面进攻受阻,伤亡……不小!” 将领们一阵骚动,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站在角落、脸色煞白的藏海。那眼神中的质疑与不满,几乎化为实质。 虬髯副将更是按捺不住,抱拳道:“侯爷!末将早就说过,此计太过行险!如今五百精锐深陷敌后,生死未卜,正面又久攻不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虽未直接指责藏海,但矛头所指,清晰无比。 藏海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冷汗浸湿了内衫。他提出的计策,若因此导致大军惨败,那他便成了千古罪人! 就在气氛凝滞,几乎令人窒息之时,异变陡生! 鹰嘴涧叛军阵地的后方,靠近山麓的方向,猛地腾起数道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紧接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和更大的混乱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是信号!”一直沉默的庄芦隐眼中精光暴涨,“王贲得手了!” 几乎与此同时,正面久攻不下的叛军阵地,明显出现了骚动和混乱!后方的火光与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前方的叛军显然收到了后方遇袭的消息,军心大乱,阵型开始松动! “传令!”庄芦隐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全军压上!给本侯狠狠地打!” 总攻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养精蓄锐已久的后备部队如同潮水般涌向鹰嘴涧!本就军心涣散的叛军,在前后夹击之下,终于支撑不住,防线开始全面崩溃! 城楼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藏海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双腿竟有些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城墙垛口才能站稳。成功了……他的计策,竟然真的成功了! 然而,这份成功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当太阳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驱散晨雾,照亮鹰嘴涧那片修罗场时,藏海才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 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断戟残旗插在染血的冻土上,尚未熄灭的火焰在废墟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伤兵的哀嚎声、战马的悲鸣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得胜回营的将士们,虽然兴奋,却也人人带伤,甲胄上沾满血污泥泞。 王贲带着他那五百死士回来了。去时五百人,回来时,已不足三百,且个个带伤,王贲本人更是左臂中了一箭,草草包扎着,鲜血仍在渗出。他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疲惫不堪,眼神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凶狠与亢奋。 “侯爷!”王贲见到庄芦隐,单膝跪地,声音沙哑,“末将幸不辱命!烧了狗娘养的部分粮草,搅得他们后方鸡飞狗跳!”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痛色,“只是……折了两百多个好兄弟……” 庄芦隐上前一步,亲手将王贲扶起,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右肩:“辛苦了!此战,你与麾下将士,当记首功!所有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他目光扫过那些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死士,声音沉凝:“你们,都是大雍的好儿郎!” 众将士闻言,眼眶发红,齐声吼道:“愿为侯爷效死!” 庄芦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后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的藏海。 他走到藏海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战场归来的血腥煞气,几乎将藏海完全笼罩。 “看到了吗?”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藏海耳中,带着血的温度与铁的冰冷,“这就是你计策的结果。我们赢了,但代价,是两百多条人命。” 他伸手,并非安抚,而是用沾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血迹的手指,抬起了藏海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看着那双因目睹惨状而失神、带着惊惧与迷茫的眸子。 “你的才智,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庄芦隐的指腹,摩挲着藏海冰凉光滑的下颌皮肤,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狎昵,“现在,你还觉得,躲在书房里纸上谈兵,与置身于这血火之间,是同一回事吗?” 藏海浑身颤抖,胃里翻江倒海。那浓烈的血腥味,那残缺的尸体,那王贲臂上渗出的鲜血,还有庄芦隐指尖那抹刺目的暗红……这一切都像噩梦般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想吐,想逃离,想闭上眼睛塞住耳朵。 但他不能。 庄芦隐的手指如同铁钳,目光如同深渊,将他牢牢钉在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回答本侯。”庄芦隐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藏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能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不一样……” 庄芦隐似乎满意了,松开了手,任由藏海脱力般微微踉跄。 “很好。”庄芦隐转身,面向初升的朝阳,阳光为他染血的玄甲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宛如战神,“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血的代价。只有这样,你的‘聪颖’,才能真正为我所用。” 他的话语,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藏海的心上。 胜利的欢呼犹在耳畔,但藏海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代价”的枷锁。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注定铺满荆棘与白骨。 第55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4) 鹰嘴涧一役的胜利,如同在北境僵持的战局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平津侯庄芦隐的威望在军中达到新的顶峰,而藏海之名,也首次不再是依附于侯爷的暧昧传闻,而是与“奇策”、“险中求胜”联系在一起,虽然伴随着巨大的争议与那两百多条人命的沉重代价。 藏海变得愈发沉默。他依旧住在那个守卫森严的小院,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军情文书与北境诸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图谱中。鹰嘴涧的血色仿佛已渗入他的眼底,让他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不再轻易开口,每一次献策都经过反复推演,权衡着可能付出的每一条性命。 庄芦隐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未催促,反而给了他更大的权限,允许他查阅更机密的卷宗,接触来自各方(包括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商队和探子)传递回来的、关于海东部及其周边势力动向的零碎信息。 正是在这些浩如烟海、真伪难辨的信息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情报,引起了藏海的注意。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都隐约提及,海东部此次之所以能迅速壮大并悍然叛乱,似乎与他们在部落联盟内部强势吞并其他小部落、掠夺资源有关,而这其中,与另一个实力强劲的部落——冬夏部,摩擦尤为激烈。两家为了争夺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牧场,近年来冲突不断,积怨已深。 冬夏部……藏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记得父亲蒯铎的笔记中曾简略提及,此部民风彪悍,擅长骑射,其现任首领是一位以果断甚至有些冷酷著称的女王,名为“明玉肃提”。十年前庄芦隐大败海东部与冬夏部联军,使先女王愤死,尔后明玉肃提登位。冬夏部虽臣服,但一直未曾真心归附,与海东部更是旧怨添新仇。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藏海的思绪。 海东部如今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若此时,与其有宿怨的冬夏部能从背后捅上一刀…… 他立刻铺开纸张,奋笔疾书,将收集到的所有关于海东部与冬夏部矛盾的线索、冬夏女王明玉肃提的性格分析、以及联合冬夏部共击海东部的可能性与利弊,条分缕析,写成了一份详尽的陈条。 写完后,他看着墨迹未干的绢帛,却犹豫了。此计已不再是单纯的战术奇袭,而是涉及邦交、利益交换的“合纵”之策,远比鹰嘴涧的冒险更为复杂,牵涉更广。一旦提出,便再无退路。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陈条封好,命人送呈帅府。 --- 帅府内,庄芦隐看完藏海的陈条,久久未语。他负手立于北境全图前,目光幽深地扫过海东部与冬夏部交界的那片区域。 联合冬夏部?这确实是一个跳出当前战局、从更高层面破局的思路。若能成功,不仅可以迅速平定海东部之乱,更能借此机会分化北境诸部,甚至将冬夏部重新纳入掌控,可谓一石三鸟。 但,与虎谋皮,风险同样巨大。冬夏女王明玉肃提并非易与之辈,她岂会甘心被利用?如何确保她在背后捅了海东部一刀后,不会反过来咬大雍一口?这其中需要极高的谈判技巧和利益平衡之道。 庄芦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陈条上,落在那清隽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藏海……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此子之才,绝不止于奇技淫巧,其视野与魄力,已初具纵横家的雏形。 只是,这块璞玉,还需要最后一番打磨,让他彻底明白,他所能依靠、所能归属的,究竟是谁。 “传藏海。”庄芦隐沉声吩咐。 当藏海再次踏入帅府时,发现厅内并无其他将领,只有庄芦隐一人。他心中微凛,上前行礼。 庄芦隐将陈条掷于他面前:“你的提议,很大胆。说说看,如何确保冬夏部会按我们的意愿行事?又如何防止其反噬?” 藏海早已料到会有此问,镇定答道:“回侯爷,利益与威慑,缺一不可。可许以海东部部分领地、人口、以及未来互市的优先权为饵。同时,需陈兵于冬夏部侧翼,显我军威,让其明白,与我大雍合作是互利,若怀异心,我大军亦可随时挥师东向。此外,可派遣能言善辩、熟知北境事务的使者,携重礼,面见冬夏女王陈说利害。” 庄芦隐听着,微微颔首:“人选呢?你可有推荐?” 藏海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藏海对军中使节不甚熟悉,不敢妄言。” 庄芦隐却缓缓踱步到他面前,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本侯觉得,有一人,最为合适。” 藏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是你。”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藏海耳边。 “我?!”藏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侯爷!此事关系重大,藏海年轻识浅,于邦交之道更是毫无经验,岂能担此重任?若因藏海之故,坏了侯爷大事,藏海万死难赎!” 让他去出使那个以冷傲闻名的冬夏女王?这简直是让他去送死! “正因你毫无经验,才更显诚意。”庄芦隐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伸手,轻轻拂过藏海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强势,“此计既由你提出,自然由你去解说,最为透彻。况且……” 他俯身,靠近藏海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吗?你不是不甘于只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吗?现在,机会来了。向本侯,也向所有人证明,你藏海,值得本侯如此看重。” 他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精准地击中了藏海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不甘。 藏海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看穿、被拿捏的无力与愤怒。他知道,庄芦隐是在逼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他彻底推上他的战车,让他再也无法回头。 “当然,”庄芦隐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威严,“本侯不会让你孤身犯险。瞿蛟会带一队精锐护卫随行,一应谈判底线,本侯会与你交代清楚。但如何说服明玉肃提,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看着藏海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瓣,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与对这块美玉即将绽放更璀璨光华的期待,交织在一起。 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触碰脸颊,而是揽住了藏海纤细而紧绷的腰肢,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藏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那铁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锢。 “害怕了?”庄芦隐低笑,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记住,你的背后,是本侯。只要你乖乖的,办好这趟差事,待你归来,本侯……自有重赏。”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藏海的下唇,那暗示性的动作和话语,让藏海瞬间明白了那“重赏”的含义。屈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却无力反抗。 他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从喉间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是。”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庄芦隐之间那根无形的线,绷得更紧,也……更加扭曲了。 他被迫踏上了一条更为凶险的征途,不仅是去往冬夏部的路,更是深入权力与**漩涡的不归路。 第56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5) 北境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苍茫的草原。藏海裹紧了狐裘,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黄景色。瞿蛟率领的五十名精锐骑兵沉默地护卫在前后,马蹄踏碎薄冰,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离朔方城越远,离冬夏部的王庭越近,藏海的心便悬得越高。他反复推敲着庄芦隐交代的谈判底线,揣摩着那位素未谋面、却以冷傲强硬著称的冬夏女王——明玉肃提的心思。 据情报,明玉肃提年近四十,执政已逾十年,手腕铁血,在其治下,冬夏部虽臣服于大雍,内部却愈发凝聚,实力不容小觑。她膝下有两个女儿,长女据说性情酷似其母,次女则鲜少露面。 这样一个女人,会轻易被利益打动,与曾经的敌人合作,去攻打另一个敌人吗? 藏海对此只感忧心忡忡。 数日后,冬夏部的王庭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并非固定的城池,而是一片巨大的、星罗棋布着无数白色毡帐的营地,背靠着连绵的雪山,气势恢宏。营地上空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披甲持刀的骑士策马奔驰,民风彪悍可见一斑。 他们的到来,早已被冬夏部的哨探察觉。一队剽悍的骑兵迎了上来,为首的小队长目光锐利地扫过瞿蛟等人,最后落在藏海所乘的马车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冷硬地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瞿蛟上前,亮出平津侯的令牌与国书,沉声道:“大雍平津侯麾下使者,求见冬夏女王,有要事相商。” 那小队长查验了令牌和国书,又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一番,才挥了挥手:“跟我来。” 一行人被引至王庭外围一处指定的空地扎营,被告知需等候女王召见。这是一种下马威,也是试探。 这一等,便是三日。 北风呼啸,夜晚的严寒几乎能冻裂骨头。藏海坐在简陋的营帐内,靠着微弱的炭火取暖,听着帐外风中传来的、冬夏人豪放的歌声与马头琴声,只觉得格格不入,如同被困在孤岛。 第三日傍晚,终于有女王的近卫前来传话:“女王召见大雍使者。” 藏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他在瞿蛟和两名护卫的陪同下,跟着那名近卫,走向王庭最中央那顶巨大而华丽的王帐。 王帐内温暖如春,铺设着厚厚的兽皮地毯,四壁悬挂着精美的毛毯和兵器。正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肤色是草原民族特有的健康蜜色,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却丝毫不损其威严。她并未穿着繁复的裙装,而是一身利落的墨绿色骑射服,外罩一件玄狐皮坎肩,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根发辫,以金环束在脑后。她的面容算不上绝美,但线条分明,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锐利而冷静,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藏海。 这便是冬夏女王,明玉肃提。 在她的下首,还坐着几位冬夏部的长老和将领,皆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藏海这个过分年轻、也过分俊美的大雍使者。 “大雍使者,藏海,参见女王。”藏海依着大雍礼节,躬身行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明玉肃提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极具穿透力:“平津侯派你来,有何指教?” 藏海直起身,迎上她那审视的目光:“回女王,藏海奉侯爷之命前来,是为与女王商议,共击海东部之事。” 帐内响起几声轻微的嗤笑,一位满脸络腮胡的长老不屑道:“海东部?那是你们大雍的麻烦,与我们冬夏部何干?凭什么要我们出兵?” 藏海神色不变,看向明玉肃提:“女王明鉴。海东部狼子野心,近年来不断吞并周边小部,扩张势力,其所图恐怕不小。据藏海所知,去年冬日,海东部曾强占原属于贵部的一片河谷牧场,致使贵部损失牛羊无数,可有此事?” 他提及此事,帐内冬夏众人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那确实是他们与海东部近年来的主要冲突之一。 “那又如何?”明玉肃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草原上的争端,向来如此。我冬夏部自有解决之道,不劳大雍费心。” “女王此言差矣。”藏海向前一步,目光诚恳,“此次海东部倾力犯我大雍边境,其后防空虚,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女王此时出兵,直捣其王庭,不仅能夺回失地,更能瓜分其人口牲畜,壮大自身。此乃天赐良机,女王岂能坐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况且,海东部若此次得逞,势力必将大涨,届时,其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女王难道愿见卧榻之侧,有一头日益壮大的饿狼鼾睡吗?” 这话说中了冬夏部部分人的担忧。海东部的扩张势头,确实让他们感到了威胁。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长老沉吟道:“即便如你所说,我冬夏部出兵,又能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难道只为你们大雍火中取栗?” “好处自然有。”藏海早有准备,“侯爷承诺,若贵部出兵,事后海东部靠近贵部的三处草场、及其半数人口牲畜,尽归冬夏。此外,大雍愿开放边境五处榷场,给予贵部优先互市之权,盐铁茶帛,皆可以优惠价格交易。” 这些条件,可谓丰厚。尤其是盐铁和互市权,对草原部落至关重要。 帐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显然有些人心动了。 然而,明玉肃提却依旧面无表情,她端起面前的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才慢条斯理地道:“条件听起来不错。但,本汗如何相信,这不是平津侯的驱虎吞狼之计?待我部与海东部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藏海:“或者说,你如何保证,平津侯事后不会翻脸不认账?”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是最难回答的一点。 藏海心念电转,知道空口白话的承诺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侯爷一言九鼎,既已派出使者,便不会行此背信弃义之事。为表诚意,侯爷愿与女王订立盟约,歃血为誓,公告四方。此外,我大军主力已陈兵于侧,若女王应允,可随时与贵部形成夹击之势,让海东部首尾难顾。此战,贵部并非孤军奋战,而是与我大雍并肩作战,共分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明玉肃提:“女王是聪明人,当知与我大雍合作,利远大于弊。若因疑虑而错失良机,让海东部坐大,将来悔之晚矣。” 明玉肃提沉默地看着他,帐内一时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待着她的决断。 藏海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良久,明玉肃提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峭。 “你很好。”她放下银碗,声音依旧平稳,“年纪轻轻,口才与胆识却是不凡。平津侯倒是会用人。” 她话锋一转:“盟约可以谈,细节还需斟酌。使者远来辛苦,先在营中住下。具体事宜,明日再议。”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藏海心中稍稍一松,躬身道:“多谢女王。” 退出王帐时,藏海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依旧跟随着他,如同鹰隼锁定猎物。 他知道,这位冬夏女王,绝非易与之辈。接下来的谈判,恐怕才是真正的考验。 而远在朔方城的庄芦隐,正在等待着他的消息。那份“重赏”,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第57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6) 冬夏王庭的夜晚并不宁静,风声裹挟着远处狼嚎与近处篝火旁牧民粗犷的歌声,交织成一片原始的喧嚣。藏海被安置在一顶条件尚可的客帐中,炭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明玉肃提的态度暧昧,既未一口回绝,也未爽快应承,只是将谈判拖入了细节的拉锯。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她在观望,在权衡,或许也在等待大雍或海东部那边出现新的变数。 接下来的几日,谈判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进行。藏海与冬夏部的几位长老及重臣就盟约的具体条款反复磋商。草场的划分,人口牲畜的分配比例,互市榷场的位置与税率,乃至双方出兵的时间、路线与协同方式……每一项都牵扯着巨大的利益,寸土必争。 藏海虽年轻,但心思缜密,准备充分,加之言辞清晰,逻辑严谨,竟也未落下风。他深知,此刻他代表的不仅是庄芦隐,更是大雍的颜面与底线。他不能退让过多,否则即便盟约达成,冬夏部也会看轻大雍,后患无穷。 然而,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冬夏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以那位络腮胡长老为首的部分武将,对联合大雍持积极态度,渴望通过战争掠夺资源,扩大势力;而另一些较为年长、持重的文臣模样的长老,则对与大雍合作充满戒心,担心引狼入室,更倾向于保守自保。 真正的关键,依旧在于王座之上那位始终冷眼旁观、偶尔才开口一锤定音的女王,明玉肃提。 这日午后,关于战利品分配的争论尤为激烈。冬夏部一方要求占据海东部王庭及所有缴获的七成,态度强硬。 藏海据理力争:“女王,诸位长老,此次合击,我大雍正面主力承担海东部绝大部分兵力,吸引其注意,贵部方能奇袭其后,功不可没,但若论承担之风险与压力,孰轻孰重,不言自明。侯爷诚意十足,愿以半数相赠,已是极大让步。若贵部坚持七成,未免……有失公允。” 那络腮胡长老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黄口小儿!没有我们从背后捅刀子,你们正面打得过海东部那些狼崽子吗?七成已是看在盟约的份上!” 帐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骄纵的女声自帐外响起:“阿母,不过是些牛羊人口,何必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火红色骑装、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掀帘而入。她生得明艳大气,眉眼间与明玉肃提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张扬与任性。她手中还握着一根马鞭,似乎刚从外面骑马归来。 “暗荼,不得无礼。”明玉肃提淡淡开口,语气中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这便是明玉肃提的小女儿,明香暗荼。她好奇地打量了藏海几眼,目光在他过于出色的容貌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撇撇嘴,走到明玉肃提身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碗奶茶喝。 经她这一打岔,方才紧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些许。 明玉肃提的目光重新落回藏海身上,沉吟片刻,道:“五五分账,可以。但王庭内所有缴获的典籍、工匠、以及……海东部世代供奉的那尊雪山玉母像,需归我冬夏部。” 典籍工匠关乎技术传承,而那尊据说能保佑部落兴盛的玉母像,更是海东部的精神象征。明玉肃提索要这些,其意不仅在物质,更在打击海东部的根基与士气,并增强冬夏部的软实力。 藏海心念电转,迅速权衡。这些条件虽有些出乎意料,但相较于真金白银和人口草场,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也能满足庄芦隐尽快平定叛乱的核心需求。 “女王所求,藏海需禀明侯爷定夺。但藏海个人以为,此事……或可商榷。”他没有把话说死,留下了转圜余地。 明玉肃提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可。” 当日的谈判就此告一段落。 藏海回到客帐,立刻修书一封,将谈判进展,尤其是明玉肃提新增的条件,详细写明,命瞿蛟派人以最快速度送回朔方城。 信使出发后,藏海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他总觉得,明玉肃提答应得似乎有些过于……顺畅了。这位女王的心思,深沉如海。 是夜,藏海难以入眠,在帐外稍作走动,透透气。月色清冷,洒在无垠的草原上。忽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似乎是一男一女。 “……阿母太过谨慎!与大雍合作有何不好?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壮大部落!总好过像现在这样,被海东部那些杂碎不断挑衅!”是明香暗荼的声音,带着不满。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男声劝道:“公主,女王陛下深思远虑。大雍人狡诈,不可不防。那平津侯更是枭雄人物,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哼,我看那个叫藏海的使者就挺好,长得好看,说话也有道理……” “公主!此人乃是平津侯的……唉,总之,绝非良善之辈,公主切莫被其外表所惑!” 声音渐渐远去,显然是明香暗荼不耐烦地离开了。 藏海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来,他在冬夏人眼中,依旧是“平津侯的男宠”这样的身份。而小公主那看似天真烂漫的话语,却也透露出冬夏部内部对于是否与大雍合作,存在着激烈的分歧,甚至可能影响到王位的继承。 这王庭之水,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浑浊。 他抬头望向朔方城的方向,心中默默计算着信使往返的时间。庄芦隐会同意明玉肃提的条件吗?而自己,在这各方势力的漩涡中,又该如何自处?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凉的玉佩,父亲蒯铎的教诲犹在耳边:“顺势而为,借力打力。” 或许,他可以利用这王庭内部的暗流,为自己,也为完成使命,争取一线生机。 只是,每一步都需走得万分小心,否则,必将万劫不复。 第58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7) 信使带着藏海的密报离开后,谈判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冬夏部似乎在等待大雍那边的回应,而藏海则利用这段空闲,更加细致地观察着王庭的动向,尤其是那位心思难测的女王,明玉肃提。 他发现,明玉肃提偶尔会召他前去,问询的却并非全是盟约细节,有时会看似随意地问起大雍京城的风物,问起一些官制礼仪,甚至……会问及他的家世。 “藏海……此名颇有深意。”一次单独召见时,明玉肃提屏退了左右,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你姓什么?” 藏海心中微凛,谨慎答道:“回女王,藏海……姓蒯。” “蒯?”明玉肃提执著马奶酒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那双深邃的鹰眸骤然锐利起来,紧紧锁定藏海,“可是……木字旁,一个朋友的友,再加一个耳刀的蒯?” “正是。” 明玉肃提放下银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的小名,可是叫‘稚奴’?” 藏海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这个鲜为人知的乳名,除了已故的父亲,就连庄芦隐都未曾知晓!这位远在北境的冬夏女王,如何会知道?! 他脸上的震惊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明玉肃提看着他,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惊讶,追忆,恍然,还有一丝……藏海看不懂的温柔与痛楚。她缓缓靠回椅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些许力气,目光望向帐顶华丽的纹饰,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原来是你……都这么大了……”她低声喃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藏海听。 良久,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藏海,那眼神已不复平日的冷厉,带着一种藏海从未见过的、属于过往的柔和。 “孩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草原夜风般的苍凉,“那是十多年前,冬夏与大雍战后,王庭一片混乱。我虽继承了汗位,但地位岌岌可危,被觊觎王位的族人联合部分将领追杀。那一夜,我身中数箭,逃到一处悬崖边,走投无路……最终,力竭坠了下去。” 藏海屏息听着,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以为必死无疑。”明玉肃提继续道,眼神飘忽,“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山洞里,身上的箭伤已被妥善包扎。救我的人,是一个穿着大雍官袍的中年文士,他自称是奉命在此地修建封禅台的官员。” 藏海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便是你的父亲,蒯铎。”明玉肃提看向藏海,目光带着确认,“他并未揭穿我的身份,只是悉心为我疗伤。我那时伤势沉重,时昏时醒,只知道是他将我从那冰冷的崖底背回了他临时的营地。待我神智稍清,得知是他救了我,心中感激不尽。我曾许诺,待我伤愈回归王庭,平定内乱后,必接他与他的妻儿来冬夏,保你们一世富贵安稳,以报救命之恩。” 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可他……婉言谢绝了。他说,他是大雍的臣子,他的根在那里。” “我在他的营地住了半个多月。那时天寒地冻,他白日里要冒着风雪督造封禅台,晚上回到帐中,时常对着一盏孤灯,手里摩挲着一个他自己雕的、给儿子的小木马摆件出神。我看得出,他想家了,想他的妻子,还有他那个叫‘稚奴’的、聪慧可爱的儿子。” 明玉肃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与怀念:“我们偶尔会聊些家常。他提起你时,眼神总是格外明亮。我也同他讲起过我那两个女儿,明颜银术和明香暗荼……那段日子,虽短暂,却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宁静时光。” “后来,我的伤势渐好。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他暗中通知了我的旧部,让他们来接我回去,平定内乱。临走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匹小木马塞给了我,说‘给公主们玩吧’。” “我回到了冬夏,重整旗鼓,坐稳了这王位。可他的样子,他说过的话,却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再后来,封禅台修好了,他离开了冬夏,再无音讯。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是通过他的儿子,而你,都长这么大了……” 故事讲完了,王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藏海怔怔地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父亲与这位威名赫赫的冬夏女王之间,竟有这样一段过往。他更清晰地看到,明玉肃提在提及父亲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超越了感激的深切情意。 这位冷酷强硬的女王,竟曾对父亲动过心。 而父亲……他拒绝了她提供的安稳富贵,选择回到大雍,继续他那清正却也可能充满风波的生活,直至……积劳成疾,黯然离世。 一股酸楚涌上藏海的心头,为父亲,也为眼前这位将深情埋藏心底多年的女王。 明玉肃提看着藏海与蒯铎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尤其是那双清亮而聪慧的眼睛,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风雪中依旧温润儒雅的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你父亲……他是个好人。”她最终只是轻声说道,所有的波澜壮阔,都归于这一句平淡的感慨。 藏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湿意,低声道:“多谢女王,告知先父往事。” 这一刻,他与明玉肃提之间,那层因国事、因利益而构筑的冰冷隔阂,似乎因这段尘封的前缘,悄然松动了一丝。 但也仅仅是一丝。王座之上的明玉肃提,很快便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威严。只是,她再看向藏海时,那目光深处,终究是不同了。 第59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8) 父亲蒯铎与冬夏女王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藏海心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恍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明白为何明玉肃提会知道他那隐秘的乳名,明白她看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辨的目光从何而来,更明白此刻帐中这微妙流转的气氛因何而起。 那不仅仅是两国使臣与君主的关系,更掺杂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旧情,与故人之子的特殊身份。 明玉肃提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威严,但那双锐利的鹰眸在掠过藏海时,终究是少了几分审视与算计,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或许,还有一丝爱屋及乌的怅惘。 “坐吧。”她指了指下首的席位,语气较之以往平和了许多。 藏海依言坐下,心绪却依旧纷乱。他需要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以及自己该如何利用这突如其来的“故人之子”的身份。 “你父亲……他后来,过得如何?”明玉肃提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关切。 藏海心中一痛,垂眸答道:“回女王,先母去世后,先父便辞官携藏海游历四方,去岁……因积劳成疾,已驾鹤西去。”他省略了那些被强掳、被迫卷入侯府纷争的屈辱与艰难,只陈述了最简单的事实。 明玉肃提握着银碗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她略微加重的呼吸声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是么。他那样的人……终究是离开了。” 她没有再多问蒯铎辞官为何不曾云游到冬夏的原因,也没有追问藏海为何会出现在平津侯的麾下。以她的智慧,或许早已从藏海的处境与“客卿”、“军师”这些名号中,窥见了些许身不由己的端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翻涌的情绪再次压回心底深处。 “你如今,在平津侯麾下?”她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静。 “是。”藏海谨慎应答,“蒙侯爷不弃,暂为客卿,协理军务。” “协理军务……”明玉肃提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提出联合我冬夏部共击海东部,此计甚好,颇有你父亲当年洞察先机之风。只是,你可知,与庄芦隐那般人物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长辈般的警示。 藏海心中苦笑,他如何不知?他正是那被猛虎衔在口中,挣扎求存的人。但他不能表露分毫,只能道:“侯爷雄才大略,赏罚分明。藏海既受其命,自当竭尽全力,促成盟约,以解边境之危,亦不负……先父教诲。” 他巧妙地将父亲的教诲抬出,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暗合了明玉肃提对蒯铎的敬重之情。 明玉肃提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她是个极其现实的政治家,不会因私废公。旧情归旧情,盟约的利益得失,她依然会寸土必争。只是,这层关系,无疑为接下来的谈判,铺上了一层更为复杂却也或许更为顺畅的底色。 果然,在后续关于盟约细节的磋商中,明玉肃提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虽然依旧坚持冬夏部的核心利益,但在一些可左可右的条款上,不再如之前那般锱铢必较。尤其是当藏海提及,希望盟约能尽快达成,以免前线战局生变时,明玉肃提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加速进程。 那位持反对意见的长老几次欲出言阻挠,都被明玉肃提用眼神压制了下去。显然,在这王庭之中,女王的意志,依旧无人能够撼动。 数日后,庄芦隐的回信终于送至藏海手中。信中对明玉肃提提出的关于典籍、工匠及玉母像的条件,爽快地予以同意,只强调盟约需尽快缔结,冬夏部需在十日内出兵。信末,庄芦隐的笔迹带着一丝惯有的冷硬与势在必得:“此事若成,本侯必不负卿。” 那“不负卿”三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藏海指尖微颤。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回归朔方城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盟约的文本很快最终敲定。歃血为盟的仪式,定在三日后举行。 这期间,明香暗荼公主来找藏海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她似乎对这位来自大雍、容貌俊美又身份特殊的使者充满了好奇,时常带着草原少女特有的热情与直率,跑来与他说话,问他大雍的风土人情,甚至缠着他下棋。 藏海出于礼节,耐心应对,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能感觉到这小公主目光中日益增长的好奇与好感,这让他愈发警惕。他不想,也不能再卷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明玉肃提将女儿的行为看在眼里,并未过多干涉,只是在一次藏海告退时,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暗荼性子直,被我和她姐姐宠坏了,若有冒犯之处,使者多担待。” 这话,既是客气,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藏海躬身称是,心中明了。他与冬夏部,与明玉肃提,因着父亲的那段缘分,有了这一丝特殊的联结。但这条联结纤细而脆弱,一头系着过往的温情与遗憾,另一头,却连着冰冷残酷的现实与各自无法背离的立场。 他与明玉肃提,终究是殊途。 三日后,盟约缔结。在双方将领与长老的见证下,庄芦隐的代表藏海与冬夏女王明玉肃提歃血为誓,公告天地,正式结为同盟,共讨海东部。 仪式庄重而肃穆。藏海站在冬夏的王旗之下,看着明玉肃提将那碗混合着双方鲜血的酒水饮尽,心中却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使命达成的疲惫,以及对归程的隐隐不安。 盟约已成,他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有着庄芦隐在等待的,既是战场,也是牢笼的朔方城。 第60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29) 盟约既成,冬夏王庭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迅速运转起来。号角长鸣,骑兵集结,粮草辎重开始向前线转运。明玉肃提展现了其雷厉风行的一面,果然在十日期限内,派出了以那络腮胡长老为首的精锐骑兵,按照盟约制定的路线,直扑海东部防御空虚的后方。 藏海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再滞留的理由。他向明玉肃提辞行。 王帐内,明玉肃提看着眼前这个风姿清越、眉眼间依稀有故人影子的少年,目光复杂。她挥退了左右,帐内只余他们二人。 “此间事了,你回去……一切小心。”她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一种超越国事的、近乎长辈的关切。她或许猜到了藏海在平津侯麾下的处境并非表面那般风光,但她无法插手,也不能插手。这声叮嘱,是她能给予的、基于那段前缘的最大限度回护。 藏海心中微暖,躬身行礼:“多谢女王关怀,藏海谨记。”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愿女王……珍重。” 明玉肃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将一个用牛皮仔细包裹的小物件递给他:“这个,你带着吧。” 藏海接过,入手微沉,隔着牛皮也能感觉到木质的温润。他立刻认出,这正是父亲当年雕刻的那匹小木马。 “物归原主。”明玉肃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彻底的告别。将这珍藏多年的念想交还于故人之子,仿佛也彻底将那段无望的旧情,埋藏在了北境的风雪之中。 藏海握紧了手中的木马,只觉得有千钧之重。他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开了王帐。 归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快上许多。或许是心中了却一桩大事,或许是……对前方命运的某种预感,让时间变得急促。 瞿蛟依旧沉默地护卫在侧,只是偶尔看向藏海的眼神,少了几分最初的冰冷,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藏海在冬夏王庭的表现,尤其是最终促成盟约的手段,显然赢得了这位冷面护卫的一丝认可。 藏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那枚青玉佩和那匹小木马。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复杂。那个清正儒雅、精于工巧的钦天监监正,那个会想念妻儿、在灯下为他雕刻玩具的父亲,竟也曾在这北境之地,与一位女王有过这样一段平静而深刻的交集。 命运弄人。父亲选择了回归故土,清贫自守,最终潦倒离世;而自己,却被卷入权势的漩涡,身不由己。 十数日后,朔方城巍峨的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与离开时相比,城头守卫更加森严,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冬夏部出兵的消息显然已经传来,整个朔方城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藏海的归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被直接引至帅府。 帅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境的寒意。庄芦隐端坐在书案后,并未穿着甲胄,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气势沉凝。他正在批阅军报,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 “回来了。”平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喜怒。 藏海上前,依礼参拜:“藏海幸不辱命,冬夏部已依盟约出兵,直袭海东部后方。此乃盟约副本,请侯爷过目。”他将誊抄好的盟约文书呈上。 庄芦隐这才放下笔,接过文书,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明玉肃提附加的那些条件时,他眉梢微挑,却并未说什么,随手将文书放在一旁。 “做得不错。”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藏海身上,细细打量着他,“看来,这趟冬夏之行,你收获不小。”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仿佛早已料到藏海能成功,也仿佛看穿了他与明玉肃提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变化。 藏海心头一紧,垂眸道:“全赖侯爷威名,以及瞿护卫等人护卫周全,藏海方能不辱使命。” 庄芦隐低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和冰冷。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藏海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在本侯面前,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他的手指,如同上次在营帐中那般,轻轻抬起藏海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北地风霜的凉意,目光却灼热得惊人,“本侯说过,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他的拇指,抚过藏海因长途跋涉而略显消瘦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亲昵与占有。“你说,本侯该赏你什么好?” 藏海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看到了庄芦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翻滚的**,那是一种猎人终于要将觊觎已久的猎物彻底拆吃入腹的势在必得。 恐惧与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想要后退,想要挣脱,但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在那强大的威压与掌控之下,他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侯爷……”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庄芦隐俯身,靠近他的耳畔,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耳廓与颈侧,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为本侯立下如此大功,本侯思来想去,唯有……将你留在身边,日夜相伴,方能酬此功绩。”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 藏海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一次,再也无法逃避了。 父亲的木马紧紧攥在掌心,硌得他生疼,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归途的尽头,等待他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更沉的禁锢。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却又隐含着无尽悲凉的模样,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与破坏欲交织攀升。他不再犹豫,打横将藏海抱起,走向书房内侧的暖阁。 藏海没有挣扎,如同一个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任由他抱着。只是在被放入柔软锦褥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泪,终是无法抑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鬓发之间。 窗外,北风呼啸,预示着又一场风雪将至。 而暖阁之内,另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6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1) 朔方城的这场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才渐止。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掩盖了血迹与厮杀痕迹,也暂时冻结了战争的喧嚣。 藏海被移回了汀兰水榭。依旧是那个精致华丽的牢笼,只是看守似乎更加严密,伺候的下人更加沉默,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复杂,掺杂着敬畏、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如同一个失去生气的玉雕,整日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身体的不适与隐秘处的疼痛时刻提醒着那一夜的屈辱,而更深的创伤,烙印在灵魂深处。他很少说话,进食也极少,迅速消瘦下去,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眸子,在偶尔抬起时,依旧清亮,却像是两潭结了薄冰的深水,寒意刺骨。 庄芦隐来看过他几次。有时是夜晚,带着一身酒气或寒气,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中,索取温存。藏海不再挣扎,也不再落泪,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有时是白日,庄芦隐会坐在他对面,说些前线战事,或是朝中动向。冬夏部的奇袭果然奏效,海东部后方大乱,前线军心浮动,庄芦隐指挥大军趁势反攻,捷报频传。 “此战若能速定,你当居首功。”庄芦隐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他喜欢看藏海这副顺从的模样,这让他觉得,这块美玉终于被彻底打磨光滑,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藏海只是垂眸听着,不置一词。功劳?他只觉得讽刺。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功劳”,如同毒药,腐蚀着他仅剩的一切。 庄芦隐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享受的是这种绝对拥有的状态。他赏赐下更多的东西,绫罗绸缎,珍玩古器,甚至还有几本失传已久的营造典籍。他将那些典籍放在藏海面前,语气难得温和:“知道你喜好这些,闲暇时翻翻,莫要总是闷着。” 他看着藏海消瘦的侧脸,伸手想如往常般抚摸,指尖在触及前却顿了顿,最终只是拂过他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好生将养着,莫要胡思乱想。” 他的举动,时而强势,时而流露出几分生硬的“关怀”,扭曲而矛盾。仿佛在确认所有权的同时,又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恩赏”来安抚,或者说,麻痹。 藏海依旧沉默。他将那些赏赐,连同那几本他曾经会如获至宝的典籍,都堆放在角落,不曾翻动。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看着积雪融化,看着竹枝重新挺立,看着庭院里那株老梅,在冰雪中绽出点点红蕊。 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之后,某种东西正在死寂的灰烬中悄然孕育。 他开始更仔细地聆听庄芦隐偶尔带来的战报信息,在心中默默推演战局。他开始回忆父亲笔记中关于北境地理、天象、乃至各部风俗的记载。他开始思考,冬夏部与海东部之间的世仇,与大雍微妙的关系,以及……明玉肃提那双锐利而复杂的眼睛。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承受的玩物,一个等待命运裁决的囚徒。他在沉默中,用残存的理智与学识,艰难地重新拼凑着对这个世界认知,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弱的缝隙。 身体的创伤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冰层却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坚硬。 这一日,庄芦隐带来消息,海东部主力已被逼入绝境,负隅顽抗的最后据点,是一处名为“落鹰峡”的天险。 “落鹰峡易守难攻,强攻伤亡太大。”庄芦隐蹙眉,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却落在藏海身上,“你可有良策?”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遇到难题时,来“考校”一下他的所有物。 藏海抬起眼,看向墙上悬挂的北境详图。落鹰峡……他记得父亲笔记中曾提及此地,峡内有一处隐秘的地下暗河,水量随季节变化,若能找到入口……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眸中冰层之下,似有极淡的微光流转。 庄芦隐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那清减后更显分明的轮廓,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心中那点因战事不顺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甚至觉得,此刻安静思索的藏海,比之前那副逆来顺受的死寂模样,更让他……心动。 他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藏海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侯爷,或许……可以尝试从水路想想办法。” 他伸手指向地图上落鹰峡一侧一个极不起眼的标记:“据先父笔记记载,此地或有暗河通往峡内……” 他没有说出完整的计划,只是提供了一个方向。但这已足够。 庄芦隐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藏海一眼。他果然……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少年。即使在经历了那样的折辱与绝望之后,他内里的才华与韧性,依旧如同埋在灰烬下的火种,未曾熄灭。 “好。”庄芦隐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本侯会派人去查探。” 他走到藏海面前,俯身,这一次,他的吻落在了藏海的额头上,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你总是能给本侯惊喜。” 藏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任由那吻落下,如同冰雪落在石上,激不起半分涟漪。 庄芦隐离开后,藏海依旧坐在窗边。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青玉佩,和那匹小小的木马。 父亲,您看到了吗? 即使身陷囹圄,即使尊严尽碎,孩儿……也还未放弃。 余烬之中,终究,还是冒出了一点星火。 第6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2) 落鹰峡的僵局,因藏海提出的暗河之策,出现了转机。庄芦隐麾下不乏能人异士,很快便确认了那条隐秘暗河的存在,并探明了入口。一支精干的小队奉命潜入,里应外合,果然在叛军严防死守的防线内部制造了混乱,大军趁势猛攻,一举攻克了落鹰峡这最后的天险。海东部首领在乱军中自刎,残余势力或降或逃,持续数月的北境叛乱,至此基本平定。 捷报传回朔方城,全军欢腾。庄芦隐的声望如日中天,而藏海那“暗河破敌”的献策,虽未大肆宣扬,却在高层将领与核心幕僚中小范围流传开来。众人再看向那位深居简出、容颜绝世的“藏海公子”时,目光中已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忌惮与探究的复杂情绪。此子之才,确非常人,难怪能得侯爷如此“看重”。 庄芦隐对藏海的态度,也愈发微妙。他依旧将藏海禁锢在汀兰水榭,掌控着其一切,但在床笫之间,除了不容拒绝的占有,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近乎纵容的“恩宠”。他会与藏海讨论一些更为深入的军政话题,甚至将部分需要精细核算的军功赏罚、战后抚恤账目,交由藏海初步审核。 这看似是信任与重用,藏海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捆绑与利用。庄芦隐是要让他更深地卷入平津侯府的势力网络,让他手上沾染更多与之相关的痕迹,让他彻底无法剥离。 藏海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细致地核对那些账目,敏锐地发现了几处不易察觉的虚报和克扣,并一一标注出来,呈报给庄芦隐。他不再像初时那般刻意藏拙,也不再轻易流露情绪。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寒冰,沉默,冰冷,却清晰地映照着周围的暗流。 他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文书往来中,看到了平津侯府庞大势力的一角,看到了军中将校之间的利益勾连,也看到了庄芦隐驭下那恩威并施、算无遗策的冷酷手腕。 这一日,他正在核对一批战后用于安抚边境流民的粮秣分配清单,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并非庄芦隐,也不是日常伺候的仆役。 来人是庄之行。 不过数月不见,庄之行似乎成熟了些许,眉宇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稳,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藏海时,依旧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关切。 “藏海!”他几步跨进门,上下打量着藏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可是北地风寒,身体不适?” 藏海搁下笔,起身微微颔首:“二公子。”语气疏离而客气。 庄之行却浑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坐到他对面,拿起他刚才核对的清单看了看,啧啧称奇:“这些繁琐账目你也看得进去?父亲也真是,你才刚立了大功,也不让你好生歇歇。”他放下清单,凑近些,压低声音,“我都听说了,落鹰峡那条暗河,是你找到的!你真厉害!” 他的崇拜一如既往,纯粹而直接,仿佛丝毫未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藏海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庄之行的善意是真实的,但这善意在平津侯府的滔天权势与复杂暗流面前,太过微弱,也……太过危险。 “二公子过奖,侥幸而已。”藏海垂下眼帘,不欲多谈。 庄之行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京城近日的趣闻,讲起母亲沈宛的担忧,讲起大哥庄之甫似乎因为父亲大胜,在工部更加跋扈……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藏海,你……你在这里,过得可好?父亲他……没有为难你吧?” 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触碰却又害怕真相的忐忑。 藏海抬起眼,对上庄之行那双清澈而担忧的眸子,心中那片冰湖微微漾开一丝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死寂。 “侯爷待我甚好。”他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劳二公子挂心。” 庄之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藏海那过于平静、也过于疏离的态度堵了回去。他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藏海性子向来清冷,便转了话题,又聊了些别的,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送走庄之行,藏海重新坐回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庄之行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提醒着他,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依然存在。但也仅此而已。 他摊开掌心,那枚青玉佩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父亲的教诲,曾经的理想,那个在阳光下挥汗如雨、专注于河堤工程的自己……仿佛都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今的他,身陷囹圄,尊严扫地,依靠着取悦与依附仇人而苟活,甚至……间接地为他建功立业。 一股深切的自我厌弃涌上心头。 可是,就这样认命吗?就这样在屈辱中沉沦,直至生命的尽头? 不。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明玉肃提那双锐利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想起她提及父亲时那一闪而过的柔情与遗憾。他想起了冬夏部王庭那自由的风,想起了战场上那些为了生存而拼杀的身影…… 即使身处绝境,即使双手沾满污秽,他也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找到出路。 他重新睁开眼时,眸中的冰层之下,那点星火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一些。他需要力量,需要筹码,需要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找到可以利用的缝隙。 庄芦隐的“信任”,庄之行的“善意”,乃至这北境刚刚平定、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时机……或许,都是他可以暗中观察、默默积蓄的契机。 夜色渐浓,汀兰水榭内烛火亮起,映照着藏海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他像一株在冰雪严寒中艰难存活的藤蔓,表面沉默顺从,内里却在黑暗中,悄然伸展着探寻的触须。 第6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3) 北境尘埃落定,大军班师回朝。 凯旋的队伍绵延十数里,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庄芦隐一身玄甲,端坐于神骏的乌骓马上,接受着道路两旁百姓的欢呼与朝拜。阳光照在他冷峻威严的面容上,更添几分赫赫战功铸就的凛然之气。 藏海依旧坐在那辆不起眼却内设舒适的马车里,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繁华。他听着震耳欲聋的“侯爷千岁”的呼声,心中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这无上荣光,这赫赫战功,其中有多少,是建立在无数士卒的枯骨之上,又有多少,是沾染着他难以启齿的屈辱? 车队行至京城外,皇帝特派文武百官出城相迎,仪仗煊赫,给了平津侯极高的礼遇。庄芦隐下马与皇子及重臣们见礼,言谈举止,沉稳有度,既不居功自傲,亦不失权臣气度。 藏海的马车并未在迎接队伍中停留,而是由瞿蛟护卫着,悄无声息地绕行,直接驶回了平津侯府。 再次踏入这座朱门高墙的府邸,藏海的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曾经的惶恐、不甘与挣扎,如今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冷静所取代。他知道,这里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或许更为凶险的战场。 他被送回了汀兰水榭。水榭依旧,陈设甚至比离开前更为精致,伺候的仆役也多了几个生面孔,眼神恭顺,却透着侯府下人特有的审慎与距离感。 当夜,庄芦隐在宫中领宴归来,并未回主院,而是直接来了汀兰水榭。他带着一身酒气,却不见醉态,眼神反而比平日更加锐亮。显然,宫中的盛宴,不仅仅是庆功,更是各方势力的又一次试探与交锋。 他挥退下人,走到倚在窗边看书的藏海身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凛冽气息,将藏海包裹。 “本侯今日,甚是畅快。”庄芦隐的下巴抵在藏海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慵懒与满足,“陛下厚赏,那些讨人厌的文官们,脸色精彩得很。” 他的手,习惯性地探入藏海微敞的衣襟,抚摸着那细腻却微凉的肌肤。那夜之后,他对这具身体的占有,已变得理所当然。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动作,手中的书卷却悄然握紧。他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承受着。 庄芦隐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道:“海东部已平,北境诸部重新臣服,冬夏部……明玉肃提那个女人,倒是识趣。”他提到明玉肃提时,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目光落在藏海平静的侧脸上,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藏海眼睫微颤,依旧沉默。他知道,庄芦隐从未真正放心过他与冬夏部那层因父亲而起的微妙关系。 庄芦隐见他毫无反应,低笑一声,扳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怎么?回到这侯府,又不愿意说话了?”他的指尖用力,在藏海白皙的下颌留下浅浅红痕。 藏海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侯爷想听什么?” 他的顺从,他的平静,像一层坚冰,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庄芦隐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中那点因胜利而起的愉悦,莫名地被一种烦躁取代。他更喜欢看藏海情绪波动的样子,哪怕是愤怒,是恐惧,是屈辱的泪水,也好过现在这般死水无波。 他猛地将藏海打横抱起,走向内室。 “本侯不想听什么,”他将藏海放入锦褥之中,高大的身躯随之覆上,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与不容置疑的强势,“只想让你记住,你是谁的人。” 衣衫被粗鲁地褪去,带着惩罚意味的亲吻与抚摸落下。藏海闭上眼,将所有的感官抽离,灵魂仿佛悬浮于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具承受着侵犯的躯壳。 痛楚与屈辱依旧清晰,却似乎不再能轻易击垮他内心的壁垒。他在那无尽的黑暗与压迫中,紧紧守护着那一点源自父亲、源自不甘、源自求生本能的星火。 风波过后,庄芦隐餍足地睡去。藏海却毫无睡意,他轻轻起身,披上外袍,走到窗边。夜空无星无月,只有侯府各处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映照着这方精致而压抑的天地。 他想起回府时,在下人窃窃私语中听到的零星消息。夫人蒋襄似乎在他离京期间,更加深居简出,但侯府内院的人事,却悄然有了些变动。大公子庄之甫在工部愈发得意,据说正在争取一个肥缺。而二公子庄之行,似乎被沈宛夫人拘着,直到前些时日被打发去了边境,才得了些许自由。 这侯府,看似因庄芦隐的凯旋而荣耀至极,内里的暗流,却从未停歇。 他摊开手掌,那枚青玉佩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 父亲,您若在天有灵,会希望孩儿如何? 是就此沉沦,在这锦绣地狱中麻木度日?还是……忍辱负重,于绝境中,寻那一线生机? 寒风吹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藏海缓缓握紧了掌心,冰凉的玉佩硌得他生疼。 他知道,他早已没有了选择。 既然无法挣脱这枷锁,那便……戴着这枷锁起舞吧。 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他必须变得更冷,更硬,也更……善于利用一切。 包括,庄芦隐这扭曲的“宠爱”,包括,这侯府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包括,他脑海中那些不曾熄灭的学识与智慧。 他转身,看向内室床上那个沉睡的、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眼神冰冷而坚定。 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65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4) 平津侯庄芦隐的凯旋,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京城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皇帝的厚赏,百官的逢迎,似乎将他的权势推向了新的顶峰。侯府门前车水马龙,访客络绎不绝,连带着府中各位主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耀之下,汀兰水榭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孤岛,或者说,一个被精心隔绝起来的禁脔。藏海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北征前的状态,被圈禁在这一方天地,唯一的“恩典”是庄芦隐赏赐下来的物件愈发贵重,涉及的范围也愈发广泛——从孤本典籍到名家字画,从海外奇珍到田庄地契,仿佛要用这些冰冷的东西填满这水榭的每一个角落,也填满藏海那颗日益冰冷的心。 庄芦隐来得依旧频繁。有时是白日,他会带来一些朝堂上无关痛痒的趣闻,或是某些需要精细计算的账目,看似随意地让藏海处理。藏海沉默地接过,总能又快又准地完成,他的才智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被磨砺得更加锐利,却也更加内敛,如同藏在鞘中的寒刃。 有时是夜晚,庄芦隐带着一身疲惫或是酒意而来,索取着他的温暖与顺从。藏海不再有激烈的抗拒,也不再有无声的流泪,他只是平静地承受,像一具精致的人偶。这种彻底的、冰冷的顺从,有时会让庄芦隐在餍足之余,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与烦躁。他发现自己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占有这具身体,他想要撕开那层冰壳,看到内里真实的情绪,哪怕那是恨,是怨。 他开始在一些小事上试探,故意挑剔,或是给予一些看似关心实则禁锢的“赏赐”。但藏海的反应始终如一,平静,顺从,滴水不漏。 这日,庄芦隐下朝回来,面色不豫。他将一份奏折的抄本掷在藏海面前的书案上。 “看看吧。”他声音冷硬,“弹劾本侯在北境‘擅启边衅,耗费国帑,纵兵抢掠’的折子。哼,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阴沟里嚼舌根。” 藏海拿起那份抄本,迅速浏览了一遍。奏折文笔犀利,罗列的罪名看似有理有据,直指庄芦隐此战虽胜,却劳民伤财,有穷兵黩武之嫌,更暗示其纵容部下,军纪涣散。上折子的是一位素以清流自居、与庄芦隐政见不合的御史。 “侯爷打算如何应对?”藏海放下抄本,语气平淡无波。 “如何应对?”庄芦隐冷笑,“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本侯战功赫赫,陛下圣心独断,岂是这等腐儒能动摇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藏海抬起眼,看向庄芦隐,“此折虽未必能动摇圣心,但其言‘耗费国帑’,‘纵兵抢掠’,若被有心人利用,在民间散布,恐对侯爷清誉有损。况且,北境之战,冬夏部参与其中,若有人借此做文章,言侯爷‘勾结外邦’,虽是无稽之谈,却也难免惹人猜疑。” 他分析得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语气却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庄芦隐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那你觉得,该如何?” “侯爷可上表自辩,陈明此战乃为平定叛乱,护佑边疆,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耗费,可列出详细账目,公示部分,以显透明。军纪之事,可揪出几个确有劣迹的中下层军官,严加惩处,以儆效尤,并彰显侯爷治军严谨。”藏海缓缓道来,“至于冬夏部……可强调其乃被迫臣服之部,此次合作乃是为解边境之危,彰显我大雍天威,令四夷宾服。” 他的建议,老成持重,既维护了庄芦隐的威严,又堵住了可能的攻讦之口,甚至将冬夏部的参与转化为了彰显国威的例证。 庄芦隐听着,眼中的冷意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走到藏海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你总是能想到这些。”他的指腹摩挲着藏海光滑的皮肤,语气意味不明,“本侯有时在想,将你困在这方寸之地,是否……屈才了?” 藏海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藏海愚钝,唯知竭尽所能,为侯爷分忧。” “分忧?”庄芦隐低笑,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你可知,你这般才智,若放出去,会是何等光景?或许,会比现在……有趣得多。” 他的话,像是一种诱惑,又像是一种更深的试探。 藏海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藏海只想安分守己,不敢有非分之想。” “安分守己?”庄芦隐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透过那层平静的假面,看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最终,他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罢了。你既无心,本侯也不强求。这份自辩的折子,便由你来起草吧。” 他将这桩敏感的事情,直接交给了藏海。 这不是信任,而是更进一步的捆绑,也是一场考验。 藏海躬身:“是。”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藏海一人。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蘸笔。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功课。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需要为庄芦隐写一份既能驳斥攻讦,又能彰显其功绩与“不得已”的苦衷,同时还要不着痕迹地敲打政敌的奏表。这需要极高的文字技巧和对朝堂风向的精准把握。 他回忆着庄芦隐平日处理政务的风格,回忆着北境之战的细节,回忆着那些冰冷账目中的数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个缜密的句子在脑海中成形,再流于笔端。 他写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复斟酌。他知道,这份奏表不仅关乎庄芦隐,也关乎他自己。写得好,他能进一步获得那微妙的“价值”,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写得不好,或者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看着那份字迹清隽、逻辑严密、言辞恳切却又暗藏锋芒的奏表,眼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冰冷。 他将奏表仔细封好,放在书案显眼处。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庭院。 荆棘王座之下,从无坦途。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踩着这些尖锐的刺,一步步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他摊开手掌,月光下,那枚青玉佩泛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 第66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5) 庄芦隐对那份自辩奏表十分满意,甚至未作太多修改便径直递了上去。果不其然,奏表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其逻辑之缜密,言辞之恳切又暗含锋芒,不仅有效驳斥了御史的弹劾,还将庄芦隐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忍辱负重的忠臣形象,连带着那位上书弹劾的御史都显得有几分气量狭小、不识大体。 皇帝当庭抚慰了庄芦隐,并对那御史申饬了几句。此事非但没有损伤庄芦隐分毫,反而让他的权势显得更加稳固,也让朝臣们再次见识到平津侯府手段之老辣。 消息传回侯府,众人对汀兰水榭那位“藏海公子”的看法,又悄然发生了变化。若说之前是因侯爷的“宠爱”与些许“军功”而忌惮,如今则更多了几分对其本身才智的敬畏。能写出那样一份奏表的人,绝非仅是依附于人的玩物。 庄芦隐对此结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并未对藏海多加赞赏,只是来水榭的次数更多了些,有时甚至会在白日里待上小半个时辰,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藏海看书或处理他交代的一些琐碎文书,目光深沉难辨。 藏海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对庄芦隐的“青睐”坦然受之,却也不见丝毫得意。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明显的涟漪。 这种沉默的、冰冷的顺从,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庄芦隐的心头。他开始觉得,将这少年彻底禁锢在身边,固然满足了他的占有欲,却也像将一只本该翱翔九天的鹰隼锁在了金丝笼中,固然美丽温顺,却失了那份令人心折的野性与生机。 他偶尔会想起藏海在北境时,于军帐中凝神推演、于战场上提出奇策的模样,那时的他,眼底是有光的。 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并未逃过藏海的眼睛。他像最耐心的猎手,在绝对的弱势中,敏锐地捕捉着那一丝丝可能存在的缝隙。 这时,庄之行从边境回来了。 边境的历练似乎让这位二公子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形也结实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坚毅,但那双眼睛在看到藏海时,依旧亮得纯粹。 “藏海!”他一回府,安置好行李,便兴冲冲地跑来汀兰水榭,“我回来了!边境可真苦,但也真长见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他献宝似的拿出一块形状奇特、透着寒气的黑色石头,“这是我在雪山脚下捡的,当地人说这叫寒铁石,夏天放在屋里能凉快些!” 藏海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心中那潭死水微微动了一下。他接过那块冰冷的石头,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脸上却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多谢二公子,此物甚好。” 这抹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的第一缕阳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庄之行看呆了眼,随即心头涌上巨大的喜悦。藏海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你喜欢就好!”庄之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藏海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边境的见闻,风土人情,部落冲突,还有他跟着守军巡逻时遇到的险情…… 藏海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插问一两句,问题都恰到好处,引得庄之行说得更加起劲。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而是以一种平和而包容的态度,听着庄之行的倾诉。 几次下来,庄之行来水榭愈发勤快。他发现藏海不仅容貌绝世,学识渊博,更能理解他那些在父亲和大哥看来“不务正业”的见闻和想法。在藏海面前,他可以畅所欲言,不用顾忌侯府的规矩和父亲的期望。 藏海则在这个过程中,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他会“无意间”提及某本古籍中记载的边贸策略,会“偶然”感慨某些能工巧匠的技艺若能为国所用该多好,甚至会“随口”说起前朝某位出身寒微却因特殊才干而被破格提拔的名臣轶事。 他从不直接抱怨自己的处境,也从未流露出对庄芦隐的不满。但他那种被禁锢的才华,那种明珠蒙尘的寂寥,却在他平静的叙述和偶尔凝望窗外竹影的沉默中,无声地传递出来。 庄之行并非愚钝之人。他看着藏海日渐清瘦的身影,看着他被父亲困在这华丽牢笼中,只能通过处理那些枯燥文书来施展些许才华,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混合着同情、不平与倾慕的复杂情绪。 这一日,庄之行又带来了一卷他从市集上淘来的、关于水利工程的残卷,兴冲冲地与藏海讨论。藏海看得极为专注,眼中闪烁着庄之行许久未见的、属于求知的光芒。他指着卷轴上一处精妙的闸口设计,侃侃而谈,其见解之独到,让庄之行叹为观止。 讨论间隙,藏海轻轻放下卷轴,望着窗外,轻声道:“若能亲自主持修建这样一道水坝,利国利民,方不负平生所学。”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庄之行心中积压已久的念头。他猛地抓住藏海的手,激动地说:“藏海!以你的才华,困在这府里实在是太可惜了!你应该出去做官!应该去工部,去都水监,去任何一个能让你施展抱负的地方!” 藏海似乎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却被庄之行紧紧握住。 “二公子,慎言。”藏海垂下眼帘,长睫微颤,“藏海身份卑微,能得侯爷收容,已是万幸,岂敢再有妄念。” “什么妄念!”庄之行急切道,“你的才华有目共睹!连父亲……连父亲那般挑剔的人,不也让你处理政务了吗?这说明他也认可你的能力!我去求父亲!我去跟他说!让你入朝为官!你有了官职,有了前程,就不用……就不用一直这样了!” 他话语中的“这样”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藏海抬起眼,看着庄之行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真诚与热切。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抽回手,声音低哑:“二公子好意,藏海心领。只是……侯爷未必应允。况且,朝堂复杂,藏海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即便为官,恐怕也……” “怕什么!”庄之行打断他,胸脯拍得砰砰响,“不是还有我吗?我帮你!我在工部也有些相识的同僚,我替你打点!只要父亲点头,一切都有办法!” 他看着藏海苍白而隐忍的侧脸,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他要帮助藏海挣脱这无形的牢笼,他要看到这颗明珠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绽放光华! 藏海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卷水利残卷仔细卷好,递还给庄之行。他的沉默,在庄之行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默许与期待。 庄之行怀揣着这个“伟大”的计划,斗志昂扬地离开了汀兰水榭。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能为藏海做的事情,找到了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向。 而水榭内,藏海看着庄之行离去的背影,眸中那片深沉的冰湖之下,终于掠过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 借势。 借庄之行这股单纯而炽热的“势”,去撼动庄芦隐那坚固的掌控。 这是一步险棋。庄之行的冲动与直接,很可能激怒庄芦隐,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却并未蘸墨。只是用指尖,一遍遍,无声地描摹着两个字—— 自由。 第67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6) 庄之行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尤其在自认为找到了人生目标之后。他并未鲁莽地直接去找庄芦隐,而是先找到了母亲沈宛,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母亲,您不觉得藏海留在府里,实在是暴殄天物吗?”庄之行坐在秋水苑中,语气急切,“他那样的才华,您也见识过的,写奏表,献奇策,连父亲都倚重他处理文书!若是能入朝为官,哪怕只是从工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做起,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之栋梁!这对我们侯府,不也是锦上添花吗?” 沈宛捻着帕子,静静听着儿子慷慨激昂的陈词,眉头微蹙。她性子柔顺,不喜争斗,但也并非毫无见识。藏海此子,确实才华出众,心智更是远超同龄人。将他困于后宅,确是可惜。然而…… “之行,”沈宛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凝重,“藏海的身份特殊,是你父亲……看重的人。他的去留,岂是你我能置喙的?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庄之行不服气道,“不就是因为藏海长得好看吗?可父亲难道要因为一己之私,就埋没一个人才?这传出去,对父亲的名声也不好听啊!若是让藏海堂堂正正做了官,既能彰显父亲识人之明,又能让他为朝廷效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宛看着儿子天真而热切的脸,心中暗叹。她何尝不知这其中关窍?只是庄芦隐对藏海的占有欲,府中明眼人都看得清楚,那绝非简单的“看重”。让藏海入朝?这无异于将已经纳入囊中的珍宝重新置于人前,庄芦隐岂会轻易答应? “此事关系重大,你切莫冲动。”沈宛劝道,“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然而,庄之行并未将母亲的劝告完全听进去。他觉得母亲太过谨慎。几日后,他寻了个庄芦隐看似心情不错的时机,在书房外求见。 庄芦隐正在批阅公文,听闻庄之行求见,略感意外。这个次子性子跳脱,很少主动来书房寻他。 “进来。” 庄之行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而入。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觑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思虑了数日的说辞道出。 “……父亲明鉴,藏海公子才华横溢,心智卓绝,实乃难得一见的人才。如今北境已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能让他入仕,譬如进入工部或都水监,以其在营造、水利上的造诣,必能有所建树,为国效力,亦能彰显我侯府为国举贤之胸襟。还请父亲……成全。” 他说得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为国荐才的慷慨激昂。 书房内一片死寂。 庄芦隐握着朱笔的手顿在半空,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射向庄之行。那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入仕?”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为国效力?之行,你何时……变得如此关心朝政,又如此……体贴下人了?” 他刻意加重了“下人”二字,如同鞭子般抽在庄之行的心上。 庄之行脸色一白,急忙辩解:“父亲,儿子并非……儿子只是觉得,藏海他……” “觉得他什么?”庄芦隐打断他,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目光依旧锁着庄之行,仿佛要将他看穿,“觉得他屈居侯府,是明珠蒙尘?觉得他应该有一个更‘光明’的前程?还是觉得……本侯将他留在身边,是委屈了他?” 一连串的反问,语气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庄之行被父亲的气势所慑,额头渗出冷汗,支吾道:“儿子……儿子不敢。只是……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庄芦隐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之行,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庄之行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让庄之行几乎喘不过气。 “你可知,何为掌控?何为所有?”庄芦隐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本侯看中的人,看中的物,便只能是本侯的。他的才华,他的能力,乃至他这个人,都只能为本侯所用。他的光芒,只能照耀在本侯允许的范围之内。让他入朝?将他置于百官目光之下?让他有机会展翅高飞?”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庄之行的肩膀,那动作却重若千钧。 “之行,你记住。”庄芦隐盯着儿子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些念头,动都不要动。有些人,不是你能觊觎,也不是你能‘帮助’的。做好你的二公子,不该你管的事,少插手。” 说完,他收回手,语气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下去吧。禁足半月,好好反省。” 庄之行如蒙大赦,又羞又愧,脸色惨白地退出了书房,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庄芦隐独自站在书房中,面色阴沉如水。庄之行这番“谏言”,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在了他最为敏感、也最为阴暗的神经上。 他岂会不知藏海的才华足以在朝堂立足?但他绝不能放。放出去,便是蛟龙入海,再难掌控。那少年眼底深藏的桀骜与冰冷,他比谁都清楚。一旦给予一丝自由的可能,那被强行压抑的一切,便会疯狂反噬。 更重要的是,那种将绝世珍宝独占、将翱翔雄鹰囚于掌中的极致掌控感,早已成为他内心深处难以割舍的餍足。他享受藏海被迫的顺从,享受那份才华只能为他一人所用的感觉。 如今,竟有人敢觊觎他的所有物?甚至是他自己的儿子? 一股无名邪火在他胸中翻涌,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戾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转身,大步走向汀兰水榭。 水榭内,藏海正临窗而立,似乎在看院中那株新绽的晚梅。听到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庄芦隐挥退所有下人,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他走到藏海身后,并未像往常那样直接触碰,而是用一种冰冷而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 “你倒是好本事。”庄芦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连之行都被你蛊惑,跑来为你求官了?” 藏海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眸色深沉,不见慌乱:“二公子年少赤诚,偶发感慨罢了。藏海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从未?”庄芦隐猛地伸手,攥住藏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你日日夜夜,在他面前展露才华,诉说抱负,又是为何?嗯?”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藏海的心脏,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算计。 藏海吃痛,蹙了蹙眉,却并未挣扎,只是迎上庄芦隐暴怒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侯爷明鉴,藏海只是应二公子要求,探讨学问,闲聊家常。若因此引起误会,是藏海之过,与他人无关。” 他的辩解,滴水不漏,将责任全然揽到自己身上,却又巧妙地暗示了庄之行的主动。 这种以退为进的态度,更是激怒了庄芦隐。他猛地将藏海拽入怀中,另一只手粗暴地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翻涌着怒意与占有欲的眸子。 “藏海,你给本侯听清楚了。”庄芦隐的气息灼热而危险,喷在藏海脸上,“你生是本侯的人,死是本侯的鬼。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这侯府半步!什么前程,什么自由,趁早给本侯断了这念想!否则……” 他的拇指,用力碾过藏海淡色的唇瓣,留下暧昧而疼痛的红痕。 “本侯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认命。” 说完,他不再给藏海任何说话的机会,带着惩罚与宣告的意味,狠狠吻了上去,如同暴风雨般肆虐,要将怀中这人所有的棱角、所有的异心,都彻底碾碎,融化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温顺的依附。 藏海闭上眼,承受着这带着怒意的侵袭,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青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借势的第一步,引来了惊雷。 这雷声,比他预想的更为猛烈。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 惊雷过后,或许……才是破局之时。 第68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7) 庄芦隐的怒火如同北境的暴风雪,席卷了汀兰水榭,也冰封了藏海刚刚萌生的一线希望。庄之行被严厉禁足,秋水苑的沈宛夫人更是被隐晦地警告要严加管束儿子。侯府上下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那位“藏海公子”是侯爷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藏海的日子似乎回到了最初,甚至更为难熬。庄芦隐来的次数不减反增,每次到来都带着一种审视与宣告的冷意,床笫之间的索取也愈发带着惩罚与掌控的意味,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彻底磨灭他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水榭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连只飞鸟进出都备受关注。 藏海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他顺从地承受着一切,如同最温驯的瓷器,任由庄芦隐摆布。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深夜里,他会站在窗边,望着浩瀚的星空,一站便是许久。父亲留下的那些关于星象、历法的笔记,被他翻来覆去地研读,几乎烙印在脑海里。 他像一株在冰雪下蛰伏的植物,将所有生机都收敛到最深的内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就藏在最不经意的瞬间。 这年初夏,京畿地区突发大旱,连续两月滴雨未落,河流干涸,田地龟裂,禾苗枯焦。皇帝忧心如焚,下旨命钦天监推算雨期,并设坛祈雨。然而,钦天监监正年老昏聩,几次推算皆不准确,祈雨仪式也未能感动上苍,反而因一次仪式中的小小失误,引得龙颜大怒,当庭斥其“昏聩无能,有负圣恩”,直接罢官下狱。 钦天监监正一职空缺,需立刻递补。此官职阶虽不算顶尖,却掌天文、历法、占候,直接关系到农事国运,更肩负着为皇帝解读“天意”的重任,地位特殊,不容有失。 朝堂之上,为这个职位的人选争论不休。有推荐翰林院中精通术数的学士,有举荐地方上有名的“神算”,各方势力都想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关键位置。 庄芦隐对此事起初并未太过上心。钦天监并非他势力核心所在,且专业性太强,他麾下并无合适人选。直到一次宫中议事,皇帝揉着额角,疲惫而烦躁地对几位重臣叹道:“难道我堂堂大雍,竟寻不出一个真正通晓天象、能解朕之忧的能人吗?”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庄芦隐脑海中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 蒯铎……前钦天监监正。 那个清正却固执,精于天文历算与营造之术,最终辞官离去的男人。 而他的儿子,藏海……自幼跟随其父游历,耳濡目染,于天文地理、营造工巧无不涉猎,其才智心性,更是青出于蓝。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庄芦隐心中滋生。 让藏海出任钦天监监正?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便遭到了他内心深处那强烈占有欲的激烈反对。将他放出去,置于百官眼前?让他拥有独立的官职和权力?这与他将藏海牢牢禁锢在身边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冷静地分析着利弊。 其一,眼下确实找不到比藏海更合适、也更“可靠”的人选。藏海的才华足以胜任,而其身家性命完全捏在自己手中,不怕他翻出天去。 其二,钦天监监正虽有权柄,却远离朝堂核心的权力斗争,更像一个技术性官职。将藏海放在这个位置上,既能彰显自己“为国举贤不避亲”(虽然此“亲”非彼亲)的胸襟,又能将他置于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庄芦隐想起藏海那日益冰冷的顺从,那死水无波的眼神。或许,给予他一点点有限的“自由”和“价值”,像吊在拉磨的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反而能让他更加“安分”,更能磨去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明白,他所能拥有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赐予。 这是一种更高级、也更危险的掌控。 风险在于,藏海是否会借此机会脱离掌控?但庄芦隐自信,以侯府的权势和自己的手段,藏海即便为官,也逃不出他的掌心。相反,这或许能打破目前这种令人烦躁的僵局,让那块冰冷的美玉,重新焕发出他想要看到的光彩——一种被驯服后、依附于他的光彩。 利弊在脑海中飞速权衡。最终,那属于政治家的算计与那扭曲的占有欲奇异地融合,促使庄芦隐下定了决心。 当夜,庄芦隐再次来到汀兰水榭。 藏海正对着一局残棋,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 庄芦隐走到他对面坐下,罕见地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目光深沉地看了他许久,才缓缓开口:“京畿大旱,陛下罢黜了钦天监监正。” 藏海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庄芦隐,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此事。 “本侯向陛下举荐了你。”庄芦隐的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藏海耳边。 藏海猛地怔住,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举荐……我?”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 “没错。”庄芦隐身体前倾,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住藏海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举荐你,蒯铎之子,继任钦天监监正一职。” 他看着藏海眼中骤然亮起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光芒,心中那点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再次升起。 “你,可愿意?”他问道,语气却分明是已经决定。 藏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钦天监监正!那是父亲曾经担任过的职位!那是他能够脱离这后宅,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施展所学的位置! 巨大的惊喜与渴望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立刻看到了庄芦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算计与警告。 这不是恩赐,这是另一个设计更为精巧的牢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藏海……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本侯说你能,你便能。”庄芦隐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记住,这个机会,是本侯给你的。你只需做好你的监正,为陛下分忧,便是报答本侯。至于其他……” 他的指尖滑到藏海的唇边,微微用力。 “不该有的心思,最好想都不要想。” 藏海闭上眼,感受着那指尖的力度与威胁,心中那片冰原之下,却有炽热的岩浆在奔涌。 “藏海……谨遵侯爷之命。” 他知道,从他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起,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博弈,开始了。 而他,终于获得了一块虽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棋盘。 第69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8) 庄芦隐的举荐,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个籍籍无名、且身份暧昧的少年,骤然被擢升为钦天监监正,这无疑是对传统与规矩的挑战。然而,平津侯权势熏天,北境战功赫赫,皇帝又正为旱情焦头烂额,急于用人,在庄芦隐“愿以身家担保其才”的力荐下,那些反对的声音终究被压了下去。 圣旨下达平津侯府的那一刻,整个侯府一片寂静,随即暗流汹涌。 正院,蒋襄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了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对心腹嬷嬷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他言。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寒意。藏海此人,比她预想的更难对付。原本只是一个依附于丈夫的玩物,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即便品阶不高,却也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独立的身份和一丝脱离掌控的可能。这绝非好事。 秋水苑,沈宛听闻消息,先是惊讶,随即化为一声轻叹。她看向被禁足后明显沉默了许多的儿子庄之行,只见他眼中先是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复杂难言的失落与担忧。藏海当了官,他本该为他高兴,可这意味着藏海将更加引人注目,也将离他……更远了。 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庄之甫。 “父亲疯了不成?!”新仇旧恨让他在自己院中暴跳如雷,面目狰狞,“让那个靠脸上位的男宠当钦天监监正?他把朝廷官位当什么了?把我大雍颜面置于何地!”他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父亲此举简直是昏了头,更是对他这个嫡长子的一种无形羞辱。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玩意儿”,竟能与他同朝为官?简直是奇耻大辱! 相较于外界的纷扰猜测,处于风暴中心的汀兰水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藏海跪接圣旨时,神情肃穆,举止得体,看不出丝毫得意或惶恐。送走宣旨太监后,他回到水榭内,看着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钦天监监正官服,久久沉默。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方式,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父亲曾经的位置,如今由他接任。这像是一种命运的轮回,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庄芦隐当晚来了水榭,他屏退左右,亲自拿起那身绯色官袍,在藏海身上比了比。 “很合身。”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带着审视与警告,“明日首次上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你心中有数。” 藏海垂眸:“藏海明白,一切谨遵侯爷教诲,为陛下分忧。” “很好。”庄芦隐放下官袍,手指抚过藏海束发的玉簪,“记住,你站在朝堂上,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更是本侯的脸面。莫要……让本侯失望。不过,若有人敢不给你面子,也无妨反击,切记,你背后是本侯。” 他的话语轻柔,却带着千钧重压。 翌日,五更天,藏海身着绯色官袍,头戴梁冠,随着侯府的车驾前往皇城。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踏入这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领域。 宫门巍峨,百官肃立。当藏海的身影出现在队列中时,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惊讶、好奇、审视、不屑、嫉妒……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向他笼罩而来。 他太年轻,容貌太过出众,而他的“出身”与“际遇”,更是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此刻见他真容,不少人心中暗叹,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通身清冷孤高的气度,又与传闻中以色侍人的形象颇为不符。 藏海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微垂着眼,依着礼官的指引,站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在庞大朝堂中并不起眼,却也不再是依附于人的角落。 皇帝驾临,百官山呼万岁。 议事开始,很快便有人出列,奏报旱情严峻,流民渐增,恐生事端,言辞间不免又提及钦天监推算不利之过。 皇帝的目光扫过班列,最终落在了藏海身上,带着审视与期待。 “蒯爱卿。” 藏海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臣在。”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你初任监正,京畿旱情,你有何看法?”皇帝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庄芦隐站在武将班首,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地注视着藏海的背影。 藏海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声音沉稳:“回陛下,臣连日夜观天象,查勘典籍。此次大旱,乃因去岁冬寒异常,今春夏又逢东南暖湿气流受阻所致。据臣推算,十日内,当有甘霖降下,缓解旱情。” 他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十日?连之前的老监正都不敢如此笃定!若十日内无雨,这新任监正岂不是上任第一天就要闹出大笑话?甚至可能步前任后尘! 庄芦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皇帝也微微挑眉:“哦?爱卿如此肯定?” “臣,愿立军令状。”藏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若十日内无雨,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满殿皆惊!军令状!这少年监正,竟有如此魄力?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而坚定,沉吟道:“既如此,朕便等你十日。望爱卿莫负朕望。” “臣,定不负陛下圣恩。” 藏海躬身退下,重新站回班列。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庄芦隐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走得极其冒险。十日之期,是他根据父亲笔记、近期星象以及自己对气候变化的细微观察,综合推断出的最大可能。但天意难测,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可他必须赌。 他需要迅速站稳脚跟,需要向皇帝、向朝臣、也向庄芦隐证明自己的价值。唯有展现出不可替代的能力,他才能在这凶险的官场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才能……拥有更多谈判的筹码。 退朝后,藏海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和崭新的官袍上,竟有几分耀眼。 庄芦隐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语气听不出情绪:“十日之期,你倒是敢说。” 藏海侧首,看向庄芦隐,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侯爷举荐藏海,不正是相信藏海有此能力吗?” 庄芦隐看着他这难得流露的、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神情,心中那点不悦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掌控与欣赏的复杂情绪。 这块美玉,果然只有在更大的舞台上,才能绽放出真正令人心折的光华。 而他,是唯一能掌控这光华的人。 “很好。”庄芦隐低笑一声,“本侯,拭目以待。” 棋盘已铺开,棋子已落定。 一场关于天意、关于人心、关于权力的赌局,正式开始了。 而藏海,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第70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39) 藏海一句“十日之期,愿立军令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朝野上下炸开了锅。钦佩其胆魄者有之,嘲笑其狂妄者更多,更多的则是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位凭借平津侯关系上位的年轻监正,如何收场。 钦天监内部,亦是暗流涌动。几位资历深厚的五官正、灵台郎,看着这位空降的、年轻得过分且“来历特殊”的上官,面上恭敬,眼底却藏着不服与轻视。他们浸淫此道数十年,尚且不敢如此断言天时,这黄口小儿凭何这般笃定? 藏海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未急于摆出上官架子,也未过多解释自己的推断。上任第一日,他便埋首于钦天监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之中,调阅近五十年的天象记录、气候变迁资料,尤其是类似干旱年份前后的详细数据。他需要更充分的佐证,也需要熟悉这个他即将执掌的机构。 同时,他重新启用了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些观测器具,并依据父亲笔记中的改良方法,亲自校准,带着几个看起来还算本分肯学的年轻官员和生徒,日夜轮值,观测星象位移、云气变化、风向风速,记录下每一个细微的数据。 他的专注与专业,他提出的那些新颖而精准的观测方法,渐渐让一些原本心存疑虑的下属开始改观。这位新监正,似乎并非徒有虚名。 然而,时间的流逝依旧带来巨大的压力。一日,两日,三日……天空依旧碧蓝如洗,烈日灼灼,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朝中的非议之声渐渐大了起来。尤其是与庄芦隐政见不合的官员,更是暗中推波助澜,只等十日之期一到,便要借此机会狠狠打击平津侯的气焰。 庄之甫在工部更是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几次在公开场合阴阳怪气地嘲讽:“有些人啊,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一步登天,却不知这登天梯,可不是那么好爬的,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消息传到侯府,蒋襄依旧平静诵经,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沈宛则不免为藏海捏了一把汗。庄之行解了禁足,听闻此事后,焦急万分,几次想去钦天监探望,都被沈宛严厉阻止。 而庄芦隐,自那日朝会后,并未过多干涉藏海,甚至减少了去汀兰水榭的次数。他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结果,一个足以验证他眼光,也足以让那不安分的猎物认清现实的结果。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仿佛藏海是那只被他放出笼子的鸟儿,无论飞得多高,那根看不见的线,始终牢牢攥在他的手心。 第七日,傍晚。藏海独自一人登上钦天监最高的观星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官袍被晚风吹得微微拂动。他极目远眺,西方天际堆积起了些许鱼鳞状的卷积云,云层边缘透着淡淡的橘红色。 他伸出手,感受着风中那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往日干燥的湿润气息。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回闪着父亲笔记中的记载,以及连日来观测到的所有数据——星辰轨迹的微妙偏移,气压的持续缓慢下降,以及此刻这风向与云层的细微变化…… “监正大人。”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藏海回头,是监内一个名叫周垣的年轻灵台郎,平日沉默寡言,但做事极为认真细致。 “何事?” 周垣递上一卷刚整理好的观测记录,低声道:“大人,您看今日申时三刻的风速和湿度记录,比之昨日同时刻,确有变化。还有,下官刚才看到西边云层似乎厚了些许。” 藏海接过记录,仔细看了看,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这个周垣,观察力很敏锐。 “嗯,继续观测,不可松懈。”藏海将记录递还,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片逐渐暗淡下去的云彩,“告诉今夜轮值的人,留意子时前后的云象与风向。” “是!”周垣见自己的发现得到重视,脸上露出一丝振奋,躬身退下。 第八日,天空依旧晴朗,但那种闷热感却加剧了。云层明显增厚,虽未遮住太阳,却让天色显得有些阴沉。朝中的议论声小了一些,不少人开始将信将疑。 第九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被大片灰白色的层积云覆盖,阳光变得朦胧,风也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钦天监内,气氛悄然变得紧张而期待。 藏海站在值房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脸上依旧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傍晚时分,庄芦隐竟亲自来了钦天监。他未穿朝服,一身墨色常服,更显气势迫人。监内官员见到他,无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庄芦隐径直走入藏海的值房,挥手屏退了左右。 “看来,藏海你已是胸有成竹?”庄芦隐走到窗边,与藏海并肩而立,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听不出喜怒。 “天意难测,下官只是尽人事。”藏海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 庄芦隐侧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清瘦却挺直的脊背上,落在他被官袍衬得愈发清冷的面容上。这几日,藏海显然清减了些,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眸子,却比在侯府水榭中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采。 这种变化,让庄芦隐心中那点掌控的满足感里,莫名地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明日,便是第十日。”庄芦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暗示,“若此事成了,你便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这钦天监,也算真正站稳了脚跟。本侯……很为你高兴。”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藏海的腰际,带着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今晚,随本侯回府。”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在结果揭晓的前夜,他需要用这种方式,再次确认他的所有权。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垂眸道:“是,侯爷。” 是夜,平津侯府,汀兰水榭。 庄芦隐的索取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仿佛要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眼前这个即将可能获得“独立”身份的人,重新打回原形,烙上更深的属于他的印记。 藏海如同过往无数次一样,沉默地承受着,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瓷器。只是在庄芦隐看不到的角度,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身体的屈辱与心灵的煎熬,在这一夜达到了顶点。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中那片冰原之下,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绝望,更有一股近乎执拗的信念。 他必须成功。 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的自由。 更是为了……向身后这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证明,他蒯藏海,绝非可以任意搓扁揉圆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初歇。庄芦隐餍足地睡去。 藏海却轻轻起身,披衣下床,走到窗边。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忽然,一道极细的闪电,如同银蛇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短暂地照亮了他苍白而平静的脸庞。 紧接着,闷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雨点连成了线,最终化作了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滋润着干涸已久的大地。 藏海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这喧嚣的雨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开的、久违的湿润泥土气息。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第十日,到了。 雨,也来了。 第71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0) 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翌日清晨,仍未停歇。雨水冲刷着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也洗刷了连日来的焦灼与质疑。 第十日,藏海身着监正官袍,再次踏入皇城。与十日前不同,这一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惊叹、敬畏,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能如此精准地预测天时,这已非寻常“才干”所能形容,近乎于“通神”! 金銮殿上,皇帝龙颜大悦,当众对藏海大加赞赏:“蒯爱卿果然家学渊源,观测入微,不负朕望!有此能臣,实乃我大雍之福!”当即下旨,厚赏钦天监上下,尤其赏赐藏海金银缎匹若干,并御笔亲题“明察天机”匾额,命悬挂于钦天监正堂。 这一刻,藏海的名字,真正响彻朝堂。他不再仅仅是“平津侯举荐的那个幸进之辈”,而是凭借实实在在的能力,赢得了皇帝认可和朝臣忌惮的钦天监监正。 庄芦隐站在班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淡然。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皇帝盛赞藏海、当众臣用那种敬畏的目光看向藏海时,他心中那根名为“掌控”的弦,被悄然拨动了一下。这块美玉绽放出的光华,比他预想的更为耀眼,也……更让他想要牢牢握在掌心。 退朝后,庄芦隐与藏海并肩而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陛下赏识,是你之幸,亦是侯府之荣。今晚我令人去你宅中布置设宴,为你庆功。” 这不是庆功,是宣告所有权。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藏海再耀眼,也依旧是他平津侯府的人。 藏海微微躬身:“谢侯爷。” 回到钦天监,气氛已然不同。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五官正、灵台郎们,此刻见到藏海,无不躬身行礼,态度恭谨无比。那场及时雨,如同最有力的巴掌,扇醒了所有质疑。周垣等几位在观测中表现出色的年轻官员,更是面露激动与崇敬。 藏海并未因骤得的声望而得意忘形。他召集全体属官,于正堂议事。御赐的“明察天机”匾额高悬其上,无形中加重了他的威势。 “今日之雨,非我一人之功,乃钦天监上下同心,恪尽职守,观测推算之结果。”藏海端坐主位,声音清朗,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众人,“然,天象变幻莫测,此次侥幸言中,不代表次次皆准。我等职责重大,关乎农事国运,更需谨小慎微,精益求精。”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沉:“本官查阅近年纪录,发现观测数据时有疏漏,推算方法亦显陈旧。自即日起,需重整观测规程,启用新制仪具,所有记录需经复核,方可归档。此外,本官将亲自授课,讲解新式推算之法与天象解析要点。” 他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条理清晰,目标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几位资历较老的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些许难色。改革意味着改变习惯,触动原有的利益格局。 一位姓李的五官正忍不住出列,拱手道:“监正大人,您才华卓绝,下官佩服。只是这观测规程沿用数十年,骤然更改,恐下面的人一时难以适应,且新式仪具是否精准,尚需验证……” 藏海目光落在他身上,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故而,本官决定,由周垣暂领观测司主事之职,负责督导新规施行与新仪校准。李大人年高德劭,经验丰富,便从旁协助,查漏补缺,务必使新旧顺利交替。” 他一句话,便擢升了名不见经传的周垣,明升暗降了提出异议的李大人。既展示了权威,又安插了亲信,手段干脆利落。 李大人脸色一阵青白,却不敢再辩,只得悻悻领命:“下官……遵命。” 周垣则激动得脸色泛红,出列深深一揖:“下官定不负监正大人信任!” 藏海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诸位,钦天监掌天文,定历法,乃沟通天人之桥梁。唯有严谨务实,锐意进取,方能不负圣恩,不负黎民。望诸位共勉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心中。恩威并施,目标明确,这一刻,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监正。他成功地借这场及时雨,在钦天监内部立下了不容挑战的权威。 庄芦隐在决定举荐藏海出任钦天监监正时,便已思虑周全。除了权势的捆绑,他还需给予一些表面上的“独立”,以堵悠悠众口。于是,在圣旨下达前,他便将位于皇城西侧、离钦天监不远的一处三进宅院,过到了藏海名下。宅子不算极大,但布局精巧,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闹中取静,景致清幽。 宅邸挂上了崭新的“藏宅”匾额,象征着主人独立的身份。然而,那块匾额之下,真正掌控一切的,依旧是平津侯府。庄芦隐从未允许藏海真正搬离侯府,汀兰水榭依旧是他日常起居、乃至承受庄芦隐“临幸”之所。这座“藏宅”,更像是一个对外展示的幌子,一个精致的外室,提醒着藏海,他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源于庄芦隐的赐予,也随时可以被收回。 如今,藏海成功求雨,声名鹊起,庄芦隐有意为他庆功,地点自然选在了这处名正言顺的“藏宅”。这既是对外彰显他对藏海的“器重”与“爱护”,也是再次向所有人宣示——即便藏海官居五品,炙手可热,他依旧是自己羽翼之下、可以随意摆布的所有物。 庆功宴的帖子以平津侯府和藏海本人的名义发出,朝中重臣、各部官员,但凡有些头脸的,几乎都收到了邀请。这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 宴席当日,藏宅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宾客们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思踏入门内,只见庭院内灯火通明,仆役穿梭,礼数周到,一切井然有序,俨然一副官宦人家的气派,丝毫看不出这宅邸主人那尴尬的“另一重身份”。 藏海身着官袍,立于正厅门前迎客。他神色平静,举止得体,与往来宾客寒暄应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怯懦,那份经此一役后更添几分的沉稳气度,让人几乎忘却了他那备受争议的出身。 庄芦隐并未早早现身,他是在宾客差不多到齐时,才在瞿蛟等人的护卫下,姗姗而来。他依旧是一身常服,并未刻意彰显身份,但他一出现,整个喧闹的宴会现场便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与讨好。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陪坐在下首的藏海身上,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打磨并展示于人前的绝世珍宝。 “今日设宴,一则为蒯监正庆功,祈雨解旱,利国利民,实乃大喜。”庄芦隐端起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二则,也是贺蒯监正乔迁之喜。日后同朝为官,还望诸位同僚,多多照应。”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意味深长。“乔迁之喜”?谁不知藏海根本未曾真正迁居于此?“多多照应”?有他平津侯在,谁敢不“照应”?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举杯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藏海坐在那里,听着那些虚伪的祝词,感受着那些或明或暗投注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与算计的目光,只觉得这满堂的热闹与华彩,都像是一层厚重的油彩,涂抹在他依旧冰冷的心上。他端起酒杯,向庄芦隐和众宾客示意,酒液入喉,辛辣之余,只余苦涩。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庄芦隐似乎心情颇佳,多饮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与几位亲近的将领大臣谈笑风生,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到藏海身上,问他一些天文历法的问题,看似考校,实则是变相地展示着他的“所有物”是何等的才华横溢。 藏海一一作答,言辞精准,态度不卑不亢。他清晰地感觉到,庄芦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欣赏与更深占有欲的灼热。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酒意与刻意拉长的语调: “蒯监正年纪轻轻,便如此深谙天机,真是令人佩服啊!只是不知……这观测天象,与观测人心,孰难孰易啊?” 说话的是吏部一位姓王的侍郎,因背靠永容王爷,素来与庄芦隐有些不对付,再几杯酒下肚,见庄芦隐如此张扬,心中不忿,便忍不住出言暗讽,意指藏海是靠揣摩上意、攀附权贵才得的官位。 此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藏海和庄芦隐。 庄芦隐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却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藏海,想看他如何应对。这是一种默许的考验,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赏。 藏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他抬起眼,看向那位王侍郎,目光清冷如秋夜的寒星。 “王大人此言差矣。”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观测天象,依的是星辰轨迹,云气变化,靠的是数代积累的典籍数据与精密仪具,循的是自然之理。而人心……”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主位上的庄芦隐,随即重新落回王侍郎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言。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测。” 他这话,既回应了挑衅,阐明了自己靠的是真才实学,又将“人心难测”这顶帽子,轻飘飘地扣了回去,暗讽对方以己度人,心思龌龊。言辞犀利,却又不失风度。 厅内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暗自叫好的,有替王侍郎尴尬的,也有惊讶于藏海反应如此迅捷、言辞如此锋利的。 王侍郎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藏海“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庄芦隐看着藏海这副冷静反击的模样,非但没有因他擅自出头而不悦,心中那股掌控的满足感反而更盛。他就喜欢看藏海这副带着刺的模样,这证明他并非一味顺从,而这锋利的刺,最终只会指向外人,依旧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 “王侍郎醉了。”庄芦隐淡淡开口,打破了僵局,“来人,扶王侍郎下去歇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这场风波化解于无形,也再次彰显了他的权威。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轻易出言挑衅。宴会继续,但气氛已然微妙了许多。众人看向藏海的目光中,除了之前的惊叹与敬畏,更多了几分深深的忌惮。 宴席终了,宾客散尽。 喧闹的宅邸重归寂静,只剩下仆役收拾残局的细微声响。 庄芦隐并未立刻离开,他负手站在庭院中,看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藏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不语。 “今日,你做得很好。”庄芦隐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让那些不开眼的东西知道,本侯的人,不是他们能随意置喙的。” 藏海垂眸:“是侯爷教导有方。” 庄芦隐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官袍的襟口,指尖摩挲着那坚硬的刺绣补子。 “这身官袍,穿着可还习惯?”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藏海答得滴水不漏。 庄芦隐低笑一声,手指缓缓上移,抚过他的喉结,最终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 “记住,无论你穿着什么,站在哪里,”庄芦隐的目光在夜色中灼灼发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你都是本侯的人。” 他的吻,带着酒意和不容抗拒的强势,落了下来。 藏海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庭院深深,月色朦胧。 “藏宅”的牌匾在夜色中沉默地高悬,仿佛一个无声的讽刺。 这座象征着“独立”的宅邸,在今夜,再次成为了庄芦隐宣告所有权的舞台。 而藏海,在这场盛大的庆功宴后,清楚地知道,他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那看似近了一线的“自由”,实则依旧遥远。 第7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1) 藏宅庆功宴后,藏海在朝堂与钦天监的地位愈发稳固。御赐的“明察天机”匾额高悬,如同一道护身符,等闲无人敢再明面挑衅。他在钦天监推行的改革,虽有阻力,但在周垣等新提拔的得力下属推动下,也逐步展开,观测数据愈发精准,内部风气为之一新。 他依旧每日往返于平津侯府与钦天监之间。白日里,他是沉稳干练、令人敬畏的蒯监正;入夜后,他多半还是要回到那座华丽的牢笼——汀兰水榭,承受庄芦隐不定时的“临幸”与掌控。 庄芦隐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他乐于看到藏海在官场上的游刃有余,这证明了他的眼光,也满足了他的炫耀心理。但他绝不会允许这“游刃有余”超出他划定的范围。他时而会过问钦天监的事务,时而会在床笫间逼问藏海朝中某些官员的动向,仿佛要将藏海完全变成他延伸出去的耳目与触角。 藏海谨慎地应对着。他提供的信息,多是些无关痛痒或早已公开的,涉及核心机密的,他便以“臣职司天文,不谙朝政”为由,巧妙地回避。他的顺从与配合,始终维持在一个既不让庄芦隐起疑,又不至于让自己陷得太深的微妙平衡点上。 这一日,藏海在钦天监值房处理公务,周垣送来一份新修订的《观测细则》,请他最终定稿。藏海仔细审阅着,指出几处需要微调的地方。周垣认真记下,犹豫片刻,低声道:“监正大人,近日下官整理旧档,发现一些……前朝遗留的星象异变记录,与现存官定历法推算,略有出入,不知当讲不当讲……” 藏海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历法乃国之根本,若有差池,影响深远。他抬起眼,看向周垣:“细细说来。” 周垣见他神色严肃,便将自己发现的几处疑点一一道出,并附上了原始记录抄本。藏海仔细听着,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上陌生的笔迹与推算符号,眉头渐渐蹙起。这些记录若属实,意味着现行历法确实存在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积误差,长年累月,会影响农时、祭祀乃至对天象的解读。 “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验证。”藏海沉吟道,“你将所有相关记录整理出来,秘密进行复核推算,暂时不要对外声张。” “下官明白。”周垣领命,眼中闪烁着对专业探究的热忱。 待周垣退下,藏海独自坐在值房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历法修订,绝非易事,涉及大量繁琐的观测、计算与论证,更需要得到皇帝和礼部的支持。但若能做成,不仅是功在千秋的业绩,更能极大地巩固他在钦天监乃至整个学术界的地位,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积累更深厚的资本,或许在未来,能增加他与庄芦隐抗衡分量的机会。 他正沉思间,门外传来通报声:“监正大人,府上来人,说侯爷请您回府一趟。” 藏海心中一凛,收敛心神,淡淡道:“知道了。” 回到平津侯府,踏入汀兰水榭,庄芦隐果然已在房中。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那幅《西山秋霁图》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爷。”藏海上前行礼。 庄芦隐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今日在监中,可还顺利?” “一切如常,劳侯爷挂心。”藏海垂眸应答。 “是吗?”庄芦隐踱步到他面前,语气平淡,“本侯怎么听说,你最近对前朝的星象旧档,颇为上心?” 藏海心中猛地一沉。周垣方才所言之事,竟这么快就传到了庄芦隐耳中!他在钦天监内,果然并非铁板一块,仍有庄芦隐的眼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坦然道:“回侯爷,不过是整理旧籍,查漏补缺,乃分内之事。确实发现一些前朝记录与现行历法略有参差,正命人复核,尚未有定论。” 他选择部分坦白,既显得坦诚,又留有余地。 庄芦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历法之事,关乎社稷,谨慎些是好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抚上藏海的脸颊,“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太过深入。做好你分内的事,替陛下观测好天象,便是大功一件。明白吗?” 他的话语带着提醒,更带着警告。他不希望藏海过多地卷入可能引发争议或需要耗费巨大精力的事务中,他只需要藏海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个位置上,做他漂亮而有用的点缀即可。 藏海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依旧顺从:“藏海明白,谨遵侯爷教诲。” 庄芦隐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收回手,转而道:“过几日宫中夜宴,陛下欲观星象,你需提前准备,莫要出了差池。” “是。” 是夜,庄芦隐依旧留宿水榭。他的索取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粗暴,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着自己的所有权。藏海如同往常一样沉默承受,心中却因白日里历法之事与庄芦隐的警告,而翻涌着更深的寒意与不甘。 他就像一只被细线拴住的鸟,看似能在一定范围内扑腾翅膀,可一旦试图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那根线便会骤然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然而,这一次,那关于历法偏差的发现,像一粒种子,在他冰封的心田里,顽强地扎下了根。 他不能放弃。 即便困难重重,即便风险巨大,他也要暗中进行下去。这不仅是为了学术上的求真,更是为了他自己。他需要拥有庄芦依无法轻易掌控、甚至需要倚仗的资本。 接下来的日子,藏海表面上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准备宫宴观星之事上,对历法旧档的复核则转为更隐秘的方式进行。他只信任周垣等极少数经过考验的下属,所有关键的计算与推演,都由他亲自完成,记录也分散藏匿。 他利用职务之便,调阅了大量相关典籍,甚至以校准观测仪具为名,向工部索要了一些精密的计算工具和特殊材料。他的行动极其小心,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偶尔,在深夜独自核算那些复杂数据时,他会抬起头,望向窗外浩瀚的星空。父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那双充满智慧与期许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他。 他知道,这条路很难,很险。 但这是他唯一能看到的,于无边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必须抓住它。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第7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2) 宫中夜宴,设在毗邻太液池的清凉殿。殿宇轩敞,四面通透,晚风携着水汽穿堂而过,驱散了夏末的些许闷热。皇室宗亲、勋贵重臣齐聚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藏海作为钦天监监正,职责在身,并未与群臣同席畅饮。他提前便带着周垣及几名得力助手,在清凉殿外早已选定的最佳观测位置,架设好了改良过的观星仪具。今夜天公作美,夜空如洗,繁星璀璨,正是观星的好时机。 皇帝显然对此颇有兴致,酒过三巡,便携着几位近臣及备受倚重的同母弟永容王爷,移步至殿外廊下。庄芦隐自然随侍在侧,他的目光掠过忙碌而专注的藏海,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掌控。 “蒯爱卿,今夜星象如何?可能为朕与诸位爱卿解说一二?”皇帝兴致勃勃地问道,目光投向那深邃的夜空。 藏海躬身一礼,声音清朗从容:“回陛下,今夜紫微垣明亮,帝星稳固,乃国运昌隆之兆。北斗七星勺柄指东,正值夏秋之交,主风调雨顺。再看太微垣,诸星列位井然,象征朝堂清明,百官各司其职。” 他引经据典,言辞清晰,将复杂的星宿与象征意义娓娓道来,既通俗易懂,又不失专业。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众臣也纷纷附和称赞。 庄芦隐站在皇帝身侧,看着藏海在星空下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身影,看着他被星月清辉勾勒出的清俊侧脸,心中那股混合着占有与欣赏的情绪再次涌动。这样的藏海,确实光彩夺目,令人心折。他愈发确信,将这块美玉置于人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于藏海精妙的解说时,一直立于皇帝身旁、面带闲适笑意的永容王爷,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探究: “蒯监正果然学识渊博,说得本王都心驰神往了。只是星象之学精深微妙,想必监正大人平日钻研,定有不少趣事。不知可曾遇到过什么……推算与实际不符,令人措手不及的尴尬情形?说来让大家乐一乐如何?” 永容王爷此言一出,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位王爷是皇帝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弟,深得圣心,虽不直接插手具体政务,但地位超然。他性情颇有些玩世不恭,最爱看些无伤大雅的乐子,朝臣们对此也多有见识。他此刻发问,倒不似刁难,更像是一时兴起,想找点趣谈。 不少目光带着笑意投向藏海,想看看这位年轻的监正如何应对这带着几分调侃的问题。 藏海心中微松,永容王爷此举虽突然,但意图与先前预想的刁难截然不同。他神色不变,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诚: “王爷说笑了。天行有常,却亦有其变,臣等虽竭力推算,然学海无涯,岂敢妄言尽掌天机?疏漏之处,确在所难免。譬如去岁冬日,臣曾依据旧例推算某日有雪,结果当日晴空万里,倒是让期盼赏雪的友人空欢喜一场,至今仍不时拿来打趣下官。” 他坦然承认了工作中难免的失误,还附带了一个轻松的小故事,既回应了永容王爷,又显得真实而不失风趣。 皇帝闻言,不由莞尔:“看来蒯爱卿也是个实诚人。” 永容王爷更是抚掌轻笑:“有趣,有趣!看来这观测天象,也并非总是那般刻板无趣嘛。”他目光在藏海和庄芦隐之间转了转,笑意更深,却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得到了想要的“乐子”便心满意足。 庄芦隐站在一旁,面上带着得体的淡笑,心中却对永容王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留了意。这位王爷,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心思玲珑,他方才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未必没有试探藏海心性,乃至隐隐打量他庄芦隐的意思。 观星环节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众人重回殿内饮宴。藏海则继续留在殿外,指挥属下收拾仪具。 夜渐深,宴席接近尾声。藏海正准备告退回府,一名小内侍却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道:“蒯监正,永容王爷有请,于水榭边一叙。” 藏海心中微动。永容王爷方才在殿前看似只是寻个乐子,此刻单独相邀,又是为何?他不敢怠慢,随着小内侍走向太液池边一座僻静的临水小榭。 水榭四面垂着竹帘,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永容王爷独自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月影,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闲适的笑意。 “蒯监正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示意藏海近前,“方才席间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多说。请监正过来,是想亲口说一句,监正年纪轻轻,于星象之学有如此造诣,更难得心性沉稳,应对得体,本王很是欣赏。” “王爷过奖,下官愧不敢当。”藏海躬身,心中惕然,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必自谦。”永容王爷踱步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官袍的补子上,语气随意,“这钦天监监正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个需要真才实学,也容易招惹是非的地方。监正能得平津侯举荐,又得陛下认可,是本事,也是机缘。”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点:“不过,这京城的水,深得很。有些人,有些事,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监正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四字的要紧。好好当你的监正,为陛下分忧,有些浑水,能不趟……便不趟为好。”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既像是对藏海才华的肯定与保护,又隐隐透出对朝局某些势力的警示,更似乎……在暗示他与庄芦隐之间的关系。 想起永容王爷与庄芦隐常有意见不和的传闻,藏海心中凛然,垂眸道:“下官谨记王爷教诲,必当恪尽职守,秉公行事,不负圣恩。” 永容王爷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笑了笑,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去吧。” 藏海躬身退出水榭,心中却如这太液池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丛生。永容王爷这番话,绝非无故发问。这位看似只爱看乐子的王爷,其目光之敏锐,远超常人。他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观察自己。 回到清凉殿前,宴席已散,百官正陆续离去。庄芦隐站在车驾旁,似乎正在等他。 “永容王爷寻你何事?”庄芦隐的声音在夜色中听不出情绪。 “王爷只是勉励下官尽心职守,为陛下分忧。”藏海避重就轻地回答。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追问,只淡淡道:“上车吧。” 马车驶离皇城,车厢内一片沉寂。庄芦隐闭目养神,藏海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 今夜宫宴,他看似从容应对,实则感受到了比以往更复杂的暗流。永容王爷那看似随性却暗藏机锋的言行,无疑是一个信号。他这颗被庄芦隐强行置于棋盘上的棋子,已然引起了更多、更高层级棋手的注意。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只能在这愈发复杂的棋局中,更加谨慎地落子,于无声处,听惊雷。 第7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3) 宫宴之后,京城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藏海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更为湍急。永容王爷那番看似随意的提点,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他深知,自己这个位置,已不再仅仅是观测天象那么简单。 他在钦天监愈发谨言慎行,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日常公务与那项秘密进行的历法复核中。周垣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这个年轻人不仅心思缜密,对星象历法有着超乎寻常的热忱,更重要的是口风极紧,且对藏海抱有近乎崇拜的信任。在藏海的授意下,周垣暗中联络了监中另外两名背景干净、醉心学术且对现状不满的年轻官员,组成了一个极小范围的核心小组,共同推进历法复核。 他们的行动极其隐秘,所有关键的计算都在藏海的值房或“藏宅”的书房内进行,相关记录分散藏匿,或是记在只有他们几人才能看懂的私密符号里。对外,他们依旧按部就班地完成日常观测和朝廷交办的各项任务,藏海甚至有意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处理得更为高调,以转移可能的视线。 然而,庄芦隐的掌控无处不在。他虽不再像最初那般频繁过问钦天监具体事务,但藏海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始终有几双无形的眼睛。无论是监中某些官员偶尔闪烁的眼神,还是“藏宅”仆役中那几个格外“尽心”的面孔,都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这日,藏海正在“藏宅”书房中核对一组复杂的行星运行数据,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大人,侯爷来了。”是管家恭敬的声音。 藏海心中一凛,迅速将桌案上散落的草稿纸收拢,塞进一本厚重的典籍夹层中,这才扬声道:“请侯爷进来。” 庄芦隐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沉稳威严的模样。他目光在书房内扫过,掠过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最后落在藏海面前摊开的那本厚书上。 “又在用功?”庄芦隐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那本书翻了翻,正是前朝一位天文大家的著作,内容深奥。 “只是随手翻翻,温故知新。”藏海起身,垂手而立。 庄芦隐不置可否,放下书,目光落在藏海脸上,带着审视:“永容王爷近日,似乎对你颇为关注。” 藏海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性情随和,许是那日宫宴觉得下官应对尚可,多了几分印象罢了。” “是吗?”庄芦隐走近一步,手指抚上藏海官袍的领口,动作亲昵,却带着压力,“永容王爷那个人,看着随性,心思却比谁都深。他若对你示好,你需得明白,这好背后,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摩挲着那坚硬的刺绣补子:“记住,你能有今日,靠的是谁。莫要因为旁人的几句好话,就忘了自己的根本。” “藏海不敢。”藏海低眉顺目,“侯爷的恩情,藏海时刻铭记于心,从未敢忘。” 庄芦隐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松开了手,语气缓和了些:“你明白就好。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盯着你的人多,行事更需谨慎。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什么风声,随时来报与本侯知晓。” “是。”藏海应道。 庄芦隐并未久留,又随意问了几句钦天监的日常,便起身离去。 送走庄芦隐,藏海关上书房门,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庄芦隐的警告意味如此明显,他与永容王爷之间的龃龉,恐怕比外界传闻的更为深刻。自己如今就像站在两根绷紧的钢丝之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秋风里微微摇曳的竹影,心中那股紧迫感愈发强烈。他必须更快一些,必须在各方势力彻底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之前,拥有足够的、能够让自己站稳脚跟的资本。 历法修订,就是他选中的路。这条路艰难且漫长,但一旦成功,其意义非凡。它不仅是一项学术成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本。一个能修正国朝历法误差的人,其专业权威将无可撼动,届时,即便是庄芦隐,想要动他,也需掂量几分。 然而,随着复核的深入,他们发现的问题比预想的更为复杂。现行历法沿袭前朝,虽经本朝微调,但积年累月,误差已不容忽视,尤其在一些节气推算和日月食预报上,偏差渐显。要彻底修正,不仅需要海量的历史数据支撑,更需要大量精密的实时观测来验证新的推算模型。 这需要时间,需要人力,更需要……机会。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秋分将至,按惯例,钦天监需提前半月向礼部呈报秋分具体时刻,以便筹备祭典。然而今年,藏海依据复核中的新模型推算出的秋分时刻,与按旧历推算的结果,竟有近一刻钟的差异! 一刻钟,在祭祀大典上,已是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误差。 周垣将两份推算结果呈给藏海时,脸色凝重:“大人,这……按旧历推算是卯时三刻,按我们的新模型是卯时二刻余。相差虽不大,但祭典时辰乃国之要事,若按我们的报,届时天象未至,或是已过,只怕……” 藏海看着那两份截然不同的结果,眉头紧锁。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若按稳妥的旧历上报,固然无过,但他秘密进行的复核便失去了第一次实战检验的机会,也意味着他默许了旧历的误差。若按新模型上报,一旦有失,他这刚刚坐稳的监正之位恐怕难保,更会授人以柄,连累整个钦天监。 是求稳,还是冒险一搏? 他沉思良久,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湛蓝高远的天空上。父亲曾经说过,治学如履薄冰,需谨慎,但若明知有误而固步自封,便是对学问最大的亵渎。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按新模型推算结果,上报礼部。”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垣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是!大人!” 消息传出,钦天监内部一片哗然。几位老成的官员纷纷前来劝阻,言称旧历沿用多年,从未出过大错,何必冒险更改?若是错了,如何担待得起? 藏海力排众议,只道:“本官既为监正,自当以最为精准之数为准。若有过失,本官一力承担。” 他这份担当与自信,镇住了不少人,却也引来了更多的观望与质疑。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庄芦隐耳中。 庄芦隐再次来到汀兰水榭,这次,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秋分时刻,你改了旧例?”他开门见山,语气冷硬。 “是。”藏海坦然承认,“旧历推算存有积误差,臣依据多方验证的新模型,认为卯时二刻余更为精准。” “精准?”庄芦隐冷笑,“你可知,若届时天象不符,会是什么后果?朝中那些本就看你我不顺眼的人,会如何借题发挥?本侯的脸面,又将置于何地?” “臣相信自己的推算。”藏海抬起眼,迎上庄芦隐愠怒的目光,“若然有失,臣甘愿辞去监正之职,听候发落,绝不连累侯爷。”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火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他见过藏海顺从的样子,脆弱的样子,却很少见到他如此明确地坚持某件事。 这种坚持,让他不悦,却又……隐隐觉得,这才是藏海该有的样子。 “你倒是硬气。”庄芦隐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本侯便等着看你的‘精准’!但愿你不要让本侯失望,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庄芦隐拂袖而去。藏海独自站在水榭中,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他的前程,赌上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 但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父亲留下的学识,相信那无数个挑灯夜战核算出的数据。 秋分祭典,近在眼前。 那一日,注定不会平静。 第75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4) 秋分祭典,定在天坛。 晨曦微露,百官已按品阶肃立于圜丘坛下,旌旗仪仗森然陈列,气氛庄重而肃穆。皇帝身着祭服,立于坛顶,准备迎接昼夜平分、阴阳相半的精确时刻,行祭拜天地之大礼。 藏海作为钦天监监正,与礼部官员一同立于坛下显要位置。他身着庄重的祭服,面容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汗湿的手心,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不少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庄芦隐站在武将班首,面色沉静,目光偶尔扫过藏海,深邃难辨。 永容王爷亦在宗亲队列中,依旧是那副闲适模样,只是看向祭坛方向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时间一刻刻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渐渐染上金红。依据旧历,秋分时刻应在卯时三刻。礼部官员已做好准备,只待时辰一到,便可引导仪式。 然而,卯时三刻将至未至,天际并无明显变化。 藏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特制的日晷和身旁辅助观测的简易仪具,依据他的新模型,真正的秋分时刻,应在卯时二刻余,比旧历推算早了近一刻钟! 就在旧历推算的卯时三刻即将到来,一些官员脸上已露出微妙神色,准备看这位年轻监正如何收场时—— 异象突生! 原本匀速上升的太阳,其边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微微拉扯,光线在那一刻发生了极其细微却毋庸置疑的偏折,天地间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短暂的平衡感!正是昼夜平分之象! 这一刻,恰好是藏海推算的卯时二刻余! 比旧历推算,早了近一刻钟! 坛上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精准无比的天象变化所震慑。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礼部官员反应极快,虽心中震惊,却立刻依着这真正的天象时刻,高声唱喏,引导祭典流程。 皇帝立于坛上,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天光,回头深深看了坛下的藏海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与惊叹。 成功了! 藏海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强自支撑着,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袖中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仅是一场学术上的胜利,更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的赢家!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庄芦隐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庄芦隐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藏海在庄芦隐的眼中,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赞许或是与有荣焉的得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那里面有震惊,有审视,有对他竟真能做到此事的不可思议,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骤然升腾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炽热与激赏。那是一种超越了占有欲的、对强者本能的认可与悸动。仿佛直到这一刻,庄芦隐才真正抛开那些权势的算计与身体的掌控,纯粹地看到了“蒯藏海”这个人本身所蕴含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与光芒。 那目光如此直接,如此灼热,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藏海层层冰封的心防。他一直以为庄芦隐看中的只是他的皮囊与可供驱使的才智,从未想过,在这个男人眼中,竟也会流露出如此……近乎平等的、对另一个独立灵魂的震撼与欣赏。 只是一瞬。 庄芦隐便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深沉威严,甚至对着藏海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却像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藏海的心上。 祭典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顺利进行完毕。 皇帝起驾回宫前,特意召藏海近前,当众温言嘉奖:“蒯爱卿观测入微,厘正旧误,使祭典得循天时,功莫大焉。赏!” 这一次的赏赐,比之上次祈雨成功,更为厚重,意义也截然不同。这标志着藏海在专业领域的权威,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正式确认。 退离天坛时,藏海能感觉到周遭目光的巨大变化。之前的质疑、轻视、乃至轻蔑,尽数化为了敬畏与讨好。不少人主动上前与他搭话,语气恭谨。永容王爷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笑着低语了一句:“监正大人,好手段。”语气难辨褒贬,随即翩然离去。 而庄芦隐,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藏海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他没有说话,但那并肩而行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宣告。 回到平津侯府,已是午后。 藏海身心俱疲,正准备回汀兰水榭稍作歇息,庄芦隐却道:“随本侯来书房。” 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庄芦隐屏退左右,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藏海,沉默了许久。 藏海静静立于他身后,心中五味杂陈。今日祭坛上那道目光,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终于,庄芦隐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藏海身上,不再是平日的审视与掌控,而是一种藏海从未见过的、带着复杂探究的深沉。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庄芦隐开口,声音平稳,却少了几分惯有的居高临下,“出乎本侯意料的好。” 藏海垂眸:“侥幸而已,赖陛下洪福,先祖余荫。” “不必过谦。”庄芦隐走近几步,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本侯知道,这不是侥幸。是你自己的本事。” 他的目光落在藏海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今日在坛下,可是吓着了?” 这近乎关怀的问话,让藏海微微一怔。他抬起眼,对上庄芦隐的目光,那里面的情绪依旧复杂,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 “些许紧张,让侯爷见笑了。”藏海低声回答。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强自镇定却难掩疲惫的模样,脑海中再次浮现祭坛上他那坚定而耀眼的身影,以及那一刻自己心中难以抑制的悸动。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怜惜与某种更为深沉情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伸出手,这一次,并非带着狎昵或强迫,只是轻轻拂开了藏海额前因忙碌而略显凌乱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日后,不必如此行险。”庄芦隐的声音低沉下去,“若有把握,提前与本侯言明便是。本侯……总会护着你。” 这话,已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或掌控,更像是一种……承诺。 藏海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庄芦隐,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自己小小的倒影,以及那其中翻涌的、他看不懂却莫名心慌的暗流。祭坛上那道炽热的目光,与此刻这轻柔的动作、低沉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悸动的感觉,悄然蔓延。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低声道:“是,谢侯爷。”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再进一步,只道:“下去歇着吧。今晚……不必过来伺候了。” 这近乎体贴的“恩典”,让藏海心中那异样的感觉更甚。他躬身退出书房,走在回水榭的路上,脚步竟有些虚浮。 秋风拂过庭院,带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混乱。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庄芦隐只有恨、惧与不得不的屈从。可方才那一刻的心悸,那因对方一个不同于往常的眼神和动作而泛起的波澜,又是什么? 难道…… 不,不可能。 他用力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荒谬的念头。 他只是……太久没有感受到一丝看似正常的“关怀”,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一定是这样。 第76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5) 秋分祭典的成功,如同在藏海脚下垫上了一块坚实的基石。钦天监内,再无人敢质疑他的权威,连那些资历最老的五官正见到他,也皆是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朝堂之上,“蒯监正”之名不再与以色事人的传闻捆绑,而是与“精准”、“博学”、“敢于任事”联系在一起。皇帝的信赖与日俱增,甚至偶尔会绕过礼部,直接垂询他关于天象吉凶的看法。 这种独立价值的确认,带给藏海的不仅仅是安全感,更是一种久违的、身为“士”的尊严。他依旧每日往返于侯府与钦天监之间,依旧住在汀兰水榭,但心境已悄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被迫承受的囚徒,他开始更主动地规划自己在钦天监的事业,那份秘密的历法修订工作,也因秋分一役的验证而信心倍增,推进得更为顺畅。 然而,庄芦隐祭坛上那道目光,以及书房中那反常的温和与“体贴”,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漾开混乱的涟漪。他试图将其归因于错觉,归因于压力过大后的脆弱,但那瞬间的心悸与随之而来的烦躁,却真实得无法忽视。 他开始更加留意庄芦隐的言行。他发现,庄芦隐来水榭的次数似乎并未减少,但停留的时间有时会变短,不再总是带着不容拒绝的索取。有时,他只是过来坐坐,问几句钦天监的公务,或是看似随意地聊些朝中动向,目光却常常停留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藏海无法完全解读的深沉。 庄芦隐依旧会碰触他,但那些碰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狎昵,有时只是指尖无意地拂过他书写时垂落的衣袖,或是为他整理略显歪斜的衣冠。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却每一次都让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心跳失序。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是毁了他平静生活、强行将他禁锢、践踏他尊严的元凶。他们之间只有强迫与屈从,利用与被利用。任何超出这范围的情感,都是荒谬且危险的。 可心,似乎并不完全听从理智的指挥。 这日傍晚,藏海在钦天监处理完公务,回到汀兰水榭时,天色已暗。他刚踏入院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甘醇的酒香——是庄芦**藏的雪醅。 他脚步微顿,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庄芦隐果然在内室。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酒和几碟精致的小菜。烛光摇曳,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柔和了几分,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多了一丝慵懒。 见到藏海进来,他抬了抬眼,唇角微勾:“回来了?坐。” 藏海依言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垂眸道:“侯爷今日怎么有闲暇在此饮酒?” “今日得了两坛好酒,想起你似乎不擅饮,但这雪醅性温,口感清冽,不易醉人,便拿来与你尝尝。”庄芦隐说着,执起酒壶,亲自为藏海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着烛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藏海看着那杯酒,心中警铃大作。庄芦隐从未与他如此“对酌”过。这反常的举动背后,藏着什么?是新的试探?还是…… 他迟疑着没有动。 庄芦隐也不催促,自顾自地饮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夜色上,语气平淡地开口:“今日朝会上,有人旧事重提,想将都水监并入户部,言其职能重叠,徒耗钱粮。” 藏海心中一动。都水监与钦天监类似,亦是专业性极强的部门,掌川泽、津梁、渠堰、陂池之政。若并入户部,势必受到更多行政掣肘,于水利工程的专业性恐有损害。而提议此事之人,似乎是永容王爷那一派的官员。 “你如何看?”庄芦隐转过头,看向藏海,目光深邃,仿佛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 藏海斟酌着词句:“都水监职掌水利,关乎民生漕运,专业性极强。若并入户部,恐文书往来繁冗,反不利于及时应对水旱之急。下官以为,独立设置,或更利于专精其事。” 庄芦隐静静听着,末了,点了点头:“与本侯所想一致。”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藏海,你可知,为何总有人想将这类衙门并入六部?” 藏海迎上他的目光:“愿闻其详。” “因为独立,便意味着难以完全掌控。”庄芦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钦天监,像都水监,你们凭借的是学识,是技艺,是世代积累的经验。这些东西,有时候,比刀剑更难驯服,也比金银更让人忌惮。”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藏海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辞官,是否也因为不愿所学沦为党争工具,不愿钦天监的独立性受到侵蚀? “所以,”庄芦隐的目光牢牢锁住他,“你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仅仅是因为本侯的举荐,更是因为你确实有这个能力,守住这份‘独立’。”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本侯可以给你平台,可以为你挡去一些明枪暗箭,但最终能让你站稳的,是你自己的本事。” 这番话,超出了藏海的预料。它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或施恩,更像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剖析与认可。庄芦隐在告诉他,他们之间,除了那扭曲的占有关系,似乎还有着一层基于利益与能力的、更为复杂的联结。 藏海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雪醅,仰头饮了一口。酒液果然如庄芦隐所说,清冽甘醇,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并未灼烧,反而奇异地安抚了他有些纷乱的心绪。 “下官……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因酒意而带上了一丝微哑。 庄芦隐看着他饮酒后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氤氲着水汽、更显清亮的眸子,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暗流,重新靠回软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明白就好。这酒不错,莫要浪费。” 那一晚,他们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是静静地对着烛火,偶尔浅酌一口。没有强迫,没有索取,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平静。 藏海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庄芦隐态度的微妙转变,像温水煮蛙,一点点侵蚀着他筑起的心防。他依旧恨他,惧他,但那份恨与惧之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开始会在庄芦隐离去后,独自对着那残留的酒香出神;会在他看似随意的关怀动作中,心跳失序;甚至会在他与永容王爷一派争执时,下意识地去分析庄芦隐的处境与意图。 这种情感的悄然变质,让他感到恐慌,更感到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 他怎么能对那样一个人…… 可是,心隙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他站在冰与火的边缘,一边是理智的警告与过往的伤痛,一边是那不受控制滋生的、危险而陌生的悸动。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 而他,已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第77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6) 那晚对酌之后,藏海与庄芦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而韧的纱。一切看似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庄芦隐依旧掌控着一切,但那种掌控,不再总是以强硬的、令人窒息的方式呈现。他会在藏海忙于公务晚归时,命人留好宵夜;会在朝中风向不利于钦天监独立性时,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回去;甚至有一次,藏海因连夜观测感染风寒,庄芦隐竟亲自探视,虽未久留,但那蹙眉间一闪而过的郁色,却让伺候的仆役都心惊胆战。 这些细碎的、近乎“正常”的关怀,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藏海日益矛盾的心。他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庄芦隐更高明的掌控手段,是驯服猎物的策略。可理智的堤坝,在那一次次不经意的“善意”冲刷下,渐渐显出裂痕。 他开始在独处时,不由自主地回想庄芦隐不同于外人的另一面——那个在谈及朝局时会流露出锐利与疲惫的男人,那个在无人时会对他学识流露出纯粹欣赏的男人,那个……祭坛上曾用炽热目光凝视他的男人。 这种情感的悄然偏移,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与自我唾弃。他觉得自己背叛了父亲,背叛了曾经坚守的尊严,甚至背叛了自己。他变得愈发沉默,在庄芦隐面前,那份顺从之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僵硬与闪躲。 庄芦隐何等敏锐,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变化。他心中那股因藏海才华而起的激赏,与日俱增的占有欲,以及那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更为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藏海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觉新鲜,又渐生不耐。 他想要撕破那层纱,想要确认,这个被他强行留在身边、如今已绽放出如此璀璨光华的人,究竟对他怀有怎样的心思。 契机出现在一次宫中的小范围饮宴上。此次饮宴由永容王爷做东,邀请的多是宗室近支与少数得宠的臣子,气氛较之正式朝宴轻松许多。藏海亦在受邀之列。 宴设于永容王府的别苑,曲水流觞,丝竹悦耳。永容王爷依旧是一副闲散王爷的做派,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将气氛烘托得极为融洽。他甚至亲自执壶,为座中几位他“看得顺眼”的臣子斟酒,其中就包括了藏海。 “蒯监正,本王可是听说了,你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连平津侯都对你青睐有加啊。”永容王爷笑着将斟满的酒杯递到藏海面前,语气亲昵得仿佛多年老友,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正与一位宗室老者交谈的庄芦隐。 藏海心中一紧,起身双手接过酒杯,垂眸道:“王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全赖陛下信任,侯爷提携。” “提携?”永容王爷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人听清,“平津侯自然是识货的。只是,这般人才,终日困于一方天地,未免可惜。若是能有机会,施展更大抱负,譬如……参与修订《大雍会典》的天文历法部分,或是主持观测新式浑天仪的建造,岂不更能光大门楣,泽被后世?”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大雍会典》的编纂乃是当下文教盛事,能参与其中,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荣耀。而主持建造新式浑天仪,更是天文领域极具挑战性和影响力的工程!永容王爷此言,已不仅是示好,更是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能够极大拓展藏海事业版图的机会! 霎时间,周遭的目光都聚焦在藏海身上,有惊讶,有羡慕,更有不少带着玩味看向庄芦隐。 藏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如何不知这是永容王爷**裸的离间与招揽?若应下,无疑是在庄芦隐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也将自己彻底置于风口浪尖;若拒绝,则可能错失这难得的发展机遇,更可能得罪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 他下意识地看向庄芦隐。 庄芦隐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交谈,正冷冷地看着这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是寒霜遍布。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那边的低气压而凝滞。 藏海的心脏骤然缩紧。他从庄芦隐眼中看到了被挑衅的怒意,以及……一丝极其隐蔽的、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阴沉。 “怎么?”永容王爷仿佛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依旧笑着催促,“蒯监正意下如何?可是担心平津侯不允?若是如此,本王倒是可以代为……” “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藏海猛地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坚定,他举起手中那杯酒,对着永容王爷,更是对着所有关注此事的人,朗声道,“只是,下官才疏学浅,现任钦天监监正已觉力有不逮,实不敢觊觎更高之位。且下官蒙侯爷简拔于微末,恩同再造,唯有恪尽职守,以报知遇。王爷所提之事,关乎国典重器,非臣所能妄议,亦非臣之本分。恕难从命!”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那颗纷乱的心。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也可能得罪了永容王爷。但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庄芦隐祭坛上那道目光,书房中对酌时的话语,以及……那无数个夜晚,复杂难言的心悸。 他终究,还是无法当着庄芦隐的面,接受他人的招揽。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尴尬。永容王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深深看了藏海一眼,又瞥向面沉如水的庄芦隐,最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 一场风波,看似被藏海强行压下。 然而,裂痕已然产生。 回府的马车上,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庄芦隐闭目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藏海坐在他对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声的怒火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直到马车驶入侯府,在汀兰水榭前停下,庄芦隐才睁开眼,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藏海。 “你今日,倒是给本侯长脸。”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藏海垂下头:“下官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庄芦隐猛地伸手,攥住藏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永容王抛出的饵,很诱人吧?《大雍会典》!新式浑天仪!是不是让你心动不已?嗯?”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酒意和压抑的暴怒。 藏海手腕剧痛,却倔强地没有呼痛,只是抬起眼,迎上庄芦隐愤怒的视线:“下官若真心动,方才便应下了。” “那你为何不应?!”庄芦隐低吼,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是怕本侯?还是……另有打算?”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试图从藏海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与算计。 藏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怒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颜,心中那片冰原之下,竟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与委屈。他为何不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那复杂的心绪。 “回答本侯!”庄芦隐手上力道加重。 疼痛让藏海的眼底泛起了生理性的水光,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因为……下官还记得,是谁将给了下官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给了下官这身官袍!”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赌气的成分,却奇异地戳中了庄芦隐某根敏感的神经。 他盯着藏海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疼痛却依旧清亮执拗的眸子,心中的暴怒竟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躁动。 他松开了钳制的手。 藏海脱力地后退一步,揉着发红的手腕,垂着头,不再看他。 庄芦隐看着他那副隐忍又倔强的模样,许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丢下这句,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藏海独自站在水榭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晚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却觉得脸上一片滚烫。 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可见,心口的滞闷却更加难耐。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前方,是更深的迷障,还是……绝处逢生的微光? 他茫然不知。 第78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7) 自那日永容王府饮宴不欢而散后,庄芦隐连着几日未曾踏足汀兰水榭。 起初,藏海是松了口气的。那晚庄芦隐濒临失控的怒意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沉默,都让他心有余悸。他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那场冲突带来的冲击,来厘清自己那混乱不堪的心绪。 然而,当寂静一日日延续,当夜幕降临,水榭中只剩下他独自对着一灯如豆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与……失落,开始悄然滋生。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聆听院外的脚步声,会在处理公务间隙,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回想庄芦隐离去时那烦躁而孤直的背影。 手腕上那圈青紫的淤痕尚未完全消退,提醒着他那晚的疼痛与屈辱。可奇怪的是,与之同时浮现的,竟是庄芦隐在祭坛上那道炽热欣赏的目光,书房对酌时罕见的平和,以及……在他染病时,那蹙眉间一闪而过的郁色。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那是被强行折断翅膀、尊严扫地的痛楚,无法轻易抹去。恐惧也如影随形,对那强大掌控力的畏惧早已刻入骨髓。 可是,在这些沉重阴郁的情绪之下,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像冰雪覆盖的荒原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像被巨石压住的种子,顽强地寻找着缝隙,想要破土而出。 他试图抗拒,试图用理智去剖析,去否定。 ——庄芦隐对他好,不过是驯服的手段,是更高明的掌控。 ——那些看似不同的瞬间,或许只是他压力过大产生的错觉。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是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何来真情可言? 每一个理由都如此充分,如此合乎逻辑。 可心,却不讲道理。 它会因为那人一个不同于往常的眼神而悸动,会因为那人一句似是而非的关怀而泛起微澜,甚至会因为那人的缺席,而感到莫名的空虚。 这种认知,让藏海感到恐慌,更感到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卑劣而可笑,竟然会对一个毁了自己人生、视自己为禁脔的男人,产生如此不堪的情感。 这简直……是对他自己最大的背叛。 秋意渐深,庭中银杏叶片片金黄,随风飘落,铺满石径。 这日休沐,藏海未去钦天监,也未出门,只独自在水榭书房中,整理父亲留下的那些关于历法推算的散乱笔记。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拿起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父亲绘制的星轨草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天道玄妙,人力有时穷,唯秉持公心,格物致知,方可不负所学。” 格物致知,秉持公心。 父亲一生,追求的便是这个。而他呢?他如今身陷囹圄,心绪混乱,甚至对那强权者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还谈何格物致知?谈何秉持公心? 一股巨大的无力与自我鄙夷席卷了他。他颓然放下纸页,将脸埋入掌心。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藏海猛地抬头,逆着光,看到庄芦隐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常服,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藏海身上,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藏海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迅速站起身,垂下眼帘,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侯爷。” 庄芦隐没有应声,只是缓步走进来,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那些陈旧笔记,最后定格在藏海那张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透出一丝苍白的脸上。 “手腕还疼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藏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只受过伤的手,低声道:“已无大碍。” 庄芦隐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藏海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凛冽气息的味道。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碰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日永容王府,”庄芦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为何……要拒绝?”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那日的暴怒,反而带着一种藏海从未听过的、近乎探究的平静。 藏海的心揪紧了。他为何拒绝?这个问题,这几日他也反复问过自己无数遍。 是为了报恩?或许有之。 是畏惧庄芦隐的权势?定然存在。 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也不无道理。 可内心深处,他知道,那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最根本的原因是……在那一刻,他无法忍受看到庄芦隐眼中可能出现的、被背叛的冰冷与失望。他无法当着那人的面,走向另一个阵营。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火的刀,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借口和掩饰,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挣扎痛苦的模样,心中那连日来的烦躁与阴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轻轻握住了藏海那只蜷缩的手。 藏海浑身一僵,却没有挣脱。 庄芦隐的指尖,抚过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动作轻柔得近乎珍惜。 “疼的话,要记得说。”他低声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那温柔的触碰,那低沉的话语,像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藏海心中那摇摇欲坠的防线。 一直强撑的平静终于碎裂,委屈、恐慌、自我厌恶,以及那被他死死压抑的、不该存在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眶无法控制地泛起湿热,他猛地偏过头,想要躲开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和触碰。 然而,庄芦隐却不容他逃避。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扳过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 当看到藏海眼中那强忍的泪光和无法掩饰的挣扎与痛苦时,庄芦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是彻底的掌控和占有。可此刻,看着这个清冷倔强的人,因他而流露出如此脆弱真实的一面,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瞬间淹没了他。 那不是单纯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更深的、想要将这个人揉入骨血,却又怕碰碎了他的……怜惜与悸动。 他低下头,吻去了藏海眼角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别怕。”他在他耳边低语,气息灼热,“留在本侯身边。” 这一吻,这一句,如同最后的审判。 藏海闭上眼,一直紧绷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他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 承认这颗被强行掠夺、被肆意践踏的心,不知从何时起,竟可悲地、身不由己地,为那个带给他无尽痛苦与屈辱的男人,动了。 第79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8) 那一滴泪,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许多东西自此悄然改变。 藏海不再试图否认或抗拒那份滋生的情愫。承认动心,并非意味着屈从或忘却过往的伤痛,而是他终于肯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也最不堪的角落。这承认带来痛苦,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他不再需要在内耗中挣扎,可以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处境,以及……他与庄芦隐之间那扭曲却已然无法切割的联结。 庄芦隐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而持续的变化。他来汀兰水榭依旧频繁,但少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存。他依旧会过问藏海的公务,却不再仅仅是审视与掌控,有时会真正与他探讨一些技术性的难题,甚至默许了藏海在钦天监内部更大胆的改革。他依旧会碰触他,但那些碰触,除了**,更多了些许珍视的意味。 他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过往的强迫与屈辱并未消失,只是被一层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所覆盖,像伤口上生长出的新肉,带着痒意与隐痛,却也预示着某种愈合的可能。 藏海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钦天监的事务与那项秘密的历法修订中。他知道,无论情感如何变化,拥有独立的价值和立身之本,才是他在这漩涡中存活的根本。秋分祭典的成功,让他赢得了宝贵的声望和空间,他必须善加利用。 周垣等人在他的带领下,干劲十足,新的观测规程逐渐完善,一批年轻官员被提拔起来,钦天监的风气为之一新。而历法修订的工作,在经历了秋分的验证后,进展顺利,藏海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修订方向和初步草案,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正式上奏。 朝堂之上,因着藏海明确的站队(尽管是被迫且复杂的)和其展现出的不可或缺的专业能力,针对他和钦天监的明枪暗箭少了许多。永容王爷自那次招揽失败后,便未再刻意接近藏海,遇见时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仿佛那日的招揽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他依旧偶尔会在朝会上与庄芦隐因政见不同而争执,但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波及藏海,更像是一种权力平衡的例行公事。 皇帝对藏海的信任与日俱增,不仅限于天象历法,偶尔也会问及他对一些自然异象的看法,隐隐有将他视为近臣的趋势。这份圣眷,无形中也为藏海增添了一道护身符。 平津侯府内,气氛却并非全然和谐。 蒋襄夫人愈发深居简出,但藏海能感觉到,那平静表面下愈发冰冷的审视。她掌管侯府中馈多年,树大根深,即便庄芦隐如今心思大半在藏海身上,她也依旧是这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庄之甫则几乎将嫉恨写在了脸上。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对一个男宠如此看重,甚至允许其与自己同朝为官,分走原本可能属于他的关注与资源。他在工部愈发跋扈,几次想寻钦天监的错处,却都被藏海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唯有庄之行,对藏海的态度依旧复杂而单纯。他既为藏海得到父亲“善待”而松了口气,又因藏海日益耀眼、与自己距离越来越远而感到失落。他依旧会偶尔来找藏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神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毫无阴霾。 这一日,藏海正在“藏宅”书房中,审阅周垣送来的最新一批观测数据,庄芦隐不期而至。 他没有让人通报,自行推门进来,见藏海伏案疾书,便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后,俯身看去。 “进度如何?”他低声问,气息拂过藏海耳畔。 藏海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身体虽仍会微微一僵,却不再如最初那般抗拒。他放下笔,将一份整理好的概要递给庄芦隐:“大致框架已定,关键节点的误差也已核算清楚,比预想的更为显著。若按此修订,日后节气、朔望、日月食预报,精度可提升数成。” 庄芦隐接过,仔细浏览。他虽然不精于此道,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看着那一条条清晰列出的旧历误差与修订方案,他能想象到这份成果一旦公布,将在朝野引起怎样的震动。这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成就,更是巩固权力、彰显影响力的绝佳机会。 “很好。”他放下纸张,目光落在藏海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上,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骄傲与某种更深沉满足感的情绪。这块他强行掳来、精心雕琢的璞玉,终于绽放出了足以令世人惊叹的光华,而这光华,只为他所有。 “准备何时上奏?”他问。 “还需一些关键时日的观测数据最终验证,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藏海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力求万无一失。” 庄芦隐点了点头:“谨慎些是对的。届时,本侯会为你造势。” 这便是明确的支持了。藏海心中微暖,低声道:“谢侯爷。” 庄芦隐看着他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一动,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藏海没有挣扎,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一种荒谬的安宁感竟油然而生。 “等此事了了,”庄芦隐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本侯向陛下请旨,让你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翰林院清贵,侍讲学士更是天子近臣,常备顾问。若得此职,藏海的地位将更加超然,不仅能接触更核心的文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纯粹技术官员的范畴。 这是一个更大的平台,也更深的捆绑。 藏海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但凭侯爷安排。” 他没有拒绝。他知道,自从他承认动心的那一刻起,他与庄芦隐便已彻底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需要庄芦隐的权势庇护,庄芦隐也需要他的才华与价值。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则让这冰冷的利益同盟,多了几分扑朔迷离的暖色与悲剧性的羁绊。 窗外,秋阳正好,天高云淡。 朝堂的格局,因藏海的崛起而悄然改变。皇帝、永容王、庄芦隐,三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藏海,这个最初被迫卷入漩涡的棋子,如今已凭借自身能力,成为了棋盘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新的局面,已然铺开。 只是,这看似平稳的局面之下,那由强迫起始、于扭曲中滋生的情感,能否经受住权力、世俗与过往伤痛的持续考验? 前路依旧漫漫。 第80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49) 寒冬过去,春意渐浓。在经历了整个冬季的最终观测与数据核验后,藏海主持修订的新历法草案终于彻底完善。他选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朝日,将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奏表与厚厚的修订草案,郑重呈递御前。 金銮殿上,当藏海清晰而沉稳地陈述完现行历法的积年误差、修订依据以及新历法将带来的诸多益处时,满殿寂然。这份草案证据确凿,推算精妙,其价值不言而喻。然而,变革从来都伴随着阻力。 果然,立刻有保守的老臣出列反对,言称旧历乃祖制,沿用百年,岂可轻易改动?若新历有失,贻误农时祭祀,谁来担责?更有甚者,隐晦地提及藏海年轻资浅,恐难当此重任,背后或有他人授意云云。 矛头隐隐指向庄芦隐。 庄芦隐立于班首,面色沉静,并未立刻出声。他在等,等藏海自己的应对。他如今已习惯于在朝堂上,先欣赏这块美玉独自绽放的光彩。 藏海早已预料到会有质疑。他不慌不忙,逐一反驳,引用的皆是扎实的观测数据和前朝典籍记载,言辞恳切,逻辑严密,将那些空泛的“祖制”论调驳得哑口无言。当被问及责任时,他再次挺身而出,声音朗朗:“若新历有误,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这份担当与自信,与秋分祭典时如出一辙,却更添了几分沉淀后的力量。 一直端坐龙椅、静听辩论的皇帝,此刻终于缓缓开口:“蒯爱卿所奏,数据翔实,推演精妙,朕览之,深以为然。历法关乎国本,岂能因循守旧?既有更精准之法,自当采纳。修订历法之事,便全权交由钦天监负责,蒯爱卿主理,一应所需,各部需竭力配合。”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皇帝的支持,彻底奠定了藏海的胜利。那些反对的声音瞬间偃旗息鼓。 永容王爷站在宗亲首位,看着藏海在御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身影,又瞥了一眼面色平静却目光深沉的庄芦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并未出言相助,也未落井下石,仿佛真的只是一名看客。于他而言,一个更精准的历法于国有利,而庄芦隐麾下多一位能臣,只要不威胁到皇兄与他自身的超然地位,他也乐见其成。 退朝之后,圣旨明发,藏海修订历法之事正式昭告天下,他本人更得皇帝亲口赞誉,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顺利、荣耀加身的时候,平津侯府内部,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被引爆。 导火索是庄芦隐正式向皇帝请旨,为藏海请封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虽只是兼衔,却意味着藏海将更进一步踏入清流文臣的圈子,地位愈发稳固特殊。 此事彻底激怒了蒋襄与庄之甫。 是夜,庄芦隐被蒋襄以“商议要事”为由,请到了正院。 烛火通明的正堂内,气氛凝重。蒋襄端坐主位,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厉,庄之甫站在她身侧,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愤恨。 “侯爷,”蒋襄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您如今眼里,是不是只有汀兰水榭那位了?为他请官造势,甚至不惜动摇侯府根本?” 庄芦隐蹙眉:“夫人何出此言?藏海有才,于国于侯府皆有利,本侯重用他,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庄之甫忍不住抢白,“父亲!他是什么身份?一个靠……靠那种手段上位的男宠!您让他与儿子同朝为官已是荒唐,如今还要让他跻身翰林清贵?您让朝臣如何看我们平津侯府?让天下人如何议论?这侯府日后,还有我庄之甫立足之地吗?!”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蒋襄抬手,止住了儿子的咆哮,目光锐利地看向庄芦隐:“侯爷,妾身知道您看重他。可他终究是个外人,来历不明,心思难测。您如今将他捧得如此之高,就不怕将来尾大不掉,反噬其身吗?您别忘了,之甫才是您的嫡长子,是这侯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如此行事,将我们母子,将侯府的未来置于何地?” 这番话,已是撕破了脸,将侯府内部最深的矛盾摆上了台面。 庄芦隐看着眼前声色俱厉的发妻和满脸怨毒的长子,心中一片冰冷。他深知蒋襄的手段与在府中的势力,也明白庄之甫的庸碌与嫉恨。他并非不看重嫡长子,只是庄之甫实在难堪大任。而藏海…… 想到藏海那双清亮的眸子,那份卓绝的才华,以及那日益牵动他心绪的复杂情感,庄芦隐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 “侯府的未来,本侯自有考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之甫若真有才干,本侯自会为他铺路。至于藏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蒋襄和庄之甫,一字一句道:“他是不是外人,由本侯说了算。他的地位,是他自己挣来的。只要本侯在一日,这侯府,便有他的一席之地。谁若再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冷冽杀意,让蒋襄和庄之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从未见过庄芦隐为了一个人,如此明确地表达维护之意,甚至不惜与发妻嫡子对峙。 庄芦隐不再多言,拂袖转身,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正院。 他径直回到了汀兰水榭。 藏海尚未歇息,正坐在灯下看书,见他脸色不豫地进来,便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侯爷?”他轻声询问。 庄芦隐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很大,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 藏海能感觉到他胸膛下有些急促的心跳,以及那周身尚未散去的冷意。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开,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今日朝上,做得很好。”良久,庄芦隐才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陛下圣明。”藏海轻声道。 庄芦隐松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能力,配得上这一切。”他拇指轻轻摩挲着藏海的脸颊,语气低沉而认真,“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有本侯在。” 这一刻,藏海清晰地看到了庄芦隐眼中毫不掩饰的维护与……某种近乎承诺的坚定。他知道,方才在正院,定然发生了一场因他而起的激烈冲突。 心中百感交集。有暖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维护;也有沉重,因自己仍是这侯府内部倾轧的漩涡中心。 他闭上眼,轻轻靠进庄芦隐的怀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无需再多言语。 窗外月明星稀,庭中花香暗浮。 侯府的风波,因庄芦隐强硬的姿态而暂时平息。蒋襄母子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明面发作。 朝堂之上,藏海修订历法之事稳步推进,再无阻碍。皇帝对他愈发倚重,永容王爷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朝臣们见风使舵,对他愈发恭敬。 看似,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最大的变数,似乎只剩下那份在扭曲中萌生、于风雨里飘摇的情感,最终将归于何处。 第81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完)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秋。 新历法在藏海的主持下,历经反复验证与微调,终告完成,并由皇帝下诏,颁行天下。新历精准度远胜旧历,农时推定、节气划分、日月食预报无不吻合,迅速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信服。藏海之名,随之载入史册,成为公认的一代天文大家。皇帝龙心大悦,不仅厚赏钦天监,更准了庄芦隐所请,加封藏海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允其参与经筵,备顾问应对。 至此,藏海已彻底摆脱了昔日那层暧昧不明的身份阴影,以其无可指摘的才华与功绩,稳稳立足于朝堂之上,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学新星。 平津侯府内的暗流,在庄芦隐毫不留情的弹压与藏海自身地位的日益巩固下,渐渐平息。蒋襄夫人依旧掌管中馈,却不再试图挑战庄芦隐的底线,只是将那分冷意深埋心底。庄之甫被庄芦隐强行外放至地方历练,美其名曰“磨砺心性”,实则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与警告。庄之行则似乎终于认清现实,收敛心性,在庄芦隐的安排下,去了边境军中效力,走上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日休沐,藏海难得清闲,正在“藏宅”的书房中整理父亲蒯铎留下的所有手稿笔记,准备将其系统编纂,以期流传后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满书案,空气中浮动着墨香与淡淡的草木清气。 庄芦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未让仆役通报。他站在门边,看着藏海伏案书写的专注侧影。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清俊的眉眼间,少了往日的清冷与隐忍,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宁和与专注。 庄芦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平静。 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拥住藏海。 藏海笔尖一顿,并未回头,只是身体微微放松,靠入那熟悉的怀抱中。 “在忙什么?”庄芦隐低声问,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 “整理先父的手稿。”藏海放下笔,轻声答道,“想着或许能刊印成集,也不算辜负他一生所学。” 庄芦隐“嗯”了一声,手臂收紧了些许。他知道,这是藏海心中的一个结,也是他对自己出身的一种正视与回归。 “很好。”他顿了顿,忽然道,“陪本侯出去走走。” 没有说去哪里,藏海却默契地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两人未带随从,只换了常服,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信步走出了“藏宅”,融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中。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走过宁静的巷陌,最后登上了城中一处不算太高、却可远眺大半京城与远处山峦的土丘。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将天空渲染得瑰丽无比。脚下的京城笼罩在暮色与炊烟之中,万家灯火依次点亮,如同散落的星辰。 庄芦隐负手而立,望着这壮阔而又充满烟火气的景象,久久不语。 藏海站在他身侧,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屋宇,最终落在远方那隐约可见的、属于平津侯府的方向。曾几何时,那里是他无法挣脱的华丽牢笼,是尊严与自由沦丧之地。而如今……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庄芦隐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暮色中,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柔和了许多,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映着天边的霞光,也映着藏海小小的身影。 “还记得本侯将你带回府的那日吗?”庄芦隐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藏海心尖微颤,如何能不记得?那日的惊恐、屈辱与绝望,至今想起,依旧清晰。 “记得。”他轻声道。 庄芦隐深深地看着他:“那时,本侯只想将你看作一件稀世的藏品,牢牢握在手中。”他的目光掠过藏海清俊的眉眼,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在他那双清澈如今却已能映出自己倒影的眸子上,“却未曾想,这块璞玉内里,竟藏着足以撼动星轨、照亮一方天地的光华。”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感慨,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 “更未曾想,”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藏海微凉的手,指尖与他交缠,“有朝一日,本侯这颗冷硬了半生的心,竟会因你而失控,因你而……懂得何为牵绊。” 这话语,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藏海的心上。 他看着庄芦隐,看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尽痛苦,却又在后来以一种扭曲而霸道的方式,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剥离一部分的男人。恨意未曾完全消散,却也与那些不知不觉滋生的悸动、依赖、乃至在权势倾轧中相互扶持生出的复杂情愫,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反手握住了庄芦隐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 “侯爷,”他抬起眼,望向那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条路,崎岖难行,始于强迫,陷于挣扎……或许,永远无法见容于世俗礼法。”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地迎上庄芦隐的视线。 “但既然已行至此处,稚奴……愿与侯爷,一同走下去。” 他唤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只属于至亲之人的乳名。 庄芦隐浑身一震,握着藏海的手猛地收紧。他看着藏海眼中那不再闪躲的坦然与决意,心中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终于被这迟来的、清晰的回应彻底驱散。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所有堤防,他猛地将藏海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揉碎。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低沉,却重若千斤。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京城华灯初上,星河在天际缓缓流淌。 他们相拥立于丘顶,身后是喧嚣的人间烟火,前方是浩瀚的无垠星空。 这一路,从强取豪夺的孽缘起始,历经权谋倾轧与内心的挣扎拷问,于扭曲的土壤中,竟也开出了这般不为世人所容、却又真实存在的、带着刺却也带着温度的花。 无关对错,不论是非。 这只是两个灵魂,在命运的洪流与权力的漩涡中,挣脱了最初的桎梏与伤害后,所能为彼此寻到的,唯一的归处。 第8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番外) 新历颁行,天下称便。藏海以而立之龄,身兼钦天监监正与翰林院侍讲学士,圣眷正浓,名动天下。昔日那些关于他“幸进”、“男宠”的私语,早已在其赫赫功绩与庄重清冷的气度面前,消散殆尽。 平津侯府内部,在经过那场激烈的风波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蒋襄夫人依旧掌管中馈,却将绝大部分心力放在了打理侯府庞大的产业与交际上,对汀兰水榭那边,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庄芦隐似乎也乐得如此,只要不越界,他便给予发妻应有的尊重与空间。 这日恰逢休沐,天光晴好。藏海难得偷得半日闲,并未像往常一样埋首书案,而是命人在汀兰水榭临水的轩窗前摆开了棋枰,独自对着残谱推演。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宁和。修长的手指夹着温润的黑玉棋子,时而沉吟,时而落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与窗外竹叶的沙沙声相应和。 庄芦隐处理完公务,信步走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他挥手制止了欲要通报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到藏海身后,俯身观看棋局。 藏海早已习惯了他神出鬼没的出现,并未回头,只微微侧首,轻声道:“这局前朝国手留下的‘七星聚义’,看似杀机四伏,实则内藏一线生机,颇为精妙。” 庄芦隐于棋道并非顶尖,但眼界格局非凡。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指向棋盘东南一角:“若在此处弃子争先,断其联络,或许可破。” 藏海依言落下白子,果然盘活了大片局势,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赞赏,抬头看向庄芦隐:“侯爷高见。” 庄芦隐享受他这般带着些许崇拜的目光,唇角微勾,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很自然地将人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一同研究起棋局来。 “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摆弄这个?”庄芦隐把玩着藏海一缕垂落的墨发,问道。 “终日埋首案牍,偶也得松快片刻。”藏海放松地靠在他怀里,目光依旧流连于棋盘,“况且,棋道与天象推演亦有相通之处,皆需纵观全局,计算深远。” 庄芦隐低笑:“在你眼中,万物皆可入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骄傲。 两人便这般相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棋路,偶尔争辩几句,多是藏海引经据典,庄芦隐则从大势着手,观点虽异,却意外地和谐。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 入了夏,京城闷热难耐。庄芦隐索性将部分公务挪到了城郊别业处理。这处别业依山傍水,林木葱郁,比城中凉爽许多。最重要的是,此处没有侯府那些无处不在的、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更为自在。 藏海自然也一同跟了来。他如今身份不同,虽仍与庄芦隐同住主院,但起居皆有独立的空间,下人伺候也极有分寸,无人敢怠慢。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藏海午睡方醒,披着件宽松的素色长袍,信步走到临水的凉亭中。亭外荷花开得正好,雨珠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他正凭栏赏荷,却见庄芦隐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份冰镇好的瓜果。 “醒了?尝尝这个,庄子上刚送来的,甜得很。”庄芦隐将瓜果放在石桌上,很自然地拿起一小块,递到藏海唇边。 藏海微微一愣,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就着庄芦隐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瓜肉清甜多汁,冰凉的触感驱散了午后的最后一丝慵懒。 “嗯,很甜。”他低声评价道,目光却有些闪烁,不敢与庄芦隐带笑的眼睛对视。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微窘的模样,心中爱极,却也不再逗他,自顾自地也吃了一块,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过两日便是七夕,听闻城中灯市极盛,可想出去看看?”庄芦隐状似随意地问道。 藏海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尤其是他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公然一同逛灯市,难免惹人注目,引来非议。 庄芦隐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淡淡道:“无妨,微服便是。本侯带你去看场热闹,还需看旁人脸色不成?” 他语气中的笃定与维护,让藏海心中一暖。他确实许久未曾感受过那般寻常的市井烟火气了,便轻轻点了点头:“好。” --- 七夕之夜,华灯初上。 庄芦隐与藏海皆换了寻常富家公子的青衫布袍,未带随从,只让瞿蛟带着两名便装护卫远远跟着,融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 长街上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鱼龙舞动,流光溢彩。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少女们祈求巧智的私语声,交织成一曲生动鲜活的盛世华章。 藏海自幼随父离京,后来身陷侯府,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他虽性子清冷,此刻也不免被这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灯火,带着几分新奇,四下打量。 庄芦隐跟在他身侧,目光却大多落在藏海身上。看着他因一盏制作精巧的走马灯而微微驻足,看着他对摊贩上栩栩如生的面人露出浅淡的笑意,看着他被拥挤的人流撞得微微踉跄时,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小心些。”庄芦隐低声道,手臂顺势下滑,稳稳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相贴,温热传来。 藏海身体微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握得更紧。街上人来人往,并无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一对看似亲密的“友人”。他抬眸,对上庄芦隐隐含笑意与不容拒绝的目光,终是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牵着,继续向前走去。 指尖传来的温度,周遭喧嚣的人声,还有身边这人坚实的陪伴,交织成一种陌生而令人心悸的暖流,悄然包裹着他。他忽然觉得,那些世俗的目光,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行至一处猜灯谜的摊子前,围了不少文人雅士。藏海目光扫过悬挂的谜题,大多浅显,便失了兴趣。正要离开,却听庄芦隐道:“那盏玉兔抱月灯倒别致,赢来给你可好?” 藏海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摊主最高处挂着一盏白玉般的兔子灯,造型灵动可爱,确实精巧。那灯下的谜面也颇为刁钻:“‘有月同行,有星伴生,有口有声,有目不明。’打一字。” 周围已有几人尝试,皆未猜中。 庄芦隐挑眉,看向藏海。藏海略一思索,便已知晓答案,却抿唇不语,只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庄芦隐知他有意考校自己,不由失笑,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朗声道:“可是‘腥’字?月、星为旁,口为声,目不明乃‘眀’之谐音?” 摊主闻言,抚掌笑道:“公子高才!正是‘腥’字!这盏玉兔抱月灯是您的了!” 庄芦隐接过那盏精巧的花灯,转身递给藏海,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如何?” 藏海接过花灯,指尖拂过温润的灯壁,唇边笑意清浅:“侯爷博闻强识,藏海佩服。” 灯火阑珊处,他提着玉兔灯,身侧是高大挺拔的庄芦隐,两人并肩而行,融入茫茫人海,仿佛只是这盛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对知己。 --- 从别业回京后不久,便临近中秋。钦天监事务繁忙,需精确推算祭月时刻,制定仪程。藏海连着几日宿在衙署,与周垣等人反复核算。 这夜,月上中天,清辉遍洒。藏海终于核对完最后一批数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准备歇息。刚走出值房,却见瞿蛟静立院中。 “蒯大人,侯爷请您回府一趟。”瞿蛟躬身道。 藏海微怔,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便随他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 马车并未驶向平津侯府,而是径直回到了“藏宅”。 宅内静悄悄的,仆役似乎都被遣开了。藏海心中疑惑,步入正厅,却见厅内并未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一方天地。 庄芦隐负手立于窗前,闻声回过头来。 “过来。”他朝藏海伸出手。 藏海依言走近。庄芦隐引他走到窗边,指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满月:“忙了这些时日,可曾好好看过它?” 藏海仰头望去,明月如玉盘,清辉皎皎,周围繁星点点,拱卫其侧。他忙于推算,确实许久未曾静心观赏。 “今日推算无误,祭月时刻已定,陛下甚是满意。”藏海回道,以为是汇报公务。 庄芦隐却低笑一声,手臂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谁问你这个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本侯是问你,可曾好好看看这月色?与你我初见时,一般无二。” 藏海心中猛地一颤。 初见……那是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一身缟素,泪眼婆娑,于绝望中被这个男人强势地掳走,命运就此颠覆。 那时的月色,是否也如今夜这般清冷?他已记不真切。只记得那日的惶恐、无助与深入骨髓的屈辱。 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依旧在这个男人怀中,心境却已是沧海桑田。 恨意未曾消弭,却与感激、依赖、欣赏,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扎根于扭曲土壤却顽强生长的情愫,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剥离。 “侯爷……”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庄芦隐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中,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 “稚奴,”他唤着他的乳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过往种种,是本侯强求于你,折你羽翼,伤你至深。这些,本侯都记得。” 藏海闭上眼,长睫微湿。 “但往后岁月,”庄芦隐的声音坚定而深沉,“本侯愿为你撑起一方天地,许你施展抱负,护你周全喜乐。这世间星月同辉,你我……亦当如此。” 这不是道歉,庄芦隐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既定的事实道歉。但这近乎承诺的话语,比任何道歉都更撼动藏海的心。 他转过身,主动回抱住庄芦隐,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前,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窗外,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屋内,一室静谧,唯闻彼此心跳。 那些曾经的伤害与不堪,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抹去。但在这漫长的余生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权力的缝隙中,在星月的见证下,用这般细水长流的日常,去弥补,去抚平,去书写只属于他们的、不容于世俗却真实存在的……归处。 第83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番外2) 时光荏苒,又是三载春秋。 藏海主持修订的新历法已推行数年,其精准便利深入人心,他也因此稳坐钦天监头把交椅,在翰林院中亦以其渊博学识和严谨态度备受尊重。年岁渐长,他周身的气度愈发沉静内敛,昔年那份因遭遇而生的尖锐棱角,已被岁月和成就磨砺得温润如玉,只在那双清澈眸子的深处,偶尔还能窥见一丝属于蒯铎之子的执拗与风骨。 这日午后,藏海正在钦天监值房内审阅各地呈报上来的气象记录,周垣轻叩门扉走了进来。如今的周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年轻灵台郎,在藏海的悉心栽培下,他已升任钦天监丞,成为藏海最得力的臂助,性格也沉稳干练了许多。 “大人,”周垣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之色,“监生们的岁考卷子都已批阅完毕,只是……关于头名的人选,下官与几位博士略有分歧,特来请大人定夺。” 钦天监下设天文生、刻漏生等,定期考核,优异者方可留任或晋升。岁考头名,意义非凡。 藏海放下朱笔,接过周垣递上的几份优等卷子,仔细翻阅起来。多数卷子中规中矩,引经据典,答案标准,可见基础扎实。唯有一份卷子,字迹略显青涩,却在几道涉及星象推演和历法应用的题目上,提出了颇为新颖甚至有些大胆的见解,虽论证尚显稚嫩,逻辑也偶有跳跃,但那跃然纸上的灵性与不拘一格的思路,让藏海微微挑眉。 “此子名为陈蹊,年方十六,是去年刚入监的天文生。”周垣在一旁解释道,“几位博士认为他基础不够牢靠,答案有失严谨,恐难当魁首。但下官观其思路,颇有……颇有大人当年之风。” 最后一句,周垣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他知道藏海不喜旁人妄加比拟。 藏海并未在意,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卷子上。“陈蹊……”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并无印象。他如今事务繁忙,对底层监生并不熟悉。 “传他过来。”藏海合上卷子,淡淡道。 周垣应声而去。不多时,领着一个瘦削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监生服,身形尚未完全长开,低着头,显得有些拘谨,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学生陈蹊,拜见监正大人。”少年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干净,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 “抬起头来。”藏海道。 陈蹊依言抬头。那是一张尚带稚气的脸,肤色微黑,五官算不上顶出色,唯有一双眼睛,黑亮有神,此刻虽努力保持着镇定,却仍能看出几分紧张与……不易察觉的倔强。 藏海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跟随父亲身边,对星空充满好奇与敬畏的自己。 “这道题,”藏海拿起他的卷子,指向其中一道关于月食推算的题目,“你为何认为旧法‘平朔望’在此处适用有误,而主张采用‘定朔’结合黄白交点位移进行修正?依据何在?” 他的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却自有一股威势。 陈蹊显然没料到监正大人会亲自考校如此细节的问题,紧张地抿了抿唇,但提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那份拘谨也散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从《石氏星经》的记载,到前朝某位不为人知的星象家的笔记推论,再到他自己通过连续数月观测记录发现的细微规律,虽引证有些杂乱,语言组织也稍显急切,但那份对学问的痴迷与敢于质疑权威的勇气,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藏海静静地听着,不时插问一两句,问题愈发深入刁钻。陈蹊起初还有些磕绊,后来越说越顺,甚至在某些点上与藏海争论起来,虽面红耳赤,眼神却毫不退缩。 周垣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触怒了监正。 然而,藏海听着那少年虽稚嫩却充满活力的辩驳,看着他眼中那簇因求知而燃烧的火焰,沉寂已久的心湖,竟微微泛起了涟漪。他想起了父亲蒯铎当年是如何耐心引导他,鼓励他提出不同想法,哪怕那些想法在当时看来是多么离经叛道。 “够了。”藏海抬手,打断了陈蹊尚未说完的论证。 陈蹊猛地住口,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与不安,以为自己终究是失败了。 却听藏海对周垣道:“岁考头名,便是他了。” 周垣一愣,随即躬身:“是,大人。” 陈蹊更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藏海。 藏海目光落回他身上,依旧是那副清淡的语气:“你的想法,尚有诸多谬误与不足,基础亦不牢固。” 陈蹊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低下了头。 “但,”藏海话锋一转,“敢于思考,不囿于成见,此乃治学第一要义。从明日起,每日散值后,留一个时辰,本官亲自考校你的功课。”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震得陈蹊呆立当场,连周垣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监正大人……这是要亲自教导?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怎么?不愿?”藏海见他愣着,眉梢微挑。 “愿!学生愿意!”陈蹊猛地回过神来,激动得脸颊泛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学生谢大人栽培之恩!定当勤勉用功,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藏海看着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挥挥手:“下去吧。记住,学问之道,无捷径可走,唯有‘严谨’二字。” “是!学生谨记!”陈蹊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晕乎乎地跟着周垣退了出去,脚步都有些发飘。 当晚,藏海回到平津侯府,与庄芦隐一同用晚膳时,顺口提起了此事。 庄芦隐闻言,放下银箸,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哦?我们蒯大人终于动了惜才之心,要开山收徒了?” 藏海替他布了一筷子他爱吃的清蒸鲥鱼,神色淡然:“谈不上收徒。只是见其心性尚可,不忍明珠蒙尘,随手点拨一二罢了。” 庄芦隐低笑出声,显然不信他这“随手”之说。他了解藏海,表面清冷,内里却极重传承。当年其父蒯铎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如今他功成名就,见到合适的苗子,难免会生出将这门学问传承下去的责任感。 “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庄芦隐饶有兴致地问。 “家境似乎寻常,性子有些执拗,但于星象一道,确有几分灵气。”藏海简单评价道。 庄芦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于他而言,只要藏海高兴,收十个八个徒弟也无妨。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该给那名叫陈蹊的少年家中一些照拂,免得些琐事烦扰到他这难得起了兴致的“老师”。 自此,藏海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固定的日程。每日散值后,他会在值房或者“藏宅”的书房里,单独教导陈蹊一个时辰。从最基础的天文星图、历法原理,到更精深的推演计算、仪器原理,他教得极有耐心,也要求得极为严格。 陈蹊起初在藏海面前十分紧张,但很快便被那浩瀚深邃的学识所吸引,加上藏海虽严厉,却从不无故斥责,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问题所在,引导他自行思考解决。他学得如饥似渴,进步神速。 偶尔,庄芦隐来得早了,便会倚在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教学的场景。看着藏海执笔在纸上勾勒星轨,神情专注而平和;看着那少年聚精会神地聆听,眼中满是崇拜与求知的光芒。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师徒二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 庄芦隐觉得,这样的藏海,身上仿佛也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比那高悬的星辰,更令人心折。 他知道,这不仅是学问的传承,更是一种精神的延续。那个曾经被折断翅膀的稚奴,如今正用自己的方式,为另一个渴望飞翔的少年,撑起一片天空。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而属于蒯氏星象之学的火种,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教导与学习中,悄然传递,等待着在未来,绽放出新的、或许更加璀璨的光华。 第8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番外3) 时值深秋,万木凋零,唯有几株晚菊在庭中傲然挺立,点缀着些许艳色。藏海近来愈发忙碌,不仅钦天监事务繁多,因他精于数算工巧,工部那边遇到些棘手的桥梁修缮核算难题,也常遣人来请教,一来二去,他便也帮着参详几分。 这日,藏海刚从工部衙门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室外的清寒,便被庄芦隐堵在了汀兰水榭的门口。 庄芦隐面色不豫,目光沉沉地扫过他略带疲惫的脸庞,语气听不出喜怒:“工部侍郎李维,今日又来找你了?” 藏海解下披风递给侍女,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向庄芦隐,坦然道:“是。李大人为城西那座旧石桥的承重核算困扰多时,下官只是帮着复核了几组数据。” “只是复核数据?”庄芦隐走近一步,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本侯怎么听说,李维对你推崇备至,几次三番在公开场合扬言,若你肯去工部,他这侍郎之位拱手相让也无不可?” 藏海微微蹙眉。李维此人确有才学,但性子跳脱,说话有时口无遮拦,这类玩笑话想必是传到了庄芦隐耳中,惹他不快了。 “李大人性情豪爽,言语难免夸张,当不得真。”藏海语气平静地解释,“下官志在天文历法,并无意转投工部。” “是吗?”庄芦隐冷哼一声,手指抬起藏海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可本侯瞧着,你近日往工部跑得甚是勤快,倒比回这侯府还要积极。莫非是觉得,那李维更懂得欣赏你的‘才华’?” 这话语里,已带上了明显的酸意与质疑。 藏海心中掠过一丝无奈。他知道庄芦隐掌控欲强,尤其在他们关系缓和、彼此心意渐明之后,这份占有欲似乎有增无减。他试图挣开下巴上的钳制,语气也冷了几分:“侯爷多虑了。下官与李大人只是公务往来,探讨的亦是技术难题。侯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查?”庄芦隐眸色一暗,松开了手,语气却更冷,“本侯何须去查?你如今声名赫赫,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朝中谁不想与你结交?那李维打的什么主意,你真当本侯不知?” 他拂袖转身,背对着藏海,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还是说,你如今翅膀硬了,觉得本侯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这话已是相当重了。藏海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中那股无奈渐渐被一丝委屈和怒气取代。他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与李维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庄芦隐这般无端猜忌,着实令人心寒。 他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解释,只淡淡道:“侯爷既如此想,藏海无话可说。今日乏了,告退。” 说罢,他竟真的绕过庄芦隐,径直向内室走去。 庄芦隐猛地转身,盯着他决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没想到藏海竟敢如此顶撞他,甚至不屑于辩解!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有一丝恐慌。 “站住!”他厉声喝道。 藏海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庄芦隐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藏海吃痛地蹙起了眉。 “蒯藏海,”庄芦隐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今天这个位置!” 藏海猛地回头,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庄芦隐面前燃起了清晰的怒焰:“身份?侯爷是提醒藏海,莫要忘了自己曾是您强取豪夺来的玩物吗?!” 这话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努力维持的温情面纱。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庄芦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看着藏海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伤痛,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藏海趁机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侯爷的恩情,藏海从未敢忘。但这不代表,藏海连与同僚正常往来、施展所学的自由都没有。若侯爷觉得藏海碍眼,或是认为藏海有了二心,大可……” “闭嘴!”庄芦隐猛地打断他,脸色铁青。他听出了藏海未尽之语里的决绝,心中那点恐慌骤然放大,压过了怒火。他不能想象藏海离开会是什么情形。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两人对峙着,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倔强地抿着唇,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良久,庄芦隐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沙哑:“……是本侯失言。” 这近乎道歉的话,让藏海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庄芦隐,只见对方面色依旧难看,但眼神中的暴怒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懊恼与一丝……无措的情绪。 庄芦隐别开眼,似乎有些不自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晚膳备好了,先用膳吧。” 说完,竟不等藏海回应,率先转身向外间走去,背影竟透出几分仓促。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怒气与委屈,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反而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了解庄芦隐,能让这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说出“失言”二字,已是极其难得。方才那番口不择言的争吵,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一种笨拙的、因在意而生的不安。 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还是跟了出去。 晚膳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闷。两人默默用餐,席间无人说话。庄芦隐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闷头喝酒。藏海则垂眸安静地用着饭菜,心思却已飘远。 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并未解决。庄芦隐的掌控欲,与他日益增长的独立性和社会交往,注定会存在矛盾。今日是李维,明日可能又是张维、王维。 用完膳,庄芦隐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但也未像往常那样拥着藏海说话或是处理公务,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藏海洗漱完毕,见他还在,便自行上了床榻,背对着他躺下,准备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床榻微微一沉,带着酒气的熟悉气息靠近。庄芦隐在他身后躺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他揽入怀中,只是静静地躺着。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藏海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侧。 藏海身体微僵,没有动。 那只手在他腰侧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上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度,将他整个人圈进了怀里。庄芦隐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维……”他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他家中有一幼妹,年方二八,据说容貌秀丽,性情温婉……” 藏海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庄芦隐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几次三番接近你,未必没有……联姻之意。” 原来如此。藏海恍然。庄芦隐并非单纯吃味他与同僚交往过密,而是担心李维别有用心,想通过联姻将他拉拢过去。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皇帝的信重,若能招揽为婿,对李维乃至其背后的势力,确实大有裨益。 想通了这一点,藏海心中那点剩余的芥蒂也消散了。他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庄芦隐近在咫尺的、带着些许忐忑的目光。 “侯爷多虑了。”藏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莫说李大人是否有此意尚未可知,即便有,藏海亦无心于此。” “为何?”庄芦隐下意识地追问,手臂收紧了些许。 藏海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藏海此生,已有所归。心之所系,再容不下他人。” 这话如同最醇厚的蜜,瞬间浇灭了庄芦隐心中所有的不安与躁动。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将藏海紧紧箍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记住你的话。”他在藏海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了占有欲,但这一次,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满足。 “嗯。”藏海轻轻应了一声,放松身体,依偎在他怀里。 一场因猜忌而起的风波,就这样在夜色中悄然平息。 翌日,庄芦隐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依旧如常去上朝、处理公务。只是,他暗中吩咐瞿蛟,将李维及其家族的背景、人际关系,乃至其妹的性情喜好,都细细调查了一遍,确认并无其他隐患后,才稍稍放心。 而藏海,也并未因这场争吵就刻意疏远工部。他只是在与李维交往时,更加注意分寸,涉及公务便坦荡往来,私下邀约则一律婉拒。李维也是个聪明人,察觉到他态度有变,虽觉可惜,却也未再强求,依旧保持着友好的同僚关系。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藏海终于完成了对陈蹊第一阶段的基础教导。看着那少年眼中日益坚定的光芒和对学问的虔诚,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日晚间,藏海坐在暖阁里,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庄芦隐处理完手头紧急军报,走进来,见他凝神思索的模样,便无声地坐在他对面,观棋不语。 藏海落下一子,忽然开口道:“侯爷可知,为何星象万千,却能依律运行,亘古不变?” 庄芦隐挑眉,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随口答道:“自是天道有常。” “是啊,天道有常。”藏海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星轨交错,各有其位,互不侵扰,方能成就浩瀚星空。人与人之间,亦当如此。” 庄芦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看着藏海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最后那点因掌控欲而生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 他伸手,越过棋盘,握住了藏海微凉的手,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本侯明白了。”他低声道,“往后,你做你的蒯监正,蒯侍讲。本侯……只做你的庄芦隐。”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园,一片银装素裹。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交握的双手,与彼此眼中,那历经风波后愈发清晰的信任与温情。 青萍之末,风起微澜。幸而,他们终能看清彼此心意,在这纷繁世间,寻到独属于他们的、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独立的相处之道。 第85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 大雍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平津侯庄芦隐正骑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鬃马,慢悠悠地往府邸行去。他今日心情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朝堂之上,那几个老对头依旧像秋后的蚂蚱,蹦跶得令人心烦,不过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此刻,他只想快点回府,喝上一杯初雪煎的茶,图个清静。 身为战功赫赫、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庄芦隐早已习惯了周围人或敬畏或谄媚的目光。他面容俊朗,却因常年浸淫权术战场而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眼风扫过之处,寻常人无不低头避让。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边商铺时,前方一家名为“巧天工”的营造工坊门口,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 “先生大才!此等精妙的榫卯结构,在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高喊着。 庄芦隐微微蹙眉,谁在此地大呼小叫,不成体统。他随意瞥去,目光却瞬间定格。 工坊门口,站着一位青衣男子。 时值暮春,阳光温暖却不灼人,尽数倾泻在那人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身姿挺拔如修竹,墨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脖颈愈发白皙。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个老匠人说话,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色淡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他手中正拿着一个极为复杂的木质模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在灵活地拆卸组合那模型。阳光跳跃在他指尖,那双手仿佛不是在做工,而是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庄芦隐活了三十多年,自认见过美人无数,环肥燕瘦,各具风情。可从未有一人,能像眼前这人一样,瞬间攫取他全部的心神。 那不是一种浓艳逼人的美,而是一种清冷澄澈的“静”。像深山里无人打扰的幽潭,倒映着明月与星空;又像是古籍中走出来的世家公子,带着一身书香与墨韵,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 庄芦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周遭所有的喧嚣——叫卖声、马蹄声、人语声——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青衣身影,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咳。”庄芦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勒住了缰绳,让马儿停在了原地。 这时,那青衣男子似乎解答完了老匠人的疑问,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只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却如同春风吹破了冰湖,瞬间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染开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动与温柔。 庄芦隐看得呼吸一窒。 “藏海先生,您真是我们工坊的贵人啊!这下难题可算解决了!”老匠人感激涕零。 藏海? 庄芦隐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原来他叫藏海。蒯家那个据说天赋异禀,不爱仕途经济,只痴迷于营造堪舆之术的幼子,蒯藏海。 关于蒯家的信息迅速在庄芦隐脑中闪过。钦天监监正蒯铎,为人清正,与他平津侯一系素无深交,但也无仇怨。蒯家家庭和睦,几个儿子也都各有出息。这蒯藏海,更是京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据说其技艺已臻化境,却深居简出,极少应酬。 原来是他。 庄芦隐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若是寻常美人,他或许直接让人打听清楚,一份厚礼送去府上,表明心意便是。可面对这蒯藏海,他那些惯用的权术手段,竟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出来。 他觉得,那样会唐突了这人。 正当庄芦隐沉浸在“如何优雅而不失礼貌地结识美人”这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中时,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以一種极其亢奋的语调,打破了这片他私心圈定的静谧。 “藏海!藏海!我可算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蒯藏海面前,脸上洋溢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正是庄芦隐那个“不成器”的嫡子——庄之行。 庄芦隐眉头瞬间拧紧。这臭小子怎么会在这里?还叫得如此亲热? 只见庄之行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献宝似的递到藏海面前:“这是八珍阁新出的芙蓉糕,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藏海看到庄之行,脸上的那点温和笑意似乎淡了些,但依旧保持着礼貌,微微颔首:“庄小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给你吃怎么能叫破费呢!”庄之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藏海,那眼神里的崇拜和热切,几乎要凝成实质流淌出来,“你上次教我的那个九连环,我解开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当然主要还是你教得好!” 藏海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与过于热情的庄之行拉开一点距离:“小公子天资聪颖。” “嘿嘿,”庄之行挠了挠头,完全没察觉到藏海的疏离,或者说察觉到了也不在意,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藏海,你什么时候有空?城西开了家新酒楼,听说菜品一绝,我请你……” 庄芦隐在高头大马上,将下面的一幕尽收眼底。 看着自己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怂得像鹌鹑,在外头拽得像孔雀的儿子,此刻正围着藏海上蹿下跳,活像一只拼命摇尾巴求关注的大型犬,庄芦隐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混账东西,竟然敢觊觎他看上的人? 虽然这“看上”也才发生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但并不妨碍庄芦隐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悦。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刚刚发现、还没来得及伸手去碰的稀世珍宝,被一只咋咋呼呼的野猴子给围住了。 尤其是看到庄之行试图去拉藏海的袖子时,庄芦隐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下马。 高大的身影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让工坊门口的气氛为之一变。老匠人和伙计们感受到这股压力,纷纷噤声,敬畏地低下头。 庄之行正说得起劲,忽然觉得后背一凉,一种熟悉的、被天敌盯上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僵硬地回过头,果然对上了他父亲那双深邃无波的黑眸。 “父、父亲?!”庄之行吓得差点跳起来,手里的食盒都差点没拿稳,“您、您怎么在这儿?” 庄芦隐没理他,他的目光越过不成器的儿子,直接落在了微微蹙眉看向他的藏海身上。 近距离看,这人更是好看得不像话。皮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像蕴藏着星辰大海。 “蒯公子?”庄芦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刻意放缓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藏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不卑不亢:“平津侯。” 态度疏离,礼仪周全,挑不出错处,却也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庄芦隐心中那股想要将人圈到自己领地的好胜心,更强烈了。 “嗯,”庄芦隐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模型,“巧天工近日在修缮府中一处亭台,蒯公子在此,可是提供了指点?” 藏海还未回答,庄之行就抢着道:“是啊父亲!藏海他可厉害了!那个亭子的飞檐结构出了问题,老师傅们都束手无策,藏海一来,三两下就找到了关窍,还画了新的图纸呢!” 庄芦隐一个眼风扫过去,成功让庄之行闭上了嘴,缩了缩脖子。 “略尽绵力而已,侯爷过誉。”藏海语气平淡。 庄芦隐看着他清冷的模样,忽然生出了逗弄的心思。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能闻到藏海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青竹般的冷香。 “本侯向来赏罚分明。蒯公子帮了府中匠人的忙,于情于理,本侯都该表示感谢。”他微微低头,看着藏海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不知蒯公子可否赏脸,过府一叙?也好让本侯当面致谢。” 庄之行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我爹是不是被掉包了”?他爹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还“赏脸”?还“当面致谢”? 藏海显然也没料到庄芦隐会直接发出邀请,他再次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垂眸道:“侯爷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当侯爷如此重谢。工坊之事已了,在下还需归家,告辞。” 说完,他对着庄芦隐和庄之行分别点了点头,便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青衣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依旧清晰得仿佛自带光环。 庄芦隐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拦,只是眸色更深。 有趣。拒绝他平津侯邀请的人,这京城里,蒯藏海是头一个。 “父亲,您……您找藏海有什么事啊?”庄之行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有点打鼓。他爹该不会是看藏海不顺眼吧?毕竟藏海好像不怎么搭理他…… 庄芦隐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儿子那张写满了“藏海舔狗”四个大字的脸上,冷哼一声:“以后,离他远点。” “啊?为什么?!”庄之行瞬间急了。 庄芦隐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焦急的儿子,想起方才这臭小子围着藏海献殷勤的样子,心中那份莫名的占有欲再次升腾。 他扯了扯缰绳,丢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我看上他了。将来,他或许会是你‘小娘’。” 说罢,不再理会瞬间石化、仿佛被雷劈焦了的庄之行,一夹马腹,骏马轻嘶一声,嘚嘚而去。 只留下庄之行一个人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 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他爹,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庄芦隐,看上了……看上了他奉若神明的藏海?还“小娘”?!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危机感将他淹没。他爹要跟他抢人?!这、这简直是为老不尊!丧心病狂! 不行!他得去告诉藏海!让他小心他爹这个大尾巴狼! 庄之行反应过来,也顾不上手里的芙蓉糕了,拔腿就想往蒯府的方向跑。可跑了没两步,又猛地停住。 他……他好像打不过他爹啊。 而且,他爹要是认真起来,一百个他也不够他爹玩儿的。 庄之行站在原地,看看藏海离开的方向,又看看他爹离开的方向,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混乱。 他的人生,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艰难?! 而此刻,骑在马上的庄芦隐,心情却是由阴转晴,甚至称得上愉悦。 蒯藏海是么? 他回味着那张清冷的面容,那双沉静的眼眸,那阵若有似无的冷香。 很好。 他平津侯庄芦隐,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尝到“一见钟情”的滋味,第一次有了强烈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冲动。 既然看上了,那便没有放手的道理。 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软的也好,硬的也罢,他总要叫那清冷的人儿,心甘情愿地走进他平津侯府,走进他的世界里。 这场“抱得美人归”的战役,他庄芦隐,正式宣布开始了。 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庄芦隐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小子,跟你爹抢人?你还嫩了点。 春风拂过平津侯俊美的脸颊,带起他墨色的发丝。权倾朝野的侯爷,此刻心中盘算的,不再是什么朝堂争斗,边疆战事,而是该如何制定一份详尽的“求亲(娶)计划”。 比如,先从哪个方面入手,才能自然地接近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蒯公子呢? 或许,该找个借口,请他来府里……勘测一下风水? 第86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 蒯府内,藏海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张极为复杂的建筑结构图。他手持细笔,正在图纸上标注尺寸,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周身勾勒出安静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清香。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稚奴!稚奴!”师兄观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不是说好不叫我稚奴了吗?”藏海虽觉无奈,但笔尖未停,只是又应了一声:“何事惊慌?” 观风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似的:“平津侯府……派人送来了拜帖!还有……还有好多礼物!” 藏海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头,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平津侯府?我与平津侯素无往来。” “是啊!所以才奇怪啊!”观风挠着头,“来的那位管家说,是为了感谢稚奴你前几日在‘巧天工’对侯府匠人的指点,还说……侯爷对你的才华十分欣赏,特备薄礼,以表谢意。” 藏海眉头微蹙。那日街头的偶遇,他并未放在心上。平津侯庄芦隐其人,他素有耳闻,权倾朝野,手段狠辣,绝非易于之辈。这样的人,会因为匠人的一点小事而亲自道谢,还郑重其事地送来拜帖和礼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 “礼物退回,拜帖收下,劳观风师兄帮我替我多谢侯爷美意。”藏海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图纸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就说我近日忙于研究,不便见客。” “啊?都、都退回啊?”观风看着礼单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名目——前朝孤本、珍稀墨锭、极品端砚……哪一样不是投藏海所好?这平津侯,打听得很仔细啊。 “嗯。”藏海不再多言。 观风虽觉得可惜,但想到师父那素爱清贫的性子,只好悻悻而去。 藏海看着图纸,却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庄芦隐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黑眸,以及那句低沉磁性的“过府一叙”,莫名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摇了摇头,将这点异样驱散。权贵的心思,他不想猜,也懒得应付。 --- 平津侯府,书房。 庄芦隐听着管家的回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 “礼物全数退回,只收了拜帖?还说……忙于研究,不便见客?”他重复着管家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 管家庄善服侍多年,但不至于恐慌,只流了些许冷汗,躬身道:“是……侯爷,蒯家公子确是这么说的。” 庄芦隐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兴味的弧度。 果然如此。 若藏海轻易就收了礼物,答应见面,反倒无趣了。这份清冷孤高,才配得上他那日惊鸿一瞥的印象。 “无妨。”庄芦隐摆了摆手,“本侯自有计较。”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直接邀请不行,就找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平津侯欲重金礼聘能人异士,为侯府主院及后花园进行全面的“堪舆规划”与“营造修缮”,要求技艺精湛,理念新颖,非顶尖大家不予考虑。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醉心于此道的藏海耳中。他听闻侯府打算引活水造景,重塑山石布局,其中涉及到的水利计算和结构力学,正是他最近研究的兴趣所在。 他沉吟片刻。平津侯此举,倒像是个真心想做点实事的甲方。而且,侯府庭院广阔,结构复杂,若能参与其中,对他的技艺提升和实践验证,无疑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风险在于,要与那位心思难测的平津侯打交道。 权衡再三,对技艺追求的本能还是占据了上风。再者,他蒯藏海行得正坐得直,不过是接个工程,又何惧之有? 于是,藏海便递了名帖,表示愿意参与侯府修缮工程的探讨。 庄芦隐收到名帖时,正在院子里品茶,闻言,唇角勾起一个计划得逞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 这日,藏海带着简单的工具,应邀前往平津侯府。 侯府门楣高大,气派森严。引路的管家态度恭敬,但一路行来,遇到的侍卫、仆从皆屏息静气,规矩极严,透露出主人治下之严苛。 庄芦隐并未在正式的书房见他,而是在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外碧波荡漾,几尾锦鲤嬉戏,偶有鸟鸣,环境倒是清幽雅致。 庄芦隐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但那股迫人的气场依旧存在。 “蒯公子,请坐。”他抬手示意,目光落在藏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今日的藏海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衣,面容平静,举止从容,并未因身处侯府而有丝毫局促。 “谢侯爷。”藏海依言坐下,开门见山,“不知侯爷对府上修缮,有何具体构想?” 庄芦隐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推到藏海面前:“不急。先尝尝这茶,是南边新贡的雪芽。” 藏海看着那杯碧绿清透的茶汤,没有动:“侯爷,在下前来是为商讨营造之事。” “营造之事,亦需静心。”庄芦隐看着他,眸中含笑,“还是说,蒯公子怕本侯在茶中下药不成?”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藏海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只得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好茶。” “公子喜欢便好。”庄芦隐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开始步入正题,将他事先准备好的、确实经过一番考究的“构想”娓娓道来。从水系的引流动线,到山石的摆放寓意,再到亭台楼阁的视角规划,说得头头是道。 藏海起初还带着几分戒备,但听着听着,神情便专注起来。他发现这位平津侯并非附庸风雅,所言确实切中要害,甚至有些想法颇为新颖大胆,与他平日接触的那些固守成规的匠人截然不同。 两人就几个技术难点讨论起来,敞轩内的气氛渐渐从最初的微妙尴尬,转向了专业的交流。 庄芦隐看着藏海谈及专业时,那双清冷的眸子不自觉流露出的神采,心中愉悦更甚。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既认真倾听,又不失上位者的风度。 然而,这份“专业”的氛围,很快就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藏海——!” 一声充满惊喜(且音量巨大)的呼喊由远及近。紧接着,庄之行就像一只脱缰的哈士奇,旋风般冲进了敞轩,目标明确地直奔藏海。 “我就听说你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庄之行冲到藏海身边,眼睛亮得吓人,完全无视了坐在主位上、脸色瞬间黑沉如水的父亲。 藏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适,微微侧身:“庄小公子,我来是与侯爷商讨正事。” “正事好啊!我最喜欢正事了!”庄之行自动过滤了藏海的疏离,一屁股就在藏海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双手托腮,摆出标准的“迷弟”姿态,“你们说到哪儿了?继续继续,我听着!保证不打扰!” 庄芦隐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看着自己儿子那副恨不得摇尾巴的蠢样子,再对比藏海那清雅出尘的姿态,一股“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这牛粪是自己儿子)的糟心感油然而生。 “之行,”庄芦隐开口,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庄之行浑身一僵,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藏海脸上移开,对上他父亲死亡般的凝视,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回父亲,还、还没。” “那还不快去?”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庄之行瘪了瘪嘴,满脸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他可怜巴巴地看向藏海,小声飞快地说:“藏海你等我啊!我做完功课就来找你!我新得了一个好玩的机关盒,你一定要帮我看看!” 说完,在庄芦隐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走了。 敞轩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庄芦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被儿子搅乱的心绪,重新挂上温和(自认为)的笑容:“犬子无状,让蒯公子见笑了。” 藏海摇了摇头,心里却觉得,比起心思深沉、让他捉摸不透的平津侯,那位情绪全写在脸上的庄小公子,反而显得……单纯好懂一些。 经过这一打岔,之前的专业讨论氛围也淡了些。庄芦隐顺势提出,请藏海实地勘察一下府中环境。 藏海自然应允。 于是,平津侯府的下人们,便看到了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他们那位向来威严冷峻、令人望而生畏的侯爷,竟亲自陪在一位青衣公子身边,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侯爷不仅耐心听着那位公子讲解各种晦涩的营造术语,还会适时提出一些问题,态度堪称……和蔼可亲? 更让他们掉下巴的是,侯爷似乎格外“关心”这位蒯公子。 走过石子路时,侯爷会状似无意地提醒:“小心脚下。” 经过低矮的树枝时,侯爷会伸手虚虚挡一下:“留意枝叶。” 甚至在上一个小坡时,侯爷极其自然地伸手,想要去扶藏海的手臂。 藏海反应极快地侧身避开,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疏离:“侯爷,在下自己可以。” 庄芦隐的手顿在半空,从善如流地收回,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反而笑道:“是本侯唐突了,只是见蒯公子身形清瘦,担心……” 藏海打断他:“侯爷,我们还是专注于勘察地形吧。” “好,依你。”庄芦隐从善如流,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藏海身上。 这一路勘察,藏海感觉比绘制十张复杂图纸还要耗费心神。他不仅要观察地形、思考方案,还要分心应对平津侯那无处不在、过于“体贴”的关照,以及那灼热得让他无法忽视的目光。 他开始隐隐觉得,接下侯府这个工程,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个平津侯,似乎……对他别有企图。 而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管家和侍卫们,则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家侯爷,这哪里是在请人看风水搞修缮?这分明是……老房子着火,铁树开花,动了凡心,在追求未来侯夫人啊! 只是看蒯公子那清冷避让的态度,他们英明神武的侯爷,这条“抱得美人归”的路,恐怕还漫长得很呐! 勘察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 藏海婉拒了庄芦隐留饭的邀请,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离开了平津侯府。 庄芦隐站在府门口,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目光深邃,意犹未尽。 虽然今日进展缓慢,甚至屡遭“抗拒”,但他心情却很不错。 至少,他已经成功地将人“骗”进了府里,有了正式接触的理由。 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让这只清冷孤高的鹤,慢慢习惯他的靠近,最终落入他精心编织的网中。 回到书房,庄芦隐铺开宣纸,沉吟片刻,提笔蘸墨。 他不是要处理公务,而是开始罗列下一步的“追求计划”: 一、 以商讨工程细节为名,创造频繁见面机会。 二、投其所好,继续搜集营造、堪舆方面的孤本秘籍。 三、设法隔绝一切干扰因素(重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四、…… 写着写着,庄芦隐自己都失笑摇头。想他平津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何曾为一个人如此费尽心机? 但这感觉,似乎……并不坏。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藏海那双清冷的眸子。 藏海,你逃不掉的。 第87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3) 自那日勘察侯府后,藏海着实清静了几日。 他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图纸与模型之中,试图将平津侯府那过于“热情”的插曲抛诸脑后。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藏海正在院中调试一个改良后的水钟模型,师兄观风又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捧着一个异常考究的紫檀木书匣。 “稚奴……平津侯府又送东西来了。”观风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这次不是拜帖,也不是寻常礼物,说是……借阅。” 藏海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个书匣上。匣子本身已是价值不菲,里面装的东西恐怕更是不凡。他擦净手上的水渍,走过去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新书,而是一本纸页泛黄、显然年代久远的线装古籍。书页上带着淡淡的霉味与墨香,是岁月独有的痕迹。封面上,是几个古朴的篆字——《鲁班秘遗·水部疏注》。 藏海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是早已失传的营造古籍,据说其中记载了许多巧夺天工的水利营造法式,他只在某些残卷的引述中见过书名,寻访多年而不得。庄芦隐竟然能弄到这东西?还……“借”给他看? 这比直接赠送那些珍玩墨砚,手段高了何止一筹。直接戳中了他最难抗拒的软肋。 “送东西的人可说些什么?”藏海指尖轻轻拂过古籍封皮,语气尽量平静。 观风回道:“那位管家说,侯爷知公子精研此道,此书藏于侯府库房亦是蒙尘,不若借与公子这等知己品读参详,方能物尽其用。侯爷还言,此书珍贵,不必归还,公子留在手边时时参阅即可。” 不必归还?藏海眉头微蹙。这份“借阅”,实则与赠送无异,却比直接赠送更多了一份体贴和尊重,让他难以断然拒绝。 拒绝?他看着那本梦寐以求的古籍,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收下,便等于承了庄芦隐一份大人情,且无疑给了对方进一步接近的借口。不收……他实在舍不得。 最终,对知识的渴求压倒了对麻烦的预判。 “……替我多谢侯爷美意。”藏海合上书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书我暂且保管,若侯爷日后需索回,我必原物奉还。” 观风看着藏海那明明心动却强自镇定的样子,心里暗暗咂舌,这平津侯,可真是把自家师弟的脉门摸得准准的。 --- 平津侯府内,庄芦隐听到管家的回报,得知藏海收下了《鲁班秘遗》,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很好,第一步投其所好,成功。 他深知,对于藏海这样心性高洁、物欲淡薄之人,金银珠玉难以动其心,唯有这种倾注其心血志向的学问瑰宝,才能真正敲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吩咐下去,继续留意搜集此类营造、堪舆、机关方面的孤本秘籍,不拘代价。”庄芦隐吩咐道,“找到后,依旧以‘借阅’之名送去蒯府。” “是,侯爷。”管家庄善躬身应下,心里再次为侯爷这“迂回”却精准的追求策略叹服。 然而,庄芦隐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因为那个最大的“干扰因素”——他的好大儿庄之行,又开始不安分了。 庄之行自从得知藏海竟然亲自来了侯府,还跟他爹讨论了半日“正事”,内心就充满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爹看藏海的眼神,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绝对不是什么欣赏才华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还说藏海会是自己的小娘! 为了避免这个可怕的未来,庄之行觉得他必须巩固自己在藏海心中的地位! 于是,庄小公子开始了对蒯府更高频率、更大力度的“骚扰”。 今日提着一笼据说会学人说话的奇巧鹦鹉,明日抱着一个号称从西域传来的、结构复杂的幻方锁,后日又弄来几块奇形怪状、号称能自动聚水的“风水石”……总之,花样百出,热情如火。 这日,藏海正在书房研读那本《鲁班秘遗》,就听得院墙外传来庄之行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 “藏海!藏海!快开门!我找到好东西了!” 藏海无奈地放下书卷。庄之行这般动静,想装作不在都难。 他示意观风去开门。只见庄之行兴冲冲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藏海你看!”庄之行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套制作极其精良的微缩木工工具,从刨、凿、锯、锉到各种特殊形状的刻刀,一应俱全,材质非凡,工艺精湛,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可是‘天工坊’大师封山之作!我求了好久才买到的!送你!” 藏海看着那套工具,确实堪称匠人心中的极品。他神色缓和了些,但依旧摇头:“之行,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宝剑赠英雄,红粉……啊不是,宝刀赠英雄!这工具在你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用处嘛!”庄之行急了,恨不得直接把箱子塞进藏海怀里。 两人正在推辞间,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哦?之行又在送东西?” 藏海和庄之行同时转头,只见平津侯庄芦隐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院门口,身后跟着捧着另一个锦盒的庄善。他依旧是一身常服,但通身的气度却让这小小的院落瞬间显得逼仄起来。 庄之行看到他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下意识地挡在藏海和那箱工具前面:“父、父亲!您怎么来了?!” 庄芦隐没理他,目光先是落在藏海手中那本《鲁班秘遗》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又扫过地上那箱工具,最后才看向自己儿子,语气平淡无波:“本侯寻得几卷前朝园林营造图册,想着或许对蒯公子有所助益,特送来一观。倒是你,整日不学无术,只会拿些俗物来打扰藏海的清静?” “这怎么是俗物了!”庄之行不服气地反驳,“这可是天工坊的精品!” “匠气过重,徒具其形。”庄芦隐淡淡评价,语气里的不屑毫不掩饰。他走上前,从庄善手中接过锦盒,亲自递给藏海,声音放缓:“藏海,这是《永乐宫苑考遗》的残卷,虽不完整,但其中一些布局构思,或许能与《鲁班秘遗》相互印证。” 藏海看着递到面前的锦盒,又看看地上那箱被评价为“匠气过重”的工具,再看看一脸不服又不敢顶嘴的庄之行,以及面前这位姿态从容、出手精准的平津侯…… 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这父子俩,一个像热烈直白的夏日骤雨,扑面而来让人无处可躲;一个像深邃难测的冬日寒潭,看似平静无波,却暗流涌动,悄无声息地浸润包围。 他默默接过锦盒,低声道:“多谢侯爷。” 庄芦隐见他收下,眼底笑意更深,顺势道:“公子正在研读《水部疏注》,若有不明之处,本侯或可一同参详?府中库房尚有与此书相关的几卷札记……” 这是明晃晃的创造下次见面机会了。 庄之行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红了,他爹太狡猾了!用这种他根本插不上话的高端话题来接近藏海! “父亲!我、我也可以帮忙参详!”庄之行梗着脖子喊道。 庄芦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去:“你?《水部疏注》第一章讲的什么?” 庄之行:“……”他连书名都还没记全! 藏海看着这对明显不对盘的父子,尤其是庄之行那副又憋屈又委屈的样子,心中那点无奈忽然消散了些,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轻咳一声,打断了这无声的硝烟:“侯爷美意,心领了。只是参详古籍需静心,不敢劳烦侯爷。至于札记……待我读完手中书卷,再向侯爷请教不迟。” 他既未完全接受庄芦隐的提议,也未彻底拒绝,还顺手安抚了一下快要炸毛的庄之行,“之行,这套工具我心领了,确实精美。不过我已有一套用惯的,此等珍品,还是莫要浪费在我这里。” 庄之行听到藏海叫自己“之行”,语气还算温和,顿时觉得扳回一城,得意地瞥了他爹一眼,虽然工具没送出去,但心里舒坦了不少。 庄芦隐将儿子那点小得意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哼:幼稚。 他今日目的已达——既送了书,又在藏海面前刷了存在感,顺便打压了竞争对手(自己儿子)。见好就收方为上策。 “既如此,本侯便不打扰藏海你清修了。”庄芦隐风度翩翩地告辞,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藏海一眼,“你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来侯府。” 送走了心思深沉的平津侯,又打发走热情过度的庄二公子,藏海看着桌上那本《鲁班秘遗》和锦盒中的残卷,再想想方才那父子俩暗中较劲的场面,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叹一声。 这侯府的“工程”,怕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难缠。 而另一边,庄芦隐回府的路上,已在心中盘算,下次该用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再去蒯府,或者,如何能再次“邀请”藏海过府。 至于庄之行?庄芦隐眼神微冷,是时候给这小子找点“正经事”做做了,比如,送去城外的庄子“静修”几天?或者,给他请个格外严格的骑射师父,消耗掉他过剩的精力? 想跟他抢人?这小子还嫩了一百年。 第88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4) 庄芦隐的行动力向来惊人。 不过两日功夫,庄之行就被一纸调令和一队面无表情的亲兵,“请”去了京郊大营,美其名曰“体验军旅,磨砺心性”,实则就是将他与藏海物理隔绝。任凭庄之行如何跳脚抗议,在自家老爹的绝对权威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只能含着两泡热泪,一步三回头地被“押”出了京城。 最大的干扰源清除,庄芦隐顿觉耳根清净,天地宽朗。他可以更加从容地布局他的“求亲(娶)大业”了。 于是,蒯府的书房里,藏海开始频繁收到来自平津侯府的“学术交流”。 今日是一卷失传已久的《勾股方圆注》,明日是几页据说出自某代营造宗师的《构宅心得残页》,后日又是一套绘制极其精密的《皇陵水利暗道推测图》……每一次,都由管家庄善亲自送来,态度恭敬,言辞恳切,言明侯爷只是“借阅共享”,绝无他意。 藏海面对这些他根本无法拒绝的“糖衣炮弹”,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这些典籍图册确实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学术渴求,许多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在这些前人的智慧面前豁然开朗。他不得不承认,庄芦隐在“投其所好”这方面,精准得可怕。 另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平津侯如此不计成本地示好,所图必然不小。每每想到庄芦隐那双深邃专注、带着毫不掩饰占有欲的眼睛,他就觉得手中的书卷有些烫手。 这日,他刚对《鲁班秘遗·水部疏注》中一段关于“虹吸永动”的设想有了新的理解,正心痒难耐,想要寻一处合适的水域进行实地验证,庄善就又上门了。 这次带来的不是书,而是一份请柬和一句话。 “藏海公子,”庄善笑容可掬,“侯爷说,他在京郊别院有一处活水泉眼,水量、落差都极佳,且僻静无人打扰。侯爷想起公子似乎对水利机关颇有兴趣,若公子不弃,可随时前往别院,那处泉眼及周边空地,公子可随意使用、改造。” 藏海捏着那份材质精良的请柬,一时无言。 这已不仅仅是投其所好了,这简直是把他下一步想做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并且提前把路铺到了他脚下。这种被人彻底看穿、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却又……难以抗拒那实验场地的诱惑。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专业领域的召唤。 “请回复侯爷,藏海……多谢。” --- 京郊别院果然如庄善所言,环境清幽,景致天成。尤其那处活水泉眼,自山石间汩汩涌出,形成一道小型瀑布,注入下方的深潭,水势、落差都堪称完美,正是验证“虹吸永动”设想的天选之地。 更让藏海意外的是,庄芦隐并未出现。 别院的管事恭敬地将他引到泉眼附近,提供了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工具和材料,然后便退到远处,除非召唤,绝不靠近打扰。这给了藏海极大的自由和空间,让他可以完全沉浸在实验的乐趣中。 他挽起袖子,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亲自搬运石料,调整竹管的位置,测试不同口径和角度对水流的影响。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沾着泥土和清水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各种零件,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闪烁着专注而明亮的光芒。 一连几日,藏海都泡在别院里,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庄芦隐始终没有露面,但藏海的每一餐饭食都极其精致可口,且都是他偏爱的清淡口味;他偶尔提及需要的某种特殊材料,第二天必定会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别院的工棚里。 这种无声的、周全的体贴,像渐渐升温的水,让专注其中的藏海一时未能察觉其烫。 直到第五日傍晚,藏海终于成功搭建起一个小型的虹吸循环系统,看着水流依靠巧妙的势能转换和周而复始的虹吸效应,在几根竹管间潺潺流动,无需外力驱动时,他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也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自身后响起。 藏海笑容一敛,回头望去。 只见庄芦隐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下,含笑看着他。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减弱了他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和。 “精妙绝伦。”庄芦隐走上前,目光先是欣赏地看了看那自动运转的水流装置,然后便落在藏海脸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古人纸上谈兵,藏海你却能让其重现于世,果然非凡。” 藏海因实验成功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面对这直接的夸赞,一时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侯爷过奖,不过是验证前人猜想罢了。” “前人猜想,亦需后人实践。”庄芦隐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潺潺水流,语气带着感慨,“这别院泉眼闲置多年,今日因你而焕发生机,是它的荣幸。” 他话语里不着痕迹的恭维和拉近关系的意图,让藏海刚刚松懈的心神又提起了些许。 “还要多谢侯爷提供此处宝地。”藏海客气地回道,试图拉开距离。 庄芦隐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前几日又得了一卷《天工开物》的早期注疏本,其中对‘水铳’、‘风碾’等器械的论述,似乎与你今日所做之物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要一同参详?” 又是古籍!藏海几乎是本能地心动了。他犹豫地看了看天色。 庄芦隐立刻道:“天色已晚,回城不便。若不嫌弃,便在别院用顿便饭?正好可将那卷注疏本取来。” 理由充分,时机恰当,诱惑巨大。 藏海看着庄芦隐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再想想那卷近在咫尺的《天工开物》注疏本,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 “……那便叨扰侯爷了。” 庄芦隐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光风霁月的模样。 “能与藏海共品古籍,探讨学问,是本侯之幸。” 晚餐设在临水的花厅,果然如庄芦隐所说,是“便饭”,菜式精致却不铺张,气氛也比在侯府正厅时轻松许多。庄芦隐显然做足了功课,席间谈论的都是营造堪舆之学,引经据典,见解独到,甚至能提出一些让藏海都需认真思考的问题。 藏海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学术交流的愉悦中,偶尔甚至会因为某个观点的共鸣,而下意识地接上庄芦隐的话头。 庄芦隐看着他渐渐卸下清冷的外壳,露出内里对学问纯粹的专注与热忱,心中那份志在必得,悄然混合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饭后,庄芦隐果然取来了那卷《天工开物》注疏本。两人在灯下并肩翻阅讨论,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时而靠近、时而分开的影子。 直到夜深,藏海才惊觉时辰已晚,连忙起身告辞。 庄芦隐这次没有强留,亲自将他送到别院门口,看着他上了回城的马车。 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庄芦隐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他知道,今夜过后,他在藏海心中,已不仅仅是一个位高权重、难以捉摸的平津侯,更是一个可以交流学问、提供助力的“同行者”。 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而马车里,藏海靠着车厢,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点点灯火,心中一片纷乱。 庄芦隐的耐心、细致、以及对他喜好的精准把握,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么排斥与对方讨论学问时的氛围。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平津侯,果然是个极难应付的角色。自己的防线,在他的“学术攻势”下,似乎正一点点地被侵蚀。 而远在京郊大营、正在啃着冷硬干粮的庄之行,猛地打了个喷嚏,莫名觉得后背一凉。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愁肠百结:藏海,你一定要坚守住啊!千万别被我爹那些“糖衣炮弹”给腐蚀了!等我回去!一定要等我回去! 第89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5) 自京郊别院那晚后,庄芦隐明显感觉到藏海面对他时,那层坚冰般的防御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隙。虽依旧清冷疏离,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将“拒绝”二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庄芦隐深谙趁热打铁之理,更是将“学术交流”发挥到了极致。他不再总是邀请藏海过府,反而时常“纡尊降贵”,亲自带着新寻得的典籍或疑难问题前往蒯府请教。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午后才过片刻,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阴沉下来,乌云翻滚,闷雷阵阵,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庄芦隐正与藏海在书房探讨一幅前朝地宫通风结构的复原图,窗外忽的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 “这雨来得急。”庄芦隐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看来,本侯今日要厚颜在府上多叨扰片刻了。” 藏海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暴雨,又瞥了一眼案上才讨论到一半的图纸,点了点头:“侯爷若不嫌弃,便在舍下暂避片刻。” 这正是庄芦隐求之不得的。他重新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方才的讨论。 然而,这场雨却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持久和猛烈。狂风卷着雨水,不时从窗户的缝隙侵入,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意。书房里虽点了灯,但在晦暗的天色下,光线依旧显得有些不足。 藏海起身想去将窗户关严些,不料脚下不小心绊到了堆放在地的一卷图纸,身形一个趔趄。 “小心!” 庄芦隐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见状几乎是本能地起身,长臂一伸,稳稳地揽住了藏海的腰,将人带向自己。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松墨冷香的气息瞬间涌入庄芦隐的鼻尖。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青衣,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腰肢的劲瘦与温度。藏海比他想象中还要清瘦些,但并非弱不禁风,那肌理中蕴含着常年亲手劳作形成的柔韧力量。 藏海显然没料到会突然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身体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抬手抵在庄芦隐胸前,试图拉开距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绯色。 “放开。”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庄芦隐依言松手,但扶在他臂弯的手却并未立刻撤离,确保他站稳后才收回。他面上带着关切,语气真诚:“可有扭到?” “……无妨。”藏海迅速后退两步,拉开了安全距离,垂眸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那被触碰过的腰侧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灼热温度,让他心头莫名有些发躁。 这只是个意外。他对自己说。 庄芦隐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刻意避开的视线,心中如同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愉悦的涟漪。他知道,对于藏海这样性情清冷、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的人而言,方才那短暂的贴近,足以在他心湖投下一颗石子。 “这风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庄芦隐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看来,今日这幅地宫图,我们是注定要钻研到底了。”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图纸,神情专注,仿佛方才那个趁机揽人入怀的登徒子与他毫无关系。 藏海定了定神,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图纸上。然而,书房外呼啸的风雨声,身旁之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都让他难以像平日那般完全沉浸其中。 雨势渐小,但依旧淅淅沥沥未停。观风提着食盒进来,摆上了几样简单的点心和热茶。 “侯爷,藏海,先用些茶点垫垫吧,这雨看着还得下一阵。”有外人在,十分乖觉得用大名替换掉稚奴这个小名的观风说着,忍不住偷偷瞄了庄芦隐一眼。这位侯爷陪着藏海在书房待了快两个时辰了,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他竟然还如此气定神闲……果然不是一般人。 庄芦隐道了谢,很自然地拿起一块杏仁酥,却没有自己吃,而是极其自然地递到了藏海面前:“藏海,先吃点东西。” 这动作太过熟稔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藏海微微一怔,看着递到眼前的点心,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观风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庄芦隐却仿若未觉,见藏海不接,便轻轻将点心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温声道:“讨论许久,也该歇歇了。你方才似乎对那处通风口的设计有所疑虑,不如边吃边想?” 他总能找到最恰当的理由,将那些带着亲近意味的举动,包裹在“学术探讨”或“关心”的外衣下,让藏海即便觉得不妥,也难以强硬拒绝。 藏海沉默地拿起那块杏仁酥,小口吃着,味同嚼蜡。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嘹亮无比的呼喊,穿透雨幕直冲进来: “藏海——!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 是庄之行! 只见庄小公子浑身湿透,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大型犬,头发黏在额头上,衣服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他却浑然不顾,眼睛死死盯着书房内的两人,尤其是看到他爹竟然和藏海同桌而坐,姿态“亲密”地共用茶点时,那眼神里的委屈和控诉几乎要化为实质。 “父、父亲!您怎么……怎么在这儿?!”庄之行声音都在发颤。他好不容易从京郊大营那个“鬼地方”偷跑回来,心心念念第一时间来见藏海,结果却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庄芦隐看着儿子这副狼狈不堪、坏他好事的模样,刚刚因为与藏海“意外”亲近而好转的心情,瞬间晴转多云,眼神冷得像要结冰。 “庄之行,”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谁准你私自回京的?” 庄之行被他爹的眼神冻得一哆嗦,但看到藏海,勇气又莫名涌了上来,梗着脖子道:“我……我营中休沐!对!休沐!” “休沐?”庄芦隐冷笑,“本侯怎么不知,京郊大营的休沐日是今日?看来,那里的规矩还是太松了。” 藏海看着眼前这再次上演的、鸡飞狗跳的父子对峙,尤其是庄之行那副落汤鸡似的可怜模样,心中那点因庄芦隐靠近而产生的纷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些,甚至生出一丝无奈的好笑。 这对父子,真是…… 他放下只咬了一口的点心,起身对观风道:“观风师兄,带庄二公子去换身干净衣裳,再煮碗姜汤来。” “好好好!”从见到庄芦隐跟藏海的亲密举止后就浑身不得劲的观风如蒙大赦,赶紧上前拉住还想说什么的庄之行,“庄二公子,快随我来,小心着凉!” 庄之行被观风半拉半拽地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哀怨地看了藏海一眼,又警惕地瞪了他爹一眼。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经过庄之行这一打岔,之前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氛早已荡然无存。窗外的雨声也渐渐停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 庄芦隐面色不虞。好好的二人世界,又被这混小子给搅和了。 藏海却觉得轻松了不少,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涌入,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雨停了,侯爷。”他背对着庄芦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今日讨论便到此吧,多谢侯爷带来的图册。” 这是委婉的送客了。 庄芦隐看着他那清瘦挺拔、仿佛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背影,心中那股志在必得的火焰,烧得更加旺盛。 他起身,走到藏海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藏海感受到他的存在。 “图册便留在你这里,慢慢看。”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安静的、带着水汽的空气里,别有深意,“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藏海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方才被庄芦隐揽过的腰侧。 “来日方长……”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庄芦隐不会轻易放弃。而他自己……那看似坚固的冰层之下,似乎真的有哪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而被观风强行灌下一碗姜汤、裹着干爽衣服的庄之行,则蹲在廊下,看着自家老爹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他爹得逞!他得想个办法,让藏海看清他爹的真面目!虽然……他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坏的真面目,除了年纪大点、心思深点、手段狠点、还总娶他的心上人想当他“小娘”之外…… 庄小公子陷入了深深的、且注定徒劳的苦恼之中。 第90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6) 时值深冬,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之下,平津侯府别院的梅花却凌寒盛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幽香沁脾,成了京中一景。 庄芦隐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邀约”理由。一份制作精雅、言辞恳切的请柬送到了蒯府,邀藏海过府赏梅,并言明亦有几位精通园林艺术的清客在场,可一同探讨雪景与梅林的营造意境。 藏海本欲推辞,但看到“营造意境”四字,又想到自己前番承了庄芦隐借阅古籍、提供实验场地的人情,若一再拒绝,反倒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应下了。 赏梅宴设在别院的“暗香疏影阁”,四周梅林环绕,阁内暖炉融融,酒香氤氲,确实是个风雅所在。除了藏海,庄芦隐也确实请了两位在园林设计上颇有造诣的老先生,席间谈笑风生,气氛倒也融洽,并未如藏海预想的那般尴尬。 庄芦隐今日穿着墨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更衬得他面容俊朗,气度雍容。他作为主人,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落,大部分时间都在引导着关于梅林布局、雪景借景等专业话题,目光偶尔落在安静倾听的藏海身上,也很快移开,分寸掌握得极好。 藏海渐渐放松了警惕,与那两位老先生就一处假山与梅树的呼应关系讨论起来,神情专注,偶尔说到精妙处,眼中也会掠过一丝清亮的光彩。 庄芦隐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边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藏海在舒适、专业的氛围里,习惯他的存在,消弭对他的戒备。 然而,这份和谐并未持续太久。宴至中途,一位与平津侯府素有来往、颇有些附庸风雅的官员,许是饮多了几杯,带着几分讨好之意,笑着对庄芦隐道:“侯爷这别院的梅花年年盛开,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见侯爷与蒯公子在此,梅姿清骨,相得益彰,方才觉得这景致终是圆满了!哈哈……” 这话里的暗示已十分明显,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另外两位老先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头抿茶。 藏海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面上看不出情绪,但指尖却微微收紧。 庄芦隐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并未如常人预料那般呵斥那官员唐突,或是急于澄清,反而从容一笑,目光温和地看向藏海,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张大人此言,倒让本侯想起一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世间清景难得,知己更难得。藏海风姿卓然,心性澄澈,确非寻常俗物可比,与本侯这园中寒梅,倒是同样的……惹人珍爱。”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接了那官员的奉承,将其拔高到“知己”“清景”的层面,又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藏海的欣赏与……占有欲。“惹人珍爱”四个字,被他用那低沉磁性的嗓音缓缓道出,在这暖阁梅香之中,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意味。 这几乎等同于当众宣告了他对藏海的心思! 那官员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侯爷高见!高见!是下官俗了,俗了!” 另外两位老先生也捻须微笑,一副“果然如此”“我等早已看穿”的模样。 藏海只觉得周遭的目光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那些原本停留在梅花上的欣赏,此刻似乎都掺杂了别的意味,聚焦在他身上。他放下酒杯,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看向庄芦隐,语气平淡无波:“侯爷谬赞,藏海愧不敢当。梅花高洁,自有风骨,非人可拟,亦非……物可属。” 他这话,既是自谦,更是明确地划清界限,反驳了庄芦隐那“惹人珍爱”的论调,暗示自己并非可被占有之物。 阁内气氛顿时又有些凝滞。 庄芦隐却丝毫不觉尴尬,反而朗声一笑,举杯道:“好一个‘非物可属’!是本侯失言,当罚一杯。”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动作潇洒流畅,随即又看向藏海,眸色深邃,话锋一转,“不过,在本侯心中,藏海之才,之品性,确比这满园梅花,更值得倾心相待。” 他再次将“倾心相待”摆在了明面上,姿态坦荡,反倒让人无法再抓着前一句话不放。 藏海抿紧了唇,不再言语。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与庄芦隐进行口舌之争并无意义,只会让旁人看更多笑话。 接下来的宴席,藏海明显沉默了许多。无论旁人如何引逗话题,他都只是简短应答,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庄芦隐也不再刻意寻他说话,只与那两位老先生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番惊人的宣告只是随口一提。 宴席终散。 藏海起身告辞,一刻也不想多留。 庄芦隐亲自送他出阁,踏着满地琼碎,走在梅林小径上。寒风卷着梅香,吹动两人的衣袂。 “今日之事,藏海莫要放在心上。”庄芦隐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本侯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或许方式直接了些,但……不欲隐瞒。” 藏海脚步未停,目视前方:“侯爷的心意,藏海知晓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庄芦隐轻笑一声,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你痴迷营造堪舆,探寻天地至理;我执掌权柄,亦是在这人间构筑秩序。如何就道不同了?更何况,你我探讨古籍、验证机关之时,岂非志趣相投?” 藏海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清冷的眸子在雪光映照下,如寒星般明亮:“侯爷所求,恐非仅是志趣相投。” 庄芦隐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坦然道:“是。本侯贪心,既要志趣相投,更要……心之所向。”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直接,仿佛要穿透那层清冷的外壳,直抵内心最深處。藏海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雪夜路滑,藏海公子慢行。”庄芦隐没有再逼近,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候在二门处的马车过来,“改日,再与你探讨那‘虹吸永动’的改进之法。” 他又搬出了学术诱惑。 藏海没有回应,沉默地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藏海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庄芦隐方才的话语。 “惹人珍爱……” “倾心相待……” “心之所向……” 一句比一句直白,一句比一句……撼动人心。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木石。庄芦隐这段时日的步步为营,耐心细致,他皆看在眼里。那些精准投递的古籍,那次恰到好处的别院提供,还有今晚当众近乎宣告主权般的维护与表白…… 厌恶吗?似乎并不。更多的是无所适从,是一种坚固世界被强行闯入的慌乱。 他知道庄芦隐是认真的。这位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在用他的方式,郑重地、甚至有些霸道地,追求他。 而自己的心,似乎也在那密集的“学术攻势”和猝不及防的直球表白下,悄然松动了一角。 这绝非好事。藏海蹙紧眉头。 与此同时,赏梅宴上平津侯当众“表白”蒯家公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在京城某个圈子里传开。 自然,也传到了刚刚因“表现良好”被允许回京、正摩拳擦掌准备继续“捍卫”藏海的庄之行耳中。 “什么?!我爹他——!他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庄之行气得在房间里直跳脚,一把摔了手里的新得的蛐蛐罐,“无耻!太无耻了!这是逼宫!这是强取豪夺!”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了几圈,猛地一拍大腿:“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让藏海知道,我爹他……他年纪大!不解风情!还、还管东管西!跟他在一起一点都不自由!” 可怜的庄小公子,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这么几条苍白无力的“罪状”。 而平津侯府书房内,庄芦隐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花,唇边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冰层已裂,缺口已开。 接下来,便是徐徐图之,静待那清冷之人,自愿踏入他早已备好的温柔陷阱之中。 他有这个耐心,更有这个自信。 第91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7) 赏梅宴后,庄芦隐能明显感觉到藏海筑起的那道墙更高了。不再仅仅是清冷疏离,更添了几分刻意回避的意味。庄芦隐送去的典籍,藏海依旧会收下,却不再轻易就书中疑难与他深入探讨;发出的邀约,十有**会被以“潜心研究”为由婉拒。 庄芦隐心知肚明,是自己那日操之过急的“主权宣告”,惊着了这只警惕的鹤。他并不懊恼,反而觉得那日藏海被逼出锋芒的反驳,比平日无波无澜的模样生动得多。 只是,这僵局需打破。而打破僵局的钥匙,似乎……有点不够用了。 连日恶补的营造堪舆知识,在应对初期那些基础讨论时尚能游刃有余,但随着藏海偶尔(在他刻意引导下)提及一些更精深、更偏门的领域,庄芦隐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他毕竟是个武将,权谋征伐才是他的主场,那些繁复的榫卯结构、玄奥的风水理论、精密的流体计算,若非为了接近藏海,他怕是此生都不会涉猎如此之深。 这日,他又带着一本新寻来的《异形木经》前往蒯府。书中记载了许多奇特的木材处理与连接技法,他料想藏海会感兴趣。 果然,藏海见到书,清冷的眸子亮了一下,接过便翻阅起来。庄芦隐心中微定,顺势提出几个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关于书中“曲木矫形”之法的问题。 起初,藏海还能简洁回答。但当话题深入到一个名为“千机锁”的复杂结构时,庄芦隐的提问开始显得浮于表面,甚至有些……不着边际。 “侯爷可知,这‘第三重簧片’的受力点,并非在您所说的位置。”藏海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指尖点在书页一处极其细微的标注上,“若按侯爷所言安装,非但无法锁死,反而会崩坏整个机括。” 庄芦隐:“……”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他确实没注意到那个细节,方才的论断纯属基于前文逻辑的推测。 藏海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但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让庄芦隐生平第一次,在一个于自己而言堪称“文弱”的人面前,感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就在这时,一旁察觉到庄芦隐对自家师弟的不轨之心而特意找了个伺候笔墨的理由留下来的观风,大概是觉得气氛太闷,没话找话地嘟囔了一句:“这图看着是精妙,就是画得忒小了些,标记也模糊,难怪看岔……” 他本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室内却格外清晰。 庄芦隐眸光微动,顺势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自嘲:“看来,是本侯年纪大了,眼神不济,竟未看清这关键之处。连日研读这些微末细节,确实有些耗神。”他顿了顿,看向藏海,语气坦然,“不瞒藏海,这些营造之学,于本侯而言,实是半路出家,远不及你浸淫多年,根基深厚。前番与你讨论,多是靠着临时抱佛脚,强记硬背罢了。” 他竟直接承认了! 藏海微微一怔。他早已隐约察觉庄芦隐的知识储备有些“虚浮”,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不学无术”。这与他认知中那位权倾朝野、虽谈不上算无遗策,却也颇有沟壑的平津侯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看着庄芦隐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疲惫,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类似“尴尬”的情绪,藏海心头那点因被冒犯而升起的不悦,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庄芦隐,比起那个除了年纪之外处处能投己所好,看似完美的侯爷,要……真实一点。 “侯爷军务繁忙,能抽空涉猎此道,已属难得。”藏海垂下眼眸,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他重新执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清晰地将那“千机锁”的结构拆解绘制出来,并在一旁细细标注,“受力点在此处,需与下方卡榫联动,方能万无一失。” 他的声音清润,讲解条理分明,指尖划过纸面,带着一种专注于技艺本身的纯粹魅力。 庄芦隐凝神听着,目光却渐渐从图纸,移到了藏海低垂的眉眼,微抿的淡色薄唇,以及那截在青衣衬托下愈发白皙的脖颈上。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藏海清冷的讲解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墨香氤氲,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靠得近了,庄芦隐甚至能闻到藏海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了松木与冷墨的清淡气息。他的心跳,在不经意间,漏跳了一拍。 “……如此,便可成型。”藏海讲解完毕,放下笔,一抬头,却正对上庄芦隐近在咫尺的、过于专注的目光。那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绪。 藏海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庄芦隐却先他一步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藏海,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以往只觉这些机巧之物不过是奇技淫巧,今日方知,其中亦有大智慧,有大专注。能沉心于此道者,心性必然纯粹……惹人倾慕。”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带着钩子,直直撞入藏海耳中。 藏海只觉得耳根猛地一热,方才讲解时的从容瞬间消失无踪。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图已绘明,侯爷自行参详即可。我……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甚至不敢再看庄芦隐一眼,转身便快步离开了书房,背影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 庄芦隐没有阻拦,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的笑意。 他伸手,拿起那张还带着藏海指尖温度的草图,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清隽有力的笔迹。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偶尔暴露一点无伤大雅的“弱点”,卸下一点无懈可击的伪装,效果似乎……比步步紧逼更好。 而更重要的是,在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靠近中,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名为心动的声音,愈发响亮,不容忽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个人站在他身边,更是要这颗清冷的心,为他而跳动。 与此同时,偷偷趴在窗外偷听(并再次被他爹的无耻震惊到)的庄之行,看着藏海慌乱离开的背影,急得抓耳挠腮。 “完了完了!藏海脸都红了!他是不是被我爹的花言巧语骗到了?!”庄之行捶胸顿足,“不行!我得去提醒他!我爹他就是个老狐狸!他根本不懂营造!他都是装的!” 然而,当他正要追出去,准备揭穿他爹的“真面目”时,却见他爹正拿着那张草图走出了书房,见他又偷跑出军营也不生气,反而看得无比认真,甚至还指着上面一处,语气无比自然地问他:“之行,你来看看,此处结构,若是用在军械弩机的扳机上,是否可增强其机括联动之效?” 庄之行:“……”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线条和标注,脑子一片空白。 他爹……好像也不是完全在装?至少,这活学活用的本事,他是拍马也赶不上。 庄小公子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挫败与迷茫之中。他爹这路子,怎么越来越野,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92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8) 这日,庄芦隐未递拜帖,信步便往蒯府走去。手中拎着新得的一匣子前朝工匠的随笔札记,想着或许能博藏海一展颜。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径直往藏海常待的书房寻去,却扑了个空。 正疑惑间,隐约听见后院传来水声与人语。他循声而去,绕过一丛翠竹,眼前景象却让他顿住了脚步。 后院井台旁,藏海正卷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劲瘦的小臂,俯身在一个大木盆前,用力搓洗着衣物。初春的井水尚带寒意,将他指尖冻得微微发红。他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寻常衣物,而是什么需要精心处理的精密零件,连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师兄观风则在一旁费力地拧干一件刚洗好的长衫,嘴里絮絮叨叨:“……师父也真是,非得强调什么‘自食其力’,留我们俩看家,连个浆洗的婆子都不让请……这手都快泡秃噜皮了……” 庄芦隐站在月洞门下,看着眼前这与“风雅”、“清贵”毫不沾边,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一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早知道蒯铎为官清正,家风简朴,却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藏海,这个在他心中如冰雪如琉璃、只该与典籍模型为伴的人,竟在此亲手操持这等琐碎杂务?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心疼,以及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他想将这人从那冰冷的井水边拉开,想将他那双巧夺天工的手好好护着,想让他从此再不沾阳春水,只做他喜欢的事,只看他喜欢的书。 “侯爷?”还是观风先发现了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湿衣服差点掉地上。 藏海闻声抬起头,看到庄芦隐,也是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将沾满泡沫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庄芦隐的眼睛。 “侯爷怎么来了?”藏海直起身,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庄芦隐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迈步走过去,目光扫过那盆脏水和堆在一旁的待洗衣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路过,顺道来看看。”他将手中的书匣递给观风,“新得的几本札记,或许有用。” 观风连忙在衣服上擦擦手,恭敬接过。 庄芦隐的视线重新落回藏海身上,看着他被冷水激得泛红的指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这些粗活,何须亲自动手?本侯府上有的是手脚麻利的下人……” “家规如此,不敢劳烦侯爷。”藏海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坚持,“父亲常言,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些许小事,尚可应付。” “蒯大人高义。”庄芦隐从善如流地赞了一句,话锋却随即一转,“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力有时尽,将精力耗费于此等杂务,岂非耽搁了正事?譬如那‘千机锁’的改进,若有更多时间钻研,想必能更臻完善。” 他又搬出了学术研究作为理由。 藏海沉默了一下。庄芦隐的话,确实戳中了他偶尔也会有的念头。时间若都花在这些琐事上,钻研技艺的时间自然便被挤压了。 庄芦隐见他神色微动,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意味:“本侯并无他意,只是惜才。不若这样,本侯拨两个稳妥的下人过来,只负责浆洗打扫,绝不多言多语,更不会打扰你清修。如此,你可专心于营造之事,岂不两全其美?” 他自认考虑周全,姿态也放得足够低。 然而,藏海却缓缓摇了摇头:“侯爷好意,藏海心领。只是蒯家有蒯家的规矩,父亲不在,我更不能擅改。自力更生,亦是修行一种。” 他的拒绝依旧干脆,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庄芦隐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此事强求不得。他心中那股想让藏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念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只是,他明白,对藏海这样的人,硬来是行不通的。 他目光扫过井台旁那堆未洗的衣物,又看看藏海那双本应执笔抚琴、此刻却泡在冷水里的手,忽然道:“既如此,本侯今日无事,便在此看看。” 说着,他竟撩起那价值不菲的锦袍下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副打算长久观摩的架势。 藏海和观风都愣住了。 “侯爷,这……这如何使得?”观风结结巴巴地道。让平津侯看着他们洗衣服?这画面想想都惊悚。 “无妨。”庄芦隐姿态闲适,目光却始终落在藏海身上,“本侯也想见识见识,蒯家的‘修行’。” 藏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比冰冷的井水更让他难以招架。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重新蹲下身,埋头用力搓洗衣物,试图忽略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然而,庄芦隐的存在岂是那么容易忽略的?他虽不说话,但那周身的气场,那专注的目光,都让这方小小的后院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观风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拧衣服的力气都大了几分。 庄芦隐看着藏海微红的耳根,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看着他偶尔甩动发丝时溅起的水珠……心中那股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他忽然发现,比起那个在书房里清冷如谪仙、谈论起学问来光芒四射的藏海,眼前这个带着烟火气、甚至有些笨拙地搓洗衣物的藏海,更让他……心动。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权谋算计、沙场征伐,他游刃有余;风花雪月、美人环绕,他亦能片叶不沾身。可面对这样一个在生活琐事中坚持“修行”的藏海,他那些惯用的手段似乎都失了效,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靠近、想要拥有的冲动。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到井边。 藏海警惕地抬头看他。 却见庄芦隐并未碰那些衣物,而是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然后……拿起了井绳。 “本侯帮你打水。”他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藏海彻底怔住。 连观风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坚定地将井桶放下,提上,将清冽的井水倒入旁边的空盆中。水花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也浑不在意。 “侯爷!”藏海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想阻止。 “怎么?”庄芦隐停下动作,看向他,黑眸深邃,“蒯家的规矩,莫非不许旁人帮忙打水?” 藏海一时语塞。 庄芦隐唇角微勾,继续着他的“帮忙”。他打水的动作谈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与他平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形象格格不入。 但藏海看着他那专注打水的侧影,看着他被水渍沾湿的袖口,心中那堵冰墙,似乎又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这个人,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他不再说什么,沉默地回到木盆边,继续搓洗。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些许。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在井台边投下斑驳的光影。水声哗啦,无人说话,气氛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凝滞,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和。 庄芦隐用这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固执地参与到了藏海的生活里。 他想让藏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让藏海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靠近。 哪怕只是帮忙打一桶水。 而对藏海而言,这或许是比任何珍贵古籍、任何精妙讨论,都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攻势”。 远在封禅台工地的蒯铎,莫名打了个喷嚏,抬头望了望京城方向,喃喃道:“怎么总觉得……家里白菜好像被什么惦记上了?” 第93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9) 自那日井台旁“帮忙”打水后,庄芦隐出现在蒯府的频率更高了。他不再总是带着深奥的典籍或难题,有时仅仅是拎一包新出的点心,或是提一篮时令鲜果,美其名曰“路过”,实则那路线规划得精准无比,必定要“路过”蒯府后院。 这日,他又“路过”时,藏海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对着一块形状奇特的木料发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料边缘,眉头微蹙。 庄芦隐放下东西,很自然地凑近:“遇到难题了?” 藏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下意识地伸手指着木料一处:“此处纹理走向刁钻,若要顺着纹理雕刻,结构便不稳固;若逆纹,又极易崩裂……” 他边说边用手指在木料上比划,庄芦隐的目光却瞬间被他右手虎口处一道不甚明显、却依旧能看出是新添的浅褐色疤痕吸引住了。那疤痕不长,但落在藏海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手怎么了?”庄芦隐打断他,声音沉了几分。 藏海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随即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拢入袖中:“前几日打磨零件时,凿子滑了一下,小伤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庄芦隐的心却像是被那凿子狠狠凿了一下。他几乎能想象出,那锋利的金属是如何划破这双灵巧精致的手。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猛地窜起。 “小伤?”庄芦隐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捉住了藏海试图藏起的手腕。他的动作快而坚决,带着武将不容抗拒的力道。 藏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要挣脱:“侯爷!” 庄芦隐却握得更紧,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抚过那道疤痕边缘尚未完全脱落的痂。他的指尖粗糙,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触感与藏海细腻的皮肤截然不同。那微砺的摩擦感,让藏海从手腕到心尖都泛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这就是你所谓的‘尚可应付’?”庄芦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气,更多的却是藏海听不懂的……疼惜?“连双完整的手都护不住,还谈何钻研技艺,扫天下?”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藏海心上。他想反驳,想说这只是意外,想说这伤很快就好,但对上庄芦隐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深邃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庄芦隐看着他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无措的眼睛,心头那股火气像是被冰水浇了一下,瞬间熄了大半,只剩下满腔酸涩的柔软。他叹了口气,松开钳制他手腕的手,却转而用掌心整个包裹住他微凉的手背。 “藏海,”他的语气缓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知你心性高洁,不愿依附于人。但人非铁石,总有力不能及之时。让我帮你,可好?不必你改变什么,只让我……护着你些,至少别让这些无谓的琐事与意外,损了你这双巧手。” 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烙进藏海的骨血里。那话语中的恳切与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比任何直白的表白都更具冲击力。 藏海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背烫得惊人,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他想抽回手,身体却不听使唤。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擂鼓般作响。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庄之行标志性的大呼小叫:“藏海!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 庄小公子兴冲冲地抱着一盆据说能夜间发光的“夜光蒲”闯进来,一眼就看到他爹正紧紧握着藏海的手,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贴在一起,而他心目中清冷如雪的藏海,竟然……脸红了?! 庄之行手里的花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泥土撒了一地。他指着两人,手指颤抖,声音悲愤得变了调:“你、你们……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父亲!你放开藏海!” 庄芦隐缓缓松开手,面不改色地转身,看向自己那永远在坏好事的儿子,眼神冷得能冻死人:“之行,你的规矩呢?” 庄之行被他爹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但看到藏海迅速抽回手、侧过身去掩饰泛红耳根的模样,勇气又涌了上来(或者说,是醋意冲昏了头脑):“规矩?父亲您抓着藏海的手就有规矩了吗?!藏海!你别怕!我保护你!”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将藏海挡在身后。 藏海:“……”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庄芦隐看着儿子这副护食般的蠢样子,怒极反笑:“保护?就凭你?连盆花都端不稳。” 庄之行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我那是没拿稳!总之,你不准欺负藏海!” “本侯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庄芦隐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看来京郊大营的操练还是太轻闲了。庄善!” 不知何时候在院门口的管家立刻应声:“老奴在。” “送二公子回去,加练两个时辰骑射。” “是!” 庄之行哀嚎一声,还想反抗,却被庄善和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亲兵“客气”地“请”走了,临走前那哀怨的眼神,几乎要在藏海和他爹身上剜出洞来。 搅局者消失,院内重新恢复安静。 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微妙。 藏海背对着庄芦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脸上的热意和胸腔里失控的心跳。他感觉到庄芦隐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背影上,灼热而专注。 “方才之事……”藏海试图找回平日清冷的语调,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发紧。 “本侯所言,字字真心。”庄芦隐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沉稳,却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你不必立刻回应。只是,莫要再轻易受伤。” 他说完,深深看了藏海挺拔却透着一丝僵硬的背影一眼,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种下,需要时间和耐心等待它破土发芽。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藏海才缓缓转过身。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打翻的花盆和散落的泥土,证明着方才那场鸡飞狗跳并非幻觉。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庄芦隐紧紧握过的手。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和薄茧的微砺感,连带着那道小小的疤痕,也变得存在感十足。 “护着你些……” 庄芦隐低沉而郑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藏海闭上眼,抬手按了按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耳垂,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平津侯的“攻势”,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以招架得多。 而他的心,似乎也在这一波接一波、方式各异的“进攻”下,节节败退,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内里。 这绝非他熟悉的、可以凭借学识和理智应对的领域。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悄然蔓延。 第94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0) 庄芦隐的“路过”愈发频繁,几乎成了蒯府的常客。他不再总是寻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有时仅仅是带来些时令瓜果,或是几样据说是宫中御厨新制的、不那么甜腻的点心,然后便极有耐心地坐在一旁,看藏海伏案绘图,或是摆弄那些精巧的模型。 藏海起初极不自在,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背上,总让他分神。但时日稍长,竟也诡异地……习惯了。或许是因为庄芦隐确实安静,从不在他专注时出声打扰,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侵略性,反倒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静温和的东西。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藏海正在调试一个改良后的水利风车模型,试图解决叶片在特定风速下产生的共振问题。他全神贯注,用一把极细的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处叶片的边缘,呼吸都放得极轻。 庄芦隐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凝在藏海低垂的眉眼上。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淡色的唇微微抿着,显示出主人此刻的专注。 看着看着,庄芦隐的心跳便有些失了章法。那近在咫尺的容颜,那清冷中透出的执着,对他而言,是比任何兵书战阵、权谋机变都更难以抗拒的诱惑。 藏海终于调整好那片叶片,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想看看整体的效果是否平衡。这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庄芦隐不知何时已放下了书卷,正倾身过来,距离近得能清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太近了。 藏海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后退。 然而,庄芦隐的动作更快。他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藏海身后的椅背,阻断了他的退路,另一只手则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托住了他的下颌。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你这里……沾了点木屑。” 藏海浑身僵住,大脑一片空白。木屑?他方才确实在打磨…… 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一刹那,庄芦隐的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他的下唇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那微砺的触感与他指尖灼热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藏海从唇瓣到脊椎都窜过一阵剧烈的战栗。 然而,那预想中的“木屑”并未被拂去。庄芦隐的指尖在他唇畔流连不去,目光却紧紧锁住他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的迷茫。 就是现在。 庄芦隐不再犹豫,低头,准确地攫取了他肖想已久的淡色唇瓣。 触感微凉,却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藏海身上特有的、清冽的松墨冷香。 “轰——!” 藏海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理智,在這一刻灰飞烟灭。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陌生的电流从两人相贴的唇瓣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酥麻,动弹不得。 庄芦隐的吻起初是试探的,轻柔的,如同蝴蝶栖息在花瓣上。但感受到身下之人那彻底的僵滞与毫无反应(或者说,是忘了反应),他心底那头被压抑许久的猛兽终于破笼而出。 扶在椅背的手滑下,改为紧紧箍住藏海纤细却柔韧的腰肢,将他更深地按向自己。托着下颌的手也微微用力,迫使他仰起头,承受这个骤然加深的吻。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深入,撬开他因惊愕而微启的齿关,攻城略地,纠缠不休。 窒息感与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酥麻感同时袭来,藏海无力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抵在庄芦隐胸前的手徒劳地推拒着,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像是溺水的人,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汹涌的浪潮,意识模糊,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灼热的呼吸,霸道的气息,以及那几乎要将他灵魂也吸走的、强势的吮吸与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藏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的时候,庄芦隐终于放开了他。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藏海剧烈地喘息着,脸颊绯红,眼尾也染上了一抹湿润的艳色,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满是迷离与无措。他的嘴唇微微红肿,泛着水润的光泽,看上去……诱人采撷。 庄芦隐眸色深暗,喉结滚动,强压下再次吻上去的冲动。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藏海唇角不慎沾染的银丝,动作带着事后的缱绻与占有。 “现在,”他的声音因情动而愈发沙哑,带着餍足后的慵懒,目光却依旧灼灼,“还觉得本侯与你,只是‘道不同’么?” 藏海猛地回过神,对上他那仿佛要将人吞噬的目光,方才那令人面红耳赤、心跳失序的画面瞬间回笼。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席卷而来,他猛地挥开庄芦隐的手,站起身,因为腿软甚至踉跄了一下。 “你……无耻!”他声音发颤,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清冷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骤然侵犯后的慌乱与羞愤。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撞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庄芦隐没有追。 他看着藏海仓惶逃离的背影,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和清冽的冷香。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与满足。 攻城略地,首战告捷。 虽然方式强势了些,但他知道,对于藏海这样心思深沉、习惯用理智构筑防线的人,有时就需要这样猝不及防的猛烈一击,才能彻底搅乱他一池春水。 那冰层,终究是裂开了巨大的缝隙。而他,已然触及了内里的温热与柔软。 至于后续是羞恼还是愤怒?庄芦隐并不担心。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安抚,慢慢收网。 而冲出书房、一路跑回自己房间猛地关上门的藏海,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依旧滚烫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唇上那灼热、霸道、带着掠夺意味的触感仿佛烙印般清晰。 他……他怎么能…… 藏海将发烫的脸埋入膝间,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无法控制的情绪淹没了。 那不仅仅是愤怒和羞窘。 还有一种……他打死也不愿承认的,失控的心悸。 第95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1) 自那日书房猝不及防的亲密之后,藏海便似那惊弓之鸟,彻底躲了起来。 庄芦隐再去蒯府,十次有九次被告知“公子正在闭关钻研,不见外客”。剩下那一次,即便侥幸见到,藏海也是远远站着,隔着整个庭院,清冷的面上覆着一层比以往更厚的寒霜,眼神绝不与他接触,三言两语便借口有事,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庄芦隐看着那几乎要化作青烟消散的身影,并不着急,也不强行突破。他知道,那日自己确实孟浪,吓到了这只警惕性极高的鹤。逼得太紧,只会让他飞得更远。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日日上门“围堵”,也不再送那些需要当面探讨的深奥典籍。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侵入”。 今日是一匣子据说是南疆秘法调制的、专治细微划伤不留痕的玉肌膏,附带一张只写了“慎护双手”四个字的素笺。 明日是几样做工极其精巧、据说能有效防止工具滑脱伤手的鹿皮指套。 后日又是一批质地柔软、吸水性极佳的新型棉布,指明是给观风浆洗衣物时用的,说是“不伤衣料,亦不伤手”。 东西都不算名贵,却件件贴心,精准地戳在藏海目前生活的细微处。没有只言片语的纠缠,只有沉默而固执的关怀,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 藏海看着这些东西,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想将这些“糖衣炮弹”统统扔出去,可那玉肌膏确实对愈合疤痕有效,那指套也确实比他用的旧布条方便安全得多。他若不用,反倒显得自己矫情。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个午后,想起那灼热的呼吸,霸道的唇舌,以及那双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眸。每当这时,他便觉得唇上仿佛又烧了起来,耳根发热,心跳失序,只能强迫自己埋首于模型图纸之中,用极致的专注来驱散那恼人的幻影。 这日傍晚,藏海因着一个结构难题,心烦意乱,信步走出蒯府,想在街市的人间烟火里透透气。他刻意避开了朱雀大街那些可能遇到权贵的方向,只往平民聚集的西市走去。 西市喧闹,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藏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捏面人的老叟,吹糖人的小贩,听着讨价还价的嘈杂,心中那点郁结似乎也散了些。 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摊主手艺极好,勺中的糖液如同有了生命,手腕翻转间,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便栩栩如生地凝在石板上。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眼巴巴地看着一条即将成型的神气活现的龙。 藏海看得有些出神,那糖液流淌、凝固的过程,竟也蕴含着力与美的平衡。 “喜欢哪个?”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畔响起。 藏海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果然看见庄芦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依旧是一身常服,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与这喧闹的西市格格不入。他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深邃,里面似乎藏着万千星辰,又似乎只映着他一人惊愕的脸。 “你……”藏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怎么在这里?! “路过。”庄芦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答得从善如流,目光转向糖画摊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这老师傅的手艺,是西市一绝。”他说着,已从袖中取出碎银,递给那摊主,“要那条龙,再要一只……鹤。” 摊主眉开眼笑,手下更快,不一会儿,一条金灿灿的糖龙和一只姿态优雅、引颈欲飞的糖鹤便递到了庄芦隐手中。 庄芦隐先是将那威风凛凛的糖龙递给了旁边眼馋已久的小童,在小童惊喜的道谢声中,然后才拿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糖鹤,转身,递到藏海面前。 “给你的。”他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市井中却清晰地传入藏海耳中。 藏海看着那只糖鹤,阳光下,它通体澄黄,翅膀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昂首的姿态,竟有几分孤高清冷。他抿紧了唇,没有接。 “怎么?”庄芦隐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怕本侯下毒?” 藏海依旧沉默,目光却落在那糖鹤上,难以移开。 庄芦隐也不勉强,拿着糖鹤的手就那样固执地伸着。周围已有好奇的目光投来,打量着这对气质迥异却同样出色的男子。 僵持了片刻,庄芦隐忽然将糖鹤凑近自己唇边,在鹤翅尖端,极快地、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块。 “嗯,甜。”他品了品,然后将被他自己咬过一口的糖鹤,再次递到藏海面前,黑眸中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却又让人无法真正生气的笑意,“现在,放心了?” 藏海看着那缺了一小块的鹤翅,再看看庄芦隐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一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他怎么能这样! 可偏偏,对着这样带着点痞气、与平日威严形象大相径庭的庄芦隐,他那套冷若冰霜的防御,似乎有些使不出来了。 在周围愈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藏海几乎是赌气般地,一把夺过了那只残缺的糖鹤,转身就走。 庄芦隐看着他那带着明显怒气却终究接下了糖鹤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立刻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有些仓促地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他知道,藏海接下那不完美的糖鹤,意义远比接下任何完美无瑕的珍宝更为重大。 那意味着,他默许了他的靠近,默许了他闯入他的生活,甚至……默许了他留下那些带着独占意味的印记。 庄芦隐抬手,舌尖轻轻舔过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糖的甜意,以及……某种更令人心醉的、属于胜利的滋味。 他转身,悠闲地踱步离开喧闹的西市。 而另一头,藏海握着那支缺了一角的糖鹤,走在回府的路上,心跳依旧急促。他看着阳光下晶莹的糖鹤,鬼使神差地,低头,在自己手中糖鹤的另一个翅膀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化开。 很甜。 比他想象中,要甜得多。 这个认知,让他本就纷乱的心,更加不知所措了。 第96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2) 西市糖画那一遭后,藏海独自在房中对着那缺了两口的糖鹤枯坐了半宿。糖鹤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甜腻的滋味仿佛还萦绕在舌尖,连同那人低沉的笑语、灼热的呼吸,一并烙在了脑海里。 他并非懵懂无知。庄芦隐步步为营的靠近,强势霸道的闯入,以及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体贴,早已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搅动起暗流。他只是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正视那暗流之下涌动的是什么。 直到他发现自己竟对着那支残缺的糖鹤,无意识地弯了唇角。 直到他意识到,庄芦隐的名字,连同他那双深邃的眼,已然成了他心绪不宁时最常浮现的干扰项。 完了。 藏海抬手捂住脸,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好像……真的对那个老狐狸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慌,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既然避不开,躲不掉,那便……面对吧。 只是,如何面对?继续端着那副清冷孤高的架子,在他面前扮演不食人间烟火的蒯公子?藏海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那不是完整的他。在父兄师长的纵容下,他骨子里也曾是个会因解出难题而得意、会因恶作剧成功而窃喜的少年,只是后来年岁渐长,性子才愈发沉静下来。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新芽,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悄然滋生。 他想看看,若他卸下这层清冷的外壳,露出内里或许并不那么“完美”、甚至有些顽劣的真实,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倾心相待”的平津侯,会作何反应? 这日,庄芦隐再次“路过”蒯府,带来了一本据说夹着几张失传机关图残页的古籍。藏海破天荒地没有回避,甚至在庄芦隐踏入书房时,抬眸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让庄芦隐脚步微顿。那双清冷的眸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亮光。 “侯爷今日来得正好。”藏海放下手中的刻刀,语气平淡,却主动开了口,“我正有一事不解。” 庄芦隐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从容走近:“何事?” 藏海指向桌案上一个刚刚完成的小型机关盒,盒身遍布繁复的纹路,看上去与寻常机关盒无异。“此盒据说有七重关卡,我已解开六重,唯独这最后一重,尝试了三种解法,皆不得其门而入。侯爷见多识广,可否指点一二?” 庄芦隐挑眉,看向那机关盒。他对机关之术的了解,大多仍停留在理论层面,实操远不及藏海。但藏海主动求助,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心中警惕,却又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待。 他依言上前,仔细端详那机关盒,手指按上几处可能的机括,试图推演。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指尖不知触动了何处,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机关盒顶盖猛地弹开,一股极细的、无色无味的水柱精准地喷溅而出,直冲他的面门! 庄芦隐反应极快,侧头避开了大半,但仍有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他的下颌和衣襟上。 他愣住了。 藏海在一旁,看着平素威严冷峻的平津侯此刻略显狼狈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越,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促狭与得意。 “看来,这最后一重关卡,是道‘清心醒神’的机关。”藏海眉眼弯弯,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清冷,活脱脱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庄芦隐抹去下颌的水渍,看着藏海那笑得如同偷腥猫儿般的模样,心头那点被捉弄的愕然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惊喜所淹没。 他见识过藏海的清冷,领略过他的专注,感受过他的羞恼,却从未见过他如此鲜活、如此……真实的一面。这带着点小恶劣的玩笑,非但没有让他不悦,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终于触碰到了这冰雪美人外壳下,那颗温热而跳动的、属于“稚奴”的心。 “好你个藏海。”庄芦隐低笑出声,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里带着纵容与一丝危险的暧昧,“竟敢戏弄本侯?” 藏海见他非但不恼,反而眸色更深,心头那点恶作剧的快意里,莫名掺入了一丝心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过……不过是个小玩笑……” “玩笑?”庄芦隐步步紧逼,直至将他困在书案与自己之间,伸手拿起那犹带着水渍的机关盒,在指尖把玩,“本侯倒是觉得,这玩笑开得甚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藏海因笑意而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他微微上扬的、还带着狡黠弧度的唇瓣上。 “只是,”他俯身,凑近藏海的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戏弄了人,总要付出点代价,你说是不是,嗯?”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藏海浑身一颤,方才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熟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慌乱。他猛地推开庄芦隐,抓起桌上那本古籍塞到他怀里,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 “书、书你拿回去!我还有事!” 说完,再次上演了熟悉的“落荒而逃”。 庄芦隐看着他几乎是蹦起来的背影,这次却没有放任他离开,长臂一伸,轻易地揽住他的腰,将人重新带回了怀里。 “跑什么?”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瞬间僵直的身体和迅速漫上绯红的耳根,心情好得无以复加,“方才不是还很得意?” 藏海挣扎不得,只能偏过头,闷声道:“放开!” “不放。”庄芦隐答得干脆,手臂收得更紧,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体温和清瘦却不失柔韧的腰线,心中那份满足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以后,就这样。”他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温柔,“在我面前,想笑便笑,想闹便闹,无需任何伪装。” 藏海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庄芦隐轻轻将他转过身,捧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与……宠溺。 “我喜欢你这样。”庄芦隐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比那个冷冰冰的蒯公子,更让我心动。” 藏海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好像……真的逃不掉了。 亦或者,是他自己,本就不想再逃。 他看着庄芦隐眼中那个不再清冷、带着几分无措几分羞窘的自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庄芦隐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蝶翼栖息,心中软成一片。他低头,一个轻柔如羽的吻,落在了藏海的额间。 不带**,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珍重。 “我的……小狐狸。”他在他耳边,用气声低语。 藏海耳根红透,却没有再推开他。 窗外,阳光正好。书房内,墨香依旧,却悄然弥漫开一丝不同以往的、带着甜意的暖融。 庄芦隐知道,他等到了。等到了这清冷孤鹤,自愿为他,露出柔软的腹部,以及那深藏于内的、狡黠而鲜活的灵魂。 第97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3) 自那日“机关盒戏水”事件后,藏海与庄芦隐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冰,似乎彻底消融了。藏海虽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刻意维持的冰霜已然化去,偶尔在讨论到兴头上,眼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专注的光彩,甚至在被庄芦隐某些故意逗弄的话语惹到时,会忍不住飞过去一个带着嗔意的眼风,虽转瞬即逝,却足以让庄芦隐心头熨帖良久。 庄芦隐更是得寸进尺,登堂入室得愈发理所当然。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书房对坐,有时甚至会赖在蒯府用了晚膳再走,美其名曰“探讨学问,废寝忘食”。观风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如今已能面色如常地给这位侯爷添茶倒水,内心只盼着师父师娘赶紧回京,这“白菜”眼看着就要被连盆端走了。 这日,藏海在尝试复原一种极为精巧的“连弩袖箭”时,不慎被一枚极细的弹簧片崩伤了虎口旧伤附近。伤口不深,却恰好划在旧疤上,顿时沁出血珠。 他正蹙眉准备自己处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他一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动。”庄芦隐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他动作极快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正是前几日送来的那玉肌膏。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 藏海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小伤而已,我自己……” “闭嘴。”庄芦隐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他一手稳稳握住藏海的手腕,另一只手用指尖蘸了莹白的药膏,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涂抹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他的动作专注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微砺的指腹划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藏海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显露出几分平日里罕见的严肃。药膏清涼,缓解了伤口的刺痛,但被庄芦隐握住的手腕处,却传来一阵阵滚烫的热意,顺着血脉直抵心脏,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颤。 他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 上好药,庄芦隐并未立刻松开他的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他:“为何如此不小心?”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藏海听不懂的……后怕? 藏海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意外而已。” “意外?”庄芦隐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却不至于弄疼他,“藏海,你可知你这双手,在本侯眼中,比任何奇珍异宝都更值得珍视?”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不许你再这般轻忽怠慢。” 这话语中的占有欲和不容辩驳的强势,让藏海心头一跳,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他想反驳,想说他的手他自己做主,可对上庄芦隐那双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及那清冽药香混合着庄芦隐身上淡淡的、独特的冷冽气息,交织成一种暧昧难言的氛围。 庄芦隐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藏海微微抿着的、泛着健康光泽的唇瓣上。那日书房中短暂却刻骨铭心的触感,瞬间清晰地回笼。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眸色愈发深暗。 藏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目光的变化和骤然变得危险的气息,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然而,庄芦隐握着他手腕的手却骤然用力,阻止了他的逃离。另一只手则抬起,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摩挲着他细腻的皮肤。 “藏海……”庄芦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跑了。” 话音未落,他已低头,精准地攫取了他的唇。 不同于上一次在书房带着惩罚和宣告意味的强势掠夺,这个吻,起初是温柔的,试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的唇瓣温热而柔软,轻轻地含吮、舔舐,如同在品尝世间最甘美的清泉。 藏海浑身僵直,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那日被强行闯入的慌乱与羞愤似乎还在,但这一次,却奇异地混杂了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与……期待? 他抵在庄芦隐胸前的手,原本是推拒的姿态,此刻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甚至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料。 这细微的、近乎默许的回应,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庄芦隐压抑已久的激情。 他的吻骤然加深,变得炽热而狂野。不再是温柔的试探,而是不容拒绝的深入与纠缠。灵巧的舌强势地撬开他因惊愕而微启的齿关,深入那甜蜜的领地,肆意掠夺着每一寸属于他的气息。 藏海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氧气仿佛都被夺走,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汹涌的浪潮。那强势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生涩而笨拙地开始尝试回应。 这生涩的回应,彻底取悦了庄芦隐。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手臂收紧,将怀中这清瘦却柔韧的身体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药香、墨香、以及彼此交融的灼热气息,在书房内氤氲升腾。窗外偶有鸟鸣掠过,却丝毫惊扰不了这一室的旖旎春色。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藏海觉得自己快要因缺氧而晕厥时,庄芦隐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 两人额头相抵,剧烈地喘息着。藏海脸颊绯红,眼波迷离,被蹂躏过的唇瓣红肿水润,泛着诱人的光泽,平日里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疼爱过的娇慵与媚态。 庄芦隐看着怀中人这般模样,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指腹怜惜地抚过他微肿的唇瓣,声音低沉而满足:“现在,你可还觉得,我们只是‘道不同’?” 藏海气息未平,心跳如鼓,连抬眼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他将发烫的脸埋进庄芦隐坚实的胸膛,听着那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声,第一次,没有反驳。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再也回不去了。 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回去。 庄芦隐感受到他无声的依赖,心中被巨大的喜悦与满足填满。他低头,在那泛红的耳尖上落下轻柔一吻,如同烙印。 “我的藏海……”他喟叹般低语,将怀中人拥得更紧。 这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而他确信,前方等待他的,绝不会是悬崖峭壁,而是他期盼已久的,春暖花开。 第98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4) 自那日书房药香氤氲间的亲密之后,藏海与庄芦隐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黏稠的新阶段。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某些心照不宣的情愫在空气中无声流淌。藏海不再刻意躲避庄芦隐的靠近,甚至在某些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刻,会默许甚至……隐约回应那些逾矩的亲近。 然而,蒯府终究不是久待之地。观风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对平津侯日益频繁的留宿和他家师弟偶尔红肿的嘴唇视而不见,但那日渐微妙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藏海感到一丝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得益于庄芦隐所献之殷勤,他那些心爱的模型、工具和图纸日益见长,到如今已致堆积如山的地步,而这书房大归大,却不是他自己独立的地盘,而是要和师兄们共用。藏海需要一个更稳定、更不受打扰的空间。 这日,庄芦隐再次提及京郊别院那处引水工事,言及有几处细节需藏海亲自到场勘定方能决断。末了,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别院清静,库房里还有些前朝工部留存的水利孤本图册,一直无人整理。你若暂住几日,既可专心处理工事,亦可顺便看看那些图册,或许有所裨益。” 他抛出的诱饵一如既往的精准。水利工事是藏海的心头好,前朝孤本更是难以抗拒。而且,“暂住几日”的说法,也给了藏海回旋的余地。 藏海抬眸,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庄芦隐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错过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期待与紧张。他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图纸的边缘。 庄芦隐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审判。 良久,藏海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也好。” 仅仅两个字,却让庄芦隐心头巨石落地,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强自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如此,我让庄善去安排。” --- 平津侯府的别院,比藏海想象中更为轩朗雅致,也更……符合庄芦隐的审美。没有过多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皆以大气简练为主,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透露出低调的奢华与不容置疑的权势。引路的仆从皆屏息静气,规矩森严,与蒯府那种带着书卷气的松散截然不同。 庄芦隐亲自将藏海引至一处名为“听澜轩”的独立院落。院落临水而建,推开窗便能见到那道熟悉的瀑布与深潭,他之前搭建的虹吸模型依旧完好地立在旁边。室内陈设简洁却不失舒适,书案、工具架一应俱全,甚至贴心地准备了各种型号的纸张与特制笔墨。靠窗的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看看还缺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庄芦隐站在他身侧,声音温和。 藏海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庄芦隐脸上,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侯爷这别院,规制似乎有些……逾矩了?” 他指的是这“听澜轩”的格局与用料,分明已超过了寻常臣子别院的规格。 庄芦隐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没想到藏海会突然提及这个,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找茬”的口吻。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眼前这人努力板着脸、眼底却藏着狡黠光芒的模样,可爱得紧。 “哦?”庄芦隐挑眉,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带着戏谑,“藏海公子这是在……查检本侯的宅邸?莫非是担心将来住不习惯?” 他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语气暧昧。 藏海耳根微热,却强撑着不露怯,反而抬起下巴,清冷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位高权重,更当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配上他那张清绝出尘的脸,倒真有几分谏臣的风骨。只可惜,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和下意识抿紧的唇瓣,泄露了他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恶童”心思——他就是想看看,这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被自己这般“以下犯上”地指责时,会是什么反应。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故作严肃实则暗藏挑衅的模样,心头痒得厉害,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他低笑一声,非但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藏海的腰,将人带向自己。 “谨言慎行?”他低头,灼热的气息拂过藏海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蛊惑,“那藏海公子倒是说说,本侯如今这般……算不算是‘行差踏错’?”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那强势的拥抱和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藏海瞬间破功,方才那点故作刁难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熟悉的慌乱与心悸。 “你……放开!”他试图挣扎,声音却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不放。”庄芦隐答得干脆,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抵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满足地喟叹,“在本侯的地盘,还敢这般张牙舞爪?嗯?” 那声尾音上扬的“嗯”,带着十足的宠溺与纵容,仿佛在逗弄一只亮出爪子却毫无威胁的小猫。 藏海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毫无办法,脸颊绯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发现自己那些试探的小把戏,在庄芦隐绝对的实力和厚脸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无赖……”他闷声骂道,却不再挣扎,反而像是认命般,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了庄芦隐的肩膀。 庄芦隐感受到他的顺从,心中软成一片,手臂收得更紧。他知道,藏海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适应着彼此的新关系,试探着他的底线,也展露着真实的自己。而这其中偶尔流露出的、与清冷外表不符的狡黠与小小“恶意”,在他看来,皆是弥足珍贵的珍宝。 “只对你无赖。”庄芦隐低笑着,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两人相拥片刻,直到藏海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才轻轻推了推他。庄芦隐从善如流地松开,却依旧牵着他的手。 “带你去看看书房,那些图册都在那里。”庄芦隐牵着他,走出听澜轩,穿过回廊,走向另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一路上,遇到的仆从无不躬身避让,神色恭敬,对侯爷亲自牵着一青衣公子手的景象,竟似司空见惯。藏海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见庄芦隐一派坦然,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点窘迫也渐渐消散了。 书房显然是新近动过工的,且比听澜轩更为阔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卷轴,其中不乏兵法典籍、舆图策论,但靠近窗边的一排书架,却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上面摆放的多是营造、堪舆、机关算学之类的书籍,其中几卷泛黄的古旧图册,赫然便是庄芦隐之前提及的前朝水利孤本。 不过想来再正常不过。毕竟一个武将,有个书房装点门面已足够,室内大小合该寻常,哪会像眼前这般广阔。 想通这点,藏海的目光很快被那些书架吸引过去,挣脱庄芦隐的手,快步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展开。图纸上精密的线条、古老的注记,让他瞬间沉浸其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庄芦隐看着他瞬间发亮的眸子和完全投入的侧影,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没有打扰,只是走到一旁的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军报翻阅起来。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投下安静的光影。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温馨而和谐的静谧,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藏海才从图纸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转头,便对上了庄芦隐不知凝视了他多久的、深邃而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炽热,让藏海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些失序。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这些图册……甚好。” 庄芦隐放下手中的军报,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低笑道:“比本侯还好?” 藏海:“……” 这人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他忍不住瞪了庄芦隐一眼,却见对方眸中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得意。 藏海忽然起了捉弄之心。他合上图册,放回书架,转身面对庄芦隐,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笑容:“侯爷既然盛情相邀,让我暂住于此,总该尽些地主之谊吧?” 庄芦隐挑眉:“哦?你想如何?” 藏海指了指窗外那瀑布深潭,以及旁边他之前搭建的虹吸模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天真无邪:“那虹吸模型尚需改进,我一人之力恐有不及。听闻侯爷弓马娴熟,臂力惊人,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搬动那几块湖底的青石,以测水流之力?” 他指的那几块青石,每一块都至少有百斤之重,且沉在冰冷的潭底。这要求,分明是带着点刁难和恶作剧的意味了。他想看看,这位养尊处优的侯爷,是会断然拒绝,还是会为了他…… 庄芦隐看着他那双清冷眸子中闪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狡黠光芒,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小心思。他非但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朗声一笑,抬手屈指,在藏海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小狐狸,又想使坏?”他的语气充满了纵容,“等着。” 说完,竟真的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扬声吩咐外面的侍卫:“备水靠(类似潜水服),本侯要下潭。” 藏海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彻底愣住了。他……他居然真的要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好笑以及一丝丝……甜意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庄芦隐在侍卫的协助下,利落地换上紧身水靠,那挺拔健硕的身材在阳光下展露无遗,随后毫不犹豫地跃入了那尚且带着寒意的深潭之中。 水花溅起,模糊了视线。 藏海站在窗前,看着那在潭水中沉稳移动、费力搬动青石的身影,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泡在温水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男人,正在用他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回应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甚至带着点恶劣的试探。 他好像……真的捡到宝了。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温柔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第99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5) 庄芦隐为那几块青石在寒潭里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暮色四合,才带着一身水汽和凉意回到听澜轩。藏海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看着他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和微微打颤的身体,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快意早已被心疼和后怕取代。 “快去沐浴更衣。”藏海将他推进净房,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庄芦隐看着他难得外露的担忧,只觉得这一番辛苦值当得很,甚至故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如愿看到藏海眉头蹙得更紧,这才低笑着进了净房。 晚膳是直接送到听澜轩的。菜式精致,却都是温补驱寒的食材,显然是藏海特意吩咐过。庄芦隐心中熨帖,胃口大开,连带着看对面安静用餐的藏海,都觉得比平日里更顺眼几分。 用过晚膳,庄芦隐并未如往常般立刻离开,而是极其自然地赖在了软榻上,拿着一卷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正在灯下核对图纸的藏海。 烛光摇曳,将藏海清瘦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柔和。他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偶尔提笔标注,腕骨在灯下显得格外明晰。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安宁而温馨的气息,是庄芦隐在充斥着权谋算计的侯府和杀伐决断的军营中,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那几块青石的位置,我已让人做了标记。”庄芦隐放下书卷,开口打破了静谧,“明日你若需要调整,吩咐侍卫去做便是,不必亲自下水。” 藏海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别院后山还有一处温泉眼,水质极佳,对缓解疲劳、驱除寒气有奇效。”庄芦隐继续道,语气随意,“改日带你去泡泡。” 藏海终于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丝探究:“侯爷对这别院,倒是了如指掌。” 庄芦隐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我亲自督建。原本想着,等年纪再大些,卸了甲,便来此隐居。”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藏海,“如今看来,若能得一人相伴,这隐居的日子,倒可提前些。”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藏海心头一跳,耳根微微发热,垂下眼眸,盯着图纸上的线条,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花。他没有回应,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纸角。 庄芦隐也不逼他,重新拿起兵书,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有些话,点到即止,剩下的,需要时间来发酵。 夜色渐深,窗外传来虫鸣唧唧。 藏海核对完最后一张图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这才发现庄芦隐不知何时已在软榻上睡着了。兵书滑落在一旁,他闭着眼,呼吸均匀,平日里凌厉的眉眼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藏海犹豫了一下,起身取过那件雪白的狐裘,轻轻盖在他身上。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温热的脸颊,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 他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庄芦隐的睡颜。这个男人,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肯为他潜入寒潭,为他扩建书房,为他展露不为人知的温和与……笨拙。 心底某个角落,最后一点坚冰,似乎也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悄然融化。 他吹熄了多余的灯烛,只留下一盏小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向内室的床榻。 然而,他刚躺下不久,就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一个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热源靠了过来,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藏海身体瞬间僵住。 “夜里凉。”庄芦隐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一起睡,暖和。”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手臂却收得极紧,不容拒绝。 藏海挣扎了一下,无果。那怀抱太过温暖,那气息太过熟悉,连日来的心神动荡和此刻的疲惫,让他竟生不出多少力气去反抗。他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身后之人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中,缓缓放松了身体。 罢了。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陌生却令人安心的温暖之中。 一夜无梦。 --- 翌日清晨,藏海是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的。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被庄芦隐紧紧箍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而庄芦隐似乎早已醒来,正单手拿着一份文书在看,另一只手却依旧霸道地圈着他的腰。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藏海动了动,试图脱离这个过于紧密的怀抱。 “醒了?”庄芦隐放下文书,低头看他,眸中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和满足,“睡得可好?”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磁性十足,拂过藏海的耳膜,让他心头一阵酥麻。 藏海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地同榻而眠,更别提醒来时还在对方怀中。这感觉……陌生又悸动。 庄芦隐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情大好,忍不住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早安吻。 “起身吧,早膳应该备好了。”庄芦隐终于松开了手臂,率先起身,动作利落地穿上外袍。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额间那仿佛还残留着温热触感的地方,心底一片纷乱。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气氛比昨日更为自然。庄芦隐甚至亲自给藏海夹了几样他多动了几筷子的点心,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早膳后,庄芦隐需回城处理军务。临行前,他再三叮嘱藏海莫要亲自下水,又吩咐别院管事务必照顾好公子,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亲兵离去。 藏海站在别院门口,看着那一行人马消失在晨雾之中,心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不舍? 他摇了摇头,将这荒谬的情绪甩开,转身回到听澜轩,准备继续他的水利模型改进。 然而,这份难得的清静并未持续太久。午后,他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虹吸管道的角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个他绝不想听到的、充满活力的少年嗓音。 “藏海!藏海!我来看你了!你想不想我?!” 是庄之行! 藏海手中的工具差点掉在地上。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只见庄小公子穿着一身簇新的骑射服,风风火火地冲进听澜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羽毛鲜艳、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金刚鹦鹉。 “藏海你看!这是我新得的宝贝!会说吉祥话呢!”庄之行献宝似的把鸟笼举到藏海面前,完全没注意到藏海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那鹦鹉十分应景地扯着嗓子叫道:“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藏海:“……” 他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跳。 “二公子怎么来了?”藏海放下工具,语气疏离。 “我听说你住到别院来了,特意来看你啊!”庄之行说得理所当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藏海,你是不是被我爹强迫的?你别怕,告诉我,我帮你……” “之行。”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腊月寒泉,瞬间浇灭了庄之行所有的热情。 庄之行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果然看到他爹庄芦隐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院门口,面色沉静,眼神却冷得能冻死人。他身后跟着的庄善,正用一种“自求多福”的眼神看着他。 “父、父亲……您、您怎么回来了?”庄之行吓得舌头都打了结。 庄芦隐迈步走进来,目光先是在藏海身上停留一瞬,见他无恙,神色稍缓,随即才落到自己儿子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本侯若不回来,岂不知你要在此搅扰藏海清静到几时?” “我、我没有搅扰!我是来给藏海送鹦鹉解闷的!”庄之行急忙辩解,把鸟笼往前递了递。 那鹦鹉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不叫了。 庄芦隐瞥了那鹦鹉一眼,淡淡道:“聒噪。庄善,连人带鸟,一起送回京郊大营。告诉教头,二公子精力旺盛,今日的操练,加倍。” “是!”庄善立刻上前,不容分说地“请”走了瞬间蔫了的庄之行和他的鹦鹉。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清净。 庄芦隐走到藏海身边,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温声道:“被他吵到了?” 藏海摇了摇头,看着他:“侯爷不是回城了?” “想起有份要紧文书落在书房,回来取。”庄芦隐面不改色地解释,目光扫过桌上未完成的模型,“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藏海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哪里会不明白他所谓的“落下文書”只是借口。心底那丝因庄之行而起的不快,瞬间被一种微甜的暖意取代。 这个看似冷硬的男人,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坚定地,守护着他的一方安宁。 “嗯。”藏海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回来得正好。” 阳光洒满庭院,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未来的日子还长,但这别院的宁静,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生长,愈发坚韧。 第101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7) 庄芦隐那句“耐心实在有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藏海心里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接连两日,他都有些心神不宁,对着复杂的图纸竟也难以全神贯注,指尖摩挲着线条,思绪却总飘向那晚书案前灼热的呼吸和紧拥的力道。 这日午后,庄芦隐又来了听澜轩,手里没拿书卷,反倒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今日无事,带你去后山走走。”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临时起意,“那温泉眼就在附近,顺路去看看。” 藏海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温泉……他前两日确实提过。心下有些迟疑,但想到自己这般躲闪反倒显得心虚,便搁下笔,故作平静地应了声:“好。” 后山林木幽深,一条小径蜿蜒向上。庄芦隐在前引路,步伐稳健。藏海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今日庄芦隐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更衬得腰窄背直,步履间透出武将特有的利落与力量感。 行至半山,空气渐渐湿润,隐约能闻到一丝硫磺的气息。绕过一片嶙峋的山石,眼前豁然开朗,一眼温泉氤氲着热气,嵌在山坳之中,周围怪石自然围合,形成一处僻静又私密的空间。泉水清澈,可见底部的卵石,蒸腾的白雾缭绕其上,恍若仙境。 “便是这里了。”庄芦隐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藏海,眸色在温泉的水汽映衬下,显得比平日更深了几分。 藏海站在泉边,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温热湿气,脸颊不由得也有些发烫。这环境……太过暧昧了。 “水温正好,”庄芦隐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泉水,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此地僻静,无人打扰,你可要……试试?”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藏海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拒绝。可目光触及那汩汩冒着的温热泉眼,以及周围确实极佳的环境,那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确实需要放松一下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而且……总是退缩,似乎也不是办法。 他抿了抿唇,避开庄芦隐的目光,低声道:“……你转过去。” 庄芦隐从善如流地转身,面向山石,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庄芦隐的耳膜,也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石壁上的苔藓,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那青衣之下逐渐显露的、如玉的肌肤…… “扑通”一声轻微的水响,伴随着藏海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庄芦隐喉结滚动,哑声问:“……好了吗?” “……嗯。”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 只见藏海已浸入温泉中,泉水没至他锁骨下方,墨发披散,沾染了水汽,贴在白皙的脸颊和颈侧。氤氲的热气将他平日里清冷的眉眼熏染得有些模糊,却也柔和了轮廓,颊边泛着被热气蒸腾出的自然红晕,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他微微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在水面上留下小小的颤动阴影。 庄芦隐呼吸一窒,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兵书战阵、权谋机变都更让他心旌摇曳,难以自持。他定了定神,走到泉边,极其自然地开始解自己的外袍。 藏海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看到他的动作,瞬间绷紧了身体:“你做什么?” “自然是陪你一起。”庄芦隐答得理所当然,手下动作不停,外袍已被他脱下扔在一旁,露出里面紧实的白色中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线条分明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膛。 “谁要你陪!”藏海下意识地往泉水深处缩了缩,水波荡漾开来,“你……你去那边等着!” 庄芦隐看着他如受惊小鹿般的反应,低笑出声,从善如流地停下解衣带的动作,却在藏海稍松一口气时,直接穿着中衣便步入了温泉,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温热的泉水瞬间浸透薄薄的衣衫,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藏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差点跳起来,手脚并用地就想往旁边挪。 庄芦隐却长臂一伸,轻易地揽住他的腰,将人固定在身侧。 “躲什么?”他的声音因水汽而显得愈发低沉磁性,带着笑意,“这温泉这么大,莫非只准你一人独享?” 藏海被他圈在怀里,隔着湿透的、几乎形同虚设的两层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灼热体温和沉稳心跳,比周遭的泉水更烫人。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连脚趾都羞窘地蜷缩起来。 “你……无赖!”他憋了半天,也只能挤出这毫无杀伤力的两个字,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嗯,只对你无赖。”庄芦隐从善如流地应下,低头看着他绯红的耳根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中爱极。他环在藏海腰际的手并未用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腰侧轻轻摩挲。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敏感的腰线,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战栗。藏海咬住下唇,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呜咽。陌生的情潮在体内涌动,酥麻感沿着脊椎一路窜升,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软倒在这温泉之中。 庄芦隐的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怀中人温顺(或者说,是僵住了)的依靠,湿衣下清晰感知的柔韧腰肢,以及那近在咫尺、泛着水光的淡色唇瓣,无一不在挑战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制力。他缓缓低下头,目标明确地朝那诱惑已久的唇靠近。 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上之时,藏海猛地偏过头,那个带着灼热气息的吻便落在了他微湿的脸颊上。 庄芦隐动作一顿。 藏海心脏狂跳,几乎是凭借本能,从身旁浸在水中的一个小布囊里——那是他习惯性带着、里面装了些许清心醒神的干薄荷叶——抓了一小撮,看也没看,反手就塞进了庄芦隐因错愕而微张的嘴里。 “你……你冷静一下!” 庄芦隐:“……” 一股极其辛辣、清凉、直冲脑门的刺激感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庄芦隐被这突如其来的味道冲得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想吐出来,但对上藏海那双带着慌乱、羞窘和一丝恶作剧得逞般亮光的眸子,他竟鬼使神差地……咀嚼了两下。 更强烈的薄荷清气直冲天灵盖,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却也呛得他咳嗽起来。 藏海看着他被薄荷呛得眼角泛红、狼狈咳嗽的模样,先是愣住,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越,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促狭,在山坳间回荡。 庄芦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看着怀中笑得肩膀都在轻颤的人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抬手捏住藏海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语气危险:“小狐狸,胆子肥了?敢给本侯喂草?” 藏海止住笑,清亮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里面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挑衅:“侯爷火气太大,需要败败火。” 庄芦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和宠溺。他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转而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将他的头发揉得更乱。 “好,很好。”他语气意味不明,随即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哗啦一声水响,带起无数水花。 “这火……”他站在泉水中,湿透的中衣紧紧贴着身体,显露出壁垒分明的腹肌和劲瘦的腰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依旧泡在水里的藏海,意有所指道,“……总有一日,需得你来灭。”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上岸,拿起一旁的外袍,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那背影,带着几分狼狈,几分决然,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欲求不满。 藏海看着他消失在林间的背影,脸上的热度久久未退。他抬手,指尖碰了碰方才被庄芦隐嘴唇擦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触感。再想起他被薄荷呛到的模样,又忍不住低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将半张脸埋进温热的泉水里,咕嘟咕嘟地吐了几个泡泡。 好像……没那么怕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而山路上,庄芦隐一边运功烘干湿透的衣衫,一边回味着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薄荷清气,以及藏海最后那带着狡黠的笑颜。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噙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温柔的笑意。 这小狐狸,当真是他命中的克星。 也是他甘之如饴的……甜蜜折磨。 第102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8) 山中温泉那一闹,如同在藏海心湖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余波久久未平。庄芦隐被薄荷呛得眼角发红的狼狈模样,和他最后那句带着咬牙切齿意味的“总有一日,需得你来灭”,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藏海的脑海,惹得他耳根发热,对着图纸也时常走神。 庄芦隐倒是安分了几日,或许是军务繁忙,又或许是在消化那口直冲天灵盖的薄荷清气,来别院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便来了,也多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房看他自己的书,偶尔目光相接,那眼底深藏的暗火与克制,却比以往任何直接的亲近都更让藏海心慌意乱。 就在这微妙而黏稠的氛围中,一封来自封禅台工地的家书,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别院的宁静。 信是师兄观风送来的,他一脸如丧考妣,手里捏着的信纸都在微微发抖:“稚、稚奴……师父、师娘……还有月奴和各位师兄……不日即将抵京!” 藏海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刚绘好的图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他盯着那团墨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父亲……要回来了。 那个为人清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强调“自食其力”、“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的父亲。那个若知道他不仅住进了权贵别院,还与位高权重的平津侯有了这般……不清不楚的关系,怕是会直接请出家法。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现实的考量取代。恐慌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藏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的是对策。 观风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师父若问起你为何不在家中,我、我该如何回话?难道说你去帮平津侯修缮别院了?这、这听着也不像话啊!” 藏海抿了抿唇,脸色虽仍有些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他迅速将桌案上散乱的图纸、工具归置整齐,动作带着一贯的利落。 “无妨。”他声音沉稳,打断了观风的絮叨,“我即刻回府。父亲那里,我自有说法。” 观风一愣,看着自家师弟瞬间镇定下来的模样,有些反应不过来。 藏海心中已飞快盘算起来。父亲为人古板,却并非不通情理,尤其对学识技艺极为看重。直接坦白与庄芦隐的关系是下下策,但若以“切磋技艺”、“协助堪舆水利”为由,反而可能说得通。毕竟,庄芦隐之前那些“学术交流”和别院工事,都是现成的、无可指摘的借口。关键在于,如何让父亲相信,这仅仅是“学术往来”,而非其他。 他这边刚理清思路,院外便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庄芦隐迈步进来,显然也收到了消息,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扫过藏海虽略显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他心中微讶,随即了然——他的藏海,从来都不是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要回去了?”他走到藏海身边,语气平静。 藏海点了点头,这次主动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父亲归家,我需回去准备。另外,侯爷之前提及的那套前朝天文仪轨图,不知可否借我一观?父亲对此道钻研颇深,或可助他印证封禅台观测所得。”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精准地抛出了一个父亲绝对无法拒绝的“诱饵”,同时也为庄芦隐后续可能的出现,铺垫了一个极其正当的理由。 庄芦隐眸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藏海的意图。这小狐狸,不仅没被吓到,反而已经开始布局了。他心中赞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从容应道:“自然。图册稍后便让人送至府上。”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藏海理了理微乱的衣领,动作熟稔,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磁性:“看来,是本侯多虑了。我的藏海,已有成算。” 藏海耳根微热,却没有避开,只低声道:“未雨绸缪罢了。” 马车很快备好。藏海上车前,庄芦隐将一枚触手温润、带着清冽木香的云纹平安扣塞进他手里。 “拿着,静心。” 藏海握了握那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平安扣,没有拒绝,转身上了马车。 庄芦隐看着马车远去,眸色深沉。他转身对庄善吩咐:“按藏海公子说的,将仪轨图找出来,仔细包好,送去蒯府。另外,查清蒯大人抵京的具体时辰路线。” “是。”庄善躬身,心下暗道,这位藏海公子,年纪轻轻,遇事却如此沉着机变,难怪侯爷如此看重。 --- 藏海回到久违的蒯府。 这些时日藏海不在,观风偷懒,府内积了一层薄灰。观风依旧愁眉苦脸,藏海却已彻底冷静下来,指挥着观风和他一起,迅速将府内外打扫干净,同时将自己从别院带回的物品分门别类,那些过于扎眼的珍贵工具和带有庄芦隐明显印记的物品,都被他妥善藏于箱底。 他并非要完全抹去痕迹,而是要让一切看起来合乎“蒯府”的规矩,将可能引起父亲疑心的因素降到最低。 傍晚,庄芦隐亲自送来了那套天文仪轨图。藏海当着他的面,仔细翻阅了几页,心中已然有数。 “此图精妙,尤其这几处星轨标注,与父亲近年推演颇有印证之处。”藏海指着图上一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父亲见此,必定欣喜。” 庄芦隐看着他侃侃而谈、心思缜密的模样,心中爱意更甚。他知道,藏海这是在告诉他,如何用父亲最在意的东西,来化解可能的冲突。 “三日后晌午,令尊抵京。”庄芦隐道,“届时,本侯会以讨教仪轨图为名,前往拜访。” 这一次,藏海没有立刻反对。他沉吟片刻,抬眸看向庄芦隐,目光清锐:“可以。但侯爷需记住,只是‘讨教图册’。” “自然。”庄芦隐勾唇,知道这便是应允了。他的藏海,不仅接纳了他的帮助,更在亲自掌控着局面和节奏。 接下来的三日,蒯府在藏海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准备着。藏海甚至抽空将庭院几处略有破损的栏杆台阶亲手修葺了一番,既展现了“自食其力”的家风,也让归家的父亲看到他的用心。 终于,到了第三日晌午。 藏海与观风站在蒯府门口。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身姿挺拔,面色平静,袖中的手稳稳握着那枚平安扣,不再有丝毫慌乱。 远处,车轮声与人语渐近。 藏海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望向路口。 他已布好棋局,只待……落子。 第103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19) 车轮声在蒯府门前稳稳停住。 率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灵动,笑容灿烂,如同春日初绽的迎春花,正是藏海的妹妹月奴。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藏海,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哥哥!” 藏海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接住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月奴,路上可辛苦?” “不辛苦!就是可想你了!”月奴搂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多封禅台那边的漂亮石头!” 紧接着,几位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师兄也陆续下车,笑着围上来。 “小师弟!多日不见,个子好像又窜了点?” “观风!你小子是不是又偷懒没好好打扫?这门口石阶缝隙里还有青苔!” “稚奴,脸色瞧着不错,看来我们不在,你没亏待自己。” 一时间,府门口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闹与暖意。藏海被师兄们围着,感受着这份熟悉的、毫无隔阂的热情,心中那点因庄芦隐而起的波澜,也渐渐被这纯粹的亲情与同门之谊抚平。 最后,马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 男子身着半旧藏蓝儒衫,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正是钦天监监正蒯铎。他身旁的妇人,赵上弦,穿着一身利落的靛青衣裙,未施粉黛,柔和的眉宇间偏还带着一股不让须眉的爽利与干练,目光扫过门口众人,最后落在藏海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慈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父亲,母亲。”藏海上前,恭谨行礼。 蒯铎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起来吧。家中一切可好?”他的目光在藏海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和修葺一新的栏杆台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回父亲,一切安好。”藏海起身,语气沉稳。 赵上弦则直接走上前,伸手替藏海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干脆利落,目光如炬:“瞧着是没瘦。我和你父亲不在,没惹什么麻烦吧?”她这话问得随意,眼神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敏锐。 都说知子莫若父,然母子连心,赵上弦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比之蒯铎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藏海被瞧得心头微凛,面上却扬着笑:“母亲放心,爹娘都不在,没人给我兜底,我哪敢招惹事端啊。” “那就好。”赵上弦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走吧,都别在门口杵着了,进屋说话。这一路,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府。观风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简单的点心。厅堂内,众人落座,月奴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发她收集的“宝贝”石头,师兄们则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封禅台修建的趣闻和艰难,气氛融洽温暖。 蒯铎端着茶杯,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关键之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藏海身上。他发现这个幼子比离家时似乎更沉静了些,眉宇间少了些许少年的跳脱,多了几分内敛的气度,应对兄长们的调侃玩笑也从容不迫,心中暗自点头。 赵上弦则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府内的陈设。一切看似都与离开时无异,干净、简朴,符合蒯家的家风。但她敏锐地注意到,书房那边似乎格外整洁,而且……空气中似乎隐隐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蒯家的冷冽木香?她的目光再次落到藏海身上,见他正低头耐心听月奴说话,侧脸线条柔和,并无异样。 “对了,稚奴,”一位性子最是跳脱的六师兄忽然想起什么,促狭地笑道,“我们不在这些时日,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有没有哪家小姐……嗯?”他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众师兄顿时起哄,连月奴都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藏海。 藏海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淡淡道:“六师兄说笑了。我平日多在钻研营造之术,甚少出门,不知外界之事。” “哎呀,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六师兄不满地嚷嚷,“整日对着那些木头石头有什么趣儿……” “好了,”蒯铎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师弟心无旁骛,专心向学,是好事。莫要拿这些事扰他。” 六师兄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 赵上弦瞪了蒯铎一眼,随即对藏海道:“你父亲说得对。不过,稚奴,若真遇到合眼缘的,也不必太过拘泥。我们蒯家虽不攀附权贵,但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藏海脸上转了一圈。 藏海垂下眼帘,避开母亲的视线,只低低应了一声:“孩儿明白。” 他心中清楚,父母的开明是建立在“合乎情理”的基础上。而他与庄芦隐之事,显然超出了这个范畴。方才六师兄的玩笑,母亲意有所指的话语,都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着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以及庄善那辨识度极高的、恭敬却不失气度的通报声: “平津侯到访,特来拜会蒯监正。”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然后又转向了藏海。 蒯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赵上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藏海。 藏海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放下茶杯,起身,对着父母平静道:“父亲,母亲。前几日偶得平津侯相助,借阅了一套前朝天文仪轨图,其中精妙之处,正可与父亲封禅台观测所得相互印证。想必侯爷今日前来,是为探讨此图。”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而平稳地说了出来。 蒯铎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浓厚的兴趣:“哦?前朝仪轨图?可是《景云璇玑图》残卷?” “正是。”藏海点头。 “快请!”蒯铎立刻起身,也顾不上细想为何平津侯会突然对天文图册感兴趣,学者的本能让他对那稀世图册充满了期待。 赵上弦也站了起来,目光在藏海和平津侯即将出现的方向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姿态从容。 藏海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 棋局,已然展开。而他,必须确保每一步,都落在最精准的位置。庄芦隐这个最大的“变数”,终于要正式踏入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了。 第104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0) 庄善那一声通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厅内霎时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 蒯铎眼中的讶异迅速被对那《景云璇玑图》的好奇取代,他立刻起身,连声道:“快请!快请侯爷进来!”学者的本能压倒了对权贵突然造访的疑虑。 赵上弦也随之起身,她面上不显,目光却极快地在藏海脸上掠过,带着审视与探究。见儿子神色平静,并无慌乱,她才稍稍敛目,理了理衣袖,姿态从容地准备迎客。 几位师兄面面相觑,都有些拘谨起来。平津侯庄芦隐,那可是京城里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人物,竟会亲自来他们这清贫的蒯府?月奴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拽了拽藏海的衣袖,小声问:“哥哥,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官吗?” 藏海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无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稳步走向门口。 门扉处光线一暗,一道挺拔的身影已然迈入。庄芦隐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清贵,但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场依旧让厅内众人下意识地屏息了几分。 他的目光先在厅内快速一扫,掠过蒯铎与赵上弦,最终精准地落在藏海身上,那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随即恢复成一派沉静雍容。 “蒯监正,蒯夫人,冒昧来访,打扰了。”庄芦隐拱手,语气平和,姿态放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高高在上,也维持着应有的身份。 “侯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何来打扰之说。”蒯铎连忙还礼,语气诚挚,“快请上座。”他心中虽疑惑侯爷为何亲至,但礼数周全。 赵上弦也微微屈膝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平津侯。见他气度沉稳,眼神清明,并无传闻中武将的粗豪或是权臣的倨傲,心下稍安,但那份属于母亲的直觉,让她依旧保持着警惕。 庄芦隐依言落座,目光转向蒯铎,开门见山:“本侯听闻监正大人精研天文,近日偶得一套前朝《景云璇玑图》残卷,自觉其中精妙,不敢专美,特携来与监正一同参详,还望不吝赐教。”他说着,示意身后的庄善将那个精心包裹的锦盒奉上。 这番话,将他的来意完全定位在了纯粹的“学术交流”上,姿态谦逊,理由充分。 蒯铎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也顾不上客套,连忙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当那泛黄陈旧、却线条精密、标注古奥的图册呈现在眼前时,他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手指轻颤地抚过图纸,口中喃喃:“果然是它!此处星宿连线……妙啊!与我在封禅台观星所录,竟有七分暗合!” 他抬头看向庄芦隐,目光热切:“侯爷,此图珍贵异常,您肯借与下官一观,下官感激不尽!” “监正言重了。”庄芦隐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宝物当予识者。能得监正印证,方是此图幸事。”他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蒯铎身侧的藏海。 藏海正垂眸看着父亲手中的图册,感受到那道视线,指尖微微蜷缩,却没有抬头。 赵上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异样感又升腾起来。她笑着接口道:“侯爷厚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图册如此珍贵,侯爷亲自送来,实在让我等过意不去。”她这话,带着试探。 庄芦隐从容应对:“夫人客气。本侯对此类古籍亦有些兴趣,今日前来,一是送图,二也是想听听监正的高见,算是偷师学艺了。”他语气坦然,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好学”的位置上。 蒯铎闻言,更是高兴,连声道:“侯爷若有疑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他完全被图册吸引,已然将庄芦隐视为了同道中人。 厅内的气氛,因着这共同的“兴趣”,似乎缓和融洽了许多。几位师兄见侯爷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也渐渐放松下来,好奇地听着父亲与侯爷讨论图上的星轨推算。 庄芦隐显然做足了功课,提出的问题虽不算极其精深,却都恰到好处,既能引出蒯铎的谈兴,又不至于露怯。他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一旁的藏海: “听闻藏海公子于营造堪舆一道颇有建树,不知对此图中所绘的‘观星台’基座构造,有何见解?” 藏海抬起眼,对上庄芦隐看似随意、实则专注的目光,心下明了。他收敛心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出,从基座的承重结构谈到与星象方位的对应关系,言辞精准,逻辑分明,既展露了才学,又将讨论牢牢控制在学术范畴。 蒯铎听得连连点头,看向幼子的目光满是欣慰。赵上弦看着儿子侃侃而谈、与平津侯对答如流的模样,眼神复杂。她看得出来,侯爷对藏海确实颇为欣赏,但这欣赏之中,似乎又掺杂了些许……过于专注的东西。 月奴挨着母亲,小声嘀咕:“娘,这个侯爷好像也没有很凶嘛,还挺好看的。” 赵上弦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示意她噤声,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 一场围绕着天文图册的“学术讨论”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庄芦隐见好就收,适时起身告辞。 “今日与监正一席谈,获益良多。图册便暂存府上,监正可慢慢研读。”他拱手道。 蒯铎正谈到兴头上,颇有些意犹未尽,连忙道:“侯爷若不嫌弃,日后若有疑问,随时可来府上探讨。” “如此,便叨扰了。”庄芦隐从善如流,目光再次掠过藏海,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其中含义,唯有两人知晓。 送走庄芦隐,厅内重新安静下来。 蒯铎抱着那锦盒,爱不释手,对赵上弦感叹:“这位平津侯,倒是个妙人,于学问一道,竟颇有见地。” 赵上弦看着丈夫沉醉于图册的模样,又看看一旁神色如常、正准备退回书房的藏海,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侯爷身份尊贵,往来还需注意分寸。” 藏海脚步微顿,垂眸应道:“是,母亲,孩儿明白。” 他转身走向书房,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濡。 这第一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出去了。庄芦隐以“学问”为桥,成功地、合理地踏入了蒯府的大门。 然而,藏海知道,母亲那双锐利的眼睛,并未完全被那套精妙的图册所迷惑。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才能在这亲情与爱情的夹缝中,寻得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第105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1) 庄芦隐的首次正式登门,如同在蒯府这潭深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表面涟漪渐平,底下却暗流涌动。 蒯铎得了那套《景云璇玑图》,如同老饕见了珍馐,一连几日都泡在书房,废寝忘食地比对、演算,对那日侯爷来访的细节早已抛诸脑后,只余下对其“好学”与“慷慨”的良好印象。 然而,赵上弦却非如此轻易便能被打发。 她那日便觉异样,这几日更是留心观察。她注意到,藏海虽看似与往常无异,依旧埋首于他的图纸模型,但偶尔会对着窗外某处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她发现,儿子书房里那套他用了多年、边缘都已磨得光滑的木工工具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套材质非凡、做工极其精良的新工具,问起时,藏海只含糊说是“友人相赠”;她甚至隐约嗅到,藏海换下的衣物上,偶尔会沾染上一丝极淡的、与那日平津侯身上相似的冷冽木香。 这些细微的蛛丝马迹,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心中慢慢串联起来。 她不动声色,这日午后,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来到了观风打理药材的小偏房。观风正对着几株新采的草药发呆,脸色有些惴惴不安。 “观风,来,尝尝新做的糕点。”赵上弦将碟子放下,语气温和。 观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师、师娘!您怎么来了?”他眼神闪烁,不敢与赵上弦对视。 赵上弦笑了笑,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着,状似随意地问道:“观风啊,我和你师父不在的这些时日,府里一切都好吧?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观风心里咯噔一下,头皮瞬间发麻。来了!师娘的盘问来了!他努力维持镇定,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挺、挺好的啊!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就是稚奴他钻研学问,挺用功的……” “哦?是吗?”赵上弦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压力,“我听说,前些日子,稚奴似乎不在府中?” 观风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啊……是、是出去过几次……就是……就是去……探讨学问!” “探讨学问?”赵上弦挑眉,“和谁探讨?去了何处探讨?” “就……就是……”观风急得抓耳挠腮,脑海里拼命回想藏海之前的嘱咐,可一面对师娘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他脑子就一片空白,“是……是平津侯!请稚奴去别院看、看水利工事!”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赵上弦眸色微深,语气依旧平和:“只是看水利工事?住了几日?” “住、住了几日……”观风声音越来越小,“但、但那是为了研究方便!侯爷他很欣赏稚奴的才华!还、还送了好多书和工具!”他试图强调“学术交流”的性质,却不知自己越是补充,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赵上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观风如坐针毡,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透透彻彻。 “观风,”良久,赵上弦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不会撒谎。告诉我,稚奴和平津侯,究竟是怎么回事?” 观风浑身一僵,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撑不住。他脑海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师弟的再三叮嘱和信任,一边是师娘那洞悉一切、让他无所遁形的目光。 “师、师娘……”观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不能说……稚奴他……他……” 就在观风心理防线即将全面崩溃的瞬间,藏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母亲。” 赵上弦和观风同时转头,只见藏海不知何时已站在偏房门口,神情淡然,目光清澈。 观风如同见到救星,差点瘫软下去。 藏海迈步走进来,先是对观风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向赵上弦,坦然道:“母亲可是在问儿子与平津侯往来之事?” 赵上弦看着他,不置可否:“你师兄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藏海神色不变,语气平稳:“母亲多虑了。儿子前次已向父亲母亲禀明,与侯爷往来,多是因营造水利之学志趣相投。侯爷惜才,提供别院供儿子实验,借阅古籍,馈赠工具,皆是出于对技艺的尊重。观风师兄只是担心父母误会儿子与权贵交往过密,坏了家中清誉,故而紧张了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观风的异常,又将所有往来都归结于“学术”,态度坦然,让人挑不出错处。 赵上弦盯着儿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慌乱或掩饰。然而,藏海的眸子清亮如寒潭,平静无波,仿佛他所说的,便是全部事实。 半晌,赵上弦才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既如此,便好。只是记住为娘的话,分寸二字,需时刻谨记。”她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藏海,“尤其是与这等位高权重之人交往,更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说完,她不再多言,端起那碟几乎没动的桂花糕,转身离开了偏房。 直到赵上弦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观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抹着额头的冷汗:“吓、吓死我了……师娘那眼神,太、太厉害了……” 藏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辛苦师兄了。” 观风抬起头,看着藏海依旧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稚奴,你……你和侯爷……真的只是……探讨学问?” 藏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枝叶渐黄的银杏树,良久,才轻声道:“师兄,有些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没有否认。 观风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了。但他知道,师弟做事向来有分寸,他既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继续帮他守住这个秘密就好。虽然,在师娘面前守住秘密,真的好难啊! 观风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泪。 而走出偏房的赵上弦,面色沉静,心中却已了然。藏海的应对堪称完美,观风的反应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那看似冷静自持的儿子,与那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之间,绝不仅仅是“学问”二字那么简单。 她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和……选择。 只是这选择,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尚未可知。她这个做母亲的,是该阻止,还是该……静观其变? 赵上弦第一次觉得,这为人父母之道,竟是如此难以把握。 第106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2) 那日偏房试探之后,蒯府表面依旧风平浪静。蒯铎完全沉浸在天文图册的世界里,心无旁骛。观风见了赵上弦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能躲则躲。藏海则愈发沉静,除了必要的交流,大多时间都待在书房,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线条与结构中。 然而,赵上弦知道,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她不再直接询问观风,也不再刻意寻找蛛丝马迹。有些事,问是问不出来的,逼得太紧,反而可能将儿子推得更远。她选择了等待,也选择了……观察。 这日晚膳后,蒯铎又一头扎进了书房,对着图册写写画画。月奴被师兄们带着在院里玩新学的棋戏,笑声清脆。赵上弦收拾完碗筷,沏了一壶安神茶,来到了藏海的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只见藏海并未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而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云纹平安扣,清冷的侧影在灯下垂下一道孤直的影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事重重。 赵上弦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敲了敲门框。 藏海回过神,见是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迅速将平安扣拢入袖中,转身道:“母亲。” “忙完了吗?陪娘说说话。”赵上弦端着茶盘走进来,语气如常。 藏海上前接过茶盘,为母亲斟了一杯茶:“母亲请坐。” 母子二人隔着小几坐下,一时间,书房内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断续传来,更衬得室内静谧。 赵上弦没有急着开口,她慢慢品着茶,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脸上。藏海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划动。 “稚奴,”良久,赵上弦才放下茶杯,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娘知道。” 藏海抬起头,看向母亲。 赵上弦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平津侯此人,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绝非易于之辈。他待你……似乎格外不同。”她顿了顿,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娘并非要干涉你与谁交往,只是希望你明白,与这样的人牵扯过深,福祸难料。” 藏海抿紧了唇,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知道,母亲这次并非试探,而是开诚布公的担忧。 “母亲,”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侯爷他……待我以诚。” “诚?”赵上弦微微挑眉,“何种诚?是赏识你才华的诚,还是……”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藏海沉默了片刻。他无法对母亲撒谎,尤其是在她如此关切的目光下。但他也无法在此刻坦白一切。 “儿子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他避重就轻,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切入点,“侯爷确有权势,但儿子与他往来,始于学问,敬其见识。至于其他……儿子自有分寸,绝不会做出有辱门楣、让父母蒙羞之事。” 他这话说得恳切,也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他从未想过要凭借与庄芦隐的关系谋取什么,更不愿因此让关爱他的父母为难。 赵上弦看着儿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稍慰。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心性,言出必行。他说有分寸,便绝不会胡来。 “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赵上弦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只是,这世道对男子之间……终究非是坦途。更何况他身份特殊,一旦有些许风声,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娘是怕你……受伤。” 这声“受伤”,包含了太多。有名誉之损,有前途之碍,更有……情感受挫之痛。 藏海心头一热,鼻尖微微发酸。母亲的担忧,如此真切,不掺杂任何功利,纯粹是怕他行差踏错,怕他承受不住世俗的压力与非议。 “母亲,”他声音微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我……明白。” 他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眸中深切的关怀,那些关于未来、关于压力的重重顾虑,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具体而沉重。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此前一直被庄芦隐炽热的情感推着走,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些现实的问题。 赵上弦伸出手,轻轻覆在儿子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略带薄茧,带着常年操持的痕迹,却给予藏海无比安定的力量。 “稚奴,人生路长,重要的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久的心安。”她语重心长,“无论你作何选择,都要想清楚,是否值得,是否……能承担得起后果。” 她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夜深了,早些休息。那平安扣……看着倒是块好玉,收好吧。” 说完,她不再多言,端起茶盘,缓步离开了书房。 藏海独自坐在灯下,母亲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中反复回响。他摊开手掌,那枚温润的平安扣静静躺在掌心,带着庄芦隐的气息,也承载着母亲沉甸甸的忧虑。 他确实需要好好想一想。 想清楚庄芦隐那份不容拒绝的深情背后,是否真如母亲所虑,潜藏着未知的风险与代价。 想清楚自己这颗已然松动的心,是否足够坚定,去面对未来可能的风雨。 也想清楚,他该如何在至亲的关爱与内心的悸动之间,找到那条两全之路。 夜色更深,书房内的灯光久久未熄。藏海第一次没有沉浸在他的图纸世界里,而是对着那跳跃的烛火,陷入了长长的、纷乱的沉思。 而回到房中的赵上弦,亦是无心睡眠。她站在窗前,望着藏海书房那一点未灭的灯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 儿子长大了,心也野了。那只清冷的鹤,似乎已经找到了愿意停留的枝头,只是那枝头,太高,也太险。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提醒,和等待。等待儿子做出选择,也等待命运,给出它的答案。 第107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3) 母亲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藏海在书房独坐至深夜,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清俊而凝重的面容。他反复摩挲着那枚平安扣,冰凉的玉石似乎也沾染了他掌心的温度。 母亲的担忧,他何尝不曾想过?与庄芦隐这样的人牵扯,无异于行走于悬崖边缘。权势、名声、世俗的眼光,无一不是沉重的枷锁。庄芦隐的深情炽热如火,可以轻易将他包裹,却也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将他灼伤。 他想起了初见时那人深邃专注的眼眸,想起了别院**品古籍的宁静,想起了寒潭边他毫不犹豫下水搬石的笨拙,也想起了温泉旁那带着薄荷清气的、强势又克制的亲吻…… 心口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 逃避吗?退回那个只有图纸和模型的、安全却冰冷的世界? 不。 藏海缓缓收拢手指,将平安扣紧紧攥在掌心。玉石坚硬的棱角抵着皮肉,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却也让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蒯藏海,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他痴迷营造,探寻的是天地至理,是打破陈规的创新。为何在感情一事上,却要固步自封,被那些看不见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庄芦隐待他以诚,他感受得到。那份诚意,不仅仅是对他才华的欣赏,更是对他整个人的珍视。那个人,愿意为他放下身段,学习那些枯燥的营造知识;愿意为他潜入寒潭,做那等“有**份”的粗活;更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与平日威严截然不同的、带着痞气的无赖与笨拙。 这份心意,沉重而真实。 至于未来的风雨……藏海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他并非那依附攀援的莬丝花,他是能独自面对风雨的青竹。若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长久的心安?母亲怕他受伤,可他若因惧怕受伤而辜负真心,退缩不前,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想通了这一点,心中那团乱麻仿佛被利刃斩开,豁然开朗。他吹熄烛火,起身走向内室。窗外,月色清冷,却似乎不再那么寒凉。 --- 接下来的几日,藏海依旧沉静,但那沉静中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坚定。他不再刻意回避母亲探询的目光,言行举止坦然依旧,只是偶尔在与父亲讨论天文图册时,会不着痕迹地提及平津侯府库藏中似乎还有几卷相关的札记,引得蒯铎心痒难耐,对庄芦隐的“博学”与“慷慨”更是赞不绝口。 赵上弦将儿子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她知道,那夜的话语,儿子听进去了,但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既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于儿子的成长与担当,担忧于那条注定不平坦的路。 这日午后,庄芦隐再次登门。依旧是以讨教天文图册为名,但与上次不同,他带来的并非新的古籍,而是一份……礼单。 并非金银珠宝,也非古玩珍奇,而是一份详细罗列了各类营造工具、稀有木料、特制纸张,甚至还包括几处京郊适合建造私人工坊的地契的清单。礼单制作得极其用心,每一样都精准地戳在藏海的喜好和需求上。 庄芦隐将礼单亲手递给蒯铎,语气郑重:“蒯大人,藏海他于营造一道天赋卓绝,心志纯粹。本侯不忍明珠蒙尘,愿倾力支持,助他潜心钻研,不受外物所扰。这些微薄之物,并非施舍,也非聘礼,只是……本侯的一份诚意,一份对他才华的敬意与期许。” 他没有看藏海,目光坦荡地直视着蒯铎。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他将自己对藏海的“特别”,完全包装成了对“人才”的珍惜与投资,避开了最敏感的情感话题,却将那份重视与用心,表达得淋漓尽致。 蒯铎看着那份详细得惊人的礼单,愣住了。他虽不慕权贵,但也并非不通世务。平津侯此举,哪里仅仅是“惜才”那么简单?这分明是……他忽然意识到平津侯话中有一段“亦非聘礼”的话,猛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藏海,只见儿子垂眸而立,面色平静,并无丝毫意外或推拒之色。 电光火石间,许多之前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侯爷亲自送图、对藏海格外关注的眼神、儿子近日沉静中透出的不同……蒯铎并非愚钝之人,只是此前心思全在学问上,未曾深想。此刻,他恍然大悟!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无比,震惊、愕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看向庄芦隐,语气艰涩:“侯爷……您这……是何意啊?” 庄芦隐迎着他复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沉稳而有力:“蒯大家,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侯对藏海,确是真心。此心,可昭日月,亦愿承担一切后果。” 他没有说什么山盟海誓,但那“承担一切后果”几个字,重若千钧,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与决心。 蒯铎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位权倾朝野、却在自己面前坦然承认心意的侯爷,又看看旁边神色平静、显然早已心有所属的儿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认也算见识广阔,可眼前这事,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赵上弦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厅堂门口,静静地听着。她看着庄芦隐,看着他那份不似作伪的郑重,看着儿子那虽然沉默却透着坚定的侧影,心中百味杂陈。 庄芦隐转向赵上弦,深深一揖:“蒯夫人,晚辈知道,此事惊世骇俗,令二位忧心。但请相信,庄某对藏海,绝无轻慢玩弄之心。我庄芦隐在此立誓,此生必护他周全,敬他重他,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语恳切,那份属于平津侯的傲气在此刻尽数收敛,只剩下一个男人对心爱之人父母的郑重承诺。 厅内一片寂静。 蒯铎看看妻子,又看看庄芦隐和儿子,眉头紧锁,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书房。他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冲击。 赵上弦站在原地,目光在庄芦隐和藏海之间流转良久,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藏海轻轻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了。 没有激烈的反对,没有疾言厉色的斥责,但这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藏海心头沉重。他知道,父母这一关,远未过去。 庄芦隐走到藏海身边,轻轻握了握他微凉的手,低声道:“别怕。剩下的,交给我。” 藏海抬眸看他,望进那双深邃如海、此刻却盛满坚定与柔情的眸子里,心中那点不安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他反手握了握庄芦隐的手,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却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路虽难行,但既已选择并肩,便无惧风雨。 而庄芦隐这份超出预料的、直接摊开到父母面前的“诚意”,无疑是将这场艰难的“战役”,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108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24) 庄芦隐那份沉甸甸的“诚意”与直白的宣告,如同在蒯府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寂静。 蒯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套曾经让他痴迷的《景云璇玑图》,此刻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线条扭曲,星轨模糊,满脑子都是平津侯那张郑重其事的脸,和儿子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 男子与男子……这成何体统?他蒯家世代清流,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讲究礼义廉耻。幼子才华横溢,心性纯良,他原本期望其能在营造一道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虽然蒯铎并不十分在意虚名,但为人父母总有期盼),或是寻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女子,安稳一生。 可如今……竟是平津侯!那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平津侯!这不仅仅是背离常伦,更是卷入了他最不愿涉足的权势漩涡。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些御史言官们唾沫横飞的弹劾,看到同僚们异样探究的目光,看到蒯家清名毁于一旦…… 可是……蒯铎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庄芦隐那番话,那句“承担一切后果”,那份详细到惊人的礼单所代表的用心,又不似作伪。他并非完全不通人情,能感受到那份超乎寻常的重视。而且,藏海那孩子,自小就有主意,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他方才的神色,分明是早已心意相通。 强行反对?以藏海的性子,恐怕……蒯铎长长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这做父亲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赵上弦的心情同样复杂。她在院中慢慢踱步,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与丈夫更多考虑家族声誉和外界压力不同,她更担心的是儿子本身。 庄芦隐那样的人,身处权力中心,心思深沉难测。他对藏海的感情,此刻看来或许是真心,可以后呢?权势富贵场中,诱惑太多,变数也太多。藏海外在看来清冷实则像只泥鳅一般滑不溜秋,于人情世故也有摸着了门道,可他到底年轻,一旦投入感情,便是全身心,若将来庄芦隐心意有变,她的稚奴该如何自处?那情伤,怕是比任何挫折都更难愈合。 可另一方面,她也无法忽视庄芦隐今日表现出来的诚意与低姿态。那份礼单,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正了解藏海喜好与志向后的精心准备。那句“护他周全,不让他受半分委屈”的誓言,作为一个母亲,她能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想起藏海夜不能寐摩挲平安扣的模样,想起他近日来那份沉静下的坚定。儿子是认真的。作为母亲,是该强行折断他初生的羽翼,将他拉回“安全”的巢穴,还是……放手让他去飞,哪怕前路风雨未知? 赵上弦停下脚步,望着藏海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亮着。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或许,她应该相信儿子的眼光,也……相信一次那位位高权重的侯爷的真心? 只是想到庄芦隐的两任妻子,和他那两个儿子,赵上弦还是没忍住,幽幽叹息。 --- 藏海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的图纸依旧摊开着,他却一笔也画不下去。父母的沉默,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他感到压力。他知道,父亲在纠结礼法与家族声誉,母亲在担忧他的未来与幸福。 庄芦隐离开前那句“剩下的,交给我”言犹在耳,让他心安,却也让他不愿将所有压力都推给那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理应由他自己来承担一部分。 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先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外。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蒯铎有些疲惫的声音:“进来。” 藏海推门而入,见父亲坐在书案后,揉着太阳穴,面前的图册合拢着。 “父亲。”藏海恭敬行礼。 蒯铎抬抬手,示意他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可是想清楚了?” “是,父亲。”藏海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儿子知道此事惊世骇俗,让父亲母亲忧心了。但儿子与侯爷……并非一时冲动。他待儿子以诚,尊重儿子的志向,支持儿子的喜好。儿子……心悦之。” 他用了“心悦之”三个字,清晰地表露了自己的情感。 蒯铎看着儿子清亮坦荡的眸子,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路是你自己选的……日后若……唉!”他摆了摆手,未尽之语里包含了太多的担忧与无奈,“你好自为之吧。” 这算是……默认了?藏海心中微动,起身深深一揖:“多谢父亲。儿子定不会让父亲失望,亦会谨守本心,不负蒯家门风。” 从父亲书房出来,藏海又去了母亲的房间。赵上弦正坐在灯下做着针线,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 “娘。”藏海在母亲身边坐下。 赵上弦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带着怜惜:“我儿长大了,心里装了人,娘知道拦不住你。” “娘……”藏海喉头有些哽咽。 “那庄芦隐,”赵上弦语气严肃起来,“今日看来,倒是有几分真心。但你要记住,上位者的心思,最是难测。你既选择了他,便要有所准备。无论将来如何,蒯家永远是你的家,爹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反对,只是告诉他家的港湾永远为他敞开。这比任何话语都让藏海感到温暖与力量。 “儿子明白。”藏海握住母亲的手,郑重承诺,“儿子会保护好自己,也会……努力过得幸福。” 赵上弦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又带着欣慰的笑容。 这一夜,蒯府的三位主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在沉默与试探中,完成了一次关乎未来走向的、无声的交流。 而此刻,平津侯府内,庄芦隐站在院中,望着蒯府的方向,眸光深沉。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让蒯铎夫妇默许,远远不够。他要的,是藏海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不受任何非议与伤害。 接下来的路,需要他拿出更多的“诚意”,也需要他与藏海,共同去面对和承担。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看似平静的京都,或许即将因这一段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再起波澜。 第109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完) 庄芦隐那份石破天惊的“诚意”与藏海随之而来的坚定表态,如同在蒯府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海啸。最初的震惊与沉默过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内里的波澜,却需要时间去抚平。 蒯铎依旧每日研究他的天文图册,只是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看向藏海书房的方向时,眼神复杂,最终却都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终究是拗不过儿子,也……被庄芦隐那份超出预料的郑重触动。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儿子觉得值得,他这做父亲的,除了默默支持,还能如何? 只是每每想到可能面临的世俗目光,心头仍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甚至开始私下翻查一些前朝笔记野史,试图寻找类似情况的记载,以求个心安,或是……提前想好应对流言的说辞。 赵上弦则更加细致地打理着家中事务,对藏海的关怀愈发无声而绵密。她不再提及庄芦隐,却会在藏海熬夜绘图时,默默端上一碗温热的安神汤;会在天气转凉时,提前为他备好厚实的衣物。 她的态度,是一种默认,更是一种无言的守护——无论外面风雨多大,家,永远是他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她还悄悄将府中一些稍显破旧、却承载着回忆的家具物件仔细擦拭收好,心中暗忖,若将来稚奴真要搬去那京郊庄园,这些或许能给他带去些许家的熟悉感。 藏海将父母的担忧与妥协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也更加努力地投入到营造研究中。他清楚,唯有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做出实实在在的成就,才能让父母真正安心,也才能……配得上庄芦隐那份不顾一切的倾心。 他开始着手规划那处京郊庄园的工坊,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不仅考虑功能布局,更融入了许多巧思,力求将其打造成一个能让他尽情施展所学、也能让庄芦隐在繁忙政务之余得以放松的天地。 而庄芦隐,并未因蒯铎夫妇的默许而得寸进尺。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来访的频率甚至比之前更低,每次都以讨教学问为名,与蒯铎讨论天文地理,或是与藏海探讨营造工事,举止谈吐,无可指摘。 但他带来的“诚意”,却在持续而低调地兑现——那些珍稀的木料、工具,以及一处位于京郊、环境清幽且带有宽敞工坊的庄园地契,都被他以各种合情合理的名义,送到了藏海手中。 他甚至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位惯爱捕风捉影的御史,提前扼杀了一些可能针对蒯家的非议苗头。他是在用行动告诉蒯铎夫妇,他的承诺,并非空话。 这一日,秋高气爽,庄芦隐再次来到蒯府,这一次,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一脸不情不愿、耷拉着脑袋的庄之行。 “之行,还不见过蒯世叔祖,蒯世叔祖母?”庄芦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特意强调了辈分。 庄之行瘪着嘴,磨磨蹭蹭地上前,对着蒯铎和赵上弦行了个大礼,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之行给世叔祖、世叔祖母请安。”他的目光偷偷瞟向站在一旁的藏海,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委屈,还有一丝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世叔祖!这称呼让他瞬间就小了藏海一辈了!这简直比让他每天加练两个时辰骑射还要痛苦绝望! 蒯铎被这“世叔祖”叫得手一抖,差点摔了茶杯,表情十分微妙。赵上弦也是忍俊不禁,连忙示意他起身。 庄芦隐却仿若未见儿子的别扭与长辈的尴尬,对蒯铎拱手道:“世叔,之行年少顽劣,日后还需您与藏海多多教导。”他这话,是将藏海放在了与蒯铎同等的“教导者”位置上,其中的亲昵与认定,不言而喻。他甚至还瞥了庄之行一眼,淡淡道:“以后见了藏海,亦当以长辈之礼待之,不可怠慢。” 庄之行:“……” 他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蒯铎嘴角微抽,看着眼前这混乱的辈分,只得含糊应下:“……侯爷言重了,之行公子……嗯,挺好的。” 藏海看着庄之行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再瞥见庄芦隐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算计与得意,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人,连自己儿子的醋都要吃,还要用这种“抬辈分”的方式来彻底断绝之行那点小心思,当真是……霸道又幼稚得可以。 他走上前,对快要哭出来的庄之行温和道:“二公子不必拘礼,称呼不过是虚礼。你若仍有兴趣,随时可来看看我新制的机关模型,我们一起探讨。” 庄之行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立刻接收到他爹那更加冷冽的警告眼神,又瞬间蔫了下去,瓮声瓮气道:“……多谢……藏海……世叔……”那“世叔”二字,叫得无比艰难苦涩,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众人:“……” 厅内气氛一时诡异非常。 一场气氛微妙的“家宴”便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氛围中开始了。 席间,庄芦隐与蒯铎谈论着朝堂趣闻与天文发现,赵上弦偶尔插言,气氛倒也还算融洽。庄之行埋头苦吃,尽量减少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藏海则安静用餐,偶尔感受到庄芦隐投来的、带着温度的目光,便回以一个极淡的、却心照不宣的眼神。 桌下,庄芦隐的手悄悄伸过去,握住了藏海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藏海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回,任由那温暖的触感驱散秋日的微凉。 饭后,庄芦隐以请教庄园工坊布局为由,与藏海一同去了书房。门一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他便将人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藏海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的冷香。 “这些日子,可想我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满足与眷恋。朝务繁忙,还要周旋于各方势力,唯有抱着怀中这人,才能感到真正的放松与安宁。 藏海没有挣脱,反而放松了身体,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脸颊微热,低声道:“父母面前,收敛些。”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 庄芦隐低笑,胸腔震动:“他们已经默许了。”他稍稍松开怀抱,捧起藏海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藏海,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隐于幕后。待时机成熟,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庄芦隐认定的人,是我平津侯府的另一位主人。” 他的眼神霸道而认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藏海望着他,心中最后一丝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阴霾,也在这坚定而炽热的目光中消散殆尽。他清楚地知道,前路不会一帆风顺,但有这个人在身边,他似乎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好。我等你。” 无需太多言语,彼此的信任、决心与对未来共同的期盼,已在目光交汇中传递,在心弦共振**鸣。 窗外,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最终安然落于地面,归于宁静。 风波或许未止,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此刻,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已然找到了共同的归处,筑起了属于他们的、无形的堡垒。 对于藏海而言,无论是清贫却温暖、有着父母无声支持的蒯府,还是庄芦隐为他亲手构筑的那片或许充满挑战却同样坚实、允他翱翔的天空,都将是他此生的“家”,是他心之所向,魂之所依。 而对于庄芦隐来说,怀中的这个人,便是他征战半生、权倾朝野、看尽繁华与倾轧之后,最终寻得的唯一光亮、最终停泊的安宁港湾与灵魂归宿。 岁月漫长,然心有所属,便不畏将来。执手相依,何处不是吾乡? 第110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番外) 京郊庄园的工坊,是藏海一手设计督建的。引了活水环绕,开了巨大的琉璃天窗,晨光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密木屑,如同金色的尘霭。各类工具分门别类,悬挂在触手可及的墙上,木料按照纹理、年份整齐码放,空气里弥漫着松木、桐油和一种独特的、属于藏海身上的清冷墨香。 这是独属于藏海的天地,也是庄芦隐下朝后最常流连的地方。 这日清晨,藏海正对着一座即将完成的水动计时仪做最后的调试。他穿着简便的青色工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专注地盯着水流带动齿轮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 庄芦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没有打扰他,只是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望着。朝服未换,一身玄色蟒纹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与这充满匠气的工坊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眼中流淌的,却是卸下所有防备后的全然放松与温柔。 他看着藏海灵巧的手指拨动机关,看着那清冷面容上因专注而泛起的微光,只觉得连日朝堂争斗的疲惫都被这静谧的画面洗涤一空。 藏海终于调整完毕,松了口气,一抬头便对上了庄芦隐含笑的目光。 “什么时候来的?”藏海放下工具,语气自然。 “刚下朝。”庄芦隐走近,很自然地拿起一旁的布巾,替他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目光落在那个结构精妙的计时仪上,“成了?” “嗯,只差最后校准。”藏海点头,指向一处精巧的报时小鸟机关,“此处借鉴了前朝‘铜雀衔珠’的构思,以水为动力,届时会自行鸣叫,声音清越。” 庄芦隐对这些机关原理一知半解,但他喜欢听藏海用那清润的嗓音讲解,喜欢看他谈及热爱之物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他伸手,指尖拂过那木质小鸟光滑的翅膀,笑道:“我的藏海,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藏海耳根微热,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转身去收拾工具:“不过是些奇技淫巧。” “在本侯眼里,便是无价之宝。”庄芦隐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抵在他肩窝,声音低沉,“比那些朝堂上勾心斗角的奏章,有意思多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朝露的微凉和独特的冷冽气息。藏海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这份安宁。他知道,庄芦隐在朝中并非一帆风顺,总有明枪暗箭,但他从不将那些烦扰带到这里,带到他面前。 “今日无事,陪我去个地方?”庄芦隐在他耳边低语,气息温热。 “何处?” “去了便知。” 庄芦隐卖了个关子,拉着藏海出了工坊,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庄园后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原本是一处小小的竹林,此刻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秋千? 并非寻常的秋千,那支架是以坚韧的紫檀木制成,雕着简单的云纹,绳索是浸过桐油的牛筋,异常牢固,而座位则是一块宽大平滑的、带着天然弧度与漂亮木纹的黄花梨木板,被打磨得光滑温润。 藏海愣住了。 庄芦隐看着他惊讶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拉着他的手走到秋千前:“试试?” “你……何时做的?”藏海有些难以置信。这秋千做工精细,绝非一日之功。 “前些时日,看你画工坊图纸时,总在旁边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些秋千的草稿。”庄芦隐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着你整日埋头研究,也该有个放松的地方。这黄花梨木料库房里正好有,便让匠人按你草稿上的样式做了。” 藏海心中震动。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那些无意识的涂鸦,却被这人如此细心地记在心里,并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现实。 他坐到秋千上,黄花梨木温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庄芦隐走到他身后,轻轻推动。 秋千缓缓荡起,带着藏海轻盈地升高,视野随之开阔。能看到工坊的琉璃顶在阳光下闪烁,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青山,能感受到秋风拂过面颊的清爽。 他很少玩这种孩童的玩意儿,此刻却觉得心胸豁然开朗,那些繁杂的计算、精密的结构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一种简单的、飞扬的快乐。 庄芦隐看着他微微仰起的脸,看着他闭着眼感受风的轻快模样,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他的藏海,平日里太过清冷自持,此刻才终于流露出几分符合年纪的、纯粹的欢欣。 “再高些。”藏海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庄芦隐低笑,手下加了力道。 秋千荡得更高,衣袂翻飞,藏海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如同玉磬轻击,落在庄芦隐耳中,比任何仙乐都动听。 他停下推动,走到藏海面前。秋千缓缓停下,藏海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浸了水的星辰。 “庄芦隐,”藏海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谢谢。” 谢谢你的懂得,谢谢你的珍视,谢谢你这份笨拙又用心的“惊喜”。 庄芦隐心中软成一片,伸手将他从秋千上拉起来,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语:“傻子,跟我还需言谢?” 他低头,吻了吻藏海泛红的眼角,然后是鼻尖,最后轻轻覆上那带着笑意的唇。 晨光正好,将相拥的身影拉长,交织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静谧的温情伴奏。 工坊里的计时仪或许还需要校准,朝堂上的风波或许永远不会停歇,但在此刻,这座京郊庄园里,秋千架下,他们拥有的,是彼此最真实的体温,和最安然的当下。 而这,对于历经半生波澜的庄芦隐和曾经心若止水的藏海而言,便是岁月所能赠予的,最好的礼物。 第111章 [平海漫漫]求亲记(番外2) 时光荏苒,昔日醉心营造的藏海,因着一手精妙绝伦的水利规划与工部亟需的革新技艺,被陛下特旨简拔,入了工部水部司。 初时,朝堂之上,众人皆知这位年纪轻轻的蒯郎中是平津侯心尖上的人。目光各异,有探究,有好奇,更多的,是碍于庄芦隐那冷硬手段与赫赫权势而强压下去的鄙夷与非议。无人敢当面说些什么难听话,但那若有似无的打量、客气却疏离的态度,以及背后隐约的窃窃私语,都如同无形的细针,密密地扎在周围。 庄芦隐看在眼里,眸色时常冰冷,几次欲发作,都被藏海不动声色地按下了。 “何必与庸人计较。”藏海只是淡淡一句,便又埋首于他那永远也看不完的河道舆图与工事案牍。他清冷的眉宇间并无愠怒,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他当然可以依着庄芦隐的势打压这些语人是非之徒,可他也清楚,这只能压下一时,岂能压下一世!终究他得靠自己的真本事,在这朝堂之上,挣得一席之地,也让那些人看看,他蒯藏海,值得庄芦隐那般倾心相待。 于是,众人便见这位蒯郎中,如同他手中那些精密的机关一般,沉默而高效地运转着。他提出的漕运改良方案,巧借水力,省时省力;他督建的几处关键水坝堤防,结构新颖,固若金汤;甚至面对老资历上官的刁难质疑,他也能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其学识之广博,见解之精辟,令人侧目。 他学着其父蒯铎一般,从不参与党争,不结党营私,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将事情做到极致。渐渐地,那些异样的目光变了。鄙夷被惊叹取代,非议化作了钦佩。同僚们开始真心实意地称他一声“蒯大人”,上官也对他倚重有加。甚至有人私下议论:“原以为不过是侯爷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没想到竟是只真凤凰!”“可不是?瞧那治水的手腕,那营造的巧思,咱们工部这些年,何曾有过这般人物?”“说来……平津侯倒是好眼光,也好福气……” 也不知是从谁开始,风向又悄然一转,竟开始有人为藏海“抱不平”: “蒯大人这般风姿,这般才学,配平津侯那等……煞神,真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听闻侯爷性子冷硬,手段酷烈,年纪还大,底下那还有与蒯大人年纪仿佛的两个儿子……蒯大人这般清雅人物,在他身边,岂不委屈?” “唉,真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这议论不知怎的,就飘进了庄芦隐的耳朵里。 是夜,平津侯府书房。 庄芦隐沉着脸,将一份公文重重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侍立的庄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侯爷今日下朝回来,脸色就黑得像锅底,显然是听到了那些不堪的流言。 藏海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庄芦隐负手立于窗前,周身气压低沉的背影。 “怎么了?”藏海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他身边。 庄芦隐转过身,黑眸中压抑着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盯着藏海清隽出尘的脸,闷声道:“外面那些人,说你是鲜花,本侯是牛粪。” 藏海先是一怔,随即看着庄芦隐那副难得吃瘪、如同被抢了心爱玩具般气闷的模样,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如同春雪初融,清冷尽散,眉眼弯起,带着几分难得的狡黠与生动。 庄芦隐被他笑得更加恼火,伸手想去捏他的脸:“你还笑!” 藏海灵活地侧身避开,眼中笑意未褪,清凌凌的目光看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无比认真:“他们懂什么?没有牛粪,鲜花哪能开得这般艳?” 庄芦隐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随即,那紧抿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阵低沉愉悦的笑声。他上前一步,将藏海紧紧揽入怀中,胸膛因发笑而微微震动。 “你呀……”他叹息般低语,心中的郁气霎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熨帖与爱怜。他的藏海,总能这般四两拨千斤,用最寻常的话语,抚平他所有的不快。 藏海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唇边也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并不在意那些流言,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价值,从不依附于任何人。 “藏海,”庄芦隐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他发顶,语气平静而笃定,“我知道,有没有我,你也是囊中之锥,其末立见。” 藏海的才华,藏海的能力,本就是遮掩不住的光芒。庄芦隐的出现,或许是加速了他显露锋芒的进程,或许是为他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但绝不是他立足的根本。 藏海闻言,不由轻笑:“我知道。” 他知道,他也知道。 从庄芦隐第一眼在“巧天工”门口见到那个手持模型、神情专注的青衣少年时,庄芦隐就知道,这绝非池中之物。他的追逐,他的倾心,从一开始,就源于对这份才华与心性的欣赏与折服。 藏海也知道,所谓的“牛粪”与“鲜花”,不过是世人肤浅的皮相之论。他们之间,是强者与强者的相互吸引,是灵魂与灵魂的彼此契合。 他是他的安宁港湾,而他,亦是他权势征途之外,最珍贵的战利品与归宿。 “不过,”庄芦隐忽然低头,在他耳边危险地低语,“既然夫人都说为夫是‘牛粪’,那今晚,便让夫人好好感受一下,这‘牛粪’是如何……滋养鲜花的。” 藏海耳根瞬间红透,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却被他打横抱起,引得一声低呼。 书房外月色朦胧,室内春意渐浓。 至于朝堂上那些关于“牛粪”与“鲜花”的戏言,早已被这对当事人抛诸脑后。他们自有他们的相处之道,无需外人置喙。而藏海的官位,也随着一桩桩实打实的功绩,愈发稳固。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而能与另一把锋利的锥子并肩而立,互为支撑,或许,才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