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七天》 第1章 第一章 睁眼 我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环境陌生极了。这是一间客厅,很安静,如果找一个形容,我可能会把这安静比喻成海底。 我的大脑是这样告诉我的。 然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海,我也不知道水下到底有没有声音。 确切地说,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睁眼前的经历。 我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在走,上面显示十点四十分。我渐渐听到它发出的滴答声。那声响把空气切成了细小的碎片。 喉咙在痛,心口发紧,好像刚刚经历过很激烈的情绪起伏,但我记不起来。 我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属于另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只手停在这个位置多久了,也不知道在我睁眼前,它正准备做什么。 桌上有一份摊开的纸,边角被压在一个白瓷杯底下,杯壁上的水汽正缓慢下滑。我看着那些黑字,它们排列得端正、冷静、客气。 我的视线上移,看到几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所以,我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是要去抓住旁边的笔,然后在这份协议书上签字吗? 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我。 透过白净的衬衫布料,我能看见他肩胛下方鼓起的肌肉线条。他没有动,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他呼吸的力度,像在努力把什么东西按回胸腔里。 好一会儿,他回过头,眼睛像被夜色洗过一遍,沉冷而湿。 那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怒气,像是刚被谁说了什么狠话。但那怒气背后,还有别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要把空间压碎。 现在我确定了,在我睁眼之前,这个房间里有过一阵风暴——风停了,碎片还没落地。 “签吧。”他说。 他的声音略哑,像是很疲惫,也像是很难过。 这两个字说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下意识去扒开它们寻找另一样东西——我找到了。那平静下面,藏着一道薄薄的突起,像被高压挤出的河床,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热度。 “……为什么要签?”我问。 声音从我喉咙里出来,陌生却自然——舌尖、齿龈、软腭像完成一套熟悉的操练。 你可能不解,我竟然因为自己会说话而惊讶。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在我睁眼之前,我真的,没有自己说过话的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获得说话这一技能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识字、认识时钟。 他怔住了,眉头轻轻蹙起。 “你刚才不是……”他抿了一下嘴角,像在忍,“戚桐,你刚才把我骂了个遍,说你受够了,说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比你更重要,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说不想再一起生活了——你把这些话都说完了,现在问我为什么?” 他叫我“戚桐”。 我听见这个名字,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我的大脑对这两个字没有感觉,但这具身体仿佛有肌肉记忆在做着响应,胸腔深处有个隐形线头被拽住。 我看着他:“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可他很快把脸上的变化收拾干净,把所有情绪退回骨骼深处。他的下颚线绷紧,像是在咬住一句话,咬住它,让它别冲出来。 许久,他用一种很克制的声音说:“请别再来这一套了。” 我不反驳。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不记得”,不是演戏,它只是事实。像重力、像昼夜、像我眼前这个男人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镜子里,我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的青年。我知道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该做什么、会说什么话、可能有哪些方面的烦恼和压力,但这些只是作为常识存储在我的脑袋里。 在我身上,这过去的二十年发生过什么,我一个瞬间都不记得。 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活完了整整二十年。 我知道词语和对话的意义,我理解“爱情”、“同性婚姻”、“感情破裂”、“协议”……我也看得懂别人的表情,能感受到对面人压抑的愤怒。 可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我不知道和他之间的历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让他的情绪变得如此。 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桌面的纸页上。 协议书的格式看上去很规范,财产分割分门别类、细致入微——关于车房、关于投资收益、关于卧室墙上的那幅画、甚至关于客厅里那台咖啡机…… 我看着协议书上“戚桐”两个字,内心深处毫无波澜。它被叫出来、又或是落在纸上,仅仅能证明某个名叫“戚桐”的人来过这里、生活过、争吵过、做过决定。 可又与我何干? 看到或听到这两个字能够产生共鸣的人,那个拖着这具身体走过二十年岁月的人,如今去了哪里?他经历过什么、是怎样的性格、父母是谁、有哪些朋友、是上学还是工作、最爱吃什么……我一概不知。 他留给我的这个名字,此刻像一件披在身上的外套——我知道它合身,我知道它的颜色、尺码、材质、纽扣的位置,但我不记得这个身体穿着它去过哪里,也不记得别人对它的评价。 我的目光落到另一个名字上——狄琨。 原来他叫狄琨。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狄琨。从我的审美来看,他长得很帅,白衬衫黑西裤很适合他。 “对不起,我真的……对你,还有周围的一切……没有记忆。”我尽可能礼貌地解释。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没有温度,像早已被风吹灭的火星。他向后退了半步,像在给自己和我之间留出一段安全距离——或者,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是你丈夫这件事,还记得吗?”他的语气中好像带着一根细细的刺。 “丈夫”,这个词没有难度。它的语义像一块干净的玻璃,透过去可以看见社会承认的关系、法律赋予它的权利和义务。 然而,我没有曾经的经历记忆去给它填色,在我这里,它仅仅是一块透明的玻璃。 我点头——知道并理解它的存在。 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说,“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签字,可以吗?” “时间?”他重复这个词,随后轻轻地笑了一下,“过去的这半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似乎被刺了一下。随后,他抬手捏了一下鼻梁,像是有意掩饰眼里的情绪:“算了。” 我看着他走到桌前,移走水杯,把那份协议拿起,整平,放回牛皮纸袋里。他的动作很有条理,像是在整理一个拖延已久的案头。 他平时很忙,我从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道、从他手背紧绷的血管里可以读出来。 他的腕表有一半躲在袖口里,但看得出是很贵的牌子。他的手机在一旁震动,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不去理会,但似乎每一下震动都会往他的脸上增添几分冷峻。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平静地问。 他愣愣地看了我几秒,眼底扫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像难过,又像是失望。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三年零十个月。” “结婚多久了?” “一年零三个月。” “我们现在分房睡吗?还是……住在不同的房子里?” 他看我的眼神终于变出了几分困惑。 我只是想尽量多地获取信息,我目前无法顾及提问的时机以及对方的感受。 我看着他,自以为用了足够的真诚。 “我目前睡在客卧。”他低下头去,“协议签完,我会尽快搬出去。” 我点头。 “下周五我要去瑞典出差,请你尽量在那之前把事情决定。” “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很短的迟疑。大概以为我要争辩,或是继续发脾气——也许“戚桐”会。 几秒后,他点了点头,像在结束一场谈判。 他转身进房间。我听见衣橱门打开,又合上。水声从浴室里传来,像一场被压缩的大雨。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面对着那张留下圆形水印的桌子。我盯着那个白瓷杯看,它的杯沿很薄,里面的水似乎已经凉了,水面上漂着一圈很细的油光——可能之前喝过咖啡,杯子冲洗得不够仔细。 这样的细节让我安心:就算我不认识这个世界,它仍然有规律;就算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会留下小小的疏漏。 可我又为什么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杯水是他倒的? 我起身,拿起牛皮纸袋,走进卧室,放进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红色的手环,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不戴手环,或者说,我不知道我通常会不会戴。但这个颜色太艳了,像倒翻的石榴汁。我指尖碰到它,突然有一种被强光照到眼睛的眩晕——不是记忆,是一种可能的性格从物品背后探出头来。特立独行、锋芒毕露、喜欢被看见、甚至可能有些倔强和任性。 这个抽屉不是我整理的,但它在此刻正向我介绍自己曾经的主人。 我合上抽屉。 起身时,我再次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停下端详这个青年,面颊清瘦,发尾有一点卷,眼睛在灯光里像被磨过的玻璃,边缘锋利。我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脸,皮肤的温度让我确认这具身体的真实。 床铺很整齐,被子叠得很平,枕头有淡淡柔顺剂的味道。我打开床头灯,光透过灯罩散开来,打在墙上,像一朵安静的花。 我坐下,背靠在床头,试着接纳一些简单的存在:呼吸、心跳、灯光、布料……它们不需要过去。 手机躺在床头柜上,屏幕黑着。我拿到面前,它很顺利地解锁了。 消息通知里什么都有:大学宿舍的群聊、品牌促销、快递提醒、天气预报、工作日程…… 打开聊天软件,置顶联系人的备注是“狄总”,对方的消息都很简短—— 「今天晚回」 「你先睡」 「在路上了」 「不用等我」 「开会」 …… 还有一些问候和嘱咐,像日常里的喘息—— 「吃饭了吗?」 「降温,多穿点」 「记得吃药」 …… 置顶的第二个位置,是“爸”。对话框的最后一句只有一个字——「嗯」。时间是今天的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这个对话框向我展示了另一段关系的另一种沉默。 我去看“相册”。照片很多,颜色大多明艳——聚餐、旅行、一朵花、一只猫、一杯粉色的气泡饮…… 大多数时候照片里都有我——或者说,有“戚桐”。他对镜头很熟,他知道从什么角度会显得脸小、眼睛亮。他喜欢把脚抬起来照鞋子,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把影子一起拍进画面里。 照片里偶尔会出现狄琨,通常是背影、侧脸,或者手。他在工作时候的脸很冷,私下里也很冷。只有一张,像是他低头掸戚桐肩上的落叶,嘴角松了一下——那是我目前见到的、他最温柔的样子。 这些全是我能理解、能命名的世界。我知道“工作”、知道“晚归”、知道“争吵”。我知道“他很忙”,也知道“被忽视的人为什么会生气”。 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看见照片里他们在海边笑,可那笑声并没在我耳内有半点回响。艳阳没有照在我的脸上,海风没有灌进我的鼻腔,潮水没有打湿我的鞋……所有的画面都在玻璃后面,我隔着玻璃看别人的故事。 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听见它与木质表面的轻响。我不困,但身体在提醒我该休息了,因为“戚桐”今天走了很长的路。 可我走过的“路”,是从“醒来”才开始的。 关灯,黑暗像一条温顺的毛毯,裹住我。隔壁浴室传来水停的声音,又是一段短暂的静,接着是脚步,是伴随着衣料与皮肤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 声音到门口停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敲门,可是没有。他走远了,隔壁卧室的门被带上,那被挡在他门外的细小气流似乎无处可去,从我的门缝钻了进来。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 “医生。”我在心里试着叫这个词,像在寻找一个方向。 我需要有人告诉我,戚桐和我到底怎么了,我脑中的空白,到底该怎么填补。 第5章 第五章 葱油 第四日,风很大。 早上,我站在小区的花坛边,看银杏叶在空中旋转,它们绕着自己的轴心慢慢落下,像有人在空中撒了很多竹蜻蜓,自由自在又充满乐趣。 我决定走路去离家不远的那个菜市场。风让我觉得今天适合买一点带叶子的东西。于是我买了大葱,叶子很长很绿的那种。 我把葱倒提着,指头拎着根部的捆绳。葱叶一晃一晃,像一条绿色的马尾。 狄琨今天上午的动车去隔壁市出差,所以并没有一大早去公司。我到家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 他拿着公文包,换好鞋,看到我。注意力马上被我手里的葱吸引。他顿了几秒,像是笑了,但又没完全笑出来。 “买这么多?”他问。 “摊主说‘买三送二’。” 他的笑放大了些。 我把葱放在水槽边,叶子从案台边缘耷拉下来,散成好看的形状。 “我打算今晚做葱油拌面。” “好。”他点头,像批准一项计划,“但是我回来的火车七点半才到站。你如果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我要等。”我说。 这句话落地后,我自己也愣了一瞬。这三个字是没经过大脑加工脱口而出的,不是讨好,也不是算计。我只是觉得等家人回家吃晚饭这件事很自然、也很合理,就像风从窗缝里吹进来。 他盯我看了两秒,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发顶。很轻、很短促,但我脸上突然有点热。 中午,我按照网上的教程炸了一碗葱油。油温恰好的时候,葱段发出轻响,气味在厨房迅速开花。 做完后,我坐在餐桌前,打开本子写: -第四天,风。 -他摸了我的头。 -学会了炸葱油。 傍晚的风更大了。 我计算着时间,用葱油和其他调料把面拌好,闻起来香喷喷的。试了一筷子,味道也正好。 我坐着等,没有开顶灯,只开了餐桌上的小灯,暖黄色的。 门锁被转动的时候,我心中生出一阵欣喜。我醒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快乐,是按时等到了下班晚归的他。这感觉不浓,却实实在在。 我不能把这快乐与过往的经历做对比,因为我没有过往,我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很满足。 他进门后先是愣了愣,好像狐疑我为什么没开大灯,但是他没问,只说:“等得饿了吧。” 我走过去接他的公文包,他的风衣上还裹挟着没散尽的凉气。里面混合了秋天的气息,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他的味道,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我知道我挺喜欢的。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袋子,顺势递过来:“给你的。” “是什么?” “红丝绒蛋糕。” 我把包装拿出来,是一块精美的三角形小蛋糕。糕体呈现出深红色,色泽温暖而独特。切面可以看到细密的内部组织,及其与白色奶油霜交替的层次。在它的顶上,是几片粉红的花瓣,精致又浪漫。 “真漂亮!谢谢你。” 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椅子上:“是你喜欢的。” 我盯着蛋糕看,看这优雅又性感的红色。我没有红丝绒蛋糕的视觉和味觉记忆,但我第一眼就知道,这是戚桐会喜欢的东西。 他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筷子夹起一口面条送入嘴里,神情认真。咽下去后,他温声说:“好吃。” 他第一次对我的食物做出了明确的正面评价。不是“咸淡刚好”,不是“比上次好”,是“好吃”。 胸口像被温热的东西碰到。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碗。我在一旁擦台面。水声、碗筷碰撞声和抹布摩擦炉灶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家里才有的合奏。 他不经意开口,像在聊家常:“今天的风很大。” 我转头,对他笑:“嗯。银杏叶被风拖在空中的样子,很好看。” 他看着我,嘴唇紧了紧,又松开:“你喜欢有风的天气?” 这是一个小问题,他没问过我这种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把我当成戚桐看待,而他对戚桐,不需要问这些。 他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了解的“陌生人”,这让我认真对待。 “今天看来,我是喜欢的。”我说,“它让世界……充满动感。” 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我看不出是疑惑还是惊讶,但这样的细节,很轻易暴露了一个事实——曾经的戚桐,大概率是不喜欢刮风天气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心里把我的回答收起来,仔细保存。 我带着玩笑的态度继续表达想法:“我提着葱,沿着小区外围走,风一吹,就会把葱的味道送进围墙里面。围墙那一头的人,因此就和我产生了联系。” 他怔愣许久,突然笑了:“葱的味道……好像不是那么好闻吧?!” 我也笑:“可惜我今天只买了葱。” 之后,他去书房继续没完成的工作。 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听到阳台的响动。风大到把花盆吹翻了,植株和半盆土都倾倒了出来。 我赶忙跑过去、蹲身去扶。这是一株桂花,黄色的花瓣已七零八落,但仍旧香气扑鼻,让人心旷神怡。 我一边用双手捧着土往回填,一边对着它那深长发达的肉质根系有所感悟:这些植物在某种程度上和我是一样的,都在努力抓住某个支点。 狄琨从书房出来,走到阳台:“你在干什么?” 我没抬头:“收拾花土,花盆被风吹倒了。” 他蹲下身帮我:“当年是你坚持不要封阳台的。” 我顿了顿,笑:“大概是想让这些花有更充足的光照吧。” 他也笑了笑:“花也是你养的。” 我点头:“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我很乐意继续养。” 他把花盆搬进屋里,我收拾剩下的土。 阳台并不大,动作中难免有触碰。我忽然意识到“风”的另一个优点——它能让人靠得更近。这也让我更加确定——我是喜欢风的。 他说还有一些工作,便又回到书房中。 我不困,走进厨房,想着干脆把剩下的葱全部炸成葱油算了。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熟练程度。 这一次,葱段上的水没有沥干净,且火候把握得不准,油热得比想象的快,刚把葱段放下去,油星就溅了出来,烫在手背上。我下意识“啊”了一声,随即手一抖,锅铲掉到地上。 狄琨进来的时候,我刚缓过神来,正把火关小。 他哈腰捡起地上的锅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交代”了实情,他把我的手腕握住,抬起来看手背,上面有几点红。 他的指尖很冷,和我手上后知后觉的灼热痛感形成强烈对比。 他皱了皱眉,我以为他会责问“怎么这么不小心”,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转身离开。 我把抹布浸湿,跪在地上擦油点。 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药箱。 他蹲下身,拿过我手上的抹布:“我来吧,你的手不要沾水。” 站起身,他在药箱里翻了一通,找出一个白色包装的细管。他拿棉签沾上棕色的药膏,轻轻涂在我手背泛红的地方。 我乖乖让他涂,眼睛盯着他的手。他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像是因紧张在用力,但碰到我时却很轻。 “去休息吧,厨房我来收拾。”他低声说。 我迟疑几秒,点头。 这时候我才发现,家里的厨房装饰了漂亮的纱帘。此刻,窗户半开着,风把纱帘吹得鼓起来,好像在舞蹈。 关上卧室门,我打开本子继续今天的记录: -戚桐养了一盆桂花 -第一次有了疼痛的记忆 -他给我上了药 我轻轻把手放在纸上,像是回味或者反省刚刚发生的事。 之后,我补充了一条: -第一次成功的事情,不代表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会成功。 洗漱完,坐在床头看《大众传播学》,我觉得上面的内容,尤其是戚桐的备注,很有意思。 零点过后,有人敲我的门,很轻。 我打开门,客厅的大灯已经关了,他的身体隐在幽暗中,轮廓立体的脸被我房间的灯光笼上一层柔和的暖晕。 “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他说,“还不睡吗?“ “在看书。”我抿嘴笑,盯着那张脸。 他视线下移:“手,感觉怎么样?” 我抬起胳膊,手背上仍有隐隐的痛感,烫红的地方好像已经褪了色。 “起水泡了,再涂一点烫伤膏。” 他重新打开客厅的灯,熟练地找出那只白色细管、为我上药。 凉凉的膏体让手背的痛感不再,我的脸却再一次开始发热。 我抬头看他,他也低头看我,这大概是我醒来以后,最长的一次对视。 许久,他抬起一只手,在我的脸庞停顿了两秒,然后不自然地上移,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下:“睡吧,手放在被子外面。” “好。”他转身之前,我补充,“谢谢。” 他侧过脸,轻轻地说:“不客气。”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不再锋利,那层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藏在刀锋下的、很温柔的东西,一点点爬了出来,开始宣告主权。 第6章 第六章 道歉 第五天,风停了。 上午,我站在阳台上,看一夜之间秃掉的树杈和道路两旁厚厚的落叶。一天之内,世界变了一个颜色,但颜色下面的秩序却没变。街道仍然车水马龙,行人依旧行色匆匆。 我想,就算生活节奏没有受到影响,但人们的情绪,终归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有所不同吧。 深秋,对于有些人,代表着凄凉萧瑟和一去不复返,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意味着丰收和即将到来的节庆。 我大概是后者。虽然脑子里没有节日的具体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秋天会让我不自觉联想到“团圆”。 我突然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 不是为了窥探,而是我想知道,他每天消失十几个小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午后,我乘坐地铁去了他公司附近。 地铁口通往中央商务区的路,铺着平整的石板,泛着微凉的光泽。阳光洒下,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幅流动的画。 行人步履匆匆,衣饰随风轻摆,脸上带着各自的心事。 我慢悠悠地走,目光追逐着落叶。这满地的金黄,为这条路增添了一抹静谧的诗意。 来到他公司大厦所在的广场,很多穿着正装的人快步穿行。手机、公文包、咖啡杯、胸牌,像星星碎片一样闪着光。 那栋大厦很高,玻璃幕墙映出半个天空。他公司的LOGO在阳光里很耀眼。 有人打着电话与我擦肩而过,说“合同”、“校对”、“抓紧”,声音低却急切。我忽然对“忙”这件事多了一点实感:忙不是情绪,是一种密度。 我进了大厦对面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三倍意式浓缩。 店员告诉我,这是他们店里最苦的产品。 我想起了那日和医生的对话。直到现在,我对“苦”的理解,仍然停留在从戚桐那里“继承”过来的语义记忆——苦味是一种由咖啡因或生物碱引起的化学感受。 它的草字头,表示“苦”最初是味觉意义上的“草木之苦”,大概是描述草药、野菜等植物带来的涩、难咽的感觉。 可我无法凭空想象。 后来人们把这种味觉体验延伸到心理层面,把它借去形容心情、命运、人生。 我知道“吃苦耐劳”是一个褒义词;知道“苦中作乐”意味着某种被动的乐观。 “苦”属于舌头,也属于心。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系列的概念,像一堆排列整齐的积木,没有温度。 所以当我点那杯咖啡时,其实是带着一点实验心情的。 事实证明,当“苦”第一次在舌尖扩散,当“苦”第一次穿过身体,我终于切身理解了人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放进心里。 我瞬间想起了自己刚刚睁眼那一刻的身体感受——收缩的喉咙、发紧的胸口……不就是带着这种无法回避的质地吗? 公司大厦外,人来人往。我盯着门口,看保安跟人打招呼,看人们刷卡,出入匆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象他在楼里的位置、在办公桌前的坐姿。或许,他的桌上有一两个戚桐送的摆件,电脑桌面是他们一起看过的大海……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楼下的风景不错」 我以为他不会有时间阅读。可五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等我」 我盯着这两个字,嘴角抿起。 「不用下来,我喝杯咖啡就准备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咖啡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英俊男人。 他的出现,吸引了很多目光。 原来,狄琨的出众不是我的先入为主,而是事实。 “怎么过来的?” “坐地铁。” “喝这么浓吗?”他垂眼看我手中意式浓缩的专用杯子。 “我想尝尝咖啡,也想试试苦味。” “你喝咖啡会整晚睡不着。” 我表情僵了僵,这个后果倒是预期之外的。 “没事,反正明天也不用上学。”我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什么时候能睡着就什么时候睡。” 他把我送到地铁口,嘱咐我路上小心,便又回去工作了。 地铁走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走进去,看到一盆茂盛的绿萝。 老板说:“皮实,好养。” 我抱着绿萝进了家门,把它放在客厅窗边,和那盆桂花放在一起。 绿萝巨大的叶片占据了视觉的上风,然而,不得不承认,桂花的香味让它的存在感更加深刻。 这让我想到自己和戚桐。 当然,这没有让我觉得失落或者嫉妒。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他比较,更没有想过要取代对方。 如果非要有什么感觉,那该说,我很感谢他。感谢他留给我的身体,感谢他留给我的“语义记忆”,感谢他留给我一个家,和一个温柔的男人。 我决定给这盆绿萝起个名字——现在。 它有叶,有根,会成长。我也是。 我在本子上写: -第五天,路 -去他公司楼下喝了咖啡,很苦 -买了一盆绿萝,取名叫‘现在’ 晚上七点左右,他发信息说自己要加班,让我不用等、早点睡。 我笑,回复—— 「还记得我今天喝了咖啡吗?」 过了几分钟,他发来语音:“睡不着的话,听听音乐吧。” 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他私人给我的,还是戚桐本人喜欢听音乐。 我给他留了晚饭,用保鲜膜盖好。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下,注意到身旁的靠垫有些开线了。 好笑的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钟上显示凌晨一点十分。 我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毛毯。隐约听到厨房有响动,好像是水声。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在洗碗,动作很轻,水开得很小很小,好像生怕吵到谁。 我靠在门边,忽然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冷漠,只是习惯用沉默把细致的关心藏起来。 “咖啡好像对我不管用。”我开口揶揄。 他惊了一下,把碗扣在架子上:“把你吵醒了。” “没,自己醒的。”我看着那碗,想着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进门、吃饭,睡得究竟是有多死。 “怎么睡在沙发上了?”他问。 “我在等你。” “下次不用等,尽管去睡觉。” 我伸了个懒腰,笑:“等人和睡觉,其实不冲突。” 他注视我几秒,抬手靠近我的脸。 我以为他又要摸我的头,但这次,他从我的鬓角附近捏下一个东西——一条红色的丝线。 我呆愣地看那东西,意识到是靠垫上开线刺绣处脱落的,我枕在上面的时候,贴到了鬓发上。 “哦,”我吐出一口气,“以为长出了红头发。” 他抿了抿嘴,那只手覆上了我的侧脸。 他的眼神告诉我,此时此刻,好像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 这触碰比他前两次摸我头的时间长。他的手有点凉,但似乎很快被我的脸暖热了。 月光从纱帘外隐隐透进来,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终了,他放下手,只道:“回房间睡觉吧。” 三倍意式浓缩还是没有饶过我,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脑子里回放着这几日的经历。少,却珍贵。 第零日,他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第一日,他陪我去了医院。 第二日,他以“说出来没用”为理由,保持沉默。 第三日,他表达了对“无常”的畏惧。 第四日,他给我上药。 第五日,他摸了我的脸。 …… 清晨,他走得很早。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屋里很安静,窗外没有风声。我听见楼下孩子的笑声,还有街对面小贩的吆喝。 我懒懒地走到桌前,在本子上写下: -第六天,声 今天我想记住的,是声音。 吃了点东西,我从书柜的最下层翻出一台收音机。它看上去有些老旧,按键磨损,天线甚至有些打弯。 我不记得是谁买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可我知道,这东西如果没坏的话,能发出声音。 我鼓捣了半天,终于调出一个频道。声音忽高忽低,夹着沙沙的杂音,里面是低沉的男声:“每颗心都有一段未完的故事,等待被温柔倾听。” 这声音让我有些出神。 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模糊的安慰,尽管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哪怕是内心的某种缺失,也可以找到它的倾听者。 电台里响起缓慢悠扬的音乐。我没听过这些歌,但却本能把它们归纳在“老歌”的范畴。 我突然发现,即使记忆被掩藏,但情感的痕迹可能依然存在。我不能忽视自己在潜意识层面被唤起了一些情感的涟漪——对爱、连接和被理解的渴望。 这发现竟给我带来一点奇怪的悸动。 三点多,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去了离家两站地的一条小街。 路过一家卖旧唱片的店。门口挂着铃铛,进门时它们发出轻响。 我随手翻到一张专辑,封面是蓝色的,歌手的名字我没有印象,但是那张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家喻户晓的感觉。 卖家把唱片放到老唱机上,针头落下,轻微的沙沙后,音乐像温水一样涌出来。 我想起狄琨昨天让我听音乐的建议。我觉得,家里的确需要有点声音。不是电视里热闹的谈话,而是能慢慢流动的、不会打扰人的声音。 家中那台收音机的音质太差了,为此买一台唱片机也着实没有必要。于是我把目光落在了另一侧的架子上。上面摆着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便携式小音箱。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选了一个天蓝色半圆形的。带回家,放在了客厅的绿萝旁边。 傍晚,夕阳的红晕慢慢消失在天边。我连接了手机蓝牙,用音乐软件播放一个叫做“怀旧”的歌单。把音量开得很小,像给房间点了一盏看不见的灯。 我在本子上写: -找到一个收音机 -买了一只小音箱 他今天回来得还算早。 我注意到他换鞋时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看向绿萝与音箱的方向。 “你买的?”他问。 “嗯。你介意我放音乐吗?” “不介意。”他把公文包放下,回答得干脆。 “那你介意我们今天去外面吃饭吗?”我说,“我看到小区门口那家新装修的餐厅,门口写着‘开业大酬宾,全单八折’。” 他停住动作,挑了挑眉毛:“已经开业了吗?” 我点头。 他又把鞋穿上了。 我们一起下楼。电梯里有邻居,他自然地侧身,把空间留给对方。到了一层,他手臂很轻地挡了一下电梯门,等邻居和我先出去。 餐厅人很多,我们被告知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 我靠在等位区的一角,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今天这件衣服,你很久没有穿过了。” “是吗?”我低头看,这是一件黑色帽衫,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几何图案,“我在衣柜里翻了很久,里面大部分衣服,对我来说,都太艳了。” “以前……”狄琨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正好服务员过来招呼我们就位,话题也就此止住。 饭吃到一半,我开口问:“家里那台收音机,是谁的?” 他顿了顿:“你的,是爷爷留下的遗物。” “爷爷……”我重复,垂下眼去。我知道“爷爷”的概念和这个称谓背后的血缘关联,但是对于具体的人以及曾经与之共同经历的事件,我没有任何印象。 “你……戚桐,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又说。 我抬眼,没有说话。从狄琨的话中,我基本可以猜出:戚桐和爷爷的感情很好,收音机对他很重要。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失落,一种人生中缺失了亲情厚度的失落。 狄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轻易看穿了我的情绪,许久,他轻轻说:“你会慢慢适应现在的。” 这话里夹着一点东西,一点可能叫“心疼”的东西,但我不确定。 随后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狄琨刚刚,说的不是“你会想起来的”,而是“你会适应的”。在此之前,他还把“你”换成了“戚桐”! 我心跳又开始乱了,我连忙喝水掩饰惊慌,或者说,惊喜。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把我和戚桐区分开来了?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了? 吃饭的后半段,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饭后,我们并肩往回走。秋高气爽,没有风的夜晚,其实挺惬意的。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的怪异。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口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像一片正在下降的落叶。 这句话,比所有风声、雨声、歌声,都来得深刻。 我看着他,一半脸在阴影里。我知道这不是随口的歉意,而是他积压已久的心事。 而这三个字,大概率是说给戚桐的。 我没有回答“没关系”,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我只是说:“我听见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沉重,像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把自己组合好,再回到日常。 回到家,我有些心不在焉,钥匙不小心滑落,他伸手接住。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薄薄的凉意。 “他一定非常爱你。”我鼓足勇气说出来。 这件事,其实在我醒来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离婚这件事,在常识里,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性格不合、感情失温、找到更合适的伴侣……都可以好聚好散。但是戚桐,他因为这件事的压力,竟然分裂出来了另一个人格……那就说明,他对这段婚姻、对你的感情和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我尽量说得理性又平静,像一个婚姻调解师分析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例。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以及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狄琨怔愣在那里,眼睛里好像充盈了水汽。 回到屋里,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打开本子: -第六日,他说了“对不起”。 第7章 第七章 衣服 早上天没亮他就走了。虽然关门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看了一眼表,五点四十五分。我起身,把窗帘拉开一半,外面灰蓝的天空低垂,暗沉中带着些许压抑。 我看到客厅桌子上有一张便签。他留言说正在处理的某个项目出了状况,临时要去隔壁市一趟,但今天一定赶回来。 字很漂亮,很潇洒的那种漂亮,不似他的人那般克制。也许,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张扬洒脱的吧。 字条的末尾,还有三行字: -电饭煲里煮了粥。 -上午不能陪你去医院了,很抱歉。 -今天有雨,记得带伞。 我浅叹一口气。不是责怪他不能陪我,而是对他的忙碌有些无奈……和心疼。 我回到床上,继续睡到八点。吃了早饭出门,外面开始下小雨。 城市笼罩在细密的水雾中,高楼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淡淡气息。路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在雨中晕开。行人撑着伞,脚步小心翼翼;偶尔有车辆缓缓驶过,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声,车灯在水洼里拖出长长的光影。街角的咖啡店亮着暖光,窗玻璃上凝着水珠,隐约透出里面模糊的人影。梧桐树的叶子,湿透后更显金黄,零星飘落在人行道上,与雨水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秋日画卷。 上午约了医生复诊。他给我做了几个测试,问我这几天是否发生记忆空白,我摇头。 然后他问前几天的记录,我给他看了我的本子。 他看完说:“很好。你在给现在和未来造地基。” “你希望自己的记忆回来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愣,这医生好像又在给我布陷阱了。 “那些不是我的记忆。”我冷静地说,“我坚信自己和戚桐,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共用了身体和身份。” 医生点头,在电脑中做记录:“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有没有存在一些负面情绪?比如觉得恐惧、气愤、不知所措。” 我想了想:“陌生和孤独多少是有一点的,但是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至于现在的生活,我挺满意的……确切地说,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来得及构建一个‘理想型生活’的框架,所以我没有什么预期。”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是目前的状况,让你不讨厌,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抿着嘴思考:“姑且可以这样认为吧。但我觉得,就算以后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会轻易拿着自己的想法去对标现实生活。” 医生点点头:“你的心态很好。” “很多事情我不会强求,强求可能适得其反。虽然来看医生,但这不代表这具身体变糟了,它只是不同了,不同也可以生活。” 医生笑了,说:“如果我的所有病人都像你一样想,该多好。” 我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我在本子上记录: -第七天,雨 -复诊很顺利 我听着缓慢的轻音乐吃午饭、打扫卫生,想狄琨现在在干嘛,项目的麻烦是否已经解决了。 绿萝似乎长了一点,尤其是朝向窗户那一侧。我把花盆转了九十度,给它另一边叶子接受光照的机会。 我仔细清理玄关的柜子,把“右边第二个格子”擦得格外干净,然后放了一块柔软的绒布进去。这样,他每次把手表放进去时就不会发出“咚”的生硬响声。 下午,我把主卧的衣柜收拾了一下。衣物大多颜色鲜艳——玫红、亮蓝、粉紫……还有一件发着珠光的银色外套。我把这些藏着戚桐鲜明个性的耀眼衣服装进一个透明收纳袋——不是丢弃,是区分,把不属于我的部分好好安置。 我不想冒犯他。即使他不在这里,他仍然是这具身体、这个家的主人。如果我只是借住一阵子,就更应该尽量把空间保持整洁。 傍晚,虽然天还是阴沉沉的,但是没有再下雨了。 我突然想去商场逛逛,买两件适合自己的衣服。我想,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大概与戚桐相反。不想喧闹,不想惹眼,只是让我在街上行走时,能很好地融入背景中。 如果可能,还想给狄琨买一件衬衫——适合他穿去公司的那种。 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忘记给手机充电了。 打开屏幕,电量只剩下14%。 应该问题不大,我安慰自己。 商场离家不远,四站路。自动门一开,暖气扑面而来,带着香水和咖啡的味道。 音乐带着鼓点,让人心情不错。 我沿着扶梯往上走,看见成排的灯光照着整齐的衣架。 我站在男装区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人。 身材高挑,面庞清瘦,发尾微卷,骑着肩。 店员走过来问我:“先生,需要帮忙挑款吗?” 我摇头,声音很轻地说:“随便看看。” 我挑了一件灰蓝的毛衣,针脚细密,袖口紧贴手腕。那种颜色介于雾和水之间,安静、低调,没有情绪。 我又拿了一件浅米的衬衫,扣子是半圆形的,布料贴在指尖,柔软舒服。 照镜子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镜子里的人好像终于变成了我自己。 这边服务员帮我开好单,我的视线便投向了对面。那里陈列着几排男士正装。 我走过去,在衬衫的货架前仔细看。 挂在展示区的那件立刻吸引了我,因为它的颜色很独特。非要形容,我会说它是一种深邃、浓郁的蓝色,带着点轻微的紫,色泽饱满且高雅,明亮却不刺眼,给人一种既沉稳庄重又充满活力的视觉效果。 他每天穿衬衫,却几乎都是素色,黑、白、灰,没有太多变化。 我想象他在会议室里讲话的样子:肩背挺直,白衬衫领口整齐,脸上没有笑,像一堵严肃的墙。 我忽然有一点冲动,想让那堵墙有些温度。 我面前衬衫的颜色,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但我确定狄琨可以——这个男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这种优雅和庄重。 店员适时走了过来:“这件衬衫是我们秋季限量款,选用了顶级埃及长绒棉,质地细腻如丝,触感柔滑却挺括有型,可以完美勾勒穿着者的身形。先生要不要试一下?” “不是我穿,”我笑了笑,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戚桐和狄琨的合影,“有没有他的尺寸?” 我注意到此时手机的电量,已经只剩下9%。 店员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的身形、做了下对比估计:“有的,您眼光真好,这款就适合肩宽腿长、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男士,能带出气场。” 说着,店员去后面拿过来一件全新的,拆开包装:“您看,这领口与袖口的立体剪裁;每一颗珍珠贝母纽扣都是手工缝制的;还有这个隐藏式门襟,设计简洁流畅,搭配法式双叠袖口,既显气质,又显品味。无论是商务场合还是正式晚宴,这件衬衫都很适合。” 我摸了摸布料,又把衬衫举起来看了下大小,点头:“开单子吧。” 刷卡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买这件衬衫,不是给“戚桐的丈夫”,而是给我睁眼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个认真工作、加班到深夜、却仍竭尽全力给予我关心和温柔的男人。 来到商场一楼,我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呆愣原地。 我没有带伞。我以为晚上不会再下雨了。 商场正在广播,还有十分钟就要关门了。 从商场到公交车站,小跑着也得五六分钟。从公交车站到家,还要更远一点。 天黑得彻底,风卷着雨幕横冲直撞,拍打在路面和窗玻璃上,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声响。商场的灯光从玻璃后面打出去,照在积水的步行道上,反着冷光。 我抱着两个袋子,产生了一种无奈加自责的混合情绪。 手机电量剩下5%。 我没有给狄琨发信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忙完了工作,也不知道他是否上了回程的动车。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不想让他担心。也许等一等,雨就会停了。 商场还算人性化。打烊的时间到了,但是没有硬生生赶人。有三两个人和我一样在避雨,但很快,他们都被家人或者朋友接走了。 我试图使用手机上的叫车软件,但由于雨势过大,没有车子接活儿。 紧接着,我的手机彻底黑了屏。 第8章 第八章 靠岸 保安走过来,说他们要锁门了,问我家住在哪个方向。 我说自己要去健德门公交站,他说他只有一把伞,但是可以送我一程。 我看着雨势没有减弱的意思,表示了感谢后,跟着他一起走进雨幕。 雨水像绳子一样抽打着伞面,我尽量留更多的空间给对方。风很大,伞时不时被风掀起,我把两个袋子护在胸前,尤其是装着狄琨衬衫的那个。 雨帘斜着切过视线,看不清前方,我的两个裤脚和一半肩膀都湿透了。 保安大哥把我送到公交站的玻璃棚,说自己就住在对面小区。我再次表示了感谢,让他过马路注意安全。 棚里还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背着画板,松糕鞋上全是水。她侧过脸端详我,我朝她笑了笑。 我靠着玻璃站着,玻璃上凝了一层雾。街道上的车不多,红绿灯在雨帘里变换着颜色,有些孤独。 公交来得很慢,但终归是来了。 下车后,我被忽然吹来的风搞得哆嗦了一下。我在棚子里等了一会儿,雨还是没有要小的意思,只得决定咬牙冲回去。 可就在这时,我余光看到街对面一个暗色的高大身影。 他快步走近,看到我后骤然停住脚步。 他一只手攥着伞,但是没有撑起来,整个人都湿透了。 狄琨站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淋着雨。这片街灯的光很白,映得他脸色很冷。 我愣住,赶忙跑过去,把他拉到公交车站的棚子下:“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不撑伞?” 他怔怔地看着我,头发滴着水,那双眼眸像能把人吞没的湖底。 须臾,他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带着被风灌过的哑,“你关机了。” “呃……没电了。”我缩了缩脖子,带着歉意,“突然想逛商场,但是忘记给手机充电、也忘记带伞了。” 他看着我,喉结滚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在喉咙里卡住。 他把伞靠在雨棚一角,没再说什么,只是靠近——拥抱从胸口撞上来。 没有预告,没有礼节,没有可否。他的手臂绕过我背后,力道大得让我退了一小步。 雨水在路面上砸开,像一朵一朵绽放的花。 他的下颚抵在我的肩窝,呼吸很乱,带着潮气。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他之前的情绪,好像是害怕。 “我以为你……”他声音发抖,练习了多年的自控被撕出一道细口子,在雨中碎裂,“我以为你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我被抱得胸前湿透,但没有推开。 “七天到了。”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我的肩头传来。 袋子滑落到地上,我把手轻轻覆在他的背脊上,感受他胸腔的起伏和身体通过湿衬衫透出来的热度。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雨敲打着玻璃,与心跳的频率同步。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肩上有温热落下。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从他胸腔里面传出来,像夜里很远处的一列火车。 他哭了。 不是嚎啕,而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委屈和深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出口。 我把手更用力地环在他背上,给他一种安慰和确认:“我在,我不走。” 这句话简单,却像一把钩住悬崖边缘的锚。 他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一些,脸是湿的,眼睛里面也是湿的。我抬手,用袖口给他擦鼻梁上的水。 “回家吧。”我说。 家里很安静。玄关的地垫被我们踩湿了一片。 他去浴室拿了毛巾,覆在我头上,一下一下笨拙地擦。 毛巾带着花香,甜甜的。 我抢过毛巾,按在他头上:“你比我湿多了,赶紧把衣服脱了去洗澡!” 说着,我自然而然地上手帮他解领带。领带的纹理很细,深蓝里压着几乎看不见的暗格。我帮他把领带拉开一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喉结,他轻轻一震,却没后退。 我又开始帮他从下往上解衬衫的扣子。 他擦头的动作彻底定住了,我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停了手。 他线条分明的腹肌从解开扣子的衬衫里露出来,微微起伏着。我的胸口瞬间像被一只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周身像潮水涌来,比外面的雨势更加凶猛,将我整个人淹没。 如果说,之前的几次心悸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我很确认这是情动的感觉。 没有抬头,但我能真切感受到他此刻灼热的目光。 “你……”我紧张得退后半步,转移话题,“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 他看着我的眼睛,哑着嗓子说:“你要的七天,时间到了,我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果。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你不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打包了……” 我靠在墙上,笑了笑:“我的世界里,现在只有你和这个家,离开了,没地方去。” 说完,两个人都没动。 我看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也注视着我,眼神充满柔情,里面夹杂着不舍,甚至是“索求”的意味。 我无法继续自持,也不想隐藏此刻的心动。我眼里闪烁,像是在询问,也像是给了对方一个微小的信号。 下一秒,一只大手抚上我的脸,然后一双灼热的唇贴了上来。 我闭上眼。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 他的吻,热烈深沉,像是压抑许久的爆发。我们紧紧贴着对方,头顶上方的空气变得无比稀薄。 许久,他的唇稍稍离开,温热的大手伸进我的衣摆:“你的衣服也很湿。” 言外之意,我也该脱掉去洗澡。 我的手覆在他腹部的肌肉上,慢慢抚摸,缓缓向下移到裤腰的边缘。 我们再一次拥吻,一边朝着浴室的方向挪步,一边脱对方的衣服。 温热的水帘下,(……) (……) 我们各自换上了干的家居服。我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被吻红的唇,和因为做.爱时情动而在眼角留下的浅浅泪痕。 这具身体可能已有无数场类似的经历,但是我,却是第一次。 他从背后抱住我,头埋进我的颈窝,闭着眼睛沉默。我的脸蹭了蹭他的头以示回应。此刻,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回到客厅,我有些疲累地蜷坐在沙发上。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像递过来一颗放下的心。 “狄琨。”我喊他名字。 “嗯?”他坐到我身边,让我的腿搭在他的腿上。 “我想了很久该怎么说。”我慢慢地、很认真地组织语言,“我没有过去。我不知道你们曾经多么深爱彼此,也不知道你们如何互相伤害。我没有你们经历的三年,我只有这七天。这七天里,我看得到你的辛苦,看得到你的隐忍和付出,也看得到自己渐渐对你产生的依赖。” 他的手扶着我的小腿,像是屏住了呼吸,没有动静。 我停了一下,做最后陈词:“我不愿意用一份签字把这七天剪掉。我不是在替他留下,我是在替我自己选择。” 这两句话落地后,屋内持续安静。雨还在下,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不停地翻书,拉出长长的背景音。 狄琨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的手指轻轻蜷起,又放开。他看向我,眼里闪着亮光,我从来没见到过的那种光。 许久,他开口:“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恋爱。” 声音很轻,却像在漆黑的雨夜里为我递来一盏灯,又暖又亮。 我有些感动,又突然有些害羞——刚才在浴室,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按照谈恋爱的流程,”我打破暧昧的气氛,笑着说,“明天你有没有空,下班后陪我去做一件小事?” “什么事?”他问。 “一起去超市办一张积分卡。” 他愣了一瞬,笑了。笑容不大,却干净。 “好。”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按摩我的小腿和脚。 “你是说这周五要去瑞典的,对吗?”我又问。 “嗯,”他点头,“去一周。” “哦,”我抿抿嘴,“这一周,我应该会很想你。” “如果你愿意,”他想了想,“可以和我一起去。你的申根签证应该还有效。只是……我大部分时间要开会,不能陪你观光。” 我眯了眯眼,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选项,欣然点头。 “不要你陪,工作第一,我可以自己玩的。” “不,”他摸着我的腿,“你第一。” “哦对了!”我坐起身,“我给你买了一件衬衫!” “是吗?”他挑眉。 我窜下沙发,把衬衫取出来,在他面前展开:“好看吗?” 他定定地看了少顷,点头:“谢谢,很好看,我很喜欢。” 我欢喜地倒在他怀里:“出差谈判时把它穿上,气场拉满!” 他盯着我看,带着好奇。 我眨眼表示不解:“怎么了?” “原来,”他戳了戳我的脸,“你也很活泼。” 他用了“也”字。 “我以为,你会是很安静、很理性的类型。” “我不是吗?”我挺直身体表示抗议。 他摸着我的头发笑:“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这里的“你”,可能不是专指我一个人。但是我不介意。 他去书房回邮件、顺便帮我订机票。我坐在客厅里补全今天的记录: -收拾了房间,为玄关柜子右边第二个格子铺了绒布,把戚桐鲜艳的衣服进行了收纳 -为他买了一件衬衫 -他哭了 -我们做.爱了 -我们决定从现在开始谈恋爱 我停了几秒,又补了一句: -他不是不爱,只是不知道怎么把爱说出来。那就让我来教他。 雨似乎更密了,像要把城市之前的一切冲刷干净,为一个全新的明天做准备。 客厅只开着一盏小灯,绿萝叶子在灯影下泛着润泽的光。 我点开音箱,音乐响起,轻而温。 我想,如果爱是一种系统,它也许不需要宏大的宣言和复杂的程序。它只需要有人为你早起煮粥,起风时问你冷不冷,烫伤时为你涂药,雨夜里焦急地四处找你…… 这样就够了。 至少对我而言,够了。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他抱着我,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雨又落了一阵子,然后像终于累了,渐渐停歇。 我躺在黑暗里,内心安定,像一艘刚刚靠岸的船。 港口不叫“过去”,也不叫“未来”。它叫“现在”。 *(……)为删减部分 * 算是一个开放结局,因为我们不知道戚桐会不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回归 (如果有不希望戚桐回来的宝子,可以从小说简介中寻找理论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