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旧梦:乱世帝王情》 第1章 凤落秦梧 建元六年冬秦宫紫宸殿外 长安的冬雪总带着股刺骨的冷,第一场雪就下得密不透风,将秦宫的朱红宫墙裹成了白影,连阶下的青铜鹤灯都凝着层薄冰,风吹过,灯穗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砸在石板上碎成细屑。 慕容冲被两个禁军架着胳膊往前走,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垂着眼,墨色发丝上沾的雪粒融化成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邺城破时的火光还在眼前晃,母亲撞柱前的声音还在耳边:“冲儿,别争,活下去才有机会。” 他的锦袍早被划得不成样子,墨色的料子沾着泥与雪,原本绣在领口的朱雀纹被撕得稀烂,金线勾的翅尖耷拉着,像折了翼的鸟。腰间空荡荡的,中山王的玉符早被秦兵搜走,只剩一道磨红的绳痕,硌得他皮肤发疼。 “陛下在殿内等候。”禁军在紫宸殿前停下,声音冷得像雪。 慕容冲的肩颈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跟着禁军跨进殿门。暖意扑面而来,混着烛火与墨香,却暖不透他骨子里的寒。他抬眼的瞬间,正好撞上一道沉沉的目光——苻坚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帝王的指尖搭在案上,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像在看一件刚运进宫的器物。 他赶紧垂下眼,指尖在袖中悄悄掐进掌心。指甲刺破皮肤的疼让他稳住呼吸,连带着喉间的哽咽都压了下去。他听见苻坚的声音从殿上飘下来,轻却有力:“抬起头。” 慕容冲缓缓抬头,视线掠过帝王腰间的玉圭,最终停在对方眼底。那是双深不见底的眼,像长安冬日的冰湖,看不出情绪,却让他莫名想起邺城太学池子里的冰,底下藏着没烂的落叶,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慕容冲?”苻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前燕已亡,你可有话讲?” 有。他有太多话要讲——要问为什么毁他故国,要问为什么杀他族人,要问姐姐如今在何处。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三个字:“无话讲。”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没实力的愤怒,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苻坚似乎并不意外,从龙椅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帝王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没有声响,却让慕容冲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见苻坚的目光扫过他破损的锦袍,扫过他腰间的红痕,最终停在他的手腕上——那里还留着铁链磨出的红印,渗着点血珠。 “封你为奉车都尉,留秦宫听用。”苻坚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先去偏殿换身干净衣服,明日起,让太学博士教你大秦律法与秦语。” 没有问他愿不愿意,没有提“归降”,只有不容置疑的安排。慕容冲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个训练过的秦臣,只有他自己知道,弯腰时藏在锦袍夹层里的《燕记》硌着肋骨,那是他从邺城带出来的唯一念想,书页上还沾着母亲的血。 陈武在殿外等他,手里捧着件素色棉袍。“奉车都尉,随我来吧。”将军的声音很温和,却掩不住眼底的试探。 慕容冲没说话,跟着陈武往偏殿走。廊下的宫灯映着雪,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快折的竹。他攥紧袖中的那块燕地墨玉——玉上刻着的“冲”字被体温焐热,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此刻正硌着掌心,像母亲在提醒他:记住这疼,记住这恨。 “陛下待你,算宽厚了。”陈武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慕容冲脚步没停,声音轻得像风:“将军说笑了。”宽厚?毁人故国后给个闲职,叫宽厚?他想起苻坚扫过他腰间的眼神,那不是善意,是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用处——他姓慕容,是鲜卑人眼里的“亲王”,留着他,能安抚那些还在并州作乱的流民,还能压一压氐族宗室的气焰,这才是苻坚留他的真正原因。 偏殿里烧着炭火,暖得有些不真实。宫女送来浅灰色的布衣,布料粗糙,缝得也不算规整,和他从前穿的蜀锦天差地别。他脱下旧袍时,看见衣摆内侧母亲绣的小朱雀,针脚细密,此刻却被划得稀烂,眼泪突然涌上来,他赶紧转身对着屏风,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在仇人的宫殿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看笑话。 屏风后的铜盆里,热水冒着热气。慕容冲撩起衣袖,看着手腕上的红痕,突然想起邺城破时,秦兵拽着他的铁链往城外拖,祖父的头颅就挂在城门上,白发被风吹得乱飘,那双曾教他读《燕记》的眼,此刻圆睁着,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报仇。 他猛地攥紧拳头,热水溅在手上,烫得他一哆嗦,却反而笑了——这点疼,比不过邺城的万分之一,比不过母亲撞柱时的血,比不过姐姐被掳走时的哭喊。 换好布衣,他走到案前,看见内侍送来的一碗杏仁酪。乳白的酪体上撒着杏仁碎,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味道,母亲总在冬天给他做,说“冲儿爱吃甜,多加点蜂蜜”。慕容冲的指尖顿在碗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苻坚连他爱吃这个都查得清楚,这份“用心”,比铁链更让他难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恨上。 他没碰那碗酪,只是从行李里翻出《燕记》。书页被雪水浸得发皱,“慕容皝建国,都龙城”七个字晕着墨,他用指尖轻轻拂过,像在摸母亲的手。“母亲,”他对着书页轻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会学秦语,学律法,我会好好活着,等能握住刀的那天,我一定为你,为前燕,报仇。”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偏殿的窗纸映得发白。慕容冲拿起案上的秦律教材,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法者,天下之公器也”上,指尖却在心里默记着邺城的地形——哪里有密道,哪里有鲜卑旧部的藏身之处,他记得清清楚楚,像刻在骨头里。 而此刻的紫宸殿内,苻坚正看着案上的两份文书,眉头微蹙。左边是并州鲜卑流民作乱的奏疏,右边是氐族宗室请求封赏的奏折,墨迹还新鲜着,却像两块石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陛下,慕容冲已安置在偏殿。”内侍躬身禀报,“御膳房按您的吩咐,送了杏仁酪过去。” 苻坚“嗯”了一声,目光从奏疏上移开,落在殿外的雪上。他想起刚才那少年垂眼的模样,墨色发丝垂在颊边,睫毛很长,像蝶翼停在眼下,明明是阶下囚,却比秦宫的任何一个宫人都更有骨气——不发抖,不哭闹,连指甲掐进掌心都没露半分疼色。 “王猛来了吗?”苻坚问道。 “丞相已在殿外等候。” 苻坚点头:“让他进来。” 王猛走进殿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卷宗,青色官袍上沾着雪,却依旧挺直脊背。“陛下,”丞相躬身行礼,“这是慕容冲的卷宗,臣已整理好,您过目。” 苻坚接过卷宗,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慕容冲的生辰、在燕宫的职位,甚至连他小时候跟着慕容恪学过兵法都写得清清楚楚。他的指尖在“兵法”二字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十二岁就学兵法,慕容儁倒是会教儿子。” “陛下,”王猛的声音带着担忧,“慕容冲乃慕容儁之子,在鲜卑人中威望甚高,留他在身边,恐是养虎为患。不如将他软禁在天牢,或是流放陇右,断了流民的念想。” “流放不得,软禁也不可。”苻坚放下卷宗,目光重新落回并州的奏疏上,“陇右苦寒,流放他,鲜卑人会说朕苛待宗室,反而更难收服;软禁天牢,氐族宗室又会觉得朕怕了慕容氏,愈发骄纵。留他在秦宫,封个闲职,让他学秦语、学律法,既能让他翻不起浪,又能借他的旗号安抚流民,还能压一压氐族的气焰,一举三得。” 王猛沉默了。他知道陛下说得对,帝王之术本就是权衡与利用,可看着陛下案上那碗没动的杏仁酪——御厨按燕地做法做的,说是陛下特意吩咐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陛下,您对慕容冲……是不是太‘上心’了?” “上心?”苻坚轻笑一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凉,像他此刻的心思,“不过是让工具保持最好的状态。他若病了、瘦了,怎么去安抚流民?怎么帮朕稳住并州?”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指尖却又落在了卷宗上“慕容冲”三个字上。他想起刚才少年颈间的雪水,想起他藏在袖中的指尖,想起他面对杏仁酪时悬着的手——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更懂“隐忍”,也更懂“藏”,这样的工具,用好了是利刃,用不好,就是祸根。 “让陈武多派些人盯着他,”苻坚的声音沉了几分,“每日向朕禀报他的动向,不许他与鲜卑旧部私通消息。另外,让太学博士明日就开始教他,三个月内,朕要他能说流利的秦语,能背下大秦的基本律法。” 王猛躬身应下:“臣遵旨。” 待王猛退走,殿里只剩苻坚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偏殿方向的灯影——那道瘦长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正低头看着什么,想来是在学秦律。帝王的目光深了几分,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摩挲:慕容冲,你想藏的恨,朕都知道;你想等的机会,朕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等得到。 雪还在下,落在秦宫的琉璃瓦上,落在偏殿的窗纸上,落在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心里。慕容冲的恨,藏在《燕记》的墨香里,藏在墨玉的温度里,藏在每一个深夜默记邺城地形的瞬间;苻坚的算计,藏在奏疏的墨迹里,藏在卷宗的字迹里,藏在每一个安排“学习”的指令里。 没有惊艳,没有怜悯,只有隐忍与算计。这场雪夜的相遇,像一颗石子投进冰湖,表面平静,底下却已泛起涟漪。谁也不知道,多年后,当这恨与算计缠绕着生长,会在秦宫的权力土壤里,开出怎样既痛又暖的花。而此刻,雪落无声,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悄悄埋下了日后所有纠葛的伏笔。 第2章 太学习律 秦宫太学的晨雾还没散,竹香混着墨味漫在廊下。慕容冲抱着秦律竹简,踩着霜白的石板往里走,浅灰布衣的袖口被夜风浸得发僵,他却攥得很紧——怀里的竹简硌着掌心,像昨晚在偏殿默记的邺城密道图,每一道纹路都得刻在心里。 “奉车都尉倒是来得早。”廊柱后传来一声冷语,太学博士李淳捧着书卷走出,山羊胡上还沾着墨点,目光扫过慕容冲的布衣,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只是不知燕室宗亲,是否识得我大秦的文字?” 慕容冲脚步没停,躬身行礼的动作依旧标准:“博士教,学生便识得。”他垂着眼,睫毛掩住眼底的冷——李淳是关中老儒,早年随苻坚灭燕,在朝堂上以“恨燕”闻名,今日这刁难,早在意料之中。 太学讲堂里已坐了几个秦宫子弟,见慕容冲进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子叫。“那就是前燕的中山王?”“穿得跟个小吏似的,还敢来太学?”“听说陛下留着他,是想让他去安抚鲜卑流民,真是笑话!” 慕容冲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将竹简摊在案上。指尖拂过“盗律”二字,秦篆的笔画刚硬,让他想起燕地的文字——圆润灵动,像母亲教他写的“冲”字。他突然攥紧拳头,指甲掐进竹简边缘,竹丝刺进掌心,疼得他回神——不能想,一想就会漏出破绽。 李淳走上讲台,将书卷“啪”地拍在案上,声音震得烛火跳:“今日讲《盗律》,第一条——盗人田宅者,黥为城旦。”他抬眼扫过慕容冲,话里带刺,“想当年,前燕慕容儁占我关中之地,算不算‘盗人田宅’?如今燕亡,倒也算是天道轮回。” 堂内的秦宫子弟哄笑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慕容冲身上。他的指尖在竹简上掐出一道印,却依旧垂着眼,声音平静:“博士所言差矣。前燕与大秦,乃列国之争,非‘盗’;如今大秦一统,当论‘天下为公’,而非计较旧怨。”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安静。李淳愣住了,没想到这十二岁的亡国亲王,竟能说出“天下为公”的话,还巧妙避开了“燕亡”的羞辱。他脸色沉下来,刚要发作,却见廊外走进一道玄色身影——苻坚披着狐裘,身后跟着陈武,脚步轻得没惊动任何人。 “陛下!”李淳赶紧躬身行礼,秦宫子弟也慌慌张张地起身,唯有慕容冲依旧坐着,直到苻坚走到他案前,才缓缓站起,躬身时,怀里的竹简轻轻撞了下,发出细微的响。 “方才听闻奉车都尉论‘天下为公’,”苻坚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慕容冲案上的竹简——上面有几处被指甲掐出的浅痕,“倒想听听,你对《盗律》还有何见解?”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这是试探——苻坚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归顺”,是否真的能放下旧怨,用秦律的逻辑说话。他定了定神,指尖拂过竹简上的“盗律”:“臣以为,《盗律》之要,不在‘惩’,而在‘防’。百姓不盗,非因惧黥刑,而因有田宅、有衣食。如今并州鲜卑流民作乱,非因他们好盗,而因失地无食——若陛下能赐流民田宅,教他们耕作,再辅以律法约束,何愁流民不服?” 这话既答了“律”,又提了“流民”,正好戳中苻坚的心思。帝王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这孩子,不仅懂隐忍,还懂“投其所好”,知道用流民的话题,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 “说得好。”苻坚抬手拍了拍慕容冲的肩,指尖触到他布衣下的薄肩,比想象中更瘦,“李博士,你听听,奉车都尉虽年幼,却懂‘律法之本在安民’,比你只知咬文嚼字,强多了。” 李淳的脸涨成猪肝色,却不敢反驳,只能躬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苻坚没再理他,目光扫过慕容冲案上的竹简,又落在他磨损的袖口上——布衣的针脚有些松,想来是宫女缝得仓促。他心里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却很快压下去:“今日就学到这里,奉车都尉随朕去偏殿,朕还有事问你。” 慕容冲躬身应下,跟着苻坚走出太学。晨雾已散,阳光落在雪地上,晃得人眼晕。他走在苻坚身后半步,目光悄悄扫过周围的宫墙——哪里有禁军值守,哪里的廊柱能藏人,哪里的路径通往后宫,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像在画一张无形的秦宫地图。 “并州的鲜卑流民,你认识多少?”苻坚突然开口,脚步没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 慕容冲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答道:“臣在燕时,曾随父亲去过并州,认识几个鲜卑部落的首领,比如段部的段兰,宇文部的宇文述。”他没说全,故意漏了最有实力的慕容部旧将,留了一手——不能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苻坚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段兰近日在并州作乱,抢了大秦的粮车。朕有意让你去一趟并州,劝他归降,你愿意吗?” 慕容冲的指尖在袖中攥紧,墨玉硌着掌心。去并州,是机会——能见到鲜卑旧部,能摸清秦军的布防;可也是陷阱——若是劝降不成,苻坚正好有理由处置他。他沉吟片刻,声音平静:“臣愿去。只是臣刚学秦语,恐难说服段兰,还请陛下派一位熟悉并州地形的将军同行,臣从旁协助。” 既应下了“去”,又留了“将军同行”的退路,既显“顺从”,又防“构陷”。苻坚心里暗暗点头,这孩子的心思,比他想象中更缜密:“好,朕让陈武与你同行。三日后出发,你这几日可先准备,有需要的,可向陈武提。” 慕容冲躬身道谢,心里却冷得像雪——苻坚终究是把他当棋子,想用他去换段兰的归降,换并州的安稳。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接住这枚棋子,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偏殿,苻坚让陈武在外等候,单独留下慕容冲。殿内的炭火很旺,案上放着一碗热汤,是燕地的羊骨汤,飘着葱花,香气漫在殿内。“刚从太学过来,定是冷了,喝碗汤暖暖身子。”苻坚将汤碗推到慕容冲面前,目光落在他的指尖——掌心有道浅痕,是今早掐竹简留下的。 慕容冲的指尖触到汤碗的温意,心里却没有暖意。他知道,这碗汤是“恩威并施”的“恩”,是为了让他更听话,更愿意去并州劝降。他端起汤碗,小口喝着,羊骨的鲜混着葱花的香,像极了母亲在燕宫做的汤,却少了那份独有的、属于家的温度。 “你在燕时,常去太学吗?”苻坚突然问道,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竹简上。 慕容冲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答道:“臣小时候常去,母亲会陪臣一起读《燕记》,学燕地的律法。”他故意提到《燕记》,想看看苻坚的反应——若是苻坚忌讳,定会阻止他再提;若是不忌讳,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关于燕地旧籍的消息。 苻坚的眼底掠过一丝波澜,随即恢复平静:“《燕记》乃燕地典籍,朕记得太学西阁,还藏着一些前燕的旧籍,你若感兴趣,日后可去看看。”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跳。太学西阁有燕地旧籍!这个消息像一道光,让他瞬间振奋起来——那些旧籍里,或许有燕军的布防图,有鲜卑部落的名册,有能帮他报仇的东西。他强压着激动,躬身道谢:“谢陛下恩典,臣日后若有机会,定去拜读。” 苻坚看着他平静的模样,心里却清楚——这孩子听到“燕地旧籍”,眼底藏着的光,骗不了人。他故意提起旧籍,既是试探,也是“诱饵”——若慕容冲真的去太学找旧籍,正好能借此监视他的动向,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准备吧。”苻坚起身,目光扫过慕容冲的布衣,“陈武那里有多余的棉袍,你若觉得冷,可去拿一件,别冻着身子,影响了去并州的行程。” 慕容冲躬身应下,捧着竹简走出偏殿。阳光正好,落在他的布衣上,暖得有些不真实。他走到廊下,看见陈武在远处等候,心里却在盘算着——三日后去并州,要见段兰,要摸清秦军布防;还要找机会去太学西阁,看看那些燕地旧籍,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回到自己的偏殿,慕容冲将竹简放在案上,从行李里翻出《燕记》。书页被他摩挲得发软,“慕容皝建国”四个字依旧清晰。他坐在案前,指尖拂过书页,轻声自语:“母亲,祖父,臣要去并州了,要去见段兰了,臣离报仇,又近了一步。” 他又摸出那块燕地墨玉,放在《燕记》上。墨玉的温度与书页的凉,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他此刻的心情——一边是复仇的热,一边是隐忍的冷。他知道,去并州的路,不会好走,苻坚的试探,李淳的敌意,段兰的猜忌,都是他要跨过的坎。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像在刀尖上跳舞,既要活下去,又要抓住每一个能报仇的机会。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苻坚正与王猛议事。案上放着并州的舆图,苻坚的指尖落在段兰作乱的地方,声音平静:“三日后,让慕容冲与陈武去并州,劝降段兰。” 王猛的眉头皱起来:“陛下,慕容冲与段兰有旧,若他们暗中勾结,恐会酿成大祸。” “朕要的就是‘暗中勾结’。”苻坚的眼底闪过一丝帝王的算计,“若慕容冲真的与段兰勾结,正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断了鲜卑人的念想;若他没有勾结,真的劝降了段兰,也能帮朕平定并州,一举两得。” 王猛沉默了。他知道,陛下这是在“以毒攻毒”,用慕容冲这颗“棋子”,去试探鲜卑人的动向,去平衡朝堂的局势。只是他看着陛下案上那碗没动的羊骨汤——是御厨按燕地做法做的,陛下却没喝,反而让慕容冲喝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怕陛下对这慕容冲,真的生出了不该有的“在意”。 “陛下,”王猛还是忍不住提醒,“太学西阁的燕地旧籍,臣已让人封存,慕容冲若去查看,臣会派人盯着,绝不让他带走任何东西。” “不必封存。”苻坚摇头,目光落在舆图上,“让他去看,让他找。他想找什么,朕倒要看看——是燕军的布防图,还是鲜卑部落的名册。他找得越急,越能暴露他的心思。” 王猛躬身应下,心里却更担忧了。他知道,陛下的算计没有错,可慕容冲那颗藏在温顺下的恨,像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而陛下对慕容冲的“试探”,也像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雪已经停了,阳光落在秦宫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偏殿里,慕容冲将《燕记》和墨玉藏回行李夹层,又拿起秦律竹简,开始默记——他要把秦律记熟,要把并州的地形记熟,要把每一个可能用到的细节,都记在心里。 他知道,三日后的并州之行,是他蛰伏路上的第一道坎,也是他复仇路上的第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既要让苻坚满意,又要为自己积攒力量,像一株在石缝里生长的草,哪怕环境再恶劣,也要努力扎根,等待破土而出的那天。 而紫宸殿内,苻坚还在看着并州的舆图,指尖在段兰的名字上反复摩挲。他知道,慕容冲这颗“棋子”,能不能用好,就看这一次并州之行。若用好了,能平定并州,安抚鲜卑,制衡氐族;若用不好,就会引火烧身,让自己陷入更大的麻烦。 阳光透过殿窗,落在舆图上,将“并州”两个字映得发亮。苻坚的目光深了几分,心里做出了决定——无论慕容冲此行结果如何,他都要牢牢掌控住这颗“棋子”,让他为大秦所用,为自己所用。 这场始于雪夜的“利用”与“隐忍”,还在继续。而这场并州之行,或许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第3章 并州暗局 离赴并州还有一日,慕容冲在偏殿整理行装时,陈武突然来访,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奉车都尉,这是陛下给段兰的劝降信,明日出发时您带着,亲手交给段兰。” 慕容冲接过密信,指尖触到火漆上的 “秦” 字印 —— 质地硬挺,是秦宫特制的火漆。他假装随手翻看,指腹悄悄摩挲封口,突然顿住:火漆边缘有一道极浅的裂痕,像是被人打开过,又重新封上的。 “陛下特意交代,这信只有您能碰,连臣都不能看。” 陈武的目光紧盯着密信,语气带着刻意的郑重,“段兰多疑,您递信时务必亲自递,别让旁人经手。” 慕容冲点头,将密信放进锦盒。指尖触到盒底的瞬间,昨夜的画面突然闪过:他去太学西阁找燕地旧籍,撞见李淳鬼鬼祟祟地从阁内出来,手里攥着一卷竹简,见了他就慌忙藏进袖中。 当时没在意,此刻想来,那道火漆裂痕…… 会不会和李淳有关? “陈将军,” 慕容冲抬眼,目光直视陈武,“陛下让您与我同行,除了护我安全,还有别的吩咐吗?” 陈武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笑了:“奉车都尉多虑了,臣只是奉旨护您安全,协助您劝降段兰。” 话落,他起身告辞,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 陈武走后,慕容冲关上门,将锦盒放在案上。他没敢直接拆信 —— 火漆一旦破损,再封回去定会留痕,苻坚若查起来,他百口莫辩。 他想起母亲教过的 “辨信之法”,取来一碗温水,将密信的一角轻轻浸入水中。片刻后,火漆裂痕处慢慢透出一点浅黄的墨迹,与火漆的暗红形成鲜明对比。 是 “换字” 的痕迹。 慕容冲的心猛地一沉:有人拆开密信改了内容,再重新封上火漆。改信的人是谁?是李淳,还是…… 苻坚自己? 若是李淳,定是想借段兰之手杀他;若是苻坚,便是想试探他是否会拆信,或是借改后的内容,挑拨他与段兰的关系。 他将密信从水中取出,用布轻轻擦干,放回锦盒。此刻不能声张,只能将计就计 —— 无论信里改了什么,他都要亲手交给段兰,同时找出改信的人,摸清这背后的局。 次日清晨,慕容冲与陈武带着二十名禁军出发。苻坚亲自在宫门口送行,手里捧着一件玄色棉袍。 “并州冷,这件袍子里填了西域羊绒,你穿上。” 慕容冲接过棉袍,指尖刚触到内里的布料,就摸到一个硬物 —— 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牌,正面刻着 “秦宫暗卫” 的标识。 他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谢:“谢陛下关怀。” 苻坚的目光落在他身侧的锦盒上,语气平淡:“密信收好,别弄丢了。段兰若不接受劝降,你便先回长安,朕自有安排。” “臣遵旨。” 慕容冲转身跟着陈武上了马车。车轮启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口的苻坚 —— 帝王的身影在晨光里模糊不清,像这盘棋局里,最看不透的那颗棋。 马车行至并州边境的山谷时,突然传来一阵箭雨,“嗖嗖” 地射向车厢。 “有埋伏!保护奉车都尉!” 陈武立刻拔剑,声音刺破风声。 慕容冲掀开车帘,看见山谷两侧的树林里,冲出几十个蒙面人 —— 穿着鲜卑人的皮袍,手里握着弯刀,直扑禁军而来。 “是段兰的人?” 他问。 目光却紧紧盯着蒙面人的靴子:那是秦宫禁军特有的皂靴,只是外面套了层鲜卑皮靴,慌乱中露出了一角。 “不像!段兰的人不会穿秦靴!” 陈武一边挥剑挡箭,一边大喊,“是有人假扮鲜卑人,想嫁祸段兰!”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跳 —— 果然是局!有人想借 “鲜卑截杀” 的名义,让他死在途中;或是让苻坚以为段兰不愿劝降,从而出兵剿灭段兰。 他快速扫视战场,突然盯住一个蒙面人:对方的弯刀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 “苻” 字 —— 是氐族宗室的标识! “抓活口!” 慕容冲大喊,同时从马车上抄起一把弓,对准那名蒙面人。 箭射出时,蒙面人正好转身,箭擦过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痕。那人吃痛,转身想跑,却被陈武一剑刺穿膝盖,“咚” 地跪倒在地。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陈武踩着蒙面人的背,厉声问道。 蒙面人咬着牙不说话,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往自己喉咙上划。慕容冲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匕首,指尖却触到对方袖口的硬物 —— 是块太学博士的玉牌,上面刻着 “李” 字。 “是李淳派你们来的?” 慕容冲的声音冷得像冰。 蒙面人脸色惨白,突然大笑起来:“慕容冲,你以为你能活着到并州?氐族宗室不会放过你,陛下也不会信你!你就是颗弃子!” 话落,他猛地咬碎嘴里的毒囊,口吐黑血,当场毙命。 陈武蹲下身,检查尸体,脸色凝重:“是李淳的人没错,可他一个太学博士,怎么敢调动这么多死士?背后定有氐族宗室撑腰。” 慕容冲没说话,目光落在那把刻着 “苻” 字的弯刀上 —— 李淳的令牌、氐族的标识、秦宫的皂靴,这三者加起来,指向的或许不只是李淳和氐族宗室,甚至…… 苻坚也知情? 他故意让李淳动手,看看自己能不能破局,同时试探陈武的立场。 “继续赶路。” 慕容冲收起匕首,重新上了马车,“此事不要声张,到了并州再说。” 陈武点头,吩咐禁军处理尸体。马车里,慕容冲摸着怀里的 “秦宫暗卫” 玉牌,心里满是疑问:苻坚给这玉牌,是让他调动暗卫自保,还是让暗卫监视他?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抵达并州边境的段兰营地。段兰亲自在营门口迎接,穿着鲜卑人的兽皮袍,腰间挂着弯刀,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藏着警惕。 “中山王远道而来,辛苦了。” 慕容冲躬身行礼,语气平静:“段将军,我奉大秦陛下之命,前来劝降,还请将军容我细说。” 段兰点头,带着两人走进主营帐。帐内炭火旺盛,案上摆着烤羊腿和马奶酒,是鲜卑人的待客之道。 “中山王,” 段兰举起酒杯,目光却紧盯着慕容冲的锦盒,“陛下的劝降信,不知可否让我一观?” 慕容冲将锦盒递过去,目光没离开段兰的手。 段兰打开锦盒,取出密信,拆开火漆时,手指突然顿了顿 —— 他也发现了火漆的裂痕! 慕容冲心里一紧,却见段兰不动声色地展开信纸。只看了几眼,他突然大笑起来:“陛下这是在开玩笑吗?让我归降,却要我交出所有兵权,还要去长安为质,这不是劝降,是软禁!”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沉 —— 信被改了! 原本苻坚与他商议的条件是 “保留段兰部分兵权,让他镇守并州边境”,现在却变成了 “交权为质”。改信的人,就是想逼段兰拒绝劝降,引发战争。 “段将军,这信有问题!” 慕容冲赶紧开口,“我从长安出发前,火漆还是完好的,途中遭遇截杀,定是有人在半路改了信!” 段兰的目光落在慕容冲身上,满是怀疑:“中山王说有人改信,可有证据?若是你与大秦陛下串通好,用假信激怒我,好让大秦出兵剿灭我,怎么办?” 就在这时,陈武突然开口:“段将军,陛下确实与奉车都尉商议过,保留你的部分兵权,镇守并州边境。这信里的内容,与陛下本意不符,定是有人篡改。”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递到段兰面前:“这是陛下出发前给我的密令,上面写着劝降的真正条件,将军可对照查看。” 段兰接过竹简,快速扫了几眼,脸色渐渐缓和。 慕容冲却愣住了 —— 陈武手里怎么会有密令?苻坚明明说过,只有他手里的信是劝降凭证,陈武不该有密令! 他看向陈武,对方却悄悄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在暗示什么。 “看来确实是有人改了信。” 段兰放下竹简,目光变得复杂,“只是不知道,是谁敢在陛下的信上动手脚,是氐族宗室,还是…… 陛下自己的意思?” 慕容冲定了定神,语气坚定:“段将军,无论谁改了信,我都愿与你一起找出改信的人,向陛下澄清。若是你愿意归降,我定会恳请陛下兑现承诺,保留你的兵权,让你镇守并州。” 段兰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好,我信你一次。但我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确认陛下的真正意图。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慕容冲点头,心里却清楚 —— 这三天,才是真正的考验。改信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苻坚的暗卫在监视他,段兰也藏着疑虑。 他必须在这三天里,找出改信的人,确认陈武的立场,还要让段兰真正信任他,否则不仅劝降失败,他自己也可能死在并州。 离开段兰的营帐时,夜色已深。陈武走到慕容冲身边,压低声音:“奉车都尉,陛下让我告诉你,小心段兰,他与氐族宗室有勾结,这三天里,他定会试探你。” 慕容冲心里又是一惊 —— 苻坚到底想做什么?让他劝降段兰,却又说段兰与氐族勾结,是让他提防段兰,还是让他借段兰之手,除掉氐族势力? 回到临时营帐,慕容冲坐在案前,手里攥着 “秦宫暗卫” 玉牌,面前摆着陈武拿出的那卷密令。 改信的人是谁?陈武忠于苻坚,还是另有目的?段兰真的与氐族勾结吗?苻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乱世之中,人人都是棋子,只有看清棋局的人,才能活下去。”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将玉牌和密令收好。他必须在这盘复杂的棋局里,找到自己的生路,同时抓住报仇的机会。 夜色渐深,并州的风刮得营帐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这场未结束的权谋博弈。慕容冲知道,这三天,将决定他的命运,也将改变并州的局势。 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应对,才能在这场暗局中,找到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