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鸩》 第1章 第 1 章 先帝末年,朝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已现颓势。 顾衔岳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奏折朱笔,笔尖猩红一点虚悬在谢昭珩名讳之上。 “陛下可知,为何群狼环伺的朝堂至今无人敢动您分毫?” 打压政敌是为了清除改革的绊脚石;架空幼帝是为了避免主少国疑带来的动荡和错误决策。顾衔岳几乎是在谢昭珩一手打造的牢笼里长大。 顾衔岳的朱笔倏然在“裁夺之权当由谢相代行”处压下,笔锋却缠绵如吻,墨迹如血渍溃散。 “之前有密折求废幼主……臣烧折子时就在想,若陛下肯一直这样安静饮茶,臣便永远替您挡着箭矢…又何妨?” 顾衔岳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闻言只抬眸看了他一眼:“朕只是觉得,朕身为帝王,总该有自保之力。” “自保之力?”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谢昭珩轻笑出声,声音温和,却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陛下在臣面前,也需要自保么?” 顾衔岳微怔,随即轻笑一声:“朕并非受制于谢相……朕倒是觉得,是谢相离不开朕。谢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无朕这层皮,谢相又怎能如此安稳?” “陛下是觉得,臣做得不妥?”谢昭珩眉头轻蹙,似乎有些受伤,“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安全,为了这江山的稳固……” 见顾衔岳脸上笑意不减,依旧带着几分嘲弄,良久,谢昭珩才轻叹一声:“陛下是怨臣么?” 他俯身凑近,眼底情绪晦涩难辨,“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啊。” 顾衔岳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将茶杯重重放下:“谢昭珩,朕自然会记得你的功劳。” 说罢,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次日,殿内熏香袅袅,但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关于江南赋税改革的争论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谢昭珩立于丹陛之下,身姿如松: “陛下,江南三大世家串联百余名官员上书,言说新政‘苛虐’,若强行推行,恐生民变。臣以为,当暂缓清丈田亩,以示朝廷怀柔。可先将带头闹事的苏州知府革职查办,以儆效尤。如此,可保稳定。” 妥协与铁腕并存。以暂时的退让安抚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同时用严厉的惩罚震慑出头鸟,以求用最小的代价维持局面的“稳定”。 这是他十数年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为顾衔岳守护江山的不二法门。 然而,龙椅上的顾衔岳,指尖轻轻敲着御案,并未如往常般颔首应允。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谢昭珩。 “谢相此言,朕不敢苟同。” “清丈田亩,是为均平赋税,使国库充盈,使小民得以喘息。今日退一步,明日便能退十步。三大世家侵占民田数万顷,却联合地方官员抗税,此乃蠹虫蚀国之举!” 顾衔岳站起身,袖袍拂过案几,“朕意已决,新政必须推行。至于民变……朕不信,予民以生路,民会反;朕只知,纵容豪强,国将不国!” 他看向谢昭珩,眼神复杂,其中有试探,有决绝,更有一丝谢昭珩从未见过的、属于帝王的疏离。 “谢相总说,一切为了朕,为了江山。但谢相所要的,究竟是活水奔流的万里江山,还是一个……看似四平八稳,内里却已渐渐腐朽的牢笼?” 谢昭珩猛地抬头,对上顾衔岳的视线。那一刻,他眼眸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死死盯着顾衔岳,试图从那张日益棱角分明的脸上找到一丝赌气的痕迹,或是少年人惯有的、不谙世事的激进。 但他看到的,那双曾经依赖地望向他、带着孺慕与试探的眼睛,成了万里江山的缩影,是黎民黔首的倒影,是一种……他既感欣慰又无比恐慌的、真正属于帝王的担当。 谢昭珩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他极慢、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茫然强行压下。 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绪,再抬眼时,缓缓躬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就依陛下所言。陛下……圣虑深远,是臣…狭隘了。” “既如此,”顾衔岳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赋税新政,依朕所言,即刻推行,不得延误。退朝。” 退朝后,谢昭珩这边就听下人禀报说陛下正在御花园中散步。 谢昭珩犹豫片刻,还是迈步向御花园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顾衔岳,只着一袭月白云纹常服,广袖随风轻拂,身姿挺拔,正微微俯身,指尖虚悬在一只徘徊的玉色蝴蝶之上,几名宫女静默地侍立在几步之外,垂首敛目。 看着顾衔岳与蝴蝶嬉戏的背影,谢昭珩心中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初见他之时。 那时,灵堂素缟,先帝骤逝,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和一个年仅冲龄,眼眸清澈却难掩惊惶的幼主。 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身子单薄,孝服宽大更显空荡。眉眼间满是稚气与天真,却偏偏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只可惜,那时的自己满心满眼只有权力倾轧与朝局算计,如何铲除跋扈的权臣,如何平衡虎视眈眈的宗室与世家,从未真正留意过他的模样。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需要他俯身牵着的孩子,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上些许。看着他与蝴蝶嬉戏的画面,谢昭珩心中竟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心焦于新政之争与那声“牢笼”诘问的谢昭珩,被这陌生的情绪搅得心烦意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顾衔岳身后,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急切: “陛下,好雅兴。” “谢相匆匆而来,”顾衔岳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对朝堂之事,仍有异议?” 谢昭珩抬眸看着他的脸,心头那股无名火与莫名的慌乱交织得更甚。他宁愿顾衔岳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委屈或怒气直接质问他,也好过现在这般。 谢昭珩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面上却勉强维持着惯常的温雅:“……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与往日……颇为不同。” 顾衔岳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问。 他抬手示意侍立的宫女再退远些,这才不紧不慢地沿着白石小径踱步,谢昭珩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谢昭珩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噎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说道: “陛下以往,更愿听臣陈述利害。”谢昭珩斟酌着词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而非……如此决断。” “人总是会变的。”顾衔岳抬眼,“谢相难道更喜欢朕从前那般,事事依你、离不开你的模样?” 谢昭珩呼吸微窒,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如今朕不过是想要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隙,你便如此惶惶不安……” 他尾音拖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拂过谢昭珩微蹙的眉峰,“究竟是你舍不得这江山权柄,还是……舍不得我?” 顾衔岳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满意地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纠缠只是谢昭珩的错觉。 “谢相,不必再送。” 谢昭珩僵立在原地,耳畔还回响着那声“舍不得我”,心头剧震,被他话语里缠绕的丝线捆住,一时竟挣脱不开。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却吹不散那萦绕不去的余温。 谢昭珩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宫门的。 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车厢内一片死寂。他靠在车壁上,阖着眼,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痕迹。 自己舍不得那个在灵堂上牵着他衣角、眼神惊惶如幼鹿的孩子吗?自己舍不得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强撑着困意听他讲解奏疏、眼中满是依赖的少年吗? “呵……”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昭珩面无表情地踏下车,对周遭的问候充耳不闻,径直穿过庭院回廊。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窗外暮色渐沉,谢昭珩颓然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批阅奏折时,思及如何替他稳住江南局势的焦灼。 自己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为你好”,在那个带着嘲弄与挑衅的暧昧目光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一厢情愿。 他不是输给了顾衔岳的政治手腕,至少不全是。他是输给了自己那早已越界而不自知的情感。 谢昭珩实在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所有的疑惑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一股酸涩,萦绕在谢昭珩的心头,让他愈发烦躁。 或许……顾衔岳只是想看自己失态的模样,以此取乐?想到这个可能,谢昭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谢昭珩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发泄着心中的情绪,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微微颤动。 “顾衔岳……你真是……好得很。” 次日御书房内,顾衔岳正翻阅着奏折,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谢昭珩走了进来。 谢昭珩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昨日的烦躁只是幻觉,躬身行礼:“陛下,今日的折子都已整理好,请您过目。” 顾衔岳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阅起来:“嗯,放这吧。” 谢昭珩依言将折子放在桌上,站在一旁,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陛下,今日可还安好?” 顾衔岳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朕很好,谢相关心了。” 看着顾衔岳似笑非笑的表情,谢昭珩心中一紧,连忙垂眸,掩去眼底的异样:“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是要保重龙体,臣……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顾衔岳垂眸继续翻阅奏折: “多谢谢相关心,朕会注意的。” 谢昭珩闻言,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他看着顾衔岳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堵得慌。 他不明白,为何昨日能那般撩拨他,今日却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昭珩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指节泛白,强忍着心中的情绪,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顾衔岳瞥了他一眼,勾唇:“怎么?谢相今日有心事?” 闻言,谢昭珩微微一怔,随即恢复正常,笑了笑:“陛下说笑了,臣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近日朝政繁忙,有些疲惫罢了。” 谢昭珩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臣先回府了,陛下莫要忘了用膳。” 行礼后转身离开。 出了御书房,谢昭珩脸上的温和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每走一步,心中的不甘和酸涩便多一分。 回府后,谢昭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桌前,提笔练字,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手中的毛笔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雨势不算大,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透过窗户传进了屋内。 看着纸上那一个个歪扭的字迹,谢昭珩的心境愈发烦躁,将手中的毛笔重重扔在桌上,墨迹溅出,污了洁白的纸张。 他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被情感左右,恨自己无法控制心绪,恨自己在顾衔岳面前如此狼狈。 谢昭珩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心中的不甘和酸涩却如野草般疯长,让他快要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将纸团扔向一旁的火盆,火苗瞬间舔舐着纸团,将其吞没,纸团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谢昭珩怔怔地看着火盆中的灰烬,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泛红,嘴唇微颤。 第2章 第 2 章 不等谢昭珩喘息,一场真正的风暴骤然降临。 烛火摇曳,谢昭珩看着手中密报:一直在边境拥兵自重的镇国公郭骁,借“清君侧,诛权相,正君威”之名,率十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直逼京城,一路已切断江南漕运。 郭骁,是真正意义上的“权臣”。 他军功赫赫,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在先帝朝就已是尾大不掉之势。谢昭珩当年未能将其连根拔起,只能借先帝之名将其调往边境加以制衡。如今,这只猛虎终于嗅到了帝相失和的机会,露出了獠牙。 一时间,朝野暗流涌动,不少曾被谢昭珩打压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顾衔岳负手站在军事舆图前,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谢相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郭骁反了。谢相以为,如今这局面,是朕想要的万里江山,还是你想要的稳定?” 这话语带着刺,但谢昭珩此刻已无暇计较。他走到舆图前,目光如刀。 “陛下,现在不是论对错之时。郭骁兵马骁勇,且蓄谋已久。京城防务,臣已部署。但关键在于漕运。漕运一断,京师百万军民,不战自乱。” “朕知道。”顾衔岳终于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朕已密令江北大营驰援,但需要时间。谢相,你在军中,还有多少力量可以调动?那些被你打压过的将领,此刻还能为你所用吗?” 这是**裸的摊牌,也是迫不得已的联手。顾衔岳需要谢昭珩在朝堂和军中的暗网与力量;谢昭珩需要顾衔岳的皇帝名分和正在成长的决断力。 谢昭珩沉默片刻,缓缓跪地,行的却是标准的君臣大礼,而非往日那带着亲昵与掌控的姿态。 “臣,谢昭珩,愿奉陛下为主,同心戮力,共御国贼。臣之所有,皆为陛下剑盾。但请陛下明示,需要臣做什么?” 顾衔岳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他伸手,第一次,主动地俯身扶起了谢昭珩。 “朕需要你坐镇中枢,稳住文官集团,筹措粮草,同时……动用你一切力量,离间郭骁的部下。他在军中,也并非铁板一块。” “臣,领旨。” 战报如雪片般飞入枢密院与御书房。 谢昭珩坐镇中枢,指令清晰地发往各方:粮草调配、城防加固、情报传递……他甚至动用了许多连顾衔岳都未曾掌握的暗线,精准地对郭骁的后方进行离间其麾下将领。 然而,战场形势依旧严峻。郭骁用兵老辣,其先锋骑兵已突破外围防线,兵临京城百里之外的潼关。潼关若失,京城门户洞开。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顾衔岳指着舆图,眼神锐利: “潼关守将王屹,是郭骁旧部,其心难测。朕欲亲征,驰援潼关,稳定军心。” “陛下不可!”谢昭珩猛地抬头,断然反对,“京城需要陛下坐镇!潼关之事,臣愿……” “你愿如何?”顾衔岳打断他,“谢相,你之所长,在庙堂运筹,不在阵前厮杀。王屹这类骄兵悍将,非帝王亲临,不能震慑。” 最终,谢昭珩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跪伏于地,声音沙哑却坚定:“臣……领旨。臣必竭尽所能,守住京城,等候陛下凯旋。” 顾衔岳率禁军精锐离京的那日,天色阴沉。谢昭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那支渐行渐远的玄甲军队,猎猎旌旗之下,顾衔岳的身影挺拔如松,再未回头。 那一刻,谢昭珩发现什么权柄,什么掌控,在“顾衔岳可能死去”这个念头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他想要的,从来就只是顾衔岳活着,在他身边。 顾衔岳离京后,谢昭珩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权相”。他以铁腕手段镇压了京城内所有试图与郭骁里应外合的势力,不断收到前线的战报。 顾衔岳冒险入潼关,以帝王之身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又与王屹等将领同吃同住,竟真的赢得了这批悍将的敬畏与忠诚。随后,顾衔岳亲临阵前,指挥了一场漂亮的阻击战,挫了郭骁先锋的锐气。 他在写给顾衔岳的密信里,事无巨细地汇报后方情况,字斟句酌,最后却总是忍不住添上一句无关政事的 “陛下万金之躯,务必珍重”。 一个月后,战局陷入僵持。郭骁主力被拖在潼关一线,但顾衔岳也无法将其击退。而漕运被切断的恶果开始显现,京城粮价飞涨,民心浮动。 就在此时,谢昭珩接到了顾衔岳一份只画了一把带血匕首密信。 ——叛徒就在中枢,而且身居高位。 谢昭珩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经手粮草、军械、情报的官员名单。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杀伐决断的寒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夜,三位品级不低的重臣被秘密逮捕,未经任何公开审讯,便被以雷霆手段处决。其中一人,甚至是曾极力反对新政、但表面上已向顾衔岳效忠的老派宗亲。 此举在朝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与私下非议,但谢昭珩一力承担了所有“滥权”、“残暴”的指责。他不在乎。在顾衔岳的生死和帝国的存亡面前,任何人的性命和名声,包括他自己的,都可以牺牲。 他回给顾衔岳的密信同样没有文字,只画了一面完好无损的盾牌。 ——京畿已靖,臣为陛下盾,万死不辞。 当这封密信送到远在潼关的顾衔岳手中时,他正在沙盘前与将领议事。 他展开纸条,看到那面盾牌,沉默了片刻,无人知道,年轻的皇帝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昭珩此举意味着什么。那面盾牌,是用鲜血和骂名铸就的。谢昭珩正在用他最擅长,也最被世人所诟病的方式,为他扫清后顾之忧。 那一刻,顾衔岳心中所有关于“牢笼”的怨怼,关于“控制”的不满,似乎都在残酷的战争和这面染血的盾牌前,变得复杂而模糊起来。 他走到帐外,望向京城的方向。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潼关的战事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郭骁发现顾衔岳并非易与之辈,且后方不稳,决定不惜代价强攻。连日血战,城墙破损严重,守军伤亡惨重。 一封来自前线的密报,让坐镇京城的谢昭珩第一次失了方寸。战报称,陛下在巡视城防时,遭遇敌军投石机集中轰击,虽被亲兵拼死护下,但城楼坍塌,陛下被埋,生死不明。 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谢昭珩手中的纸条已被他攥得不成样子。 “备马!不……准备轻车,最快的马,最少的随从,即刻出发!” 谢昭珩日夜兼程,在亲信死士的护卫下,穿越叛军控制的危险地带,终于在三天后抵达了潼关大营。 当他风尘仆仆、一身狼狈地闯入主帅大帐时,里面的将领都惊呆了。只见顾衔岳正站在沙盘前,手臂吊着绷带,额角也带着擦伤,正在部署反击,显然并无大碍。 看到突然出现的谢昭珩,顾衔岳也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谢昭珩这般模样——发髻散乱,官袍沾满尘土,眼窝深陷,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凤眼里,此刻只剩下未散尽的惊恐和看到他安然无恙后,瞬间涌上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 帐内一片死寂。 谢昭珩完全无视了帐中所有将领,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顾衔岳身上,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在离顾衔岳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陛下……”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无恙?” 顾衔岳看着他,心中巨震。他挥了挥手,帐中诸将虽满腹疑窦,但都识趣地迅速退下。 “朕无事。只是坍塌时被波及,皮肉伤而已。谢相怎么来了?京城怎么办?” 谢昭珩没有回答。他只是走上前,在顾衔岳还未反应过来时,伸出手,极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顾衔岳额角的伤口。 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顾衔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能感受到他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你……”顾衔岳刚想说什么。 谢昭珩却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他后退一步,迅速垂下眼帘,试图重新戴回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但剧烈起伏的胸口却出卖了他。 “臣……失态了。”他声音艰涩,“得知陛下遇险,臣……五内俱焚。京城已安排妥当,臣必须亲眼确认陛下安然……方能心安。” 他说完,便想转身离开这让他几乎失控的地方。 “谢昭珩。” 顾衔岳没有等他回应,也没有再靠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潼关之战,朕已有破敌之策。你既然来了,便留下吧。陪朕……打完这一仗。” 谢昭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万千情绪在胸中翻涌,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至极的字: “好。” 谢昭珩的到来,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稳住了因皇帝遇险而浮动的军心,更带来了京城稳固、后路无忧的确切消息。 主帅军帐中,烛火通明。当战略部署完毕,诸将领命而去,帐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一种奇异的寂静弥漫开来。 谢昭珩起身,准备告退,去安排密使。 顾衔岳叫住了他。 他回头。 顾衔岳从御座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忽然伸手,替他拂去了官袍肩胛处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灰尘。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 “等打完这一仗,”顾衔岳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谢昭珩耳中,“跟朕回宫。” 不是命令,不是询问,而是一种承诺。 谢昭珩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顾衔岳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回宫,不再仅仅是皇帝与宰相的回宫,而是……回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 潼关大捷的消息是在一个黎明传遍天下的。 顾衔岳的破敌之策堪称冒险而精妙。他利用谢昭珩肃清内奸后创造的契机,假意示弱,诱使郭骁主力全力攻城,而后亲率精锐死士,借密道夜袭其大营,火烧粮草。 同时,一直被断的漕运在谢昭珩提前布下的暗棋运作下,奇迹般地恢复了一条生命线,江北大营的援军终于赶到,内外夹击。 郭骁大军溃败,老国公本人被围于断崖,面对合围而来的帝相二人,他横剑大笑,笑谢昭珩“甘为鹰犬”,笑顾衔岳“终将鸟尽弓藏”,言罢坠崖,尸骨无寻。 持续数月的叛乱,在帝相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下,终被平定。 大军凯旋那日,京城万人空巷。顾衔岳骑着战马,身着染血的银甲,阳光照在他身上,恍若神祇。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幼主,而是真正承载着天命与军功的帝王。 谢昭珩率领文武百官,在宫门前迎候。他身穿一身紫袍官服,风姿清雅,只是静静地看着顾衔岳下马,一步步向他走来。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皆在无声之中。 “陛下,”谢昭珩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恭迎陛下凯旋。” 当晚,宫墙之下,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 第3章 第 3 章 潼关大捷的封赏大典上,金銮殿内气氛热烈而微妙。 顾衔岳论功行赏,声音清朗沉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从冲锋陷阵的将领到保障后勤的文臣,皆得厚赐,金银绢帛,加官进爵,恩宠浩荡,受赏者无不叩谢天恩,面露激动之色。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约而同地聚焦于文官之首那道清华身影时,御座上的声音却微妙地顿了一下。 谢昭珩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仙鹤纹朝服,玉带束腰,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清俊,立于丹陛之下,如芝兰玉树。 顾衔岳目光落在他身上,温言嘉许了几句“运筹帷幄,安定后方”的套话,对其封赏一事,却如蜻蜓点水,轻描淡写地掠过,未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态。 “谢相之功,非寻常爵禄可酬,容朕……再思之。” 几位御史交换着眼神,似在斟酌日后弹劾的措辞;而几位老派宗亲,嘴角已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弧度。 “功高不赏…” “鸟尽弓藏之兆乎?” 而谢昭珩,似乎早已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甚至未等散朝,便于当日下午,亲自将一道奏疏呈递御前。以“叛乱已平,非常时期已过”为由,请求辞去战时临时兼领的枢密使之职,并将麾下那支曾令朝野侧目的隐秘力量——那条为他传递带血匕首密信、并执行对叛徒清洗的暗线的指挥权,一并交还。 姿态谦卑,举止从容,无可指摘。 可这过于识趣、过于清醒的退让,在匆匆批完奏折、连衣服都未及换下的顾衔岳眼中,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决绝的推拒。 他不要他的臣服,他要他的不设防。 谢昭珩越是试图将自己变成无害的、可被掌控的纯臣,顾衔岳心中那股在战火中滋生、在凯旋时确认的占有欲,就越是灼烧得他无法安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府书房内,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暮色吞没。谢昭珩没有命人点灯,独自坐在昏暗中,身影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卸下了厚重的朝服,仅着一袭素色深衣,宽大的袖口以银线暗绣流云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清晰的脚步声,谢昭珩似乎听到了什么,猛地从沉思中惊醒,倏然回头。 来人却是顾衔岳的贴身太监高公公,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食盒,躬身走了进来。 “谢相。” 谢昭珩看着那食盒,眼神一暗,声音有些沙哑:“何事?” 那太监恭敬地行礼,声音尖细:“回禀谢相,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几样点心,让咱家务必亲自给您送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说,是…是江南新贡的糯米,加了桂花蜜。” 谢昭珩闻言,心中微微一颤,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他盯着那食盒,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有心了。” 他原以为大典之上那般态度,顾衔岳早已将他抛之脑后,却不想……竟还记挂着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喜好。 这让他心中又惊又喜,如同枯木逢春,却又因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而惶恐不安,不敢流露出分毫。 高公公偷偷抬眼,觑见谢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心中惴惴,不敢多言,赶忙道:“那……那咱家就不打扰谢相清净了,先行告退。”说着,便低着头,快步退出了书房。 谢昭珩僵坐着,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后院的夜色中。他才缓缓转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孤零零置于桌上的食盒上。 他就这么盯着那食盒,眼神复杂。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星星都亮了起来,他才终于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带着些许的颤抖,轻轻抚摸着食盒光滑微凉的盖子上精致的雕花。 然而,指尖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凉意,而是……一种温润的暖意。这食盒竟触手生温,显然是用了保温的夹层,里面装的糕点应当还热着,就像……就像那人掌心残留的温度,就像他还在他身边一样。 谢昭珩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莫名的酸楚与悸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打开了食盒的铜扣。一股温热、清甜、混合着桂花与糯米香气的暖雾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书房内的清冷。 食盒内,白糯糯的糕点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瓣,旁边还配着几块晶莹剔透的荷花酥,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他看着这些显然花了心思的糕点,心中百感交集,思绪纷乱如麻。 他不知道顾衔岳送这些来是什么意思,是念及旧情的关心?是打一巴掌后的甜枣?还是……另一种他不敢深思的试探?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还带着温度的桂花糕,放在鼻尖轻嗅,那熟悉的、带着回忆的甜香,竟让他奔波数日、紧绷疲惫的心神,莫名地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与……委屈。 谢昭珩突然觉得鼻尖发酸,自己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的心思,明明……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曾经掌控一切、翻云覆雨的权臣。 可如今,他竟会因为一盒糕点而患得患失,进退失据,这样的自己,陌生得让他感到心惊,又无力挣脱。 谢昭珩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糕点,良久,才缓缓回过神来,张嘴咬了一小口。糕点入口绵软,带着淡淡的甜味,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瞬间在谢昭珩的口中化开,甜到了他的心里。 谢昭珩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桌前,一口又一口地吃着糕点,每吃一口,心中的酸涩便少一分。 吃到最后,谢昭珩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眼底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沉静,只是微红的眼眶还残留着方才的情绪。 他依旧不知道顾衔岳为何要送这些糕点来,也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关怀背后,是否藏着其他意味。但……他很喜欢。 喜欢这份独属于他的心意,喜欢这份超越君臣的记挂,喜欢……这个让他变得不再像自己,却又甘之如饴的,顾衔岳。 谢昭珩看着空食盒出神,良久,他才缓缓起身,将食盒收好,放在一旁。 谢昭珩回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磨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顾衔岳的名字,一笔一划,笔锋遒劲,仿佛要将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挣扎、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愫,都灌注其中。 他就这么一直写着,直到宣纸被墨迹浸染,写满了一页又一页。谢昭珩就这么一直写着,直到夜深人静,直到……他心中的情绪全部倾泻而出。 窗外月色清冷,细雨绵绵,映着他孤寂的身影。如今,他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是一盒糕点,而心神不宁,患得患失。 谢昭珩搁下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又自嘲的弧度。 谢昭珩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步步陷入一个名为“情”的深渊,一个他本不该踏足的深渊。 夜深了,外面雨势渐大,砸在庭院青石板上溅起迷蒙水雾。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将谢昭珩的身影拉长。 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平添几分平日绝不会有的落拓与倦怠。 敲门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 “何人在外?”谢昭珩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冷。 门外无人应答,唯有风雨之声更急。门外之人似乎很有耐心,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没有出声。 就在谢昭珩耐心耗尽,霍然起身的瞬间—— “吱呀”一声,他猛地拉开门。夹杂着湿冷水汽的风瞬间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案上灯苗剧烈跳动,几乎熄灭。 雨幕中,顾衔岳执伞而立,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并未戴冠,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金带束在脑后,几缕被雨水打湿,贴在轮廓分明的颊边。 水珠顺着伞骨串串滴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雨帘。他抬眸望来,眼底映着屋内微弱的光,唇角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昭珩瞳孔骤缩,僵立在门口。 顾衔岳却已悠然收伞,倚在门边,任由伞面的雨水在脚边汇成一小洼。 “深夜来访,”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谢相不请朕进去坐坐?这雨……着实大了些。” 谢昭珩这才如梦初醒,侧身让开。顾衔岳踏入书房,带进一身清寒水汽。 他仿佛回到自己寝宫般自在,目光随意扫过略显凌乱的书案,最终落在那张铺着旧宣纸的桌角,随即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 谢昭珩关上门,转身看向他,声音低沉:“不知陛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朕无事就不能来找谢相吗?”顾衔岳走到桌前坐下,语气漫不经心,“朕听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谢相不准备给朕倒杯热茶暖暖身子吗?” 谢昭珩沉默地走到桌前,执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紫砂壶。茶水注入白瓷杯中,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陛下请用茶。” 顾衔岳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开口:“谢相,夜深了,为何还不休息?” 谢昭珩闻言,心中一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微臣……有些公务需要处理。” 顾衔岳闻言轻轻颔首,抿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朕派人送来的甜点……味道如何?” 谢昭珩顿了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微臣……很喜欢。” 他垂眸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喜欢便好。”顾衔岳轻轻勾唇,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谢昭珩终于抬眸,眼底满是复杂难辨的神色:“陛下深夜前来,就是为了问微臣这糕点的事?” 顾衔岳轻轻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张被镇纸压住一角的宣纸上。 谢昭珩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几乎是扑过去想要夺回:“陛下!此物……” 顾衔岳却已抢先一步,将宣纸拿起,举到灯下。昏黄的光线透过纸张,更显得那些墨迹淋漓,缠绵刻骨。 他垂眸细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朕记得谢相的字,铁画银钩,风骨峭峻。如今……为何唯独练朕的名字,笔锋却如此…缱绻?” “微臣只是……觉得陛下的名字结构精妙,故而多写了几遍。”谢昭珩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垂在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顾衔岳低笑一声,目光从宣纸上抬起,落在谢昭珩强作镇定的脸上,语气意味深长: “朕倒是不知,何时起,谢相对朕的名字……情有独钟到如此地步了。”他说着,竟随手将那张写满私密的宣纸,递了回去。 谢昭珩微怔,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如被火燎般微微一颤,接过宣纸的手,抑制不住地轻轻抖动。 顾衔岳仿佛未见他的失态,踱回桌前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状似随意:“不知谢相……取向如何?” 谢昭珩心中剧震,手中的宣纸被攥得发皱,他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声音沙哑“陛下这是何意?微臣……微臣自然是喜欢女子的。” 顾衔岳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随即眼眸微闪,轻笑一声,抿了口茶,语气漫不经心:“那朕就许一门亲事,陆将军的女儿,端庄贤淑,与你正是良配……怎么样?” 谢昭珩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宣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陆将军之女……甚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顾衔岳放下茶杯,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朕也觉得陆将军之女端庄大方,温婉贤淑,与谢相很是般配。那就这么定了。” 谢昭珩垂眸看着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已被汗水和力道晕染模糊,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正在被凌迟。 他紧抿着苍白的唇,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微臣……领旨。” 顾衔岳见他竟真的领旨,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怒意,眉头紧蹙,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那谢相好生歇息,朕走了。” 说罢,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谢昭珩苍白的面容,拂袖转身,推门再次投入磅礴雨幕之中。 谢昭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的宣纸悄然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心也仿佛随着这声响碎裂开来。 明明他从未真正奢望过什么,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顾衔岳一定要逼他逼到这种地步,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做的,明明可以…… 谢昭珩缓缓蹲下身子,将脸埋进掌心,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刚才的话语,心中一阵阵抽痛。 他未曾察觉,去而复返的顾衔岳,正静静立于窗外雨廊下,透过半开的窗户,神色复杂地看着书房内那蜷缩成一团、显得无比脆弱的身影。 当看到谢昭珩肩头难以抑制的轻颤,以及那滴从他指缝间滑落,砸在冰冷地面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时,顾衔岳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再次推开了那扇门。 谢昭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的脸,双眸通红。 他下意识地想要掩饰,立刻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微臣……失态了,望陛下恕罪。” 顾衔岳一步步走近,在他面前蹲下,伸手用微凉的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既说对女子有意,却又为何哭成这样?” 谢昭珩感受着脸上传来的温度,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彻底乱了。他紧紧闭上眼,偏头试图避开那令人心慌的视线::“微臣……微臣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顾衔岳收回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恼怒,“看来朕逼得还是不够狠。到了此时,你还在对朕说谎。” 谢昭珩身体一僵,缓缓睁开眼,对上顾衔岳的目光,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他何尝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不能。他怕这万劫不复,怕这沉沦永无止境。 顾衔岳眼神晦暗不明,不再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猛地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随即偏首,狠狠地吻了上去。 谢昭珩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以及对方身上混合着龙涎香与雨水的清冽气息。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顾衔岳会主动吻他,这一吻,让他乱了心神,丢了理智。 谢昭珩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推开,应该悬崖勒马,应该……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搂住顾衔岳的腰。 他颤抖着,终是绝望又虔诚地缓缓闭上了眼,生涩而笨拙地开始回应,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浸湿了两人紧密相贴的肌肤。 感受到他的回应,顾衔岳眸光一暗,毫不犹豫地撬开他的唇齿,加深了这个带着惩罚与占有意味的吻,顺势将他推向后方柔软的床榻,在急促的喘息间,于他耳畔低哑轻笑:“谢相……肯在下吗?” 谢昭珩被吻得意识迷离,闻言只是依从本能,胡乱地点头,任由顾衔岳将他放倒在锦被之上,玄色与素色的衣袍凌乱地纠缠在一处。 顾衔岳挥手扯下床边悬挂的帐幔,轻薄的纱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与光线,只剩下两人喘息交织在一起。 谢昭珩大脑空白,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能随着对方的引领沉浮,感官被无限放大,又逐渐模糊,最终耳边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呼吸与窗外渐弱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新拉开。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穿透云层,洒入屋内,照亮了榻上交叠的身影。 谢昭珩微微动了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顾衔岳怀里,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陛下……可满意了?” 顾衔岳半靠着引枕,玄色衣袍同样松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脖颈上的红痕,声音低沉:“怎么如此生涩?” 谢昭珩垂眸:“微臣……未曾与人如此亲近过。” 顾衔岳闻言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玩味:“当真?” 谢昭珩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进顾衔岳怀里,不再言语。 见状,顾衔岳低低笑了,不再追问,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人更紧地搂住,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他散落在枕间的墨色发丝。 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檐角残雨滴落的嗒嗒轻响。 第4章 第 4 章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谢昭珩醒来时,熹微的晨光在室内氤开一片柔和朦胧的光晕,照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顾衔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侧身支颐看着他,墨黑的长发未束,几缕发丝甚至与谢昭珩的纠缠在一处。 他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谢昭珩眼尾那颗颜色极淡的泪痣。 谢昭珩感受到顾衔岳的目光,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顾衔岳放大的俊颜,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乱了一瞬,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忘了他们昨晚…… 直到一声低哑的轻笑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怎么?谢相这是还未清醒?” 顾衔岳嘴角微勾,凑近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看来,谢相还需好生调养才是。” 谢昭珩闻言,只觉得一股热意“轰”地一下从耳根炸开,瞬间蔓延至脖颈,连那片裸露的肌肤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顾衔岳看着眼前人羞愤欲死的样子,心情大好,起身下床,随手捞起一件玄色暗金纹的常服披上,并未立刻系紧,衣襟随意地交叠着。 谢昭珩躺在床上,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心跳如鼓擂。 过了许久,他才鼓足勇气,拥着锦被坐起身。 他下意识地伸手拉高被子,严严实实地遮住自己从脖颈到锁骨的肌肤——那里布满了昨夜留下的、斑驳而暧昧的红痕。 他抬眸看向已穿戴大半的顾衔岳,声音带着初醒和纵情后的沙哑:“陛下……可要上朝了?” 闻言,顾衔岳正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语气玩味:“今日无事,就不上朝了。” 谢昭珩闻言,心中一惊,面上却竭力不动声色:“陛下万金之躯,身系社稷,怎可因私废公?若是被御史台知晓,定会生出事端,于陛下清誉有损……” 顾衔岳轻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挑起他下巴:“谢相现在这个样子,还在担心朝堂?” 谢昭珩被顾衔岳这么一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声音微颤却坚持:“微臣……自然是要为陛下分忧的。” 顾衔岳低笑,气息拂过他的面颊:“你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去上朝?” 谢昭珩闻言,下意识地又拉了拉被子,试图将那些痕迹藏得更深,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陛下说笑了,微臣……只是有些乏累罢了。” 顾衔岳轻轻一拉,谢昭珩手中的被子被扯开,露出了他布满红痕的身体,瞬间涨红了脸,慌忙用手臂去遮挡。 顾衔岳却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徒劳的遮挡拉开:“今日不上朝,陪你,如何?” 谢昭珩闻言,瞳孔微缩,巨大的羞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哀求:“陛……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玩物,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他不想成为顾衔岳的玩物,更不想成为顾衔岳闲来无事的消遣。 顾衔岳注意到他眼底的抗拒,心底一沉,松开手,方才的温情与戏谑瞬间褪去,语气淡漠:“罢了。那昨晚的事朕就当作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希望今日早朝谢相照常前来。” 谢昭珩闻言,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伸手抓住了顾衔岳即将抽离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陛下……请留步!” 顾衔岳脚步一顿,却并没有转身,语气冷淡:“谢相还有何事?” 谢昭珩死死地攥着那一片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陛下……莫要生气……微臣……微臣并非那个意思……”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拒绝让顾衔岳生气了,可他真的无法坦然接受这种近乎“白日宣淫”的陪伴,他怕一旦彻底放开,就真的万劫不复,沦为彻底的附庸。 他想要顾衔岳的尊重,是能与他并肩,而非仅仅沉溺床笫。可他又怕拒绝得太彻底,会让顾衔岳彻底厌弃他,收回那一点点特殊的关注。 谢昭珩紧紧抿着失了血色的唇,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有些发颤:“陛下,微臣……微臣愿意……” 听到这话,顾衔岳才微微侧身,半张脸浸在晨光里,看不清神情:“……愿意什么?” 谢昭珩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几不可闻:“微臣…愿意陪陛下……” 顾衔岳闻言,沉默片刻,眸光微沉:“……不必了。”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谢昭珩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再次伸手想拉住他,却只来得及抓住他腰侧玉佩下冰凉滑腻的丝绦:“陛下……微臣已经答应了……” 顾衔岳看了一眼那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以及被攥得褶皱的丝绦,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冷静:“朕方才迁怒于你,现在细想,你的拒绝,合情合理。是朕……失态了。” 他轻轻抽回丝绦,“今日照常早朝,政务为重。朕走了,谢相……记得准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微妙,“若身体实在不适,遣人告假……也无妨。” 谢昭珩闻言,心中又是一颤,他听出了那话语里残留的余怒与失望。咬了咬唇,声音有些沙哑:“陛下,微臣……微臣这就去准备。”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犹豫已经坐实了“不愿”的印象,可他……实在无法在那样的情境下,坦然承欢。 顾衔岳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消失在门外。 谢昭珩就这么怔怔地枯坐在凌乱的床榻上,直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才恍然回神,起身穿衣。 他整理好衣衫,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狼藉的床榻,锦被堆叠,枕褥犹存暖香。 他看了良久,才收回视线,抬脚也走了出去。 金銮殿内庄严肃穆,檀香袅袅。大臣们照例依次出列,汇报着各地政务。谢昭珩手持玉笏,垂眸立于文官之首,默默听着,脸色较平日略显苍白。 他不知道顾衔岳会不会还记得今早的争执,那最后一句“无妨”究竟是体贴还是失望,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拒绝…… 他就这么心神不属地站着,直到御前太监拖着长音高喊出“退朝——”,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随着众大臣一起躬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顾衔岳面无表情地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御座,背影决绝,未曾向他这边投来一瞥。 谢昭珩缓缓直起身,望着那空荡荡的龙椅和远去的仪仗,心中一片空落落的,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失落与茫然。 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随着人流,退出大殿,返回那间此刻显得格外冷清的府邸。 顾衔岳下朝后,并未乘坐御辇,屏退了随侍的宫人,只信步在宫苑中漫行。心头那股因谢昭珩而起的无名火与失落感,郁结难消。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六宫一处较为僻静的宫苑——静怡苑。 此处远离巍峨殿宇,只闻鸟鸣啁啾,风过竹叶的簌簌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 他略一迟疑,还是抬步走了进去。苑内不似御花园那般精心雕琢,花木却扶疏有致,几竿翠竹倚墙而立,墙角边甚至生着些不知名的野花。 一位身着素雅宫装、未戴过多钗环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专注地俯身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正俯身修剪着一盆兰草。 她似有所觉,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见到顾衔岳,她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她从容地放下手中银剪,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温和如水: “哀家参见陛下。” 顾衔岳认出这是先帝的苏太妃,一位无子无女,在先帝末年那纷乱诡谲的宫闱斗争中奇迹般独善其身,最终在新朝得以安享晚年的女子。他虚抬了一下手: “太妃请起,是朕信步至此,扰了太妃清静。” 苏太妃直起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慈和:“陛下信步能至此处,亦是缘分。若不嫌哀家这里过于清冷,可愿稍坐,品一杯新贡的云雾茶?这茶,须得静心,方能品出其中真味。” 顾衔岳正欲寻一处清净地梳理心绪,便颔首应允:“那便叨扰太妃了。” 二人于苑中小小的八角凉亭内坐下。亭子有些年头了,红漆柱子上带着些许斑驳的痕迹。侍女无声地奉上素瓷茶具,茶汤清冽。 茶香氤氲中,苏太妃并未如寻常宫眷那般寒暄问安,说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她目光悠远,望着庭中那株年份久远、枝干虬结的海棠树,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看到陛下眉宇间的神采,倒让哀家想起……先帝年轻时的一些旧事。” 顾衔岳心中微动,修长的手指端起温热的素瓷茶盏,不动声色地应道:“哦?朕对先帝早年之事,所知不详。太妃请讲。” “那时啊,”苏太妃的语调依旧不带任何明显的褒贬,平静无波,“先帝身边也曾有过一位……很是特别的近臣。” 她刻意在“特别”二字上,做了些许的停顿。 “论才华谋略,堪称惊才绝艳,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论圣心眷顾,更是出入禁廷,几无避讳,常伴君侧,抵足而眠亦非罕事。” 她轻轻摇头,“一时之间,朝野侧目,风头无两。许多勋贵重臣求之不得的恩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那时节,或许连先帝自己也笃定地认为,这份独一无二的‘特殊’,这份难得的‘君臣相得’,会如同这宫里的金丝楠木一般,历久弥坚,成为一段美谈。” 顾衔岳握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隐约猜到太妃所言何人,那是尘封在宫廷记忆深处、在史书上仅以“恃宠而骄,有亏圣德”寥寥数语带过,最终结局语焉不详的一桩旧案。 苏太妃话锋轻轻一转,语气平淡:“后来啊……不过一杯鸩酒,史书半行。” “究其根源,无非是‘恃宠而骄’这四个字。或许…”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看到了那个模糊的、才华横溢却最终凋零的身影。 “他本人起初并无大恶,甚至一心为国。但,那份过于扎眼的‘特殊’本身,便成了他的原罪。他存在一日,史官的笔,朝臣的口,便会时刻提醒先帝,他煌煌‘明君’的声名上,仿佛多了一个洗不掉的污点。所有的明枪暗箭,最终都冲着这份‘特殊’而去,不死……不休。” 她轻轻啜了一口已微凉的茶,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顾衔岳,那目光仿佛能一直看到他心底翻涌的、关于另一个“特殊之人”的波澜。 “陛下可知,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千条规矩,万般算计,最要不得的,便是这‘特殊’二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古寺钟声,一声声,沉重地敲在顾衔岳的心上。 “一旦被贴上了‘特殊’的标签,便如同将此身置于万丈悬崖之边,成了众矢之的,也成了……陛下您未来史册中,最显眼、也最易被后人诟病的瑕疵。”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宫墙之内,红墙黄瓦,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容不下太过浓烈、太过显眼的东西。无论是情,还是人。” 顾衔岳的心,猛地向下沉去。 苏太妃这番话,看似云淡风轻地闲话先帝旧事,实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被岁月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指向了他与谢昭珩之间那刚刚破土、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是在用血淋淋的前朝旧事,提醒他,警告他——帝王之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私事。它关乎朝局平衡,关乎史笔如铁,关乎身后百年名。 “陛下是难得的明君,”苏太妃最后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惋惜与劝诫的叹息, “当知,有些界限,看似无情,实则是最大的慈悲,是保全。保全江山社稷的安稳,保全陛下自身的清誉,亦是……保全那个被置于‘特殊’之位的人,不至落得……那般凄凉的终局。” 茶,早已凉透,再无一丝热气。 顾衔岳沉默地坐在亭中,良久,他才缓缓起身,看向苏太妃,目光复杂,其中翻涌着震惊、挣扎,以及强行点醒的痛楚。 “多谢太妃……”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哑,“……教诲。朕,记下了。” 那“一杯鸩酒,史书半行”的结局,像一片巨大而冰冷的阴影,从他心头迅速蔓延开来,悄然笼罩在他与谢昭珩刚刚窥见一丝曙光的关系之上,寒意刺骨。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结局。可历史的车轮,似乎总在重复着相似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