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吃饭》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下课铃一响，高一年级的暑假正式宣告开始。 陈喜喜拎起书包向外冲，跑出没两步就被同学拽住。 脸上挂着酒窝的男生和她抱怨：“喜喜，你让你爸妈把外卖平台打开吧，放假了我就吃不到‘小饭桌’了！” “小饭桌”是陈喜喜使劲宣传后在班级内部铺开的业务。陈家开了一间小炒店，反正中午也要给女儿送饭，索性就把有需求的同学的份额一起做了。试行过后，收到的反馈意外不错，越来越多的同学要求加入，甚至连隔壁班级都想来凑个热闹。 “那可不行，”陈喜喜冷酷地回绝道，“外卖订单量得多大啊，我爸妈已经够忙了，再累坏了怎么办？” 同学用看负心汉的眼神谴责她，陈喜喜安慰道：“你想吃了就来店里吃嘛，我给你做炸土豆当小零食。” 同学想起陈喜喜春游时在农家乐厨房里露的一手，炸得外脆里糯的土豆，沾上甜辣的酱汁，外边裹了一层海苔碎和芝麻。他情不自禁咽起口水：“那，那说好了，我过两天去找你玩。” 陈喜喜一边比ok的手势一边跑远了。 …… 陈家的小炒店就开在和学校隔着两条街的地方。主营水煎包和炒菜，是附近居民心头的宝藏小店。这会儿才刚过五点，是店里刚刚忙起来的时候。 陈喜喜已经盘算好，回去就直冲店里给爸爸妈妈帮忙。 爸爸妈妈最近的状态有点奇怪，妈妈总是怔怔地望着她发呆，爸爸在灶台前忙活了一辈子，居然因为走神被热油烫了手。 转过两个街口，陈记小炒店出现在视野内，却并没有想象中排着长队的景象。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店门一侧，陈喜喜绕过车、走进店里，平日充满烟火气息的店铺这会儿冷锅冷灶，爸爸妈妈都坐在一张桌子边，对面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 “……妈妈？” 陈喜喜靠近他们，试探地发出一个音节。陈父陈母齐齐看向她，连同那个陌生男人也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笑来：“这就是喜喜了吧？” “王秘书，这件事我们需要再商议一下。”陈母表情紧绷地看着他。 “喜喜已经十六岁了，她应当有完整的知情权。” 那个被称作王秘书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陈喜喜面前，直视她，“你好，喜喜，我叫王威，是你母亲的秘书。” 陈喜喜向陈母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是你生母的秘书，”王威继续道，“你的亲生母亲叫尹乔，亲生父亲叫李致。十六年前，因为一些事故，你和陈家的女儿抱错了。前段时间，你的生母发现了这件事，我们采集了你的血样和你生母的血样进行比对，确认你才是他们的孩子。” 陈喜喜看着王秘书认真的脸，心想这是什么新型的诈骗方式吗？她越过他，试图从陈父和陈母的表情里找出一些线索，但对她上询问的目光后，他们只是把视线移开了。 “这是在录节目吗？”陈喜喜用气音小声和王秘书交流，并开始用余光搜索可能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机。 “我在网上看到过的，突然找到一个人跟他说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偷拍他的反应。我已经识破你啦。” 王威笑了一下：“上周你的父母带你去社区医院采集了血样，对吧。我带了权威机构的鉴定报告，你要看吗？” 陈父和陈母确实带着陈喜喜去过社区医院采血，当时的理由是社区组织体检。 王威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你的生母已经订好了饭店，车就在外边等着，我是不是骗你，你们过去了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去。” “你不问问你的养父母吗，”王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们亲生的女儿落在别人家整整十六年，难道他们也不想看看她、关心她过得好不好？” 陈喜喜皱起眉，明明王威笑得十分礼貌，她却有种被刺扎到的感觉。她绕过王威，跑到陈家人坐着的桌边，去桌子底下牵住妈妈的手，才发现陈母的手在这三伏天里冰冷得不正常。 “妈妈，”陈喜喜小声道，“我不会和他走的。” 陈母险些被说得红了眼眶，但还是硬着心肠把手从女儿手里抽出来，然后在陈喜喜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起身，对着王秘书道：“我们走吧。” …… 南华大厦一共有二十层，全是餐厅，但每一层楼的消费是随着楼层数递增的。陈喜喜的同桌过生日时，请几个小姐妹在六楼吃过一次生日宴，花了两万，大家都很咋舌。 而这次，王秘书直接带他们去了顶楼。 即使在来的路上已经提前被告知过亲生父母很有钱，眼前的这一幕还是给了陈喜喜不小的冲击。笑容温柔的领班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几处大得堪比联合国议事厅的会议室，才来到吃饭的地方。 推开门，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另一边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同陈喜喜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这是喜喜的生母，尹乔女士。”王威对陈家——主要是陈喜喜——解释道，“在她旁边的，是尹玥。” 陈喜喜在来的路上想象过很多次认亲的场景，以她有限的、从电视剧和小说里得出的结论，大致会是她的亲生父母大哭着扑上来，抱住她说：“喜喜，这么多年，爸爸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她甚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要第一时间去看陈母的反应，因为陈母可能会难过。 但在她面前的“生母”，却是一个妆容精致、冷静到有些冷漠的女人。 坐在她边上的女孩子，像任何一本童话故事的女主角一样，好看到像是在发光。陈喜喜听到王秘书说她叫尹玥。 尹玥的眼眶还红着，像是刚刚哭过，整个人透露着一股一碰就碎的脆弱。 陈喜喜侧过脸去看陈父和陈母的表情，他们怔怔盯着尹玥，空气中像是突然生出一股血缘拧成的线，把他们的目光系在一起，她插不进去。 一只手搭在她脑袋上，陈母目视前方，手却安抚地在她头顶摸了两下。 陈喜喜突然有点想哭。 王秘书安排众人落座，又指挥服务生把菜上齐之后，就安静地隐在角落里，像一尊无关紧要的雕塑。 尹乔——陈喜喜的生母——率先开口道：“孩子的父亲还在国外，暂时赶不回来，所以今天就只有我出席。耽误你们店里的生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边的大人们一阵客套。 尹乔简要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一个月以前，尹乔意外得知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可能并非亲生的。她和尹玥做了亲子鉴定，把十六年前生产的医院查了个底朝天，一直查到陈家这里。 她向陈父陈母拿到了陈喜喜的血样，两边的父母和孩子双双进行基因比对，确定的确是抱错了。 “在这件事里，你们家是完全不知情的受害者。我非常感谢你们能把女儿养到这么大，如果你们愿意接受的话，我也希望能给你们一些补偿。” 尹乔拿出一份合同，“按照一年二十万的费用，到喜喜十六岁，我愿意支付一共三百二十万的抚养费。另外，陈家现在经营的商铺应该是租的吧，我可以买下来转赠给你们。” 陈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桌上陷入窒息的安静。 “或者，如果你们对地段不满意，也可以在尹氏现有的产业里重新选择一个？” “不必了，”宋母紧抿着唇，“我们养大自己的女儿是应该的，没有什么补不补偿。” 尹乔不置可否：“那我们来讨论一下孩子的归属问题。” 她语气带着商量，说出的话却并未留出商榷的余地：“我提前了解过喜喜现在的成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只能考上本地的三本大学。所以我还是希望喜喜能尽早回来，我会安排她出国接受更良好的教育。” “至于玥儿，”尹乔停顿了下，“玥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在家一直有专门的医生照顾她。留在尹家，对孩子的身体健康来说可能更好。” “当然，毕竟是你们的女儿，如果你们坚持让她回去，我也可以派家庭医生和她一起。不过不用担心，医生每个月的工资还是我来支付。” 陈喜喜一直偷偷观察着父母的反应，她看着陈父的脸色由白变胀红再变回惨白，看着陈母表面镇定、桌面下的手却用力抠紧了座椅边缘。 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自称是她生母的女人，不喜欢今天发生的一切。 陈喜喜扬起脸，对上尹乔客套微笑的样子，说道：“你们讨论小孩的归属之前，不该先问一问我们的意见吗？”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 尹乔含着压迫的眼神扫过来，陈喜喜硬着头皮和她对视。 然后尹乔就笑了一下，像在纵容一个晚辈的胡闹：“玥儿，你怎么想？” 尹玥始终垂着眼，盯着面前桌布上的一小块地方，轻声道：“我都听您的。” 尹乔把脸转向陈父和陈母，“看来我还是有必要早些把喜喜接回来，至少在尹家，长辈说话的时候，晚辈是不能插嘴的。” 这下连陈母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陈喜喜皱起脸，刚想张嘴反击，对面的尹玥却突然拽着胸口的衣服、面色痛苦地大口喘起气来。尹乔侧身看了一眼，第一时间喊道“王秘书”，而几乎同时，王秘书夺门而出，很快就带着一男一女冲进来。 陈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行人把面色惨白的尹玥扶到地上，又是喂药又是顺气，被王秘书带进来的男士还从公文包里拿出注射器给尹玥打了一针，尹玥的状态才逐渐稳定下来。那个男士又低声和尹乔说了些什么，陈喜喜隐约听到“不能再受刺激”的话。 王秘书从门外推了个轮椅进来，扶着尹玥坐上去。 尹乔示意王秘书先把尹玥推出去，等两人都消失在门后，才对着陈家众人道：“玥儿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出门一般会常备一名医生随行。” 陈母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蓄起了泪，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严重吗？” “这些年养护得很好，除了不能剧烈运动，已经跟正常人无异了。”尹乔停顿了下，“也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状态并不好，所以又发作了。” “王秘书会带着她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尹乔接着道，“车就在楼下，如果你们担心的话也可以一起去医院看看。” 陈父和陈母露出动摇的表情，但看向陈喜喜，又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尹乔拍板：“我会让司机送喜喜回去。” 陈父陈母简单收拾了下便要起身，陈喜喜慌张地去拽陈母的手：“妈妈？” 陈母回头看她，脸上是陈喜喜并不能准确分辨的神色，她温暖的手在陈喜喜脑袋顶摸摸：“你先在家等着，我们去去就回来。” 他们跟着医生和司机一起先行下去，偌大的房间里走得只剩下尹乔和陈喜喜二人。尹乔侧过脸问她：“还坐着干嘛，不想回去吗？” “阿姨，”陈喜喜喊她，用天真又充满恶意的语气，“你是不是因为女儿有心脏病，嫌麻烦，所以想甩给我爸爸妈妈呀？” 尹乔锐利的目光唰地向陈喜喜刺过去，那一瞬间，陈喜喜突然觉得尹乔从见面开始就一直维持着的某种面具出现了裂缝。 但只有一瞬，她又恢复成无懈可击的模样，只是有点冷漠地说道：“如果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什么样我都愿意受着。” …… 尹乔领着陈喜喜进了电梯。 就在陈喜喜以为她们会一直沉默到分道扬镳的时候，尹乔又说话了。她透过电梯反光的门看着垂头丧气的陈喜喜：“你这学期的期中考试只考了年级五百多名。” “是又怎么了？” “你知道尹玥的成绩怎么样吗，”尹乔缓缓露出一个笑，“她在国际学校，不论大小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唯一的一次年级第二，还是因为考最后一场的时候发病被送去医院了。” 陈喜喜：…… 杀人诛心！ 尹乔却还嫌不够似的，补上一句：“你觉得两种小孩摆在你面前，一种是成绩好又听话的，一种是不学无术又没礼貌的，当家长的会选择哪一个？” 很好，陈喜喜心道，刚刚射出去的回旋镖又飞回来，并且正中自己额心。 …… 轿车在陈家的小炒店门口停下，陈喜喜下了车，又和司机道了谢，路边便只剩下她一人。 小炒店的大门紧紧关着，这会儿还不到八点，往常的这个时候，店里还是热热闹闹的，陈母忙着备菜，陈父忙着颠勺，她会顶着爸爸妈妈赶她回去写作业的声音在店里跑堂。 “喜喜，”旁边凉面店的老板喊她，“今天没开门啊，和爸爸妈妈出去玩啦？” 陈喜喜强扯出一个笑说“是啊”，在门口的工具箱底扒拉一阵，翻出备用钥匙，准备开门时又怔住了。 玻璃大门反射出她此时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炸毛的小狮子，宽大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倒也不能说难堪，但肯定和优雅毫无关联。 她想起在饭店看到的尹玥，穿着得体的、看起来就很贵的衣服，矜持又乖巧。 ——你觉得两种小孩摆在你面前，一种是成绩好又听话的，一种是不学无术又没礼貌的，当家长的会选择哪一个？ 爸爸妈妈一直都希望陈家能出个读书人，她出生以后，这种期待就被投射在她身上，他们甚至把整个月的营业额都贴给她去上最贵的补习班。 但陈喜喜在读书这方面，完全不开窍。眼瞅着孩子越学越不开心，陈父和陈母终于渐渐放手。 如果换成尹玥，不是就完全满足他们对一个女儿的期待了吗？ 陈喜喜开了锁，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她觉得她心里也空荡荡的，像漏了一口大洞，呼呼灌着冷风。 陈家租下的商铺一共有两层，一楼用来营业，二楼自住。陈喜喜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书包摸索出手机，最近的一条未读消息还是同桌问她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点开和妈妈的对话框，想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手指在输入法界面戳了一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陈喜喜扑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刻意放轻的洗漱声，还有刻意放轻的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 陈喜喜在这些动静中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浮出一点鱼肚的白，她按亮手机，时间显示早上五点。 爸爸妈妈回来了！ 陈喜喜撒起拖鞋跑出去。 “喜喜醒啦？”妈妈温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去洗个脸，下楼吃馄饨。”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陈喜喜甚至开始怀疑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睡着以后做的一场梦。她忍住想要再次大哭的冲动，一边大叫着“我来啦”一边冲下楼，钻进陈母怀里使劲腻歪了一阵才被忍无可忍的陈母轰走。 刚出锅的水煎包撒上黑芝麻和香葱，朝外的一面是柔软又不失韧劲的面皮，咬下去，首先感受到的是底部焦香的脆壳，然后鲜美滚烫的肉汁会从裂口出迸发出来，咸鲜的肉馅带着浓浓的香气，霸占了口腔的每一寸空隙。 不出一会儿第一锅出锅的水煎包就卖完了，堂食的人已经坐满，余下的大多数都选择打包带回去吃。陈父继续下一锅的烹制，陈乐和陈母在后厨包包子，陈喜喜就在前台欢快地跑堂、提醒顾客扫码，顺带打包。 等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冲着煎包的大部队也逐渐被点小炒的人取代。陈喜喜撒欢一般在店里帮了一整天的忙，一会儿送菜，一会儿去后厨备菜，一会儿打包，陈父陈母也都纵容地由她去了，没有赶她去写暑假作业。 晚上七点半，消耗完备菜篮里的最后一点食材，陈家的小炒店正式宣告打烊。 陈父炒了一桌的菜，还罕见地给每个人倒了一点果酒，一家三口围坐在木头桌边，头顶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像任何普通又温馨的一天。 陈母和陈父对视一眼，转向脸上重新有了笑容的陈喜喜，说道：“喜喜，你真的给我和你爸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快乐。我们有你，每天都觉得非常幸运。” “我们从来没有后悔过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非常爱你，非常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陈喜喜心底涌上不好的预感，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陈母，眼底渐渐蓄起泪花。 “喜喜，你得回去。”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 陈喜喜很少哭。以前上补习班翘课和同学出去玩，被气得不行的陈父打手板，也只是干嚎不下雨。 唯一的一次真哭，是上小学的时候，陈父和陈母觉得是家里的生意耽误她学习，把陈喜喜关在店门外不让她进去。小学生陈喜喜扒着门嗷嗷大哭，哭到路人都忍不住心疼去劝，导致这份禁足还没到两小时就解除了。 而现在嚎啕大哭的陈喜喜，比起小时候，惨烈程度上升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她哭得嗓子都哑掉，哭到陈母也忍不住落泪，爸爸也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松口，说让她留下来不走了。 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陈喜喜哭累了，哑着嗓子问：“是因为尹玥的成绩比我好吗？” “喜喜，”陈母摇头，“和别人无关。在我和你爸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女儿。但是我们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你不是生在我们家，现在过得会不会好一点。” “我喜欢做吃的，喜欢在店里帮忙的感觉，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是因为只有这一种选择。”陈母继续道，“喜喜，见识过更大的世界，才能确定什么是真的喜欢。我们不能为了一点私心耽误你，你得回你该去的地方。” 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陈喜喜的脸颊流下来，她执拗地不松口，但陈父狠狠闷了一口酒后，拍板道：“尹玥的身体不好，需要经常有人在身边照顾，我们不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明天尹玥就回来了，喜喜，你也回去尹家吧。” 陈母也劝道：“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以后想我们了，说不定还能再回来住两天。” 他们真的不要她了。 陈喜喜愤怒又无助地摔了筷子，哭着跑上楼，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楼下的陈父和陈母沉默着对坐一阵，陈母还是没忍住，把头埋在双臂间小声哭起来。陈父抹了一把眼睛，倒上一杯新的酒：“来，我们把这顿饭好好吃完。” …… 不到早上六点，陈喜喜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喜喜，醒了吗？”陈母在门口温柔地道，“王秘书的车已经到了，你洗漱……” 话音未落，门就被“噌”地一下打开，陈喜喜顶着鸡窝一般乱糟糟的脑袋，拎着自己的小行李箱，目不斜视地从陈母身边挤出去。 王秘书到得格外早，大概是怕耽误陈家开门营业。陈喜喜下楼的时候，王秘书正和人一起从后备箱卸行李。一共七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只有一个是尹玥自己的私人物品，剩下的，据王秘书说是尹乔为她添置的东西。 尹玥安静又柔顺地站在晨光中，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陈喜喜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一路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故意让滚轮从尹玥脚背上轧过去。被轧到的人还没说话，陈父先喝止她：“喜喜！” 陈喜喜：…… 一大早的，先是妈妈为了尹玥催她快点走，又是爸爸为了尹玥吼她。这还没进家门就开始袒护上啦？ 眼睛里又开始蓄上委屈的泪，陈喜喜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尹玥，尹玥也刚好在看她。尹玥看过来的眼神冷漠又平静，陈喜喜心头一跳，突然感受到尹玥大概也是不喜欢她的。 陈喜喜：？ 你抢走了我的爸妈，我还没说什么，你先不喜上了？ 陈喜喜气咻咻地拎起箱子，开门钻进车后座。王秘书扶着门，笑吟吟地问她：“不去和陈家人好好道个别吗？” 陈喜喜超用力地关上车门。 王秘书回过头向陈家人道别，陈母从屋里拿了两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出来，恭敬地把王秘书请到一边，和他讲了好久的话，然后把纸交到王秘书手里。 王秘书接过纸，看了一眼陈喜喜所在的方向，虽然知道车窗上贴了防窥膜从外边看不见，但扒在车窗上看了老久的陈喜喜还是立刻心虚地退远，坐直身体假装无事发生。 脚步声由远至近，王秘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交待司机：“我们走吧。” 轿车渐行渐远，陈喜喜没忍住回过头，看着陈家人和陈家的店面一起，在视野里逐渐缩小成一个点，然后彻底看不见了。 …… 宋家住的是两层的独栋别墅。陈喜喜到的时候，尹乔坐在一楼的会客厅里，旁边有个女助理模样的人在低声和她汇报。 尹乔看着陈喜喜一进门就像个炮仗似的、气鼓鼓地向屋内冲，开口道：“站住。” 陈喜喜扁着嘴停下。 “你父母没教你基本的礼貌吗，到了别人家里，连人都不叫就横冲直撞？” 陈喜喜：？ 这个“你父母”是指陈父陈母还是指尹乔自己？而且理论上来说，这里现在难道不是她家吗？ 虽然才过去半天、但是已经吃了一肚子瘪的陈喜喜勉强开口向着女助理的方向喊了声“姐姐好”，顿了顿，转向尹乔，声音倒是提高不少：“阿姨好。” 女助理的眼睛都瞪圆了。 尹乔的反应倒是很平静，她看着陈喜喜：“现在有很多人在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如果你不想成为这个笑话的一环，最好不要在外边这么喊我。” 陈喜喜没得到预想中暴跳如雷的反应，又听到尹乔的话，一时间有些不安。 她看向尹乔，尹乔继续道：“如果你不想喊我妈妈，也可以直接喊我尹乔。” 尹乔不急不躁的态度衬得陈喜喜像个无理取闹的傻子，她站在原地，被自己后知后觉的羞耻心臊红了脸。尹乔见状，让女助理和王秘书先行离开，指指旁边的沙发：“坐。” 陈喜喜依言坐下，尹乔从茶几上放着的一叠文件中抽出一个递给她：“你的户口改过来以后，王秘书会给你办好转学手续。你先去国际学校读一年适应适应，一年以后出国。” “我不转学，”陈喜喜急道，“我也不出国。” “如果你的成绩好到国内的重点大学任挑，我也不用费这么大劲安排你的学业。”尹乔在文件堆里翻找，又抽出一张表格，是陈喜喜的考试排名，“你以后大概率是要进尹氏的公司的，你准备以大专生的身份进去？” “……我也不想进公司。” 尹乔强忍着什么似的，用力捏住自己的眉心揉搓。停顿了好一阵，她才放下手，冷酷地对上陈喜喜哀求的眼睛。 “由不得你想不想，陈喜喜，做你该做的事情。” …… 陈喜喜翻了个身，点亮手机，才夜里三点。 一向在任何场合都能睡得如同昏迷的她，失眠了。 尹家的别墅很大。在陈家的时候，他们住的是商铺二楼原本是一间大通铺，被陈父陈母重新装修后，给她隔出了一个小房间。虽然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但是已经足够她安置好自己的**了。隔出来的房间没有隔音，晚上陈父咳个嗽、陈母起个夜，她也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但尹家的会客厅就已经比整个商铺二楼还大了。隔音也很好，至少这会儿她躺在床上，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尹乔平时不住这里，而是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整个别墅就只剩下她和楼下的两个住家阿姨。 陈喜喜想家了。陈家的那个家。 她戳开微信对话框，爸爸妈妈居然没有一个人给她发过消息，他们明明知道她走得时候生气又伤心，甚至都不来安慰她一下。 还是说，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那个尹玥给分走了？ 陈喜喜又气呼呼地戳出去。 在他们好好向她赔礼道歉之前，她也绝不会主动给他们发一条消息的！ 陈喜喜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又覆去一整晚，临近天亮才勉强睡着。结果没睡一会儿房门就被人敲响了，陈喜喜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开门，是昨天给尹乔做汇报的助理姐姐。 “你好呀喜喜，我是尹总的助理，我叫梁夏，”助理姐姐和气地说出可怕的话，“你得赶紧起床啦，再过一个小时家教老师就要上门了。” 陈喜喜：？ 什么东西要上门了？ “你下个学期会转去国际学校，”梁夏解释道，“他们每年都会举办暑期夏令营，下周就开班了，尹总决定送你去提前熟悉一下环境。但是国际学校是全英文授课，尹总请了一个英语老师先给你补补课。” …… 陈喜喜洗漱完，生无可恋地下楼吃早餐。负责做饭的许阿姨已经把餐桌的一个角摆满了，小馄饨上盖着细碎的绿色葱花，配上一盘小笼生煎，甚至还搭了一碟她爱蘸的生抽拌辣椒酱。 许阿姨笑眯眯地问她“喜欢吗”，陈喜喜惊讶道：“全都是我喜欢吃的啊。” “王秘书把你的饮食习惯都写下来交给我了，”许阿姨神神秘秘地道，“阿姨已经全——都——背下来了，放心吧，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陈喜喜却再次陷入沉默。王秘书哪里会知道她的饮食习惯，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昨天临走时，妈妈交给王秘书的那两张写满字的纸。 散发着香气的早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熏眼睛，陈喜喜用力眨眼，把那点酝酿的酸涩眨掉。她安静地落座，夹起一颗生煎包，大口吃起来。 就连这里的生煎包都没有陈家自己做的好吃。陈喜喜搁下筷子，重重地叹口气。 她想妈妈了。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 被关在尹家紧急特训一周英语之后，痛不欲生的陈喜喜终于要入营了。 比起在家上课，参加暑期夏令营都显得没那么可怕——至少老师不会只盯着她一个人。 陈喜喜被灌了一脑袋的语法、语态、各种时态，每天做完练习，还要被家教“怎么有人能蠢成这样”的眼神凌迟，这样的日子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再过。 王秘书随车把陈喜喜送到学校门口，看着她一脸猴急就要往外蹿，伸手揪住她的书包带子。 “尹总在处理一些事情，暂时分不开身过来。如果有事就给我发消息，或者找行政处的赵老师。” 陈喜喜对尹乔在不在毫不关心，她敷衍地“好好好”了一通，在王秘书无奈的眼神中撒开腿跑远了。 虽然说是夏令营，但白天的日程安排还是正常上课，晚上才会组织集体活动。夏令营期间全体师生都住校封闭式管理。 接引的老师带陈喜喜去宿舍录指纹和放行李，宿舍是单人间，看上去不亚于任何一间星级酒店。 简单安置完，陈喜喜一路找到尹乔给她安排的班级门口，看着教室，突然有点不敢进去。 她犹豫地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走廊上巡查的老师发现了她：“你是陈喜喜吧？” 陈喜喜小鸡啄米式点头。 老师便领着她直接走上讲台，示意班里的同学都先停一下，说道：“这是新来的同学，叫陈喜喜，以后就是你们班的一员了，大家要互相帮助。” 他喊了一声“李甜甜”，一个短发娃娃脸的女生走上前，老师就对着陈喜喜说：“你们班主任这两天有事不在，李甜甜是班长，有问题你可以直接找她。” “李甜甜，你带新同学找个座位。”老师简短地交代完便继续去巡查了。叫李甜甜的女生转向陈喜喜，对她露出两个酒窝的甜甜笑容：“陈喜喜，你跟我来吧。” 李甜甜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指着课桌空着的另一半对她道：“郑老师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先和我做同桌吧。” 陈喜喜小声说了句谢谢，放下书包，把刚领的课本都掏出来放进桌肚。挂书包的时候，她看到书桌一侧的挂钩边有个姓名牌，写的是尹玥的名字。 “有什么问题吗，”李甜甜注意到她突然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里本来坐的是尹玥，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大家都很喜欢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说这学期她就不来了。” 陈喜喜看向李甜甜，后者满脸惋惜，像真的只是单纯感慨一下。尹家和陈家交换女儿这么狗血的事，应该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陈喜喜渐渐放下怀疑。 到了正式开始上课，陈喜喜开始全方位无死角花样体验社死。 几乎每门课的老师都要关照一下她这个新同学，他们又是全英文授课。全程如同听天书的陈喜喜，经常看到老师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带着全班同学笑盈盈地望向自己。 她求助地看向李甜甜，后者也托着下巴，一脸专注地看着她，根本没怀疑过她听不懂。 老师们总得花上一段时间鸡同鸭讲，伴随周遭不停响起的偷笑，确认她不是害羞腼腆，是真的既听不懂也不会说。 陈喜喜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下了课，李甜甜偷偷问她：“你以前的学校都不学英语的吗？” “学的，但是我们就只是一门课而已，”陈喜喜小脸红红，“而且我的英语成绩也不太好。” 说不太好实属谦虚了，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陈喜喜的英语只考了53分。 但在三中，陈喜喜所属的班级属于普通班，大家情况都差不多。陈父陈母也最多不轻不重地数落她两句，从来没有一次，她像今天这样被反复拉出来羞辱和鞭尸。 接下来的时间，陈喜喜就变得更加沉默，连和李甜甜都很少对话。 …… 晚上的活动是篝火晚会，学校请了专门的乐队在操场上演出。周遭以自助的形式摆满了西点和冷盘，还有炭火烤炉。 学生之间是以班和班的形式入座的，李甜甜跑去隔壁班串门，陈喜喜拘谨地坐在同班同学中间，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加入其他人的交谈。 她越发怀念起三中和她臭味相投的同学们，最后索性起身，找了一块空置的炭火烤炉，做起烧烤工的活计。 切得方方正正的羊肉块，以一肥一瘦的规律均匀地串在竹签上。肉串是已经腌渍好的，陈喜喜拿了一把架在火上，又从素食区挑了几串土豆片和香菇。 羊肉受了高温炙烤，开始散发出羊油的焦香，羊油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一声，引得坐得近的班级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陈喜喜从调料盘里拿了孜然和辣椒粉，均匀地挥洒在烤物的表面，肉香便开始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叫人闻一下就开始疯狂分泌口水。 陈喜喜在厨艺方面的感知好像是天生的。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搬着小马扎坐在店门口写作业，陈父生煎包做了一半被邻居喊去帮忙搬东西耽搁住，还只有几岁的陈喜喜突然抽了抽鼻子，大叫：“包包煎好啦！” 被女儿一嗓子喊回来的陈父揭开锅盖，一锅水煎包外脆里嫩滋滋冒油，果然是正好出炉的时候。 类似的事件还有很多，陈父炒菜的时候，陈喜喜只扒在他身旁看了几次，后来就能在顾客点单父母正忙脱不开身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地复刻出来。 被发现之后免不了挨顿念，但连来吃饭的顾客都打趣道：“你们老陈家的厨艺可都遗传给喜喜了，这孩子要是长大还不得当个女厨神！” 连天赋点都是照着陈家长的，她怎么可能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呢？ 走神的陈喜喜差点被炭火烫到，她猛地收回手，把烤好的食物放进盘子里，挑起一串羊肉品尝味道。 羊肉还在滋滋冒油，外部已经被炭火熏出焦脆的口感，内里却还很嫩，一口咬下去，孜然和辣椒混合了羊油的香气在嘴里爆开，好吃得灵魂都在升华。 陈喜喜满意地点点头，几道狼一样的目光从四下射来，她看回去，是几个坐的离这边近的、隔壁班的同学。 陈喜喜：“……你们要吃吗？” 已经偷看半天的男生女生默默吞了吞口水：“可以吗？” 陈喜喜咧开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 到了篝火晚会后半程，陈喜喜的烤肉摊俨然已经成了同学们的打卡点。 她的“生意”火爆到连老师都出面维持秩序。负责巡场的老师担心陈喜喜累到，偷偷问她要不要换个专门的厨师过来烤，被陈喜喜婉拒了。老师表示理解，顺便从她这里顺走了几串烤肉，并竖起大拇指表示惊叹。 陈喜喜到现在终于有了点被接纳和认可的感觉。她像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晚上凉爽的风，听到乐队唱歌的声音有多好听，新学校的同学们多可爱。 陈喜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班级处。 李甜甜串门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坐成一圈亲密地讲着小话。陈喜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晚，一个来找她拿烤串的同班同学都没有。 她烤了整整一大盘的肉、香菇和土豆，端回自己班级中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是我做的烧烤，你们要一起吃吗？” 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大家都停下交谈，却并没有人接她的话。 陈喜喜伸出去的两只手孤单地在空中停顿很久，最后还是李甜甜笑了一下，对她说：“谢谢你喜喜，不用啦，我们已经吃过了。” “好的。”陈喜喜讪讪地撤回，转身离开，听到大家交谈的氛围在她走后，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刚刚那种被认可、被接纳的喜悦，这会儿又像被戳破的气泡一样消散了。陈喜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新同学们并不喜欢她。 不是陌生和拘谨，是不喜欢。 活动一直持续到九点才宣布结束。每个班都留了几个人下来打扫战场，陈喜喜看着和同学一起扫垃圾的李甜甜，没忍住走上去，问她：“你们是不是讨厌我啊？” 李甜甜收拾的动作顿住，陈喜喜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但李甜甜却突然转身面对着她，又露出那副两个酒窝的笑容。 “对啊，”李甜甜温柔地道，“很讨厌你。” “……为什么？” “尹玥是我最好的朋友，”李甜甜看着陈喜喜的眼睛，“你把我最好的朋友逼走了。” 活了十多年、一直在体验被爱被喜欢的陈喜喜，第一次体验到了万箭穿心的感觉。她想张口解释，想对李甜甜说不是的，她也是个受害者，但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封住了她所有的声音。李甜甜的眼睛在笑，眼底却全是冷意，陈喜喜后退两步，逃一样地跑回寝室。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尹玥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把我最好的朋友逼走了。 月光透过窗楞撒进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陈喜喜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同学们抗拒的神色和李甜甜冷漠的眼睛就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陈喜喜十六年的人生中，总是能第一时间交到朋友，甚至连第一次到店里吃饭的顾客，也很容易因为喜欢她，变成再三光顾的常客。她成绩不好，老师们虽然恨铁不成钢，但对她从来说不出重话。 这是第一次，她直面体会到被人厌恶的感觉。 自从王秘书出现在她家，一切都变了。冷冰冰的新家，冷冰冰的学校，如果按照尹乔的计划，她还要被送去举目无亲的国外，继续这种冷冰冰的生活。可她真的很不喜欢这样。 陈喜喜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一秒都不想再过了！ 入住的时候生活用品基本都是领的，自己带的东西不多。陈喜喜简单收拾了书包，把证件和手机都塞进去，蹑手蹑脚地开门，从走廊溜了出去。 夜间的操场有老师和保安组队巡逻，陈喜喜小心翼翼地躲过了几拨人，找到一处稍矮些的院墙，扒着栅栏翻出去。夜晚的街道也是空落落的，她打了辆车，直奔陈家的小炒店。 …… 到陈家附近时已经快十点了，陈喜喜忐忑地转过街口，远远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加快速度跑了两步，等看清店内的场景，脚步又不由停住。 爸爸、妈妈和尹玥正坐在店里，高高兴兴地吃饭。 陈喜喜看到爸爸给尹玥夹菜，尹玥低声说了句什么，爸爸和妈妈都笑起来。店内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远远看过去，实在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一家。 陈喜喜的心里呼啸着刮起寒冷的风。 她的家好像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打开手机的通讯软件，一个多星期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一个主动给她发过消息的人都没有。陈喜喜每天都在对自己说，也许他们只是很忙，也许怕打扰她的生活。 也许——他们根本不想她。 尹乔说尹玥的成绩很好，哪怕在国际学校，也从来都是考第一名。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儿？ 陈喜喜被这个假设抽干了力气，她蹲在路边，捂着嘴大哭起来。 她没有家了。 陈喜喜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她红肿着眼，抽噎着在通讯列表里划拉一圈，最后点开了同桌兼好闺蜜的聊天对话框。 【喜喜：我可以去你家住几天吗？】 【莫莫：可以呀宝~喊你几次你不来，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啦~】 【喜喜：我爸妈不要我了】 …… “你说什么？”陈喜喜的同桌兼好闺蜜周莫惊得分贝飙升，又被陈喜喜手忙脚乱地捂住嘴。 他们一起缩在周莫的床上。周莫放暑假开始就没见过陈喜喜，念叨过无数次，周父周母见她直接把人带回家，以为是小姐妹互相想念得紧，倒也没起疑心。 周莫听陈喜喜说了最近的遭遇，整个人都不好了。 “陈喜喜，你是傻子吗？”周莫激动地抓住陈喜喜的肩膀摇晃她，“你的亲生父母是超级有钱人诶，你到底在伤心难过个什么劲啊！” “有钱人就一定好吗？” “什么叫‘有钱人就一定好吗’，”周莫瞪大眼睛，“你才回有钱人家几天，就已经学会视金钱如粪土了吗？你知道现在网上许的最多的愿望是什么吗，是希望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突然出现，告诉我我是亿万富翁的女儿！” 陈喜喜：…… “这种天大的好事降临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叔叔阿姨喜欢成绩好的女儿，就让他们去啊，你回你自己的家，没有人管着你，还有花不完的钱，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如果，”陈喜喜看着周莫，问道，“有一天一个很有钱的陌生人来找你，告诉你你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你也一点都不会舍不得叔叔阿姨吗？” “那、那当然啊，”周莫嘟囔着，神色却透出些别扭，“我也早就受够我爸妈了，你不知道，我爸上周还因为我数学没及格把我臭骂一顿，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当他们的小孩啊？” 两姐妹说着小话，很快就说累了，互相依靠着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陈喜喜是被周莫晃醒的。 周莫一边晃她一边兴奋地压低嗓子：“喜喜，你家里来人啦！” 陈喜喜睡得迷糊，隐约以为是爸爸妈妈到周莫家接她回去。等意识回笼一点，又想起来，爸爸妈妈已经有新女儿了。 她揉着眼睛推开门，一片晨光里，王秘书坐在正在吃早餐的周家人旁边，双方交谈甚欢。 “喜喜醒了？”王秘书看到她出来，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对着周父说道，“昨天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周父谦虚地推拒，“是我们家麻烦了您，如果这个合作可以谈成的话，您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陈喜喜对大人之间刚刚达成了什么交易毫无兴趣，她不太高兴地看着王秘书：“你来干什么？” “来接你回家。” 陈喜喜一点都不想回去。但关于王秘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又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这些话显然是不能当着周家人的面提及的。 相互试探之后，陈喜喜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陈秘书后，向同桌一家人道别。 “昨天夜里，查寝的老师发现你不在，第一时间调取监控并联系到尹总，”回到车里，王秘书率先说道，“我们跟踪了你的手机定位，发现你先是在陈家附近停留了一阵，又去了兰香花园，然后一直停在那里。你的养父母说，你最好的朋友住在那边。” “……” “我都解释清楚了吧，”王秘书看着陈喜喜，得到点头的回答后继续说，“尹总最近在处理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了。昨天本来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但是接到学校的通知，查了监控、查了你的手机定位，怕你出事，守在你同学家楼下，在车里坐了一整夜，六点多才离开。” “你的养父母，在知道你从学校偷跑出去以后也一整晚没睡。喜喜小姐，因为你的任性，大家都失去了一整晚好好睡觉的时间。” 陈喜喜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激动地问：“爸爸妈妈也知道我跑了吗？他们真的因为担心我一整晚没有睡觉？” 王秘书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尹总。” 陈喜喜想解释点什么，但他好像突然失去了沟通的兴致，下半程的车程里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 尹家一片寂静，陈喜喜跟在王秘书身后走进去，尹乔还是和上次一样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旁边站着熟悉的助理姐姐。 陈喜喜被带到她面前，小声道：“尹阿姨。” 尹乔的声音倒是很平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喜欢这个学校，”陈喜喜在心里补充道，这个学校也不喜欢她，“我不想转学，可不可以继续在以前的学校念书啊？” “念到出国吗？” “……我也不想出国。能不能就留在国内啊，我会好好学习的。” “我以为上次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尹乔道，“你现在的成绩，就算好好学习，能选择的大学也相当有限。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文凭，以后进了公司，你的路会非常难走。” “我也不想进公司，”陈喜喜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喜欢进公司，我可不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啊？” “不可以。” 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陈喜喜重新抬起头，瞪着眼睛：“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尹乔冷漠地和陈喜喜对视，“你要继承的是整个尹氏，你肩膀上担负的是几万人的生计，就不可能一辈子凭借自己的喜好过活。” “可是也不是我想当你女儿的啊，为什么就要莫名其妙把这些责任强加给我？” 王秘书和助理姐姐的两道目光一起刮向陈喜喜，带着谴责。 尹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陈喜喜的腿都有些站麻了，她才克制地重新开口：“你今天就先住在家里吧，明天王秘书会把你送回去。我会配专门的保镖盯着你，如果从学校偷跑的事件再发生第二次，就把你转去二十四小时军事化严格管理的学校，学期结束就直接送出国。” “我不要，”陈喜喜急急地道，“你凭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啊！” “凭我生了你。” “又不是我求你生的我，”恐惧夹杂着愤怒，陈喜喜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垮了，眼泪前赴后继地从她眼眶滚落，“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你们是你们非要把我带回来，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我有什么错？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根本一点都不想当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