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第1章 引子 稿纸的尽头,是空白。 编辑周屿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迟倦蜷在宽大的窗台旁,午后的阳光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暖不透她眼底的沉寂。她手里捏着一支笔,面前的稿纸一片空白。风吹过,纸页窸窣,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还在卡壳?”周屿将一杯热咖啡放在她手边,声音放得很轻。他认识迟倦五年,从她初出茅庐到如今声名鹊起,从未见过她如此漫长的“瓶颈期”。她似乎想写一个很重要的故事,重要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无法轻易落笔。 迟倦没有回头,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蓝天。“周屿,”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你说,星星的光,走到我们眼前,需要多久?” 周屿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更久吧。有些星星可能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了。” “是啊。”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像一片羽毛落地,“它们不在了,但光还在路上,还在走向我们……我们看见的,是它们亿万年前的,壮烈的余晖。”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尖锐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屏幕上跳动着“向明溪”的名字。迟倦微微蹙眉,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没有往日的喧闹与活力,只有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的、破碎的寂静。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向明溪带着浓重鼻音,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迟倦……沈述白……他走了。” “走了?”迟倦下意识地重复,大脑像生锈的齿轮,无法处理这简单的两个字。他能走去哪里?他总是在医院,在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或者停在某个病人的床前,微微俯身,耐心倾听。 “是今天凌晨……葬礼,定在后天。”向明溪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断断续续地传来。 手机从迟倦手中滑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碎裂,蛛网般的纹路蔓延开,像她此刻猝然崩塌的某部分世界。 周屿吓了一跳,弯腰想去捡手机。“迟倦,怎么了?谁走了?” 迟倦没有回答。她只是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指僵在半空,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周屿看到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像她身后的墙壁一样苍白。然后,他看见,那双许久没有波澜的、属于作家的、善于观察和描绘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一片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雾气。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种极致的、无声的哀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惊。 沈述白。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封印在时光深处的咒语。骤然揭开,涌出的不是甜蜜的怀旧,而是带着冰碴的、迟来了十年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她绕过周屿,像个梦游者一样走向书房角落那个蒙尘的旧纸箱。那是她几次搬家都未曾丢弃的、属于青春的全部家当。 周屿担忧地看着她,没有阻止。他看着迟倦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近乎粗暴地扯开胶带,手指颤抖着在箱子里翻找。旧课本、发黄的试卷、干涸的荧光笔……最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抽出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少年清峻挺拔的字迹,那是属于十七岁的沈述白的笔迹: “迟倦,如果有一天我先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晚自习的灯光是昏黄的,窗外是深沉的夜。他忽然放下笔,侧过头问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她当时正被一道物理题困扰,头也没抬:“能怎么办?贴寻人启事呗。写上:沈述白,男,十七岁,特征……特征是很帅,但总爱说奇怪的话。” 他低低地笑了,声音像夜风拂过琴弦。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她当时并未完全理解的、异常认真的语气说:“别找我。去看星星吧。” 他指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你看,很多星星,其实本身已经湮灭了。但我们还能看见它们的光,因为它们发出的光芒,还在宇宙里孤独地旅行,需要好多年才能走到我们眼前。” 他转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温柔的决绝:“所以,如果你以后想看我了,就去看星星。也许我就在哪一缕光里,正走向你。” “沈述白,”她终于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物理作业太少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重新埋首于书本。 迟倦的指尖抚过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仿佛还能触碰到那个夜晚的温度,那个少年身上淡淡的药味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原来,那不是一句情话。 那是一封,跨越了十一年时光,直到今天才精准送达她手中的……遗书。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故事结束在十九岁那场仓促而疼痛的分手里。她带着委屈、不解,甚至一丝被辜负的怨恨,转身走向没有他的人生。她恋爱,分手,写作,旅行,努力活成一个“正常”的、精彩的样子。她以为她早已走出那片名为“沈述白”的雨季。 直到此刻,这迟到了十年的噩耗,像一颗终于抵达的、来自已死星辰的子弹,击碎了她用十年时间构建的所有平静。 他没有消失。他只是变成了一颗星星。而她,在浑然不觉中,在他的“光锥”之外,行走了整整十一年。 泪水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抽噎,是无声的、奔流的河,打湿了泛黄的纸页,晕开了那些她曾以为早已遗忘的、他留下的字迹。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在旧纸箱旁、肩膀剧烈颤抖却沉默无声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他从未真正走进过迟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中心,一直矗立着一座孤岛,而她,是那座岛屿唯一的、迟到的守墓人。 迟倦紧紧抱着那本笔记,像抱着一块浮冰,在彻骨的寒冷中,她混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她要写完那本书。 那本不是关于她,也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那束走了十一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的,星辰的余响。 稿纸上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的、必须诉说的力量填满了。 第2章 等·春天 迟倦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将窗外东京塔的璀璨灯火与室内温暖的灯光隔绝开来。 她刚刚为她的新书《仲夏夜之星》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这是一本关于世界各地观星胜地的散文集,文字优美,情感却克制,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永不融化的霜。评论家们盛赞她笔下的星空“清澈而富有哲思”,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清澈之下,埋藏着怎样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往事。 编辑周屿的邮件恰在此时弹了出来,措辞一如既往的精准且带着商人的务实:“迟倦,恭喜完稿。《仲夏夜之星》市场反响预期极佳。但作为你的编辑兼朋友,我能否冒昧问一句,下一本的规划?读者期待你更“深入”的作品,比如……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个故事。 迟倦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走到落地窗前。东京的夜空被光污染染成一种暧昧的橙红色,星星稀疏得可怜。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故乡那个空气清透的小城,有一个少年曾指着漫天繁星对她说:“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那时她十七岁,以为这只是一句带着文艺腔调的情话。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并非情话,而是预言,是他早已写好的、关于他们命运的判词。 沈述白。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滚过,带着经年不散的酸涩与钝痛。他已经离开八年了。可他的“光”,却像陷入了时间膨胀的怪圈,迟迟未至,又或者说,早已将她笼罩,让她此后的人生,都活在这片巨大而沉寂的“余响”之中。 她点开手机,屏幕上是闺蜜向明溪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像素有些模糊的老照片:“迟倦,整理旧物,翻到了这个。你看,你们那时候……” 照片上,是高中教室。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轻的她正低头写着什么,而坐在她旁边的少年,沈述白,微微侧头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柔的笑意。他的侧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清俊的轮廓,和眼神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专注,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瞬间击中了迟倦。 那一刻,所有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漫上心头。 那是2008年的春天,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 迟倦作为文科班的文艺委员,正忙着出新的黑板报,主题是“放飞理想”。她用粉笔勾勒出鸽子和云朵的轮廓,心思却有些飘忽。班主任早上领进来一个转学生,叫沈述白。名字很好听,人更是……好看得过分。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身姿挺拔,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皙,五官精致得像是工笔画精心描绘出来的,下颌线清晰利落。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仁很黑,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疏离。那不是故作酷炫的冷漠,而像是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周遭喧闹的世界隔离开来。 他就被安排在迟倦的旁边,成了她的新同桌。 整整一个上午,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课,记笔记。他的字迹瘦劲清峻,一如他本人。课间,同学们好奇地打量他,有大胆的女生上前搭话,他也只是礼貌而简短地回应几句,并不热络。 迟倦不是那种主动热情的性格,也就保持着距离。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正专心画着板报的边角,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她下意识转头,看见沈述白的脸色比上午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正用力地按着右边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你……没事吧?”迟倦放下粉笔,小声问道。 沈述白倏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老毛病了。” 迟倦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心里并不相信“没事”这两个字。但她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默默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他桌上。 “喝点热水,可能会好一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 沈述白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她。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她。女孩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澈见底,里面有关切,但没有令人不适的探究和怜悯。 “……谢谢。”他低声道,端起水杯,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微凉。 那天下晚自习,迟倦因为板报还剩最后一点,留到了最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她发现沈述白还坐在位置上,似乎没有动身的意思。教室里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你不回家吗?”她问。 “我等一下。”沈述白看着她,顿了顿,补充道,“……人少一点再走。” 迟倦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背起书包:“那……明天见。” “明天见。” 走到教室门口,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清,甚至……有些脆弱。那一刻,迟倦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这位新同桌。她发现他请病假的频率很高,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整天。每次请假回来,他的脸色总会更差一些,人也似乎更沉默。但他功课极好,即使缺课,也能很快追上,甚至常常能解答出连老师都觉得棘手的难题。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照顾他。比如,在他请假回来后,把自己整理得工工整整的笔记借给他;比如,每天习惯性地帮他擦拭桌面,保持他座位周围的洁净;比如,在他又一次因疼痛而脸色发白时,默默递过去一颗包着彩色糖纸的、据说能缓解疼痛的薄荷糖。 她做得自然而不刻意,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和体贴。 沈述白从一开始的怔忡,到后来的默默接受,再到偶尔,会在她递过笔记时,低声说一句“谢谢”,或者在她分享糖果时,回赠她一块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的交流。 转变发生在一个半月后的一个晚自习。那天沈述白的状态很不好,一直用手按着腿部,脸色苍白如纸。下课铃响,他尝试着站起来,却因为动作牵动了患处,疼得闷哼一声,几乎跌坐回去。 迟倦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我送你回去吧?”她脱口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沈述白想拒绝,但剧痛让他失去了逞强的力气。他看着女孩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最终点了点头。 初春的夜晚,寒风还有些刺骨。迟倦推着自行车,沈述白勉强坐在后座上,大部分重量还是靠自己的另一条腿支撑着。两人沉默地走在路灯昏黄的路上。 “其实……”不知走了多久,沈述白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得的不是普通的病。” 迟倦的心微微一紧。“嗯?” “是骨癌。”他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Osteosaa,骨肉瘤。高一那年查出来的。” 迟倦的脚步顿住了。她猛地回头看他,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名词,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冲击。癌症……那是一个距离他们这个年纪无比遥远的、象征着绝望和死亡的字眼。 “做过手术,化疗……控制住了一段时间。”他继续说着,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现在,复发了。所以,才会转学回来,方便治疗。” 他看着前方被路灯拉长的、摇曳的影子,声音低了下去:“很麻烦的病,对吧?也很……可怕。” 迟倦站在原地,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少年在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努力挺直却依旧微偻的背脊,心里不是害怕,而是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的心疼。 他才十七岁。他本该在阳光下奔跑,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张扬而肆意。而不是在这里,平静地向他的同桌宣布,他患有一种随时可能夺走他生命的恶疾。 她推着车,重新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不可怕。” 沈述白愕然转头看她。 迟倦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路灯微弱的光,仿佛落入了星辰。“生病而已,积极治疗就好了。你那么聪明,以后还要考最好的大学,做很多了不起的事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会好起来的。”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那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信任和鼓励,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沈述□□心构筑已久的心防。他怔怔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眼底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融化。 从那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层无形的隔膜消失了。沈述白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算不上健谈,但会和她讨论题目,分享彼此看的书和电影,偶尔也会说起他治疗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尽管那些“趣事”在迟倦听来,总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辛酸。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教学楼顶楼那个很少有人去的天台。 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小城边缘起伏的山峦,和山峦之上,那片广袤无垠的星空。 记忆的画面,在天台星空下定格,然后缓缓淡去。 迟倦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发现窗外的东京塔已经熄灭了部分灯光,夜色愈发深沉。脸颊上有些冰凉,她抬手一摸,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十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可以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去回溯过往。可当那些细节重新变得鲜活,当沈述白忍着疼痛的侧脸、他在星空下微亮的眼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思念,依然能轻易地将她击垮。 她拿起手机,回复周屿的邮件,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很久,最终只敲下一行字: “周屿,下一本书,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星星,关于记忆,关于……告别的故事。” 点击发送。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封回复编辑的邮件,这是她对过去的一场正式宣战,也是一次彻底的沉沦。她决定要亲手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里面所有的甜蜜与痛苦,用文字,为沈述白,也为他们那段短暂如流星般的爱情,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她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的页面起始处闪烁,像一颗等待被点燃的星辰。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敲下了书名——《等春天》 然后,是新的一行。 “第一章:等·春天” 文字开始流淌,带着岁月的尘埃和永不褪色的情感: “2008年的春天,沈述白成为我的同桌。他像一颗意外坠入我平凡世界的星辰,带着清冷的光和无法言说的秘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颗星辰的光芒,将会用尽我的一生去阅读,去铭记,去告别……” 窗外的东京渐渐沉睡,而迟倦的世界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正伴随着键盘的敲击声,缓缓苏醒。 她记得他第一次对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是在一次数学竞赛获奖后,他拿着奖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迟倦,里面有你的功劳。”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她记得他偷偷把止痛药换成维生素糖片骗她吃下,看她被酸得皱起整张脸时,他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是她见过的,他最像个普通十七岁少年的时候。 她更记得,在那个决定性的、星光璀璨的夜晚,在天台上,他指着猎户座腰带上那三颗连成一线的亮星,对她说出了那句贯穿他们一生的话: “迟倦,你看那颗星,”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天文学家说,它可能已经在一次超新星爆发中毁灭了。但我们此刻看到的,依然是它六百四十年前发出的光。”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悲伤的温柔。 “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所以,别怕黑夜。” 当时,她只是被他话语中的浪漫与哲理打动,用力地点头,说:“嗯!我不怕。因为有你在。” 现在,坐在东京的公寓里,对着发光的屏幕,迟倦才真正明白,他那句话的背面,藏着怎样的绝望与嘱托。 他不是在描绘浪漫,他是在预习告别。 他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告诉她:即使我消失了,请你也一定要记得,曾经有一束光,真切而炽热地,为你亮过。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滴落在键盘上。迟倦没有去擦,她任由情绪宣泄,手指却更快地在键盘上飞舞。 她要将这束光,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将他给予她的、足以照亮此后所有黑夜的勇气与温柔,全部记录下来。 《等春天》,这不仅是一本小说。 这是她穿越时光,送给十七岁的沈述白,和十七岁的迟倦的一份礼物。 是她对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告别的最终完成。 是她一个人的,星辉长存。 第一章,就在这混合着悲伤与力量的泪水中,开启了序幕。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迟倦知道,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她有星光指引,有回忆取暖,有未尽之言,需要她用一生的文字,去慢慢说尽。 第3章 等·春天 文档的标题在屏幕上闪烁着微光,像夜空中第一颗勇敢探头的星。迟倦敲下第一章的最后一个句号,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而耗尽全力的马拉松。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十七岁那年的空气、声音、光影,以及那份独属于少年时代的、混杂着消毒水与青草气息的心动,仿佛依旧萦绕在鼻尖,不曾散去。 她起身,为自己重新磨豆、冲泡了一杯黑咖啡。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让她因沉浸在回忆中而有些恍惚的神经,稍稍清醒了一些。窗外的东京已经彻底苏醒,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构成一幅高效而冷漠的现代都市图景。这与她刚刚在文字里构建的那个节奏缓慢、情感丰沛的小城,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端着咖啡,再次坐回电脑前。文档停留在第一章的结尾,那句由二十七岁的她写下的旁白:“……他是在预习告别。” 是啊,预习告别。迟倦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可十七岁的她,当时满心满眼,都以为那是一场关于永恒的开场白。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的洪流便不再受控制。接下来的几天,迟倦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沉浸在《等春天》的创作中。她白天写作,夜晚则对着星空发呆,尽管东京的夜空实在乏善可陈,让思绪飘回那个决定性的,让她和沈述白的关系发生质变的夜晚。 那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一个罕见的,没有雾霾的冬夜。 期末考试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年级。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迟倦,也感到了些许疲惫。沈述白更是如此,连续的复习和隐约持续的疼痛,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几分。 晚自习结束时,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今天……能陪我去一下天台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就一会儿。” 迟倦有些意外。自从那次“骨癌”坦白后,他们虽然熟悉了很多,但沈述白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不愿过多打扰她的距离感。这样主动的、带着点私人意味的邀请,还是第一次。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冬夜的天台,寒风凛冽。但空气也因此变得格外清透,能见度极高。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同被打碎的钻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跨天际。 “哇……”迟倦忍不住惊叹,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好久没看到这么清楚的星星了。” 沈述白靠在水泥栏杆上,仰着头,目光在星空中逡巡。寒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侧脸在星辉下,有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完美和易碎感。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指向一个方向,“看那里,猎户座。很容易认,三颗星排成一条直线,是他的腰带。” 迟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找到了那三颗排成一线的、异常明亮的星星。“找到了!”她有些兴奋,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猎户座左下角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沈述白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讲述知识时特有的、平静的魅力。“它其实是一个双星系统,有一颗肉眼看不见的白矮星伴星……” 他开始娓娓道来,讲述各个星座的神话传说,不同恒星的特点、距离、演化阶段。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因病而显得阴郁的少年,此刻的他,眼眸明亮,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专注,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迟倦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看着他被星光点亮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被深深触动了。她见过他忍耐疼痛的倔强,见过他解题时的聪慧冷静,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神采飞扬的一面。这片星空,似乎是他唯一可以肆意驰骋、暂时忘却病痛的自由之地。 “……所以,我们看到的星光,都是它们很多年以前的样子。”沈述白的话锋渐渐转向了哲学,“就像那颗猎户座α,参宿七,我们看到的它是六百四十年前的它。因为光从它那里传到地球,需要走六百四十年。”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迟倦。星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仿佛沾染了碎钻。 “迟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心尖,“你说,如果一颗星星在三百年前就已经爆炸消亡了,但我们此刻却依然能看到它发出的光,那么,对于看着它的我们来说,它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这个问题太过玄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生命和存在的终极追问。迟倦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沈述白也没有期待她的答案。他重新望向星空,声音飘忽得像远处的风吟:“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这句话,他后来在不同的情境下,以不同的形式,对她说过好几次。但唯有这第一次,在这片无垠的星空下,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宿命般的悲怆和温柔,直直地撞入了迟倦十七岁的心房。 她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混合着心疼、感动和某种不明所以的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会的!你会一直在!你会好起来,然后去看真正的,世界各地的星空!”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微的颤抖,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述白回过头,深深地望着她。女孩的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信念和纯粹,像一团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试图驱散他周身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了。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寒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和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沈述白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礼貌的、浅浅的弧度,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暖意的、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脸,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命运的早熟少年,而只是一个英俊的、会为了一句笨拙的安慰而真心感到开心的男孩。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借你吉言。” 那一刻,迟倦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砰,砰,砰……一声声,敲打在寒冷的夜空中,与遥远的星辰仿佛产生了某种共鸣。 从天台下去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沉默不再令人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甜丝丝的暖流。 走到教学楼下的岔路口,一个往左是学校大门,一个往右是自行车棚。 “我送你到车棚。”沈述白说。 “不用了,你……”迟倦想说他腿不方便,早点回家休息。 “没事,几步路。”他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迟倦便不再推辞。两人并肩走在通往车棚的小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再分开。 就在迟倦弯腰开车锁的时候,沈述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迟倦” “嗯?”她直起身,回头。 他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路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朦胧。他看着她,眼神专注,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下学期……我们还能继续做同桌吗?”他问。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夜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迟倦的耳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高三上学期,面临着可能重新排座位的变数。这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对彼此关系的确认和期许。 迟倦的心跳又一次失控了。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幸好有夜色遮掩。她低下头,假装摆弄着车锁,用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回答: “当然。” 说完这两个字,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敢再看他,迅速骑上自行车,丢下一句“路上小心,明天见!”,便飞快地蹬着车子冲进了夜色里。 寒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降低她脸上滚烫的温度。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住。心里像揣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想要放声歌唱。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不只是“做同桌”那么简单。 而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嘴角,同样抑制不住地,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带着傻气的笑容。腿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冬夜的寒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布满了“过去之光”的夜空,觉得其中某一颗,或许正承载着他此刻的、指向未来的喜悦,正在努力地,向着某个方向跋涉。 从那个星空之夜后,迟倦和沈述白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他们依旧是最好的同桌,在学习上互相扶持。但更多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小动作。比如,她会偷偷在他抽屉里放一盒温热的牛奶;他会在她因为文艺活动忙得顾不上吃饭时,默默帮她打好饭菜;他们会共用一副耳机,在午休时听同一张CD,分享彼此喜欢的音乐;他们的目光会在课堂上不经意间相遇,然后迅速分开,彼此耳根微红。 那种朦胧的、未曾言明却早已心知肚明的暧昧,像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缠绕,将两个年轻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 班上的同学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向明溪就曾私下里挤眉弄眼地问迟倦:“哎,你跟那个沈述白……是不是有情况啊?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别人完全不一样!” 迟倦总是红着脸否认:“别瞎说!我们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向明溪拖长了语调,明显不信,“好朋友会天天帮你接热水?好朋友会记得你不爱吃香菜?得了吧迟倦,你骗鬼呢!” 迟倦嘴上否认,心里却像浸了蜜一样甜。是啊,那些琐碎的、微不足道的细节,拼凑起来,就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告白。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或者说,与沈述白相关的幸福,总是伴随着阴影。 期末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沈述白没有来学校。也没有提前告诉她。迟倦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直到下午,她才从班主任那里得知,沈述白前天晚上旧疾复发,住院了。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迟倦是在第二天下午,才鼓起勇气去了医院。 按照班主任给的地址,她找到了市人民医院的肿瘤科病房。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偶尔有穿着病号服、面色憔悴的人被家属搀扶着走过,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沈述白的母亲,一位看起来温柔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的中年女人。迟倦自我介绍是沈述白的同学。 沈妈妈显然听儿子提起过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迟倦啊,快进来。述白刚做完治疗,睡着了。” 迟倦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这是双人间,但另一张床空着。沈述白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闭着眼睛,睡得似乎并不安稳。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手臂上打着点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他的血管。床头柜上放着水杯、药瓶,还有一本她借给他的,包着书皮的《时间简史》。 眼前的景象,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迟倦这些天来沉浸在暧昧甜蜜中的泡泡,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喜欢的这个少年,正在经历着一场多么艰难的战斗。星空下的哲思与温柔,日常相处中的点滴心动,都无法掩盖疾病本身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她站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然微蹙的眉头,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心疼和一种无能为力的酸楚。 沈妈妈小声说:“他这次有点感染,发烧,腿也疼得厉害。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刚睡着没多久。” 迟倦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阿姨,他……会好起来的吧?” 沈妈妈看着她,目光复杂,里面有感激,也有更深沉的迟倦当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疲惫与哀伤。她轻轻拍了拍迟倦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好孩子,谢谢你来看他。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的。” 迟倦没有久留。她把自己带来的,一本手抄的诗词集和一盒沈述白提过想吃的进口巧克力,轻轻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冬日下午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沈述白在星空下说的话,和眼前他躺在病床上虚弱苍白的模样,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对比。 他的“光”还在路上,而他的身体,却已经在承受着陨落的痛苦。 那一天,迟倦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喜欢一个人,除了甜蜜和心动,还会伴随着如此沉重的担忧和恐惧。 也是从那天起,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和沈述白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他人的目光和学业的压力,还有一条更宽、更深的鸿沟——那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名为“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对他的喜欢,能跨越这条鸿沟吗? 十七岁的迟倦,站在冬日寒冷的街头,第一次对看似明亮的未来,产生了巨大的迷茫和不确定。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沈述白就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诗词集和巧克力,也听母亲说了她的来访。他拿起那本字迹娟秀工整的诗词集,翻到扉页,上面是她抄写的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扉页展平,把诗集妥帖地收在了枕下。窗外,夕阳正在落下,天际一片橘红。他默默地想,他的星光,是否也能有与她交相辉映的那一夜? 未来如同被迷雾笼罩的航程,但此刻,枕下那本小小的诗集,却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给了他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勇气。 第4章 等·春天 医院探视之后,迟倦的心像是被浸在了一盆温水与冰块的混合物里,时而因沈述白偶尔流露的依赖和默契而感到温暖,时而又被他病情的现实刺得冰冷而清醒。 开学第一天,沈述白回来了。 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脚步仍有些微不可察的滞涩,脸色也还带着病后的倦意,但眼神却是清亮的。当他的目光与迟倦担忧的眼神相遇时,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递过一个“我没事”的安抚眼神。 课间,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本子,推到迟倦面前。 “这是什么?”迟卷疑惑。 “回礼。”沈述白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谢谢你去看我,还有……那本诗集。” 迟倦小心地解开系着的棉绳,翻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硬壳的素描本。打开第一页,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页面上,是用极其精细的钢笔线条勾勒出的北半球星空图。无数星辰被准确地标注在各自的位置上,星座的连线优雅而清晰,旁边还用清峻的小字注释着主要恒星的名字、星等和距离。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临摹,它融入了绘制者对星空的深刻理解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 她一页页翻下去。春季星空、夏季星空、秋季星空、冬季星空……每一幅都细致入微,仿佛将一片缩小的宇宙封印在了纸页之间。在星图的边缘空白处,他还用同样的钢笔,抄录了一些与星辰相关的诗词片段,有些是她在那本诗集里抄写过的,有些则是他补充的。 这不仅仅是一本星图。这是他无声的世界,是他对抗病痛和恐惧的精神堡垒,而现在,他亲手将这个堡垒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星图,只有一行字,是新写上去的,墨迹似乎都比前面的要深一些,仿佛下笔时用了更大的决心: “致迟倦: 愿与你,共览此间星辉。 述白” 迟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指尖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也仿佛感受到了少年那份沉甸甸的、不善言辞却无比真挚的心意。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酸胀的感动填满。她抬起头,望进他隐含紧张的眼眸,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很……很喜欢。谢谢你,沈述白。” 他眼底的紧张终于散去,化为一池温柔的春水。 这份独特的“回礼”,像一道无形的桥梁,彻底连通了两个年轻灵魂的孤岛。他们之间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这一刻,被这本凝聚了心血与情感的星图,温柔地捅破了。 高三上学期的冬天,在一种隐秘而坚定的甜蜜中开始了。 他们依旧是同桌,但互动间多了许多心照不宣的亲昵。他会自然地将她水杯里凉掉的水换成温水;她会在老师讲到他可能因治疗错过的知识点时,提前在笔记本的相应位置做好更详细的标注。 他们的“星空之约”也固定了下来。只要天气晴好,沈述白身体状况允许,晚自习后他们总会默契地在天台停留十几二十分钟。沈述白成了迟倦的专属“星空讲师”,从希腊神话到中国星官,从恒星的诞生到黑洞的奥秘,他将一个浩瀚而迷人的宇宙,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而迟倦,则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也是他冰冷现实中最温暖的慰藉。她开始习惯在书包里常备着几种不同的止痛药和柔软的糖果,在他偶尔因疼痛而蹙眉时,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薄荷糖。那清凉的甜意,似乎总能短暂地压过尖锐的疼痛,让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有一次,他疼得比平时厉害,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连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迟倦急得眼圈发红,翻遍书包却发现自己带的止痛药已经用完了。 “我…我去校医室!”她说着就要转身。 “别去!”沈述白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我忍一下就好……很快,很快就过去了。”他不想让更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看她。 迟倦看着他苍白而倔强的脸,心里又急又痛。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最终只摸到半块中午没吃完的、已经有些融化了的巧克力。她几乎是笨拙地剥开糖纸,将那块黏糊糊的巧克力递到他嘴边。 “吃点甜的……会不会好一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恳求。 沈述白怔住了。他看着眼前女孩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她手里那块不成形状的巧克力,再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她温热而微颤的指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感激和无法言说的爱意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那半块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似乎真的奇迹般地缓解了一些尖锐的痛苦。但更让他觉得“止痛”的,是她此刻毫无保留的关切。 “好多了。”他哑声说,深深地看着她,“真的。” 迟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沈述白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擦去她脸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别哭,”他低声说,“迟倦,别为我哭。” 那一刻,星空无声,唯有少年少女彼此交握的手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在诉说着超越言语的情感。 然而,现实的考验总是不期而至。 冬天是各种病毒活跃的时期。一次普通的流感在班级里传播开来,身体免疫力本就低于常人的沈述白不幸中招。感冒引发了他骨癌病灶区域的剧烈炎症反应,他再次住进了医院,并且这一次,情况比之前那次要更严重一些。 他请了长达两周的假。 这两周里,迟倦觉得自己像一株失去了阳光的植物,有些蔫蔫的。旁边的座位空着,她的心也好像空了一块。她依旧认真地记着双份的笔记,每天都会发一两条简短的短信给他,内容无非是“今天数学讲了新课,笔记在我这里,等你回来。”或者“天气很好,天台上的星空应该很漂亮。”,绝口不提自己的担忧和想念。 沈述白回复得很少,也很简短。“收到,谢谢。”“好好休息。”她知道他一定是很难受,连看手机的精力都没有。 周五的下午,迟倦和向明溪一起去办公室送作业,在走廊里,她们听到了两个别班女生压低声音的议论。 “……就是二班那个沈述白,又住院了?” “听说病得挺重的,好像是……癌症?” “真的假的?看着挺帅的啊,可惜了……” “是啊,而且他跟咱们年级那个才女迟倦是不是走得太近了?她图什么呀?找个这样的男朋友,不是给自己找累赘吗?” 向明溪当场就要炸毛,被迟倦死死拉住了。她对着向明溪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拉着愤愤不平的向明溪,径直从那两个女生面前走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那些话语,像细小的冰锥,扎进了她的心里。图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需要图什么吗?她只是心疼他,想对他好,看见他笑自己会觉得开心,仅此而已。可外界的目光,却早已为他们这段尚未正式开始的感情,贴上了“不般配”、“是累赘”的标签。 周末,她征得了沈述白母亲的同意,再次去了医院。 这一次,沈述白是醒着的。他靠坐在病床上,手臂上依旧打着点滴,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精神似乎尚可。看到迟倦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亮光。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给你送笔记。”迟倦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她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笔记递给他,然后像汇报工作一样,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这两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哪个老师又闹了笑话,下周要小测的范围是什么。她绝口不提自己听到的闲言碎语,也不问他病情到底如何。 沈述白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深深的眷恋。 直到迟倦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迟倦,那些话……你不用在意。” 迟倦喝水动作一顿,愕然看向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总会有人说的。我这样的情况……对你不公平。” 原来他知道。他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依然能感受到那些无形的压力和议论。 迟倦放下水杯,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沈星河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火焰。 “沈述白”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来自一颗早已湮灭的恒星。那么,对于“看见”的我们来说,它存在过,闪耀过,它的美就是真实的,值得铭记的,对吗?”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你就是我的星星。无论未来会怎样,至少此刻,你在我眼里,是亮的。这就够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我不觉得是累赘。”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点滴液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像是为少女这番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告白打着节拍。 沈述白怔怔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暖流。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毫无畏惧的眼睛,所有预设好的、劝她远离自己、拥有更轻松人生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迟倦几乎要以为他被自己这番大胆的言论吓到了,开始感到后悔和不安时,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向着她,伸出了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手掌摊开,向上,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迟倦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瘦削的手,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了上去。 他的指尖微凉,而她的掌心温热。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通过,直达心底。没有更多的言语,但所有的犹豫、不安、试探,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为病房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包括少年少女彼此凝视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星图在床头静静躺着,止痛糖在口袋里微微发热。 他们的星光,在经历了现实的寒流与世俗的风雨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一刻,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艰难的彼此确认,变得愈发清晰而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