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久》 第1章 第 1 章 彼时是二零零九年的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高考成绩刚出两天,离高一高二放暑假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 结束当天的最后一节家教课,从学生家里出来,林丛踩着单车绕去了一家点心铺子。 空气罕见的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午后的太阳烘得人昏昏欲睡,店里老板和她的小狗都在打盹,只剩下一个年久的风扇聊胜于无地转着。 其实不想扰人清梦的,但没办法,奶奶就好这一口。林丛进店叫醒老板,包圆了柜台里剩下的四块枣糕,又拣了几块香葱酥饼。 买好糕饼之后林丛拐进了滨河路。 林丛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都在滨河路上,算一算,这条路上的春夏秋冬林丛也已经看过十二回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充满希望地度过了许多日子。 这个季节的滨河路,两旁高大梧桐合抱,遮天蔽日,俨然是个绿色隧道。 滨河路滨的是太丰河,河流宽阔而平静,下午四点,太阳高度仍然足够,阳光被河面反射上岸,把绿色隧道照得格外亮堂,树影间的斑驳光斑都浅淡了不少。 跟以往任何一年都一样,绿道上方是刚挂出来的高考喜报横幅,这所公办高中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写最好看的名次给所有值得的同学以鼓励和嘉奖,并且以此作为自己招生的金字招牌。 所以横幅挂了很多,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崭新鲜红。 最显眼的那条上面写着:恭喜我校学子林丛在高考中取得市理科第一名的佳绩。 这个当口,日光和时光都催人,校园里外都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出没。 林丛目视自己的名字,把单车捏停在自己的那条横幅下,弓起背,目视前方,空手指向天空模仿发枪的动作给自己下了个出发的指令,然后她重新启动车子,越踩越快,飞驰在披红挂绿的大路上,穿越一条条横幅,直到重新把自己暴露在烈日下,好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撞线完赛。 那一刻林丛才有了实感,终于,她迎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夏天。 从滨河路上北外环,过两三个路口后再拐上一条乡道,穿过一大片深湖般绿的杨树林,再往里的那片民居集中地就是老酒厂。 老酒厂被一条旧铁路和北外环路围出狭长的形状,其实东西两端都有出口。林丛家在老酒厂东头,她却习惯从西边进,穿过大半个老酒厂回家。 近年来,老酒厂的常住人口逐年减少,草木逐年丰茂。各家房前屋后的花草即便是家养的诸如草茉莉之类也大都很顽强。而且外出的人多是过年才一趟家,中州四季最分明,冬天正是植物都枯了的季节,种子都已经落进泥里了,因此虽然一年一度被斩草除根也不影响它们一岁一枯荣。 就这样一年一年下来草茉莉竟也泛滥得能跟真正的野草野花诸如四季豆二分天下了。掩映在疯长的植物中的门户大都紧闭,门上贴着飞了边儿褪了色的春联,西斜的太阳笼罩着这一切,像一张洇过水的旧画纸。 林丛这一趟穿越了小半个城市,到家门口刚好听到奶奶的收音机报五点半。这个点儿串门的人还没回家,乘凉的人还没出门,巷子里微风摇树叶的细碎动静里只有一道声音稍显突兀,由远及近。 林丛逆着光远远看过去,一个细瘦的身影正拉着行李箱往她这个方向走,那箱子应该挺沉的,巷子里石板路不平,滚轮的声音沉闷而坎坷。 她正准备过去帮忙,那人却突然回头换了个方向走。 “丛丛,傻啦,大热天还晒太阳啊!”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边摇扇子边捣鼓收音机找戏听呢,抬眼一看林丛竟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出神。 “奶奶,看。”听见声音林丛才收回目光,把糕饼从车筐里拿出来冲老太太晃晃,献宝似的。 说是奶奶,其实是对门老太太,按辈分论,林丛应该管她叫姑奶奶。林丛亲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妈汪雪都没见过她,更别提林丛了。 因此,林丛从小就特别馋对门这位老太太,明明在其他人面前都不怎么外向的小人儿偏偏天天黏着人家一口一个奶奶,长大了才好一点,但称呼也就这么顺下来了,没改。 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丛丛又买什么好东西了?” 林丛走进院子里把糕饼递给老太太,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跟哄小孩儿似地说:“你猜。” “好吃的啊。”老太太接过塑料袋脸上笑开了花,先摇着扇子给林丛扇了会儿风又催她赶快去洗把脸凉快凉快,顺手把收音机关上搁一边去了。 小时候林丛怕听戏,更怕看戏,那时候每年春天附近的庙会上都有几台戏,小朋友们都喜欢去离戏台近的地方,胆子大的还要钻进后台看看,林丛跟着小伙伴去了一回吓得哇哇大哭,汪雪跟老太太两人轮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 从那之后老太太就不怎么在林丛面前听戏了,即便胆子随着年纪一起长大,林丛早就已经不害怕了,但老太太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 院子南边有口井,井前池子里放着满满一盆清水,井边开着肥肥花球的百日红和房前屋后的老树都倒映在里面。林丛走到井边连压几下,新水落进盆里,再连被它打碎的影子一同溢出去。 等到底下最清凉的井水压出来,林丛弯着腰掬了一捧又一捧往脸上泼,顺便喝了两口,透心凉。 老太太从厨房倒了一杯嫩竹尖泡的凉茶出来,她腿脚慢,但斗争经验丰富,边走边念:“哎,你这孩子,喝生水要肚子里要长虫啊,这儿有凉茶!” “还没喝呢。”林丛睁着俩大眼睛瞎说,起身接过老太太手里的杯子,“姑姑呢?”见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她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林慧是老太太的女儿,林丛管她叫姑姑,每年夏天这个时候她都来接老太太去避暑。 “哎呀,说是要看日落,去爬太丰山啦,这晒化人的天。”老太太都眼见为实了,林丛还嘴硬,她嗔怪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却被林丛不着痕迹地带着换了对象。 太丰山就在中州近郊,海拔不高,山上有个佛教学院,学院与寺庙一体,算是远近闻名,香火很盛,同时也是近处市民休闲娱乐比如看日落的好去处。 林丛点点头,仰脖儿一口气灌了半杯凉茶下肚。 “慢点喝,别呛着”,老太太抬手帮她理了理额前打湿的乱发,问:“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天天见不着人忙什么呢?” 这确实是十来天以来林丛头一回在太阳下山前回家,老太太一直觉得高考完总能好好歇歇,结果林丛简直比考试前更忙了,天天不是不见首就是不见尾。 “上课啊。” 凉茶喝完俩人又一通忙活,在小方桌上摆上刚买来的糕饼,又倒来两杯热茶。老太太吃糕的时候习惯喝热水。 折叠小方桌和椅子都是现成摆在院子里的,应该是前面有人来找老太太串门,至于是谁,林丛没问。 桌上有一袋薄荷糖,林丛随手从里面拣了一块撕开包装丢进杯子里,糖块遇开水炸开几道口子坠在杯底。 接着老太太吃糕,林丛等茶凉,一老一小都挺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考完试了还要上课啊?” “是当老师上课,不是当学生。” “当老师好啊,我们丛丛厉害啊。” “是吧。” “那以后呢,也当老师吗?” 老太太突然抛出了一个关乎职业理想的灵魂拷问。 “不喜欢当老师。”林丛目光追着天上小白鸟似的飞机,眯着眼睛答。 “那怎么现在要当老师呢?” “赚钱。” “小财迷,赚钱要买什么?” “给奶奶买糕吃啊。”林丛漫不经心地哄老太太。 “哪个老太太吃得了这么多糕哦。” “那连铺子都买下来。” “你啊你啊。”老太太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也来当老师吧,你喜欢当老师吗?”飞机的尾迹云一点点飘散,林丛的思维也跟着发散,心里盘算着别的事。 林丛打算办个辅导班,高二马上就放假,她前面接的家教把前期筹办要花的成本都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花时间按部就班准备就行了。 原本一切都顺利,林丛找了两个老师,加上她自己一共三个人。数学和物化生,她自己教两门课,跟另外俩人配合起来刚好。但现在临到头其中一位突然放了鸽子,找人推荐的新老师还没有消息,林丛这会儿就有点发愁。 “奶奶老了,腰弯得够不着黑板喽。” “那……来当校长吧。”林丛的思维持续发散,嘴上没个把门的。 “好,好啊,当校长好啊。”老太太语气里忽然带了点惆怅。 “你这几天忙,没见着,翩翩回来过,提起你啊,说你可厉害了,她自己考得也好,你宋云阿姨说要把她送出国读书,还有晨晨,听说考得比平时差点儿,不过你齐叔叔能给他托底。” “你们这一茬孩子长大啦,都有出息了,将来成了榜样了,后面林琅、林蒙、林唯啊也会跟着起来。一代代下去,咱们老酒厂,也就越来越好啦。” …… 老太太时常像这样呢喃着她住了半辈子的故乡,细数着她关心的孩子们,即便她们中有的人并不在她身边了。 林丛只听着,并不插话。其实已经不渴了,杯子里的茶还是满的,她拢着杯口慢慢转出个小漩涡,没化完的薄荷硬糖叮叮当当撞着杯壁。 只是夏天的茶凉得慢,一不留神烫了她的手心。 林丛五岁那年,酒厂倒闭,随之而来的是这个地方的迅速萧条。于是,大家陆续离开了这里——有条件的人家举家搬迁去市里更好的地方,没条件的更是要远走谋生。 林翩、齐晨家属于前者,而林丛家属于后者。 孩子们身不由己,朝夕相处的日子戛然而止。如今十来年的时间倏忽而过,酒厂变成了老酒厂,而当初离开的人,有的人濒临走散,有的人即便还在不远处却变得陌生甚至面目全非。 老太太喃喃声渐低,外面的动静却逐渐杂乱,谁家爷爷奶奶站在屋顶喊调皮的小孩儿回家吃晚饭的声音三三两两交错回荡在巷子里。 夕阳越坠越低,最后的光线越来越浓郁,照在屋后老桐树上宽厚的叶子背面,看起来像葱油饼,金黄酥脆香喷喷。 不过很快就糊了。 天黑了。 不多时,门外有车灯的光亮,是林慧回来了,说想去外面找一家餐馆吃晚饭。 林丛那会儿正在院子里擦车子,院门就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叫她:“一块去啊,丛丛。” 老太太叫上林丛,无非是怕她一个人吃得对付,又孤单。汪雪和林长兴外出务工的这些年,林丛一直是上寄宿学校,做饭机会不多,更没有什么厨艺可言,她偶尔把饭烧糊,在隔壁院子里都闻得到。 可林丛无意参与别人家的团圆饭,她指指自己正擦着的车子,状似无奈:“不了,奶奶,我叔叔叫我去他那儿一趟呢。” 在老太太的视角里,林丛父母不在家的这些年,他们都是把林丛托付给她的亲叔叔林长城的,所以林长城不仅是她的家人,还算是半个监护人,要感恩的,他的召唤有相当的优先级,因此林丛找的这个理由不容拒绝。 奶奶一家人要去的餐馆跟林长城家顺路,都离滨河路不远,于是林丛又坐着顺风车回到这里。 林长城是林丛所就读高中的老师,一直住在家属院。家属院是老小区,人车不分流,周末晚上行人多,不好进,林慧在小区门口勉强找到个空档把林丛放下。 老太太在车上扬声嘱咐她:“丛丛,从你叔叔家出来打电话啊,咱们一起回家。” 林丛点点头,余光里她看见车灯光柱里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正驻足回头朝这边看。 林慧的车子缓缓重新汇入车流,林丛想了想进了小区又从另一个门穿出来,快步向最近的桥走去,走到时,红灯只剩下几秒钟。 太丰河穿城而过,滨河路上九座桥沟通两岸,每座桥与路的交点上都有红绿灯,因为交通繁忙,所以红灯格外漫长,有九十秒。 周献去街角小超市买了瓶冰水出来,绿灯刚好亮起,人群脚步纷纷。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刚刚明明就在他眼前答应着要去叔叔家的人居然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让他的心神微微动荡。 林长城家就在周献家对门,他刚刚下楼的时候,林长城家门开着,客厅里亮着灯,家里明明有人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周献本应该过了人行道就下到沿河栈道上去跑步的,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地跟着人流过了桥到河对面才开始跑。 周献跑步一向专注而不过分追求速度,这条路线他跑了很多年,每一处都很熟悉,熟悉就难免枯燥。所以每次开始跑步时,他都习惯给自己找一个锚点,让他可以完全放空,路过它就是他唯一的目标。 可今天他的注意力却难以集中,往常一个半小时的跑量今天足足提前了十分钟完成。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锚点让他觉得不确定,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加快速度,想要快点寻找她,确认她,路过她。 所幸,一直到完成最后一圈,她都一直还在。 其实以往周献跑完步不会在河边逗留太久,尤其是最近,他一定会在十点前到家。但今天也许是加速太多的缘故,明明他已经站在岸边很久了,心跳和呼吸却迟迟没有平复,所以他没有着急离去。 沿河栈道上橙黄的灯带亮着,散步和跑步的人以及一些小摊有序分布在河岸上下,河风缓而清凉,仿佛把燥热的夏天短暂拉回了春天。 林丛顺着栈道一边散步,一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但运动的人交替停下步子,河边的长椅上相继有三三两两的人坐下,每当安静处不再安静,她就换一个地方,于是最后林丛顺着台阶下到河边,坐在临水的阶梯尽头吹风。 天空中只有零散几颗星,一弯新月马上就要西落,浮光跃金的水面上,一切倒影都是破碎的,林丛的目光也没有焦点,完全放空。 只有河边钓鱼的人有收获时鱼尾的拍水声和偶尔路过的游船以及一些规律出现的很近的脚步声偶尔会唤醒她。 直到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林丛才起身接起电话,林慧的车马上就到了。 走向对面时林丛从桥上往已经安静下来的河边看,月白的栈道上有一道墨色的身影十分显眼,他被一艘要靠岸的游船遮住又出现。 很快游客纷纷下船,重新淹没了那道身影。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林慧就带着老太太出发了。 林丛站在门口送老太太上车,巷子窄长,车子开得慢,老太太回头望,林丛一直在原地,小姑娘一身白衣蓝裤鸭舌帽站得挺拔,也正朝她这边望。 林慧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莫名觉得这场景看起来颇有点“长亭外,古道边”的味道,让人挺不落忍的。 她有点埋怨,皱着眉问老太太:“妈,反正咱们把丛丛带到她爸妈那儿又费不了多大事,您干嘛不让我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咱一起走呢?” 老太太闻言回过身,轻轻摇了摇头,许久只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林丛爸妈并不是一起离家外出务工的,汪雪先走,一年后林长兴才跟上。 林长兴离家的那年,林丛七岁。有前面一年汪雪不在的铺垫,小姑娘已经独立了不少,没有那么黏她这个邻居奶奶了,只是周末不上学的时候偶尔来找她玩或者一起吃饭——她自己烧得饭,米粒常常是夹生的。林丛对于不在她这儿吃饭这件事很坚定,应该是汪雪和林长兴嘱咐了什么。 那年夏天大概还是这个时候,女儿照例来接她去避暑,在走之前一家人决定自己拍个全家福。 拍得时候也没太注意,照片洗出来她才发现第一张照片里,角落的老国槐后面躲着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碗,眼睛大大的,像个小乞丐,看着他们这一家人的团聚。后面的照片里就没有了,小林丛没打扰他们,一个人回家了。 那张照片直到现在还留着,她从没拿出来给旁人看过。从那时候起,老太太就看得出这个小姑娘心思重,主意大,能扛事。 老太太清楚留守小孩尤其是女孩子的成长很艰难,爸妈不在身边她的未来始终比别的孩子渺茫一些,所以她总是对林丛有额外的关注。 随着这个小姑娘长大,老太太发现过她抽烟、喝酒,她还碰到过一位江老师来家访,因为她逃课。 她很难界定林丛做这些究竟是像成年人一样用以纾解心事,还是只是单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 其实林丛把汪雪和林长兴外貌上的优点融合得很好,浓眉大眼,皮肤细白,头发黑亮,个子高而匀称。她就是老人们最喜欢那种周正排场,英气又大气的姑娘,可她不笑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 而林丛确实越来越少笑,她在老太太面前始终沉静、从容,像一个完成态的大人,让人很难看出悲喜。她并不过分沉默,但说出口的话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无关紧要,插科打诨间你很难分辨究竟有没有哪句话曾真正掠过了她的心事。 她表情和话语都密不透风,可这些问题轻易却不能问出口,青春期的孩子常常敏感又自尊,很容易被伤害,而追问会把她推得更远。 有一年秋天冷得比往年早,阴雨绵绵了半个月,屋里屋外都潮透了,惹得人心烦。老太太在收音机里听完天气预报,又想再看看电视里的,就想看出一个晴天来。 但电视遥控器突然不好使了,换不了台了,老太太就去找林丛帮忙,那会林丛正在看书,她面前桌子上摆着个烟盒,里头已经少了几根。 避无可避,老太太用尽量随意的口吻问了句:“丛丛,有客人来家里了?” 林丛闻言笑了一下,没问她为什么这么问,也没顾左右而言它,她洞悉了她的心理并直接给出答案:“没有啊,烟是我的,奶奶。” 话说完,她把低头把遥控器电池仓盖好又抬头:“应该就是电池松了,是不是遥控器摔过。”说着话林丛直接起身去对面院里对着电视试了一下,说:“好了,奶奶,给你调到中央一套了,天气预报还得一会儿。” 林丛太坦然了,不躲不藏,直接把她还没开始的迂回敲打结束了,让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 直到新闻上说高考成绩出来,老太太特意等着晚归的林丛,她没主动提起成绩,老太太心内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口。 “这次考得比以前都要好。” “应该是我们学校第一。”林丛找了个最直观的名词说给老太太听。 说出这些话时她脸上并没有明显高兴或者兴奋的神色,一切如常。 无论如何,到那时候老太太才彻底放下了心,这个孩子把握住了年少时的方向,至于跟父母的团聚,过去十一年间也就五六次而已,不急这一时。 就让她自己安排吧。 车子走远了,林丛的目光在自己长长的影子上落了一瞬,转身也骑车出门了,今天是她跟房东约好交房租的日子。 林丛看好的教室在大学城里书香路上,那里原本就是被人长租用来做辅导班的。教室在临街商铺后面那一排,不吵。而且楼间距也挺大,楼前空地上有几棵水杉,翠绿笔直,水杉前方有个荒废的花池,花池一角有棵龙爪槐。 整体环境挺好。 房东就在附近开旅馆,因为生意十分不错,简直供不应求,所以决定动工把这栋楼也装修成旅馆。 现在工期推迟,短租又不好租,所以房东给林丛的价格很不错。 这楼一共六层,林丛选了六楼最大的那间,只是房子已经被清空了,桌椅板凳都堆在一楼。 林丛很有清贫老板的自觉,在旁边小超市简单买了点清洁工具,全部自己上阵收拾打扫。 先从一楼挑出二十来套桌椅洗好,一字排开在走廊等晾干,之后上六楼打扫卫生,对地面、墙壁、黑板、窗户等进行全面清洁。 忙完这些都下午了,简单吃了点饭后林丛在附近找了家网吧,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查了点报志愿要用的资料。 等太阳下山,气温下降,林丛又回去搬晾干的桌椅,路上顺便找了个小店配了一把教室的钥匙当作备用。 桌子和椅子交替搬,搬椅子轻松一点就当是组间休,大概十分钟一趟。这期间林丛的手机一直放在教室里,干力气活身上的负重越少越好。 全部完工时已经深夜,四下静谧,只剩虫鸣。林丛轻轻握拳,双手青筋蜿蜒,手臂微微颤抖,有点使不上劲儿,她就着桌子按亮手机看时间,零点已经过了几分钟。 林丛环视了一圈初具雏形的教室,随后锁门下楼去了房东的旅馆。 大学城跟老酒厂之间的通勤距离太长了,骑车慢,又没有直达公交,林丛在房东那里长租了个小房间,未来一个月就不用天天来回跑了,今天也就在那睡了。 前面几个小时里来了几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林丛一边走路一边看。 按时间顺序,前两个未接电话和短信都来自江荷,林丛的高中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短信叫林丛看到回电话,应该是林丛找她推荐的老师有消息了。 时间太晚了,林丛只给江荷回了条短信:您说个时间,明天我去家属院找您或者给您回电话。 之后那个未接电话是林长城打来的,紧随其后的两个是林长兴的,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比如去家属院吃饭之类的。 林长城应该是以为他叫不动林丛,于是搬出林长兴来,叫他代为转达。这些年一直都这样,林长城知道林丛爸妈听他的话,而林丛听她爸妈的话。 林长城要做的事情,林长兴义不容辞,他明天一定还会找她,于是林丛没做任何回应。 这一天实在是很累,到旅馆简单洗漱后林丛很快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下午林丛果然又接到电话,不过这次是汪雪打来的,电话接通,汪雪问:“昨天怎么不接电话?” 林长兴一通,林长兴两通,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通,林丛只简单说忙。 汪雪了解这个情况,刚考完试的时候她打过两次电话问林丛要不要过去找她,当时林丛说她计划接一些家教,至少把学费赚了,晚点再去。有计划是好事,赚钱自力更生更是好事,于是汪雪就没坚持。 汪雪“嗯”了一声后直入主题:“你叔叔叫了你齐叔叔和江老师在家里吃饭,晨晨和江老师家那孩子,叫周……嗯,周献,是吧?” 林丛心下有些讶异,她并不一直都是“好学生”,所以林长城做林丛半个监护人的这些年,跟汪雪和林长兴对接她的学习情况时,免不了要提及“别人家的孩子”用以给他们提供对林丛亲自进行谆谆教诲的素材。 “别人家的孩子”这个位置上的人前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里是齐晨,而周献则贯穿始终,只不过他在汪雪那里的代号有所变迁:起初是你叔叔家对门那孩子,后来到高二江荷开始教林丛时更新成了“江老师家孩子”,再到今天,汪雪竟然能够直接说出他的姓名。 林丛回答:“嗯。” “嗯,周献,”汪雪继续把她的话说完:“你叔叔说是填志愿的事,你爸和我都不懂,你就跟老师和同学一起商量商量,时间差不多就快过去吧。” 林丛那会儿正在网吧呆着,面前摆着本从前台那儿借来的报考指南,还有零散的几张A4纸,上面记了几个关于专业及其实际应用和前景薪酬之类的东西。 大学城的网吧人一向不少,林丛混在打游戏的人堆儿里,听汪雪在电话那头叮嘱,她只每每在对面讲话间隙里简单应一声“嗯”,眼睛则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是她刚刚填好的志愿。 往常类似的电话也不在少数,林长兴或者汪雪来当林长城的说客时,林丛多多少少都会表达自己的不情愿,今天却没有。 事情到这里应该就说完了,但林丛没有挂电话,她的心底同时浮起一个疑问和一个期待:汪雪今天为什么能说出周献的名字,她又从林长城那里得到关于高考成绩更具体的消息了吗?那么基于这个消息汪雪会给她更具体的高兴和夸奖吗? 林丛查到成绩的当晚立刻心花怒放地给汪雪打过去电话了,那刚好是她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她那时给林丛的反馈,远远不够。但现在三天过去了,没有后续。 现在也没有。 沉默片刻,汪雪问:“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林丛顿了顿,答:“没有。” 汪雪随即又强调了一遍:“行,那时间差不多你就赶紧过去吧,别让你叔叔他们等你。” 林丛又“嗯”了一声,之后汪雪挂断了电话。 林丛垂眼看着熄灭的手机小屏,愤怒有一瞬自心底升起。 这些年“我们不懂”和“你叔叔如何如何”在她与汪雪之间的对话里出现太多太多次了,与之相对的,出自汪雪本人的意愿和回应太贫瘠了,贫瘠到她此刻有一种错觉——查到成绩那天汪雪给她的回应也许只是她面对客人时热情的余韵而已,并不是真的给她的。 林丛能够察觉到汪雪对夸奖的吝啬是她的一种教育手段,而且她也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在异乡打拼的酸甜苦辣以及与亲人朋友间的微妙关系也不曾过多向她诉说,但这并不耽误林丛自己逐渐领会到了这些,并以此为动力之一去学习,继而改变这一切。 那么,她的疑问、期待和愤怒,汪雪也能感同身受吗? 沉默和留白是她们之间的交流习惯,一时间难以更改,此刻的林丛没有答案,也问不出口。 片刻后,林丛的目光重新从手机上移到了电脑屏幕上,她最终检查了一遍填好的志愿点击提交后迅速起身,室内的空气太憋闷,她要出去透透气。 透气的最好选择是骑车,林丛喜欢骑车。太阳逐渐西沉,气温下降,速度快起来,风和汗水能够带走她心内的一切杂乱,让她的愤怒迅速降温。 第3章 第 3 章 晚上七点,林丛回到旅馆冲了个澡,之后去了家属院。江荷回复她的时间是晚上十点,现在过去,在林长城家吃完饭,之后跟江荷碰面,时间是差不多了。 家属院里都是老楼,楼层不高,楼与楼之间老树硕大的树冠密密笼罩着一大半楼体,经风历雨多年的红砖墙褪了几层色,前后墙面上积着斑驳的青苔,侧墙爬满了爬山虎。 林丛对这里并不陌生,留守在家的这些年,林长城对她的照顾主要就是给她发生活费——汪雪和林长兴把钱一次性汇给林长城,然后林丛每周的生活费就从林长城这里领,所以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从林丛七岁——父母认为她把握不住钱的年纪一直持续到三周前高考结束。 从那之后她有三周没来过这里了,这是高考后的第一次。 在林长城家楼下,林丛站在一盏路灯旁抬头往四楼看,左边是江荷家,窗户没有亮光透出来,她应该不在家。右边是林长城家,灯火通明,阳台上有人在。 路灯旁站久了,盘旋在头顶的一团小黑虫时不时扑到脸上,林丛伸手赶了赶,然后抬脚上楼。 来开门的人是齐晨。她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林丛在他目光里走进屋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出所料,江荷和周献果然不在,要不然江荷也不会跟她约十点了。林丛成为家属院编外人员的这些年,这样的聚餐,江荷和周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最近几年,频率基本为零了。 客厅沙发上,林齐两家四个大人正坐着说话,提及的都是一些工作同事内外的八卦事抑或是不用避着彼此的隐晦话题,缺席的主角又在字里行间,林丛不爱听这些,略微皱眉,好在她来得晚,聊天的环节只言片语后便收尾了。 林长城见林丛进来,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倒是齐亮像主人一样顺势站起来招呼大家:“行,丛丛到了,那咱们就开饭吧。 林丛径直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除齐晨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餐桌边落坐了,招呼她的还是齐亮,他叫林丛快坐。 林丛绕过齐晨在剩余的两个座位之一坐下,齐晨随后在林长城的招呼声中坐在林丛身边。 齐亮和林长城林长兴兄弟俩是在老酒厂一起长大的发小,只是发展却大不相同。年龄最大读书最少的林长兴成了农民工,而林长城和齐亮毕业后一起进入二中当老师,之后,林长城一直留校教书,中途齐亮进了市教育局,一级一级往上爬。 一圈人一起吃饭难免要让来让去,尤其是本来是老朋友但逐渐发展出鄙视链的饭桌上,更是菜要让来让去,酒水也要让来让去。 林丛在这样的饭桌上一向沉默,旁人认为她性格内向也好,没教养也罢,总归没人当面说什么,她就乐得自在,吃喝自便。 齐晨照常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被齐亮叫起来给大家倒酒,一圈下来,轮到林丛了,他似乎有点犹豫要不要给林丛倒这五十度的老窖藏。 齐亮反应过来问林丛要不要换成啤酒。老酒厂的孩子本就不怎么避讳酒,何况已经成年了。 林丛朝齐亮摇了摇头,拿起面前的杯子转向齐晨要他倒酒。她面前没有准备小酒盅,那是个正常喝水的玻璃杯。 于是齐晨顺着林丛的角度倾斜瓶身,她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从小臂蔓延下来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稍稍用力捏在杯身上的指头被他一开始不小心倒洒的酒液沿杯壁流下去浸出很明显的指纹。 淙淙酒液在杯子里聚起一些泡沫,偶有一滴飞溅在林丛的虎口上。 林丛皱眉看了齐晨一眼,他似乎毫无察觉,她只好轻抬手用杯沿磕了下瓶口,是在提醒他,够了。 于是齐晨瞬间回过神来,收起瓶子给自己也倒了一点,仰头吞掉,一口下去烧得他心跳有点过速。 席间并没有人过多提起填志愿的事情,只是齐亮问林长城才又提了一嘴:“江老师说有事,过不来。” 齐亮了然:“也不着急,改天再找时间让仨孩子碰一起商量也不迟。”他又看向齐晨:“啊,听到没有齐晨?” 这些话齐亮随口一说,林丛也就随耳一听。整个院子同年级的孩子天然容易被同时提起,但事实上,虽然在一个子集里,她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交流,这个商量不会也不必成行。 齐晨正在给两位长辈添酒,闻言点了点头。他余光里的林丛像没听到似的,没有什么反应,只自顾自坐着吃饭。 她的杯子已经空了,却还面色如常,于是齐晨走过去轻晃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瓶身,倾身问:“还要吗?” 林丛摇头说不要,开口说话的声音有点哑。于是她起身离席去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又坐回到餐桌边慢慢喝。老楼的窗玻璃映着餐桌以及围坐的两家人,林丛品味着这个场景,从小到大她参加这样聚餐的时候,每每都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林长城是个话很少的人,即便在这样的饭局上面对发小兼上级的齐亮话依然不多,齐亮爱说话,林长城多数只在齐亮说话的间隙附和。 但林丛和父母一起跟他相处过,那时候他的话比现在更少,林长兴则比平时热情很多,那热情里还带着一种笨拙和勉强,林丛总能那样的状态里察觉出一种自卑和谄媚来。 眼前的场景似乎和记忆里的场景构成了规整的对称,以寡言的林长城为对称轴,齐亮和林长兴一主动一被动两个热情的人严丝合缝地卡在他两旁。 这规整的图景里只有一处突兀。 在林丛的记忆里,林长城总是寡言的,基本不会跟她说话,只有一次,他对她说了很多话,也是在这个客厅。 那是林丛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后,深秋的黄昏,林丛来领她的生活费。 周日下午,往常那个时间林长城应该已经去学校了,都是婶婶在家。但那天偏偏是林长城在,林丛进门叫人:“叔叔。” 林长城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又坐回到他的单人沙发上看报纸。 林丛也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林长城的脸被高高的报纸遮住,他一言不发,一室静默,几乎针落可闻。 往常婶婶不等林丛开口就会直接把准备好的生活费递给她,那天突然换成林长城,林丛有点无措,她不喜欢他,更不想开口向他要钱。 林丛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婶婶回来,时间越拖越晚,她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算一算手里剩余的钱还够两天吃饭的,换个时间再来也可以。于是她起身开口:“叔叔,我先……” 林丛是要说她先走了,可她刚开口,林长城就打断她:“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想要什么?你没有嘴吗?你不会说吗?” “你只能找你婶婶吗?不能找我吗?你婶婶今天要是不回来你下个星期是不是就准备喝西北风了?” 林长城不可能不知道林丛是来干什么的,他在故意为难她,他想让林丛向他开口乞讨,他在用她爸妈的钱来羞辱她。 面对突然莫名其妙发作的林长城,林丛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摔上门走了。 就是那次,整整七个问句,是她听过林长城对她说最多话的一次。 一杯水喝完,林丛把杯子放回餐桌上,收回视线也收束回忆。 她抬眼看看挂钟,马上九点三刻了,该去找江荷了。 齐晨的注意力一直在林从身上,他一直在等一个可以逃离的时刻。 一直以来在饭桌上被齐亮使唤来使唤去,再加上高考成绩出来后齐亮对他的无视都让他非常排斥今天的聚餐。 出门前他曾提出他今天不来了,当时齐亮正在玄关换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也觉得你这成绩没法儿见人啊?” 齐晨一时间无言以对,片刻后,齐亮穿好鞋,直起腰说:“走吧,有你老子我在,再丢人也没人敢当你面说出来,你怕什么。” 强迫他带着无法见人的成绩出现在众人面前,是齐亮对他的惩罚和折辱。 所以今天这样的场合前所未有地让他感到厌恶,身心俱疲,他做不到像林丛那样自在。 果然他看到林丛喝完水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后她开口:“我吃好了,先走了。” 然后,齐亮不例外地讲出了那句话,只不过把从前话里的“学习的事”换成了“报志愿”:“丛丛吃好了是吧,要不齐晨你俩先去前面研究研究报志愿的事。” 齐亮去教育局任职这些年,齐晨母亲还在二中教书,他们家家属院的房子一直留着,就在前面第一排楼。 林丛婶婶也附和:“吃饱了就先去吧,要不然一会儿林琅晚自习下课回来,你俩想走都走不了了啊。” 林琅是婶婶和林长城的独子,比林丛小五岁,林丛偶尔会应婶婶的要求给他辅导功课,趁这个时间,林琅没少拉着林丛玩,主要是林丛帮他扛了不少雷,让他少挨不少骂,所以林琅单方面很喜欢这个姐姐。 林丛点点头,直接起身往外走,齐晨也跟着点头说好,紧随其后。 看林丛开门出去后直接转身往楼上走,齐晨叫住她:“林丛,不是去我家吗?” 林丛于是回头,她眼神里有不解,这些年两人交集虽不少,交流却不多。以往齐亮的提议两人并不会遵守,向来是结伴提前离席出了那扇大门后就各走各的路。林丛不明白齐晨为什么要在今天打破这个默契,但她还是停下脚步,简单回答他:“我有事。” 齐晨对这简单又敷衍的三个字并不买账,或许是被林丛刚刚在餐桌上对他的态度给蛊惑了,即便两人没什么交流,但是林丛就坐在他身边,他还给她倒了酒。还有,林丛站在楼下的时候还朝站在阳台上的他挥了手。 相较于在学校时拒他于千里之外或者无视他的态度而言,今天他以为两个人和好了,至少她今天并不排斥他。 但现在在脱离了众人的视线之后,林丛又把他拒之门外。面对这样的落差,齐晨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于是他自顾自继续说:“一年多了,你没有必要还躲着我吧。” 林丛对他听不懂别人说话这一点十分不满:“我说我有事。”她皱皱眉重复回答一遍后继续往楼上走。 齐晨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走:“你说,什么事?” 林丛拧着眉毛看了一眼自己被攥着的手腕,随便扬起下巴指了指刚从天台下来的人:“我找他。” 于是齐晨这才发现,楼梯折角上,他的视角盲区里还站着一个观众,就是刚刚饭桌上缺席的那位,周献,他很有可能目击了全程。 这场景未免窘迫,于是齐晨不再追究林丛所谓的有事到底不是在找借口,是不是在躲着他,如果不是借口又到底是找谁有事,他迅速松开手独自跑下楼去了。 楼梯间一时间陷入沉默,声控灯也暗了。周献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像是在等林丛刚刚说找他有事的后续。 林丛晃了晃手腕,抬步踩亮声控灯继续往天台走,经过他时说了句:“抱歉,其实我是找江老师。”算是刚刚把他扯进那一小场闹剧的交待。 周献点点头,略略转身,一直到林丛消失他的视线里。 其实林丛说找他倒也不算牵强,江荷白天已经同步告知他她与林丛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了。所以他知道林丛今天会来这儿找江荷,也知道所为何事。他并不意外今天会在这儿碰到她。 回到家,周献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环顾了一圈,找到水壶烧了一壶开水。刚刚林丛经过他时有淡淡的酒味,等一下如果她跟江荷在家里碰面可以喝。 江荷在差两分钟十点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林丛告诉她自己人在天台。 天台是最好的位置了,风和开放的空间可以掩藏酒的味道,今天要见老师,本不应该碰酒的。 江荷很快上楼,开门见山:“就是你找我推荐老师的事,我有三个人选,其中两个跟你自己找的人一样是中大在读,都是我以前的学生,但我想让你先听听我的第三个人选。” 江荷的话停在这,林丛点点头:“您说。” “是周献,”江荷略微沉吟又继续,“我认为他能胜任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周献。 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但就像江荷说的,他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当然能,他是林丛紧紧盯着,一直到高考这一战才打赢的对手。 可敬的对手。 所以林丛没什么可考虑的,当场应下: “好。” “就定周献吗?” “对,谢谢老师。” “好,那我告诉他,也谢谢你。” 第4章 第 4 章 推荐老师的话题告一段落,江荷从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抽出一支后转头问林丛:“要不要?” 林丛闻言在夏夜晚风里笑了:“要。” 她真的去拿,江荷拍开她的手:“好歹背着点老师啊。” 这下林丛笑得更开怀了。 一时无话,江荷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转身背风把烟点着后又重新转向林丛:“选了爬上去啊。” 她的话题跳跃,但林丛只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嗯。” 江荷从高二起开始担任林丛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林丛成绩一直是中游偏上,其它科目并不出彩,全靠数学和物理拉着,尤其是数学成绩,她基本上一直是年级第一。 只是高一下学期林丛逃课实在频繁,江荷认为如果把这部分潜力释放出来,她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也许还不止一层。 于是江荷在开学当晚就把林丛叫到办公室进行了进行了一场谈话,主题就两个:第一是确认她是否有做她课代表的意愿,第二是叫她以后不要再逃课了。 林丛也很干脆,当场拒绝了当课代表,第二件事她当时倒是答应了,只是后来也没做到。 开学没多久,林丛在周四请了一天病假,却一连三天没来学校。 江荷去翻花名册,林丛留的号码应该是她自己的,电话打过去一直是关机,家庭地址那一栏填得又很模糊。 于是江荷找了林长城去问了个地址,准备直接去家访。 就是那次,江荷在林丛家的大门口,隔着一个稀疏的树顶她看到林丛站在屋顶上拧着眉毛翻书,指间还夹着一棵点着的烟。 看到这一幕,江荷悬着的半边心放了下去,可另外半边又立刻提起来。她推开大门进去直接上屋顶,停在林丛面前的时候她的烟还夹在指间。 林丛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情,江荷没说话,先抽走她手里的烟丢在地上用鞋子碾灭,再抽走她手里的书来看,是化学课本,对应林丛最薄弱的科目。 看得出来课本的主人很用心,笔记做得详尽有条理,字迹娟秀又漂亮。但这明显不是出自林丛之手,江荷认识她的字,林丛的字跟这笔记里的字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这个很收,林丛则很放。这应该是她借来的资料。 江荷看过班里所有同学入学以来的成绩单,林丛的那份让她记忆深刻:她中考跟高一下学期期末考的化学分数持平,而后者的总分是前者的两倍。 那年夏天不热,秋天来得格外早,秋雨连绵一场又一场,院子里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长了厚厚一层青苔,又湿又滑。 家里后墙摆着的柜子底下终日沁着一层水,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林丛有点感冒,作息和饮食都怎么不规律,鼻子里终日有一股血腥味和霉味混杂的腐烂气息,真挺折磨人的。 于是林丛在家里找出来一点两年前父母回家过年时买来用剩下的供香,一根接一根烧来驱逐气味。 可香点完之后那股气味还在折磨她,于是她又翻出来一包不知道多久以前的烟,应该是哪一年过年时为招待客人买的,林丛家里没有人抽烟。 至于请假,林丛确实不舒服,但她请假并全不是因为生病,这一点她和江荷应该都心知肚明。 林丛请假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接家教课,加上暑假以及接下来十一假期排好的课,赚来的钱就够这一年的生活费了。二中不怎么过周末,接下来只能等到高二暑假再续上,那时候她的课时费应该会更高,那么整个高三也不用再为钱操心,她就可以把时间精力都花在备战高考上。也就是说,在林丛的计划里,即便江荷不来,那也是她最后一次为赚钱逃课了。 那时候江荷走上屋顶去找她,林丛以为江荷会问她为什么抽烟。 但江荷没有,她没有提起关于烟的任何事,就像什么都没看到过一样。 江荷不开口,林丛只好先说话:“江老师,走吧,我跟你回学校。” 江荷不动,反而提起之前两人的谈话:“回学校不着急,上次我问你为什么逃课,你说要赚钱。那么这次呢,还是一样的答案吗?” 林丛抬头看向她,脸上是不变的坦然和不为所动,“嗯。” 这个反应完全不出江荷所料,她又问:“所以,之后呢,还是要逃课吗?你遇到什么问题了,能告诉我吗?” 面对这些问题林丛没有及时给出答案,她长久地沉默着跟江荷对视。 林丛本来是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翻书的,不知不觉上到屋顶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秋风里,江荷看着她手背原本细白的皮肤上渐渐浮起一层紫斑。 于是江荷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林丛披上,不过整理好后从背后看起来下摆的位置有点高。 江荷不由得想起两人刚刚认识时林丛才七岁,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大雨天放学没人接的小可怜。 那天江荷去接周献,她隔着雨幕远远看到教学楼一楼廊下站着一个小人儿,走近了才知道原来不是周献,而是一个小女孩,周献在教室里坐着呢。 江荷走进教室给周献穿雨衣,期间小女孩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她,在她快走时才下定了决心似地跑过来向她求助:“阿姨,你有没有多的雨伞借我或者把我带到我叔叔家拿雨伞,我忘带了,回不了家。” 小女孩一句话话讲得流畅,腔调里却藏不住颤抖,不知道在心里复述了多少遍才敢说出口。 她看江荷有点迟疑又补充:“我叫林丛,我叔叔是林长城,您还记得我吗?” 听到这江荷才想起来是好像是在对门见过一个小姑娘,原来是她。江荷就算没有多的伞凑凑合合也能把一个小女孩带回去。 但那天不巧,林长城不在家,江荷就让林丛进自己家,说要给两个小孩煮热汤饺子暖暖身子,刚好等等叔叔。 小姑娘却没答应,她又问江荷借伞,说就要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江荷自是不放心,林丛于是又非常坚定地解释说她平时寄宿在学校,每周末都自己坐车回家,让她不要担心。江荷留不住林丛又说要送她,小女孩也不许。 江荷那天在窗前一直看着撑着大伞的小小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转眼间那个小小身影现在都比自己高了,至少得有170cm了吧? 江荷刚要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这时候林丛却转过身面对她,开口了:“江老师,如果身在一条鄙视链里,该怎么办?” 其实江荷以为林丛什么都不会说的,青春期的小孩好像都这样,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怎么问她都不会开口的。 周献也是这样,在家几乎不和她说话,仿佛两个人不存在母子关系,只有淡薄的师生关系。 但是林丛开口了,只是她不答反问,而且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江荷的意料。 江荷站在林丛对面,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大概清楚是什么让林丛决定了开口,片刻后她说了一个开放式的答案:“要么不在意,要么爬上去。” 她观察着林丛的表情,思索着排除选项:“如果没办法做到不在意,那就选爬上去吧,先不要花力气跟它对抗,用全力,用最高效率,爬上去。” 林丛脸上一直没有特别的表情,江荷辨不出她的情绪。 那个时候站在林丛家的屋顶上,在回答她的问题前,江荷将林丛两次的答案联系起来,心里大概拼出了情况。 她此前就知道林丛的生活费是从林长城那里领,甚至撞到过现场,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家属院了,而且还要去打工赚钱。 脑海深处的记忆第一时间被调动,江荷直觉林丛的问题里的鄙视链具体指什么。 果然,从那之后,林丛照常规律地出现在家属院,并且没有再逃过课。 时间走到今天,林丛的选择其实显而易见,她来了她不愿意来的林长城家,她选了不做对抗,先用全力和最高效率爬上去。 远近各处灯光错落,夜并不完全漆黑,林丛看着江荷指尖的那一点明灭,把刚刚的问题回敬给她:“那你呢,老师,你选了什么?”她这次没有用“您”。 江荷突然敛住笑意,并不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才惊觉在林丛家屋顶的时候林丛之所以回答她的问题,除了因为她披给她那件大衣,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也是林丛在高二开学的那场谈话中会回答她“赚钱”二字的理由。 林丛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她看得明白,这个家属院存在两条鄙视链。亲缘关系连接的一条:齐亮、林长城、林长兴,以及同事关系连接的一条:齐亮、林长城、江荷。 而她之所以会对江荷问出口怎么办,大概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驱动,那时候林丛心里未必完全没有答案,更多的可能是在倾诉。 江荷沉默片刻后重新笑了,她思忖一瞬:“秋天吧,我会跟学校提离职。”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林丛的意料,她下意识问出口:“去哪?” “其实市里一直有几家教培机构在找我,”江荷摁灭手里只燃了一半的烟,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而且今年还多了你这么个代表作,找我的就更多了。” 林丛的成绩从年级三百名开外一路扶摇直上到市第一名,原地踏步过但就是没有走过回头路。 临下楼,江荷回头冲林丛说:“以后要回来找我的话,就别来家属院了,提前打电话找我要新地址啊。” 林丛点点头,笑着说好。 第5章 第 5 章 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江荷按亮灯,沉默着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敲了敲。 房间里没开灯,黑暗中,周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台上,他听见敲门声也没有动作,只朝着门的方向说了声知道了。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这一开口才察觉到自己嗓子滞涩,声音沙哑。 门外人得到回应,于是敲门声不再继续,整个空间重归寂静。 今天天气不是特别晴朗,房间里很闷,其实周献非常想再上去楼顶呆一会儿,吹吹风,透透气。 但是不行。 最近几天,准确来讲应该是从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江荷总是在客厅待到很晚,每次周献出房间时两人常常目光相接却相对无言。 虽然父亲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虽然安静和沉默一直是这个家的常态,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瞬间依旧让他觉得十分煎熬。 所以周献尽量避免这样的时刻发生,作为一家人他熟悉江荷惯常的作息以及出门和回家的时间点,所以避免与她共处一室轻而易举,只要在她起床之前出门,在她回家之前进房间就好了。 但他前天晚上在河边逗留地久了一点,于是回家的时候就在客厅遇到了江荷。江荷当时好像在打电话,对面应该是无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之后她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去林丛的辅导班,教化学。 林丛。 听到这个名字时周献虽有一瞬的诧异但也没有反对,“好。” 江荷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点点头又继续打电话,不再看他。 接着,周献进房间拿了东西又出来去浴室洗澡,洗完澡他看了一眼,客厅的灯还亮着,这意味着江荷还没回房间。站在烟雾缭绕的狭窄浴室里,周献用手掌把镜子上的水汽抹掉一些,看着自己的脸清晰地映在镜子里,他却不受控地回想起刚刚的场景。 林丛。 他本以为高考后她和他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直至远隔千山万水,但是现在他获得了一个重新和她产生交集的机会,并且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一直到镜子重新被水汽模糊,周献才出去,江荷那会儿没在打电话也没在忙别的任何事情,她只是背对着客厅看向窗外,好像在想什么。 周献缓步走向客厅,心里计算着江荷面前的窗户应该能映出他逃避的影子,熟悉的煎熬感又一次出现,周献停下脚步主动叫住她:“妈?” 江荷这才回头,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嗯,我刚才忘说了,还有件事,林老师问你要不要去他那里跟同学们一起填志愿?” “时间好像是后天晚上。”她又补充。 周献父亲从前还在二中教书的时候跟林长城关系不错,但自从他辞职经商之后,江荷已经很久不参与从前他的社交圈了,所以她现在是在问周献他要不要一个人去。 周献摇了摇头:“不了”。志愿没必要跟那么多人一起填。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直到江荷收回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嗯”了一声又重新转回身去后才回了房间。 好几天了,周献有预感江荷一定是要跟自己说什么事情,一件让她要考虑再三的事情。 其实前天晚上江荷叫住他的时候,周献以为她终于要说点什么了,他的预感就要实现了。但江荷开口却是问他要不要去林丛的辅导班以及跟同学填志愿的事。 这两件事应该都不值得她如此再三考虑和犹豫。 在窗台坐久了腿有点僵,周献起身又躺倒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后他打开手机点到编辑短信的页面,在收件人一栏里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得输入一串数字。 记一个十一位数的号码在脑子里对周献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即便他从未跟这个号码联系过。好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所以到了编辑正文的时候,周献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许久都没点下第一个字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用什么语气。最后反反复复删改了好久,对话框里只留下了一句干瘪的自我介绍。 看着不断跳动的光标,周献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慢慢趋于静止,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当他逐渐坠入梦境时脑海里的画面才丰富起来。 大概是日有所见和所思,周献梦到了林丛,跟他晚上在楼梯间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林丛狠狠甩开一个人的手,她的手腕被攥得泛白的一圈迅速聚起血色,久久不散。 周霞以为另一个人是齐晨,但他看不清他的脸。 林丛深深蹙眉,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耐:“我说我有事,听不懂我说话吗?周献!” 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周献瞬间挣脱梦境,蓦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视野和理智一起逐渐恢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昧光线看清房间的摆设时周献才确定原来他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刚刚只是一个梦。 惊魂久久未定。手机还一直握在手里,周献按亮看了一眼,已经凌晨一点了,编辑框里光标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而此刻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翻了个身,周献把手机扣在胸前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点思考梦里的人,想要理清思路找找头绪。 林丛应当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数一数自从林丛转学到滨河路以来已经十一年了,他和她一直是同校同级甚至还曾同班同桌的同学。但十一年间林丛之于周献却始终像一条平行线抑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始终不近不远,鲜少交集更遑论交流。 可即便是平行线,十一年的时光仍然足够周献发现、验证并信赖许多关于林丛的规律。久而久之,林丛好像成了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动荡的青春岁月里的锚点——一个确定、安全的存在,一个只是存在就能够让他单方面得到陪伴而不必担心有谁被打扰的人。 十一年的时光同样足够周献觉察并熟知林丛的情绪和她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他曾经尽他所能的想去抚平它,接住它。当然,这也是单方面的。 一切都是单方面的。 …… 无论如何,跟一个认识十一年的人自我介绍总归奇怪,但跟这样一个认识十一年的人没必要自我介绍吗? 思来想去也没有定论,思维一经放逐便很难收回,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周献索性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刚刚睡那短短一觉,他发了一身的汗。 冲完澡回到房间,他又重新坐回到窗台上,体温缓缓回升,周献用后颈裸露的皮肤用力贴着凉凉的大理石,这让他从闷热中暂时获得一丝清凉。 之后周献再次打开手机,此时对话框里除了那一句干瘪的自我介绍之外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于是他退出短信编辑页面漫无目地乱翻,这时却突然发现通知栏里有个社交软件的新消息提醒,是两个小时前他睡着的时候发来的。周献点进去,是个新的好友申请,验证框里只躺着两个字:林丛。 周献静静看了一会儿,点击通过后又退回短信页面把自我介绍逐字删除,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得救了。 两分钟后,手机即将熄屏时又进来一条新消息,是一张图片。周献点进去看,林丛发过来的是一张手写的排课表,上面备注了时间、地址、要用的资料,还有时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价格,纸张上方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周献。 林丛今晚依旧没回老酒厂,她直接从家属院回了大学城,去了前几天去过的那家网吧。 既然现在老师都找齐了,那就要尽快把准备工作做好。林丛很快排出了一个初步的课表,想尽早发给两位老师,以便留时间给他们反馈和调整,出最终版本后要公布给她的二十五位学生。 做完这些感觉还不累,林丛就继续备了几个小时的课,准备收工回去睡觉时看到周献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她就顺手把课表发过去了。 后面紧跟着一句:“这是课表,你先按资料准备起来,时间上需要调整的话你告诉我。” “好。” 周献回了一个字。 楼上的空调水持续不断地滴在他的窗台外侧,声音规律,他一直在窗台坐到天边泛起青云,万物一点点恢复原有的颜色。 周献的时间都可以,他不需要任何调整,倒是林丛那边在一天后又发消息过来问能否把他和另一位老师的时间互换一下。 他仍然没有意见,于是林丛很快发过来新的课表,文件名上写着“终版”,同步跟着一句文字消息:“开学如果找不到地方,你打我电话。” 这次不是手写课表,自然没有出自林丛之手的他的名字。周献点开看,林丛的数学课仍然是上午连讲,另一位老师的生物课换在下午第一节,之后是林丛又来讲物理课,第三节则是周献的化学课。 晚上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自习课,生物老师不参与,是周献和林丛轮流值守。 看完周献又一次回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