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第1章 楔子 接近暮色,偶尔有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惊起几声晚归的雀鸣。 松露山下,初雪后的道路上,两道辙痕蜿蜒如蛇,一路延伸至山上的青山寺,无声的诉说着马车离去时的匆忙与决绝。 车厢内的暖炉刚添了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一阵压抑的痒意从角落传来——几声极轻的低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气音闷在袖中。 一旁约摸着七八岁女童被惊醒,搂紧怀中抱着的紫檀木匣子,耳尖微微泛红,不是因为暖和,而是忧心那咳嗽声,拧着眉看向对面轻咳的女人。 带着稚嫩的童声刚开口:“姨母……”,马车便停下,车厢轻微晃了晃。 簌簌风声瞬间清晰起来,远处的树梢都裹着蓬松的白,在渐暗的天色里泛着柔和的光。 马车外传来传来侍卫冷峻的声音:“主上,到青山寺了。” “我知道了。”回答后,沈华月轻轻握住女童的手,因常年习武,手上有着一层去不掉的厚茧。 沈华月在触到喻怀瑾细软的头发时,动作有些生涩,轻轻抚了抚那张圆嘟嘟的小脸。 “小瑾,我们到了,该下车了。”声音温柔且沉稳,隐隐带着关切。 车帘被掀开,妇女稳步走下马车,身上斗篷的下摆扫过车沿,她一手按住领口防风,另一手自然地伸向车内。 喻怀瑾扶着车壁慢慢探身,攥着妇女的手探出头来,怀中依然抱着匣子。 女童身穿一件粉红锦缎小袄,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外罩一件白色狐毛斗篷,毛质细腻光滑。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个玉制的长命锁。 下车后两人并肩站在寺前的雪地里,妇女与女童的狐毛披风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在车旁凝成两团暖雾。 青山寺内走出来一对小僧,对着沈华月拱了拱手, “女施主,雪路行车,辛苦了。恩师已恭候多时,请您先移步到方丈室一叙。这位小娘子由我们带去上客房休息。” 沈华月应声后,目色沉了沉。对上女童看过来的一双乌溜溜杏眼,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吩咐道: “时相,你们先带小瑾去休息,我去见一位故人。” “是,主上。”时相对两个小僧伸手,做出了请带路姿势。 然后快步走到女童面前,替她搂紧了披风说道:“小姐,我们先去上客房。” 喻怀瑾乖巧地点了点头,几人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去,脚步不紧不慢。 屋顶的青瓦错落有致,房檐下挂着一串串冰棱,客房的窗外有几株松柏,在寒风中依然翠绿挺拔,房间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散发出阵阵暖气。 时相把取下的斗篷挂在一旁,又将送来的食盒放在桌上,回头看向坐在房间内默不作声的喻怀瑾,柔声开口道: “小姐,厨房刚温好的粥,趁热用些吧。” 两个月前,令人惊愕得消息从边关传到京城——声名赫赫的沈大将军战死在边关。 棺椁还未到京城,沈大将军勾结漠北,企图谋反的言论便从朝中传出。一时间成为京城中谈论热议的焦点。 沈将军的两个女儿在回京时遭遇暗箭,为护住妹妹,沈华年身中毒箭掉落悬崖不幸身亡。 父亲和姐姐的相继离去使沈华月悲痛欲绝,回到喻府后,姐夫喻仁同听闻妻子惨死承受不住甚至晕了过去。 随后与沈华月彻夜长谈一番,最终喻仁同决定将自己和沈华年唯一的女儿喻怀瑾,托付给沈华月带去青山寺抚养。 才短短数月,喻怀瑾失去了疼爱她的外祖父和母亲,父亲又不由分说的让自己和姨母一起去到青山寺。 喻怀瑾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放在桌上的紫檀木匣子,里面装着母亲最喜爱的步摇和发簪。 这是母亲离开京城的那个夜晚交给她的,沈华年告诉喻怀瑾自己去接姨母,让她乖乖在家。 待姨母回来后,她左等右等不见母亲,直到父亲晕厥后喻怀瑾隐隐有些担忧。 之后喻仁同便急着要将她送出京城,这檀木匣子她一直抱着,也不让任何人碰。 将母亲绣给自己的萱草花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喻怀瑾闭上眼,帕子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可再也没有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哼那支哄她睡觉的小调了。 半晌,她睁开眼睛,落下的泪水将衣衫打湿了一小块,像落在地上没来得及化的雪。 “时相,把粥放下吧,我过会儿就喝。”喻怀瑾开口道,声音稚嫩温柔又隐隐带着哭腔。 时相退到门边,眼尾瞥见喻怀瑾拿起勺子舀粥时,才关上房门离开,心里踏实了许多。 喻怀瑾端起碗,却并未吃几口,见时相离开后便将碗放下了。 父亲在姨母回来后,没有等母亲,便将自己交付给姨母带到青山寺。 甚至不再向以往那样纵容她的脾气,而是带着威严厉声呵斥让她离开,这其中必有缘由。 喻怀瑾抿了抿嘴唇,穿上银狐披风关上房门后,顺着青石板的小路离开了上客房。 禅房的木门被轻推开,沈华月走进方丈室,打量着四周,里面只坐着一位僧人。 深灰色的僧袍笔挺整洁。他看着不过三十上下,眉眼清俊,没有寻常老僧的沧桑褶皱,反倒透着几分沉静的锐气。 “你来了,华月。”僧人说话时声音不高,平和却有力量。 沈华月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缓缓坐到对面,开口道:“无念师傅,久等了,雪路难行,所以慢了些。” “朝中如何了,可为沈将军澄清?”无念法师为沈华月斟茶,开口问道,虽然看过了沈华月寄来的书信,但还是放心不下。 “没有,父亲死后朝中传出父亲是谋逆,又声称他早已与漠北勾结。沈家世代受皇恩,祖辈以忠烈传家,我自幼便随父亲诵‘忠义’二字,深知谋逆乃天地不容之大罪,我不信父亲会是谋逆之人 我在听闻后便立马往回赶,不料通关文碟意外遗失,我想肯定有人从中作祟,不愿让我回京将我扣押在秋枫关。我并未出手,他们却以我藐视律法执意闯入为由将我禁足。 我托人捎信给了阿姐,她怕我出事,没有等到我第二封信到就连夜出发,见面后我们立刻赶回京城。在秋枫关不过几里的山路旁,遇到了刺客。那些刺客的身手敏捷,武功不在我之下,且来者有三四名,我不慎滑落下马。” 沈华月眉头紧锁,眼眸深沉,指尖摩擦着茶杯。这一环套一环,桩桩件件是把沈家往死处相逼。 “阿姐为了救我,中了毒箭掉下悬崖,等我寻到她时,她已经……已经……”沈华月声音轻下来,慢慢哽咽。“秋枫关的郡守一口咬定这是山匪,又不知从哪搜出来了一堆证人证据,此案便匆匆揭过。” 斟茶的手一顿,无念法师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那谋逆之罪又怎能轻易定下?”无念法师字字清晰带着怀疑和愤怒。 沈华月眼眸润了润,继续说道“判定谋反确实没有确凿证据,但父亲死后在他身上没有搜到兵符。 兵符遗失是失职之罪,有通敌之嫌,朝中闲言碎语兴起褒贬不一。 现如今的皇帝年幼无权,迫于压力总会妥协的。姐夫让我辞官带小瑾到青山寺来,要我好好保护小瑾,说剩下的他会解决。” 沈华月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目色暗了下来。 “先住下吧。”无念法师没有再问,静静的看向桌上的烛台,摇曳的火光将影子照得格外模糊。 门外听到停下的谈论声,喻怀瑾捂住嘴,任由泪水落下,烛火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直到亲耳听到,喻怀瑾才真的相信心中的猜测,阿娘和外祖父都离去的事实。 喻怀瑾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哭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止不住的抽噎,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只剩下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第2章 第一章 惊蛰刚过,夜雨洗过的青石板路还带着润意。寺庙里墙角的青苔借着潮气往外蔓延,嫩生生的绿沿着砖缝爬满半面墙。 晨钟刚落,寺后的竹林便传来一阵簌簌地轻响,似是有人在密谋着什么。 一个略显青涩的小少年弓着腰从竹林里钻出来,嘴里不停的絮絮叨叨。 “小瑾,你总这样折腾我,再有下回我可不陪着你了,那本《金刚经》我才刚参到一半!” 空青穿着一身灰色僧袍,腰间系着一根简单的布带,尾端挂着一只小木鱼,怀中稳稳地还抱着一只温顺的狸花猫。 “怨你自己,要不是你把猫吓跑了,我们也不至于找了一夜。” 一旁的少女明眸皓齿,肤色白净,头戴一支银鎏金的玉兰花步摇,发丝简单挽了个簪,其余垂在颈边。身着一件月白色软绸襦裙,领口袖边绣着几支疏淡的幽兰,做工精细。身型玲珑,裙摆随着走动扫过青石板时,带起几片翠绿的竹叶。 喻怀瑾静静思索着什么,手里把玩着不知从那儿摸来的木鱼槌,眼底的沉静与通透泛着冷意,让人不敢轻看,只觉这漂亮皮囊下,定装着一颗通透又有力量的心。 “小瑾!你有没有听见晨钟响了?”空青忽然抱着狸花猫停下,呆呆问道。 喻怀瑾闻言停下脚步,嘴角上扬,拿着手中的木鱼槌对着空青光溜溜的头顶一敲。 “好你个小僧,竟然敢逃了念经!真是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 空青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小嘴一撇,安慰自己: “阿弥陀佛,师傅说了,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喻怀瑾无奈地瞥了一眼,提起裙摆快步向前,额前的碎发随风飘动,“走快些吧,空青小师傅!” 喻怀瑾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意盈盈回头看向空青,声音隐隐带着些威胁: “这狸花猫可是我给姨母寻来的!你这次可给我当心些,别又吓跑了,不然咱还得再找一次。” 穿过竹林,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右走,喻怀瑾看见了那棵老桃树,正准备猫着腰从树后钻过去。 “小瑾?”沈华月温和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少女身子一顿,硬着头皮然后缓缓转身。 “姨……姨母。”喻怀瑾抬头看着眼前的妇女,轻轻喊了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昨夜我是去办正事儿了!”喻怀瑾斩钉截铁的解释生怕沈华月不信。 “嗯,最近多是雨天,记得带把伞,不要淋雨着了凉,山路打滑,下山时要小心。” 沈华月浅笑着缓声开口道,柔和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许久。 姐姐去世后,沈华月一直将喻怀瑾当作自己的女儿养大。 从前那个梳着总角、扎着垂髫,围着膝盖要荷花酥的小丫头,额前的头发已经遮到眉弯,渐渐长成了少女轻盈美丽的模样。 沈华月无奈地伸手将她肩头的露水抹掉,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知道了,姨母你也是,不要着凉了。” 喻怀瑾关切道,杏眼弯弯,浅笑着扬起下颌。 沈华月看着少女淡淡应声:“好,快去用早膳吧。” “嗯嗯。” 转身离开前,喻怀瑾低眉瞥了一眼沈华月的鞋底,上面粘着片带着露水的竹叶。 望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沈华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 喻怀瑾快步走进房内,“噌”的一下关上房门,背靠着木门轻轻吐出一口气。 寺庙内没有种竹子,只有后山口有片竹林,看来今日晨时的确是姨母。 和喻怀瑾心里想的一样,姨母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母亲和外祖父的死因。 自从来到青山寺后,姨母一直照顾自己,陪伴自己长大,从没离开过青山寺,但有时会有寺庙外的人来找姨母。 有时沈华月也会派时相姐姐下山去办事,但具体是去做什么她也不知情。 喻怀瑾缓步走到桌前坐下,一只手撑住脑袋,眉眼微动。 今早在竹林里和沈华月说话的人,喻怀瑾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见过一次,是在山下集市,也是在同沈华月交谈。 不过她发觉,姨母好像不愿意让她知晓此事,每回都刻意的回避着她。 隔得太远喻怀瑾听不大清楚,隐隐约约听见了兵符二字。 ”兵符?” 喻怀瑾眯着眼嘟囔了一声,瞬间心头一动,不禁沉思。 兵符,是那枚在边疆遗失的兵符?外祖父的兵符? 沈家正是因为兵符丢失才被判罪,是兵符找到了吗? 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叩响,有人轻唤:“小姐,你在房间吗?” 是时相,虽然比喻怀瑾年长四岁,但自小便随着沈华月在军营,沈华月被委派镇守关州到后来归隐来到这青山寺,她都一直跟在身边。 喻怀瑾起身开门,“在啊,时相,怎么了?”眼睛亮亮的,似是有不解。 时相一身玄色劲装裁得利落,腰间总悬着一把半旧的佩刀,袖口磨得泛白,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的手腕细瘦却稳。 “小姐,再过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要下山去一趟,可能是赶不上你的生辰宴了,这是我给你备的贺礼。”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串被盘得温润发亮的青灰色菩提子,每隔三颗就缀着一颗小小的蜜蜡,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 知道喻怀瑾喜欢漂亮的东西,时相特地搜罗来这种菩提子串成手串。 喻怀瑾摸了摸鼻子,慢慢接过,看着菩提子在掌心轻轻滚动,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温热,“谢谢,你路上小心。” 这七年里时相待在青山寺的日子不算少,但每回下山后总能给喻怀瑾带点礼物,或是本旧书摊淘到的孤本诗集,或是个小巧的铜制香薰球,又或是一对玉色的琉璃耳珰,这生辰礼也应当是早就准备好的。 “嗯。”时相语气平稳无波,与平时一样,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着消失在回廊的背影,喻怀瑾面色凝重,在原地思忖了片刻。 时相身上有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寺庙内的香火一般是荤香,与时相身上的香味不同,她一定见过了来自寺庙外的人。 时相前脚刚走,空青就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就传来了:“小瑾,小瑾!我来了!” 喻怀瑾一听见,立马就要转身把门扣上。 “小瑾,这狸花猫你还要不要啦?”空青叫唤着,侧着身子挤进来,双手把猫举起来,生怕把猫磕着碰着。 “当然要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给姨母寻来的。” 喻怀瑾将狸花猫搂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它的脑袋。 那只狸花猫脊背的棕黑斑纹泛着柔亮的光泽,像浸了油的琥珀,白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喻怀瑾的手腕。 年前逛灯会的时候,喻怀瑾就发现沈华月盯着一只狸花猫发呆,那眼神分明是欢喜,最后却没有将那只猫带回来。 喻怀瑾听无念大师提起过,姨母也曾养过一只狸花猫,可惜没办法带去军营,只好将它送给了别人。 或许是担心照顾不好,又或者是想起了从前的那只狸花猫。 在这次下山前,喻怀瑾就打听好了,把猫取回来就准备送给沈华月。 没想到和空青从后山上来撞见了沈华月和侍卫的密谈,她只好假意放跑这只猫,借着找猫的由头,去探一探。 幸好空青这傻小子看不出来。 用过早膳,按照往常一样,喻怀瑾上午是要去练剑。 喻怀瑾将头发束在脑后,换了身简单利落的水蓝色襦裙,领口略高,衬的人面色娇俏。 说起喻怀瑾学什么,沈华月一直很纵容她,只要想学,沈华月都会教,不想学也不会逼着。 这也导致了喻怀瑾这些年以来,会的倒是不少,能精通的,却是一样也拿不出来。 自从见过一次沈华月练剑时的干净利落,喻怀瑾便弃了鞭子,要练剑。 喻怀瑾握着木剑站在院中,剑是沈华月特意为她削的,长度刚好到腰间。木柄被砂纸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草木的清润气息。 “沉肩,坠肘,剑尖要稳,像盯着飘落的花瓣,剑要随心动。” 沈华月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信步走到院中。 喻怀瑾深吸一口气,刺剑的动作练了不下百遍,她盯着院角的老桃树,想象着叶片是要刺中的目标,猛地往前一送,木剑划过空气发出“呼”的轻响,裙摆被风掀起,像只振翅的白蝶。 太阳爬到头顶时,照的喻怀瑾的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后背的衣裳也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凉凉的。 可握着木剑的手却越来越稳,劈剑时能带起一阵风。 “姨母,我是不是进步了?”喻怀瑾收剑站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在脸上,兴奋地转头,眼睛亮亮的。 沈华月转身离开时望着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点了点头,心底滑过一丝欣慰。 不服输,不气馁,这点倒是和阿姐很像。 风拂过挂在檐下的铜铃,少女握着木剑的身影,在日光里渐渐挺直,像株迎着风生长的青竹。 接近晌午,喻怀瑾收了剑,坐在木台阶上,望着远处出神。 时相的任务向来都是姨母指派的,一般到过节时,姨母都不会让她再外出,大家会一起过节。 往年她过生辰,时相也没有下过山,今日到底是有何要紧的事?又见过谁?能够染上香,必然不是只有几句话那么简单。 喻怀瑾撑着脑袋,苦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气。 “累了?”身后响起沈华月的声音。 喻怀瑾回头,看见沈华月端着一壶菊花茶缓缓走来。 端起茶杯嗅了嗅,“嗯,这花茶不错。”喻怀瑾夸赞道。 “小瑾,你父亲捎了信来,你生辰过后要接你回京城。”沈华月柔声道,目光投向喝茶的少女,挨着她坐下。 “回京?为何突然回京?”喻怀瑾不解。 沈华月移开视线,平静地望向远处的青松,开口道:“明年你就及笄了,小瑾,自然是要回京城的。” 喻怀瑾端着茶杯,菊花被泡开,水色染上淡黄。 喻仁同平常不会来青山寺,一般也是在年关或时才来寺中小住几日,父女之间的交流也很少。 一年上头喻怀瑾总会收到几封来自京城书信,或者也会有些京城流行的布料和发饰送来。 见喻怀瑾不言,沈华月又提起另一件事。 “听空青说明日我们一早便要下山?这次怎么不赖床多休息会儿了?” 喻怀瑾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沈华月,声音带着少女的雀跃,“姨母,明日我想去逛逛集市,所以想早点下山。” 正值仲春时节,下山还能赶上早市末尾。 “好啊,明日一起逛逛看有什么想买的。”沈华月答道。 看着日光映照在少女的发丝上,剔透明亮又清新自然,沈华月眉眼微微上扬。 “小瑾,这几天你提前收拾收拾东西,你父亲派人来可能接上你就得立刻走,来不及收拾。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了,回京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和从前一样了。”沈华月目色渐渐柔和,又重新提起,眼中满是担忧。 年前沈华月得到了消息,沈父当年逝世的事有了些眉目,牵一发而动全身,青山寺也不再安全了,必须要把小瑾送回京城。 喻仁同此次来信中提到京中的局势并没有完全缓和,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喻怀瑾颔首,眉眼间充满笑意:“我知道了,姨母,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能够照顾好自己。” “那我先回房了,姨母。”喻怀瑾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起身放下茶杯说到。 “好,下午我有事找无念法师,就不教你练剑了,你去和空青他们一块儿听课。”沈华月垂眸,将茶杯握住感受隔着杯壁的温热。 喻怀瑾眸光微闪,应下声来,音色轻盈。 离开前,喻怀瑾见沈华月依旧坐在台阶上,静静注视那片青松,平和又宁静。 回房用过了午膳,喻怀瑾从架子上挑了本书就往主佛堂方向去。 从前喻怀瑾对读书的兴致不大,但也不是厌恶,纯粹是她觉得拿着经书在手中不好看,没有步摇折扇漂亮。 沈华月知道了,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话。 “小瑾,胭脂水粉只能让人美一阵子,通读诗书的气韵将是真正的驻颜术。那时你才能懂,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为了悦己。” 当时似懂非懂,但从那之后喻怀瑾读了很多书经,有时还会跟着小僧们一起去听讲课。 还没走进佛堂内,就听见了空青清楚又明亮的嗓音。 “师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这不可得到底是何意?” 喻怀瑾握着书踏进佛堂,展颜一笑,接上话,音色如水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佛祖这是说呀,昨日没喝完的桂花酿已经喝不了了,今日想喝却找不见了,等到明日想再酿一壶,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横竖喝不着,还不如现在就去吃茶点,这才是人间真实。” 空青努了努嘴,鄙夷地看了一眼喻怀瑾,又把眸光转向坐着的竹月,一脸求学热情。 竹月垂眼看着摊开的经文,缓缓开口。 “不被过去的执念束缚,也不为未来的担忧所困扰,只有这样,方可获得内心的自在。过去的念头已经消逝,现在的念头又瞬息万变,难以把握,未来的念头还尚未产生,无从琢磨。只有不被心念的流转所困扰,才能安住当下。不过,小瑾说的也算对,真正的智慧在于放下执着,安住于当下。” 喻怀瑾扫了一眼空青,轻哼了一声,随意找了个空座,静下心来读书。 光影从正上方挪到了桌角,喻怀瑾才察觉已近接近黄昏,佛堂内还是宁静又温馨。 关上书,和竹月打了声招呼,没有打扰其他人,喻怀瑾默默从后门退了出来。 第3章 第二章 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直到清晨天边染上一层淡青才停下。 一夜过去,湿漉漉的青石板薄薄的铺上了一层翠绿色竹叶。 喻怀瑾松松懒懒的睁开眼,睡眼朦胧的坐起身,锦被滑落一角,中衣领口微松,露出少女雪白的肌肤和大片锁骨。 雨夜后凉意未散,喻怀瑾下床赤脚走到梳妆台前,铜镜被擦得发亮,镜沿嵌着的银丝在光下泛着柔光。 她的手轻抚过镜面,慢慢划到眼角——那里有一颗和阿娘一模一样的泪痣。 镜中的少女五官精致,眉眼似水,却带着淡淡的清冷。 喻怀瑾梳洗后换上了昨夜姨母拿来的新襦裙,更是美的清新脱俗让人移不开眼。 藕粉色裙摆上绣着的玉兰花随着脚步轻摇,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只簪上了一支点翠步摇,像沾了露水的花瓣在晨光里舒展。 今日是喻怀瑾的生辰,大家要一同为她庆生,每年的过生辰都要去山下的酒楼吃一顿。 寺前远处的山尖上还盘旋着云雾,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大门口,马车旁,无念法师一身素袍,晨风卷起他的袖口。似在凝神细听风中动静,又像只是随意站着,却自有一股沉静如山的气度。 一旁站着两个徒弟,年长些的那个背挺得笔直,沉稳又坚定;年少的则忍不住踮脚望向下山路的尽头,又被身旁师兄轻咳一声拽回神。 喻怀瑾挽着沈华月从朱漆大门走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马车载着五人摇摇晃晃向山下驶去,车轮轻转碾过满地日光,缓缓从青山寺离去。 暖融融的日头晒得泥土都松快起来,镇上的集市也沾了这股子鲜活气。 货摊在街道两边一溜儿排开,竹筐里堆着刚摘下的梨子;卖花的担子支在街角,玉兰开得正盛,花瓣肥厚如凝脂,风一吹,甜香漫过半条街,与旁边糖画摊子的焦糖味缠在一起。 临街的酒楼有不少,喻怀瑾探向窗外指着一家挂着朱漆牌匾的酒楼。 “姨母,我们就去这家!”少女说完便眨巴着眼睛看向沈华月,嘴角上扬,明媚又阳光。 沈华月嘴角带笑,“好,都应你。” “福来居”三个金字在日头下闪着光,把马车交给店小二去后,几人跨进门槛。 一楼大堂摆着十余张方桌,桌面擦得油亮,通向二楼的楼梯是榉木做的,踩上去发出沉稳的“咚咚”声,二楼雅间挂着细竹帘,帘上绣着兰草纹样。 喻怀瑾一行人挑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不一会儿,伙计便端上来两壶清茶和一碟椒盐瓜子,“客官们,咱今早有新到的河鲜,清蒸鲈鱼嫩得很,客官要不要尝尝?” “好啊,还有把你们的招牌菜都上上来。”空青闭着眼,晃着脑袋报了几个菜名,“师傅,这儿的菜都好吃,我和小瑾都来过好几次了。”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无念法师嘻嘻笑着。 喻怀瑾每回和空青下山二人都要来这儿吃一次,日子久了和店小二都熟络了。 无念法师收徒弟念经却没有戒荤一说,这点其实喻怀瑾一开始还有些奇怪。 记得小时候去寺里祈福是要吃斋饭的,味道寡淡,喻怀瑾很不喜欢,所以印象深刻。 便以为所有的僧人都要戒荤,日日食素还很是感怀。 对此空青曾解释道:“师傅说了,‘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这与破不破戒无关,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成己,悟得大道。” 无念法师看着小徒弟的馋样笑着点了点头,手中盘着一串佛珠。 “师兄,这早春的梨看起来格外新鲜,要不我们买点?”空青探头扒着窗往外看,街边小吃一家连着一家。 对面的少年没应声,仿佛没听见一般,修长的手指端起茶壶给其他人沏茶。 “你在听我说话吗?师兄,况且梨—离—离,远离疾病,远离害虫。这习俗咱们可不能落下!”空青抬眼看着竹月,话锋一转:“况且小瑾也要吃,今日可是她生辰。” 喻怀瑾感觉到胳膊被撞了一下,斜睨了一眼空青,而后清了清嗓子:“对啊,确实好吃。” 竹月撇过头来睨了一眼两人,眸色沉了沉,没说话,起身下楼去了。 沈华月把三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意清浅忍不住开口: “你们两个只想着怎么给竹月添麻烦,我记得从前你们将佛珠扯下来当跳棋玩,最后又是他给串起来的,你们啊真是……” 喻怀瑾吸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姨母。” 寺里面就他们三个年龄相仿,年长一些的竹月总板着脸教训两个小的“佛门重地,不可喧哗。” 可一转头他又带着两人后山爬树摘野果,不过每次出事都是他出来挡“刀”挨骂。 沈华月闻言将视线落在喻怀瑾的身上,眼里的光软得能漾出水:“是啊,一晃眼啊,我们小瑾就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姨母,在你面前我始终都想做小孩儿。”喻怀瑾嘻嘻一笑,挽着沈华月的胳膊撒娇道。 “哪能一直做小孩儿的,姨母要看着你长大呢。” 沈华月视线下移,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一壶茶都快要见底了,竹月才拎着袋梨回来,还连带买了两个小糖人,一看就是现做的。 后面跟着店小二,端着木托盘,菜刚落桌,空青便飞快地揭开扣在鲈鱼上的白瓷碗,蒸腾的热气“呼”地散开,带着鲜美的水汽漫开来。 “先吃饭吧,这梨可以等会儿吃。”无念法师看着空青盯着鱼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样子,无奈的说。 菜很快上齐了,“客官,你们慢用。”店小二放下最后一碟时鲜炒笋时说道。 第三碗饭快见底时,空青夹起一块肉,飞快地塞进嘴里,含糊着扒完剩下的米饭,放下碗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饭菜真香。” 喻怀瑾翻了个白眼,习以为常:“又没人跟你抢。” 大家差不多都吃好了,放下碗筷。 空青把装梨布袋敞开,早春的梨带着几分怯生生的鲜灵,果皮还沾着晨露,青黄相间的表皮泛着薄霜般的光泽。 喻怀瑾挑了个品相不错的递给沈华月:“姨母,你尝尝。” 沈华月轻轻咬开一口,脆嫩的果肉在齿间裂开,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三分微凉的清爽,又藏着七分初春独有的温润。 “小瑾挑的果然好吃。”沈华月点头肯定,又让大家也尝尝。 “我就不吃了。”喻怀瑾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的小糖人说到,抬眸示意竹月。 竹月见状,了如指掌,抬手将糖人递给了少女。 空青看了看梨,又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叹口气:“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根本吃不下梨了。” 无念法师和竹月尝了梨,确实,早春的梨很是清甜。 集市繁华,一行人又逛了会儿,喻怀瑾挑了好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大家才一同乘马车回青山寺。 日头快落下山时,马车才缓缓驶到青山寺前,车轮轻转的声响惊得檐角铜铃晃了晃。 车帘被从里轻轻掀开,木阶上刚落了几片晚樱花瓣,沾着白日未散的暖意。 喻怀瑾扶住竹月伸来的手,踩着脚凳下车,裙裾扫过阶前花瓣时,佛殿方向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浸了几分禅意的安宁。 “小瑾,你先回房梳洗,过会儿大家一起来用晚膳。”沈华月回头看向下车的少女,徐徐开口。 喻怀瑾站稳身子,正双手环胸安排空青和竹月把买回来的东西从车上搬出来,飞快回复:“好,知道了,姨母。” 两人负责把买回来的一堆东西搬回喻怀瑾的房间,少女则轻快地跟在他们身后,手上空无一物。 “小瑾。”无念法师叫住了少女,从袖口拿出一只木鱼,递向喻怀瑾说道: “你生辰我也不知道送什么你才欢喜,这木鱼你心烦时可以敲上一敲。” 木鱼是老檀木所制,打磨得温润光滑,边缘被岁月磨出浅淡的弧度,握在手里能触到木材本身的纹路,还带着常年被掌心摩挲的暖意。 喻怀瑾微微张唇,双手接过木鱼,轻轻抚上那系在顶端的青绳,绳结打得规整,像藏着什么安静的念想。 “谢谢法师。” 喻怀瑾扬起头,郑重的谢过无念法师。 等回到房间时,空青他们已经把东西放好离开了。 喻怀瑾将木鱼放置到紫檀木匣子中,又转身从笼子里将狸花猫抱出来,放在桌上,浅笑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天色渐暗,余晖渐渐沉下去,房顶上的青瓦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喻怀瑾抱着狸花猫朝着沈华月的房间缓步走去,步子轻巧。 衣角扫过阶前落下的花瓣,留下淡淡的影子。 “姨母?”喻怀瑾敲了敲房门,轻声开口问道。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被推开,沈华月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狸花猫的少女。 沈华月眸子润了润,眼神放在那只狸花猫身上,疑惑到:“小瑾,这是哪来的小猫?” “姨母,这是我给你寻来的,上次见你看到猫十分欢喜。” 喻怀瑾边说着边把狸花猫举起来往沈华月怀里放。 “你……你过生辰,却给我送礼?像话吗?” 沈华月嘴上嗔怪着,手却已经接了过去,指尖在狸花猫的背轻轻摩挲着。 喻怀瑾笑意盈盈的看着沈华月,嗓音清透软甜: “姨母,知道你从前也养过一只猫,上次见你在集市盯着猫许久,我就给你也寻了一只相似的。还没取名呢,姨母,你给这只猫取个名儿吧!” 沈华月愣了愣,缩了缩指尖,思索了一会儿才徐徐出声:“就唤做‘念念’吧。” 念念——珍视和挂念。 喻怀瑾不知道的是,从前的那只狸花猫是沈华年养的,因为喻仁同对猫毛过敏,沈华年才在出嫁时把它交给了妹妹照顾。 沈华月余光看向逗猫的少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等姐夫派人来接回小瑾,自己也要离开青山寺了,这猫儿恐怕又要送走。从前没有照顾好姐姐留下来的猫,如今姐姐唯一的女儿,她一定要好好保护。 将猫放下,沈华月站起身从藏在隔板的暗箱中拿出一把匕首。 沈华月仔细摸了摸匕首,眸色暗沉,随后将那柄匕首放入喻怀瑾手中。 匕首比寻常的银簪长一些,鞘是乌木镶着银丝,沉甸甸的却合手得很,尾端坠着枚小小的铜铃,轻轻一晃便叮铃响。 “小瑾,打开看看。”沈华月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几分郑重。 喻怀瑾指尖捏着鞘口的绳结,轻轻一抽,寒光“噌”地窜出来,映得她眼睫都泛着冷白。 刀刃薄如蝉翼,刀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握柄处缠着防滑的鲛绡,英气中透着一丝温柔。 “姨母,这是?”喻怀瑾抬眼问道,眼神中充满疑惑。 沈华月看着这柄匕首,缓缓开口:“这匕首是你阿娘赠予我的。”声音比往日要沉重。 沈华月脑海里的回忆开始慢慢变的清晰,刚进军营时,传来很多声音,大多都是“作为女子不该如此。” 沈华月将这些闲言碎语埋在心底,暗自发誓要证明自己,每日更加刻苦。 沈华年听到了这些闲话,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命人悉心打下这柄匕首。 在沈华月接过匕首时,沈华年看着自己的妹妹郑重地说: “月儿,史书是由胜者书写,但史书上的刀光剑影从不会问执剑者是男或是女。女子能经商便可以养活自己,能读书就拥有大义风骨,自然能率万军保家卫国。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是该或者不该,只有能与不能。” 沈华月眼眶湿润,认真点点头,“阿姐,我一定会成为将军。”声音如秋日的劲风,拖长着尾调。 这句话也成为了现实,沈华月的确成了一名出色的女将军。 思绪慢慢拉回,沈华月指尖轻轻划过刀身上的云纹, “当年阿姐将这柄匕首赠给我的,小瑾,你长大了,要懂得‘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如今我把它赠予你,要记住把它握在手里比任何珠钗都可靠。” 沈华月伸手握住喻怀瑾持匕首的手,教她将刀刃贴着小臂藏进袖中。 “不到危急时,莫要示人。它在,便是家里人在护着你。” 喻怀瑾指尖微微发颤,缓缓将匕首还鞘,尾端的铜铃轻响一声,她忽然发现鞘尾的铜铃内侧,竟刻着个“归”字,被岁月磨得光滑,像是藏着无数个盼人平安的日夜。 喻怀瑾点点头,视线移到沈华月的鬓角,不知何时,乌黑的头发中掺入了几缕白丝。 第4章 第三章 “生辰快乐,我的小瑾又长大一岁了。” 沈华月抬眸望向少女,仿佛看到她牙牙学语时的模样,眼神里满含温柔。 “姨母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不够乖巧老让你操心。”喻怀瑾低眉糯糯的小声道。 “小瑾,爱你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是你,能陪伴你长大是我最幸福的事。走吧,我们去用晚膳。” 沈华月放缓语气,轻轻抚上喻怀瑾的头,眸色深沉有股坚定和慈祥。 暮色漫进斋堂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晚风轻晃,细碎的铃声混着远处香炉里飘来的淡淡檀香,在空气中漫开。 长条木桌旁几人落座,竹月端着一碗长寿面放到喻怀瑾面前,嗓音宛如山口的清风刮过树叶开口道: “小瑾,生辰安康。” 喻怀瑾捧着碗,面条在热汤里轻轻晃动。 凉风过时,热气飘起,把安宁的暖意,一点一点种进了心里。 “谢谢,竹月哥。”喻怀瑾眉眼弯弯。 “师兄,等我过生辰的时候也要吃你煮的长寿面!”空青在背后叫唤着。 喻怀瑾比空青大上几个月,算起来空青应该要叫“姐姐”,但寺庙里一贯只有师兄弟,于是空青也随着大家叫的“小瑾”。 “你快坐下吧。”竹月做过去按住空青的肩让他坐下。 “好了,吃饭吧。”无念法师笑着看打闹在一起的少年,淡淡开口道。 碗筷轻碰的声音响起,偶尔有窗外的虫鸣渗进来,衬得这一室格温馨。 青山寺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闷哼声混着供品摔碎的脆响,在殿宇间炸开。 斋堂内依旧是笑语欢颜。 一个小和尚从斋堂外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倒在地上,撞到了烛台。 小和尚衣服皱乱不堪带着香灰和血迹,胸口处被捅了一刀,嘴角正往外渗血,看向无念法师:“师傅!师傅!有山匪来了!”说完便一倒。 沈华月脸色一变,暗感不妙,一把捞起来地上的小和尚探鼻息,小和尚没有任何的动静。 沈华月立刻站起身,与无念法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只留下这一句: “无念,你先带小瑾他们离开。” 然后便立马顺着小和尚逃来的方向奔过去,裙扫过散落的烛台,火星溅在青石板上。 “姨母!”喻怀瑾呼吸急促跳起身刚想着去追沈华月,却被无念法师拉住。 “放开,我要去找姨母!”喻怀瑾叫喊到。 “竹月。”无念法师转头与少年对视,竹月闻言立刻离开。 无念法师望向心急如焚的喻怀瑾,双手按住她的肩安慰:“小瑾,你姨母可是久经沙场,不要担忧。” 喻怀瑾闻声镇定了下来,不再闹着要去,但心里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心慌。 这种心慌让喻怀瑾感到不适,她无言的盯着沈华月消失在转角的背影,望向从主佛堂窗棂透出来的光。 佛堂里的香被风吹得摇曳,供桌上的签筒也被撞翻,竹签散落一地,清脆的响声在殿宇间回荡。 一个年轻的沙弥想护住佛像前装香火钱的箱子,却被一身黑衣的蒙面山匪从背部劈倒在蒲团上。 沈华月静静等待,抓住时机,从后面踩着供桌的边缘跃起,一脚踢开山匪护住小沙弥。 两个蒙面人持剑挥过来,沈华月侧身避开,闪躲间却没留意身后另一人的长剑已刺向她的后腰。 沈华月吃痛后转身,咬紧牙不退反进,打掉长剑跨上供桌。 沈华月看了眼全貌,屋内有七八个黑衣蒙面男子,如此敏捷有力的动作,绝不是普通山匪可以做到的。 “你们是何人?”沈华月捂住后腰往外渗血的伤口,眼神凛冽,冷静的问道。 “沈将军,有人要你的性命,我等也是奉命办事。”为首的黑衣人粗着嗓音回答道,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沈华月愣了一瞬,心下一惊。 认识自己!这难道是从京城中来的?才查到父亲被害的重要的线索,背后的人讯息如此之快? 沈华月手指暗暗扣住藏在袖中的骨哨,眼睛盯住他的动作,继续嘲讽道: “笑话,既然知晓我的名号,就应该了解我。凭你们,也配?” 尖锐的哨音传到无念法师的耳中,三短一长,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哨音刚落,无念法师便停住脚步,将手中的短刀塞进竹月的手中,“不,竹月,带他们下山,马上离开这里,记住,保护好小瑾。” 喻怀瑾也跟着站住,这哨音从佛堂那边传来。 竹月看了眼手中的刀,又抬头问:“师傅,那你呢?” 无念法师看向身后亮着的佛堂,对着喻怀瑾说:“我去找华月!小瑾,你先离开这里!” 喻怀瑾闻言觉察不对劲,眼底是一阵焦躁,急切询问:“姨母是不是出事了?我要去找姨母!” 刚迈出一步,无念法师飞快出手将喻怀瑾敲晕,扶住喻怀瑾靠在空青的背上。 “竹月,先带他们下山,把这个交给济世堂药铺的坐馆大夫。” 无念法师从脖子上取下佛珠交给竹月,转身离开向佛堂奔去。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空青背起喻怀瑾盯着无念法师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竹月,语气中满是焦急。 竹月将那串佛珠收进怀中,握紧短刀,冷脸开口:“听师傅的,先下山。”声音冷冽又带着沉稳,回头看了眼佛堂。 …… 佛堂内,几个蒙面人已经躺在地上,心口处被捅出一个血窟窿,已经将地板染的鲜红。 沈华月喘着粗气,靠在倒下的佛像旁。 另一人举刀扑来时,沈华月拼尽最后的力气横剑格挡。 两刃相击的巨响里,她看见对方狰狞的脸,也看见自己的长剑慢慢脱手,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嗡鸣。 无念法师一路赶来,还未踏进禅门就透过窗看见沈华月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华月!”看到沈华月踉跄地身影,无念法师急忙从窗口翻身进来,长臂揽过沈华月,一脚踹向对面。 无念法师一手扶着沈华月往寺庙正门的方向跑去,另一手捡起剑挡住刺来的长剑。 “你怎么样?月华?”无念法师扶住沈华月,看向她后腰发黑渗血的伤口。 “小瑾他们呢?你怎么回来了?”沈华月忍住口中的铁锈味,松开手站稳后,焦急询问。 “我已经让竹月带他们从后山离开了,你怎么样?”无念法师皱起眉头,情绪涌出,低沉到。 “刀上有毒,无碍。无念,你小心。”沈华月有气无力的吐出这句话,嘴唇发紫,显然中毒不浅。 无念法师目色暗沉,将沈华月靠在门边,转身提起剑,与迎上来的两?人厮杀。 风从正门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主上,搜过了,没有找到其他人了。”一个蒙面人握着剑从后门跨进。 “后院呢?搜了吗?”领头的蒙面人问道。 “是,属下立刻去。”说完便转身往后院奔去。 吩咐完领头的蒙面人就将目光锁定在沈华月身上,举着剑一个箭步冲向她。 无念法师一剑刺穿对方的喉咙,飞快转身,那柄刺向沈华月的剑被无念法师挡下。 他缓缓转过呕出一口血沫,溅在沈华月颤抖的手背上。 “无念!”沈华月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人,声音嘶哑,脸色白得像落雪的宣纸,嘴唇翕动着想再说些什么,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沈华月转身拔出剑,拼尽全身力气将剑刺入对方的心脏,被松开的瞬间,沈华月滑落在地。 蒙面人侧身闪过,但剑还是刺穿了肩胛骨,他一把掏出短刀挥了过去。 当剧痛穿透脖颈时,沈华月倒在柱子旁,视线里最后映出的,是飘落在她衣襟上的,一片被血染红的银杏叶。 蒙面的男人看了眼沈华月,眼神凶悍,捂住伤口,恶狠狠开口: “沈将军,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佛堂内只剩下他一人,男人捂住渗血的伤口,由于伤势过重只能动作缓慢的点火。 男人扶着墙走出来时,身后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最后回头看了一样火光蔓延的佛堂,他翻身上马。 …… 后山的竹林里一阵骚动,夜里的风格外清凉,吹在竹月凌厉的脸上。 “站住!”只听身后传来凌厉的一声。 二人回头,看见一个黑衣蒙面人追了上来。 “空青,先走!”竹月语速飞快将佛珠塞到空青的怀里。 竹月转身拔刀,反手挡住长剑,一个箭步越到对方身后。 余光瞥见空青背着喻怀瑾往山下方向跑,松了一口气。 竹月的短刀受限,仅仅只能防住刺来的长剑,蒙面人见状侧身回挑剑口刺向竹月的腹部。 腹部受伤,竹月反手持刀,利落的划破对方的喉咙。 见人倒下,竹月才捂住腹部吐出一口血,心中一惊,剑有毒! 在火烧起来时候,竹月就赶了回来,佛堂的大门已经被火吞噬。 他从窗台跃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倒在火光里的无念法师,“师傅!”,想要去拉起无念法师。 身体踉跄了一下,竹月感觉倒毒素再身体蔓延,毒性十分强烈,他已经没有痛感了。 竹月没撑住,一下倒在了地上,最后抬眼望见了佛像悲悯的眉眼。 …… 深夜,林中的月光透过树叶,零零碎碎。 “小瑾!小瑾!”空青摇着喻怀瑾哭喊到。 见背上的少女没有醒来的迹象,想来是师傅那一掌不轻。 空青一路背着喻怀瑾,一脚踩空,从土堆上掉了下去卡在一棵松树根旁。 少女被摔下身,额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喻怀瑾缓缓睁开眼,视线却像蒙着一层纱帘。 “嘶——”喻怀瑾想撑着坐起来,脖颈像是被灌了铅,稍一用力就牵扯着后脑勺的钝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记得最后听到了哨声,然后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视线慢慢清晰,但在黑夜里,喻怀瑾只能凭借着月光,发现自己在后山下山的路上。 空青见喻怀瑾醒了过来,揉着腰凑过来:“小瑾,你醒了?”他伸手扶起还没缓过神的喻怀瑾,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 “为什么下山?姨母呢?其他人呢?怎么就我们?”喻怀瑾接连抛出问题,眼神焦灼,一直盯着空青。 “师傅去找沈将军了,让我们下山,途中遇见了残贼,师兄要我带你先走。”空青解释道声音带着哭腔,“我叫了你很多声,你一直没醒。” 山风裹挟着焦糊的气味飘来,喻怀瑾觉察不对劲,往山上望去,浓烟滚滚,火光乍起。 喻怀瑾心弦一颤,呼吸猛的一滞,匆匆站起身,连忙往山上跑去。 佛堂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姨母——”喻怀瑾站在佛堂前撕心裂肺地喊出声,声音却被火光的咆哮撕碎。 喻怀瑾垂下手把裙边攥紧,神情凝重又焦急嘴里不停的喊着姨母。 浓烟呛得喻怀瑾剧烈咳嗽,眼泪混着烟灰从眼角滚落,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喻怀瑾咬紧牙,任由灼热的气浪灼烧着脸颊,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呜咽。 残存着一丝希望,喻怀瑾把烧焦的木头踢开,刚想冲进去就被轰然倒塌的木梁逼退到门口。 在看见火光时,喻怀瑾立刻让空青山下去找人帮忙,她独自赶回青山寺,可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绝望。 夜间的风助长了火势,佛堂内又都是些木头,一点就着。 当火终于被扑灭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曾经熟悉的佛堂只剩下一片炭黑色的废墟,火星在灰烬里偶尔亮起,又很快熄灭。 喻怀瑾放下水桶跌跌撞撞地跨过断裂的房梁,脚下的木炭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少女脸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污痕顺着汗水往下淌,发丝黏在泛红的脸颊上,襦裙也皱巴巴的贴在身上,袖口还粘着些黑渍。 佛堂的框架已经烧得只剩残骸,她的目光在废墟里疯狂搜寻,直到看见那个在墙角的身影——沈华月身体被坍塌的横梁压在底下。 皮肤焦黑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只曾经无数次抚摸过她的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展的姿势,指节在灰烬里显得格外突兀。 “姨母……姨母……” 喻怀瑾呼吸一滞,眼神忽明忽暗,嗓子艰难挤出几个字,袖中的指关节抽了一下。 喻怀瑾喘着粗气想要向前,可身体却突然失去了力气,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膝盖一软就向前倒去。 倒下的瞬间,空青从身后扶住了她。 昨夜空青从山下带着人赶到时,看见喻怀瑾更疯了一样拿着水桶冲进燃起的佛堂,整整一夜没有停,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 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喻怀瑾身子定然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