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香》 第1章 第 1 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湿涂香茗新晒的六安瓜片。 雨水顺着摊青筛淅淅沥沥的滴下来,多日的摊晾算是彻底一场空。 松萝看着自家小姐比天色还阴沉的脸,不由得放低说话的音量。 “小姐,这是最后一罐…” 买这些茶要足足花费两个月的例银,为的就是在下个月的诗茶会上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是大小姐一直耗着不让回来,茶又怎么可能会淋湿,依松萝来看,大小姐分明就是故意的! 涂香茗斜眼瞧瞧昏沉沉的天,深吸口气:“无妨,用凤凰单枞顶上。把这些收了,晾干后贱价卖给茶舍。” 雨越下越大,只顾着收茶的主仆二人丝毫没有多余的功夫撑伞,雨水浸湿单薄的春衫,沾水的衣服紧密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段和背后的浑圆挺翘,阴雨连绵,她是朦胧雨中的一抹亮色。 远处,身姿欣长的男人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心挪开目光,他那张清冷的脸上出现几分厌恶。 此番行径,有失体统。 他睨了眼撑伞的随侍,径直走到伞外,迎着暴雨前行,走的稳健,浑然不惧风雨的侵扰。 随侍则撑伞走到主仆二人身旁,恭敬的低着头对涂香茗说:“涂二小姐,风急雨骤,莫冻坏身子。” 说着,定制的大号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遮去所有的风雨。 涂香茗抹去眼睫上的雨水,看着他,若有所思 她踮脚往前探探,似乎看到那位宛如谪仙的姐夫带着一身的冷寂走远。 雨水打湿衣衫后,会粘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舒服,谢览最喜洁,几乎一刻不能忍耐。侍女见状,一路疾驰的快步去烧热水。 谢览进了里院,不喜雨水打湿椅子,索性站着。在他面前的侍从把头低的更深,毕恭毕敬的汇报着外界的动向。 “今日早朝,陛下单独召见涂相密聊,所谈之事,是您跟涂大小姐的婚事。陛下有意让浔阳县主跟涂家女一同入府。” 说着,侍从悄悄的去观察谢览的脸色,看到一张毫无波澜的冷面。 谢览微微眯了下眼睛。 这是看到缺口就一股脑的往里塞吗,当今圣上还真是只长年纪不长脑子。 他没有说话,院外的侍女匆匆来报,平复好气息才缓声说道。 “主子,涂大小姐求见。” 谢览看了眼顺着屋檐往下滴的水珠,转身走向里屋。 “先沐浴。” 涂妙容在磐院的正厅等待,听到侍女通传世子因暴雨打湿衣衫在沐浴,她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惊讶。 谢览也会被雨水侵扰吗,明明他是最喜洁的那个,定制的大伞能把雨水全部隔绝,莫不是没有带?可依他的性子,又怎么会把如此冒失之人留在身边。 她的思绪跳跃性的转上好几个弯。 一刻钟后,她终于见到一身青袍的谢览,面如冠玉,目似谪仙,他身上总有种清冷疏离的气质,让人难以靠近。 但涂妙容并不觉得苦恼。她露出端庄的笑,端起檀木盒子里尚且温热的茶水献上去。 “令颐,这是安溪产的铁观音,我特意叫了二妹妹来泡,可为你解寒。” 谢览接过茶水放在桌上,并未沾染。 他从不喜茶。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向他这个已定下婚期的妻子,里面带着询问的意味。 涂妙容看到茶水被冷落,并不觉得没面子,缓声开口。 “父亲适才递来消息,陛下有意让浔阳县主同我一起入府做平妻,妙容尚未操办过此事,不知可否请前去请教祖母?” 她脸上端的是宽容大度的笑,可话里却全是算计,此事若是闹到祖母面前,免不了要一顿训斥。她最重规矩,平妻之事传出去他谢家的规矩何在? 他这个准夫人,可真是贤惠。 谢览不欲跟她冲突,只当做没有看穿她的小心思,淡声说道。 “不必,人也不会入府,涂大小姐尽可放心。” 既然要娶涂妙容,他自会给她该有的谢家宗妇的体面。 涂妙容得到他的肯定,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起身要走,余光瞥到桌上的茶水,关心一句。 “茶还热着,令颐尝尝我二妹妹的手艺罢。” 看着那盏茶,谢览无端想起刚才雨中的一幕,他按住紧绷的额角,对送人回来的侍从说道。 “茶,赏你了。” 柳院。 涂香茗沐浴更衣后,半倚着贵妃榻赏雨。 阴雨连绵,但比起刚才却小了不少,她想到那把府中只有一人可用的伞。 “谢览...” 她低语着他的名字,在想为何谢览会差人给她遮雨,莫不是看到她在雨中收茶那狼狈的一幕? 如此的话...他并非表面那般冷情,是否意味着她可以循着这个裂口,乘势而上。 母亲寄来的信被摊在桌子上,上面言辞恳切。 吾儿香茗,侯爷已派人来信,两月后会迎你过门,下个月初九,相爷会派人去谢府接你回来待嫁,望吾儿多加忍耐,姨娘在府里为你准备嫁妆。 下月初九就要离开谢府。她只剩一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得试试。 涂香茗叫来松萝。 “把盒子里的大红袍拿来。” 香茗瞪大眼睛,惊呼出声。 “小姐,今儿是什么日子,您怎么连压箱底的好茶都舍得拿出来了?” 涂香茗无奈一笑。 “茶本就是用来喝的,对了,把早晨接的露水也取来。” 泡大红袍,需得用上新鲜的露水才最为相配。 窗外的雨丝扑在脸上,谢览后退一步,接过侍女递来的真丝帕子,稍作擦拭,瞥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侍从。 侍从抱拳向上,神态尊敬。 “岭西的探子来报,常威侯爷在岭西大肆召集壮年男子用作修渠的,但属下查了他们的账目,虽说有采买石头的支出,但..却并无石头的影子,属下怀疑...” 话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番动静,谢览头都没回,只是看着被雾气覆盖的天空。 “主子,涂二小姐求见。” 她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跪在地上的探子噤声,等待上位者的答复。 隔着被雾气笼罩的院子,谢览从雕栏窗户往外看,四方之外,站着一位撑伞而来的姑娘,她穿绛紫色襦裙,缭绕中的身影带着缥缈。 谢览收回目光,淡声对着地上的探子说道。 “查查岭西各个铜矿近半年的支出。” 说罢,又对等着回信的侍女答一句。 “请她进来。” 涂香茗由侍女引着前往磐院,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往前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姐姐住的荷院。 她在身后肆无忌惮的观察侍女的颜色,想从她身上找寻关于谢览喜好的蛛丝马迹。 皮肤白净,五官端正,行为有礼。 看上去,似乎她也符合这个标准。 涂香茗握紧手里的盒子,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更慎重。 正厅里只坐了谢览一人,他端坐在上位,手里拿本书籍,微微低头垂眸,乌发被一丝不苟的束起,身上的皮肉被包裹在衣衫之内,跟武将的孔武有力不同,他更多的是劲瘦。 即使是在阴天,青色料子也散发着光泽,一看就是考究的料子,至于束发的玉簪,则更珍贵,就连脚上的鞋子,用的也是价值千金的顶级鹿皮。 谢家是上京城内最显赫的世家,他作为唯一的嫡长子,自然担得起这些。 涂香茗垂下眼睫,目光不再停留在这些虚物上,她恭敬的行礼。 “见过姐夫。” 谢览这才抬起头,说话的口吻冷淡。 “雨深路滑,二小姐不好好待在柳院,来此处何干?” 况且,没有她姐姐的陪同,她独身前来,于礼不合。 涂香茗弯了眉眼,带上些许的羞涩,推出手边的盒子。 “适才雨急,鸣泉为我撑伞,香茗一看便知是姐夫的意思,特前来感谢姐夫的好意。龙岩来的大红袍,希望不会污了姐夫的眼。” 少女穿着绛紫色襦裙,这种深色非但没有把她衬得老成,反而在白皙脖颈的衬托下更为明艳,脖子上一对好看的锁骨宛如蝴蝶的双翼,跟璎珞串子搭起来尤为相配。 谢览面色淡淡,把书压在桌子上,拒绝她的谢意。 “不必。雨还要下,二小姐还是尽早回去为妙。” 他不喜茶,但不会告诉一个毫无交集的小姑娘。 未曾料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委屈的挤出来几滴眼泪,透明的水滴顺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眸直流而下,她急忙用袖子遮掩,再次抬头时,只剩下淡淡的泪痕。 “香茗知道,姐夫见惯了好东西,普通大红袍自然入不得您的眼,可这已是香茗能拿出最好的东西,就想着以此来报答姐夫的好意。” 她拿话把人架在道德高地上,仿佛谢览不接受,就是真的看贬她。 谢览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无需再牵扯出太多的事端,于是他允了。 得到他的首肯,少女弯了眼睛,唇边被笑容牵带着露出两个圆圆的浅洼,小巧玲珑,浅笑言兮。 谢览的眼睛在上面停留一瞬,随即转开。 他本以为只是献茶,没想到却是现泡。 少女挽起衣袖,露出纤细白嫩的两条小臂,襦裙的领子很大,盖不住她饱满的胸襟,隆起部分在边缘露出浅浅的痕迹和缝隙。她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妥,两颊带着淡淡的绯红。她手上动作没停,一边用紫砂壶烧水,一边研磨茶叶。 而谢览这个赏茶者只是静默的坐着,目光凝在她洗茶、冲茶的动作上,并未被别的东西占去分毫。 大红袍的味道被彻底激发,橙红色的茶水荡漾在杯底。 顾览不得不承认,涂妙容有句话没说错,她的二妹妹的确泡了一手好茶。 茶香袅袅,涂香茗放下袖子,双手端着滚烫的茶杯朝着上座的男人献上, 杯子相交,涂香茗染着蔻丹的指尖悄然刮过谢览的掌心,那是一双很干燥的手,跟她的娇嫩柔夷简直天差地别。 谢览微微停顿一下,看到她期待的表情,茬走心底的异样。 大概只是无意之举。 她目光希翼,眼里闪着光,就连胸脯也起伏不定,似乎很期待他的反应。 可惜她面对的人是谢览,情绪从不外泄的谢家家主。 很轻的啄了一口茶水,他面无波澜的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重新拿起书籍,至于评价,也颇为敷衍。 “尚可。” 一句尚可,险些打碎涂香茗的心。 她的笑容变得艰涩,男人的冷漠让她不得不收拾东西离开,掂着盒子,她最后朝着上位的男人看一眼。 “姐夫,香茗就不打扰你了,日后您要想喝茶,差人去柳院递句消息就是。” 她没期望能得到男人的答复,可他偏偏叫住了她。 涂香茗以为事情有转机,面色惊喜的转过身,可听到接下来的话,却又僵在原地。 谢览冷冷的瞧着她,俊朗的面上写满冷漠。 “绛紫色重,不适合你,日后莫要再穿。” 涂香茗攥紧手心,咬牙切齿的回道。 “姐夫说的是,香茗谨记在心。” 连她穿衣服的颜色也要管?莫不是学堂里的老夫子。 她掂着东西走的飞快。 谢览仍在看书,等到侍女过来收取屋内的衣物,他冷冷一哂。 “茶,倒了罢。” 过分甜腻,难以入口。 第2章 第 2 章 次日天晴,涂香茗看着床帏上的刺绣,心底徒生绝望。 昨日种种,均能证明谢览是个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她想通过色诱他留在谢府,躲过亲事的算盘怕是要落空。 想起常威侯爷那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涂香茗越来越觉得前路艰难。 难道真的要草草的嫁过去,潦倒的过完这一生吗。 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她得努力把姨娘从涂家救出来,做大茶叶的生意,再去龙岩尝尝顶级的大红袍呢。 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被困于后宅,尤其是常威侯府的后宅。 还得再想法子。 松萝给她梳妆打扮,拿起一个紫玉簪子往发髻上插,涂香茗眼疾手快的拦住她。 “换一根。” 谢览说,不喜这个颜色,他是谢家的家主,自然是他说了算。 松萝换了根碧玉簪子。 可涂香茗看着被搁置的紫玉簪子,一阵无名火从心中来。 从前是想要讨好于他,现在眼看着希望落空,还在乎他的感受作甚?更何况他昨晚那是什么态度,精心准备的大红袍到他嘴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主动拿起那根紫玉簪子,插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又不是谢家人,管他喜欢什么做甚? 松萝看着自家小姐反复无常的行径,倍感疑惑。 恰逢此时,涂妙容身边的锁心来报。 “二小姐,收拾好就快过去,别让大小姐等急,今日还得去见老夫人。” 涂香茗脸上笑意全无,应了一声,由松萝陪着前往荷院。 谢家家主跟右相之女的婚事是上京城的一桩美谈。 谢览俊朗无双,涂妙容优雅端庄,二人无论家世还是外貌都是一对壁人,更别说还有数年前的同窗之谊。 谢家规矩多,但时下试婚之制在民间广为流行,两家商议之后,特让新妇在婚前入府学习规矩,说是学规矩,实则是为考察这个准夫人的仪表是否合格端庄。虽然这种制度的另一个目的是给女方自由选择婚事的权利,但面对谢家这种门户,没有几个女子是不愿嫁的。 为讨好那位喜欢喝茶的老夫人,右相又特意命擅长茶的二女儿教涂妙容茶艺。 洗茶是个慢功夫,她仅仅学了三天就不愿再学,右相只好让涂香茗陪着一起进谢府,说的好听些是姐妹情深,实则是帮助涂妙容巩固地位。 涂香茗冷笑连连,右相的偏心摆在明面上,嫡亲女儿许给谢家,她这个庶出就得配给年过半百的常威侯。 他还真是自私又狠辣。 可没法子,她的母亲仅仅是个卖茶女,跟右相一夜风流有了身孕,做了十年外室才被纳入相府,茶喝多是会腻的,右相腻的尤其快。 仅仅几年的光阴,她母亲就从远近闻名的煮茶西施沦落为相府后宅一捧被雨水打湿后发霉的茶叶,而涂香茗也相应的受冷落。 锁心带她去荷院,到了门口,她理直气壮的说道。 “小姐还未梳洗,二小姐就在此处稍作等待罢。” 主子骄纵,身边的仆妇也是同样的脾性。 好在涂香茗早就习惯他们的做派,默不作声的站在屋檐下。 一刻钟不到的功夫,打门外来了个小厮,谢家的人礼数都很周全,小厮见了涂香茗规规矩矩的行礼。 “涂二小姐。” 他站着没动,涂香茗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信,主动问道。 “是给姐姐的信吗,姐姐还要许久,不如交给我,待会儿我来呈给她。” 小厮不疑有他,客客气气的把信件双手奉上。 涂香茗看着手里的信件,给松萝递上一个眼神,走去无人的角落。 十日前,她在涂妙容的屋里奉茶,无意间看到她放置在妆匣上的信。 那是熟悉的父亲的字迹,直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信上写了什么。 香茗嫁于常威侯之事实乃妙计,吾儿聪慧,必能持好谢家,为父盼着吾儿坐稳谢家宗妇之位。 原来她与常威侯的婚事,是姐姐的主意。 她料定即使香茗知道此事是她所为,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索性就把那信大大咧咧的放着。 涂香茗气到颤抖,掩泪轻笑。亲事被定下时,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总觉得乖乖听话就会得到善待,总觉得姐姐虽然脾气骄纵但仍顾及姐妹情分。 没成想全是自作多情,推她入深渊的不止是父亲,更少不了她这位姐姐的功劳。 十几年的苛待,母亲被打到下身流血,还有那个胎死腹中的弟妹,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少的了涂妙容的影子。 坐稳宗妇之位? 涂香茗冷笑一声,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这次信上写的是浔阳郡主入府一事,谢家滔天的权势,金尊玉贵的县主也只能做平妻,涂相在信中让女儿放心,此事他会想办法。 香茗一目十行的看完,把信轻飘飘的扔下。 涂妙容穿了樱粉色的襦裙,脖子上坠着拇指大的长命锁,一看就是从小用金银养出来的性子。 她打眼瞧着门口等待的涂香茗,一袭月色长裙,配套紫玉簪子,单只看脸,倒真有扶风弱柳的风姿。 冷哼一声,她到底还是端出笑容。 “妹妹久等,锁心今日手酸,梳发髻耽误了好久,妹妹莫要怪罪。” 即使是说出她贪懒的真相,涂香茗也不敢说半句不是,此番虚情,不过是为了待会好好的利用她一番。 涂香茗当然不会怪罪,只是,她举起被水打湿的信封,一脸怯懦的对涂妙容说。 “姐姐不怪罪香茗就好,适才有个小厮来送信,香茗一时不查,竟让信封掉进水里,上头的字也...” 涂妙容眯了下眼睛,抬抬下巴,摆足好姐姐的架势。 “不碍事,左右不过是浔阳郡主一事,令颐已然承诺,不会让她入府。” 话里带着三分得意和骄纵,仿佛自得于未婚夫君对自己的看重。 “快走几步,莫让令颐久等。” 涂香茗朝院门口去看,果然看到他伫立在门口的身影,轻轻的抚上发髻里的紫玉簪子,她跟在涂妙容身侧。 两女一同出来,是天差地别的两种颜色。 谢览的眼睛微不可查的掠过那个插在乌发里的紫玉簪子,最后停留在涂妙容身上。 涂妙容走在他的手边,解释涂香茗的到来。 “祖母爱茶,我特意让二妹妹也一同跟来,想博祖母欢心。” 她倒把自己的目的明明白白的摆在明面上,毫不掩饰作为新妇想要讨好长辈的诚惶诚恐。 谢览对此并无意见,他只说了一句。 “祖母爱茶,但并不挑剔。” 言外之意是,根本用不上涂香茗的茶艺。 涂妙容听明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反而面色如常的关心着谢览昨夜是否安好,做足贤妻良母的功夫,至于谢览,答的颇为冷然。 而涂香茗则微妙的想,谢览对待姐姐,为何忽冷忽热,他顾全姐姐的体面拒了县主的婚事,可面对姐姐时,又看不出半分亲近。 她想的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谢览偶然投来的眼神。 他看着那块艳丽的紫,颇为不喜。 涂二小姐,到底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在有意忤逆他。 老夫人住静阁,入院有股檀香,她礼佛,每日都要焚香叩拜。 上了年纪,人难免有些富态,老夫人亦是如此,端坐在上位,一串檀香木串在手上不停的盘绕,像尊弥勒佛。 准夫妻二人对老夫人三叩九拜,把繁琐的规矩结结实实的走一遍。涂香茗暗自咂舌,她本以为右相府里的规矩就够让人头疼的,可跟谢家比起来,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谢览看似超然于世,可却是这些繁文缛节的遵循者和维护者,看看其他谢氏族人对他恭敬的态度就能知晓。 谢家上下,无人敢挑衅他的权威。 老夫人看着这对壁人,面上一派满意。 “令颐相中了个好媳妇。” 涂妙容惯会捧人,拍起马屁来也是天花乱坠。 “妙容能许给令颐,嫁到谢家,给老夫人当孙媳妇才是最大的福气。” 老夫人听得喜笑颜开,至于谢览,仍是神色淡淡。 “这位就是你二妹妹,叫...” 上了年纪,人难免有些健忘。 涂香茗不敢让老夫人落面子,笑着补充道:“给老夫人请安,小女子是涂家的二姑娘,香茗。” 俏生生的跪着,巴掌大的脸上生的一副好颜色。 老夫人笑着请她起来,并夸赞一句:“右相好福气,女儿个顶个都是美人坯子。” 说着掏出一个碧玉镯子套在她手上,皓腕洁白如霜,点缀一点碧绿,相得益彰。 言罢,涂妙容适时拿出带的东西,坐在老夫人手边。 “祖母,香茗颇擅茶艺,不如让她为您泡壶清茶尝尝?” 今日用的是凤凰单枞,依然用紫砂壶冲泡。 涂香茗坐的笔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颇具美感,她在泡茶,又不单单是在泡茶,动作间带上表演的性质。 老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闻到茶香后更是笑意加深,欣慰的拍拍涂妙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而谢览,对此毫无兴趣,他把目光投向佛龛里的佛像。 老夫人礼佛几十载,但他不信这些。 菩萨低眉,普度众生,不过是一句空话。 他只信事在人为。 “好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谢览移回目光。 凤凰单枞产自凤凰镇,又名鸟嘴茶,饮后生津止渴。 涂香茗冲泡三盏,先给老夫人献上。 甫一递出去,就被涂妙容接住,她双手捧茶,亲自献给老夫人。 涂香茗收回空落落的掌心,又端起一盏,献给端坐着的谢览。 又是双手捧茶的姿势,她没有低头,而是用眼睛直视着他。 “姐夫,尝尝香茗泡的茶。” 谢览伸出一只手,掌心包住温热的杯身,他的手指要比涂香茗的粗的多,从远处看,那双大手似乎完全将涂香茗白嫩的指节包裹住。 但实际上,两人离得还有段距离。 谢览微微的拧着眉心。 直到。 掌心里又一次的被指甲刮过,这次甚至触碰到她娇嫩的指尖。 他掀起眼皮,看向涂香茗的眼睛。 她不再像昨日那般无知无觉,而是颤抖着眼睫,默不作声的红了耳垂,扑簌着的长睫,像振翅的蝴蝶。 谢览拿回杯子,眸色微深。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看似怯懦乖巧的妻妹。 茶要细细品,一个时辰后,涂妙容才带着妹妹离开。 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老夫人敛起脸上一直以来的笑容,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话里带着训诫。 “令颐,你这个新妇,心思太重,有些小聪明。” 谢览垂下眼眸,没说什么,看着那朱红色的茶汤,颜色几乎能跟染指甲的蔻丹相媲美。 老夫人叹口气:“罢了,左右没有大过,既然婚事定下,日子得照过。尽快娶过门,为谢家绵延子孙罢。” 谢览这才侧目看她,声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孙儿晓得。” 第3章 第 3 章 涂香茗紧随涂妙容左右,不敢僭越半步,把庶女的柔弱和怯懦展示的恰到好处,对于老夫人席间的夸赞,更是不敢自傲半分。 甚至...那个老夫人赠的碧玉手镯也得乖乖脱下献给长姐。 涂妙容示意锁心把镯子收好,这才露出满意的笑。 “妹妹今日做的不错,老夫人很喜欢你冲的茶。” 收了东西,她不忘再额外赏赐几句夸奖的话,对待涂香茗的态度跟街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涂香茗在心底冷嗤,面上却是十足的恭顺。 “能为姐姐分担,是香茗的福分。” 瞧瞧,这妹妹多会说话,涂妙容浑身舒畅。 她状似不经意的问起:“妹妹今日给老夫人泡的是什么茶,我闻着味道格外的好。” “是凤凰单枞,打成春楼买的上品。” 涂妙容赞许的点点头,瞥了锁心一眼,示意她给涂香茗拿钱。 一枚二十两的银锭拿在锁心手中。 可涂香茗却没敢去接,她有些慌乱的挤出几滴眼泪,目光惶恐。 “莫不是香茗哪里做的不对?姐姐莫要如此折辱香茗。” 涂妙容秀手拭去她的泪珠,修长的指甲剐蹭过她的脸颊。 “妹妹莫哭,姐姐只是不想花费你的体己钱,毕竟下个月要出嫁,咱们姑娘家手里,还是得攥着些金银才有底气。” 听上去倒像是为妹妹殚精竭虑的好姐姐。 出嫁? 涂香茗攥紧手心,用力到指甲在掌心剜出一片月牙般的痕迹。 涂妙容仍在自言:“可惜,等妹妹嫁入常威侯府,姐姐可就再也尝不到妹妹的手艺了。” 涂香茗明白她的用意,忙说道:“若是姐姐不嫌,香茗愿意供奉在老夫人身侧煮茶献艺。” “哦?妹妹竟如此为姐姐思虑,如此甚好,那就劳烦妹妹。妹妹放心,等下个月老夫人的寿辰一过,姐姐亲自送你回府待嫁。” 涂妙容灿然一笑,由锁心搀扶着回荷院。主仆两人细语,似乎在说要请渐听阁的伶人为老夫人贺寿。 涂香茗留在原地,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小姐,谢家上下谁人不知老夫人跟前规矩最多,丑时就要起床拜佛,您何必自讨苦吃,装作听不出大小姐的意思躲过去就是,反正咱们下个月就要回府,那常威侯府的门楣不比谢家差多少。” 松萝紧跟在主子后头,一派天真的为她打抱不平。 涂香茗疾言厉色的呵她:“住嘴,此事莫要再提。” 她的眼睛警惕的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放缓语气。 “姐姐既然提出来,我就是不愿意也得愿意。” 更何况,她也并非不愿意。 老夫人规矩多,起得早,难伺候。 但谢览是个孝子,一日三次的往静阁请安,如此一来,可比待在姐姐身边见他的次数多。 往远说,把老夫人伺候好,得了她的青眼,说不定也是一条退亲的路。 涂香茗不觉得这是个令人头疼的差事,反而是桩好事。 只是... 涂妙容从前可没有贪财的弊病,怎么如今连个镯子都要扣下? 谢家祠堂。 外头是艳阳天,里面却冷的好似寒霜腊月。 一眼数不尽的牌位高高的立于金丝楠木桌上,一层又一层,压迫感十足,悬挂在正上方的牌匾拓着笔力遒劲的‘严于律己’。这里的气氛比大理寺的牢狱还让人胆颤。 最冷的自然还是谢览的面色,明明没有任何的发怒的迹象,可那平静到极致的眼眸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跪在牌位前的谢觐偷偷的瞧了眼大哥的脸色,只是一眼,他便心如死灰的跌落在地上。 他的父亲谢岱则是叹气连连,在谢览未说话之前,先声夺人,伸出脚就踢翻谢觐的肩膀。 “逆子!为了舞姬跟人大打出手,传出去我谢家的颜面何在!” 说罢,又看着谢览的脸色,话锋转了个弯。 “好在你是个知道悔改的,知道先跟列祖列宗认罪,现在当着你大哥的面,还不做出保证日后永不再犯!” 谢觐也是个机灵的,冲着牌位就是一阵磕头,接着又跪到谢览面前,诚惶诚恐的求饶。 “大哥,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我..闭门思过一个月,我以后日日来祠堂贡香...” 他磕磕巴巴的列出许多自罚的方式,乞求谢览的放过。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谢览是个没心肝的木人,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残忍的掐灭谢觐父子的妄想。 “谢觐,错就是错,家法处置,不疑有他。” 说罢,他又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看向谢岱。 “三叔,子不教父之过,令颐就不当着小辈的面多言。” 他往祠堂外走,只留下谢觐惨痛的喊叫声回荡在牌位面前,列祖列宗早已仙逝百年,但留下的规矩仍历久弥新,宛如看不见的噩梦萦绕在谢家每个人的周身。 谢览,是谢家祖训最严厉的践行者。 磐院。 侍从不知从何人来,恭敬的向端坐着的谢览回报。 “主子,涂二小姐请缨日后为老夫人供奉茶水,老夫人赏赐的碧玉镯子被大小姐扣下,大小姐往溅水阁去了封信。” 侍从双手托于头顶。 “这是抄录,请您过目。” 谢览如玉般的手接过信件,只是两眼,便扔于火炉之中,焰火吞没信纸,留下焦黑的灰烬。 他想起那抹刺眼的紫,心里徒生厌恶。 她分明是,有意为之。 谢览面上仍是一片冷色。 “南山松到哪了。” 侍从回道:“已到颍州,主子放心,老夫人寿诞前必能抵达上京。” 下月初二,谢家老夫人寿诞,是整个上京都瞩目的事。 涂香茗清点着自己存的茶叶,今日用的凤凰单枞,老夫人看上去很喜欢,但再好的茶喝多也会腻,她得做个周密的计划。 晨时喝永春佛手,味淡,可生津止渴,午时喝金骏眉,利于消健脾胃,睡前再喝白亳银针,可减轻焦躁,促进睡眠。 她把这些茶分别拆出来,放在一个个的小罐子里,又配以合适的烹茶器具,统一收拾在一个八方提盒里。 至于谢览,他分明是不喜喝茶,香茗特为他备下清热解毒的栀子。 做完这些,她才敢躺在床榻上,明日天不亮就要早起,今晚她和衣而眠。 夜色漆黑,松萝吹灯之后靠在榻上,没多久就发出安稳的呼声。 涂香茗在黑夜中睁着一双黝亮的眼睛,她悄悄的攥紧身上的锦被。 她必须要摘下谢览这棵最难采的茶,哪怕倾其所有。 这晚睡得真不安稳。 涂香茗起后直觉浑身酸痛,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看到面颊上的浮肿,吩咐松萝把早就备好的冰块拿来。 谢氏钟鸣鼎食之家,什么金贵东西在这里都是寻常之物。 还未入夏,又是丑时,仅仅是隔着布料触摸冰块,就已令人冻得手抖。涂香茗咬咬牙,将其盖在脸上,触之只觉遍体生凉,她攥紧手心,拖动着冰块在脸上来回轻敷。 松萝触摸着小姐的后背,心疼的眼里泛着泪花。 她可怜的小姐,在家里遭受苛待也就罢了,在谢家还要受人欺负。 铜镜里出现一张被妆点好的脸,双眉似弯,眼睫动人,美人微微一笑,饱满的两颊会泛起红晕。她穿月白色襦裙,颈上带条串子,没什么修饰,最瞩目的要数垂在胸口的紫玉,美人肤如凝脂,紫玉恰好垂落在白嫩的胸口,被鼓鼓囊囊的撑起来置于上方,像个天然的展示台。 涂香茗的目光凝聚在那枚紫玉上,唇边露出两个娇俏的梨涡。 面对最不喜欢的颜色,谢览是会视若无睹,还是在意到要频频投去关注。 这是个试探。 乘着曦光,提着纱灯,主仆两人互相搀扶着去往静阁,前些日子下了雨,有些阴凉处还是一片湿润,踩在石头上稍一不慎就会滑倒。 涂香茗第一个中招。 她侧着摔在地上,未等松萝搀扶,就自己撑着手臂站起来,慌乱的在她面前来回转圈。 “快看看,衣裙可有脏污之处?” 松萝打着灯围着她绕,检查一圈没有任何脏污后,主仆二人才继续前进。 刚巧前面就是静阁。门口的小厮见有人来,急忙上前接东西行礼。 他刚要问安,冷不防的看到距离涂二小姐几步之遥的男人。 说出口的话急忙转了方向。 “涂...问家主安。” 涂香茗胆战心惊。 磐院和柳院在一道上,若是以他们现在的距离,那岂不是谢览一直都跟在他身后? 刚才的摔倒他瞧见了吗?他如此喜洁,会不会不许她入静阁? 心里百转千思,可涂香茗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向他问好。 她转过身,低眉颔首。 “姐夫晨安。” 谢览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头顶,接着跨步进了院子。 擦肩而过之际,涂香茗嗅到他身上的冷松香,还有一声极轻的嗯。 她松了口气。起身,拨正脖间的坠子,随着侍从进了院内。 “香茗丫头真是有心,这么一大早的来侍奉我这个老太婆。”老夫人端的一副慈祥,心疼的看着面前这个俏丽的姑娘。 涂香茗把提盒给松萝,先向老夫人问安,接着才说:“老夫人喜欢香茗泡的茶,是香茗的福分,香茗不觉辛苦,只觉得知音难觅。” 老夫人本就爱茶,闻此一言,更是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 看样子倒真是被她的甜言蜜语哄住了。 谢览看着亲近有加的两人,尤其是母亲脸上的笑纹,忽而奇怪的想。 倘若祖母知道,这个她口中的好孩子,早起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勾引自己的姐夫,她会作何感想? 老夫人和谢览在里面礼佛。 涂香茗则添水烧火开始煮茶,早起没能寻得露水,只能暂且用储存的山泉水凑合,虽说不能完全激发茶香,可有她的手艺在,倒也不是常物可以媲美的。 永春佛手讲究高温七泡,第一泡的速度尤其要快。 涂香茗素手在茶杯和紫砂壶之间来回飞快,丝毫没有因为滚烫的温度就放慢速度。 茶香四溢,涂香茗完成了冲泡。 佛龛前,老夫人虔诚的跪拜。谢览立于他的身后,目光里没有半分虔诚。 上次是簪子,这次是坠子。 涂二小姐真是胆大包天,不仅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勾连手指,还敢两次三番的忤逆他的话。 右相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大胆。 “令颐,听闻你在祠堂处罚了老三和慎行。” 谢览上前一步,应下。 老夫人叹息一声,声音幽幽。 “老三懦弱,慎行还是个孩子心性,我谢家的荣光还要拴在你身上。” 话罢,茶香飘进佛堂。 老夫人由侍女搀扶起来,面上有几分笑意。 “走罢,尝尝这小丫头的茶。” 醇香的茶水由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亲手奉上。 涂香茗则把装着一颗栀子的杯子推到谢览眼前。她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这是香茗冲泡的栀子,还请姐夫尝尝。” 那双黑白分明藏着机灵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茶。 可在谢览看来,妄图揣摩别人的心思,是最愚蠢的行为,他冷漠的移开眼睛。 看老夫人通体舒畅后,才问安离开。 栀子,他一下都没碰。 涂香茗看着他远去的冷寂背影,怔怔的抚摸上脖间的坠子,难道是前者?怎么觉得谢览的态度更冷淡了,他莫不是察觉了她的目的? 老夫人在问,缘故这茶能泡的如此醇香,涂香茗抛开愁思,细心的为她解读。 两人就着煮茶之道论了许久,涂香茗也被留下用早膳,更喜的是,老夫人允许了她侍奉左右。 申时一刻,侍奉老夫人歇下,涂香茗才从静阁离开。 左右侍奉一天,她浑身都是疲软,糟糕的是,除去早上那次,她没再见过谢览,说是一日要点三次卯,但他分身乏术之时,都是由身边的鸣泉代劳。 涂香茗捶着酸疼的胳膊和腿脚,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跟他多见面。 门外传来动静,是静阁的侍女。 她手上拿着东西,几匹月白色衣料。 “二小姐,老夫人说念您今日辛苦,特派奴婢给您送来赏赐。” 人是静阁的,东西也是奉老夫人之命送来的。 可涂香茗看着静静躺在衣料上的白玉坠子,忽而莞然一笑。 原来,谢览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