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他居心不良》 第1章 初遇安安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已经下了整三日。 永宁侯府的西跨院本就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仆妇,鲜少有人踏足。此刻雨后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爬满青苔的墙根下积着一汪汪水洼,倒映着灰沉沉的天。 打湿的芭蕉叶沉甸甸地垂着,将檐角那只黄铜铃遮去了大半,风过时,铃声也变得闷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八岁的沈惜钰披着件月白夹袄,领口袖边绣着几枝淡青色的兰草,衬得她本就苍白的小脸愈发像上好的白瓷。 贴身婢女青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在廊下站了不过片刻,沈惜钰便轻轻蹙起眉,细白的手指按了按胸口:“青月,我有些气闷,你先回前院把我的药取来,顺便让小厨房温一壶姜茶。” 青月面露忧色:“小姐,这西跨院偏,雨后又凉,不如咱们回屋等吧?仔细再受了寒。” 她伺候沈惜钰多年,深知这位小姐打娘胎里就带了弱症,一年四季汤药不断,稍不留意就会犯病,侯府上下都当她是易碎的瓷娃娃,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地护着。 沈惜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株百年老杏树上。枝头还挂着些未谢的白瓣,沾了雨珠,像落了满枝的碎雪,看得她微微出神:“无妨,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透透气反倒舒服些。你快去快回。” 青月拗不过她,只好应声:“那小姐千万别乱走,我去去就回。”临走前又仔细帮她拢了拢衣襟,确认夹袄的领口系紧了,才一步三回头地顺着石子路往院外走。 廊下只剩下沈惜钰一人。她扶着冰凉的廊柱,慢慢站稳了些。风里带着雨后的凉意,拂过脸颊时,让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她自幼便比旁人敏感,不仅是身子,连心思也格外细腻。 府里的人都说她性子静,像一汪深水,其实她只是习惯了在沉默中观察——毕竟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坐着或躺着,看窗外的花开花落,听檐下的雨打风吹。 这西跨院虽偏,却有这株老杏树,是她偶然发现的好去处。此刻雨停了,周遭静得能听见水珠从叶尖滴落的声音,“嗒、嗒”落在水洼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看得入了神,脚下不知怎的,竟顺着湿漉漉的石子路,一步步往更深处的假山旁走去。 那假山是府里堆放旧物的地方,石块嶙峋,爬满了深绿的藤蔓,寻常连洒扫的仆妇都绕着走。就在她快要走到假山脚下时,一阵极轻的、压抑的喘息声,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沈惜钰吓了一跳,小手猛地攥紧了衣襟,指节泛白。这声音太轻,却又太清晰,裹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她本想立刻转身退回廊下,可那喘息声断断续续,听得她心头莫名一紧。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假山后。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一个少年半倚在假山石上,看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可那袍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被血浸透了大半,深色的布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紧绷的线条。 他低着头,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着,黏在颈间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紧抿的下颌线,以及唇角溢出的、混着雨水的血丝。 他的右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还在不断往外渗血,鲜红的血珠滚落,滴在青石板上,顺着石板的纹路蔓延开,与雨后的青苔绿交织在一起,刺目得让人心惊。 沈惜钰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府里虽有下人偶尔磕伤碰伤,可从未见过这么多血。那抹红像活物般在眼前晃动,看得她一阵头晕目眩,胃里也跟着翻搅起来,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慌乱中,脚腕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碎石,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谁?” 少年猛地抬头。 沈惜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后来许多年,她都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黑,像寒潭,盛着未散的戾气,又像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淬着冰冷的狠意。可就在看到她的瞬间,那狠戾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戒备,像竖起尖刺的刺猬,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失血而泛着青紫色,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里的压迫感却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动弹不得。 “别喊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难以忍受的痛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尾音甚至有些发颤,不知是疼的,还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沈惜钰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知道这人来处不明,身上还带着这么重的伤,定是藏着什么秘密。 可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的样子,听着他压抑的喘息,想起方才那声痛苦的闷哼,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能听话地转身跑开。 她慢慢松开捂着嘴的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眉头紧蹙,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显然已经没力气再跟她周旋,只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愈发浓重,仿佛只要她敢喊一声,他就会立刻扑上来。 沈惜钰被他看得有些怕,往后缩了缩脚,却还是鼓起勇气,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通往前院的角门:“我、我去喊大夫来好不好?我家有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太医……太医医术很好的,能救你。” “不准去!”少年猛地提高了声音,大概是动作太急,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进沾在颈间的湿发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里的人。” 沈惜钰愣住了。她不明白,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愿让人知道?流血多了会死人的,她从小听医者说过无数次。 可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的样子,她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渗血的伤口上,那抹红实在太刺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赶紧又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她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那盒子是母亲亲手绣的,上面绣着一朵粉色的桃花,是她平日里装伤药的——母亲总怕她走路不稳磕着碰着,让她随身带着。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两步,蹲下身,将锦盒放在膝上,慢慢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的药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我、我不会喊人的,” 她仰起脸,看着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雨后初晴时的光,“但这个药能止血,是我娘给我备的,很管用。我帮你敷上,好不好?”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像带着钩子,一寸寸扫过她过分苍白的小脸,扫过她紧抿的、带着点倔强的唇,扫过她那双因为害怕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落在她那双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睛上。 那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担忧,像一汪清泉,映得他心头莫名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得到应允,沈惜钰松了口气,指尖都有些发软。可真要动手时,她又犯了难。他的衣服被血黏在了伤口上,硬掀的话,肯定会很疼吧? 她看了看少年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那片深色的血迹,小脸皱成一团,像只犯了愁的小兽。 “我……我得把衣服掀开一点点,才能上药。”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请求的意味。 少年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算是默许。 沈惜钰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发颤的小手。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衣料,就被那冰凉的湿意惊得缩了缩——四月的雨本就带着寒意,湿衣服贴在身上,想必更冷。 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那刺目的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沾血的衣袍掀开一角。 伤口比她想象的更深,皮肉外翻着,还能看到里面隐约的红肉,看得她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颤抖着手,从锦盒里捻起一点药粉,轻轻地撒上去。 “嘶——” 药粉碰到伤口,少年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沈惜钰吓得手一顿,药粉撒在了外面。她抬头看他,只见他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得更快了,嘴唇咬得泛白,连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 她心里一紧,忽然想起母亲头疼难忍的时候,总会紧紧攥着父亲的手,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些痛苦。 她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左臂轻轻递了过去,月白的衣袖衬得那截胳膊细瘦伶仃,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筋骨。 “你如果疼……那你就攥着我胳膊吧。”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却很认真。 少年一愣,猛地转过头,看向她递过来的胳膊。那胳膊太细了,像一折就断的芦苇,他怎么可能真的去攥? 他杀人无数,手上沾过的血比她见过的水都多,粗粝的指腹上甚至还留着常年握剑的茧子,若是真攥下去,定会弄疼她。 可下一秒,沈惜钰见他不动,以为他不好意思,又把胳膊往前送了送,还不忘仰起脸叮嘱一句:“轻点!我怕疼。” 她的睫毛很长,沾了点水汽,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动着,眼底的认真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认真的小脸上,看着她明明自己也吓得眼圈发红,手都在抖,却还努力想帮他分担痛苦的样子,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他一下,那点因疼痛和警惕而起的戾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些。 他终究没去碰她的胳膊,只是将垂在身侧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隐隐有些发抖。 沈惜钰见他不接,也不勉强,低下头继续敷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尽量避开伤口最深处,可药粉碰到破损的皮肉,还是激起了更剧烈的疼痛。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敷药的动作更快了些,只想赶紧弄完,让他少受点疼。 敷完药粉,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那是青月早上刚给她换的,绣着兰草,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想帮他按住伤口,让药粉快点生效。 可帕子刚碰到皮肤,就被瞬间渗出的血染红了,那抹刺目的红再次冲击着她的视线,让她头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你怎么了?”少年察觉到她的异样,沙哑地问,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没事,”沈惜钰赶紧伸出手,扶住旁边一块不算光滑的假山石,闭了闭眼,努力稳住身形,“就是……有点晕血。” 她从小就这样,见不得太多血腥,哪怕是自己换药时看到一点血,都会头晕。 少年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看着她额上渗出的细密冷汗,看着她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样子,忽然沉默了。 他见过太多人的面孔,谄媚的、恐惧的、贪婪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明明弱得像风中的柳絮,却偏要学着别人撑伞,明明自己都怕得发抖,却还想着给别人递暖。 沈惜钰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那阵眩晕感过去了些。她睁开眼,将染了血的帕子叠了叠,重新按在他的伤口上,又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 那带子是上好的软绸做的,月白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是母亲去年给她做的,还算结实。“我帮你系上吧,能按住伤口,让药粉别掉出来。” 她站起身,绕到他身后,笨拙地用玉带将伤口缠好。她的动作很轻,怕弄疼他,可毕竟没做过这样的事,带子系得歪歪扭扭,打了个不太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比刚才还要白,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她绕回他面前,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给他。那是她刚才从廊下的小几上拿来的,原本想在这儿慢慢吃。“这个给你,是桂花糕,填肚子的。” 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缸,“那里有水,是干净的。” 少年看着她递过来的油纸包,又看了看她。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几缕,沾在颊边,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了星辰。 她就站在那里,明明是柔弱无依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周遭的寒意似乎都淡了些。 京城里谁人不知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沈惜钰?生来便是个美人胚子,眉眼精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可惜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离口,是京中闻名的“病西施”。 多少人叹她可惜,说这样的容貌,偏配了副经不起风的身子。可此刻在他眼里,这副病弱的模样,却比京中任何娇妍的贵女都要夺目。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沈惜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她犹豫了一下,小手攥了攥衣角——母亲说过,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 可看着他探究的目光,她又觉得,不告诉他似乎不太好。她想了想,仰起脸,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我不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嗯……我的小字是安安,你叫我安安就好。” “安安……”少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像是含了颗糖,微微发甜。 他抬起眼,看向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偏执,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想知道她的全名,想知道她更多的事,想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刻进骨子里。 沈惜钰没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只是好奇地歪了歪头,像只好奇的小鹿:“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了片刻,漆黑的瞳孔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不能告诉她,至少现在不能。他的名字,此刻带着太多的危险和血腥,不能沾染到她身上。 沈惜钰见他不说,也不追问,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那我先走啦,你……你自己小心点。” 她说着,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要是还疼得厉害……” “走吧。”少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冷淡,甚至带着点催促。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留下些什么,会忍不住想把她牢牢护在身边。 沈惜钰“哦”了一声,也不恼,转身慢慢往外走。她走得很慢,步子有些虚浮,显然刚才那阵眩晕还没完全过去。 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对着少年挥了挥手,像在跟寻常朋友道别,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少年看着她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假山后,才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条系得歪歪扭扭的玉带。 月白色的软绸上,银线绣的缠枝莲纹精致细腻,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淡香。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却挡不住里面桂花糕的甜香。 他拆开油纸,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带着清甜的桂花香,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似乎连腹部的剧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玉带,指腹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绣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 安安…… 第2章 影入侯府 入夏的风裹着潮湿的热气,漫过永宁侯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最终落在汀兰苑的青石板上。院角的兰草吸足了晨露,叶片上滚着晶莹的水珠,风过时,便簌簌落下,溅起细碎的凉意。 沈惜钰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卷泛黄的医书。十三岁的少女身形纤细,月白绣玉兰花的软缎褙子松松裹着身子,领口处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像上好的暖玉。 她的眉毛细长,眼尾天然带着一抹绯红,像是久病初愈时染上的薄晕,这便是京中人人称道的“病西施”——永宁侯府嫡长女,沈惜钰。 “小姐,刚温好的参茶。”贴身丫鬟青月端着描金白瓷碗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顺手将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拢到她肩头,“侯爷让人来传话,说给您寻的那位暗卫今日便到,让您在院里歇着,不必出去迎。” 沈惜钰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窗外新抽芽的翠竹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带着那卷讲“固本培元”的医书,都染上几分暖意。 “父亲倒是费心了。”她声音轻缓,带着病后的微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批注。 青月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忿:“哪有姑娘家院里常驻个外男的道理?说是暗卫,谁知道底细如何?万一……” “青月。”沈惜钰轻声打断她,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父亲自有考量。” 她何尝不知父亲的深意?这几年朝堂波谲云诡,大皇子与二皇子明争暗斗,父亲夹在中间如履薄冰。她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既是侯府的软肋,也可能成为别人拿捏的把柄。 寻个顶尖暗卫贴身护卫,不过是乱世中的自保罢了。只是这暗卫的来历实在神秘,父亲只说代号“影”,是从京中一位“大人物”处借来的,身手卓绝,其余便不肯多言。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很特别,落地时几乎听不见响动,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不似府里仆役的慌张,也不似寻常护卫的沉滞。青月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往软榻前站了站:“谁?”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逆光中走进一个男子。 他很高,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玄色劲装,布料是粗砺的棉布,却浆洗得干净挺括。长发用同色的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五官其实生得极好,眉骨高挺如刀削,鼻梁笔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让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澜,看人时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他就那样站在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如孤松,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鬼魅的收敛感,仿佛下一刻就能融入周遭的阴影里。 “奴才影,见过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两块寒铁在摩擦。 沈惜钰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这便是“影”?果然人如其名,周身都透着沉寂的气息。 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层极厚的茧子,不是握笔的文士所有,也不是做粗活的仆役能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着某种短刃留下的痕迹。 “起来吧。”她语气温和,眼尾的绯红因这声浅笑愈发明显,“青月,看茶。” 影却没动,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头微微低着:“奴才是暗卫,不必讲究这些。往后便在院外候命,小姐有任何吩咐,随时传唤。”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青月在一旁看得咋舌,这人不仅模样冷冰冰,性子竟也这般硬邦邦,连侯府嫡小姐的面子都不给。 沈惜钰却不恼,反而觉得有趣。她自小到大,见过太多因她的身份而阿谀奉承的人,也见过因她病弱而暗自轻视的人,像影这样全然无视她的身份、只专注于“护卫”本职的,倒是头一个。 她轻轻转动着腕间的玉镯,笑意浅淡:“既在我院里当差,总得知晓我的习性。青月,带他去看看院里的布置,尤其是西侧的暖阁,我常在那里看书。” 影这才缓缓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依旧垂着眼帘,对沈惜钰的笑容视若无睹:“谢小姐。” 青月不情不愿地领着他往外走,路过廊下时,故意放慢了脚步,想看看这人会不会主动搭话。 可影始终沉默着,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过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墙角的阴影里是否藏着暗器,房檐的横梁能否藏人,甚至廊柱上细微的裂纹是否能承重,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青月心里发毛,忍不住嘀咕:“看什么呢?我们汀兰苑干净得很,哪有什么好瞧的。” 影的视线最终落在廊顶那块雕花匾额上。匾额是前年侯夫人特意请名家题的“汀兰若水”,紫檀木质地厚重,边角却似乎有些松动,悬在离地面不过丈余的地方,正对着软榻所在的窗边。 “那匾额……”影忽然开口。 青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哦,那匾啊,前几天下大雨淋了水,榫卯处有点松。侯爷说过几日让木工房的人来修,怎么了?” 影没再说话,只是多看了那匾额两眼,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冷光。那不是自然松动的痕迹,榫卯衔接处有被人刻意撬动过的细微划痕,边缘的木刺还带着新鲜的断口。 两人回到正屋时,沈惜钰已经放下了医书,正由另一个小丫鬟春桃伺候着喝参茶。她小口啜饮着,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影站在门口,目光在她握着茶碗的手指上顿了顿。那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天,也是这样一双小手,颤抖着为他敷药,将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过来,声音细若蚊蚋:“你如果疼……那你就攥着我胳膊吧。” “影?”沈惜钰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看他,眼神清澈,带着点疑惑。 影猛地回神,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奴才失态。” 沈惜钰没追问,只是轻声道:“院里的情况你大致也清楚了。我身子弱,不爱出门,平日里多在屋里看书、练字,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奴才的职责是护卫小姐,不敢嫌麻烦。”影的声音依旧平淡。 沈惜钰指尖轻轻点着榻沿,忽然抬眼看向他:“看你的模样,比我大些吧?今年多大了?” 影身形微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垂着眼,低声道:“回小姐,二十。” “二十……”沈惜钰喃喃重复着,眼里泛起一点笑意,像落了星光,“比我大七岁呢。总叫你‘影’,倒显得生分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始终紧绷的侧脸上,忽然轻声提议:“不如我叫你‘影哥哥’吧?” “影哥哥”三个字落在耳里,像三颗裹着蜜的石子,猝不及防砸进晏修心底。他浑身一震,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五年前那个雨天,他没敢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如今以“影”的身份蛰伏在她身边,本以为早已将心绪藏得密不透风,却被这声带着稚气的“影哥哥”搅得方寸大乱。 他是当朝二皇子晏修,是在刀光剑影里舔血的人,是双手沾满戾气的“疯批”,怎配得上这样干净柔软的称呼? 可心底那点疯狂滋长的渴望,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他想让她这样叫他,想让这声“影哥哥”,只属于他一个人。 “小姐……”他声音微哑,想拒绝,却在对上她清澈的目光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沈惜钰见他不语,以为他是拘谨,便笑得更柔了些:“怎么?不喜欢吗?” “……不敢。”晏修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他能做的,只有顺从。 “那就这么定了。”沈惜钰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眉眼弯起,眼尾的绯红愈发动人,“影哥哥。” 这一声唤得轻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让晏修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垂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喉结滚动:“……奴才在。”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人在争执。青月皱起眉:“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她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料:“青月姐姐!木工房的张师傅让我先把修匾额的料子送来,他随后就到!” 沈惜钰闻言,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廊顶的匾额,若有所思。哪有刚说要修,就立刻送料子来的道理? 影的脸色却微不可查地变了。他刚才看得分明,那匾额的承重木栓已经被磨得只剩一丝,此刻若有人在匾额上方稍作动作,或是一阵强风,都可能让它瞬间坠落——而软榻上的沈惜钰,根本来不及躲闪。 “让开!”影忽然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 青月和那小厮都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影猛地拽到一边。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廊顶的匾额突然断裂,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朝着软榻的方向砸落! “小姐!”青月尖叫出声,吓得面无人色。 沈惜钰也愣住了。她病体虚弱,反应本就慢,此刻只觉得那沉重的匾额带着巨大的阴影压下来,心口一窒,竟忘了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影动了。 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站在门口的人已经挡在了软榻前。他抬起右臂,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托,正好托在匾额的边缘。 “砰!” 一声闷响,厚重的紫檀木匾额被稳稳地托在他臂弯里。他的手臂甚至没怎么晃动,仿佛托着的不是几十斤重的木头,而是一片羽毛。 整个汀兰苑瞬间陷入死寂,只有青月和春桃压抑的抽气声。 影缓缓将匾额放到地上,动作依旧沉稳。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捡起了一片落叶。 “小姐有没有吓着。”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沈惜钰坐在软榻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玄衣男子,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里面依旧没有情绪,却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像深潭底下涌动的暗流。 沈惜钰愣愣的摇了摇头,青月这才回过神来,冲过去扶着沈惜钰的胳膊,声音发颤:“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这、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的!” 春桃也跑过来,指着那小厮:“是不是你搞的鬼?刚送来料子,匾额就掉了!” 那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张师傅让我来的!” 影没理会他们的争执,只是目光扫过匾额断裂处,那里果然有一枚细小的银针,显然是有人用它来撬动榫卯,又故意留下一丝承重,等着某个时机让它“意外”坠落。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惜钰轻轻拍了拍青月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看向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多谢你,影哥哥。” 那句“影哥哥”自然地从唇边溢出,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 晏修的身体几不可闻地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这是奴才的本分。” “查。”沈惜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木工房的张师傅叫来,问问这匾额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月立刻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衣料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汀兰苑的丫鬟们看着他,眼神里早已没了最初的轻视,只剩下敬畏和好奇——这个叫影的暗卫,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惜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攥紧了衣角。她忽然觉得,父亲请来的这枚“影子”,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他那句平淡的“奴才影,见过小姐”,落在这刚刚平息的风波里,竟像是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廊下的风还在吹,带着兰草的清香。影微微侧过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软榻上的少女,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重新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五年了。 他终于再次站到了她身边。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哪怕是化作真正的影子,也要护她一世周全。而那句“影哥哥”,将是他潜伏生涯里,唯一的光,也是唯一的劫。 第3章 病榻初窥 匾额风波过后,汀兰苑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丝说不清的紧张。 廊下的石凳还留着那日慌乱中碰倒的痕迹,青石板缝里嵌着的木屑尚未清理干净,风一吹过,带着木头特有的涩味,混着廊边玉兰花瓣的清香,竟生出些说不出的滞涩来。 木工房的张师傅被青月半扶半押着过来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粗布褂子的袖子磨出了毛边,沾着些木屑和不明污渍。他一进正厅便“咚”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沉闷,听得人心里一揪。 “小、小姐饶命,真的是老朽糊涂,检修时没瞧仔细,才、才出了那档子事……”张师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磕头动作一颠一颠,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 沈惜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条月白的薄毯。她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帕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被她绞得皱成一团。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垂着眼,长睫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颌。 “张师傅起来说话吧,地上凉。”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青月,给张师傅搬个凳子。” 青月抿了抿唇,虽不情愿,还是转身去搬了张矮凳。张师傅哪里敢坐,依旧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念叨着“老朽该死”,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惜钰静静地听着,没打断他。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才又开口,语气依旧软软的:“您也别太急,父亲已经让人去查了,是哪里的问题,查清楚便好。” 她顿了顿,指尖松开帕子,抚平上面的褶皱,“只是这匾额关乎着园子的体面,若是真有疏漏,该修的修,该换的换,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小姐说得是!”张师傅连忙应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朽这就回去盯着,一定好好检修,绝不再出岔子!” 沈惜钰没再多说,只是对父亲派来的管事轻声道:“既然这样,就按规矩查吧,别委屈了人,也别漏了什么。” 说完,便由着青月扶着,慢慢起身回了内室。软榻上还留着她坐过的痕迹,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最后化作一点微弱的红光,像她方才没说出口的叹息。 许是方才站在廊下受了些惊,又沾了些潮气,当夜沈惜钰便发起热来。 起初只是觉得身上发沉,额头有些烫,她蜷在被子里,想着忍忍便过去了,可到了后半夜,头越来越晕,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疼。青月发现时,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嘴里喃喃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太医来诊脉时,眉头皱得很紧,手指搭在她腕上许久才松开,对守在一旁的青月说:“风寒入体,体虚之人最忌这个。得好生将养着,汤药按时喝,切不可再劳神,不然怕是要拖上许久。” 青月听得心惊,连忙点头应下,又吩咐小厨房炖了姜汤,守在床边一夜未眠。 这一病,便卧了整三日。 内室被收拾得愈发清净,软榻被挪到了窗边,正对着院里那株开得正好的海棠。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垫了三层软垫,周遭架起了挡风的纱帘,鹅黄色的纱幔垂下来,把外面的风都挡在了外面。 沈惜钰半倚在枕上,脸色比往日更白了几分,连眼尾那点惯有的绯红都淡得看不见了,只剩唇瓣透着点病中的干裂。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像停着两只疲倦的蝶。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窗棂上的缠枝纹发呆,眼神空落落的,没什么焦距。 案几上放着太医开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冒着淡淡的热气,药味飘过来,她便轻轻蹙一下眉,却从不说什么。 手里攥着的暖炉凉了,她也只是悄悄换个姿势,把凉透的暖炉抱在怀里,不会大声唤人。 青月和春桃轮流守着,煎药、递水、换帕子,忙得脚不沾地。药煎好了,青月便舀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帕子温了,春桃便轻轻搭在她额上,换下来的帕子能拧出半盆水。可即便这样,沈惜钰总觉得,这屋里除了她们,还有一道无形的影子。 尤其是在半梦半醒间。 她昏沉时,总感觉床前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玄色的衣袍,身形挺拔,像融进了帐子的阴影里,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怎么也掀不开。只能任由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安稳的沉静,像夏日里的树荫,把所有的烦躁都挡在了外面,直到她彻底沉入梦乡。 第四日午后,沈惜钰难得清醒了些。烧退了些,头也不那么晕了,只是身上还有些软。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还混着些院子里海棠花的甜香,倒不那么难闻了。 青月刚把熬好的汤药端进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白瓷碗沿还冒着热气。“小姐,该喝药了。” 青月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沈惜钰闻着那苦涩的味道,小脸微微皱了皱,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还是小口抿了一下。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阵涩意,她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呐:“放会儿吧,太烫了。” 青月知道她性子柔,从不会强求,只好把药碗放下:“那奴婢先去给您端点清粥来,垫垫肚子再喝药。” 沈惜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她目送青月出去,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一声两声,清脆得很。 她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目光轻轻动了动。碗沿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碗身的花纹,像一团小小的云雾。 方才那道影子,又出现了。 就在帐子的缝隙处,一道玄色的衣料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可沈惜钰知道,那不是错觉。 这几日,无论她醒着还是睡着,那人总在暗处守着,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让人心安。她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想过要知道,只是觉得有这么个人在,连汤药的苦涩似乎都淡了些。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刚碰到药碗的边缘,就被烫得缩了缩手。或许是没坐稳,或许是真的没拿稳,手腕一斜—— “哐当!” 药碗应声落地,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碎片散落开来,有些甚至弹到了纱帘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 几乎就在声响传出的同时,一道黑影从帐后闪出,快得像一道风。 沈惜钰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原本要砸在锦褥上的药碗碎片,已经被稳稳地托在了他手里。 是影。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捏着碎片,另一手拿着块干净的帕子,正细细擦拭着溅到榻边的药汁。 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指尖刻意避开了散落的药渍,更没有碰到她的衣袍,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生怕惊扰了似的。 “属下失职。”他低着头,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沈惜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懵懂的歉意:“不关你的事。”声音软软的,带着病后的沙哑,“是我自己没拿稳。” 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又取来干净的布巾,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着地上的药渍。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布巾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连青砖缝里的药汁都没放过。 沈惜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股沉稳的劲儿。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开口:“影哥哥,你总是这样,在暗处看着我吗?” 影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擦拭着地面,声音低沉:“护主本分。” “本分?”沈惜钰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带着点不解,“可你的本分,未免也太尽心了些。” 这几日,她虽昏沉,却也隐约记得,夜里她咳嗽得厉害,刚想挣扎着坐起来,就感觉有人把一个温热的水袋放在了她心口,又轻轻给她拍着背; 她翻身时,被子滑到了腰际,总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把被子拉上来,掖好边角;甚至有一次,她梦魇惊醒,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就听见帐外传来极轻的呼吸声,像有人在陪着她,让她不必害怕。 这些事,青月和春桃都不知道,她们夜里守在外间,只有她自己清楚,帐子后面总像有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影已经擦完了地,站起身,将布巾和碎片都收在托盘里,依旧低着头:“小姐好生歇息,奴才再去让人煎一碗药来。” “不必了。”沈惜钰轻轻叫住他,声音软软的,“我现在不想喝。” 影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说话,就那样立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布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倒显得不那么冷硬了。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没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人站在那里,就让人心里踏实。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你过来些。” 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上前两步,停在离榻边一步远的地方,依旧低着头,等着她的吩咐。 沈惜钰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忽然想起青月早上说的话,便随口问道:“青月说,你是父亲从一位大人物那里借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位大人物,是谁呀?” 影沉默了片刻,才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前来护卫小姐。” 又是这样,一问三不知。沈惜钰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本就不是爱探究的性子,既然他不愿说,便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何必追根究底呢。 就在这时,青月端着清粥进来了,看到地上收拾干净的痕迹,愣了一下:“小姐,药碗……” “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沈惜钰连忙解释,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歉意,“影哥哥已经收拾好了。” 青月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影,脸色微微一沉。她总觉得这个暗卫阴沉沉的,不像好人,可小姐却对他很是信任,还一口一个“影哥哥”地叫着,让她心里很是不安。 但看着沈惜钰病弱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放下粥碗时,故意把碗底磕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奴婢再去让小厨房重新煎一碗药来。”青月说着,语气不太好地瞥了影一眼。 “去吧。”沈惜钰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拿起调羹,小口小口地舀着粥。 粥熬得很软糯,带着淡淡的米香,她吃了两口,觉得胃里舒服了些,便又舀了一勺,递到嘴边时,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影,“影哥哥,你也吃点吗?” 影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属下不饿。” 沈惜钰也不勉强,自己慢慢吃着。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点血色,像枝头刚绽开的花苞,带着点怯生生的美。 影趁着青月出去的功夫,又退回了帐后,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墨,悄无声息。 沈惜钰喝着粥,眼角的余光偶尔会瞟向帐后,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心里想着,有个人这样守着,好像也不错。 一碗粥快吃完时,她觉得有些乏了,便放下调羹,靠回枕上。青月还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纱帘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像蒙上了一层滤镜。沈惜钰喝了半碗粥,又觉得有些困倦,便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在为她掖被角。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腕。 那触感很凉,带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却又异常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 沈惜钰没有睁眼,意识还陷在半梦半醒的朦胧里,只是顺从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声音像含着水:“影哥哥,你说,人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帐后的影子僵了一下,许久没有动静。 沈惜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眼皮越来越沉,快要再次睡过去时,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或许是怕……被人看清了真面目吧。” 沈惜钰没太听懂,只是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像被风吹过的琴弦,带着点让人安心的调子。 她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伴着帐后那道沉默的目光,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是暖暖的阳光,院子里的海棠开得热热闹闹,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半个没吃完的海棠糕,身边好像有个人,一直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像一道不会消失的影子。 第4章 廊下纱帘 天色刚蒙蒙亮,汀兰苑的窗棂便透进了一丝微光。沈惜钰醒时,帐外正传来青月轻手轻脚扫地的声音,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温柔的晨曲。 她赖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日头爬上窗棂,才慢慢坐起身,由着春桃替她披上件月白的夹袄。 “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 春桃替她梳着头发,铜镜里映出沈惜钰清瘦的脸庞,眼尾那抹绯红虽淡,却比前几日鲜活了些,“太医说您再养几日,便能去书房坐坐了。” 沈惜钰对着镜子浅浅一笑,指尖抚过镜沿的缠枝纹:“总算能离了这软榻,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了。” 梳洗妥当,青月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粥,她小口喝着,目光落在窗外。 廊下的海棠花谢了些,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影就站在花树底下,玄色的身影与浓绿的枝叶融在一起,只有风吹过时,才能看见他衣袍微动的边角。 这几日他总在那里,不远不近,像一道沉默的景致。沈惜钰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觉得有他在,连院子里的风都温柔了些。 吃过早饭,她果然去了书房。书房在汀兰苑的西侧,不大,却收拾得雅致。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铺着厚厚的毡垫,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沈惜钰走到桌前,拿起一支兼毫笔,指尖刚碰到笔杆,就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青月说:“把那本带‘青’字的字帖取来。” 青月应着去了,春桃则在一旁研墨,看着沈惜钰铺开宣纸,手腕轻悬,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娟秀的“青”字。 墨色饱满,笔画间却带着几分病后的虚浮,不像往日那般沉稳。 “小姐当真是喜欢‘青’字。”春桃看着纸上的字,忍不住打趣,“连字帖都专挑带‘青’字的,前些日子绣帕子,也选了青碧色的线。” 沈惜钰勾了勾嘴角,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青色不刺眼,还养目,我很喜欢。”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又补充道,“你看这院子里的竹,廊边的兰,都是青郁郁的,看着就让人心里静。” 春桃这才注意到,沈惜钰今日穿的褙子也是青蓝色的,像雨后初晴的天,衬得她愈发清雅。 “可不是嘛,”春桃弯了弯眼尾,“小姐穿这颜色最好看,比那些大红大紫的素净多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的屏风后,影正倚在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刃。 沈惜钰的声音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心尖,那句“青色不刺眼,还养目”,被他悄悄记在了心里。他想起她衣柜里那些青蓝、豆青、石青的衣料,想起她案头那盆常青的文竹,原来她这样喜欢青色。 沈惜钰写了一会儿,手腕便有些酸了。她放下笔,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轻轻叹了口气。春桃连忙递上杯温水:“小姐歇会儿吧,您身子刚好,别累着。” 她点点头,走到窗边透气。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纱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 影还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像极了院里的竹,沉默,却有韧劲。 “春桃,秋月,陪我去廊上走走吧。”她转身道。 春桃和秋月连忙应着,取来件青色素面的披风,搭在她肩上。三人慢慢走到廊下,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些秋日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 “小姐,今日风有些大,一会儿便回屋吧。”秋月拢了拢她的披风,语气里带着担忧,“您前几日才发过热,可不能再着凉了。” 沈惜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望着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是不是快立秋了?”她忽然问。 “是啊小姐,再过几日就是立秋了。”春桃接口道,“一入秋,天就凉得快了,您一到秋天就容易染风寒,往后尽量还是不要出门了,闷了就在院里走走。” 沈惜钰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垂眸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春桃,你知道我的性格,反正迟早会染。”她的身子就是这样,入秋必犯咳嗽,开春总爱犯晕,躲是躲不过的。 春桃还想劝,却被她眼神里的淡然堵住了话头。自家小姐就是这样,看似温顺,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认命。 三人在廊上慢慢走着,沈惜钰偶尔停下,看看廊边新开的秋菊,或是拾起一片飘落的槐叶。 影始终跟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道移动的影子,不说话,却让人安心。 走了一会儿,沈惜钰觉得有些乏了,便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秋月连忙从屋里取来个软垫,垫在她身下。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飞,春桃伸手替她别好,又道:“小姐,回去吧,风更凉了。” 她点点头,刚要起身,就看见影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竹篮,递给春桃。 春桃愣了一下,接过篮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用青纸包着的蜜饯,有青梅的,有青杏的,都是沈惜钰爱吃的。 “这是……”春桃看向影。 影低着头,声音平淡:“方才在府外看到,想着小姐或许爱吃。” 沈惜钰坐在石凳上,望着那篮蜜饯,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暗卫的月钱微薄,这些蜜饯虽不贵重,却也不是他该买的。 “多谢你。”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影没说话,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又退回了树后。 回到屋里,沈惜钰靠在软榻上,春桃把蜜饯倒在碟子里,递到她面前:“小姐尝尝,这青梅的看着就酸。” 她捏起一颗青梅蜜饯,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药味。“味道不错。” 她含着蜜饯,含糊地说。 春桃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还是影大哥细心,知道您不爱吃药,特意买了蜜饯。” 她顿了顿,又撇撇嘴,“就是性子太冷了,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沈惜钰没接话,只是慢慢嚼着蜜饯。她想起影递篮子时,指尖那层厚厚的茧,想起他站在树后时,被风吹起的衣袍边角,忽然觉得,这块“石头”,或许也没那么冷。 傍晚时分,天阴了下来,风也更凉了。沈惜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想着,明日怕是要更冷些。 夜里,她果然被冻醒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惜钰裹紧了被子,却还是觉得冷,连带着咳嗽也犯了,一声声,咳得她胸口发疼。 青月听到动静,连忙点灯进来,端来杯温水:“小姐,您又咳嗽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她摆摆手,喝了口温水,缓了缓气道:“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 青月没办法,只好取来个暖炉,塞进她被窝里,又守在床边,直到她呼吸平稳了,才悄悄退出去。 沈惜钰抱着暖炉,却没了睡意。她知道,帐外的影一定又醒着,像前几夜一样,听着她的咳嗽声,一夜无眠。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站在帐外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担忧。 雨还在下,滴落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惜钰望着帐顶的流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这个叫影的暗卫,像一场无声的雨,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她的生活,让她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开始依赖这份沉默的守护。 第二日一早,雨停了。天空被洗得湛蓝,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带着淡淡的暖意。 沈惜钰醒来时,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青月替她穿衣时,她忽然觉得外面似乎没那么冷了,连空气里的风都带着点温和的味道。 “今日倒不怎么冷。”她随口道。 “许是雨停了的缘故吧。”青月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小姐要不要去廊上走走?今日阳光好。” 她点点头,由着青月扶着,慢慢走出屋门。 刚走到廊下,沈惜钰就愣住了。 只见整条廊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排青色的挡风纱帘。 纱帘是上好的杭绸,青得像雨后的竹,轻薄通透,风一吹过,便轻轻晃动,像一片流动的青云。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地上,变成淡淡的青影,温柔得不像话。 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廊下的石桌上。石桌下竟然还放着一个暖炉,铜制的,擦得锃亮,摸着还有点温度,像是刚刚放到那里的。 沈惜钰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从石桌下拿起暖炉。炉身温热,驱散了她指尖的凉意。她转头,看向站在海棠树下的影,他依旧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纱帘和暖炉,是谁放的?”她问守在廊角的小丫鬟。 小丫鬟连忙上前回话:“回小姐,是影大哥一早吩咐的。他说今日风大,特意让人从库房取了青色的纱帘挂上,还让小厨房烧了暖炉,说您怕冷。” 小丫鬟顿了顿,又补充道:“影大哥还特意交代,纱帘一定要青色的,说是……说是小姐前日在书房写字时提过,喜欢青色。” 沈惜钰握着暖炉的手微微一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又有些发慌。 她想起前日在书房说的话,想起春桃随口的打趣,原来他都听见了,还记在了心里。这排青色的纱帘,这个温热的暖炉,都是他无声的心意。 可他是暗卫,是父亲请来的护卫,这样的用心,是不是太过了? 沈惜钰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流动的青纱帘,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暖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里,可她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收到了一份太过贵重的礼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影还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她。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风穿过纱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沈惜钰抱紧了怀里的暖炉,第一次觉得,这秋日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第5章 蜜饯 沈惜钰抱着暖炉在廊下立了许久,直到青月第三次来催,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脚步。指尖残留着暖炉的余温,目光扫过廊上飘动的青纱帘,又不自觉地飘向海棠树下 —— 影依旧站在那里,玄色衣袍与青枝绿叶相融,只是今日腰间似乎多了个不起眼的青布囊,想来是装了那日她缝的护膝。 “小姐,向家小姐一早便派人来传话,说今日向府的秋菊开得正好,请您过去赏玩呢。” 春桃捧着一件豆青色的披风进来,顺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您身子刚好,出去走走也好,总在院里待着也闷得慌。” 沈惜钰指尖摩挲着暖炉边缘的缠枝纹,想起向夕那活泼的性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也好,许久没见阿夕了,正好去瞧瞧她。” 梳洗妥当后,沈惜钰换上那件豆青色披风,领口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是她前几日亲手绣的。 青月替她系好披风带子,又递来一个暖手的汤婆子:“小姐,外面风还是凉,您拿着这个,别冻着了。” 马车缓缓驶出永宁侯府,沈惜钰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卖糖画的小贩吆喝着经过,声音清脆,带着几分烟火气。 “小姐,您看,前面就是向府了。” 车夫的声音传来。 沈惜钰抬头望去,只见向府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正是向夕。 她看见马车,立刻笑着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沈惜钰的手:“安安!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向夕的手暖暖的,带着几分活泼的力道。沈惜钰被她拉着,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阿夕,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些。” “还说我呢,你才是,脸色刚好看些,可别再累着了。” 向夕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里走,“快跟我来,我家后院的‘墨菊’开了,还有几株罕见的‘青霜菊’,你肯定喜欢。” 向府的后院打理得十分雅致,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便出现一片菊园。 各色菊花竞相开放,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白的像雪,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那几株青霜菊 —— 花瓣呈淡青色,边缘泛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宛如月下青竹,清雅脱俗。 “怎么样,好看吧?” 向夕得意地挑眉,伸手摘下一朵青霜菊,别在沈惜钰的发间,“我就知道你喜欢青色,特意让人留着的。” 沈惜钰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菊花,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菊香,笑着说:“确实好看,多谢阿夕。” 两人在菊园里的石桌旁坐下,丫鬟端来一壶温热的菊花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向夕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含糊地说:“安安,你听说了吗?前日大皇子府举办的赏菊宴,闹出了不小的笑话呢。” 沈惜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哦?什么笑话?” “还不是沈悠宁嘛,” 向夕放下桂花糕,压低声音,“她为了讨好大皇子,特意学了支舞,结果跳舞的时候裙摆被勾住,摔了个正着,当场就哭了,丢死人了!” 沈惜钰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沈悠宁是她的姐姐,却总因嫉妒处处针对她。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觉得有些无奈:“姐姐也是太心急了。” “心急也不能这么丢人啊,” 向夕撇撇嘴,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还有个事,你哥哥沈贺清前日去书院,遇到了三皇子晏岑,两人还切磋了书法呢,听说三皇子对他赞不绝口呢!” 提到沈贺清,沈惜钰的眼神柔和了些:“哥哥的书法本就不错,能得到三皇子的认可,也是他的本事。” “何止是不错啊,” 向夕脸颊微红,声音也低了些,“我前日偷偷见过你哥哥写字,那字写得,比书院里的先生还好呢。” 沈惜钰看着向夕微红的脸颊,心里了然。 向夕与哥哥沈贺清互相喜欢,只是两人都碍于身份,没有挑明。她笑着打趣:“既然这么喜欢,不如我替你跟哥哥说说?” “哎呀,安安你别取笑我了!” 向夕羞得满脸通红,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府里那个暗卫‘影’,最近怎么样?我听我爹说,他身手极好,前几日还击退了几个潜入侯府的刺客呢。” 提到影,沈惜钰的心莫名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他…… 还好,每日都在院里守着。” “我看他对你倒是上心,” 向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上次你生病,我去看你,远远地看见他站在你院外,一夜没动,眼神里的担忧,可不是普通暗卫对主子该有的。” 沈惜钰垂眸看着茶杯里的菊花,水面泛起细小的涟漪,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他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忍不住想起昨日廊下的青纱帘、石桌下的暖炉,还有今日发间的青霜菊 —— 若只是尽忠职守,他为何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喜好? 两人又聊了些京城的八卦,从五公主晏宁汐与裴厌恒的趣事,到庄望远被沈梦纠缠的糗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向夕留沈惜钰用了午膳,才依依不舍地送她离开。 回到永宁侯府时,已是未时。沈惜钰刚走进汀兰苑,就看见青月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过来:“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才能有效。” 沈惜钰看着那碗汤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药是太医特意为她调理身体开的,药效虽好,却苦得厉害。她接过药碗,凑近鼻尖闻了闻,苦涩的味道直冲鼻腔,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小姐,快喝吧,凉了就没用了。” 春桃在一旁劝道。 沈惜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仰头就要喝。就在这时,影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碟,递给春桃:“先把这个给小姐。” 春桃接过碟子里,只见里面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桂花蜜饯,金黄的蜜饯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是……” 沈惜钰疑惑地看向影。 影低着头,声音依旧平淡:“听太医说小姐怕苦,特意让人买的。” 说完,便转身退到了海棠树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沈惜钰捏起一颗桂花蜜饯,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瞬间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药味。 她惊讶地看着手里的蜜饯,这桂花蜜饯她只在去年吃过一次,是城南 “蜜香居” 的招牌,据说每月只卖三日,且需提前预定,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她转头看向廊角的管事嬷嬷,疑惑地问:“这蜜饯是从哪里来的?” 管事嬷嬷连忙上前回话:“回小姐,这是影护卫托人从城南‘蜜香居’买的。他前日就特意吩咐小的去预定,说今日小姐喝药,正好用得上。” 沈惜钰捏着蜜饯的手微微一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是一个暗卫,为何要为她费这么多心思? 还有,他怎么知道她喜欢 “蜜香居” 的桂花蜜饯?她记得自己只在去年随口提过一次,连春桃都忘了,他却记在了心里。 “小姐,快喝药吧,不然真的凉了。” 春桃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沈惜钰定了定神,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这次有了桂花蜜饯的甜味打底,苦涩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难忍受了。 她放下药碗,看向海棠树下的影,他依旧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背影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 傍晚时分,天又开始阴了下来。沈惜钰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颗桂花蜜饯,心里思绪万千。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偶然的午后,她在假山后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少年眼神警惕,却在她递过水和食物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时她还小,只觉得这个少年很可怜,可她却不知道五年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小姐,该歇息了。” 青月走进来,轻声提醒。 沈惜钰点点头,将蜜饯放回碟子里。她走到床边,躺下后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轻轻吹着,卷起廊上的青纱帘,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知道,影一定还在海棠树下守着,像前几日一样,一夜无眠。 她想起他递蜜饯时指尖的厚茧,想起他站在树后时被风吹起的衣袍边角,想起他为她挂的青纱帘、准备的暖炉……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里闪过,让她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这个叫影的暗卫,就像一道沉默的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她灰暗的生活。她开始依赖他的守护,习惯他的存在,甚至…… 开始好奇他的过往。 她不知道这份依赖会带来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如此特殊,但她知道,从他为她挂上那排青纱帘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沈惜钰望着帐顶的流苏,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试着多了解他一点。 哪怕他只是一个暗卫,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身份的鸿沟,她也想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 夜渐渐深了,沈惜钰终于沉沉睡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影依旧站在海棠树下,望着她的卧房,眼神里带着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偏执。 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囊,里面装着她缝的护膝,指尖轻轻摩挲着,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她动心,不该为她费这么多心思。他是二皇子晏修,是潜伏在她身边的暗卫,他的使命是保护她,而不是让她陷入危险的情感漩涡。 可每当看到她因病痛皱起的眉头,看到她因一点小事露出的笑容,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五年前,她是救他于危难的 “小仙子”;五年后,她是他唯一的光。为了她,他可以放弃皇子的身份,可以忍受暗卫的枯燥生活,甚至可以与整个皇室为敌。 只要她能好好的,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愿意。 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影抬头望向天空,在心里默默许下承诺: 惜钰,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最好是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