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春雨无尽》 第1章 裴曦灵 天启十九年夏,巫都落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像是要淹没一切。 安灵海雪封三月,天地寂寥。 天启十九年秋,海雾起,灵皇入海。 七日后,雾消,安灵海动。 ………… “叽!”浓雾散去,巨大的黑影消失,一只巴掌大小的五彩醒狮圆滚滚地从半空翻下,飞快蹿到裴曦灵脚边,仰头打了个小喷嚏。 黑红虎纹面具被揭开,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庞显露出来。 五官淡极生艳,细眉长而凌厉,一双单薄的眼里仿佛映着清水明月,两颗鲜红的眼下痣不慎明显。唇角带着微微弧度,似笑非笑。 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上一些,身姿舒展,势若雪松。略微泛黄的厚重白毛滚边青黑祭服压在她身上,像是巍峨苍山负了雪。 只见得—— 眉目清浅,神若静瓷。 两珠神女泪,一心观自在。 腕间的善念红线与恶念黑线渐渐平复跳动,裴曦灵将手收回宽大的袖中,留下几根素白的指节搭在袖口。 她勾手打开瓷瓶,仰头喝下巫血。心口的空荡被重新填满,也代表着她重新被填满的生机。 她就要死了。 巫血是她的吊命药。 这是个秘密。 她咳出几口热气,云肩上的细雪随着动作滑落。她闭了闭眼,平复心绪。 一人一兽缓行雪中,顷刻间便从湖心亭到了白沙岸边。 “灵皇大人。”静候在岸边的巫祝们拱手行礼。为首的日三千脸上扣着一张厚重的方相氏鬼面,他微微抬头,少年声音清朗,语调沉稳:“灵皇大人,妖族大护法相柳半路用秘术逃跑,我们只撕了半块魂魄带回来,已经压进往生水牢了。” 裴曦灵压了下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嗯。” “但是,”方相氏压低了身子,“他想和您谈谈。” 裴曦灵想了想,点头:“走吧。” 往生水牢坐落于神树建木的内部。川水回溯向上形成倒流瀑布,水链锁着候审的囚徒,避免被冲向建木内部的混沌时空。 相柳的头尾都被锁着,任由灵川水带着自己起伏摇摆。水链哗哗,相柳离开水面,往下落了些:“灵皇,别来无恙。” 裴曦灵背手立在他面前,点头回应。 相柳嗤了一声:“还是如此无趣。灵皇,又抓我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砍了我四个脑袋吗?还没罚够?” 裴曦灵的声音平静,带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你滥杀无辜,罪孽深重,本就该带回巫都受审处罚。” 相柳听得就想笑:“谁的权杖上不沾血?你装什么清高?真要说起来,你一个审判者,手上的血可是最多的。” 水链缓缓收紧,青蛇虚影因灵魂疼痛而不断颤抖,裴曦灵浮水而立:“相柳,认罪,收手。” 平稳的水声被打乱,被锁着的身躯剧烈挣扎着,水链绞进他的魂魄,捆出深深勒痕,被铰碎的魂魄变成青色灵液散进水里,化成灵力流向建木的根。 相柳疼得上气不接下气,灵川水炼成的水链寒凉侵魂,正不断冻结着他的魂魄。 “裴曦灵!我是妖族的新王,你怎么敢对我动手!”水汽不断蔓延,已经冻结了他的尾,正逐渐蔓延向他的心口。 水汽停下了脚步。 半搭在袖内的指尖正被红线□□,裴曦灵唇角笑意不变:“处置一位还没继位的护法 ,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相柳疼得眼前发黑,小声但清晰地“呸”了一声。 相柳垂着脑袋,半天才把气喘匀:“你放我出去,我要回去平复战乱。” 还真是贼喊捉贼,满嘴谎言。 裴曦灵向来最烦这种:“相柳,你杀戮太重,也不是妖族王血,起兵夺权没有意义。” 相柳重重喘了口气,眼底烦躁复现。 五个脑袋此起彼伏地吐着信子,他不甘道:“让我上位,我能给这妖族换一片和平的新天地,不好吗?” 相柳绕着裴曦灵慢慢转着头:“灵皇,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你难道不想让它换上新的秩序吗?待我接管了妖族,族内将不再有内乱,这难道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吗?” 裴曦灵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死蛇。 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巫祝快速耳语,随后迅步退开:“妖族在封新王,是相柳。” 裴曦灵放下背着的手,纤长眼尾因下垂而拉成一把锋利的刀:“声东击西,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相柳,权势就这么重要吗?” “不重要吗?”青绿蛇头晃了晃,“裴曦灵,你巫族血脉特殊,司律掌刑自是轻松;而我们这些莽夫,若无权势,谁会听我们说话?听我一句,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裴曦灵叹出一口气,手侧命线如天雷般游走:“相柳,不要执迷不悟。” 相柳身形一阵扭曲,青色身影迅速缩小凝实,滑离原位,只留下一层淡淡的青皮被水链锁着。他的眼里满是疯狂和得意:“来不及了,裴曦灵,我已成王,难道你还能对一界之主动手不成?” 命线轰击到水面,发出整耳欲聋的响声。线网越来越密,相柳眼里闪过怨毒,咬牙再褪去一层皮,彻底缩小成一条蚯蚓。 裴曦灵跟在他身后,借着闪动的命线不断跃近。她侧身躲过剥落的蛇鳞,裹上巫力,化成锋利的刀片,反手甩给相柳。 相柳的身形被拉长到极致,从针孔般的网眼里飞蹿而过:“你还真是不客气。” 他一个翻身躲过直冲七寸的蛇鳞,不但不远离,反而凑到她的耳边。琉璃瞳和青蛇眸擦眼而过,相柳突然笑了一下,短暂且快速道: “做个交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心在哪儿吗?” 裴曦灵危险地眯起眼睛,她停下脚,命线攻势有所减弱: “谁告诉你的?” 此妖,是个祸患。 虽然她没了心,随时会死,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用她的命要挟她。 相柳松了口气,道:“我不但知道它在哪儿,而且,我还能带你去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得古怪。 裴曦灵定定看着他,一时之间没有动。 成了。 相柳咧开嘴,青绿蛇瞳光芒大盛,一鼓作气,弓身冲向牢口: “裴曦灵,合作愉快。” 方相氏:“!!!” 命线越来越少,青蛇越飞越快,眼看就要彻底逃出水牢,五个飞舞着的脑袋都透露着自由的快乐。 方相氏快步走到裴曦灵身后,忧心道:“灵皇大人,相柳……” 方相氏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无法继续。 青弓蛇影疯狂游曳,最终还是没能逃出这黑红倒杯。 铺天盖地的黑红命线冲天而起,瞬间穿透相柳的每一块蛇鳞,将其架在空中。 灵川水沿着命线冻结而上,像是正在蓬勃生长的树。 裴曦灵凛若冰霜的声音响彻水牢:“死性不改。” “裴,曦,灵!你出尔反尔!你不要命了吗?”相柳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拼力挣扎,青鳞快速剥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命线越扎越牢,甚至有隐隐在他另一半魂魄上显现的势头。 这女人杀不了他,铁了心要整他。 到底是谁在声东击西、拖延时间!这婆娘心真脏!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巫都,明显是安灵海的方向。在场的所有人都明显呆住了。相柳最先回神,脸上是挡不住的笑。他的身型开始快速膨胀,眨眼就要自爆。 “嘭!” 但是裴曦灵比他更快! 她眼中闪着寒光,裴曦灵十指收紧,侧身带动命线快速收绞,青色虚影碎成千万块,落入水牢的川海里。 不过短短一瞬,相柳连震惊都来不及上脸,牢内的半块魂魄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渣。 清透的川水溅起水花,很快又恢复平静。相柳的残魂化成青色灵液,为建木的根镀上一层生命的荧光。 黑红命线缓缓褪去,灵川水结的冰逐渐碎裂。 “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审讯被打断,裴曦灵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她伸手抓住传讯的灵鸟羽,眼中压着风暴:“去安灵海。” 第2章 季暄和 安灵海很安静,只有终日如一的卷涛声,以及灵风带动白沙翻滚的细小噪音。雪还未彻底化去,在白沙岸边覆着薄薄一层。 皂靴踩上冰渣的碎裂声由远及近,先一步候在岸边的巫祝们低下头:“灵皇大人,方相氏大人。” 见安灵海没有什么变化,裴曦灵眼里的汹涌止住了不少。她“嗯”了一声:“如何?” 巫祝:“有一只妖闯进了安灵海,被湖心亭丢了出来。” 天地间静了一瞬,众人的头更低了。 又是妖族,可真巧啊。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裴曦灵眉目低垂,掩去眼底的疲惫:“谁?” 巫祝们让开身,露出地上奄奄一息的一只龙崽子:“是妖族少主,应龙季暄和。” 安灵海的风忽然大了些,海浪边缘泛起荧荧蓝光,地上的海映着天上的河,裹挟着星屑涌向岸边,朝着裴曦灵涌去。 裴曦灵移开一只脚,避免安灵海沾上衣底的蛇血:“湖心亭赶出来的?” 巫祝:“是。我们听到声响便赶了过来,到岸边时就看到湖心亭的檐下铃在震动,随后妖族少主就被击飞到了这。” 裴曦灵的情绪收敛地很快,此刻已经全然不见刚才的杀伐之像。她点点头:“三千,你怎么看?” 方相氏甩了甩头发,伸手揭开面具,露出日三千这个人原本的脸:“大人,这小子可是在妖都出了名的桀骜好战,每次妖族出征,战功最高的都是他,而且,”他嘴角扭曲了一下,“听说他很讨厌巫族,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总而言之,这种妖,进巫都都难,更别说进安灵海了。” 巫族圣地安灵海,对外最大的作用,就是驱逐任何对巫族人,以及巫都不利的人和事。 所以这龙崽子不应该平安无事进入安灵海。 龙崽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黑色锦衣破破烂烂,带着大块大块连成片的血污;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整张脸被头发糊得彻底。 日三千看向裴曦灵:“大人,这季暄和,该不会是来救相柳的吧?” 不知为何,裴曦灵心口的巫血有些躁动,她压下心底的鼓噪:“把命吊着,带回去,押进水牢。” 逆流瀑布鼓起一个水泡,水链自动锁上季暄和的脚腕、手腕和喉咙。 日三千带了把椅子进来,裴曦灵叠腿坐下,其他人留在外面。水泡上飘至建木内部,逐渐淡出众人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浮牢内的那道最微弱的呼吸乱了片刻,四肢抽动带出几声哗哗链响。 季暄和醒了。 裴曦灵看着跪在地上的龙崽子,道:“季暄和,一族王室或重臣不得擅自进入他族领地,你带过兵,涉过政,应当知晓违反此条律令的后果。” 浮牢里静悄悄,呼吸声又规律了起来。 裴曦灵瘦削挺拔的身体裹在水青长衫里,戴着白玉臂环的胳膊从散开的水袖里支到黑沉沉的椅臂上,头顶的白莲玉冠光洁,一如她的面容。 裴曦灵:“我在审讯的时候很有耐心,你可以选择耗在这。”她定着神,一瞬不瞬盯着季暄和,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动作。 季暄和依旧一动不动。 裴曦灵的指头在扶手上点了点,发出两声沉闷的敲击声:“巫族吊命的药再好,也只能吊你一时的命。你既然拼命来了巫都,便是还想活命,又何苦在这浪费时间。”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就要死了。” 灵川水凝成的水链可以阻止囚犯伤口的愈合,裴曦灵并未让人处理季暄和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最可怖的就是他大腿和背后的两处刀伤,深可见骨。 吊了这么久,季暄和的血早就流了一地,裴曦灵抬手,水链将他向上拉高了些。 水链锁着季暄和的喉,将他的脸带了起来。锁链顶着他的下颚,逼迫他抬起脸。 妖文褪去不少,他的五官也清晰了起来。 浓眉长睫,眼窝深邃,眼尾带钩,卧蚕因发怒而鼓起,是一双很标准的狗狗眼;唇角锋利,唇面带血,正邪肆地勾着,如同即将捕获猎物般带着兴味;面容惨白,带着一股鬼味儿。 好生奇特的面相。裴曦灵眼底来了笑,生出几分兴趣。 凸起的喉结被锁链粗暴地磨破了皮,命门被卡着,季暄和的眼里闪着凶光,眼底发红,像是一条疯狼,此刻正恶狠狠地盯向她:“裴、曦、灵!”沾满鲜血的獠牙紧咬着彼此,牙尖白森森的,充斥着野蛮与侵略。 裴曦灵见多了这种眼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季暄和的嘴又闭上了。他直勾勾盯着裴曦灵,眼里是裴曦灵看不懂的笑意。 带着点怨恨,带着些愤怒,还有些不甘。 倔骨头,我跟你耗。 裴曦灵对上那双金灿灿地近乎妖异的眼睛,唇角笑意不变。白皙长指一转,手边转出一壶茶。她嘴角的弧度高了些,慢悠悠地给自己斟茶。 清透的茶汤落入青玉盏中,转出小小的旋儿,映出盈盈的眼儿。她眉眼低垂,收气敛神,专注地撇着茶沫。 白小而薄透的茶泡贴上青玉盖,盖上的莲染了热,迸发出灼灼生机。她的指尖抚过绽开的莲,带出几分沉静。 茶汤干净了,她执盏低闻,杯在唇边,却又不喝。 片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递盏: “季暄和,流了这么多血,渴么?” 季暄和皱着眉,闻言脑袋向后移了一点。 茶盏又往前伸了一下。 季暄和额头跳出两条青筋,他咧开嘴,呸出一口脏血,精准落在她干净的白皮长靴上。 茶盏停在他面前。 季暄和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 裴曦灵直接泼了上去,她也皮笑肉不笑:“不喝算了。” 季暄和作为妖族少主,身受王恩,军功等身,在妖族战场与政场中厮杀多年,自然见识不少;可是对于应龙一族,这种与天同寿的大妖来说,须臾几十年,他却还是个少年心性。 少年傲骨铮铮,此时若是不锻造好,只会留出一身反骨。 这可巧了,裴曦灵死气沉沉的日子里,最爱的就是收拾这种反骨与桀骜。 裴曦灵收回茶盏,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声音辨不出喜怒:“你一来便打断了相柳的审讯,给我巫都添了不少麻烦。这要论起来,你可不止擅入他族一个罪名,还要罚一个妨碍审案的名头。”擦完手的帕子沾了水渍,带着茶香,被她折成了一条小龙。 小龙入了浮牢水墙,摇身一变活了过来,欢快地游着。 “还是说,你果真是来帮相柳的?”她摩挲着指尖的红线,“旧将换新王,你对他表忠心倒是快得很,白王知道你这样大逆不道吗?” 茶汤顺着他的头发滴滴往下,不知是哪个字眼触怒了他,季暄和抬起头眼底泛着水光,他捏紧了拳,骨节咔哒作响:“闭嘴!” 小龙在她身后玩得欢快,时不时发出“叽叽”笑声,在严肃空寂的水牢里异常清晰。 裴曦灵:“哦,忘记了,你俩是政敌。” 裴曦灵站了起来,拍了拍压皱的袖尾。白皮长靴踩进他的血里,发出粘腻的啪嗒声。 嘭! 白靴一闪而过,踹上他的脸,将他踹翻在地。 “那你来救相柳做什么?鬼族与你们交好,你怎么不去鬼族?”她侧着脸,面容因居高临下而不被光眷顾,看着冰凉异常,“还是说,你和相柳达成了什么交易,肯让你们放下成见,一前一后来我这巫都做客?” 带着薄刃的鞋底踩在他的脸上,毫不怜惜搅花他的脸。 裴曦灵微微皱眉,脚下又加了几分力:“是,或不是。” 季暄和闷出两声笑,沙哑低沉,带着淡淡鼻音:“一条蠢蛇,他配么他?”他腰腹发力,硬顶着裴曦灵的脚直起身:“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裴曦灵挑眉:“有意思,不愧是妖族有名的少年将军,这年轻人的骨头就是硬。” 浮牢水壁上砸出一个向外的人形凸起,在季暄和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裴曦灵已经提起他的后颈将他砸向牢墙。 裴曦灵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到底为何进巫都?说,还是不说,我最后问你一次。” 突然的力道砸得他眼冒金星,他艰难昂起头,嘴角扯出一个凄然的角度:“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就这点儿手段,还想套我的话?” 裴曦灵点点头,回了一个很平静的“好”字。 季暄和愣住了,而下一刻,水链扯动他的双腿前后翻转,不及髋关节的痛意传来,沾着血花的白靴踩上他的脚,强烈的疼痛感与清晰的碎骨声从他的脚尖传来—— 裴曦灵在一点一点碾碎他的脚! 裴曦灵的声音犹如恶鬼低语:“我审人向来大度有理、先礼后兵,你闯我安灵海本就是死罪,让你活这么久,我可真宽容。你被相柳囚禁的消息五界皆知,来我巫族却是没人知晓,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人能替你收尸。” 季暄和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道貌岸然,还说什么宽容有礼,你不过是想物尽其用罢了。虚伪,狡诈,假慈悲,你们巫族,没一个好东西!” “‘你们’?”裴曦灵抓住了关键,“你是来替谁报仇的?” “白王死在相柳手里,你虽讨厌巫族,但你这一派和我巫都却是相安无事。在今日之前,巫族何时审理过你的人?你这一派何时与我巫都有了交集?” “季暄和,话里有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在隐瞒什么?” 不为白王,不为相柳,也不为部下,更不曾听闻季暄和有什么恋人,这个恋人也不曾进过巫都。 不为他人,那便是为了他自己。 寻求庇护?嘴皮子比驴还倔。 寻衅滋事?但是他并未在安灵海捣乱。 季暄和的眼睫颤了一下,他转过眼,眼皮因仰视而折出深深的褶子,在眼尾勾出一个悠长的弧度,那双黄金龙瞳清清楚楚照着裴曦灵自上而下的冰冷瓷面。 鎏金的墨冠勾不住他的乱发,垂了几根下来,扫过惨白的额角,留在他的眼边。 那双锋利的眼弯了下来,眼尾发红: “裴曦灵,你对你的旧情人,还真是下的去手啊。” 所以这是,情债? 裴曦灵恍惚了一下,“你要跟一个将死之人再续前缘?”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旧情人? 第3章 我恨死你了 情人? 什么情人? 什么旧情人? 不光是日三千,裴曦灵本人也懵了。 但她是何许人也?裴曦灵啊! 她很快回神,深吸一口气,语气柔和了一点:“傻孩子,怎么都会说胡话了呢?”冰冷的皮鞭拍了拍季暄和的脸,裴曦灵翻脸比翻书还快,声音又冷了下来:“不想被审,也不是你这样病急乱投医地乱攀关系。” 季暄和气得牙都要咬碎:“裴曦灵,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裴曦灵不明所以:“我该记得你?” 笑话,她每天那么多事儿要干,那么多人要审,记他做什么? 裴曦灵:“白王虽然是个酒蒙子,不至于把你也养成蒙子吧?” 她认真端详了会儿他的脸,发现这崽子似乎是认真的。 裴曦灵失望起身。 这孩子,骗骗她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裴曦灵!”季暄和挣扎向前,“尚青学宫的竹林,你难道也不记得了吗?” 裴曦灵定住脚,这个地方她还真记得,她在那被夫子罚跪过一个时辰。 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是十年学宫生活,她就被罚过那么一次,所以印象深刻。 陈年烂谷子的事,裴曦灵揉着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暄和定定望进她的眼:“你在那,给过我一把短刀。” 裴曦灵终于想起来了。 她八岁进的尚青学宫,因为早衰之症,所以格外喜静,爱去学宫后山的那片竹林深处听风。一次碰巧,当时竹林外围还罚跪了个豆丁,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还在那鬼哭狼嚎。她被闹烦了,摘了随身的短刀送给那人让他闭嘴。 后来豆丁不哭了,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要她教打架。十八岁的裴曦灵忙着结业考,每次都是敷衍了事。 再后来……忘记了。 裴曦灵:“那就是把普通的短刀,并非什么定情信物,更何况我也未作出什么承诺;如今你凭片面之词便想与我谈交情,就算你真是那人……长这么大了,还是一如既往招人烦。”她彻底没了耐心:“连旧情人这种话都能胡诌,白王泉下有知,非得气活过来。” 季暄和楞楞地看着她,不敢置信:“你说……谁活过来?” “裴曦灵!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暴怒的季暄和扑向裴曦灵,水链被扯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我是季家九子!我是季雨来的儿子!不是季雨白的儿子!” 裴曦灵也愣了:“季雨来?” 季暄和不是白王的儿子,而是季雨来的儿子。 怪不得,之前她提起白王,他会暴跳如雷。 她有些回不过神,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年少记忆涌了上来,她嘴唇动了动,念出那个几乎已经陌生了的名字:“季叔叔。” 极为罕见,向来中立的巫族,与向来性恶的妖族,上上任的两族之主却是好朋友,两家常有来往,还定了娃娃亲。季雨来脾气温和,人如其名,她爹裴闻澜则比较直爽,也是人如其名。 季雨来总爱穿白衣,总是温温柔柔的,总是给她塞巫都没有的小吃和画本。每次来做客,总会给她讲妖族的风土人情,还会教她如何制服妖族。 她一出学宫便开始准备接任之事,要学的东西很多,过了四五年才小有所成,这才得空出巫都,陪她爹到妖宫做过两回客,见了那季九两次。 一次是檐下一个照面,另一次是与他过了两招。少年抽条变化极大,二人交集也少,她并未认出这季九便是那缠人的小豆丁。 后来妖宫出事,裴闻澜出手强制镇压,结果便是季雨来死在他的剑下,季九不知所踪。 此事之后,裴闻澜心里始终有根刺,暗中找了季九许多年,却始终找不见人,离去之前还在同她说: “小太阳,这世间的万般无奈太过沉重,爹希望你以后不要也经历同我与你季叔叔这般艰难之事。你一定要找到季九,替雨来、替我,好好照顾他。” 裴曦灵将自己从记忆中艰难扯出:“季暄和,娃娃亲一事,当不得旧情人三字。” 当年之事太过复杂,她如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季暄和。 季暄和凄然一笑,全然不复之前的倨傲:“想起来了?裴曦灵。当年你的父亲亲手杀了我的父亲,若不是季雨白将我带走,我如何能在这与你说话?” 裴曦灵:“当年之事,他们各有各的难处。你的父亲修炼禁术走火入魔,差点屠了妖都,我的父亲履行职责前去平乱,只能就地诛杀你爹。” 季暄和眼里布满血丝:“你闭嘴!!!你知道我在妖宫认出你的时候有多开心吗?从小仰慕的人原来离我这么近,两家关系这么好,我甚至以后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亲眼看见你的父亲毫不犹豫杀了我父亲,温热的血溅上我的脸的时候,我有多无助和绝望吗?” 那是他最敬爱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曾经带他追猫逗狗的裴伯伯剑下。 剑光很亮,剑招很快。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一夕之间,他的家就没了。 季雨白带走了他,伪装成自己的私生子,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 季暄和凄然一笑:“裴曦灵,我恨死你了。” 他的脸斑驳不堪,那是湖心亭雪阵造成的伤,细看之下,伤口边缘还凝着雪花。 朦朦胧胧的喜欢与好感,才刚生出芽,就被野火焚了根,只剩下一地灰烬,风吹了几十年也没有吹尽。 他又重复了一遍,眼里一片混沌:“裴曦灵,我真的恨死你了,我真的,恨到恨不得杀了你。” 裴曦灵:“季暄和,恨我没有用,当年之事就是如此,巫都做事向来公正。” 她引动灵川水,化成淋淋春雨般的细小水雾笼罩季暄和,慢慢治愈着龙崽子身上的伤口。 季暄和狼狈地四处躲闪,还是被浇了个透透。 裴曦灵对着他的脸,给他来了一捧:“清醒点了吗?” 季暄和半眯着眼:“我恨你。” 裴曦灵:“嗯。” 季暄和:“我恨不得你去死。” 裴曦灵:“哦。” 季暄和:“我说我恨不得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裴曦灵:“嗯嗯。” 季暄和发出一声响彻水牢的怒吼:“裴曦灵!” 裴曦灵偏头躲了一下:“听到了。” 季暄和的愤怒就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样,裴曦灵对他的态度比之前还寡淡。 季暄和:“裴曦灵,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嗯?嗯,”裴曦灵收了鞭子,正在给三千下密令,闻言偏了下头,“我在意。” 季暄和哼笑出声:“你在意个屁。”他扬了扬下巴,举起一只手,摇了摇腕间的水链:“你要真在意我,就把这破东西解开,硌的我难受。” 裴曦灵回头看向他,当真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 季暄和活动活动手腕,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短刀,一把扎进了裴曦灵的心脏。 裴曦灵缓缓站起身:“应龙季暄和,罔顾律法,擅入巫都,行刺巫皇,按律,斩。” 裴曦灵睁开眼,金色龙瞳被包裹在她的水月眸中,逐渐消失。她站起身,双手掌心滑过手腕脉搏,抽出两柄白惨惨的骨剑。 骨剑铮鸣,剑刃光薄,照出季暄和不可置信的脸。她提剑向前,毫不犹豫斩向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格挡,拼尽全力大吼道:“你疯了?” 骨剑架在他的喉间,已经划出一条血痕。只差一点,就要割断他的喉咙。 裴曦灵面露疑惑:“你的身上有什么?” 她手上用力,剑纹丝不动,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挡了般。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我的心脏,是不是在你身上?” 季暄和死气沉沉地靠在水墙上,闷出一个“嗯”字。 裴曦灵面色有些疲惫:“怪不得你可以进安灵海,原来是这颗心脏替你做了伪装。”她伸手按上他的心口,“哪里来的?” 命脉被触碰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按耐住想要撕碎眼前人的冲动:“不知道。这东西在我这待了一辈子,已经和我的心脉融为一体,想拿只能我主动给你,别逼我自爆。” 裴曦灵收剑。 “这就是你的底牌?” 季暄和笑得恣意,咧开满嘴獠牙:“是啊,不然我怎么敢来杀你?裴曦灵,我知道你很想要这颗心脏,我虽然不会给你,但我可以看好它。妖族如今什么状况你也知道,相柳和我不对付,我也懒得回去。你可以把我留在身边,亲自看管我,如何?” 日三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爪子还没硬就想着拨算盘,留你在身边干什么?等着你再杀我家大人吗?” 龙崽子眯了眯空洞的眼:“是啊,她死了,我报仇结束,然后心脏还给你们。如何?” 这样一来,这颗心便于裴曦灵无用,她还是会因为没有心脏而持续衰败。好处就是,这颗心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就此避免许多隐患。 裴曦灵:“好。” 日三千气得快炸了。 日三千试图劝阻:“大人,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咱们不处置,反而还将他留下,您刚刚的通报可是传达到整个巫都了,这不合适啊!” 裴曦灵思考片刻,道:“收徒吧,师徒契约可以给他上一道束缚。他来投靠我,被我打服了。” “……您不能这样。”日三千恨铁不成钢,只能瞪季暄和。 季暄和不甘示弱,凶残地冲他龇牙。 裴曦灵:“外界对于你的传言倒是颇为真实。” 季暄和抬眼,“哦?” “恣睢反骨,心机颇深。” “是么?” “闹了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杀我一个。这天下想我死的人很多,不差你一个。与其想着如何杀我,不如想想如何让我最后只是死在你手上。” 言下之意,你还不够强,好好活着。 “我知你心痛,但季雨来做了错事,巫都的判决没有错,何必困住自己。” “呵,未尽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点道理都不懂?” 裴曦灵蔫蔫地垂着眼睛:“你杀不了我了。巫心的作用远比你想的强大,你的龙瞳被我的巫心滋养了八十年,对我已经不起效了。” 季暄和瘫在两个人的血里,一动不动。 半晌,他烦躁地“嗯”了一声。 “即使如此,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巫血冲刷着龙瞳上的杀机,裴曦灵被杀气顶得反胃,难耐地捂着腹。 季暄和余光窥见她的动作,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你也犯恶心是吗?好巧,我不好过,你也别好过。” 裴曦灵被这龙崽子弄得也有些烦:“你在说什么?犯恶心就起来,换个干净点的地。” 他盯着望不到头的回溯瀑布:“我会死死跟着你,直到我找到能彻底杀死你的机会。” 裴曦灵难受地几乎站不住。她点上眉心,引出彻底净化后的龙瞳,胡乱塞进龙崽子的眼眶里:“自己的眼睛自己拿好,别乱丢了。” 眼珠子七扭八歪地挤进眼眶,季暄和被乱七八糟的视角晕了片刻,他手忙脚乱扣出龙瞳重新塞好,咬牙切齿道:“裴曦灵!你故意的是不是?!” 第4章 第 4 章 建木遮天蔽日,枝干粗壮。在一条宽大如平地的树干上,裴曦灵搭了一个简易的祭台。 沾染了鲜血的红线蜿蜒成一个古朴的大阵,阵中火堆高耸,火尖舔舐着高悬的犀角,青烟盘旋而上,像一座倒悬的青山。 斑驳的羊头骨高挂于青黎木上,黑红命线吊着骷髅,在薄可透光的白皮围挡上摇摆着身姿。 戴着青黑傩面的巫者身着云肩羽衣,身后是大大的鸟翅,赤着一双脚,牢牢地踩在青绿树皮上。她的头发、手腕、腰带、脚踝挂满铃铛,随着动作规律晃动,自成乐响。 手鼓震颤,犀角烟突然有了生命般被牵引向下,逐渐笼罩她的四肢。她模仿着神鸟的舞姿,如行走、如梳洗振翅、如侧头聆听,是紧那罗舞。 食凶兽变回原型,趴伏在地,随着铃鼓响声发出沉闷低吼。 建木的叶落了,万般青绿向她涌去。 **的脚在汩汩绿泉里穿梭,向它们迎去,又将它们抛下。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犀角燃完了,裴曦灵停下舞步。 建木如玉的落叶在地上裂成千万片,层层叠叠。 她转开鸟面,露出平直的唇和平淡的眼,单跏趺坐于阵前,轻柔地捧起龟背开裂般的叶片,垂眸开始解读。 星月高悬,虫鸣压树。火堆还在燃,照亮这一方小天地。 裴曦灵:“鬼萍竟然有两只替死鬼。” 所有鬼族王室自出生起便会开始驯养自己的替死鬼。替死鬼没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水沾湿的纸般贴在正主身上,背负着正主的一部分命脉,一定程度上可以躲避巫都的探查,在逃脱巫都逮捕和诛杀时格外有用。 此为鬼族王室秘术,也是他们立世的一大根本,巫族对此的态度是—— 全凭猎人与猎物谁的本事大。 豢养替死鬼费时费力。正主越强,替死鬼需要的材料也越多,只有二者的命脉拟合度超过一半,才能保证替死鬼能顶替正主承担湮灭。 纵使鬼萍积累千年,如何能养出两只替死鬼?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食凶兽大大的脑袋顶了顶裴曦灵,头顶一阵“噼啪”,浅粉色的絮状小云凝聚成型。裴曦灵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勾走那团絮云,绕成小团含进嘴里。 絮云入口即化,化为纯粹的巫血流经她的每一寸血肉,最后汇集于她那空荡荡心口。 那团絮云便是傩兽积攒给裴曦灵的生命力。 食凶兽把脑袋塞进她的掌下,自己开始蹭动。 裴曦灵:“替死鬼在鬼族以外的族群身上只会餐□□血,我还得给那龙崽子找鬼气养着他,真麻烦。拿怨气喂喂得了,省得我还要单独收集。” 她拍拍食凶兽示意它变小,带着小兽下了树。 傩兽净化的怨气已经耗尽,她必须外出收集怨气,假借傩兽,转化为能给她续命的巫血,方能存活。 方相氏早已等在树下。见裴曦灵神色恢复如初,他松了口气道:“大人,我想了一下,您不如把他收作徒弟,一来可以看管他,二来这层身份可以挡一挡相柳,免得他将人强带回妖族。” 裴曦灵没有说话,二人行至白霖羽的屋外,她推开门,拔下钉在龙崽子心口的剑:“收拾干净,过来拜师。” 白霖昭垂着头,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少年头顶血肉模糊,头发掉了大半。裴曦灵绷着嘴角,手指蜷了一下:“你的头发,我剃了。” 白霖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惨惨的短剑抵上他的头皮,白霖羽终于有了点反应,几不可闻的蚊子声从他干裂紧闭的嘴唇间挤出来:“不……” 裴曦灵没给人剃过头,这是第一次,但并不妨碍她手法娴熟。白剑在龙崽子的头顶上丝滑地转了一圈,光滑的剑刃顺便剃走了龙崽子结好的血痂。白霖羽闷哼着彻底清醒:“疼……” 剑上的血痂原封不动地擦回他的脸。裴曦灵抚上他的头顶,手下伤口快速愈合,“起来。” 白霖羽的呼吸逐渐急促,断裂的骨头在重新生长,疼痛与瘙痒遍布全身。喘息声杂乱,面前的少年像是煮熟般开始发红发烫,如同残蝶震翅般开始颤抖。 手下的巫力被主动吸走,少年身形开始剧烈变幻,身上龙鳞浮现,片片剥落后又长出新的龙鳞。新生的鳞片还十分软嫩,并不似寻常龙鳞坚硬无比。 裴曦灵挑眉,后笑出声。 这龙崽子在借她的手强行换鳞。换了又能怎样?揠苗助长,徒有其表。 白霖羽的血都在沸腾,迷糊间微微睁开眼,入目是一双冬雪融春的笑眼。他恍惚一瞬,嘴角下意识牵起一个笑。 白霖羽,又是淋淋细雨,又是飘飘鸿毛,这名轻,这命也轻。 裴曦灵移开眼,转身出门。 灵皇要收徒的消息很快传遍巫都,建木树上人头攒动,除去外派无法赶回,以及尚在祭中无法脱身的,其他四界也都匆忙派了观礼者。 裴曦灵坐在上位,青白长衣,裸露的双臂上是一对水色玉环,身前一朵藏色佛莲,映着她的两只寒潭眼,如观自在。 白霖羽布衣雪白,换鳞后身形再次抽条,宽肩舒展,柔美的五官多了一分锋利,眉眼虔诚,唇角勾笑,如玉面僧。 他双手捧茶,恭恭敬敬弯下腰:“师父,请喝茶。” 褐色茶汤沿着青玉盏壁旋起一层浪,裴曦灵执杯:“不要头发了?” 少年微微抬眼,黑眼珠里映着水观音:“师父不喜欢,徒儿便不要。” 裴曦灵看着那双眼睛:“可怨我?” 那双眼睛颤了颤,他摇头:“师父做事自有道理,徒儿若悟不出,或是悟错了,那是徒儿自己悟性差,给师父丢脸了。” 她一饮而尽:“倒是聪明,日后随我审判时,希望你也能这般伶牙俐齿。白霖羽,你的名太轻,日后或许会压不住你的命,我给你选个字,昭,日升月恒,昭昭之宇,你可愿意?” 白霖羽的眼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个世上原来也有人会看重他的命。他跪地重重磕了个头:“白霖昭,谢过师父,昭没有什么特别之物,唯有一颗真心、一条薄命,昭定尽心尽力报答师父。” 裴曦灵带着白霖昭和几位熟人寒暄,期间方相氏来跟裴曦灵说了什么,她点头应下,聊了几句便想离席;白霖昭见众人尚未尽兴,正欲举杯赔不是,却被裴曦灵拦下。 裴曦灵:“收起你在妖族的阿谀奉承,你现在是审判者的徒弟,我不希望有一天墙角会塌在你这。还有,”她看了眼杯里的果酒,“随时随地保持清醒,这世间的恩怨情仇不会等你酒醒之后才来。” 她朝众人点点头,将人带走:“人间有个村庄被怨气隔绝了起来,收拾一下,天亮之前过去。” 白霖昭明显愣了一下,很快收敛情绪:“是,师父。” 他摸着腰间的铃铛,那是拜师礼上收到的礼物:“师父,你相信我之前说的话了?” 裴曦灵看了他一样:“暂时相信。替死鬼有任何动静及时说,我会想办法解决它。” “还有,”一黑一红两根线在白霖昭的手腕上打了两个结,“不要离我太远,审判者天天与祸事相伴,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 白霖昭乖巧地点头,摇了摇手腕。 人间很好,天是蓝的,山是绿的,鼻息间是迎面而来的各种香气。二人沿着小路策马而过,很快便到了目的地,村口木牌上写着三个大字—— “状元村”。 二人下了马,身上的旧款锦衣有些皱,白霖昭牵过缰绳,憋着腿根火辣辣的疼紧紧跟在裴曦灵身后。村口玩泥巴的小男孩见有陌生人来,大喊到:“站住!你们哪儿来的,不知道进观要递拜帖吗?” 白霖昭看了眼头顶的木牌,上面明晃晃写着“村”字,他刚想说话,裴曦灵更快他一步:“跋山涉水,我等自是心灵则至。观内可有空房?若是已无闲期,我等回头再取拜帖也不迟。”话在嘴上说着,手却没闲着,半漏不漏盘着手腕上红艳艳的血玉镯。 小男孩摸了摸黑手,黑登登的眼珠子一转,嘴上裂开一个笑,回头朝着身后的木屋叫道:“娘,有人找空。” 老掉牙的门板颤颤巍巍开了缝,一身补丁衣服的老妪走了出来,驼背跛足,小腹肿大。 鼻尖熟悉的气味逐渐清晰,裴曦灵面上浮起笑:“嫂嫂,我二人慕名而来,但赶路匆忙,落了拜帖,不知您家可有空屋,能否收留我们二人一晚?” 吊梢眼在二人身上扫视良久,见二人一个言辞恳切,一个举止瑟缩,老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有屋,有屋。你们的目的我晓得了,今晚便住在我家吧。只有一间屋子,只有一个晚上,你们可得加把劲。” 裴曦灵笑了笑,带着一头雾水的白霖昭进了屋。 天色渐暗,农家人睡得早,状元村此刻格外安静。白霖昭躺在地上,对着窗户发呆。 月光很美,纯白皎洁,照得纸糊窗白惨惨一片。 忽然,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白霖昭坐了起来。 头顶伸来一只手,把他摁了回去:“躺好。” 白霖昭慢慢躺下,脸转向靠床一侧。他小声道:“师父,我怕。” 裴曦灵:“我在,别怕。” 白霖昭:“师父,可以解了我的妖力锁吗?夜里凉,我想用妖力暖暖。” 裴曦灵:“人间禁妖。几只小鬼而已,再吵就出去。” 白霖昭坐起身,慢慢靠向裴曦灵,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师父,人间为什么会有鬼?” 裴曦灵倏然睁眼,暗道不好。 这妖被鬼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