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湿绿茶帝王驯养指南》 1、故人重逢 “镇国将军今日终于回京了!” “镇国将军?那——谢小将军岂不是也回来了?” 三月春色醉人,繁华的大桓国都上京内,桃李争辉,满城芬芳。 大批百姓聚在城门处,格外喧哗热闹,其中竟为年轻少女居多。 “谢小将军随父边关历练三年,此番披荣归来,只怕谢府的门槛要被媒婆踏烂了!” “是呢,据说早在几年前,个别高官富商上就曾向谢府奉上貌美女子男子做通房,通通被人家婉拒了。” “不管怎么说,我等普通人家的女儿,哪怕是遥遥望上他一面,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说话的布衣姑娘小心翼翼的神情里闪过一丝低落——她这样的市井小民,耀眼的天之骄子又怎会愿意施予片刻停留? 偏偏此时,一抹亮眼的粉色却从空中跌到她手中。 定睛一看,是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霎时,喧哗声化为震天的呼喊。 “将军回京!闲人退避!” 士兵气震山河的喊话几乎被人群的欢呼淹没。那姑娘未反应过来,一匹汗血宝马早已哒哒行至她的面前。 迎面看见的是两条从容踩在马鞍上的长腿。 轻甲勾勒出马上之人劲瘦腰肢,但见那人手执粗缰绳,后背红缨枪。 四月晨光好似格外偏爱这意气风发少年郎,他生得唇红齿白,双眸不弯自笑,明媚的光线照进瞳中,含情脉脉。春风烈烈,将谢见琛的马尾发丝及猩红披风掀起,恍若天上羲和。 人海沸腾,却全然未使他的脚步多添半分骄躁。 他明白,此番凯旋,只是他谢见琛人生康庄大路的开端。 新帝即位,他随父亲首次远征便大胜得归。他庆幸,无论是谢氏的荣光,亦或是百姓的期待,他都未曾辜负。 更为重要的是,他明白,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像今日的父亲般,成为撑起这太平盛世的柱梁。 少年弯眼启唇,宛如初春薰风般拨人心弦的磁性声音传至姑娘耳畔。 “人面桃花相映好,姑娘何不展露笑颜,与见琛同喜?” 面薄的姑娘蓦然红了脸。 她没读过书,却忽地想起了酸儒常拽的一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紫宸殿。 “镇国将军回京,那场面真是万人空巷啊。” 一身着锦鸡官袍的长须老者意有所指道,“我大桓开国以来,回想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场面。” 紫宸殿内,一身战甲的谢见琛同父亲谢迁格外突兀。 谢见琛闻言,一声嗤笑,毫不避讳道: “尚书若是亦能如谢氏般世代为大桓征战,而不是当众认内侍局掌印为干爹,相信百姓也会同等爱戴您,而不是走在路上被人丢臭鸡蛋了。” “好个狂妄的小子!” 邵尚书被揭了老底,颤颤巍巍指着谢见琛,胡子被气得翘飞了边。 他一副“骂的就是你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的表情,正要对邵尚书做鬼脸,却被老爹谢迁宽厚的肩背挡住。 “犬子粗野,军旅多年,疏于管教,请见谅。” 谢见琛实在看不惯邵通那副政绩空空又趋炎附势的嘴脸,可既然父亲都站了出来,他纵有再大的不忿,也不好再多嘴失态了。 “大将军别是居功自傲,忘了本分!” “哇——” 稚子受惊的哭声兀然回响在大殿上空。 瞬间,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高位龙椅上,襁褓内的幼帝被争吵吓得惊慌无措,不住大哭。 一只纤纤玉手拍抚着哭泣的幼帝,年轻的太后听着他们争吵已久却插不进嘴,此时眉眼间已是疲态尽显: “皇上年幼身弱,受不得惊吓,要吵出去吵。” 谢见琛噤了声。 离京这么多年,他早就忘了,上头坐着的再不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皇帝了。 如今的皇帝年幼不能理政,虽有太后垂帘,却实为内侍局宦官操控。 不知何时,大桓早成了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的局面了。 见气氛有所缓和,太后揉着额头道:“将军得胜归来,若有赏欲讨,哀家尽量做主。” “微臣欲为家眷讨一赏。” 谢迁上前一步,恭敬跪下。 闻言,谢见琛一扫面上阴霾,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他知道谢迁要讨什么赏。 谢见琛幼时初次习武,谢迁便许诺过,待他亲历了战场,这杀敌报国的将军之位,便正式传到自己手中。 这也是这些年来,他每日勤勉不辍不断精进武学的动力。 思及此,他不得不强抿住嘴,忍住不让自己喜悦的笑脸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回头又被爹教训没心眼。 “将军不必大礼,只说便是。” 只见谢迁无比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 “请陛下与太后准臣骸骨归,携妻儿告老还乡!” “什么?” 谢见琛难以置信,摇了摇父亲的胳膊:“爹,您是不是说错了?” “……”谢迁不动如磐,并不看他。 整个人自天上被一记打到地下般,无法接受事实的谢见琛有千万句疑问险些宣之于口。 可此处到底是皇宫御前,他自知不可失礼至此,只得捏了捏拳,盛满希冀的眼神转而投向太后。 太后此时亦是一脸为难: “这……此前哀家怎地从未听闻将军竟有此意?” 谢迁:“边境乱贼已退,如今国中安定,臣身居高位多年,力不从心、惴惴不安,因请携儿告老还乡,成全微臣身后之名。” 太后眉头紧锁,陷入沉默。纵有名义上的垂帘之权,可事关重大,她却不敢轻易决定: “皇帝年幼,朝中没了谢家……唉,也罢,将军父子想也疲了,不妨休整些时日,给哀家些思虑的时间,可好?” — “什么?太后真是这样说的?!” 一声惊问,将御花园秋千上停驻的鸟雀惊得四散奔逃。 “薛恒你这个驴嗓门,想让全宫上下都知道是吧!” 谢见琛朝着身旁玩伴的脑门一记爆栗。 “好在太后为难,我爹一时也不好坚持下去……这样一来,待我爹与官场同僚叙完旧,我还有商量的余地不是?” 薛恒夸张地揉着脑袋,显然未听进他后半句话: “能不能把你对女孩子一半的耐心拿出来对我?!下次再有媒人来向我打听你,我一定捡难听的说!” “你尽去说罢,看她们信不信。”他浑不在意调侃一句,才道:“多少年的交情,几年不见,你倒娇气上了。” 薛父虽然只是校尉,薛恒却自小同谢见琛玩到大,是顶要好的交情。 “也没见你对所有熟人都这样……” 薛恒嘟囔一句,将话题拉了回去: “没有那死太监的准许,太后只怕难以做主。阉党又向来提防你家,此事几日内怕是没个结果。” 谢见琛:“我只是不懂,我爹为何临时变卦,要卸甲归乡。” 身为人子,他是除娘外最知父亲的性子的人。他自小便被谢迁寄予厚望,因此才会于修身修艺上被严格要求;可他也深知,父亲不是个反复无常、不守承诺的人。 究竟所缘为何,才会让这样的父亲漠然毁约? “许是上了年纪吧。你知道,人到了那个年岁,都想过些平淡美满的日子。”薛恒惆怅叹气,“我家更夸张,巴不得我早日加冠娶亲呢。” “绝无可能。”谢见琛一口否决,“这事,我爹娘从不催逼我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算被全京媒婆堵过了,就不曾有感兴趣的姑娘?” “没有。” “没有?你不会惦记着谁吧?” 谢见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当即反常跳起,大声反驳: “就是没有!你话怎地这样多?!” “我猜猜,是不是你这些年在外面遇见的——” “不想同你说话了,我去瞧瞧我爹聊完了没!” 薛恒:“嗳嗳嗳,我没说几句呢,你急什么?晚上宫里可还有为你二人设的庆功宴呢,往哪跑——你当心!” 谢见琛心虚低头起身,拔腿便走,也不搭理薛恒,生怕动作慢了、步子小了,被他拉回去问东问西。 “砰!” 脑门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两步。 不知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谢见琛“嘶”了一声,懵懵然抬起头。 “什么玩意儿……” 冷冽的嗓音兀然响起。 “原来我在小将军心里,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谢见琛:“……” 糟、了。 即便时隔数载光阴,寥寥几字甫一入耳,他却仍能仅凭声音识出来者何人。 谢见琛心似擂鼓,咽了咽口水,僵硬抬头刹那,撞上一双幽若寒潭却摄人心魄的眸子。 但见眼前人生得极为高挑出众,身着一身绀缥蹙金绣大袖衫宫装,是本朝公主才能穿的制式;及膝乌发半数随意披散,遮掩住比女子显然硬朗几分的脸部线条,其余青丝仅以一根嵌红宝石累丝凤尾银簪简单绾起。 不同于寻常贵女的温婉,亦不同王室的不怒自威,他身上更多是一种阴郁而锋利的寒意,只是站在那里,周身空气好像都为他所静止切割。 “是谁?” 直接跳过嘘寒问暖的步骤,眼前人直接丢出问题。 谢见琛颈后直冒冷汗:“什么‘是谁’……?” 那人逼近一步,深沉的眸光恨不得将谢见琛由里到内彻彻底底看到尽头。 “这些年你惦记的人,是谁?” 2、少年旧事 “这个嘛……” 谢见琛微微侧头,正打算递给薛恒一个“救命”的眼神,却不成想薛恒那小子早脚底抹油——倒是先跑没了影! 不靠谱的家伙!!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错开的视线再度被人牢牢挡住。 “在问你话,为什么要看别人?” “我错了,昭宁殿下……” “怎么,小将军贵人多忘事,几年不见,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被他称作殿下的“女子”意味不明冷笑。 “还是说,你想刻意撇清关系?” “晏、晏漓。” 虽然已经竭力压制自己犯贱的想法,可对着晏漓的脸,谢见琛还是忍不住将目光下移。 ……喉结。 啊,淡淡的忧伤。 几年前令人啼笑皆非、不愿再提的丢人往事也再度于脑海重现。 没错,眼前被唤作昭宁殿下的“女子”,是个男人。 晏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谢见琛无法:“你听薛恒胡扯,行军打仗,成日同一群臭男人前前后后的,哪来的姑娘?” 晏漓略一沉吟:“男人……也不好。” 谢见琛没理解:“什么?” “没什么。” 晏漓忽而改口,终于直奔正经主题: “你父亲,要带你归隐?” “是呢。” 谢见琛瞄了眼晏漓,嘴角微扬,没来由“噗呲”一笑。 “怎么,你还在生气?” 晏漓自未料到这人还笑得出来,方才不苟言笑的神情才如雪融渐消,紧压的眉头不觉随之舒缓不少,佯装不解道: “我为何要生气……” “殿下。” 不及他话音尽数落下,竟不知从哪钻出来个内监,躬身道: “殿下,您不宜与外男过度亲密。” 闻言,谢见琛虽觉有些扫兴,却只得起身低声道: “罢了,晚间还有庆功宴,待我到时得了机会再去寻你。” 叙旧被莫名打断,见晏漓面色不虞,他嘿嘿一笑。 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喏,路上瞧见最美的一枝。” 谢见琛扬手一丢,晏漓稳稳接住那一抹粉红。 “桃花?”晏漓侧身看向谢见琛。 谢家少年回首,眸光潋滟,笑得璀璨张扬: “重逢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少年恣意的身影渐渐远去,晏漓无言把玩花枝许久——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笑意早已染上唇角。 “殿下再不回去,教九千岁与太后知道了,会被怪罪的。” 神思被猝然打断,他的眸中闪过难以觉察的戾色。 “又是生面孔。” 晏漓眉眼间的温情消失殆尽。他并未抬眼,只是淡淡启唇: “监视我有多久了?” “九千岁与娘娘是关心您。” 内监对他的话避而不答。 “关心?”晏漓冷哼一声,“关心是假,恐我联合外臣才是真吧。” “……” 倾泻的墨发遮住晏漓的侧脸,内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轻轻收好那支桃花,迤然起身。 “知道这件差事,因何轮得到你来做吗?” 晏漓与那内监擦身而过,内监方听清落在耳侧的低语,又忽觉心口一凉。 痛意后知后觉攀上来,他低下头,身前早已是一片猩红。 尖锐的银簪已然没入他的心房。 快、准、狠,仅仅是眨眼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捅进了他的心脏。 宫人皆知,昭宁殿下虽为太后独女,却备受太后厌恶。那内监只当他是个不得宠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却不料那握着簪柄的手指节分明,瞬息之间杀人却似捏死一只蝼蚁。 “平日无事的时候,我不介意赏脸陪你们玩玩—— “本想留你一命,叫你滚回去答了你主子,少做些无用的小动作,可这一次,你这没眼色的东西当真惹.火我了。” 濒死之际,他却忽然明白了,为何昭宁身旁几乎不见“侍候”的下人。 “多管闲事,合该去死。” 晏漓轻松抽出深陷血肉簪子,大量猩红喷射如注,他优雅拭掉簪上的血迹垂眸瞥见溅上裙角的血污,眼角眉梢浮起难以掩饰的厌烦。 “啧。” 为了见某人特意换上的新裙子,便这样被弄脏了。 — 谢见琛时常会不由自主忆起昔年旧事。 那是他未出幼学之年的年纪,先帝病躯羸弱,虽久日不朝,偶尔仍会传位高权重的谢迁入宫议事。蒙先帝信重,连带年幼的谢见琛也时常有出入宫廷的机会。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按民间的说法,只四个字:人嫌狗憎。 然谢家家教优良在先,半大的谢见琛又生得唇红齿白,见了积威甚重的先帝,不似旁的贵胄公子般怯懦畏缩,天真烂漫、落落大方的讨喜仪态,初次面圣时便赢得了先帝的好感。 先帝膝下子嗣稀薄,倒是格外疼他。因着龙体常年抱恙,宫中有意引入一池温泉水,专供帝王及皇子后妃享用。某日谢见琛逗留宫中,得了先帝的恩赏,破例着人带谢见琛前往一试。 几个宫娥领着他七拐八绕地行至别院外,微微倾身,对不及她们胸口高的小男孩道: “小公子,温泉就在里头了。依着宫中的惯例,奴婢们稍后便唤来擅按摩的嬷嬷来侍候您……” 谢见琛金尊玉贵着长大,可向来使唤不惯人,更何况是在宫中大动排场。 “无妨,不必派人跟着我啦!” 趁宫娥不注意,他回身两步踏上别院木阶,早蹬掉鞋袜风似地嗵嗵溜进别院内,只留给宫娥们不及唤住的背影,自然也再听不见她们的后话。 “嗳!小公子——” 宫娥不敢擅闯别院,只好弯身摆正他的鞋袜在外侯着。这时,一人低呼着,在一方角落发现了另一双整齐摆好的绣鞋。 “你们看,这是不是‘那谁’的鞋啊?” 诸人凑上前去瞧了瞧那偏大许多的绣鞋,认定道: “似乎——真是!” “惨了惨了,若是让谢小公子撞见那晦气的家伙,也不知会不会被怪罪!” “你小点声罢,这话私下说说便是了!” 年长些的宫娥出声打断。 “瞧你慌晕了头,这二位男女有别,就算同在院中,又怎能撞到一起去?” 是夜静寂,偶有蝉声阵阵,别院内响彻哗哗水声,盖过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 女子偏爱在更为温暖的室内沐浴温泉,谢见琛便目不斜视地小心绕过室内,觅向远处的露天池。 未近池水,先被一片难以视物的氤氲水汽包裹侵袭。 他系好浴巾,摸索着靠近宽阔的池水,两条腿轻轻探入池中试温,待渐适应了偏烫的温度,这才颇为恣意地扬腿“扑腾扑腾”地踩起水。 “——谁?!” 猝不及防地,几步之遥的前方传来一声喝问。 漫池回荡着严厉的声音。 谢见琛完全懵了,确实不曾料到池中还有旁人。 隔着蒸腾水雾,他隐约见一身形高挑瘦削人影,除去若隐若现的皮肤,最为显眼的,便是那如瀑倾泻而下的墨发。 “嗨……” 他正欲同那人打个招呼,却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池边衣袍,也不顾泉水濡衣,便往身上套。 茫然的谢见琛眼睛跟随着那人的动作,这才注意到衣服的样式。 他虽非出身皇室,却也辨认得出,那衣裳是宫里公主的制式。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谢见琛瞳孔狂震。 他正要下意识抬头确认,又猛然慌乱低下头,不知道该捂眼睛还是耳朵。 他都干了什么? 他竟然……把人家看光了?!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殿下也在!” 这样结结巴巴地说着,谢见琛手忙脚乱正欲倒退离开温泉,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股刺痛此时恰好自他左腿抽出。 突如其来的抽筋使他低呼出声,他脚下失了力,整个人猛地前倾朝水里扎去。 惨了! 他不会水!!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伸出手、抓住身边一切能维持平衡的东西。 眼前的人,自然成了他倒霉的目标。 “……喂!” 那人为此变故一惊,倒也下意识伸出手来拉住他的一只手。谢见琛习武已有数年,手劲不算小,那人受此拉扯却定若磐石,一把将他捞起。 谢见琛一臂堪堪被他扯着,脚下余痛犹在,另一只手只好扶在眼前人身上,伏着缓了几息,才呲牙咧嘴道: “呼……多谢殿下。” “……” 那人半晌没说话,谢见琛脚下渐渐回了气力,这才直起身来。 可待他看清自己所抓的位置时,整个人已然石化。 ——他的手,正正好好攥在那人胸.前的布料上。 谢见琛:“……”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干系了。 明明扶上去平平的硬邦邦的,怎么会是……那里啊! 不对不对,眼下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尴尬抬头,直直撞上那抹冷冽凌厉的眉眼与鸦羽般浓密的长睫,眉间发丝犹自滴着水,顺着高挺锋利的鼻梁与下颌滑落。 愣住了。 彼时的晏漓虽未成年,却也较谢见琛高出了一个头。他看着这个显得有些毛手毛脚的男孩,眉头紧锁,显然不曾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人踏入别院——还是这样面生的陌生人。 他有意贴近谢见琛,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满是戒备地来回打量着眼前人。 可惜的是,那双澄澈的双眼中实在瞧不出什么算计的目的。 看着那张俊秀可怜的脸上俱是单纯的哑然羞赧,晏漓神色微松,颇为诡异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冒失鬼,这才松开男孩的手腕。 “今夜的事,不许同任何人说。” 语罢,他冷漠转身欲走。 “你、你去哪?” “与你何干。” “我……”谢见琛深吸了一口气,“我应该对你负责!” 晏漓驻足,莫名其妙地侧头瞥了他一眼:看来这人至今还没搞清楚自己身份的真相。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是个大嘴巴出去到处乱说,省去许多忧虑。 “不需要。” “什么?” “我说不需要。”晏漓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我素不相识,少管闲事。” “闲事?这怎么会是闲事呢?” 仿佛被这话激怒,谢见琛情绪有些激动,愤愤几大步上前,拦住晏漓去路,直视着他: “你这样的身份,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冒犯了你本是我的错,可眼下你对自己的事这般轻率敷衍,根本不考虑此事一朝传出,对你会有多大的影响——好好的一个人,竟完全不对自己负责!” 晏漓愣住,他顿了顿,复又好笑道: “口气倒不小,可你又是什么人?一口一个责任,真要你拿未来数十年人生负责做赔,你担得起?” “我叫谢见琛,是镇国将军谢迁之子!” 男孩梗着脖子急道。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任何功绩,可我已跟着父亲学了许久的武、再过几年就能上战场了,虽然加冠前不一定能取得父亲那般镇国的成就,但我会努力配得上你……”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坚定。 “等我长大、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你!” 他热切地注视进晏漓惊愕颤动的双瞳,掷地有声的承诺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池畔。 池畔上空的声音小了、停了,脑海中的声音犹在回响。 他眨眨失神的眼,与庆功宴上落座对面的晏漓无意对视,这才意识到当年懵懂的稚子已然随父自战场凯旋而归,郑重的承诺却只得沦为一句上不得台面的玩笑。 谢氏父子与少数重臣宗室在宴席上已然等候许久。 太后尚未临席,谢见琛看向身旁端坐的父亲,欲言又止——他还是急着询问父亲为何要归隐的缘由。 谢迁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一个身影兀然横插在父子二人中间,发出令人不爽的邪笑声。 3、有你不痛 “听说,大将军有归隐之意?” 一内侍上前为谢迁添酒道:“这话怎地不知会干爹一声?” “原是小全公公——全公公养病已久,谢某怎好劳动全公公抱病接见?” 被唤作“小全公公”的人呵呵一笑: “大将军说笑了,只是这批红朱笔到底在干爹手里,这去与留,最终还是要干爹过问不是?” 谢迁的眉头皱得愈深:“……” 谢见琛瞪着那内侍离去的身影: “狐假虎威的东西,不知道在显摆些什么。” “诸卿久等,皇帝今日烧得厉害,哀家这才来得迟了些。” 恰逢此时,太后姗姗来迟。 谢迁整理神情,恭顺道:“陛下龙体要紧,娘娘操劳,无需挂怀臣等。” 太后点头,扫向座下众人,目光落在晏漓身上时,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戒备。 “人既齐了,这便开宴罢。” 丝竹乐舞应声奏起,谢见琛欣赏不来宫中这些束手束脚的舞蹈,更掺和不进父亲与太后的客套之辞中。 他百无聊赖枯坐着,目光却情不自禁再度转向某个方向。 晏漓正垂眸不知思索何事,周身笼罩着一层格格不入的阴郁。察觉到谢见琛的视线,毫不避讳直直看回去,迎着目光敬酒似的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毕后,又露出抹微不可查的笑。 晏漓的座次要偏些,无人注意到他这一看似寻常的动作。若是落在旁人眼里,难免有些眉目传情、暗度陈仓的意思。 谢见琛神情肉眼可见慌乱起来:这人瞧着寡言,骨子里却好不安分! “娘娘,陛下的体热仍不见好。” 宴至中途,太后的近侍急碎步入席,禀报打断席间轻松的氛围。 太后拧眉起身,瞧向晏漓的方向。 “昭宁,你去同我瞧瞧皇帝。” 晏漓没说什么,置下酒杯无言起身。他跟着太后离去,经过谢见琛桌前时带过一阵微醺的轻风。 可一直注意着晏漓的谢见琛却格外敏锐地发现,晏漓此刻的脸色有一瞬难看得吓人。 莫名不祥的直觉使他坐立难安,他捏了个透气的借口离席,跟了上去。 皇帝所居的乾元殿他无权擅闯,只得无声靠近殿外的窗子,谨慎地推开一个缝隙。 殿内传来晏漓的冷哼:“倘若不是皇弟的病,母后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我,可对?” “这药只是需要一些男性血亲之血做药引而已,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晏漓没说话。 饶是他对旁人再冷漠,面对无辜且年幼多病的皇弟,难免仍保有一丝关照。 “并非初次取药引了,无需哀家教你怎么做吧?” 太后轻车熟路自殿中一处角落拿出一柄匕首,“当啷”一声丢给晏漓。 “放血吧。” 匕首落地的声音刺得谢见琛耳畔嗡嗡作响。 ——这都是什么害人的偏方?哪有掺了人血便能生出奇效的药的?! 幼帝的病再难医治,也不该寄希望于这样的邪门偏方上来! 太后与昭宁殿下不和,他是有所耳闻。可待谢见琛真正目睹这对母子仇敌般的相处时,仍是久久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内,晏漓捡起脚下的匕首。 不带任何迟疑,朝手腕割下。 新鲜的殷红滴滴答答落入药壶,谢见琛早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这一霎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目眩。 战场上,敌人会对敌人刀刃相向,可他从不知道,亲人竟也能使亲人流血受伤。 “够了?” 晏漓看向太后。 太后:“继续。” 晏漓:“……” 他没说话,认命般地,匕首没入皮肤愈深,腕间缕缕血迹很快连作整片吓人的赤红。 “……疯子!” 谢见琛攀着窗框的指节因收紧而发白。 这样放血下去,他会死的!! 他看到晏漓的脸色明显变白,就在他即将冲入殿中阻止这场闹剧时,久而未发一言的晏漓忽而抬头,看向那个华服的女人。 “柳韵韶,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只是,从来不是我的好母亲。” 如同被这话深深刺激到般,太后周身一震,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暗色。她的钗环随着打颤的身躯摇晃,终究忍不住咬牙叫停: “还不去包扎?真想死在这儿吗?!” 晏漓沉着脸丢下匕首,推门离去,未曾再同他的母后多置一词。 许是此番下手重了、流的血格外多些,他有些目眩,以致看到谢见琛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险些将少年的身影当做幻觉。 橙黄的灯火映在谢见琛身上,明亮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少年疾步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颤着手拿干净的丝帕为他系上,用以临时止血。少年的手抖得实在厉害,一个简单的结扣,竟系了足足好几次。 “疼吗?” “没感觉。”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对你的,我……” 谢见琛的声音难以自控哽咽起来。 “不要再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了,我会担心。” 他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情绪:面对这样孤独的晏漓,他怎能许下那样不可能达成的诺言,又一走了之?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他没等到晏漓的回话,抬头瞄了男人一眼,只见晏漓抬起被丝帕系紧的手腕,细细端详着上头的绣花,冷不防道: “女子用的丝帕,谁给你的?” 谢见琛:“……”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这点沉重的气氛全被晏漓毁了,当事人睨着谢见琛白了又红的脸,似笑非笑: “又是在街上人家姑娘丢给你的?” 谢见琛一时尴尬又无语,嘟嘟囔囔道: “是,白日急着进宫,没来得及还给人家。” “无所谓,”晏漓唇角一勾,“反正,现在是你送给我的了。” “什么啊,你在笑话我吗!” 谢见琛臊得脸颊直鼓,假意伸手夺回丝帕,“你不稀罕便还给我。” “送出去的手帕还想要回来?谢小将军也不怕惹人笑话。” 晏漓抬臂,躲开谢见琛的“突袭”,却顺势俯身靠在少年的肩上。 他知道,谢见琛是最为自由的鸟。 他不属于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四方红墙。 可有时候,他心里也会生出难以宣之于口的阴暗心思。 ——只可以看自己一个人。 ——只可以关心自己一个人。 理智与脾气在他的脑中打架,最终理智毫无疑问地落了下风。 “头有点儿晕,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吗?” “……可、可以啊。” “多谢。” 他的声音轻轻的,传到谢见琛耳中酥酥.痒痒的。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你是第一个。” 谢见琛微微睁大双眼,心中泛起的不知是心疼还是责任感,亦或是二者皆有。 “真的吗?” 晏漓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可以不要讨厌我吗?” “讨厌?我怎么会讨厌你?” 好奇怪,不知为何,他莫名感觉晏漓还……挺开心的? 错觉吧。 谢见琛手忙脚乱地解释半天,待回到席间时,已是庆功宴的尾声了。 …… “逆子,给我跪下!” “我不跪!” 谢迁大怒:“你还反了天了?” 谢府氛围向来其乐融融,可自从将军父子一行人自庆功宴归来,竟破天荒地吵起了架。 谢夫人最是心疼孩子,她关了房门,一把将谢见琛揽进怀里,素来温婉的妇人柳眉倒竖,斥向男人: “好你个谢迁,真是显着你厉害了!打个仗回来真是不知家里头谁做主了,你对孩子凶什么凶!” 镇国大将军谢迁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往日谢夫人撅一下嘴都要撵着哄三天三夜,可今日却是叹了口气,史无前例地压低眉头道: “孩他娘,这事,你别管。” “琛儿今日紫宸殿里讲话是直了些,可哪有你这样动不动教孩子下跪的?把我儿跪坏了怎么办!” “娘!不是这件事,”谢见琛有点着急,摇着谢夫人胳膊撒娇,“爹忽然请命,要带我们一起随他回乡退隐!” 谢迁:“口无遮拦还算小事?就他这个德行,来日真遂了他意入朝,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愤愤驳道:“朝中若没了谢家,届时阉党专权,置大桓于何地?” “你可知我们为何会放着安达小国不打、早早班师回朝?——我们是被宫里强制召回的!你哪来闲心操心旁事?” 谢夫人面露惊色:“什么?我们只当是那安达主动投降……这事你怎地不曾对我说?” 谢迁摇摇头:“本就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何必说来徒增烦恼。” 扫清边境大患后强制召回谢氏父子,显然已是阉党在测试谢家名义上对幼帝的服从度。为不背上抗旨的罪名,谢迁只得应下回朝。 阉党接下来会做出怎样不利于谢家的事,根本不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 除非……彻底摆脱朝中这片浑水。 “可是,爹——” 少年急切的声音染上哭腔。 “你真的心甘情愿向阉党屈膝吗?” 半百的男人定在原地。 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然国已不国,至少,他要先保住这个家。 “来人!” 谢迁合眼咬了咬牙。 4、英雄救美(bug已修) “将少爷关去房间禁闭,非令不得出!” 谢见琛拗不过父亲,到底被关进了房,一连数日,都不见谢迁有要放他出来的意思。 可少年心性作祟,他贪玩又耐不住性子。老实不过几日,便忍不得翻窗溜出府透气去了。 恰逢肚子咕噜一叫,他这才忆起,自回京后许久不曾光顾色味俱美的宴珍楼,索性直奔楼中,想着带些好酒好菜回去孝敬老爹,这气也便消了。 “谢见琛!” 方踏进宴珍楼,便听得薛恒的声音。 薛恒离老远向谢见琛挥了挥手,招呼他坐下。 “哟,薛大人今日倒是不急着值班巡逻,还有闲情逸致来此闲坐片刻。” 谢见琛毫不客气地坐到薛恒一旁上,语气间多有埋怨,显然还记挂着他那日开溜的“不义”之举。 “什么话,我们谢小将军怎会是狭隘之人?”薛恒瞥向周围,向他使了个眼色,“你瞧,莫要败了你的名声。” 谢见琛抬眼,在座众人听得自己这家喻户晓的名字,皆有意无意地向自己投来好奇或探究的视线。有的姑娘发现自己偷看被发现,紧忙红着脸转移目光。 “算你运气好,”他已然习惯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片刻,待人群目光散去才道,“你那日跑得倒快,留我一个人和……大眼瞪小眼。”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个心宽的,又仗着出身无人叨你闲话,在昭宁殿下前混了个脸熟。除你外,全宫上下,谁还有胆上赶着寻不痛快?” 想起那日乾元殿内的一幕,他也说不出话来。 “陛下先天体弱,太后娘娘对陛下自然多费心些,难免……对殿下有所冷落。” 这话听着冒犯,实则已被薛恒说得相当委婉了。 太后不喜昭宁殿下,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实,除非逢年过节,才会在必要的宫宴上打个照面。 宫人素来势利,得了太后的默认,因对晏漓也是十足怠慢,谢见琛幼时前往“骚扰”,他多是独身一人在僻静的院落看书打发时间,身旁也不见什么侍候的人。 如今想来,用“自生自灭”来形容大抵也不为过吧。 “你小时候为了入宫找殿下玩儿可没少费心思吧,如何,这些年过去,你二人可有生分?” 生分? 理应是生分的。 晏漓身为皇室的人,本就不宜与他扯上过多的关系。他自以为修正了身份上的错误,二人阴差阳错的交情或许很快便会泯然时间。 可直至再度重逢,他才发现,名义与身份是最虚无缥缈的,可过去纯粹相伴的日子不会骗人。 唉,无忧无虑的童年呀…… “呀!!” 谢见琛正沉浸惆怅之中,一阵惊叫与碗盏碎裂的声响在喧嚣的楼中炸开,楼中霎时静彻,所有人纷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某雕门大敞的包厢内,遍地碎瓷与羹汤,一模样俊俏的侍者惊惶无措地立在旁边。 “无事、无事,诸位继续!” 座上之人满脸肥肉,一身华服,见众人都在看着此处,忙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摆手示意。 “这人瞧着好生眼熟。” 薛恒低声念叨。 谢见琛先是忧心瞧向那瑟瑟发抖的侍者,他惊惧之下脸色煞白:砸了许多碗盏,只怕要被罚去不少工钱。 好巧不巧,侍者不经意一扭头,恰与他视线相撞,小侍者一愣神,又被座上那肥硕之人逮个正着。 肥硕男子顺着他的视线看来,瞧见了远处的谢见琛,脸色不大好看。 “原是谢小将军,这奴隶手脚不利索,倒是扰了您清净,切莫放在心上。” 侍者眼中即刻涌出泪水,不敢插嘴。 谢见琛将其尽收眼底,因道: “我无事,真正受惊的,更像是你身旁的那位兄弟哦?” “这下人粗手粗脚,打翻了我的七宝羹……一个贫贱的奴隶,哪赔得起这宴珍楼中的名菜呢。” “原是如此,这实在是好办不过的。” 谢见琛走近肥硕男子身前,不动声色将侍者护在身后,随即摘下身上的玉佩置在桌上。 “这枚玉佩,可还赔得起?” 侍者吃惊仰视看向替自己解围的少年,肥硕男子则是强压着怒火: “诶,怎好使公子破费。既是这奴隶之错,我将他带走抵债便是了。” 谢见琛勾唇轻蔑一笑,拔高声量道: “邵公子,光天化日、王法昭昭,您当众强抢民男,只恐不合本朝律法吧!” 都道冤家路窄,这位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邵尚书的侄子。 被当众指控乱纪,邵万为勃然大怒:他本就被叔叔屡斥莫要惹是生非,本想悄悄将事情办了,不想半路却杀出个谢见琛。 “谢见琛,你既识得爷邵万为,还敢与我作对?!他一个奴隶能得小爷青眼、让爷赎去,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邵万为也不再掩饰意图:他确非要将人带走抵债,实乃瞧上了其人姿色,意欲拉回府上做个娈宠。 本朝不禁男风,就连历代皇帝后宫亦有不少男妃,达官贵族之家豢养男宠,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早在谢见琛几年前不曾离京时,邵万为便是个小有浑名的纨绔子弟。几年未见,他面色灰沉虚浮,以致谢见琛起初不敢相认,想是经年荒唐掏空了身子所致。 邵万为瞧谢见琛一时不做声,得意更甚: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小心我回头叫我叔叔把你告到九千岁处去!” 四座看客听了九千岁的名号,此时均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被报复,哪敢说一句公道话。 谢见琛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真是好个九千岁。 邵家早早投靠阉党,如今阉党势大,为首的大太监全寿康更是被捧成了“九千岁”。 然邵万通愈是以宦官一党施压,谢见琛便愈是愤懑不平。他本就看不惯罔顾民生的阉党,若非如此,便不会养出邵家这样劣迹斑斑的拥护者。 “……” 他沉默片刻,未几,忽收起面上怒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原是如此!” 邵万为:“?” “早说啊,邵大官人,若是您事先表示看上这位兄弟、要为这位兄弟赎身,在下也不会误会您了。只不过您这般身份,总不会行那无契无据、强虏豪夺的强盗行径吧?” “啊?我?” 谢见琛所言,实则向来是邵万为做惯了的。只是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忽而急转作眼下诡异的说笑,邵万为一时间愣住,反应不过来。 此时,谢见琛已回身对小侍者道: “可听见了?邵大官人看中你,要赎你的身。依我朝律法,奴工赎买需身契文书……薛恒,还不将这小兄弟带去核验籍贯名册!” “什么……啊!好、好。” 一脸懵的薛恒收到了他瞥向楼外的眼神,当即会意,一把拉住不明真相的侍者飞快溜走。 邵万为起初还当谢见琛是被他吓住选择了让步,可眼看着薛恒将侍者带走半晌没了动静,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要去撵人: “等等?谁让他走了?!小爷……” 谢见琛并不退让,严严实实挡住他的去路。 “邵大官人,方才可是您亲口说的看中了人家,要为其赎身,怎么连这点手续的功夫都不愿等?莫非……” 算来薛恒已带侍者走远,他的语气也愈趋轻蔑,视线极为讥讽地上下打量起邵万为: “方才所言的赎身之语皆是由头,强掳民男、蔑视律法才为真?” 楼中诸人见状,纷纷顺着他的话出声附和: “就是,哪有赎人不看文书的?!” “分明就是想抢人,目无王法!” “合该告上官府,杀杀他的飞扬跋扈!” 邵万为被戳了脊梁骨,加之被众人的指点淹没,不由得勃然燥怒,失了理智,口不择言大骂: “小爷我就是要抢人又如何?!只要九千岁重用邵家、我叔叔位居尚书一日,小爷我就是王法!来人,给我拿下……” “放肆!” 邵万为方欲指示守在厢房外的家丁动手,谢见琛却凛然怒喝,将门虎子的气势与战场归来的煞气霎时爆发,逼近邵万为。 “你乃尚书之侄不假,可纵奴袭击军门中人、将领之子,好大的威风啊——你这等身无政绩的纨绔,也配动我?!” 谢迁向来教导他,常常将身份挂在嘴边,是一件极其有失体统的行为。 可对付邵万为这种不要脸的人,必然要采取一些不要脸的手段。 邵万为:“你!” “纵奴行凶、强掳民男、蔑视公堂……” 谢见琛锐如鹰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他。 “衙门治不得你的,我来日便呈送到朝上去。您说,届时您的‘善行’可还能轻轻揭过吗?” 邵万为看着众人投来愤怒得恨不得要吃掉自己的目光,双腿不受控地打起颤来:今日之事倘或闹到朝上,因一个奴隶惹怒九千岁而牵连了整个邵家……对自己实在百害无利。 闹也闹不过,动手更是打不过这专业杀人的。他又耻又愤,有气撒不出,红着脖子咬牙切齿拍桌起身: “你给我等着!” 谢见琛倒是浑不在意这点狠话,随意向后一扭身给他让出了离开的路。许是邵万为腿软又气昏了头,一脚踩在地面羹汤之上,“呲溜”一声朝后仰去,屁股与头先后着地,脚上绊到桌腿,又掀翻了不少羹羹水水,叮叮咣咣尽数浇到自己一身肥肉上。 “……哟。” 谢见琛轻盈闪过飞溅的汤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邵大官人好生节俭,这时候也不忘带走满桌残羹剩饭呢。” 不多时,谢见琛目送着脸涨成猪肝色的邵万为在家丁搀扶下,一瘸一拐离开宴珍楼。 四周终于爆出解气的惊叹声: “你瞧他那窝囊样,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再不敢嚣张了。” “可不是,多亏有谢小将军路见不平,否则还有谁能镇住那个滚刀肉!” 带着侍者躲在附近房檐上的薛恒见邵万为丧家之犬般离去,也鼓着掌凑过来: “精彩!这混球在上京横行霸道多年,终于在你这儿吃了瘪,实在大快人心。” 少年不置可否:“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他作威作福已久,报应罢了。” “小将军……” 他的衣袖被轻轻拉扯,谢见琛回头,只见那侍者小心翼翼、声如蚊呐道: “小人多谢您救命之恩!” 谢见琛拍了拍他的肩:“随手相助,不必放在心上。” “小将军不仅替我解了救命之难,小人心中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 侍者紧张到极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竭力拔高声量道: “只愿入谢家为奴,余生做牛做马,侍候小将军!” 转瞬之间,众人看热闹的重点自然转移到他的家事上。 人言谢家子姿容卓越、出身显赫,最难得的是品行端正,待人亲和。哪怕是被他收了做偏房,余生的日子恐怕比寻常院上正经发妻还要滋润。 不少人都悄悄议论这侍者痴心妄想,侍者也只是忐忑地闭紧双眼,不做多解释。 “抱歉,我不能带你走。” 谢见琛将玉佩递给他,“这玉佩除却赔了今日的损失,也足以赎了你的身。以后,切莫说这些轻易将自己身家托付于陌生人的话了。” “您不是陌生人,您是……救命恩人啊。” 见人坚持不懈,谢见琛叹了口气。 “在下愚拙,不会照顾人,因而暂无那方面的打算,怎能因一时关切草草决定了你的后半生,更何况……” 谢见琛沉吟片刻,“在下平生美愿,不过生世一双人而已。” 此言一出,除了小侍者,又不知伤了多少芳心暗许旁观之人的心。 小侍者知道,谢见琛没有责怪自己的冒犯,已然是极大的温柔了。 谢见琛安慰性地拍了拍人,随即脱离人群视线的中心,来到薛恒身畔,压低声音,面不改色、一脸高深道: “我没钱了,帮我结账。” 冤大头薛恒:“……” — “可还是爹爱吃的口味?” 某人方一回府,便殷勤地将宴珍楼带回的菜肴摆上餐桌,巴巴盯着谢迁动筷。 谢迁一语不发地嚼着,瞥向顽皮的儿子,怒也不是,乐也不是。 “问你母亲!” 谢夫人噗呲笑出声来,自是选择给给孩子台阶下:“琛儿孝顺,我儿带回来的,自是为娘最爱的。” “娘最体贴了,爹事事依着娘,想必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谢迁:“我瞧你是自知闯祸,不仅私自逃府,还大闹宴珍楼,当真以为我和你娘当真未有半点耳闻?” “可是,您还是没有阻止儿子教训那邵万为呀。”谢见琛道,“其实,您也是想那伙人吃一记亏的不是?” 5、校场惊变 “……” “爹,您禁足的苦心,儿子不是不懂。无论是那日紫宸殿上、还是今日楼中,您都是怕我莽撞树敌,想保我们一家全身而退……” 夫人在旁,谢迁语气才不至过分激动: “懂?我才是懂你!你向来都是嘴上服软,朝野倾轧,远比沙场凶险百倍,你不懂收敛锋芒,唯有似你外祖家隐于山野,才是长久之计!” “当今的世道,谢家这般举足轻重的势力,隐于山野便能保得久安了吗?” 谢迁:“不然呢?任你胡闹吗?” “爹,不是我在胡闹。”谢见琛道,“邵万为怕的并非我,是人心与王法。我所做的,仅仅是提醒他这份公理所在而已! “如今阉党只手遮天,您恐我受其迫害——可我们身后并非空无一人,还有百姓。百姓心明眼亮,知道谁是国君良臣,谁是弄权之辈。” “琛儿,”谢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阉党的势力,远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你有忠君之心是好事,可如今皇室……唉,若有意外,你该如何自处?” “琛儿不知道。” 谢见琛坦率回答。 “可琛儿不能眼看奸邪当道,却无动于衷。国君在位一日,琛儿便要尽到大桓刀剑的职责。” 谢迁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又何尝不是怀着一腔热血,为大桓厮杀数十年?脱身庙堂、眼看宦官横行,又怎能是自己真心所愿? “罢了。” 男人沉吟良久,长叹一声。 谢见琛闻言,立刻跳了起来,“真的?我们不用走了?” “就算我把你拉走,想必你也会自己逃出来,我何必费那心思。” 谢迁看向夫人,无比头疼,“本想着早日去陪陪你父亲母亲,如今看来还要陪这孩子多耗些时日。” “这好办,”谢见琛笑嘻嘻地说,“李阿嬷陈阿嬷都是府上老人了,如今她们年事已高,正好送人回去,一边过清闲日子,一边与二老作伴。” 谢夫人笑着点谢见琛的鼻子:“你瞧,琛儿可有主意呢。” 虽然谢迁有所松口,可圣意未裁。父子二人只得暂避锋芒。 按惯例,恰逢今年朝中将举行声势浩大的演兵礼,谢迁果断放下京中得胜归来的风头,领儿子转头请命奔赴驻扎郊外校场。 数月转瞬即逝。 演兵当日,烈日高悬,军旗猎猎。 幼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演兵,阖宫上下中对此极为重视,有头有脸的王室贵族几乎尽数到场。 前来观摩的王公贵胄们排面铺张,最显眼的位置除了幼帝和太后外,还有一银发老者,虽身着宦官服饰,仪仗尤为显眼,几乎与太后相齐。 正在场下热身的谢见琛一眼便瞧见了那人,见此荒谬仪仗,却并不意外。 全寿康既来了,定是要摆架子的。 这全寿康不是别人,正是内侍局首脑,人称的“九千岁”。 谢见琛瞧这老头是越看越不爽,加之大型阅礼,校场上鱼龙混杂,嘈杂声吵得他莫名浮躁不安。 这时,却听台上又一阵喧闹。 “昭宁殿下到——” 晏漓倒是步伐慵懒,在众人注视下施施然就座。 他整个人对演兵似乎兴致缺缺,然落座后却四下放眼瞧了一圈,只对上谢见琛目光时略有停顿,碍于人多眼杂,极快又收回了视线。 太后及百官清楚晏漓的脾气,也为曾多言,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在意。 “百官就位,阅礼便开始吧。”太后看向谢迁。 “遵命。” 谢迁深深一拜,看向谢见琛。谢见琛点头会意,高台前秉枹鸣鼓,轰轰然如闷雷之声。 数万军士跟着鼓声的引领,身披寒甲,手持刀枪走出队列,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天摇地动。自高台上望去,犹压境乌云。 军鼓鼓点愈发急促,队列亦由方阵化多般变化。一声重鼓,密密麻麻的将士朝着场上整齐划一向前冲去,各部协同,模拟攻防。 一时间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镇国将军所带之师,果真令敌人闻风丧胆。”太后抚掌赞叹。 “将士们为大梁效力,自然是无往不前。”谢迁道。 “大将军训练有方,这般凶猛的队伍,瞧得咱家也胆寒啊。” 久未开口的全寿康望向远方,冷不防道。 谢迁:“全公公说笑了,您近日养病不出,自然是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 一直懒洋洋坐在一边的晏漓发出轻蔑的笑声: “九千岁空生华发,胆子却不见长。将士们只杀敌杀贼,又不是杀你,何须多此一忧呢?” 全寿康像是习惯了晏漓日常的冷嘲热讽,没理会他,脸色却不由自主黑了黑,太后出言圆场: “昭宁,休得疯言。” 晏漓浑不在意,皇室身份摆在这里,全寿康权势滔天,也难奈他何,只饶有兴味地将视线转向台下的谢见琛。 这边厢谢见琛方击鼓罢,浑然不觉台上的唇枪舌战。 “造、造反了!!” 远处看台忽而爆起传来宫娥的尖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格外混乱的吼声。 “护驾!校场里有逆贼!” 全寿康的反应格外迅捷,起身呼唤御前侍卫。 冷汗立时挂满了谢见琛的背。 逆贼? 整个校场军士的家室,他同父亲都一清二楚,人人清白,怎么可能冒出心生恶念的人来? 他自高台悚然向下望去,却发现反乱来源并非校场军士。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千余粗布麻衣、手持刀斧之人趁着演兵的喧闹,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看台。 ——显然是乱民起义造反。 “杀光这群尸位素餐的狗东西!!”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如何一举杀进来的。最先反应过来的自是谢家父子,谢迁身在看台,下意识挡在幼帝身前拔出剑来。 为首的乱民头领不能近身幼帝,却将刀架在了看台诸位皇室重臣的脖子上。 “都不许动!否则老子现在就要了你们主子的命!” 他对下面的士兵大喊,威喝之下,无人敢动。 谢迁试图震慑住乱民: “尔等若敢轻举妄动,小心身首异处!” “身首异处?” 闻言,头领哈哈大笑起来: “若是能杀了这看台上的所有民贼,死无全尸也算洒家值了!” 很明显,这群乱民不要命,只想杀人。 乱民头领接着道:“大将军,将你身后那小儿交出来,我们不动你!” “想动皇上,那便设法从我谢迁身上踏过去。” “冥顽不化,那你便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去死吧。”乱民头子恶狠狠道,“弟兄们,先杀个祭刀的!” 刀架在全寿康脖子上,他灵机一动,喊道: “贱民敢动昭宁殿下?!” 这一喊,立刻将所有火力转移到了晏漓身上。 晏漓岿然不动,看向他的眼中甚至有几分戏谑的嘲讽。 平日从不将他当个人看,如今命悬一线,倒是知道想着拉他来拖延时间了。 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阉人会唱这么一出。他也根本不在意全寿康怎么做。 他只是看向对此无动于衷的太后。 女人漠然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仿佛下一秒即将身首异处之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与她毫不相关的小猫小狗。 不,或许小猫小狗都能令她心生动摇。 只有自己,这个母亲向来不曾多看一眼。 “来啊,怎么不动手?” 失望在晏漓脸上转瞬即逝。 他很快换上挑衅的神情,抬了抬脖子,又轻飘飘扫向全寿康道: “别急,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全寿康被他阴森的眼神瞧得直冒冷汗,就连他身后的乱民也是为之一惧,持刀的手不住发抖。 刀锋本距他脖颈尚有几分距离,如今早已划破了皮肉,洇湿前襟。 “砰!” 第一声脆响,颈边一阵凉风呼啸,架在他颈侧的长刀落地。 “砰!” 第二声闷响,乱民痛呼倒地。 谢见琛一把夺过距自己最近的那名箭手的弓,搭上羽箭,张臂将弓弦拉至满月,箭身呈疾电之势飞出,一支精准射在乱民架刀的手上,另两只则是落在那人膝盖上,使其狼狈扑地。 他再度张弓,瞄准所有挟持皇室重臣的乱民持刀的手,多发箭齐射,无一不中。 见谢见琛横插一脚,其余乱民则是蜂拥而上。少年矮身一闪夺过刀锋,伸出长腿朝乱民下盘横扫,轻易将这些趁虚而入的乌合之众绊翻在地。 台上的谢迁最先从情况中抽离出来,忙制服已中箭伏地的乱民。 “老实认罪,可从轻发落。” 谢见琛踢走乱民刀斧,反钳住仍欲反抗乱民的胳膊。 转瞬之间,这场危机竟在十七少年的手中化解。 禁军、卫队诸人见皇室众人已被解救,纷纷上前有序接手制服造反的乱民。 谢见琛掸去身上沙尘,步上看台,稳重下拜: “草民救驾来迟,请娘娘恕罪。” “……威武!小将军真乃天神下凡啊!” 人群中,不知哪位官员自后怕中回过神来,劫后余生高声惊叹着。 在官员的感染下,台下士兵的荣誉感瞬间被点燃,发自肺腑的狂热赞声席卷校场: “威武!小将军威武!!” 方才他们还险些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如今也算是不洗自清了。 “小将军何罪?依咱家说,这是大大的救驾之功啊。” 场内呼声振奋,全寿康此时若是不给谢见琛面子,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太后见全寿康退让,这才忙扶起谢见琛,手尚发着抖: “若是没了你,我大桓王朝便要命绝今日了。” “护国护君,乃大桓子民之责,亦是家规之训。” “勿要谦逊,谢家子美名远扬,哀家早有耳闻。”太后道,“只是怎么还一口一个草民,这般优秀,难道不曾有官职?” 谢见琛微惊:太后这意思,不外乎是要赏他官职。 可太后向来与宦官划作一派,全寿康自然是不愿让朝中站进更多谢家人,她又为何…… 骑虎难下,他只得摇头:“草民资质愚陋,不敢谋职。” “大将军,这便是藏宝了。如此勇武的孩子,将来定成大器。” 太后笑说。 “你既人称‘谢小将军’,那哀家便做主,封你作中郎将!” 6、夜雨秋池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谢见琛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官职砸晕了头,此时早无暇去观察全寿康的脸色,忧喜参半地跪下谢恩: “谢太后恩典,太后千岁!” 全寿康不再表态,显然说不上满意。只好清清嗓,操着阉人特有的尖声站了出来,对乱民首领道: “尔等背后可有人指使?” “装模作样!这话问得好奇怪,权贵阉狗,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指使?” “刁民,朝廷庇佑尔等衣食无忧,尔等造反还振振有词?” “老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首领冷声嗤笑。 “朝廷庇佑?庇佑在哪,是横征暴敛、沉役重税,还是宦官当道、祸乱朝政?” 明明是自己擒下的汉子,可面对汉子的质问,谢见琛却莫名生出诛心之感。 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所行是否符合公理正义。 乱民首领说得并没有错。若非当权者不仁,他们又怎会揭竿而起成了乱民,走上这条希望渺茫的造反之路。 他生在上京最富贵的钟鸣鼎食之家,就像被隔绝在了虚幻的桃源乡,似乎很少能有机会与百姓共情。 “强词夺理。” 全寿康懒得与其多费唇舌,对台下路过押解的士兵道: “将所有人押入狱中,择日午门斩首,给天下人一个教训!” 闹剧平息,全寿康心情方阴转晴些许,不料此时士兵一动不动,竟完全不听他号令。 太后揉额附和:“那就按全公公说的办吧。” 几名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家父子身上。 原是在等待二人的指令。 谢迁心觉不妙,当即严肃喝令: “太后娘娘代行君命,怎么没反应?吓傻了不成,还不去做!” “杀了我等,还会有千万人来取你们狗命。” “……” 汉子声音渐远,谢迁闭眼,似乎多有不忍,很快又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问手下副将道: “可有伤亡?” 副将答:“校场内并无伤亡,只是场外小路间有数具值班士兵尸体。想是乱民自小路潜入场中,途经所伤。” “仔细安置吧。”谢迁叹息。 谢见琛心中本是说不出的难受,这会子听了副将的话,却觉莫名古怪。 演兵场的安防他自是熟悉,除场内有几人把守外,那条小路丛间何曾安置过人手? — 入秋以来,雨水绵绵。 谢氏父子身为今日最大的功臣,是夜被留在宫中用膳。谢见琛因着白日变故心绪难平,听着窗外夜雨,借故溜出席面透气,撑伞漫步。 秋日的御花园无甚美景,再向御花园深处走,便是人迹罕至的镜影湖了。有一亭立湖中央,幽寂得别有风趣。 未近湖畔,却见亭中一点昏黄明灭摇曳,原是一盏在微风细雨中飘晃的提灯。 晏漓伏在亭边,目无温度地眺望琉璃般波光粼粼的江面,只露出半张侧脸。有雨水溅在他脸上,黏住几根柳丝般随风飘动的碎发。 头顶传来雨珠敲在油纸伞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晏漓回过头,谢见琛已立在自己身后。 “夜雨湿寒,小心着凉。” 若是往日,谢见琛定要上前吓唬他。可这一刻,他却不忍心打破这静谧的画面。 晏漓抬眼,先是有些吃惊,旋即深深看他许久: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少年道: “白日事出惊险蹊跷,我……有些不安,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散散心,不想竟能遇到你。” 晏漓轻笑一声: “知道镜影亭为何人迹罕至吗?” “为何?” “因为,这里——闹鬼。” “!” 夜风拂过,谢见琛颈后一凉,整个人有些毛。 “你诓我罢!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素来是不信这些的。” “诓你?我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晏漓不甚在意一笑,“先皇后生前最喜镜影湖之景,人言,先皇后为太后所害,先皇后的怨魂时常于深夜在此徘徊。 可我自小常常倚在这里吹风静心,除了一池静得不似皇宫景色的湖水,什么都看不到。” 谢见琛:“……” 他想,小时候的晏漓也是怕闹鬼的传言的。 只是于他而言,比起虚无缥缈的鬼神,宫人乃至生母的冷眼,要可怕得多。 “乱民出现得蹊跷吗,”晏漓逗完人,这才正过身子接话题来瞧他,“今年来,已有数起乱民闹事的先例了。” 谢见琛垂眼。或许是被爹娘保护得太好,他对这些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时,他注意到晏漓颈上的伤口。 “你的伤……” 他凑近晏漓,伤口看起来根本没有被处理过。他的视线稍微偏移,伤口旁,微微滚动的喉结似乎从未如此……惹眼过。 谢见琛仿佛被火燎了一样慌乱抬眼,却见晏漓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秋月无言,水波潋滟。 扑通、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受伤了吗?” 气氛彻底凝住前,眼前人忽然出声问道。 “没有。” 谢见琛下意识否认,却被晏漓盯得心中发虚,又小声改口: “只是脚扭了一点点……” 晏漓俯身拨开少年衣袍下摆,查看他的脚踝,哪怕确认并无大碍,拧起的眉头也不曾舒展。 “你迟早会后悔今日这样做。” “可是你有危险!” 谢见琛并未细想晏漓的弦外之音,只急道: “朋友有生命危险却视之不见,我做不到!” “……” 眼前人倏然起身。 谢见琛被吓了一跳,方才自己还压着晏漓看伤口,转瞬之间却被晏漓一步一进逼到亭角。 鼻腔都是男人身上冷香的味道,谢见琛头脑发晕的功夫,晏漓薄唇擦着谢见琛耳畔,一字一句: “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跟谢迁走? 晏漓抓着他的手腕使他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的明明是冷酷绝情的话语,微颤的瞳仁却疯狂挣扎着。 “不要再掺和宫里的事了。” “……” 谢见琛呆住了。 晏漓看着沉默的谢见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晏漓清楚,这许是被自己的话伤了心。 “所以呢?” 不想转瞬之间,谢见琛猛然抬头,眉眼坚毅严肃,毫不退让反问。 “我真的很生气。” 夜色中,毫不客气的少年双眸熠熠,皎洁明月倾泻而下,尽数洒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或者说,就像你一直以来以昭宁这个身份示人一样,你不愿提及,我便从未追问。 “可是,你以为让我置身局外、蒙昧苟安便可护我周全?以爱护为刃,断我耳目——哪怕是我的爹娘,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次轮到晏漓噎住了。 谢见琛毫不退让地仰头看着晏漓的眼睛,半晌,终于泄了一口气。 “抱歉,我讲话似乎重了些。” 他一点点解释: “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为我好,就像我爹最初不允许我在宫里当差一样,可结果就是……我时常感觉自己只是活在一场美满的梦里。” 谢见琛记得今日似乎遥遥瞧见了晏漓在看台同太后拌了嘴,瞧着心情确实不大好……毕竟那日庆功宴道别前他的态度还不曾如此冷硬。 也不知是否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是不是生气了,在说气话?” 谢见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 晏漓简直要被谢见琛的脑回路打败了。 “谢见琛,我有时候总是在想,你这戒不掉的天真,究竟是好事一桩,还是会害了你。” 他不明白晏漓为什么忽然扯到自己身上: “什么意思?” “你就不觉得,白日那场闹剧是有人刻意为之?” 谢见琛愣了一下,联想到全寿康当时下意识指控军士造反一举,很快便反应过来: “难道有人意图诬陷于谢家?” “演兵场外那几个丧命的士兵,你可曾去瞧过?” 事发后,谢见琛指使手下人将几人遗体归还家乡,可古怪的是,此数人身份籍贯,营中名册竟从无记载。 思及此,谢见琛惊道: “那几人是乔装为士兵的刺客?” 晏漓无言默认。 除了阉党,也不会有人会如此想置谢家于死地了。 难怪自父子归京来,全寿康久久默不作声,原是在策划一场等待父子二人“自投罗网”的好戏。 乱民的刺杀,反倒是冥冥中救了谢家一命。如若没有这群乱民,那些假扮成谢迁麾下士兵的刺客便会闯进来……谢家自然难逃其咎。 他正后怕着,远处忽然传来了宫女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 谢见琛远眺去,太后竟不知何时散步至此。 他忽地紧张起来,晏漓对外毕竟还是昭宁殿下的身份,深夜私会外男到底不妥,教太后瞧见只怕教人不悦。 晏漓察觉到他的局促,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躲到湖畔树林后,他这才手忙脚乱地钻到树干后面,鬼鬼祟祟地偷偷瞥向亭中的母子。 “人云镜影湖闹鬼,太后竟也有闲情逸致,来此曲径寻幽?” 晏漓抬眼瞧向女人。 太后面色酡红,瞧着是出来醒酒的。她对晏漓的问安没什么反应,而是伸手示意侍从宫女尽数退下,精致昳丽的红妆却无法掩盖冷淡的神情。 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女人眯眼打量他,眼神不似母亲看向子女的关切,反似来自上位者无情的审视。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晏漓颈间的伤口处: “受了伤不仔细着处理,卖惨做给谁看?” 7、禁忌真相 被迫偷听的谢见琛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一个母亲能说出来的话吗? 他忍不住替晏漓捏了把冷汗。印象里的太后虽算不得和蔼可亲,却也从未使自己难堪。 怎堪知私下对自己的孩子竟能这般……尖酸讥讽。 反观晏漓倒泰然自若,早习惯此等相处般: “这样的小伤,太医院怎舍得将药给我这不受待见的人呢。” 女人闻言,竟咯咯笑出来,轻移至他面前。年轻的太后娇艳得像朵淬了毒的花,与晏漓站在一处,不似母子,浑似气质相近的姐弟。 “你这是在怪罪哀家?” “……你知道,我从没那个意思。” 他低下头,不愿面对母亲的责问,眼中闪过罕见的慌乱。 “疼吗?” 她忽然放柔了声音。 晏漓有些意外:“不……”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该这样关心你吧?” 女人猝然打断他的回答,方才一瞬残存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戏谑嘲弄。 她的五官变得扭曲,不顾晏漓的抗拒,捏过自己孩子的脸,恶狠狠逼迫他直视自己,一句接着一句,滔滔不绝地倾诉着她的怨恨: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得到我的关注?” “我知道你,你脾气并不好,但是这么多年却一直顺从我的心意扮作昭宁的身份,装作懂事的模样,只希望我能多看你一眼。 “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那么凶险的刺杀,你怎么就没死?” 语罢,她一把松开手,厌恶道: “真是……看到你这张脸就令人生恨。” “……” 自尊被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晏漓咬了咬牙,艰涩道: “为着当年那个谶言,你就这么恨我?” “‘男婴乱世’么……呵呵呵呵。” 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想着想着,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没错。” 女人忽然拔高音量,尖锐的声调回荡在平静的湖面。 “我恨死你了,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可恨!” “……” 藏匿树后的谢见琛几乎不敢呼吸。 尖锐的争吵声使他这局外人也忍不住缩成一团……他不敢想象此时晏漓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良久,微哽的声音喃喃响起: “真的,连一点喜爱都不曾有吗? “——母亲?” “别叫我母亲。” 太后冷漠扭头,避而不答。 “我不是你的母亲。” 谢见琛:“!” 太后不是晏漓的亲生母亲?? 此情此景,他宁愿相信这是太后酒后胡言乱语的醉言。 不过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让他知道了这么多皇室秘辛……不会被杀头吧。 只是晏漓—— 他担心地再度瞥向亭中。 “原是如此。” 溶溶冷月下,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 他情不自禁轻笑,不知是苦涩居多,还是自嘲居多。 难怪,难怪这些年,无论他怎样努力,扮乖也好、上进也罢,总是得不到一点点母爱。 原来,他本来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你很恨哀家吧?”太后转过头,“要恨,就恨你自己生错了时候。 “我告诉你,你娘刚刚生下你,就把你丢下逃回了家,不要你了——你看,你是多么多余的累赘。 “一切都是你的错。” 许是受了过大打击,晏漓扶着亭身,暴起青筋的手微微发抖。 太后见他不再言语,紧了紧披风,不再多看他一眼地离去。 “晏——” 谢见琛忙追了上去,可亭中人如同离了魂般,孑然远去。 这一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走近过晏漓。 — 谢府。 “琛儿?” “啊?” “想什么呢?手被刺破了都没反应。” 谢家母子在内院一边听雨一边缝衣。 谢夫人连唤少年数声,少年却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的。 见状,她抓起谢见琛被针刺破的手,那修长的手指已被戳出了点点血珠,自己这傻儿子竟浑然不觉。 谢见琛这才回神过来,见自己又让母亲担心了,懊恼地道了声无事。 “唉,夫人,缝衣这种杂活就该交给老奴做,本不该让您和少爷亲自动手。” 照顾谢见琛十余年的陈阿嬷急吼吼找出伤药,仿佛是自己亲生小孙子受了天大的伤。 谢夫人道:“阿嬷,你就是太惯着他了,男孩子家,哪有那么细皮嫩肉的?” 陈嬷嬷一边为谢见琛包扎一边道: “夫人您嘴上不说,少爷哪次破皮青肿不心疼?府上谁不知道,最宠少爷的就是您了!” “阿嬷,微不足道的小伤,当真不必如此夸张……” 谢见琛看着自己手指上大大的结,感觉自己还在被当做一个小孩对待。 “少爷孝顺,谁家的男子能有如此耐性做这种针线活儿?” “夜里缝衣伤眼,我本想着替母亲分担些,却不想这手实在笨拙,反帮了倒忙。”谢见琛挠挠头。 谢夫人心里到底是开心的,笑说: “好男儿既得有刷得起刀枪的气力,也要捏住绣花针的耐心。以后成了家,可别理所应当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夫人来做的,记住没?” 少年点头如捣蒜,其实不必谢夫人提醒,他也是同样的态度。 谢父谢母恩爱异常,谢见琛未曾体验过情爱滋味,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浑无半点世家贵族拈花惹草、自高自大的毛病。 “夫人近日对少爷大事可上心得很,莫不是急着抱孙子了?” 陈阿嬷捂嘴呵呵笑起来。 “什么孙子,家里养着两个不省心的就够我受了。” 谢夫人佯嗔。 话是这么说,可她仍是颇为烦忧地看向自己的孩子。 烛火跳动下,俊美少年如墨点染的浓眉下,含情双眸如春水潋滟,明明是一张讨人喜的俊逸桃花皮相,可怎么至今……半点动静都没有。 大老粗如谢迁,在像谢见琛这么大的年纪都陪自己逛过数次灯会了,而谢见琛这木头疙瘩好像在情爱方面上完全不开窍似的。 她担心张口询问会给孩子带来负担,可身为人母,哪有半点不操心孩子终身大事的? 谢见琛这边正因自己被当做小孩子而忧郁,丝毫不曾觉察母亲的视线。他反应了半晌,后知后觉问: “两个?娘不就我一个孩子?” 女人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无比温柔地笑了,岁月和家庭待她极好,使她成婚多年看起来也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这儿还有一个呢,新来的。” “什么?” 谢见琛如梦方醒,眼睛一亮,噌地站起身来:“我、我要当哥哥了?” 谢夫人点点头:“你爹近些日子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不然呀,他定是什么活儿都没心思干了。” 他开心得手足无措,跳到谢夫人身前蹲下,将耳朵贴在母亲腹前,“我怎么听不到他的心跳?” “才不到两个月大,你能听到就怪了。” 谢见琛仔细打量着缝了一半的粉色小衣,“怪不得娘忽然亲自缝起了衣服,原来是给宝宝穿的!” “我和你爹都希望是个女孩,你瞧别人家那古灵精怪、娴静温雅的姑娘,每每见了都打心眼里欢喜,”谢夫人笑意愈浓,“若是个姑娘,定要让她泡在蜜罐儿里无忧无虑长大。” 他瞧着母亲幸福的神情,自己也翘起嘴角,愈发期待这个小小珍宝的诞生。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想起某个冷寂的身影。 如果他不曾生在帝王家便好了。 观察到少年神情的细微变化,谢夫人摸摸他的头,“你瞧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发呆。” 谢见琛讷讷开口: “娘,你说……世上当真有母亲会不爱、甚至讨厌自己的孩子吗?” “怎么会呢?”谢夫人的回答毫不犹豫,“若是讨厌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他呢。” “唔,可是……我是说假如,”谢见琛犹豫道,“假如一位母亲千辛万苦生下她的孩子,却又将她的孩子丢给旁人,这样也是爱吗?” 谢夫人虽觉此问有些奇怪,却依然认真思考、柔声回答道: “我觉得,那位母亲一定是有她所不能预料的、不得已的苦衷吧。” “夫人,仔细累坏了身子,海参燕窝盅炖好了,您趁热用下。” 陈阿嬷将冒着热气的盅盏递了上来,谢夫人却摆摆手,道: “不急,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老人瞧出自家主子隐有愁容,转移话题道: “少爷今日神兵天降救驾、得太后亲授官职一事,现下京中几乎传遍了,这下可堵住那些成日酸少爷是花架子之人嘴巴了。” “我正担心这个。” 说着,女人拍拍心口,好似心有余悸对谢见琛道: “简直是拿命出风头,你也不想想,若是箭歪了几寸,你便成了陪葬的。” “事态紧急,容不得思虑。”谢见琛瞄着谢夫人的脸色,“娘似乎并不高兴?” 乱民事平后,人人盛赞他谢见琛忠勇英武,颇有谢迁年轻时的风范。可反观父亲母亲,对此不仅无甚喜色,且忧愁不少。 “只是心里不安生。” 谢夫人欲言又止。 “琛儿,你可知,这中郎将的位置,远比你袭爵还要难做。” 8、私密邀约 谢见琛愣了愣,又听母亲道: “就算是封赏,依着你爹镇国将军的位置,太后提前准你袭了辅国、奉国将军的爵位倒也罢了。” 将军的爵位固然是无人能及,可若无战争,到底是个表面风光、手无实权的虚职。 可中郎将不一样。 在大桓,中郎将虽说只是个品级不上不下、定位无足轻重的武官,确是有实实在在参与上京治安的权力的。 要知道,上京的治安向来是被宦官一党控制在手里的,不容外人插手。可向来被宦官控制的太后却不顾全寿康的脸面,反常地赋予了谢见琛这样的权力,一时之间不清楚她是敌是友。 谢见琛很快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有所指,这时才有了些如芒在背之感。消化了许久,才道: “琛儿明白了,日后行事会低调为主。” 谢夫人心疼地抓住谢见琛的手: “娘希望你不要为功名所缚,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是只有入仕这一条路。无论未来的日子如何,琛儿永远是爹娘心里的第一,天下最优秀的孩子。” 谢见琛心中暖暖的,忽然有些鼻酸。 有如此疼爱自己的亲人,实在是过分幸运。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要竭尽全力守护这点无可取代的温暖。 阅礼过去数日,谢见琛一时风头无两。 “厉害啊你,一眨眼成我顶头上司了。” 某日宫中,上任不久的谢见琛巡查方一结束,交了班的薛恒便一脸八卦地凑上来。 “是啊,怎么,相交十数年,薛公子这回知道巴结我了?” “以谢小将军如今的名声,我想巴结恐怕都要排队吧。”薛恒语气欠打,可言辞中却隐隐透着关心,“这些日子我瞧你似乎不如往日那般龙马精神,怎么,兴奋得休息不好啦?” 谢见琛点点头,又摇头。 第一次以办公的名义出入宫廷内外,他兴奋之余又心下忐忑,时常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办错差事。 可渐渐地他发现,上京中风平浪静,他又权力有限,根本没有轮得到他处理决策处理的事务! 虽然名义上是个小官,可他每天就是乱走乱逛,存在简直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 心好累。 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就是好累。 “薛恒,”他说,“我总感觉,这差事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怎么,以前不知道是谁总喋喋不休要进宫做官,如今梦想成真了反倒不满意?” 薛恒习惯性吐槽他,看谢见琛半天没吭声,霜打茄子般发蔫的模样,才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兄弟,我懂你。” 如今谢见琛以忠勇闻名,身担要职却无事可做,这种清闲差事,于别人来说可能求之不得,于谢见琛来说也许是一种冷落。 “你这么想,咱们活儿少,不就代表大桓安定吗?” 薛恒说得其实没错,这本该是好事一桩。谢见琛道:“全寿康那群人这些日子老实得很,连带着上京也消停了不少。” “你是太后当着万千将士面封的中郎将,如此之高的荣誉,他们再嚣张,也不敢轻易找你茬了。” “太后……” 提到这个女人,他就头疼。 谢见琛沉吟片刻,看向薛恒,低声道: “你说,全寿康真的会忌惮太后吗?” “……” 众人皆知太后为宦官所控,可其中原因,也只有少数人清楚。 她出身家奴,本就是全寿康培养来侍奉先帝的人选,因姿容娇妍颇得圣宠,又先后诞下一女一子,才平步青云至贵妃。宦官在如今朝堂上愈发猖狂,便是利用着这一层关系。 归根结底,太后同阉党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薛恒垂眸,“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见琛正与薛恒无言并行,瞥见远方湖面的镜影亭旁人影绰绰,心头灵机一动,一拍薛恒的背: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少年丢下这句话,转身风一样地不见了的身影。 “诶!” 薛恒被他这打了鸡血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解嘟囔,“方才还无精打采的,怎么忽然就精神了……” 谢见琛两步并作一步,带起簌簌落叶奔上前去。 “谢见琛……?是你?” 不待他慢下脚步吓唬人玩,晏漓便闻声转过头来。 “哎呀,被发现了。”谢见琛走进厅内,耸肩吐舌,“怎么隔那么远都能被你听到。”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嗯?人呢?” 晏漓:“我不是人?你还想找谁?”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谢见琛解释,“方才似乎听见你在同谁讲话,我还以为有旁人在。” “你不是来找我的?打听别人做什么?” 晏漓移近两步,瘦高颀长的身形挡住他四处乱瞟的视线。 谢见琛懵然,不知道晏漓为什么这样问,听得出他似乎不大高兴。 他知道晏漓一向不喜与人接触……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 “我知道此间景色秀丽,可这些日子,你还是尽少一人来这样偏僻的地方比较好。” 他竖起眉毛,偏要将天真未脱的俊容摆出一派老成严肃的模样: “我上任前曾听闻,前些日子常有内侍为锐器贯穿心口、一击丧命,凶手这般狠辣危险,又不曾留下任何线索……你千万要小心。” “……竟有此事?真是可怕。” 晏漓嘴上这样说着,面色却稍霁,轻笑一声,颇为愉悦。 “可惜,今日宫中禽.兽横行,我只得来此寻个清净了。” “嗯?” 不及谢见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远处便传来全寿康的声音。 “国使这边请。” 全寿康对身旁人道,而那人显然并非大桓本国人。 “……殿下骂人可真难听。” 他看向所谓的“禽.兽”。 谢见琛一眼便识出那国使来自安达。 安达国毗邻晟朝西南,国人穿着与外貌都与桓人大有不同,多以巾束发,肤色较深,是以易于辨认。 途径的全寿康和安达国使并未注意到角落的二人,加之秋来御花园盛景不如从前,他们草草驻留片刻便离去了。 “安达前些日子还蠢蠢欲动,如今使者怎会声势浩大地出现在皇宫?” “议和。” 晏漓淡淡道。 “议和?” 讶然之余,谢见琛更多的,是几分愤怒。 “开国以来,安达不知几番出兵侵扰大桓边境,若非谢氏先祖领兵击退,只怕要丢掉不少城池。如今全寿康竟敢敞开国门主动把他们请进来?!” 难怪谢迁前些日子忙碌,想是在向朝廷争取亲自南下披帅上阵的机会。 如今这种局面对于谢氏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他们此番带来了许多香料奇珍,据说在当地堪称利市三倍。先帝驾崩后,国府支出日趋力不从心,这样扩大商贸合作,想来全寿康不会拒绝。” “可……!” 哪怕他清楚,大桓眼下急需这样一个合作的机会,可站在谢氏子孙的角度,这口气教人怎能咽得下去? 这边谢见琛开始了胡思乱想,晏漓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额间,揉平他眉头,额前碎发也被揉蓬起来。 “天色不早,还不回府,你母亲会担心吧?” 谢见琛抬头瞥向天边的晚霞: “糟,怎么把时间忘了!” 他正欲离开,走了两步又调转回头来: “过几日中秋,要不要来我家?” 虽然晏漓现下状态无恙,可谢见琛仍旧无法忘记那日湖边听见的一切。 那么残忍的真相摆在晏漓的面前,自己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可若是他讨厌待在宫里,谢府至少欢迎他。 晏漓眸光微动,看着他殷切的脸,竟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睑: “中秋佳节,我一外人去做什么?”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爹忙,中秋无法着家,我娘又怀着胎,我想家中总该有点人气儿,好热闹些。” 晏漓别开头:“不合规矩。” 谢见琛才不管这些,他是最擅长软磨硬泡的,于是又挪到晏漓眼前,双手合十道,眼巴巴道: “不是昭宁和谢小将军的身份,只是晏漓和谢见琛私下吃个饭好不好?拜托拜托——” “……” 见少年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晏漓无奈,只得长叹。 “仅此一次。” “好嘞!” 得了肯定的答复,谢见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晏漓倚着亭边坐了下来,眉目间的疲惫这才流露出来。 诡异的微风骤起,数片落叶纷纷落下。 “你很在意他?” 树影轻摇,映在如幽谷冷月般的男子身上。一个身影如飘叶般轻轻落地,几近无声落在晏漓背后。 晏漓并未回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了。” “我爱管闲事?呵呵,究竟是谁多管闲事?” 说话之人走到晏漓身前,凝重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步伐稳健,落地却无半分声响,显然非武功登峰造极之人所不能达。 那是个仪表不凡的中年男子,一身乌黑劲装与金雕玉砌的皇宫格格不入,几缕白发似乎无声昭示着他历经的岁月遍布风霜。 中年男子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 “若非这小子多管闲事,演兵那日,我们费劲力气引进来的乱民早就将全寿康一伙控制起来了!你本能就此摆脱昭宁的身份、取代幼帝的位置……如今呢?我们就这样与良机失之交臂,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通通付之东流了。” “你无需装傻让他背锅。” 晏漓余光瞥向他。 “就算没有他,这样没有组织纪律的反抗,注定会被人钻空子擒住,他只是反应快了一步。” “我告诫过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亦知此行本就有冒险的成分,最终也只得轻叹口气。 “——不仅折了兵,还险些误伤了我的小徒儿。” 9、逆来顺受? “谢小将军、祖宗哎,你溜哪去了?现在才回来。” 谢见琛原路返回,这才发现薛恒居然还在原地等他,且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群安达人,叽里呱啦说着异邦语言。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不待薛恒回答,一道尖利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哟,谢小将军回来了。” “小全公公。” 谢见琛强忍不悦。 来人并非全寿康,而是他的干儿子——全顺福。 如果说全寿康尚知做仁义道德的表面功夫,全顺福便是那个惯会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之人。 “不愧是谢小将军,好大的架子,竟让安达国使等了这么久。” “……不知公公与国使有何贵干?” 全顺福高高在上道: “国使返回宫外驻地需人护送,小将军,这份殊荣就由你来接过吧。” 一旁的薛恒压低声音埋怨: “你刚走不久的功夫,他就带人过来了,瞧着是特意寻你的。你是负责宫防的,却要你护送这群异邦人……多作践人的心思!” 谢见琛瞥了眼那群安达人,他们眼中是藏不住的轻蔑,全无半点出使异国应有的谦谨。 他深吸口气,转向薛恒: “我知道了,辛苦你等我,你快回家吧。” 薛恒倒不曾料到谢见琛是这样冷静的反应,却仍道: “什么话?你当我等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要走一起走,我陪你一程。” 谢见琛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皇宫距离使臣宫外居所颇有一段距离,谢见琛对安达人并无什么好感,前半程听着安达使臣们用自己的语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自己则是一路无言。 直至穿过闹市区,不少百姓瞧见那骊驹上的长腿少年身影甚是眼熟,瞧见谢见琛的脸,热情地打起招呼。 “呀!这不是谢小将军。” “小将军安!” “小将军,改日来我家摊子吃面啊!” “多谢赵叔,改日一定!” 谢见琛朝他们摆摆手,笑眼弯弯回应。 安达人本一派耀武扬威的模样,期待吸引大梁百姓的视线,不想风头半点没落在自己身上,反而一个个尊敬而崇拜地问候谢见琛去了。 他们自认此番出兵对大梁有恩,被无视至此,心下不爽,忽然止住了本邦母语,七嘴八舌讲起别扭的大梁语言: “大梁自诩礼仪之邦,如今看来不过如此。什么中郎将,不过是个一惊一乍的年轻毛娃子。” “这便是御前侍候的人么?大梁看来是当真无人可用了,哈哈哈哈哈。” “没规矩,快闭嘴。” 其中一个安达人兀然出声打断。 正是先前同全寿康同行之人。 “谢大人勿怪,在下奇达拉,乃安达使臣之首。” 他捻着八字胡,似笑非笑道: “安达人向来心直口快,都说大梁子民心胸宽广,想来不会因此恼怒。” “……” 谢见琛斜睨了这群安达人一眼。 他对安达人故意挑衅的目的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当众激怒他,使他出丑。 再早两年,自己或许真的会发作一通。 可如今时事不同,他谨记父亲母亲少惹事、顾大局的教诲。既然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影响,咽下这口气也无可厚非。 谢见琛不答,只是收起笑意,侧颜格外冷峻,驭马的步子不自觉快了些许。他现在只想早点把这群人送走,眼不见为净。 见谢见琛不上钩,奇达拉自讨没趣吃了瘪,又不好继续挑衅下去。其余安达人索性对着王京街道一通挑挑拣拣,半晌口水横飞过去犹嫌不够尽兴一般,竟将话头转移到皇室: “不过,像大桓这种稚子小儿坐龙椅、太后垂帘的国家,真是百年难见。” “没了九千岁大人,大桓恐怕要败在这妇人和幼子的手里了。” “是啊,在我们安达,哪有女人参与政事的份儿!” 一阵猥琐的笑声爆发在安达人之间,眼看着安达人的用词愈加趋于粗鄙不堪,薛恒忍无可忍吼道: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薛恒方才便替谢见琛不平,此刻满面怒容,气得脸色涨红,若非谢见琛眼疾手快按住他胳膊,只怕薛恒已然把剑掏出来了。 闹市霎时静默一瞬,街道两旁的百姓听不清安达人的哄笑,纷纷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薛恒这会子理智恢复些许,咬了咬牙,努力不让表情过分失礼难看。 “这位朋友因何神情如此狰狞可怖啊?贵国人臣不会因为几个玩笑就要大打出手吧?” 薛恒:“如此诋毁不尊我国,这是玩笑吗?” “哦?有吗?”奇达拉轻蔑道,“您既然这样想,难不成还要将我等告上衙门?” 谢见琛递给薛恒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着了他的道。 奇达拉气焰嚣张,原因无非有二。其一,他们到底是外国使臣,若非当真有大逆不道之举,当街处置到底不妥。其二,口头行为太虚无缥缈,除了谢薛二人,没有任何人听清他们方才的对话,即没有任何人可作证。 自始至终,谢见琛都保持着翩然得体的从容,仿佛根本从未将安达一行人看在眼里。反观安达人这边,因为刚才的哄笑声引得民众对其投来不少鄙夷的视线,这与他们本想破除本邦蛮夷的刻板印象背道而驰。 这场挑衅,就像一拳打在了藏针的棉花上一般。 没过多久,马蹄哒哒的声音便在临近京郊的一处僻静院落前止住了。 谢见琛扯住缰绳,冷漠回身对一众安达使臣道: “这便是诸位在京中的居所了。” 一路上,奇达拉瞧谢见琛不欲多言,也并未与他过多客套,跃下马背便准备径直离开。 可耳旁铮然剑锋声,要比颈侧的凉意要先到来一步。 奇达拉难以置信,盯着距自己脖颈只数寸的利刃上映出的那张惊恐的脸,须臾之间出了一身冷汗,就连吞口水的力气都被吓没了。 若是他走得再快一步,想必这条命,便要斩于此剑之下了。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安达人一片哗然,不敢轻举妄动,奇达拉的威胁显得十分无力: “你蓄意伤害外使,我要将你状告御前!” 马背上的谢见琛显得异常高大,他轻笑一声,轻抬手腕,将剑身移开方寸。 奇达拉这才看清,一只不过小指大的网虫被劈成两截,颤着爪子趴在剑身上。 那双俊美无双的眸子流露出森然寒意: “在下眼里,容不得虫孑,还是清理一下得好。” “你分明是恶意报复!” “玩笑而已,使臣大人何必恼羞成怒。” “以侮辱我等为乐,这玩笑未免过分,天下竟有如此玩笑!” “如何不曾有?您方才不就为在下做了示范?”谢见琛道。 “礼尚往来,便是这个道理。” 他方将剑刃自奇达拉颈旁移开,几个安达人便恶狠狠道: “耍什么嘴皮子?有本事下来打一架!” 谢见琛虽生了含情蕴藉、讨人喜爱的相貌,此刻却浓眉低压,眸光嘴角竟无了半分笑意,倜傥公子身上才倾泻出武人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 “奇达拉大人,王京这一路,为东道主之臣的,在下已给足安达面子了。您跋涉千里,想来不是为了逞一时威风的吧?” 奇达拉的理智战胜了冲动,作为使臣领队,到底要比旁的安达人沉得住气。 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这个身手不凡的少年,若是当真因此破坏了两国合作,那才是吃了大亏。 “……都滚进去!” 奇达拉咬牙切齿撵人,不想再看到谢见琛一眼,愤愤叫人合上院门。 “这群眼高于顶的蛮子……”薛恒怒意未消。 “这种货色,你居然能忍住不教训一顿……唉,若非有你拦着,我宁愿挨上几十板子,也绝对要打这群人个鼻青脸肿。” 安达人对自己评头论足,谢见琛倒是不在乎,毕竟自己并不需要从他们身上获得认同感。 只是他们的攻击俨然从自己转移到攻击大桓,这才使他忍无可忍。 薛恒:“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退一步海阔天……” “真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啊……” 转眼间,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少年眼睛仿佛喷火一般怒目瞪向安达驻地,就连关节都被他掰得咔吧咔吧作响。 ——他这辈子就从未给过这种腌臜人好脸色看! 如果当时不是碍着身份忍下这口气,而是暴打一顿那群嚣张的安达人该有多解气…… 他脑中闪过胖揍安达人的一百零八式。 这样想着,他不禁开始扪心自问: 谢见琛啊谢见琛,你何时活得这般窝囊了? …… 安达人猖狂归猖狂,可到底是来谈合作的,自那日后,那群使臣便不曾有过什么出格行为。 这日,谢夫人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穿过谢府长廊,疑惑地念叨。 “怪事,家里的布呢?” 谢见琛与谢迁正在后院舞剑,谢夫人扶着肚子的身影甫一出现在视野里,父子俩便连忙收起锋利的兵器,生怕一个不留神伤了人。 “你走慢些,仔细伤了身子!”谢迁丢了剑就去扶谢夫人,在石凳上铺好软垫才护着妻子坐下。 “我是怀了孕,又不是纸糊的。” 谢见琛对爹娘秀恩爱习以为常:“娘方才不正缝着小衣,难道是布料不够用了?” “是啊,”谢夫人道,“我缝衣服的布匹老刘向来是直接放到我房中的,怎么用完手头这一匹就没送新的来?” 谢夫人口中的老刘是谢府几十年的管家了。她这么一提,谢迁才道: “瞧我,近来糊涂得很,忘同你说了:老刘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我便为他置办了不少财物,送回乡去了。新来的管家想是不知道你的习惯,才误了事。” 女人知道近日因安达人的事,谢家父子俩心里都不爽快,身为人臣却又无法置喙,因此才日日于家中耍剑聊以消遣。她并未多言,只是发自内心叹道:“原是如此……老刘身子骨我记得挺利索,怎么病得如此突然?” 谢迁摇摇头:“许是年纪大了。” “罢了,那我便亲自出门采买一趟。” 谢夫人刚要起身,便被谢迁按住。 “不成,你月份小,尚且未到胎稳的时候,怎能教人放心出门?” “我替娘去!” 一想到能亲为母亲腹中的胎儿挑选制衣的布料,谢见琛立时来了兴趣。 “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谢夫人宠溺一笑,谢迁则是拿了许多银钱,叫他多挑几个样式供夫人选。 谢见琛掂着沉甸甸的钱袋,一溜烟蹦蹦跳跳跑出谢府。 临近中秋,不少百姓都出门采买置办,街头比往日热闹了不少。 “小将军,许久不见!” 走在大街上的谢见琛闻声回头,面摊老板赵叔正热情地招呼着自己。 “赵叔!”谢见琛笑得灿烂,“最近生意可还忙?” “再忙,也有空招呼您!” 被唤作赵叔的汉子朗声道: “自打您那日收拾了邵万为那混账,多少流氓无赖都不敢惹是生非了,生意太平不少。之前说要请您吃些什么,正巧,新杀了重金自西域运来的肥羊,您可千万不要推辞。” “诶呀,您太客气了,这都是职责所在。”他挠挠头,“只是家里已备好了晚膳,我若在外头吃独食,爹娘想来会生气。改日得空,我必携好酒同赵叔作陪。”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男人道,“酒便不必了,小将军还小,饮酒伤身!” 谢见琛瘪嘴,急得直跺脚:“赵叔,我今年都十七了!” 赵叔大笑两声:“十七岁!还不曾加冠,就算行了加冠礼,你在我们心里也是个孩子。” 谢见琛生性好动,不像别家豪门显贵的公子自诩高人一等,他是从小在市井里野大的。 百姓们敬爱谢迁,对谢见琛自是爱屋及乌。加之他貌俊嘴甜,众人虽一口一个小将军叫着,实则看着谢见琛长大,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都让开!让开!!” 这边厢二人正聊得火热,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裹挟着恐慌尖叫的嘈杂声。 他循声望去,在一片混乱中,伴随着令人骨颤的嚎叫,他看清了混乱的源头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 一头巨兽。 10、长街斗狮 那四脚巨兽足比成年男子还要高,颈间生了一圈奇异的蓬松金棕鬃毛,庞大的躯体行在街上,一步一震,甚至撞翻了不少摊贩。 在京中生活了十余年,谢见琛从未见这条街道如此混乱过,不由下意识去摸腰间剑柄。 这巨兽显然不是王京周围能出现的物种,他正思索巨兽是如何凭空出现在城内时,定神一瞧,却隐约瞧见那巨兽身上似有一眼熟身影。 “……邵万为?!” 长满横肉的脸愈行愈近,见了谢见琛,鼻孔看人道: “呦,这不是近来正春风得意的谢小将军?” 那巨兽脚步停在距谢见琛不到一臂的距离,那两颗足有他两只拳头大的兽瞳闪着野兽特有的锋芒。他甚至能闻到巨兽吐息之间嘴腔中传来的逼人腥气。 ——与其说是腥气,不如说是死亡的威胁。 遇此危机,产生恐惧退缩之意是正常人的本能,因此所有人几乎都纷纷找好掩体,躲在后面。 唯有一人,也就是谢见琛除外。 谢见琛自然不是普通人,他上过战场、见过血。 可人到底与兽不同。 野兽带来的压迫感是原始的、是本能使人的骨血为之颤抖的威胁。 “邵万为,你纵野兽行于闹市,已严重扰民,速速将此兽牵至空旷处严加看管!” 他一步不退,实则颈后已起了细密的冷汗。 若说实话,心中并无半分惧意,那是假的。 可他不能后退。 他总被薛恒吐槽爱逞英雄,可很多时候不是他一定要当这个英雄。 恰如此时,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做那个站出来的人,那人们身前将空无一人,任人宰割。 “野兽?”邵万为阴阳怪气地反问,“小将军,您可识得这是何奇兽?” “……莽荒之地的狮子。” 谢见琛也算博览群书,其实是在画册上见过狮子的,可他从来没想过,莽荒极地这人迹罕至之处所孕育的生物,有一日会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这般近的距离内。 “饶是您再见多识广,想必也不曾亲眼得见此兽吧?”邵万为冷嘲热讽,“若不是本公子善心大发,你和这些庶民几辈子能有此等眼福?” “邵万为,你别犯蠢!” 谢见琛不容分说打断他的洋洋自得,斥道: “你知道纵兽横行多危险吗!你若还要命便快点下来,否则我便要叫人来强制将这狮子带走了!” “蠢的是你!” 邵万为被当众呵责,脖子根都红透了,找补道: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狮子是安达进贡的贡品,早在莽荒受过训练,性格温顺,是御赐邵家的圣兽,你身为人臣,敢伤动他一根兽毛,就是对圣上不尊!” 谢见琛死死瞪着邵万为,内心激烈斗争,几乎咬碎满口牙齿,半晌才收起敌对的姿态。 邵万为谢见琛低头,虚荣心被大大满足,哼笑一声。 他嘴上不说,实则亦是早被紧张的冷汗打湿了衣服,面对这巨兽的恐惧一点不比旁人少。 只是这奇兽实在威风,那安达使臣说过,只要不刺激这狮子,便不会有危险。既然如此,若不牵出来教全城人瞧瞧,实在可惜得很。 邵万为正得意地俯视着众人,却不想狮子忽然动了脚步,径直朝谢见琛的方向走了几步,兽腔里还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哼哼声。 而后,众目睽睽下,狮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尖利如锋的兽齿,猛然朝前方扑去! “小将军!!” 有的百姓被吓破了魂。 轰然巨响,连片摊贩随之倒塌,掀起阵阵尘沙。 尘土飞扬中,人们只能勉强看见庞然巨物的影子。 以及阵阵瘆人的,血肉被啮碎入腹的声音。 从哗然到令人绝望的静寂,仅仅是在转瞬之间。 邵万为也被狮子从背上甩飞出去,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浑身抖个不停。 那讨人厌的家伙,就这么死、死了? “咳咳咳……” 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咳声,待烟尘尽消,谢见琛才直起身来。 “好险……邵万为,你还敢说这狮子没有危险吗?” 众人见到活生生的谢见琛,皆是心中一喜,再定睛一看那狮子,吃的哪是人,是赵叔那宰了一半的西域肥羊。 那狮子方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谢见琛便本能侧身避过。却不料狮子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那只肥羊。 而自己这一躲倒也避免了被压在摊贩废墟下的惨剧。 “我的羊啊!” 赵叔见状抱头崩溃。 邵万为见谢见琛并无大恙,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听百姓哀声一片,不耐烦道: “吵什么吵,真真是烦煞人!” “你这官家纨绔懂什么?那一只羊够养活我全家老小四个月了!” 赵叔面红耳赤地控诉着,他养的黑犬见主人情绪如此激动,朝着邵万为的方向狂吠起来。 可不过片刻,那黑犬便再也吠不出声了。 赵叔话音未落,一声震天狮啸,那狮子张开巨口,瞬间将黑犬吞入腹中! “啊!!” 这瞬间的变故使赵叔高声痛呼。那黑犬为他养了近十载,不仅承担着看家护院的职责,更早就成了家人般的存在,如今却被邵万为的狮子残忍吃掉,自是悲痛万分。 “你还我狗来!你还我狗来!” 赵叔操起屠刀,朝狮背上的邵万为不断挥舞。 “不就是一条杂种狗?能成为御狮的食物,是它的福气!” 邵万为显然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趾高气昂地同赵叔对峙,可此时谢见琛却发现了异常之处。 那狮子仿佛陷入了某种狂躁状态,忽然呲出两排牙齿,竖立的瞳仁骤然缩小,双眼也变成了极度狰狞的红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意识到狮子的异常之处那一刻,狮子厉啸着朝举刀的赵叔扑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街头又多了一片废墟。 谢见琛拖着赵叔及时闪开,可赵叔的手臂还是多了一道可怖的血痕。 见势头不对,谢见琛一声厉喝,对所有百姓下令道: “还不快逃命?!” 所有人如梦初醒,作鸟兽散。 眼看着狮子潮湿的鼻息打在自己身上,邵万为早被吓得挪不动步,几乎是认命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到来。 下一秒,一阵剧痛袭来。 不过,不是被活生生撕咬的疼痛,是被人一脚踹出两丈开外的痛。 谢见琛这一脚也算用了六成力,救人一命的念头中,多少包含着报复的成分在。 “不能伤它!此乃御赐!” 邵万为犹自吵闹着。 御赐御赐……他被这两个字眼吵得头都要大了。 谢见琛心一横,长剑出鞘,眼神无比坚毅。 “哪怕是真龙降世,也没有无故伤我百姓的理由。” 谢见琛纵有再多的恐惧,此刻也都被这股无名的火气卷了去。 这畜生嚎叫一声,发了狂冲来。谢见琛横剑在前防御,仍是低估了此凶兽的气力。自己被它抵着搡出不知多远,一声巨响,直撞翻了身后的桌子。 不留给谢见琛任何喘息时间,足比他脸大的利爪已挥至他眼前。谢见琛手中发力回掀,硕大的爪子被这股力劲弹了回去。可即便谢见琛百般谨慎,第一次与这种巨型野兽搏斗的他如同螳臂挡车,小臂还是被抓伤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痛得闷哼一声,无暇顾及这点挂彩,狮子扑咬疯狂,不给他半点脱身正面战斗的机会,只得吃力观察,不过片刻身上便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 既然脱身不开,索性就孤注一掷。 他抓起狮子的鬃毛,足间灌满气力,腾空凌跃,一脚踏上狮鼻,再翻身,又是一记横踹落在狮子的背上。 狮子回头寻仇,却咬他不到,下盘愈发混乱。狮背上的谢见琛摆脱压制,瞧准了时机。 人云杀生不虐生,他道一声“抱歉”,长剑高悬。 手起刀落,一时间只能听到风的声音,以及紧随而来的兽鸣。 巨兽的身体在倒地之前足足僵直了数秒。谢见琛的身体反应得要更快一些,在被兽身压倒之前跳了下来。 待戒备森严的禁军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身首异处的巨兽,以及遍身伤痕的少年。 谢见琛大口大口喘着气,有士兵上前关心询问,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不只嘴唇,原来他浑身都是抖的。 自己,真的杀了御狮……? 他踉跄一步,发现自己像是早就站不稳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 长剑“咣啷”一声掉到地上。 一阵迟来的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谢见琛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外头已是明月高悬。 谢夫人守在一旁,满面焦急担忧,在见到孩子苏醒的一刻才转忧为喜。 “孩他爹,琛儿醒了!” 谢迁正眺月沉思,闻言两大步跨过来: “身上可还痛?” 谢见琛刚从昏迷中醒来,声音轻飘飘的,他侧头伸出手,拉了拉谢迁的袖子,不言伤痛,只虚弱地说: “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杀了御狮……给你惹麻烦了。” “真知道错了?” 谢见琛老实地点点头。 “那好,”谢迁道,“你去御前亲自请罪,说你不该杀掉御狮。” 谢夫人使劲拍向男人,怒道:“你怎能如此狠心!” 男人摇头轻叹,道:“你看他——我这样说,他就真的会去吗?” 正如谢迁所料,谢见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琉璃灯映着他稚嫩未脱的侧脸,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才动了动。 “哪怕重来一次,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11、梦与真实 “我不觉得以皇帝名义赐下的狮子就有伤害伤害无辜的百姓性命的权力。我可以认罪,丢掉官职,哪怕是以命偿命都可以……但是,我不认错。” “呸呸呸!”谢夫人慌忙捂住儿子的嘴,又气又伤心,“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谢迁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威武的大将军坐在床边,难得卸下一家之主严肃的神情,摸着谢见琛的头。 “你既没有做错事,又何须向我道歉。” 谢见琛愣住了:“……爹。” 他起身,抱住父亲母亲,这方寸之地于他而言却像谢府的高墙那般坚实,年年守护着他,仿佛能为他抵挡前方无数风雨。 谢父谢母又喂谢见琛服下珍贵的补汤,这才离开。宽敞的居室没了人同自己讲话。 他养伤不好下地活动,躺着躺着不觉便困了起来,不由合眼。 少年睡得并不算踏实,浑然不觉自己体温一路飙升。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皮肤传来若有若无的冰凉触感,缓解了不少梦魇的焦灼,十分舒适。 他追随着那股凉意,下意识贴过去,但闻一股幽幽冷香,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有人撩拨着他的头发,游移始于发间,到额头、鼻尖、唇峰……直至指甲划过他脆弱不设防的玉白脖颈。 “告诉你离这里远一点,为什么不听话?” 如烟缥缈的话语回荡在他耳畔。 “为什么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绝于耳,谢见琛的眼皮过于沉重,迷迷糊糊中只能睁开一个缝隙。但见眼前人影重重叠叠,全然看不真切。 湿热的一息间,他有些呼吸困难。 那寒彻的身影伏在他身上,似乎将自己圈禁住一般,教他动弹不得。 舒适的凉意与喘息的困难在他朦胧的感官间拉扯缠斗,明明意识仍在睡梦间徘徊,直觉却自唇间脱口而出: “晏漓?” 晏漓一愣,不做声响微微起身,露出一抹纯良浅笑: “嗯?” 仿佛方才那个阴冷的人从未存在。 “……” 床榻上的少年动了动唇,梦呓般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哼唧声。 晏漓缓缓眯起眸子,观察他半晌:少年体温偏高、双颊透粉,睁不开眼又说不出话,一瞧便是烧了起来。 他意识模糊,想来方才并不是当真认出了自己。 听闻谢见琛屠狮的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赶来,避开谢府下人、潜进谢见琛房中。 果然,这人如今正可怜巴巴地卧床不起。 他拿出一盒药膏,拉开谢见琛的里衣,细细朝他伤口上涂去。 谢见琛虽出身武将世家,身材却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纤细而不瘦弱。 只是如今这样漂亮的躯体上却横布数道残忍的伤口,任谁瞧了都会心疼。 谢见琛合着眼,半梦半醒间喃喃道: “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 “好。” 晏漓边涂着药,边顺着他的话讲他的话温声回应。谢见琛起初的梦呓倒还寻常,只是声调愈发黏糊,渐渐的,连完整的词语都说不出来。 “唔……” 少年呼吸紊乱,微微扭身去蹭男人指尖的沁凉,无意识夹着双腿。 晏漓恰好涂完药,他顿住动作,看了看谢见琛红得不正常的脸,低眼一瞧,瞬间明了。沉沉眸色更暗几分,一时失笑。 往日恣意张扬的少年郎,此时无比乖巧、格外惹人怜惜。 二人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近,直到少年湿热的吐息打在他颈窝,鼻尖轻轻触在一起。 “我是谁?” 循循善诱的声音紧贴少年耳垂,若是此时熟睡的他睁开眼,那双攫人心魄的眉睫便只在寸厘之间。 上位者的长发散在浅眠少年的脸上,梦中人似乎感到痒意,哼了一声,不耐地扭着脑袋,慢吞吞答: “嗯……晏、晏漓……” 晏漓喉结滚动,手心下移几寸,暧昧流连,将这过分危险的距离抛彻底忘在脑后。 “不讨厌这样?” “不、啊……不讨厌……” 睡梦中的他头皮发麻,呼吸愈发急促,胡乱蹬着床褥。 “朋友的话……怎样都不讨厌……” “……” 晏漓霎时脸黑如锅底,毫不拖泥带水,收手起身,不顾床榻上那人无措的挣扎,挥袖点了那人的睡穴。 谢见琛就这样脑袋一歪,睡得死沉。 …… 另一边,邵府。 邵万为方与府中脔宠一番荒唐,气喘吁吁瘫在床上,摆手将脔宠们尽数挥退。 因着白日的事,他没太多作乐的兴致。 那御狮虽是谢见琛杀的,可到底是赐给邵家的东西,即便知道全寿康会将错多归咎于谢家,可邵家到底有看护不严之责。 二则……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听说那御狮的下场竟是被生生割断了头,他就后颈发凉,一阵后怕。 他试图平复心情入睡,可未及合眼,眼前忽而一片漆黑。 偌大卧房内所有灯盏内的烛芯跳了三跳,倏然间,尽数熄灭。 “谁?!” 邵万为紧张起身,他神经兮兮地四下瞧了瞧,又喊: “来人啊!来人!” 无人回应。 邵万为摸黑滚下床。 窗外,邵府大院的鲜红灯笼随风一摇一晃,让他联想到了御狮那颗被砍掉后滚动的头。 他小心推门,房门外,却不见值夜侍从的踪影。他正欲出去寻人,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正是值夜侍从……的尸体。 不止一具。 均是一刀封喉。 “索、索命了!!” 他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回到漆黑的房中,却又迎面撞见了什么东西。 房中不知何时燃起了一支蜡烛。 他悚然抬头,对上一张极美又极阴的脸。 近乎完美的五官在蜡烛底光的映照下打出大片可怖的阴影。 那人长发及膝,举着明灭烛台,乌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竟浑不似个活人。 “鬼啊——!” 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潜入他的房间的,第一反应便是那御狮化作厉鬼前来索命了。 可不待他喊完最后的音节,房间门被一阵妖风“哐”地吹合。 他脖颈忽而被根麻绳勒住,粗暴而迅猛地将他肥壮的身躯向后拖去,如同在拖一麻袋垃圾。 邵万为被勒得喉中只能发出“咔咔”的声音,麻绳陡然将他松开,他像条肉虫一样狼狈躺在地上。 “不要砍我的头、不……” 话至一半,邵万为却再也发不出了声音。 吧嗒一声,一块软肉掉在地上。 “你心里有鬼,瞧什么都像鬼。” 晏漓手起刀落,直截了当地割下了他的舌头。 “不过,你若非要如此称呼我,也并无不可。 “喜欢装腔作势……那便割了你的舌头,我想会少了很多麻烦。” 他掂着自外头顺来的杀猪屠刀,慢悠悠道: “你知道吗,直接拔掉舌头是最疼的……可你令人反胃,我嫌恶心。 “砍头、偿命,未免太便宜你。” — 翌日清晨,邵万为被断舌断手的消息便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起先邵家还吵着是谢府的人干的,可谢府诸人均有不在场证明,他们也不能继续胡搅蛮缠。街巷间都传,是路见不平的江湖义士干的。 邵万为虽保住了小命,可自此后成了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总归恶人有恶报。 时间安然流逝,很快便迎来了八月十五。 谢见琛伤病未愈、谢夫人身子不便,正好推拒了疲累的宫宴,借此由头留在家中。谢迁没这样的福气,嘱咐妻儿为他留一盏热茶,这才进宫去了。 “不是说要带朋友回来,怎么不去外头迎接,别怠慢了人家。”谢夫人道。 “家中最倚重的两位阿嬷走了,我这不是想多帮您打打下手嘛。”谢见琛撒娇道。 谢家早有了送两位阿嬷回乡安养的打算,老人都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只怕会吃不消,母子二人方才打点好车夫上路,轿子行囊均按主人家的标准安排。 其实,谢见琛如此磨蹭拖拉,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日自己受伤后,居然做了……那样的梦…… 而晏漓竟然出现在这场不可言说的梦里! 那场梦罪恶又真实,真实到自己如今有点不敢面对那张熟悉的脸。 他向来对那种事没什么需求,十几年来做这种梦,还是头一遭。 “好啦,知道你孝顺。”谢夫人点了点谢见琛鼻子,“这么热闹的日子,换身新衣服再去迎你朋友,免得教人看笑话。” 女人拿出一套衣裳、一个木匣: “这衣裳是娘亲手缝的,不知可还合身,还有这匣子里头的东西——早该给你的,你也戴上瞧瞧。” 平日只瞧见娘给腹中胎儿缝新衣,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份,谢见琛幸福的同时又有些感动。 “都是娘的孩子,娘怎可能偏心?”谢夫人拍拍少年的手,“且胎儿尚未出生,不急穿新衣,当然要先给琛儿准备才是。” 女人不容分说地将谢见琛推到房中换衣服,一边等待,思绪一边飘远。 八月十五虽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有少年少女此日互传情思。自己这儿子说要带朋友回来,却不曾提过朋友的名姓,莫不是…… “娘。” 谢夫人应声回头,小姑娘一样欣慰地围着他转了一圈,骄傲道: “真不愧是我的儿!” 12、伯母您好 只见谢见琛一袭月白织金圆领袍,领口缀以绛红宝相纹翻领,蜂腰长腿,既清贵,又显少年的意气风发。而颈前配以镶嵌圆润东珠的赤金如意锁更是吸睛:金光灿灿,却毫不喧宾夺主、掠去主人的光采。缎面赤色发绳将谢见琛马尾高高束起,少年目若朗星,面如桃李,风流却无半分轻佻,只教人瞧了心生愉悦。 凡是情思萌动的年纪,都很难不为此等卓绝俊容心折。 “这身衣裳……一定耗了娘很多心思。” 谢见琛抚过一瞧便名贵非凡的衣料,其上毫不吝惜地用金线绣做的纹样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 莫说衣料金锁价值千金,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粗麻布衣,只要是出自母亲之手,对他来说便是无价之宝。 “傻孩子,为了我们琛儿,做件衣服算什么。” 谢夫人替他正了正金锁: “这如意锁到底是谢氏传家的宝贝,合该你出生时便戴上的。你幼时嫌他惹眼,今儿配上这身衣裳,倒是相得益彰。” 谢见琛对这锁倒还有些印象,谢夫人这样讲,也只好老老实实戴在身上了。 “好啦,快出去吧,莫让你朋友等急了。” 长街上人声鼎沸,香车宝马、灯火如龙。 如此盛大的节日,众人皆费劲了心思打扮得衣着亮丽。 即便如此,穿梭人群中的谢见琛依然引人瞩目。 他停驻在曲桥上,这座桥是皇宫到谢府的必经之路。由此俯瞰下去,上京万家灯火尽收眼中。 桥旁,不少人纷纷放着天灯许愿,见此热闹,谢见亦兴味盎然凑上前去。 他递给天灯老板几枚铜板,虔诚提笔写下: ——愿海晏升平,家国无恙,愿家人平安顺遂。 伫立此处,他忽然想起某个人,手上顿了顿,又写下: ——愿殿下幸福喜乐。 “许了什么愿?” 不知何时,晏漓已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见琛一惊,有些难为情。 尤其是在做了那样的梦之后。 他连忙转移起话题:“你要不要也许个愿?” 墨笔被塞到晏漓手中,他捧着灯,一时之间不知要写下什么愿望。 一旁的麻衣姑娘注意到他的不自然,热心道: “姑娘这是第一次放灯?” 晏漓今日未着宫装,可为不引起太后警惕,依旧是以女装示人,一眼瞧去,活似谁家孤冷的豪门贵女。 麻衣姑娘自然没发现其中端倪,许是将晏漓同视作女子,自带了几分亲近,瞧她为难,这才轻声询问。 “是。”晏漓答。 “姑娘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想是第一次跟咱们百姓放灯,您可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闻言,谢见琛自然搭话道:“敢问姑娘,大家都许的什么愿呢?” 羞涩的姑娘见无比俊俏的小郎君朝她笑眼搭话,怯得不敢正眼瞧人,声如蚊呐道: “爷们家的愿望我是不甚清楚的,女子则无非求姻缘、求个待自己好的夫家,多许愿……愿得一人心什么的。” 姑娘声音越说越小。 谢见琛了然:“原是如此——” 可这建议似乎对晏漓没什么示范效果。 毕竟他也不是真姑娘…… 以晏漓目前的处境,愿望是过上平凡的生活都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谢见琛忽然觉得自己无意间戳了晏漓痛处,正想拉晏漓离开,却又听那姑娘道: “姑娘若求姻缘,那便是锦上添花。二位郎才女貌如此登对,想是老天都会格外偏爱眷顾的。” 谢见琛闻言,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是!我们——” “姑娘说的正是,那便这样写。” 晏漓打断谢见琛的反驳,正欲提笔,却被谢见琛一把拉走。 谢见琛只听耳畔一声轻笑: “害羞什么?” “……” 他扁嘴嘟囔: “我才没害羞。” “那你跑什么?” “我……” 他的声音轻轻的,虽是闷闷的自言自语,却小心又认真: “我才不会让我喜欢的人不安到,靠许愿来祈求感情的美满。” 晏漓:“……” 啊,真是…… ——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太可爱了。 晏漓愉悦地想。 两人身边经过一对对青年男女,谢见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融入他们其中,就在这一路变成了一种平凡又暧昧的模糊关系。 他们曾经牵过手吗?自小一起长大,一定牵过的吧。为什么偏偏今天自己会觉得这种感觉这般奇怪、这般陌生? 突如其来沉默让谢见琛觉得莫名尴尬。恰见前方人群熙攘,他没话找话道: “那边好热闹,不知是什么活动,我们过去瞧瞧?” “嗯,”晏漓点点头,“都依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见琛只觉得今夜灯火下的晏漓格外温柔。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晏漓将他嫣红的耳根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勾唇。 二人来到人群中,人群中心是一颗巨大的桂树。 “原是在折桂。” 折桂这一习俗已有数朝历史,士子中秋折桂花枝祭月,既祈功名亦示忠贞。 一旁有老人经过,见谢见琛迟迟不动,不禁询问: “少年人,既已至桂树下,何不博个彩头?” 谢见琛答:“老人家,您有所不知,在下乃一介粗鄙武人,胸无点墨,怎好与诸位博学之士抢攀桂枝。” “小后生瞧着仪表不俗,莫不是家中有功绩荫蔽,不屑这彩头?” “怎敢说不屑呢,”谢见琛说,“只是比起相信祭月以求功名,不若相信自己双手挣来的实在。” 他轻捻下一粒花瓣,清香四溢。 “心志若坚,手中无桂,亦可自成魁首。” “倒是老朽不识少年凌云志。” 老人笑了笑,又笑眯眯转头向晏漓: “这位姑娘似乎对簪花不感兴趣?” 除男子折桂外,民间女子也有簪桂花的习俗。 晏漓对此自是无甚兴趣,可谢见琛一听却来了劲。 ——既然都把他们误认为是一对,这可正是展现他男子汉气概的大好时机! 他轻轻一跳,捻下树上最高处开得惹眼的花,指尖细嗅,不觉轻吟道: “吴刚斫桂,嫦娥配羿,花好月圆人双对。” 谢见琛抬眼,正要伸手替晏漓簪花,却忽然愣住了。 怎么忘了这人比自己高啊?! 抬起的手僵在空中。 总不能叫他把腰弯下来吧……! 谢见琛这样尴尬地想着,却见晏漓竟当真徐徐俯身。 “怎么把怀春女儿家的词说出来了?” 他接过少年手中桂花。 ——然后簪到谢见琛的耳侧。 “既然先行抢走了对白,那这花便落在谢郎发间更为合适了。” “……” 谢见琛心如擂鼓,脸噌一下红了。 “怎么不说话,谢郎?” “你、你在说什么呢!” 谢见琛被这一声“谢郎”唤得晕头转向,早无暇顾及这花究竟簪在了谁的头上。 这这这……这是否有些太犯规了! “给你面子呀。” 晏漓拨弄谢见琛额前碎发,手指状似无意划过他颌角,“让旁人瞧瞧,小将军丰神俊朗、魅力万千,是如何教我折服的。” “……” 他说得好像有道理…… 个鬼啊! 这人绝对是在报幼时自己把他当真女孩子的仇,还演上瘾了! 谢见琛有种被戏耍的感觉,气呼呼转过身去,决定回家之前不要再理晏漓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说不上讨厌或是生气,可心里还是在暗搓搓地较劲,这个仇他迟早要寻回来。 “公子回来了!” 谢府下人眼神灵光,离老远便招呼起二人。 谢见琛反应快,趁谢夫人露面前紧忙心虚地摸下鬓角桂花揣到怀里。 谢夫人闻声迎出来,瞧见谢见琛牵着的人影,神情一滞。 “娘?” 谢见琛有些忐忑地看向母亲。印象里,母亲似乎不曾与晏漓打过照面,本不该露出这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才对。 谢夫人碎步走上前,有些恍惚道:“你是……” “她是秦大人侄子的姐姐的二姑妈家的表妹的女儿!” 生怕晏漓身份露馅,谢见琛嘴比脑袋动得快。 晏漓:“……” 谢夫人被绕晕,对自己的孩子也不怀疑:“好、好复杂的关系……” 谢见琛干笑:“哈哈哈是啊。” “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位秦大人侄子的……远房表亲?” “他、他祖籍原不在京内,实为自小客居在京,因而低调了些。您不曾有所耳闻,也不奇怪……对吧?” 谢见琛竭力编造着晏漓的临时身份,已然不敢看当事人的表情了。 晏漓骑虎难下,无奈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嗳。” “哎呀……原来是这样。” 谢夫人了然。 只是…… 女人抬眼瞄了瞄谢见琛,又仰头瞧向这位“姑娘”。 这姑娘当真好高…… 她自怔愣中回身,连忙招手将人请进来。 “好孩子,快进屋,别教风吹坏了身子……瞧你,都入秋了,还穿得这样单薄,我去给你拿件披风。” “伯母,您身子重,别——” 说话的功夫,谢夫人已然自内室将自己的披风系在晏漓身上。 “他爷俩平日不准我多走动,我这平日养尊处优卧着,尽把精气神卧懒了。反倒是你在京中寄居着,不似在家里头有人事事关照,合该对自己上心些。” 肩背上添了些暖意,正如他兀然被谢家这个充满温馨爱意的环境包裹,使得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听着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这样亲和随意的嘱咐,晏漓心底忽地泛起酸楚与苦涩的味道。 女人絮絮叨叨半晌,这才恍然想起什么。 “呀,瞧我这脑子,只顾着拉你说话,还不曾知晓你名姓呢。” 谢见琛方才松了口气,此时心中又是警铃大作—— 肯定不能让娘知道他是国姓晏氏啊! “他叫、他叫……” 谢见琛突兀地钻进二人之间。 13、酒后真言 “他叫漓儿。”为了防止母亲继续追问下去,谢见琛还特意补充道,“他习惯我平常这样唤他,娘您也这样叫便是了。” “嗯哼,原来是这样。” 谢夫人看着紧张兮兮的儿子,弯弯双眼间流出若有所思的笑意。 谢见琛也想不到旁的,只一心转移话题道: “娘,快吃饭吧,我都饿了。” “是了,傻站了半天,漓儿快尝尝谢府的手艺,”谢夫人安置二人到餐桌前,“醉酿蟹、桂花糯米藕、菱粉糕……都是应季的菜式,家常的玩意儿,漓儿可莫要嫌弃。” 晏漓一面点头笑应,四下瞧着不见什么下人,颇为疑惑。见状,谢夫人笑道: “下人都回家探亲了,漓儿可怕冷清?” “怎会,”晏漓忙道,“有时候人多了,也不见得心里真正热闹。” 不怪晏漓瞧谢府静了些,谢见琛这时才发现,前些日子新来的宋管家都不见了踪影。家中对下人向来宽厚,逢年过节都是准人离府探亲的。 从前府上的老管家吃住都在府内,如今家中忽而连个帮着母亲管事儿的都没有,还教人真不习惯。 谢见琛出神半晌,再一扭头,只见这不多时的功夫,晏漓便已哄得母亲合不拢嘴,二人聊得一来一回,好不亲切的模样。 他本还忧心晏漓会不善与母亲交流,毕竟宫中人言他向来孤僻,今而看来,倒是自己多心了。 “多心细的孩子,独身住在这偌大的上京里,真是憋屈死了。” 谢夫人心疼地拍了拍晏漓的手。 “你也无需拘礼,谢府不比别处,代代舞枪弄棒的,没规矩惯了。你将这儿当自己家便是,姨只想孩子们的日子都高兴些。日后在京中待得闷了,谢府随时欢迎你。你同琛儿的事若有不好讲的,便同姨说,姨和他爹定会给你做主。” 晏漓面上显出片刻空白,本该弯唇应一声“好”,却惊觉自己半点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话,从前饶是要他想象,都无法做到。 他小心翼翼越界走进谢见琛的世界,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奇异、好陌生,轻飘飘又无比沉重,像一场梦。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一旁的谢见琛正斟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浅抿少许的温酒,莫名听了女人提及自己:“同我的什么事?瞧娘这话说的,像是我欺负人似的。” “啧,还装?” 谢夫人侧身凑近儿子耳语: “你把人家领到家里,不就是想给娘掌掌眼,日后叫娘去说亲……” “噗——!咳咳咳咳!” 少年一口酒喷将出来,不仅烫了舌头,连酒盏都吓掉了。 “谢……” 愣神的晏漓也被他吓了一跳。 “唉,看这孩子激动得!没呛坏吧?快擦擦!”谢夫人一面忙掏出手绢替孩子擦干襟前污渍,一面尴尬对晏漓道,“漓儿别见怪,这孩子不常这样……” “我没有……他没事吧?” 晏漓本还有些担忧谢见琛的状况,转眼看着见面色涨红的少年“哐”地窜起来将母亲拉走,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凉,里啧似嘎森么呀?” “舌头捋直了说话!” 他缓了半天。 “娘,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小子装什么大惊小怪,你那点小心思,为娘的还看不穿?还男子汉呢,这会子扭捏什么?实话说,娘比你还急着去提亲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有呀!” 谢见琛百口莫辩,也无法同母亲直说晏漓是男子: “您连人家出身都甚清楚,说亲事什么的,是不是太早了?” 谢夫人叉手扬眉: “出身?你什么时候还挑剔起门第出身了?漓儿寄住在亲戚家里,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一声苦没吭,反倒一直哄着我。这么好的孩子,什么出身都是拖累他!”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哪敢挑剔昭宁殿下的皇室出身啊! 他是怕爹娘知道自己跟太后的人勾搭到一起,气晕过去! 眼下的时局,实在不容他坦白晏漓的身份……还是暂且瞒着吧。 真是的,说好了好好做朋友,怎么又莫名其妙跑偏到这种荒唐的方向上来了。 谢夫人:“娘知道你不是轻率的孩子,你既将人家领进来,定是真心疼人家不是?” “我的意思是,呃,您太心急啦。”谢见琛组织半晌语言,“就算要提亲,也要先私下打听他家人怎么想的才是。”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那我现在就去向漓儿打听打听……” “哎哎哎!” 谢见琛忙把方欲转身的母亲拉回来。 “又怎么啦?” “您问得这样直接,他会不好意思的。” 不过短短一日,谢见琛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练成了这般说谎话不打草稿的能力: “不如这样,我晚些时候自己打听一下,可好?” “嗯……” 趁母亲正在思考,他忙转移话题打岔: “娘,您瞧,外头下雨了!” 谢夫人向门窗外望去,飞檐上淌下流水潺潺,院中石板路积起的浅浅水洼漾着涟漪,隐有丝丝凉意,果真是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女人向外望了望:“瞧这雨,怕是不久要下得更凶。” “娘,您瞧,时辰不早,这膳既用完了,趁着雨水尚小,路好走些,我先把……漓儿送回去吧。正好还能接爹爹回来,他进宫时天正晴,只怕没带伞,该浇成落汤鸡了。” 女人歉意地看了晏漓一眼,牵起他的手道: “孩子,只怪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女孩子家,府上不便多留你。来日择个晴爽的天气,你再来谢府,我同将军好好招待你。” “伯母盛情款待,晚辈感激不尽。您有孕在身,还是安心休养,晚辈日后再来不迟。外头雨寒风凉,还请勿要远送。” 晏漓躬身一礼,谢夫人瞧他言语行止优雅,心疼又心爱。 “娘,那我们走啦?” 许是父亲不在,谢夫人一人在家、又身怀有孕,谢见琛忽地格外放心不下母亲,又朝谢夫人挥挥手: “您可要早些休息哦?不然等父亲回来,瞧见您夜深不眠,该责怪我啦。” “知道了知道了,早去早回!” 谢夫人欣慰地目送二人。 他回过头,母亲在门前温温柔柔地笑着,隔着细雨,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回以笑脸,这才安心走远。 “走吧,我送你回宫,再等我爹一起回来。” 走得远些了,谢见琛对晏漓道。 谢见琛没有骑马,除撑伞不便外,晏漓知道他那日斗狮伤重,只恐是怕撕裂伤口,至今都不敢做什么动作。 “伤还不见好?” 晏漓忽然发问。 谢见琛明白没瞒住他,有点心虚: “原来你知道了啊。” “全上京都知道。” “……” 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捅出这么大篓子,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尴尬到偷偷在袖子里扣手: “这不……也没过几天。” “还疼吗?” “不疼了!” 谢见琛扭了扭小臂,试图证明自己已无大碍。可这一动,伞盖倾斜,雨水湿衣淌过肩头伤口,突然袭来的痛刺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叫你逞强……别乱动。” 晏漓靠近他,小心翼翼拭干净他衣上雨水。 谢见琛悄悄抬眼瞄向晏漓侧脸。 今天的晏漓同往日似乎不大一样。 长大归京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和晏漓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无法逾越。 可是今天自己似乎窥见了他的另一面。 那层屏障消失了,一切就像二人无忧无虑的童年时那样纯粹。 “刚才是不疼的。” 谢见琛乖乖任晏漓摆弄,目光越来越低,不自觉溜向脚尖,小声咕哝。 “你一关心我,我就不疼了。” “……” 晏漓手上一顿,只见谢见琛低着头,整颗毛茸茸的头上,只露出不到一半飘上红云的脸颊和睫毛。半截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白得不像是习武男子的肤色,只看得出来是自小被爹娘千娇万爱养大的贵族小少爷。紧张极了似的喉结微滚,如同扑通扑通打鼓的心脏。 一瞬间,两个人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眼下老实地被晏漓圈着,谢见琛忽然有点郁闷——自己合该是那个照顾人的角色,怎么还给人添麻烦呢? “伯母真是位极好的母亲。” 晏漓兀然道。 “是啊,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说到母亲,谢见琛心情相当明媚,忍不住脚步轻快地在晏漓身前转了个圈: “没有这么好的娘,怎么养得出这么厉害的我呢。” 晏漓见他如此天真烂漫的模样,声音中都不自觉染上几分笑意: “你和你娘很像。” “是吗?”谢见琛嘻嘻一笑,“其实,我爹也是这样说的,说我越长大越像我娘。” 佳节美景,亲友相伴——一切幸福得就像梦一样。 谢夫人只准他饮半壶酒,此时许是上了些酒劲,言行似乎都不大受控了。整个人好似嵌在云里,什么身份纲常、君君臣臣都被他给忘没了。 他走了几步歪歪扭扭的路,毫无征兆地猛然转过身,面对着晏漓,抬起左手按住对方的肩。 许是因为身高相差得太多,少年神色有一抹转瞬即逝的不满,只好踮起脚尖,右手挑起眼前人的下巴,一脸坏笑。 “那……你要不要嫁到谢家来?” 晏漓猜出谢夫人误会了自己和谢见琛的关系。他本以为,面皮薄如谢见琛会避之不谈,却没料到这人沾了酒,胆子壮了数倍,竟敢调戏起自己来了。 “你喝醉了。” “有……吗?” 少年歪头,猝不及防地抬起双手,摸向晏漓的脸,自己对自己念叨: “看得清啊……” 晏漓将手背抵在谢见琛脸颊上试了试温度,并不很烫,看来只是略有醉脸。 他抓住谢见琛的手腕,让某人无法再到处乱摸。 “梦该醒了,谢见琛。” 他狠下心,不知是在警告少年,还是在警告自己。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只是拿我当普通朋友而已,娶妻当娶的是心上人。今日这场戏,到此为止。”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谢见琛强硬挣开晏漓,“我从来没拿你当普通朋友!” “你……”晏漓瞳孔倏然缩小。 “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 晏漓扶额。 他合该知道。 “长大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好失落,我本来不想理你了,可是想起来宫里的人都是一群势利眼,又看见太后娘娘对你不好,我好难受,比想到再也见不到你还难受。” 晏漓简直要被谢见琛气笑了,明明当年是他自己先逃跑的,怎么就变成自己的错了?本想损他两句无赖,可听到他后半句话,再狠硬的心都要化作一汪水。 谢见琛接着说: “既然他们不让你恢复男儿身,那你就嫁到谢家来嘛,以后我爹娘疼你,我罩着你。我们就能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晏漓冷笑,亦或是苦笑:谢见琛真是醉昏了头,阉党向来将谢家当作眼中钉,怎么可能愿意让皇室与谢家有半点姻亲关系? 晏漓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两泓渊潭般的眼底情绪翻涌,捏着他的下巴,呵气如冰,幽恻恻道: “谢见琛,小心我一辈子缠着你,你跑都跑不掉。” “阿嚏!” 谢见琛饮酒又吹了风,打起喷嚏来,懵然抬头:“你说什么?” 晏漓整理神色,还是忍下了许多话。 “我说,前方就是皇宫了。” 他继续说:“你先行一步,我稍后与你错开回去。” 谢见琛抬头一瞧,确是临近宫门口,心中虽因没有得到答案而怅然若失,却只能乖乖地挥手同晏漓告别。 “哎呦,这不是谢大人!” 值班侍卫见了,忙朝谢见琛问好。 “宫宴仍不曾散?” “方散不久呢!您是来接谢大将军的?” “正是。” “许是朝中有要事要与大将军相商,这才耽搁了。您瞧,这雨下得也不小,要不小的带您寻一处偏殿避雨,待大将军出来小的叫您?” 在谢见琛的印象里,小时候谢迁确实常常因朝中要事耽搁回家的时间。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怖麻人。 雨势越来越大,他喝了些酒,这样在雨里站下去只恐会发热。上次的伤还没好、这次若是又着了凉,再使母亲担心便是大大的不孝了,去偏殿缓一缓未尝不可。 “那请你带路吧。” “嗳!您跟我走。” 谢见琛一脚跨入宫门,临走之前还朝晏漓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不知何时,那个地方竟早已了无人影。 14、臣请皇天 谢见琛是被雷声惊醒的。 他懵然起身,夜深时分,窗子透出冷月的颜色,照映本该一片漆黑的偏殿。 窗外雷雨未停,风声萧萧,偏殿又阴冷,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残醉亦醒九分。 瞧月光照进来的方位,已近四更天。 按散宴的时间算,自己在此竟睡了快一个时辰。 ……奇怪,怎么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 不知为何,他心跳奇快,不安隐隐叫嚣。 毕竟出门前母亲还嘱咐过叫他早去早回,不能让孕中的母亲担心。 不加犹豫,谢见琛一把推开偏殿大门,正欲寻方才引路的侍卫问询谢迁的消息,却不料寒光劈头盖脸乍现,打在脸前的不止有雨水。 还有尖锐的枪锋。 “!” 他后撤一步,讶异地殿外看向架着长枪、面色不善的侍卫。 自己到底官至中郎将,宫里侍卫们多数识得他的脸,并无道理如这般莫名被举枪尖相指。 “……当心些!” 谢见琛怪异,却顾不得这些细节。 “我问你们,镇国将军现下在哪?” “自然是紫宸殿,全寿康大人那。” 侍卫们并没有将长枪放下的打算。 谢见琛焦躁,就算是要接着等,也要去殿前见得着父亲的地方等。 他道一声“让路”,急要离去,不曾想侍卫纹丝不动收紧交叠的长枪。 “我只是去殿外等大将军,不会误了御前正事。” 他眉头紧皱,忍下躁意,耐性子尽可能温言道。 “你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侍卫在他眼前威胁意味十足地挥了挥枪,而后,脱口而出的四字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罪臣家眷。” “什么?” 他甚至一时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是什么含义。 “谢迁意图谋反,证据确凿,现下正与御前对峙。罪臣家眷依律需严加看守,非诏不得出。” “……这种玩笑很过分。” “谢府下人良心发现,将乱臣贼子谢迁勾结敌国意欲谋反的信件献上……” “含血喷人的东西!我叫你们滚开!!” 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翩翩风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理智全无,大骂一声,青筋爬上额角,狠命掀开挡在身前的侍卫。 他脑中瞬间想起那个无故消失的宋管家——那是个祸患,可他没时间去寻人算账了。 前头的侍卫被结结实实搡倒在地、眼前直发黑,看着在雨幕中跑远的谢见琛,不解:明明这人一身伤,究竟从哪爆来的气力突破看守? …… 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密集而硕大的雨点狠急地拍在皇宫精致的砖瓦上,敲得地面生烟、汇出大大小小的水洼。 夜晚的宫墙内寂静得诡异,排排华美的琉璃檐下,一个身影穿过长长的宫道,淋着暴雨狂奔而上。 谢见琛没心思撑伞,就算撑了伞,恐怕也要因跟不上他奔跑的速度而掀飞。 豆大而急促雨珠本身便足以将皮肤打痛,他的衣裳被雨水浸湿,浮黏在遍身的伤口上,每一迈步都会摩擦到旧伤表面,浅色的衣衫上已然渗出了数处血污。 可他就像毫无痛觉一样,只是麻木地奔跑。 谋反、谋反、谋反……?愈是回想,眼前便愈是天旋地转。 这两个可憎的字眼,怎么可能被用在父亲的身上呢? 宁愿携妻儿隐退,也不愿与当权者为敌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乱臣贼子? 目眩了,脚下的步子也就乱了。啪嚓一声,他整个人倒在肮脏的水洼里。 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就这样沾满了雨水与污泥。谢见琛挣扎起身,忽然痛苦低哼一声抱着膝盖,半立不稳,险些又栽在水洼里。原来是前膝被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又沾了污水,正火辣辣地疼。 方停下脚步,追在身后的痛感也都黏了上来,甩都甩不掉。他的脸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亦或是眼泪。 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又慢慢跑起来。 痛,真的很痛,可双腿仍是有了意识般自顾自地跑着。再快一点、只要他再快一点,就能接父亲平安回家了。可自小数次入宫,他竟头次觉得,宫里的路实在是好窄、好漫长。 时间仿佛度过半生那么长久煎熬,他终于赶到了紫宸殿大门外。 “前朝重地,不得擅闯!” 成队的禁军将谢见琛拦在高高的台阶下。他下意识强闯,却因身负重伤几招被人甩在地上。 硬闯不得,他索性后退一步,扬起后摆,双膝跪地。 往日高贵张扬的少年弯下一向挺直的脊背,额头重重磕在阶前,染了哭腔的声音却掷地有声,暴雨雷鸣也不曾让步分毫: “谢氏有冤,臣请皇天明鉴!!”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窗内人影晃动,大门却依旧紧闭。 “镇国将军谢迁遭小人栽赃,无辜蒙冤,臣请皇天,莫寒忠烈赤心!!” 殿外,地面被磕得咚咚作响,就连驻守的禁军见了谢见琛额头的血痕,奉命行事的心底亦不禁生出怜悯。 殿内,全寿康支起窗户一角,望着窗外那个不知疲倦磕头的身影,满意而又轻蔑一笑,悠悠感慨: “真是狼狈啊。” 谢迁手脚均是镣铐,被迫跪在地上,身前身后又为数人押解,动弹不得。阵阵雨声中飘来儿子泣血的鸣冤,又想起家中爱妻安危未知,只觉心如刀割。 阉人咯咯的笑声入耳向来是尖利难听的: “金尊玉贵的孩子,只因父亲叛国造反,沦落成如今卑微如蝼蚁的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迁痛苦地闭上眼。 “借宫宴之名将我支走,夜深人静之时趁我家人不备搜府,又长驱直入直奔书房……想必你早已谋划多时了。那所谓的叛国书信是谁所为,你我心中都应当有数,眼下并无旁人,你何必与我惺惺作态!” 全寿康不答,毒蛇似的视线在暗中窥视着雨中的少年,半晌,佯作惋惜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谢小将军年纪轻轻,人人交口称赞其贤良方正、智勇无双,若无反贼耳濡目染,怎敢当街残杀御赐之狮呢?” “你敢对琛儿动手!” 见他的算盘打到自己孩子的身上,谢迁眼眶猩红:全寿康一直不做声张……原来还是在一直记恨这件事。 “若非见小将军被您教养得有如此能耐,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早便动手。” 全寿康慢慢踱回谢迁身边,锦靴踩在地上,咚咚作响。 “大将军,你谢家一点都不冤。要怪,就怪谢氏实在太惹眼了,太不会审时度势,碍了咱家的路。” “弄权阉人!大桓的命数迟早会交代在你的手里!!” 全寿康被触怒,目眦欲裂厉声骂道: “难道在晏氏那群骄奢淫逸的庸人手里就会好吗?!” “哇——哇——” “柳韵芍!还不快堵住小蠢货的嘴!!” 全寿康显然是被谢迁刺激到了,毫不顾忌地喝出太后大名。 太后一直抱着熟睡的幼帝坐在殿中,全谢二人一直在争吵,早就忽视了她的存在。 毕竟,没有太后与幼帝坐镇为全寿康利用,全寿康也无法这般肆无忌惮,伪造假证在先,捉拿大将在后。 “陛下乖、升儿乖,不哭不哭……” 华服的女人仿佛早被吵得麻了倦了,哪怕被全寿康这样无礼地尖声呵斥,也无力生出半点怨愤。权力牵线的傀儡躯壳,自然被禁止拥有自我意识。 谢迁将这荒诞到显得尤为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 他知道,自己的气数要尽了。 他知道,这个朝廷的气数要尽了。 全寿康很快平静下来,拍拍手,一个内侍端着一盘物件,碎步上前。 “在认罪状词上画押,鸩酒或白绫选一样,咱家赐您个痛快。” “……” 谢迁定定地看着鸩酒与白绫,眼中并无半分对死亡的畏惧,只是不卑不亢道: “我身死无惧,可我要你和太后拿你们的性命发誓,不可动我妻儿性命。” “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讲条件的余地?” “我若是想同你拼个鱼死网破,你觉得,本将军会全无胜算吗?” 谢迁不反抗,仅仅是因为,他想保全自己的妻儿家眷。 全寿康眯眼思忖:若将谢迁逼急,两败俱伤,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得不偿失。不如且先应下,待这厮尸身凉透,谢家失了支柱,再处理起他那妻儿岂非易如反掌。 “呵,咱家答应您便是。”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若有违诺言,我做鬼也会诅咒你,落得同我一样惨烈的结局!” “是吗?”他不屑一笑,“那咱家可要祈您早遁轮回才是。” 全寿康扬扬下巴,示意拘着谢迁的手下,松开男人一条手臂。 谢迁咬破手指,心下一沉,在黑白颠倒的状词上按下指印。 见大局已定,全寿康拿起状纸,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 “太后娘娘,您明白圣旨要怎么写。” 此刻,他心情大好,无意间也恢复了对太后的尊称。 太后:“……知道了。” 闻言,他甩袖转身,本想一脚踹开紫宸殿的大门,可在动作的前一刹又觉此举过分粗鲁,不符他如今的身份,这才唤来四个内侍,毕恭毕敬地为他开了门。 大桓江山,唾手可得! 托着毒酒白绫的盘子被小太监踢到谢迁面前。 “将军,选一样吧,选了好上路啊。” 15、风雨潇潇 “呦,瞧瞧这是谁——这不是罪臣谢迁的家眷?” 一双长靴踏着雨水出现在谢见琛的视线里。 谢见琛抬头,全顺福的嘴脸是前所未有的得意洋洋。 “事到如今,竟还敢私逃看守,看来是不服了?” “狗嘴给我放干净点!” 少年咬牙恨声。 “镇国将军大名,岂是你这腌臜货配唤的?!” “乱臣贼子谢迁,谋反证据确凿,那书信就是自他书房中搜出来的,你还敢为他鸣不平?!莫非谋反一事,你也有份?” “乱臣贼子?好一个乱臣贼子!” 背对着道道交加的雷电,谢见琛撑着伤痛起身,毫不避让地直视全顺福的眼睛,厉声喝问: “谢将军几十年为国挥血沙场,他是乱臣贼子?敢问大桓朝堂可还有一位忠臣?!” 一字一句,竟是比雷声还要令全顺福心惊。 “你、你……” 全顺福指着谢见琛“你”了半天。 本想来看这丧家之犬的笑话,可不想强弩之末竟依旧嚣张不减,一番话令他心虚尤甚、无力反驳,只能干瞪眼生气。 “哐!” 但听殿上一声巨响,殿门大开。 全寿康在内监徒弟们的簇拥下撑着伞,于紫宸殿百阶尽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谢见琛。 紫宸殿明亮的灯光瞬间映在谢见琛的眸中。他看到了全寿康和太后,更看到了牵挂多时的父亲。 谢迁一个人立在殿中,孑然背对着所有人,高大的身影此时显得是那么无力。 “爹!” 他以为自己的求告得到了回应,毫不犹豫地复又跪下,试图继续打动向来不关心政事的太后,哪怕能使她有半分动容: “太后娘娘,您可曾令人比对过书信字迹是否出自我爹之手?您又可将那管家抓来严加审问或与我爹当面对峙?此案漏洞百出,还请您千万勿信小人圈套,谢家一心事君,忠心天地可鉴,岂能凭一封人人皆可书之的信件就断定臣与贼?” 谢见琛字字恳切,饶是一向冷漠的太后神色似有所动,她咬着唇,似乎陷入了极大的自我挣扎。 “哀家……” “太后娘娘。” 全寿康兀然打断对话。 “陛下年幼,您该抱陛下回宫歇息了——禁军,还不护送陛下、娘娘回宫?” 全寿康轻轻一抬手,列队在旁的禁军即刻会意,将太后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谢见琛刚刚才充满希望的眼神定格在这一刻。他疯狂着要去拦,可重伤又没有武器的他面对人多势众的禁军,无疑是螳臂当车,毫无抵抗之力。 “全寿康,你反了!” 他心中怒意滔天,未料全寿康竟能如此只手遮天。可不及多言,却听一声剑鸣划破雨夜。 紫宸殿内的谢迁抽出佩剑。 神兵出鞘,均有铮然之声。 而这一声,是战场上斩杀过千万外敌的长剑,方可发出的悲鸣。 猩红。满目猩红。 满目猩红在紫宸殿中喷涌而出。 一生戎马的大将军没有选择御赐的毒酒与白绫。 他选择用杀敌的锋刃结束自己的生命。 “爹——!!!” 少年的哭号撕心裂肺,他发疯般拼命想要闯入殿中,可全寿康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只叫余下的禁军组成重重铁甲人墙,不给谢见琛半点可乘之机。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可通向紫宸殿的阶梯太长了,模糊雨幕中,他连父亲泛红的背影都握不住。 “你们给我滚开、滚开啊……!!” 谢见琛的声音已然沙哑,他双臂在挣扎之下被牢牢反剪,双腿使出浑身的气力蹬踹,也于事无补了。 “全大人,”小内监小碎步走来,点头哈腰对全寿康道。 “逆贼已畏罪自裁。” “知道了。” “全寿康!你这个畜生,不怕遭雷劈天谴吗!!” 他双目猩红,只想将全寿□□吞活剥,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咱家向来不信那些东西。” 全寿康冷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罪臣谢氏听旨!” 肩背后施加的巨大的气力恶狠狠地将谢见琛按倒,好似浑身的骨头都被敲碎一地。他的头也被人摁在地上,强制地将他摆成近乎匍匐的跪姿,溅起一地泥水。 “逆贼谢迁,身受国恩,职居显要,不思尽忠报效,反拥兵自重、私通敌国,其罪昭昭。然谢氏畏罪自裁,念其于国有功,今从宽处理,以彰国恩。依国律,着收回兵符,家产尽数抄没。 “——谢迁妻宋氏,纵夫为恶,贬为庶人,流三千里;念其独子有救驾之功,着革除中郎将一职,贬为安云州沙口县县尉。” 谢见琛咬着牙,浑身不住反常地发着抖。 “可听清了?谢、小、将、军。” 全寿康一字一句,极尽嘲讽。 圣旨被丢在地上。 “——这就是您天真的代价。” “留你一命,还不谢恩啊?” 全顺福听着干爹宣读圣旨完毕,从未如此大快人心,他踹了脚只言不发的谢见琛,见他没反应,连补数脚。 而少年倒在冰冷的秋雨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谢见琛心灰意冷、被吓到说不出话,遂兴奋地掰过他的脸,想要欣赏一下曾经这高高在上的少爷最落魄的表情—— 可谢见琛只是狰狞地盯着他。 没有畏忌、没有绝望。 他的发尖淌着雨水,眸间遍布血丝,凶戾得可怕。 如同一头行至绝境的凶猛野兽。 全顺福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般骇人的神情,自己反倒是吓得不轻,气急败坏: “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见琛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全顺福顿感颜面扫地,偏要找补回来,遂推开押着谢见琛的士兵,把他从泥水里扯起来,凶神恶煞道: “吓傻了?说话啊?” 谢见琛冷漠又憎恶地看着全顺福丑恶的嘴脸,双唇微启。 “呸。” 一口血水,被啐到全顺福脸上。 全顺福先是难以置信一愣,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 “王八羔子!!” 他掐上谢见琛的脖子: “你在嚣张什么?祖上有点功绩又如何,如今不还是要像条狗一样被爷爷踩在脚下!像谢家这样承荫祖上、拥兵自重的朝廷蛀虫,没株连九族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全公公!” 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内监慌慌张张自外赶来。 “怎么着?”全寿康睨了一眼。 “是、是谢夫……不,是罪臣谢迁的妻子出事了。” “……娘!” 心灰意冷的谢见琛忽而生出了气力,挣开全顺福的手,扯着小太监的衣襟。 “我娘怎么了?你说啊?!” 全寿康不紧不慢:“顺顺气儿,有话好好地说,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小的们奉旨查封谢家,安达国使们偏要横插一脚,谢家上下……几无生还,如今一片狼藉。” “哼,当年数败谢氏,如今倒公报私仇来了。” 全寿康拧起白眉,显然也并不痛快。 “……不会的。” 谢见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那么温柔的的娘,为自己做衣服的娘、几个时辰前还在对他温柔挥手、嘱咐他早去早归的娘。 不会的,这太监在骗人。 娘一定在家等他、等爹团圆。 “死就死了,跟干爹说这些做什么,大过节的晦不晦气?”全顺福嫌恶道,“着人拿些个破草席卷了,丢到乱葬岗去,还能省些人力。” “可、可是……”小太监吞吞吐吐,“那谢家罪妇被一怪人掳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全寿康倒是觉得奇怪,这个关头,哪来的外人掺和一脚。 “一个大着肚子快死掉的女人都看不住,废物。” 全顺福啐了一口,正想抡起拳头继续教训谢见琛,手臂却抬不起来了。 他扭了扭关节。 不,不是抬不起手臂。 是他的手臂——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顺福惊恐地哀嚎,迟来的痛感使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的那截断臂正躺在他脚边,一刀两断的切面,光滑平整。 趁全顺福火上浇油的空隙,谢见琛夺过禁军的剑,砍下了他的手臂。 “谢见琛,你疯了!” 少年抬手,又是一剑,干脆利落。 噗呲一声,直穿心脏。 “你……你怎么敢……!” 全顺福瞪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切,挣扎着发出了一声怪叫,头一歪,断了气。 “是啊,疯了。 “百余年……” 他抽出剑,赤红流淌。滴血剑锋所指,扫过诸人一张张惊惧的脸。 “谢家为大梁守了百余年的江山! “我父亲一身旧疾沉疴是为谁患的?我母亲,数十年的空房是为谁守的?到头来,连个善终都求不得?” 全寿康见他夺了见,面上终于现出急色:“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制服住!” 士兵们一时为遍身血泥谢见琛气势所慑,明知他身有重伤,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动他。全寿康发了号令,才一个个如梦初醒般围了上来。 禁军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已然陷入血肉: “九千岁留你一命已是恩典!” “恩典?” 少年突然握住那锋利的刀身,不顾手掌钻心的疼痛以及横流的鲜血,一记反打刺入对方咽喉,滚烫的血溅在母亲为他做的衣服上。 “哪怕是死,我也要多杀几个阉狗、搅翻了这皇宫,为我爹娘陪葬!” 被利刃包围,雨水哗哗打在他的身上,遍身的痛觉使他不受控地感到眩晕。 他知道,今天或许走不出这吃人的皇宫了。 何其可笑的下场。 不过,哪怕是化作一缕残魂、一只厉鬼—— “别想去送死。” 一阵失重感来袭,眨眼间,他的腰被人一把揽起,脚则已飞离了地面、脱离禁军的包围。 耳边是飒飒风雨尖啸,只怕自高空摔落,他眯着眼,下意识贴紧那人,掌心渡来那人胸口的悸动。 “抓紧我,带你离开这里。” 16、相拥泪涌 “谁?!” 逢此突变,全寿康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长发雨中纷飞。 他单手环着谢家少年、于高墙之上如履平地穿梭而过—— 不是那素来阴沉寡言的“昭宁”,又能是谁?! “昭宁,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全寿康忽而青筋暴起,怒声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真是配不上您平日的威严风光。本想着继续瞧瞧,您待如何继续唱这出戏……” 晏漓止了嗤笑,话锋陡然一沉。 “偏有人眼瞎嘴贱,动了我不该动的人。” “我当年就不该听柳韵芍那妇人之言,合该直接杀了你!!” 全寿康面上道道皱纹尽数扭在一起,黑夜中格外狰狞,他忽而后退一步,竟现出一丝忌惮: “你是她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是同谢家搅到了一起!她究竟给你留下了什么?!” 晏漓蹙眉,听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却也无暇细究。 事态紧急,趁全寿康谨慎不敢上前之际,他必须立刻带谢见琛离开。 “狺狺狂吠的一流阉狗……恕我懒得奉陪!” 他头也不回地揽着谢见琛,运着轻功飞远。 …… 谢见琛整个人还处于大起大落后的呆滞状态,浑身应激又无助地发着抖,直至他落在宫墙外林间的马背上。 “谢见琛、谢见琛?能听得到吗?” 有人擦拭着他流血的额头。 “晏漓……?你怎么在这?” 他过激防备的神情这才有所松懈,谨慎地看着身前人扯起缰绳,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去哪?” “去见你母亲。” “娘……娘还在吗……?” “在。” 极度不安的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心力去思考,为何久居深宫的晏漓的轻功与马术如此精湛。 他只想立刻见到自己的母亲。 “快点、快……” 谢见琛整个人倚在晏漓身上,晏漓能感觉到身后人止不住地哆嗦。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见琛如此脆弱的模样。 “回家、回家……” 他一遍遍喃喃念叨着,仿佛在向老天祈求一个奇迹。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踏泥的声音。 两个人在冷雨中紧紧依偎,像两头受了伤的野兽,相濡以沫着天地间唯一热意。 “好,回家。带你回家。” 晏漓心里的某处被一刀刀凌迟,滔天的恨意和难以觉察的茫然窒息地涌上来: 整个皇宫像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砖红诅咒,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难得善终,走不出、逃不掉。 可他没想到,这个诅咒这么快便应验到最为无辜的谢见琛身上。 谢见琛不做声,只是紧紧抱着晏漓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终于,温热的眼泪无声流下。 马蹄最后在京郊一间简陋的瓦房旁停下。 谢见琛下马推门,同一位老妇人错身相撞。他无暇留心老妇,径直冲向室内。 板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紧闭着眼,全无往日那个容光焕发贵妇人的模样。浅色的棉被被染成红色,极其刺眼。 他不顾一切跪倒在床边,眼泪决堤,止不住地流。 “娘、娘……你看看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夫人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间,试图这样为娘暖手就能恢复她正常的体温。可他自己也因被雨浇透而冰得吓人,暖了半天,依旧徒劳。 “……娘在呢。” 虚弱的女人缓缓睁眼,艰难伸手,摸了摸谢见琛的头,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弄利落,张开干涩的唇: “怎么又不听话……把自己弄成这样呀?” 门外的晏漓拦住走出房门的老妇: “稳婆,夫人情况如何?” “夫人月份小,本就凶险,此番又受了惊,老身真真是无能为力了!” “您再费些心思——” “您就莫要为难我了,我就跟您实话实说吧,夫人这血流了多时,按理来说早就……能清醒到现在已是奇迹,依老身看,还是莫要打扰她,让她临走前同亲人说会话儿吧!” 说罢,稳婆唯恐遭受牵连,不顾晏漓的阻拦跑掉。 他恨恨抓着门框,看向房中伏在床上的少年。 谢见琛把头埋在谢夫人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娘,我错了……我们回乡好不好?我不做官了,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傻孩子,你没错,怎么能怪你?” 谢夫人轻抚谢见琛的头,看着他衣袍上洇出的血迹,说着说着,晶莹的泪水不住自眼角滚落,哽咽出声。 “都怪爹娘,护不住你,爹娘不在了,处处明枪暗箭,你要怎么防……” “不会的,娘会长命百岁。” 他紧紧攥着床单,看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母亲,滔天的恐惧不断侵蚀着他的坚强。 “你爹他……还好吗?” “……” 谢见琛说不出话,他以为只要瞒住母亲就不会有事。可他的心思全都挂在单纯的脸上,谢夫人又怎会读不懂。 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至此也留不住了,她勉强地抓住谢见琛的手,郑重道: “琛儿,答应娘一件事。” “您说,”谢见琛抹了抹红肿的双眼,“您想我做什么?灭了安达人?杀了全寿康?凡是能让娘心安的,琛儿舍了命都要去做。”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 谢夫人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只想要我的琛儿能一直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他本已做好背负一切的准备,可听到母亲夙愿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快乐的一刹那,泪如泉涌,抑制不住地哭嚎起来。 “答应娘,一切以自己为重,不要做傻事,好吗?” “我答应、我答应……” 他握着母亲的手,点头如捣蒜。 “好、好。 “我的琛儿……一定要……好好的……” 谢夫人饱含流连地深深看着他的孩子许久,忽然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纤纤玉手便这样自少年掌中滑落。 永远地合上了眼。 “娘、娘……” 谢见琛趴在尚余体温的谢夫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仅仅一个晚上,他最为幸福美满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节哀顺变。” 晏漓轻轻来到他身旁。 他从未得到亲情的呵护,本是很难共情这份悲痛的,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温和的妇人让他体会到了名为“母爱”的情感。 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 “我要杀了阉狗和那群安达人!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我要杀了所有人!!” 谢见琛猩红着眼猝然暴起,夺起墙边挂剑便要冲出去,却被晏漓沉默着张臂拦下。 “为什么要拦我?!我父亲母亲、还有母亲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尽数毁在他们手上了!不报此仇,我还配顶着谢姓活吗?!” 他拼命挣扎着晏漓的禁锢,不留神间手中的剑却被人猛然夺走。 他吃惊回首,才发现房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你能不能冷静点、别再任性了?” 谢见琛戒备地看着这个发间微白的人:方才他的注意力尽在谢夫人身上,浑未注意这人的存在。 自己与他素不相识,然他敢确信的是,这人的气场绝非等闲之辈。 “报仇?你伤得连几个禁军都应付不过,拿什么报仇?哈,说来也是因果,若非你那日京郊校场擒拿乱民,上京及皇宫的守卫也不会如眼下这般森严,单枪匹马闯一闯,或许还有希望解决掉全寿康。” 晏漓:“师父,别说了。” “不说?你瞧瞧他眼下疯样,不说他能清醒吗?!你娘方才说要你好好活着,如今谢夫人尸骨未寒,你便要去犯蠢送死——你去罢!没人拦你。我们所有人,一起同这大桓朝葬了算了!! 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个傻的废弃了他多少年夺位的筹谋?为了你,他要我去救你娘……” “方元望!!” 晏漓忍无可忍,怒而打断。 “你说够了没有!” 一道惊雷轰然响彻,片刻后,屋内恢复可怕的寂然。 “我知道。” 谢见琛不挣扎了,从嚎啕悲鸣转为无法止息的低声啜泣。他流泪太久,声音都沙哑难言。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 他浑身的力气在此刻仿佛都被抽干了,失了魂般绵软无力倒在晏漓怀里,茫然又无助。 “我知道我现在很冲动,我知道我现在有去无回…… “可是晏漓,我没有家了……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怪我?”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道: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17、请你等我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不是的。” 晏漓紧紧回抱他,如同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 “你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们该死。” 少年抽泣良久,晏漓拍着他的背,生涩地尝试安慰一个人,直直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声音。 是他晕过去了。 身负重伤,又淋雨受了那样久的折磨,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的体能来说,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身子强健,若是寻常人,只怕此刻已性命堪忧。 条件有限,晏漓只能先简单清理谢见琛的伤口。 方元望看着这个向来不屑照顾旁人情绪的徒弟,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真是歪打正着,若非我叫你到郊外喝酒撞见谢府的马车,马车上的老仆只怕真要无声无息枉死了。” “阉党杀心太重,竟连自谢府驶出的一辆马车都不肯放过。” “光凭这被半路劫杀的马车便推断出谢府遭了难……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过度敏锐呢。” “若连这点对危机的嗅觉都没有,我又如何在宫中苟活。” “原来你也知道危险。” 方元望冷笑,怒拍一记木桌,力道之大甚至震倒了茶杯: “你向来最懂取舍,如今为了别人,要我将谢母自安达人那抢下来就算了,还敢亲自进宫救别人——这些年教你的沉着冷静都让你喂狗了?” “……抱歉。” 他被诘问到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原则。 可—— “可他不是别人。” 方元望正恨铁不成钢,又见晏漓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寻些药来。” “你要去杀人寻仇。” 方元望淡然陈述。 “他杀不动的,你便有信心全身而退?回来!” “……” 晏漓并不理会,自顾自向外走。 方元望见他不听劝,一个闪身到他面前,抽剑阻拦。 霹雳雷光下,妖孽青年立体的骨相将他的脸映作阴阳两半。 “那便拦我试试。” 他毫不示弱抽出身后近一人高的修长兵器,却见他使出内力向旁一挥,伴随着卷起的劲风,那杆身底部竟森然现出一弯巨大的镰刃。 因幼时受宫人监视的缘故,晏漓不被允许学习任何武艺,刀剑之流常规兵器,更是无法被呈至自己视线之内。 而后机缘巧合下拜方元望为师,为不辜负晏漓出色的武学天赋,方元望才为他制了这柄当今世上极少数人掌握的镰具。 电光石火间,数招已过。 师徒二人许久不曾过招,方元望只觉晏漓下手较之从前更加凌厉,二人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间难分上下。若非念及师徒情分,只怕这徒弟出招称得上一句狠戾。 晏漓鲜少认真与人动手,他之武道剑走偏锋,不守只攻、以攻代守,加之他招招极快,如雷霆之势不见动作只见残影,不给对手任何揣摩喘息的机会。与谢见琛正统武学之流谨慎保守的打法不同,竟显得如妖魅般疯邪。 兵刃相接的声音如急雨落地般不绝于耳,而两人吐息一如寻常平稳。只是方元望既为人师,到底艺高一招,长剑先行横于徒弟颈旁。 晏漓:“……啧。” “看得出,武艺确有进步。” 方元望收剑,话锋一转。 “好,那么假设你一人足以杀穿了宫中禁军,于事何补? “谢家需要的是昭雪,不是血祭。你现在动手,那群阉人蓄意编排的罪名便会永远地刻在耻辱柱上。” 晏漓:“……”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等。” …… 月沉日升,日落月出,不知几番轮换。 暴雨已歇,窗外天色晴好。谢见琛在鸟鸣啁啾与伤口缓慢生长愈合的锐痛中悠悠转醒。 他茫然睁眼,朴素到有些破败的天花板无比陌生。 他动了动唇,发现嗓子嘶哑到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只咳两声,口中便腥味弥漫。 闻声赶来的晏漓见谢见琛从昏迷中清醒,为他盛了些热水,小心翼翼扶他饮下润嗓。 “……这是哪里?” “我师父的一处房子,安全的地方。” “方先生吗?” 晏漓一愣:“你……都听到了?” “一部分,”谢见琛怔怔地摩挲着粗糙的碗,艰难回忆,“……只记得马车的事情了。” 晏漓悬着的心微微松了下来,他并不希望让现在的谢见琛知道太多:“你先安心在此养伤,待伤好了,另做打算不迟。” “谢谢你。” 谢见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没想到会劳动昭宁殿下这样照顾自己。 “这一切,好像一场噩梦。” 他痛苦地闭上眼。 “明明我睡了这么久,可这噩梦为何迟迟不醒呢。”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力气肆无忌惮地哭嚎了。 他只是把脸埋在晏漓怀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 方元望嘴上客气,人却是毫不避讳地进了屋。 闻声,谢见琛紧忙抹了把眼泪,下床郑重拜道: “多谢先生危急关头对家母施以援手,大恩大德,谢见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别别,你母亲……我也没真帮上什么忙。”方元望将人扶起来,看了晏漓一眼,连连摆手,“赴汤蹈火什么的,我可受不起。” 见晏漓懒得搭理他,方元望才又问谢见琛:“我这平头百姓的破房子简陋逼仄,小将军可还睡得习惯?” 既是晏漓的师父,谢见琛也放下了对方元望的防备: “大桓万千百姓都是这样住的,我又有何颜面挑剔。”他低下头。 “还有,别再叫我小将军了,我已经……不是了。” 方元望瞧他萎靡不振,叹了口气。 “既醒了,便安顿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晏漓与方元望一直在等谢见琛亲自安葬谢夫人。谢见琛在他们的帮助下默默擦洗谢夫人的遗体,为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他怔怔出神地看着冰冷的母亲,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谢夫人最终被安葬在山间远离皇城的一座清幽寺庙附近。 忙完这一切,已是圆月高悬。 谢见琛在亲立的碑前烧着纸,飘摇火光映着他的脸,几日前还稚嫩天真的容颜似乎一夜间变得成熟了许多。 背上一暖,少年回头,原来是晏漓为他罩上了披风。 晏漓同样自然跪在谢夫人坟前,又拿了几样女子同婴儿穿的衣服,一并同纸钱烧给谢夫人。 一时间只有寥寥虫鸣与火声噼啪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这样为我费心的。” 谢见琛说。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谢家经此一难,朝中大臣多避之不及,少数愿意站出来的都受了针对连累。晏漓的身份在这里,中秋夜又为了救自己得罪全寿康,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不知要受多少刁难。 谢见琛此刻的眼睛虽不再肿得桃子一般,却还是红红的:为母亲整理遗容时,他还是悄悄掉了几滴眼泪。 晏漓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可越是故作坚强,越教人心疼。 “你还有我。” 谢见琛呼吸一滞,睫毛轻颤。看着母亲的牌位,忽而笑道: “是了,眼下是当着娘的面,我还曾答应她要把你娶进门呢。” 他将最后一把纸钱撒入火堆。 “我答应了娘,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浑浑噩噩、以泪洗面,爹娘在天之灵,恐会忧心吧。” 晏漓看着他的侧脸,说:“她视你如珍宝,如何舍得你伤心。” 谢见琛只苦笑:“难怪你同我娘聊得来,连我名字的寓意都摸了个透。” “洗耳恭听。” “其实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谢见琛的目光越来越渺远,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母亲嫁给父亲不久,做了一个梦,梦到父亲赠给她一块美玉。翌日身体不适,把脉一瞧,才知是怀了我。 “可如今父亲背负骂名而死,母亲在血崩中一尸两命……再也不会有人视我如珍宝了。” “有的。” 晏漓打断他,默默地覆上了他的手。 感受到热意,谢见琛小心翼翼望向他眼睛,听着那细羽般搔拂人心的回应,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感油然而生。 他性子向来要强,若非谢家遭了如此大难,他决计不可能在人前流眼泪。 受父亲的熏陶,他总觉得男子汉要懂得照顾身边人。 可偏偏在这个惊惶无助的时候,晏漓来到了他身旁,轻轻地将他拢向怀里。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去安云州赴任。” 谢见琛的回答毫不犹豫,像是早已在心中思考了千万次。 “全寿康必欲除我,我若不从命赴任,只会把抗旨的把柄主动交到他手上。纵使再恨,也要以活下来为前提。” “安云州地处偏远,虽穷乱些,但正因如此,朝廷向来不好控制。于你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晏漓显然也认为这个选择更为妥帖。 谢见琛:“只是这一去,你我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想到这,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命运多舛,他的亲人和朋友就这样一个个离他远去。 他心痛,却无计可施。 “会再见的。” 晏漓看着他,忽然无比认真郑重道。 18、血色离程 “嗯……好呀。” 上京至安云州乃即是天南至海北,晏漓不便长久离宫,谢见琛只当他在设法安慰自己,十分配合地笑着应了一声。 又养了几日伤,在一个晨光熹微的凌晨,谢见琛孤身一人悄然起身。 他站在郊外的山坡上,朝着母亲的牌位和父亲死去的方向各拜三拜,又回头深深望了眼他承载所有回忆的故乡上京,牵着一匹马决绝离开,踏上了前方漫无尽头的未知道路。 这一年,他仅仅十七岁。 —— 不远处。 “分明一夜未眠,为何不露面送他一程呢。” 方元望自小屋中不疾不徐走出,目光投向隐匿在浅林间的人。 晨间第一缕阳光照在晏漓身上。 “此间要事未毕,他既不愿让人发觉,送别也是徒增伤感。” 晏漓步出浅林,回到小屋。 “你走吧。” 方元望忽而开口。 晏漓面露讶异,扭头看向方元望。 方元望说的走,自然指的是离开上京。 “你的心根本不在此地了。” 晏漓毫无疑问地犹豫了。可挣扎片刻,复问: “我当年答应过你,要除掉阉党、留在宫中继任大统。” “不错,你年幼时,我们确有此约:我授你防身的武艺,相应的,你要替我清除阉党、一辈子留在宫里……” 方元望缓缓道。 “可那是从前。 “如今,我们错失了太多与全寿康抗衡的良机,你又同他们撕破了脸,你以为,你日后还在宫里站得住脚?” 晏漓:“……” 从前自己甘愿留在死气沉沉的皇宫,只因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天真,以为太后再厌恶自己,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如今连这点念想也没了,他自然此间没有任何留恋。 “谢谢你,”过了半晌,晏漓道,“既然如此,我不日便会离开。” 方元望摆摆手,送别年轻人。 待晏漓背影消失殆尽后,方元望慢悠悠回房斟茶,茶面微泛涟漪,渐渐复又映出出他那别样运筹帷幄的脸。 他知道,不久的将来,那两个人总会回来。 …… 中秋后,某夜。 雨后上京的月色中,数十车马停靠某座院落旁。 “诸位使臣多有辛苦,两国合作之事……便由诸位使臣代为转达了。” “九千岁大人尽管放心,贵国的诚意定然会打动我王。” 安达使臣入京已有些时日,两国间的合作的条约拟定完毕,已到了回程复命的时候。 全寿康带着自己信任的徒弟们前往安达人驻地,仔细相送。 “天色不早,九千岁大人不必远送。”奇达拉道。 “如此,诸位路上小心。” 全寿康最后客套了一句。 瞧着全寿康的人马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奇达拉才松了口气,回到院中唤道: “如娘,出来吧!” 被唤作如娘的女人从房中探头探脑向外看去,确认没了大桓的人,才松了口气,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呵呵呵……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要从这圈禁我数十年的皇宫逃出来了?” 奇达拉挑起如娘的下巴,内心升起诡异的成就感:“是啊,那群蠢货也绝对想不到,你们大桓先帝的妃子,会对老子投怀送抱!” 风韵犹存的如娘佯装羞涩,娇骂了声“讨厌”,心下却止不住地反胃。 若非只有异国来的使臣首领有能力带她逃出皇宫中守活寡的日子,谁愿意对着奇达拉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谄媚献好? 她可比太后幸运多了。先帝去世时,那丫头才入宫几年?就算如今有了表面的尊荣,却只能做宦官的提线木偶。 可她呢,抓住了奇达拉这根稻草,梦寐以求的自由就在眼前! 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咯咯直笑,就连方才还面目可憎的奇达拉现在瞧着都顺眼了不少。 “不过,”如娘耳朵动了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唱歌的声音,”如娘猛然推开奇达拉,“嘘——你听!”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奇达拉早发现这女人神经兮兮的。他心里暗骂几句,正想着回去要拿什么借口将这女人处理掉,却真的听见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哼曲的声音。 两人这才停下手上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竖起耳朵,屏息静听。 有人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隐约听得出是桓朝的宫宴调子。 那飘忽的声音不大,然夹杂着呜咽风声,入耳竟如泣如诉,格外渗人。 奇达拉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夜三更,谁家哼这劳什子曲?” “这是、这是宫里的调子!”如娘听到宫中的曲调便应激,“不,还有别的声音……” 那哼曲声愈加清晰,伴随着调子,还夹杂着什么金属材质的东西在石板路上拖曳摩擦的上午声音一并传来,滋啦滋啦,入耳听之,有如磨骨挠肝、使人浑身发毛。 若干寒鸦扑棱着翅膀自上方掠过,风萧萧树瑟瑟,驻地又临近京郊,偏远难见人烟。白日称是清净,入夜便成了荒凉。 此时所有安达人都听见了这歌声,冷汗直冒,脑中不自觉地联想起了各路怪力乱神之说。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奇达拉心中亦是发毛。 与此同时,他终于瞧见了前方如雨枯叶中,影影绰绰出现的撑伞人影。 许是心理作用,那长发披散的人形之影如同风中招摇的枝条,格外伶仃抓目,加之那柄叶丛间格外鲜艳的嫣红油纸伞,如同猩红的鬼目般闪烁着。 两人的腿瞬间软了,奇达拉下意识提刀自卫,而如娘就连反抗都没有半点胆量,直至这人影近在咫尺,才想起来逃跑。可不及迈出两步,一声惨叫猝不及防荡开。 “啊!!” 跑出稍远些的如娘扭头,这一瞧,如同骨头都被化作水一般跌坐在地。 “你、你是昭宁……?!” 昏暗夜幕中,两点幽冥似的光在如娘身后跟踪闪烁。 是晏漓的眼睛。 油纸伞落地,巨镰捅在奇达拉的肚子上,生生将其腹中的红软之物拖出。噗呲——滚烫的血立时溅了晏漓一脸。 而奇达拉那把数十斤之重的刀,竟硬生生被劈作了两半。 被贯穿腹部的奇达拉喉中发出难听的嘶鸣。 原来,方才那诡异的声响是镰刀拖地的摩擦声。 “临行前,请诸位国使收下我代表大桓的回礼。” 晏漓凉丝丝开口,旋即扭动手腕。 镰刃在奇达拉腹中拧搅,红白撕裂,咕叽声黏腻稠重;再一抽,血如泉涌,腹部早已成了个漏风的大洞,器脏秽物也随之淌了一地。 不知何时,点点灰烬渐渐飘上空中:院中竟燃起了大火。待奇达拉咽了气,已是火光映天。 浴血的晏漓站在火光中,犹如人间罗刹。 如娘早被如此虐杀的手法吓得疯癫,尖叫如银针刺耳。晏漓实在被吵得烦了,索性一记抹了她的脖子,也算给了她一个痛快。 “吵得要死,望火楼不会这样快赶来的。” 而她那连双眼都不及合上的头颅,便如供幼童踢来踢去的球一样,骨碌碌滚到被堵到死角的其余安达使臣脚边。 “若非赶时间,否则,真是希望看看你们四散逃命、绝望挣扎的模样。” 他歪头一笑,从容不迫抬起一只手,优雅至极地拭去睫上液体,仿佛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进行斗诗赏花般的雅事。 这一拭,视线一片猩红,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如同蒙了一层血色的雾。他在赤色的世界中举起镰刃,漠然道: “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去死了。” …… 剿灭一窝杂碎,仅需抬手落手的功夫。 在这些尸体烧作焦炭前,他扯掉象征昭宁身份的玉佩,抛到如娘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仿佛只是丢出一个毫无价值的垃圾,决然转身离去。 此后,世间再无昭宁。 19、行路之难 “老板,近来生意可好啊?” “好个屁,沙口县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什么人脑子被驴踢了往这头跑?” 沙口县城外驿站外的简陋茶摊上,老板同唯一的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人迹罕至的官道上,偶有几只觅食的鸦雀盘旋在上空,扑腾着翅膀吱呀怪叫。 那客人大口饮下茶水,很快便匆匆离去。老板正准备收摊,却又听一人道: “老板,来碗茶水。” “去去去,收摊了。” 茶摊老板头也不抬。 “这么早便收摊?太阳还没落山呢。”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找事儿啊?” 老板极其不耐抬头,但见一生得十分白净俊逸的少年一脸不明所以。 谢见琛没日没夜地赶了许久的路,总算赶到了沙口县城外,现下是口渴难耐,瞧着尚未黑天,本打算要些茶水,老板却没有丝毫招待的意思。 “你这是打外头来的?”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番谢见琛,瞧他穿着口音,皆不似沙口县本地人,语气平添两分不屑。 “是,”谢见琛道,“在下奉命至此任职。” “哟,瞧不出,还是个官爷。” 了解谢见琛来意,这人言辞语气间更为轻蔑。 “瞧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上京来的吧?到了这里,可没人惯着你!” 那老板扔下这句话,便再不理会谢见琛地走开了。 “……” 他只是想喝口茶,怎么还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阴阳啊! 谢见琛颇为郁闷气结,只当这老板脾气怪,无奈,只好继续向城内走。 沙口县民生凋敝,他早有耳闻。可当他自己亲眼瞧见城中景象时,仍是好一番瞠目结舌。 且不说远方那荒草丛生、干涸龟裂的农田,本该热闹街巷之间,亦是人迹罕至。偶有稀落落的居民人影也畏缩地低着头,一个个行迹匆匆地回到破败的房屋中。 谢见琛尝试向屋舍中的居民打听县中官府所在位置,居民们透过门缝,听了“官府”二字,当即紧闭大门,任纳闷的谢见琛说什么,都不予理会。 这沙口县不仅是穷困,更是处处透着诡异。他接连吃了几番闭门羹,见居民抗拒沟通,只得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七拐八绕地独自摸索到县官府中。 县令名是个年约五十的男子,待谢见琛方对其说明来意,便没好气儿埋怨道: “怎地来得这样晚?耽误本官散值!” 谢见琛接过他随意扔来的县尉腰牌:“敢问大人,下官来时,见县中治安隐患问题突出,可要即日起着手处理?” “不需要,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 他过去对县尉之职也颇有耳闻,治安正在职责其中。方才沿路之景已然激起他仔细治理一番的心思,听见县令这样说,他只当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追问道: “那么请问大人,下官目前应主要处理的事务是……?” “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可那些居民——” “打住。” 县令打断他的话。 “本官不管你从哪里来,曾经是什么身份,你如今既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沙口县,就要遵守这儿的规矩。少给本官找麻烦,需要你干活儿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你。” “还有,你最好给本官老实点,少搞什么小动作,尤其是夜晚。” “夜晚如何?” “闹鬼。” “?!” 又闹鬼?? 谢见琛心中先是一惊,可他向来不信鬼神,旋即疑惑道: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县中人便是向来如此深信不疑吗?” “你以为因何县中黄昏后人人闭户不出?”县令的烦躁溢于言表,“像你这种瞧上去就不老实的性格,本官本是懒得管你死活的。可你到底是本官手下人,若是被外头的鬼魂捉去吃了,本官反倒不好向上头交差。” “——所以,少给本官添麻烦。” 县令用手指着谢见琛的脑门,语气近乎威胁,随即步履匆匆离开。 揉着被戳得发红的额头,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沙口县境况至此,究其原因竟在官府对其丝毫不闻不问的根上。 拿到了代表县尉身份的腰牌,谢见琛遂离开官府,朝分配给自己的居所走去。 彼时天光尽收、弯月初悬,路上已无了半点行人的影子。萧条空旷的道路上目光所见唯他一人,秋风瑟瑟,倒真有几分志怪传奇中阴森诡异的气氛。 他警戒地观察着周边,多数低矮房屋在灰蒙蒙的,远处有一座通身艳红的高楼,在夜色中闪着未知危险的光。 “啊——!” 猝然响起的女人尖叫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凄厉,成功吓了谢见琛个激灵。 难难难难道真的有鬼?! 他不由得加紧了赶路的脚步,却听那呼喊不间断道: “救命!救命啊!” 求救声夹杂着哭腔,怎么听都不似索命厉鬼会发出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放心不下呼救之人的安危,毫不犹豫调转方向循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晦气玩意,谁要你命了,叫什么叫!” “滚!谁要同你去那歇芳楼,放开我!” 谢见琛轻功赶到声音源头的小巷内,谨慎地按剑匿在屋檐上,见一壮汉强硬拉扯着位容貌秀丽的少女,一眼便是强抢民女之事。方欲出手制止,却听那二人又吵道: “你这样的乡野丫头,能进歇芳楼侍候,是你的福气!” “我不去!我已有心上人,你休想迫我委身风尘!你再拉扯下去,小心我——” “小心你什么?还想当贞洁烈妇?” 壮汉仗着体型与力量差距,正欲掌掴少女,“你搞清楚,是你娘将你卖给了歇芳楼,她收了钱、按了契,你就是楼里的人!” “……” 谢见琛动作忽而一滞。 站在歇芳楼的角度,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规矩,似乎并无不妥。 出鞘残剑卡在空中。 他因强出头已然吃了太多的亏,沦落至眼下家破人亡的下场。 回想到不久前经历过的一切及县令的话,他心脏狂跳,血液在耳膜中疯狂鼓动,握剑的掌心也渗出了冷汗。 明哲保身的理智告诉他:快走吧、离开吧,不要多管闲事。自己如今已沦落到这个凄惨的地步了,应该懂得装聋作哑,自保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 可是。 他看着女孩子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了中秋雨夜无助的自己。 紧握剑柄的手在颤抖,有劫后的怯懦,更多的,却是路遇不平心生愤怒的本能。 世间固有千万不该,可他不会因此迷失自己心中的正义。 壮汉野蛮的巴掌即将落下,忽地感到手上一痛,“嗷”地叫出了声。 他低头瞧,不知是哪飞来的石子挟着凌厉的劲,将自己的手背打得即刻肿起老高。 少女见状,立刻借机灵巧挣脱束缚,与男人拉开距离。 此时男人身上又挨了几记噼里啪啦的敲打,听着呜呜风声,自觉心虚起来,心疑当真有厉鬼夜半游荡,丢下少女屁滚尿流逃走。 “当、当真有鬼……?” 少女大喘着气,警戒四顾。 “是人。” 一名相貌昳丽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你——唔唔唔!” “嘘,他还没走远。” 谢见琛捂住少女的嘴,将她拉至一旁的角落里。 虽说他一心救人,可如今却不会莽然露面强行将人带走,而是留了份心眼:潜伏暗处吓跑男人,既能救下少女,又免了被报复的后顾之忧。 瞧着不见了男人的影子,谢见琛才松开少女,歉意道: “抱歉,事出紧急,得罪了。” 少女眸现惊愕之色,不料竟有人出手相助:“原是救命恩人,该是小女子深谢恩人才是。” “职责所在、亦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记怀。姑娘若方便,可否请姑娘为在下讲讲此地的状况?” 少女瞧谢见琛这张面孔陌生得很,不必多想也知他是外地来人,颇为后怕地四下张望一番,应道: “自然可以,只是此地夜里素来不太平,恩人倘若不弃,不妨同小女一并归家,小女必定知无不言。” 谢见琛虽觉此举不大方便,可沙口县情况特殊,少女似乎又浑不介意男女大防,便随着少女回了家。 对话中,谢见琛得知少女名为顾芷兰,因家中土地所出作物达不到征收标准,因而才会被母亲买去本地的花楼——歇芳楼抵债。 “原来,那红色的高楼便是歇芳楼……” 顾芷兰为他清晰地说明了沙口县的部分情况。说至这所花楼时,少女并无半分避讳,反倒是不经人事的谢见琛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旋即疑惑道: “沙口县并非富贵之乡,百姓瞧上去连温饱都成问题,怎能还有金钱去……挥霍享乐?” “那地方并非是供县中男子取乐的。” 顾芷兰点亮陋室中的干瘦蜡烛,摇摇头。 “歇芳楼,更多是来侍奉安达人的。” “……又是安达人。” 乍闻这三个字,谢见琛牙关紧咬,攥紧了拳。 昏暗烛火中,顾芷兰观他神情不善,十足关心道: “恩人莫非曾与安达人有恩怨?” 谢见琛垂眸,沉沉点头。 “他们毁了我的家。” “抱歉……” 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顾芷兰又道: “先帝驾崩后,安达愈发嚣张。安云州毗邻安达国土一角,从前异邦面孔并不多见,近年来这群安达人竟蛮横地闯进沙口县、奴役桓人。男子为其日夜种植香料以贩卖,女子则被……收入花楼供其取乐。” 闻此人神共愤之事,谢见琛大为讶异:“官府不予管理吗?” 少女闻言冷笑,眼底渗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寒意。 “管?这群尸位素餐的狗官,可巴不得安达人再嚣张些的好。” 20、家妻善妒 但闻顾芷兰继续道: “安云州偏远,亦不如中央州郡繁华富裕。除非圣意直达,否则州县官员这群狗东西倒更愿意做甩手掌柜:默认安达人横行霸道,不仅照常收拿俸禄,还可收下安达人的好处,何乐不为?” 难怪这一路来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县令又冷漠不问民事。 顾芷兰语气中尽是对官府的鄙弃,转眼意识到自说自话多时,将话题转移到谢见琛身上: “还未曾问恩人,停驻此地所为何事? “啊,我么……” 谢见琛颇为尴尬,目光默默偏移:“我奉命到此赴任县尉一职。” 方才还在骂官府官员都是“狗东西”的顾芷兰更为尴尬,面上险些没挂住,旋即连忙解释: “我不是在说您……呃,我的意思是,我相信您不是那样的人。” “无妨,在下理解姑娘的心情。”谢见琛道,“依你所言,此间官府与安达人狼狈为奸,实在是欺人太甚。” 言至县尉的差事,顾芷兰神色一凛: “勿怪芷兰多言,恩人若是有夜巡的差事,可要小心些。” 谢见琛认真道:“是闹鬼那一传言吗?” “正是。” 少女郑重点头,讲述起这一传言。 “近年来,常常有人夜行在外时听到女子的哭泣声,更有甚者曾为外形可怖的女鬼夜袭留伤……起初众人都未曾将此等传说放在心上,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皆曾耳闻或目睹许许多多的诡异之事。” 若是耳闻可以说做以讹传讹,可当真有人为女鬼所伤……这便不得不防了。 “这便是此间人人日落后足不出户的原因么……” 谢见琛正陷入深思的功夫,一阵急促狂躁的敲门声猝然响起。 “谁在房里?!” “恩人稍等,应当是我娘。” 顾芷兰起身开门,果见一伛偻老妇立在门外,又惊又怒道: “你怎么还在家?!” “歇芳楼里的人本强行将我拉了出去,是这位恩人救了我。”顾芷兰道。 “你疯了吗!私自逃回来不说,还敢带野男人回家——你的名声全毁了!” “娘误会了,我和恩人不是那种关系,”她急忙辩解,“且我与苏郎情投意合、早已定下终身,怎能背弃信意自甘堕入风尘之地!” “那小子口口声声心里有你,还不是将你丢在这里远走他乡!” “他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你同那小子如何如何,歇芳楼两次三番地来家中找你麻烦,又承诺会好吃好喝地待着你,你却私自逃回来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太不知好歹!” “好好待我?娘,那都是唬你的!别人家被送进楼里的姑娘,哪个至今留有音讯的?” “这位阿婆,您冷静一下。” 谢见琛适时挡在顾芷兰面前,隔开争吵不断的母女。 “顾姑娘青葱年华又有心悦之人,本不该受此折磨。歇芳楼强盗行径令人不齿,不若交给在下捣毁此等害虫窝点,救下顾姑娘等无辜女子。” “你?少来耍老婆子,黄毛小子能做什么!” 谢见琛诚恳认真道:“实不相瞒,在下实乃新上任的县尉,解决此等激起民愤之事,正是在下的职责。” 顾母眼神更加戒备地仔细打量一番他,只瞧此子气质不同于寻常乡野微吏,斟酌片刻: “说得好听,前几任县尉哪个不是拿了钱就跑的,谁知你是不是同那群畜生一伙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娘,恩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见顾母的恶意如此赤裸,顾芷兰连忙止住母亲的话。 谢见琛道:“我若是同那些恶徒为一伙,何必费力将顾姑娘自歇芳楼手中救下来呢。” 他说得正是这个道理。顾母心关虽松动许多,可仍是不安。见谢见琛似是个单纯没歪心眼的,顾母眼珠一转,语出惊人: “这样罢,你将芷兰娶了去,我便信你!” 顾芷兰慌了神,谢见琛显然更是难以置信,又惊又不解: “阿婆,且不说顾姑娘已有心上人,您女儿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地随便拉来个陌生人乱点鸳鸯谱?” “如何算得儿戏了?芷兰本就半只脚踏进那风尘之地,半夜三更的又被你一个大男人带回家独处这么久。你拍拍衣裳转头走了,街坊邻里若是有个瞧见的该怎么议论我家女儿?” 谢见琛一阵无语:卖女儿进歇芳楼时不见顾母替她着想,这时候倒爱惜起这可怜姑娘的名声了。 “怎么,你该不是瞧不上我家芷兰吧?”顾母见谢见琛不松口,喋喋不休继续道,“我家芷兰或许是称不上一句风华绝代,可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那歇芳楼便是奔着这个名声要人的,你可别不懂珍惜!” “不成!” 无论顾母如何软硬兼施,谢见琛自然是不会做那破坏顾芷兰感情的第三者,实在无法,他胡扯道: “我、我家乡已有家室!” “什么?!” 顾母难以置信,瞧谢见琛年纪轻轻又不经世事的傻气模样,哪似成了家的人。她不甘心,又道: “妾也是做得的!” “娘!” 顾芷兰又急又气。 “吵什么,为官的男人,家中有个三妻四妾的不是常事!” 顾母笃定哪怕让女儿做谢见琛的妾室,也比嫁去寻常农家做正头娘子强上百倍。 谢见琛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糟践自己女儿的母亲,他只觉头痛欲裂,知道同顾母讲不通道理,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深吸一口气,继续扯谎: “其实吧——呃,家妻善妒啊!” “这都是小事……” “不!不是小事,是大事!” 谢见琛打断顾母。 “您老人家有所不知,家妻拈酸吃醋已至非比寻常的境界,什么都做得出来:家中凡是姿容尚可的下人皆被家妻撵跑了,在下平素多看别人家姑娘一眼都要掀了房寻死觅活、闹得满城皆知……我这是怕连累您顾姑娘和您哪。” 谢见琛自认努力装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越编越入迷、越编绘声绘色,活似饱受多年“折磨”一般。 “……啊?” 顾母听得目瞪口呆。 她怎么觉着……这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似乎颇为享受呢? 顾芷兰:“夫人对恩人一往情深,恩人对夫人呵护有加,真是令人羡煞。” 谢见琛:“哈哈哈哈哈有吗。” 好、好像编的有些太过了? 心虚…… 趁着顾母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顾芷兰匆忙掩护谢见琛离开。 “母亲所为让恩人见笑了,她本意也是想让我过上好日子,只是……” 语至一半,少女有些哽咽。 谢见琛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姑娘且宽心,歇芳楼的事,在下身为县尉,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请给在下足够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切勿自轻自贱。” 他回到遍布灰尘的逼仄新家,笨拙打扫一番后躺在并不舒适的破床上,回想着沙口县令人头痛的种种。 安达人同县令串通一气,中央官员也对安云州不理不睬,那么歇芳楼是正面硬封不得的,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己放弃经营。 不过,最难应付的还是安达人…… 许是这一日太过劳累,枕着冷硬似铁的枕头想着想着,即便是如此陌生的环境,竟也在天明前悠悠陷入了睡眠。 …… 数日后的晨间。 “你去带人征收撒莫蝶,有不能按数缴纳的,家中有适龄少女的带去歇芳楼,其余一律施烙刑。” 县衙中,县令面不改色地给谢见琛指派任务。 “烙刑?”谢见琛皱眉,“是不是过分残忍了?” “不忍心?那你去替他们挨那发红的烙铁吧。”县令白眼,“这是上头的规矩,你不要多事。” 谢见琛熟知大桓律法,律法中断无如此轻易实施酷刑的道理,心知多半是安达人的主意。 “撒莫蝶又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制香料的植物,安达传来的玩意儿。” 见县令不屑多搭理自己,谢见琛也没再多问,带了队人走向农田,决定自行考察。 行至农田,青壮男性在田间穿梭,只见大片堪称贫瘠的土壤上生着稀疏的撒莫蝶。 这种香草生得确如其名,黑紫色的叶子如同蝴蝶振翅的翼膀,远远瞧去,倒有种奇异的美。 他捻起一株撒莫蝶,置于鼻尖前轻嗅,清香馥郁,倒比从前谢府所焚之上等名香更令他心旷神怡。 “香吗?” 谢见琛闻声回头,一名温润儒雅的男子微笑着。 “小心些,别让那群安达人瞧见,否则……” 男子眼神示意谢见琛看向田间,只见劳作的百姓中亦有几名趾高气昂的安达监工,时不时朝神情恍惚、面黄肌瘦的百姓踹去: “仔细点,别弄坏了花叶,否则打死你们!” 谢见琛攥紧了拳头,想要解放这些无辜百姓的愿望愈发强烈: “真是该死……” “撒莫蝶这种植物产量不高,且对土壤的破坏很大,因此这些安达人才会将这颇为珍贵的植物种到大桓来。” 陌生男子一旁解释。 “这撒莫蝶说到底不过是个香草,有什么非种不可的必要?” 男子答:“撒莫蝶的香气有安神解乏之效,据说在安达军中常用于舒缓镇定,我想,在大桓也会广受欢迎、卖出好价钱吧。” 谢见琛冷笑一声: “好一个劳桓人之力,取桓人之银。” 那些安达人凶神恶煞地威胁完人后,又开始毫不避讳地嚼起舌根: “这细胳膊细腿的桓人就是懒!什么都做不好,奇达拉竟能死在桓人这儿,真是丢人。” “你搞清楚,上京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因走水被烧死的。” “那难道不是因为桓人笨手笨脚,侍候不周吗,我们自然要连着几十年前那场败仗的份儿报复回来!” 其中一个安达人狞笑道: “不过,这场大火还顺便烧死个什么路过的公主,也算是大快人心。” 21、绝望死讯 “什么?!” 谢见琛两步冲上前,怒不可遏扯住那安达人衣襟。 “你给我说清楚,谁出事了!” 谢见琛神情无比凶恶,那安达人一惊: “你们大桓不就一个公主,什么宁……” “你还敢胡言!” 他梗着脖子不承认,心却比瞬间咬破的嘴唇要刺痛得多。 若是以前的谢见琛,定然不会相信此等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 可不过数月的时间,他亲眼见证亲朋的接连丧命。如今却是知晓了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存在,一句轻飘飘的诬构亦可为无辜之人量刑定罪。 晏漓,简直是个大骗子。 不是答应自己会再见的吗……? 怎么连你也自顾自地抛弃自己了? 安达人被他一把掼倒在地,在沙口县做久了土霸王,如今却被眼前这莫名发怒的年轻小子这样对待,不禁破口大骂: “哪来的疯狗,发什么癫!你等着,我非要让王子收拾你不可!” 血气上涌的谢见琛,眼前发黑、耳鸣阵阵,即使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冲动,可本能的悲痛还是冲破了所谓的理智。 “看来在大桓横行霸道久了,尔等当真将自己当做土皇帝了。” 一声清浅冷笑划过,方才同谢见琛搭话的男子忽然走上前。 谢见琛心知是自己得罪了安达人,不愿再连累旁人,自觉挡在男子身前: “这是我闯的祸,你不要掺和进来。” 男子摇摇头、示意他安心,随即于怀中拿出一牌,扭头面向安达人肃然道: “此物你可识得?” 乌木牌上赫然篆刻着: 安云州同——冉兴文。 “你们主子应当告诉过你,要对身携乌木牌之人敬而远之吧?” 见来人乃州内高官,方才嚼舌根的安达人悻悻咬牙,触了霉头般低骂几声、作鸟兽散。 “您没事吧?” 冉兴文轻轻搀扶着谢见琛。 “无事……” 谢见琛恍然回神,重新仔细打量起冉兴文——这瞧上去书生气十足的男子竟是仅次于一州知府的官吏州同。 此人年岁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许多,面白无须,瞧上去甚至有些文弱,气质确实非一般的老成稳重。 能做至如此高的位置,正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多谢冉大人热心解围。” “关心百姓与下属乃天下父母官职责所在,何必言谢。”冉兴文神色流露出担忧,“倒是小兄弟你,方才还好好的,怎得忽然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你认识昭宁殿下?” 谢见琛张了张嘴,承认的话到了唇边儿,兀自想起祸从口出四字,话头很快又被他咽了下去: “……没有。” 晏漓并非会自寻短见的性子,他的死亡必然不简单。他痛心泣血,却明白大肆宣扬恐为有心之人利用。 “喔,”冉兴文点点头,“瞧小兄弟之哀色,我还以为小兄弟与殿下颇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只是在下过去落魄之际,曾得殿下援手,这一恩情铭记至今。” “小兄弟原是个忠义之士,”冉兴文轻叹,“真是可惜……节哀罢。” “……” 谢见琛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努力不让自己过分失态。 “还未曾问起冉大人亲临沙口县所为何事?” 冉兴文张口未答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 “恩人?原来您在这儿。” 谢见琛回头,瞧见顾芷兰自远处走来。 “芷兰实在不知如何感谢救命之恩,故在家中略布了些粗茶淡饭,望恩人勿弃。” “哦?看来小兄弟与佳人有约了?” 冉兴文显然误会了二人的关系,微微一笑,自觉道: “既然如此,鄙人还要与新任按察使进行县内考察,便不做奉陪了。” “冉大人实在客气,怪在下耽误您处理公务,在下这便退了。” 冉兴文和蔼地点点头,忽地仿佛注意到了什么,视线越过谢见琛直穿身后: “这位可是新任按察使大人?” 冉兴文热情地走上前去,谢见琛也顺着冉兴文的视线转身望去。 来人眉眼刚烈,端的是英姿勃勃,瞧上去较冉兴文都要年轻几岁,却能让这州同俯首相迎。 大桓按察使品级算不得高,却手握大权,自能小制大。 那人“嗯”了一声,摆明未曾将冉兴文放在眼里。 他高高在上地扫视一圈,直至目光落在一旁的顾芷兰身上时,那桀骜的神色竟蓦地松了下来: “芷兰?!” 他快步上前、抓住顾芷兰的手,方才高傲的冷峻化作惊与喜,无比深情道: “芷兰……这么久过去,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顾芷兰难以置信般地睁大眼,随即不自在地轻挣开他的手: “苏郎,你吓到我了。” 被唤作苏郎的青年见少女比想象中要冷淡得多,无声无息地压低了眉,满是戒备地看向谢见琛。 “这人是谁?” 显然,青年方才听到了冉兴文的话,同样误会了二人的关系。 “在下新任县尉,顾姑娘曾被恶人为难,在下路过时刚好搭救、一面之缘罢了。” “是啊,对恩人客气些。”顾芷兰道,“那时夜深无人,若非恩人出手相助又护送我归家,如今只怕我早已身陷泥潭了。” 青年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这么说,深更半夜,你们孤男寡女独处许久?” “苏苍,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芷兰微恼。 “……抱歉。” 苏苍止住话头,虽道了歉,可语气中却没有半分内疚。 “州同,不是要汇报县务么?” “是的。”冉兴文自这场闹剧中如梦初醒,答道,“考虑到大人舟车劳顿,鄙人已在府中略备薄酒。您浅酌一番后,再了解县务不迟。” “嗯。” 苏苍颔首,伸手指向谢见琛。 “你,也去。” “?” 谢见琛指着自己:“我吗?” 苏苍:“怎么?本官欲向县尉了解些事务,不合适?” 冉兴文见状为谢见琛讲情:“苏大人,这位兄弟年轻,恐怕经不起您的问话……” “若是一问三不知,那便别做这份差事,没人逼他!” 苏苍双眼鹰隼般迫人地盯着谢见琛,不打算放过他身上一丝流露出的惧意。 “怎么会。” 面对此等居高临下的挑衅,谢见琛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挑不出一丝漏洞的神情沉静如水,不为威势所动。 “大人既有疑问,在下必定奉陪到底。” 谢见琛明白,苏苍这是铁了心不想留给自己和顾芷兰相处的机会。 他虽能理解这种醋意,可这种并不友善的态度还是令他十分不适。 小心眼的家伙。 他一边告诉自己勿同小心眼之人计较、以免命短,一边跟着二人来到冉兴文府上。 冉兴文位至州官,府上院落并不大,桌椅摆设朴素至极,浑似寻常百姓人家的居所,恰如他平易近人的气质。 “未曾料到与小兄弟这般有缘,不知这酒菜可是备少了些,若是不成,鄙人再叫厨房添些菜肴来。” 冉兴文招待二人入座,面有讪色。 “多谢,二位大人谈公事要紧,不必在意在下。” 谢见琛明白席间本无自己的座位,自有做配角的自觉,只安静倾听二人的对话。 苏苍瞧这府上敝陋,对酒菜的口味也不抱什么希望,对公务亦是不闻不问,只愤愤道: “免了,你给我说清楚,芷兰怎么会被歇芳楼的人带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大人,此乃鄙人御下无能……” 冉兴文显然惶恐许多,低声了些。 “只是州中各县这几处花楼都是苏老爷支持的产业,鄙人曾数次遣下约束,可……那些异邦人狐假虎威,您当年在沙口县的时候,应当是深有体会的。” 苏苍愤然将木桌拍得震声一响: “是,我进京搏了功名后第一时间调回来,就是为了救出芷兰!当年我一介布衣,说话做不得数,如今官拜按察使,竟也要看异邦的脸色?!” “您误会了,有您代苏老御史发令除恶,正是鄙人一直期待的结果。”冉兴文道,“鄙人稍后便将您的命令传下去,整顿州内秦楼楚馆。” “愚蠢!谁让你动那些花楼了!” 苏苍毫不客气地怒斥。 “我只叫你看好那些安达人,叫那个安达王子少打芷兰的主意!” “……是,来来来,大人喝酒。” 谢见琛颇有眼力见地跟着举杯,只消浅抿半口,佳酿的香气便萦绕唇舌。他不擅饮酒,直被熏得头痛。 从二人的谈话中他可以推断出:安达王子栖身歇芳楼,对顾芷兰生起非分之想,而这按察使苏苍虽与顾芷兰互生爱慕,可出身的苏家并不简单,似乎与州中的花楼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安静如鸡地听了半晌,他反倒对冉兴文颇有几分好感——身居州同却并无半分官老爷架子,平易近人且数次为自己解围。见苏苍如此霸道地斥责冉兴文,或多或少都有些为他抱不平。 只不知这山高皇帝远的安云州,到底还有多少盘根错节的治理潜匿水下? 餐席在并不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苏苍在确认谢见琛与顾芷兰并无什么特殊关系后,也懒得再过多关注他。 …… 谢见琛自冉兴文府中步出后,漫无目的恍惚兜转许久,最终赶在日落前,拿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买了一沓厚厚的纸钱,回家默默烧了起来。 “给爹娘烧钱时,还是你在一旁陪着我呢,怎么如今你也来讨这钱了?” 他单膝点地,蹲在火盆旁故作轻松调侃,只是眼底却生不起丝毫笑意。 “喏,这些钱,到了地下可劲儿花,不够再托梦找我要。”谢见琛朝火盆撒着纸钱,“还没发俸禄,别嫌少啊。” 忽而胸口一痒,谢见琛伸手探去——半串干瘪的桂花竟还藏在身上。 八月十五的桂香犹自萦绕鼻尖,为自己簪花之人却已不在人世。 飘起的灰烬扑进眼眶,少年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压抑的麻木情绪轰然破碎,终于后知后觉哽咽出声。 “你可千万别忘了托梦找我啊……” 心痛如刀绞,他意识不到这份并不清白的情感,只是猝然发觉,十余年来的嬉笑怒骂、风光落拓,竟都有某个人参与其中。 他消沉地将头埋在臂间,神魂浸没在空旷的孤寂中,就连夕阳沉入地面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似有还无的女人哭声飘到他耳畔。 夜风本就阴冷,谢见琛被激得打了个寒颤。可就在这时,“哐”地一声异响自合该空无一人的房中传来,在这个幽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难道家里当真进鬼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 谢见琛一直对闹鬼的传言持怀疑态度,既然这“鬼”主动找来他头上,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要亲眼瞧个明白。 这样想着,他蹑手蹑脚走近家门,骤然将门推开的同时抽出长剑: “谁?!” 无人应答。 老旧的窗子不知何时大敞开来,冷风呜呜倒灌着,流淌一地苍白月色。 房内一片寂静,房外鬼泣声声。 谢见琛一只脚跨过脱了漆的朱红门槛,神经紧绷做一根细细的弦。 不过抬眼扫视的功夫,他的脚下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长长的黑影。 待他悚然意识到这一恐怖的景象时,那黑影却如同一阵轻烟,转瞬消逝不见,却又无处不在地闪掠过每一个角落。 擂鼓般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他缓缓走向窗台边,视线扫过窗沿寒凉的夜露,一道并不显眼的水痕引起了他的注意。 ——明显是有什么东西穿过窗子留下的痕迹。 意识到这一点时,少年的颈窝却拂上一阵痒意。 他一点点低下头,长长的青丝扫过脖颈。 可自己分明扎着利落的马尾。 这自然不是他的头发。 冷香毫无征兆地缠将上来。 “可是在寻我?” 黑暗中,贴在耳后的声息格外湿热。 22、密夜情话 霎时间,谢见琛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的反应向来十分迅捷,可身后之人显然占据了位置优势,赶在他提剑挥砍前缠住他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被以一种十分蛮横霸道的猛力圈着他、猝然将自己扑在床上。 长剑当啷落地,小破床随着动作亦然发出吱呀声响。 “唔……!” 他疯狂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这“鬼”力劲奇大,自己的双腕被紧紧禁锢,就连身下也被分寸不让地顶住,进退不能,半分腾挪的空间也无。 此时的谢见琛别过头紧闭双眼,武器脱手,他只能近乎绝望地等待被厉鬼啮肉吸骨后迎来死亡。 脑中一瞬闪过了无数的遗憾。 只怪自己还是太莽撞吗……? 可是死前的“走马灯”闪了一番又一番,就连儿时玩泥巴的过程都闪了个遍,预想中的撕裂的痛楚仍未袭来。 “……?” 半晌没动静,他悄悄半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偷-窥。 挟着淡淡冷香的吐息应着他的动作打在脸上。 “哇啊!” 炸毛的谢见琛除了如瀑垂下的长发什么都没看到,只得慌忙再度合眼。 天杀的,这“鬼”脾性委实顽劣,吃人便吃人,怎么还戏耍自己,吐什么气! 身上传来愉悦的轻笑声。 痒丝丝的,像是羽毛挠。 那“鬼”松开对他的束缚,放轻了嗓音: “乖,睁眼,不再戏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见琛只觉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什么恐慌都被抛在了脑后。紧绷的神经山崩海啸般彻底松弛下来,嗅到了熟悉得令人不能再心安的气息。 他忐忑而顺从地、一点一点睁开双眼。 一刹那,满腹的疑问顷刻间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少年夺眶滑落的眼泪要快于疯狂宣泄着思念的话语,只不停地重复着内心深处最先浮现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谢见琛紧紧抱住晏漓,感受着他胸膛中跳动的心脏有力而坚定,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并非自己可怜的梦境妄想。 “……我也一样。” 听着谢见琛的哭腔,晏漓心都化了,抬手本欲拭去他眸间涌出的泪水,可抚上某人脸颊时,鬼使神差地,略带凉意的手掌遮住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眸。 ——就这样隔着手掌,在他眉间印下克制又放肆的一吻。 “……看不到了。” 谢见琛微哑的声音将晏漓自失控中拉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出格之事,像是为烈火灼伤般收回手。 好在光线昏暗,谢见琛看不真切他那转瞬即逝的慌乱神色。 “莫哭了,”晏漓试图装作自然地继续为谢见琛抹眼泪,“你想看什么?” 谢见琛自然意识不到晏漓复杂的心理活动及方才发生的小动作。没了模糊视线的泪水,他睁大眼,不放过眼前人身上每一处细节。良久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说: “想看看你。” 内心深处那小小一方柔软被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精准击中,此时的晏漓无所不依: “请查验吧,我的谢小将军。” 某人嘴上这么说,可谢见琛瞧他动也不动,依旧是无赖地压着自己。 久别重逢,谢见琛也不再在意这些小细节了,只是不厌其烦地端详着晏漓漂亮到令他心颤的五官,不知不觉间,竟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下来。 他一边小心翼翼描摹着眼前人的脸,一边细语关切道: “沙口县夜来不太平,人言常有恶鬼出没,我方才便听见了鬼泣声……你深更半夜到此,可有被吓到?” 晏漓自然听得见那不寻常的哭声,确有几分诡异。 可鬼魂又如何,活人他尚且不怕,遑论身死已久的孤魂野鬼? 他心中浑不在意,眼睛却盯着谢见琛俊秀白皙面容上那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只觉内心深处探出一簇恶劣的火苗,烧得他口燥舌干。 晏漓放轻了声音: “吓死人了。” 他蹙起两弯浓眉,收着下巴,在谢见琛的角度看完全是一副受惊的模样;旋即复又状似小心缓缓抬眸,牵起谢见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语息无比温柔缱绻道: “你帮我瞧瞧,我这心惊可怎么好?” 温热的手心贴着晏漓微凉的衣物,隐隐还能感受到布料下鼓起的坚硬肌肉线条,谢见琛看着他的眼睛,头昏脑涨: “那我保护你呀。” “那我可要寸步不离地随了小将军了。”晏漓眯眼笑。 自谢家出事以来,便再也无人这样称赞过自己。谢见琛被晏漓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顿时充满了干劲,可还是谦虚道: “今非昔比,不要这样喊我啦……” 明明从前晏漓也是这样唤自己的,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格外不好意思。 “那如何唤你?” “你、你像寻常旁人般,直接叫我名字不就好了。” “不要。” 此时的谢见琛尚未发觉久违的晏漓格外难缠,懵然问道: “为何?” “人人都叫得你的名,我也同旁人一般,岂不是显得你我生分?” “唔,好像是有点……?” 他隐隐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道理上讲又没什么问题……不过仅是一个称呼的问题,怎得还引得二人纠结这么久。 “罢了,随你怎么叫就是了。” “当真?” “当真。” 晏漓俯身贴得更近,无声侵吞蚕食着二人间所剩无几的空间。 “那——谢郎?” “?” 谢见琛的脸瞬时便烫了。 “不成,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就……”谢见琛支支吾吾,头一次感觉脸皮是个这么薄的玩意儿,只好硬着头皮认真解释,“是很暧昧的关系……才能用吧。” “不暧昧吗?”晏漓挑眉,一脸无辜,“明明说过那么多次要娶我,如今想赖账了?” 谢见琛瞧晏漓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之语。 可无论是真心话还是玩笑,都足以使他语塞半天了。 “那是——” “哦,我知道了。” 不待谢见琛组织清楚语言,晏漓便笑盈盈道: “还是说,谢郎觉得既已见了家人,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暧昧的程度了?” “应当改叫——官人了?” “?” 歪理! 谢见琛简直被缠得没话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恩人,您可在家吗?” 顾芷兰此时竟忽而登门拜访! 少女瞧谢见琛家中房门虚掩,一时犹疑。 “方才明明听到房中声响,他定然在的。” 擎烛的顾母急躁地搡开犹豫不决的顾芷兰,一把推开房门。 23、爱情故事 “青天大老爷啊!夭寿啊——!” 几个字音被顾母叫得跌宕起伏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两眼一黑,手中的烛台都险些掉在地上。 只见借着暖色的烛光,床榻间两道人影一上一下、极其暧昧。 谢见琛的手还黏在身上那身着绛紫衣裙之人的胸襟前。 经方才一番折腾,两人皆是鬓发微散、衣袂不整,面红息乱的模样,旁人瞧来实在是…… “这这这——伤风败俗啊!” 顾母大叫一声,腿一软,险些瘫在顾芷兰怀里;后头的顾芷兰见了睁大眼,低声惊呼了句“娘啊”,整理了半天神情,才小心翼翼问道: “可、可是打扰了?” “既知打扰,还不退下?” 晏漓侧头,目光锋利,毫不客气。 “对了,记得把门合上。” 顾芷兰:“……哦。” 谢见琛见事态发展疯狂跑偏,这才挣脱晏漓,整理仪容正坐起来,低声给不悦的某人顺毛: “别这样,这是我的客人,我在这儿为数不多的熟人。” 少年这样说,晏漓才颇为不情愿地松开他。 “都是小女唐突的错,敢问恩人,这位是……?” 顾母从眩晕中晃过神来,气急败坏指着谢见琛: “你这浪-荡泼皮!装得洁身自好,口口声声老家有妻室,一副瞧不上芷兰的模样,到头来还是躲在家私会这爬床的小贱-人!” “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不堪之人!” 顾母讲话实在难以入耳,谢见琛生怕晏漓难过,偷偷瞥向床边,窥-探那人的脸色。 但见某人浑无半点怒色,反倒是兴味盎然地半侧身目不转睛盯着手足无措的自己,一手随性撑着头,一手卷玩着长发。 晏漓发觉谢见琛在看着自己,很快换了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妻室?我竟不知谢郎已有妻室?” 他捂着胸口,痛心疾首。 “官人,你说句话啊。” “……” 这一刻,谢见琛忽然好想噗通跳到海里。 在海里泡一辈子估计都洗不清了。 …… 虽然不知道晏漓在耍什么性子,谢见琛还是花了好大的功夫告诫他不要再捣乱,努力将谎圆了回来。 “……如二位所见,这便是家妻。” 几人围坐,听他解释。 “在下临行前曾与家妻拌了几句嘴,他一时同我赌气,才有方才不承认之语。” “夫人无谓颠簸,一路跋山涉水追随恩人至此,真是伉俪情深。”顾芷兰向晏漓投去赞叹的目光。 此时的“夫人”终于一语不发,静静听着谢见琛使劲浑身解数圆谎。 方才的乌龙混乱中少女尚且不察,如今才觉这“夫人”格外高挑,仅仅是无言坐在一旁,周身便散发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威压,教人不敢随意妄言。 谢见琛向晏漓简要介绍了顾芷兰母女,才问道: “既然误会已解开,那么芷兰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要紧之事?” 顾芷兰低下头。 “恩人,芷兰可能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谢见琛着急道: “何出此言?” “是歇芳楼……” 顾母知道这女儿素来是个不愿为人添麻烦的软弱性子,插嘴过来: “为着那日您将人救了下来,歇芳楼早些时候找上了门,又砸又摔,非要带走芷兰不可。” “小女时刻谨记您的告诫,并未轻易服软,遮面称脸上生疮,恐无颜侍人,可那群人铁了心要折磨小女,给我三日恢复时间……眼看着那些人要将家中最后糊口用的两只鸡掐死,小女只能点头了。只是想着您的救命之恩,心中有愧,来向您告别。” 顾母急得拍手:“我说县尉大人,您口口声声说会帮忙,如今这情形,您到底有没有法子啊?” 谢见琛听闻事态如此严峻,不由正色:“您莫慌,我既允诺过芷兰姑娘,便不会由着那歇芳楼兴风作浪。” 晏漓在旁一语不发许久,此时忽而出声道: “那姓苏的既与这位姑娘有情、官职又在谢见琛之上,二位去寻那姓苏的,岂不奏效得多?” 他一语道破其中怪异,令顾母显得有些难堪,扭头对顾芷兰道: “谁说不是?那苏苍如今可是高门显贵了,早些时候还巴巴儿上赶着寻你叙旧,你怎么想的,不求助于他?” “我……” 顾芷兰垂下头。 “我不能再同他交往下去了。” 晏漓不为所动:“你情我愿的事,有何不可?” “他——娶妻了。” 顾芷兰垂眸。 “就在他离开沙口县不久后。” “……怎会?”谢见琛哑然,“他竟辜负了你?” 他清晰记得苏苍看向顾芷兰眼神中的那份炽热,可若是方与爱人分离便迅速另娶他人,这份爱意岂不万分可笑? “辜负吗?” 顾芷兰平静地看着那根将欲燃尽的蜡烛。 “恩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少女置之一笑,在她娓娓道来的声音中,离合往事的真相徐徐揭开。 数年前,少女结识了一位外乡少年。 少年自称孤儿,在家乡遭了排挤,不得已外出闯荡。少女瞧他可怜,收留了他,久而久之,二人生出了情愫。 然少女花容美名在外,招惹不少无赖权贵惦记。少年得知后,沉思良久,在某日对少女说,他需得远行一趟。 少女答应了,就这样在各方威逼下坚韧蹉跎数年,终于在数年后盼来了少年。 这时她才得知,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大官,同时也得知,少年根本不是什么孤儿,而是安云州最为显贵的门第之一——先任御史中丞苏家赌气出走的独子。 原来,少年为了能保护少女,回到了苏家、求助于家主父亲。 苏父允诺了,可只有一个条件。 那便是迎娶举荐少年入仕之官员的女儿。 蜡溶焰灭,故事也落入尾声。 “你说,少女最终选择同少年一刀两断,她是否过于无情?” 黑暗中,女子清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 谢见琛久久无言。 不必多问,故事中的少女便是顾芷兰,而少年,便是苏苍。 “我没有资格评判她。” 良久,他在一片寂静中张口。 “她曾淋漓付过出全部真心,并未有亏欠任何人。” 顾芷兰复又模糊轻笑声,听不出是何种情绪。 屋中复又映起了火光,正是少女点燃一根新烛。 “恩人,这便是来龙去脉了。”她说,“如今我不愿与他再有瓜葛,故而不会求助于他、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我明白了。” 顾芷兰是个好姑娘,谢见琛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被糟蹋。 “你不必去歇芳楼,此事我会管到底。” “芷兰知恩人仁义,可此番芷兰想是非去不可了。否则,家中便当真要遭殃了。” “不,”他摇头,“歇芳楼手下的人只认名叫‘顾芷兰’的姑娘,不是吗?” 顾芷兰似有所悟:“恩人的意思是……?”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欲起身,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拽下来。 晏漓:“不行。” 谢见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要说什么,不都写在脸上了。 “你想说,你戴上面纱,一样可以扮作她的模样。” 晏漓深色的眸子阴恻恻扫向顾家母女,又回到谢见琛身上。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24、泼天酸妒 “你什么知道花楼是什么的?究竟是谁教你随便往那种地方跑的?你知道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里面都是什么人吗?出了意外怎么办?” “没、没那么严重吧……” 谢见琛还是第一次见晏漓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来,面对着连串的诘问,也不自觉心虚起来。 “帮顾姑娘脱离险境是一方面,调可查歇芳楼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呀。况且我有些功夫在身,想来他们不能耐我何的。” 晏漓依旧紧紧抓着他:“你不许去,我替你去。” “好啦,我知道你也略通些功夫,可那些壮汉打手并不是好应付的。” 谢见琛虽知晏漓师从方元望,可并不清楚他武功底子如何。 “更何况,你较顾姑娘身形高出太多了,一定会暴露的。” 若是谢见琛扮作顾芷兰的模样,微微驼下背来还可勉强接近顾芷兰的身形。 晏漓虽长于以女子装束示人,可身高若以寻常女子的标准衡量,实在太过突兀显眼。 晏漓极其幽怨地盯了他半晌,眼看着谢见琛心意已决、不为所动,只好不高兴地扭过头去。 翌日。 苏苍一行打着巡视的幌子到访县内,谢见琛理当前往官府协助公务。 可当他抵达官府时,却不见苏苍的影子,反倒是陪同而来的冉兴文,独自一人尽职尽责地翻阅查看着杂乱的卷宗。 瓷杯轻碰桌面的声音在枯燥的书页窸窣翻动声中格外清脆,冉兴文的视线中出现一盏热茶,这时他才从堆积成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朝气蓬勃的俊美少年背对着清晨曦照,殷红发绳在亮得发灰的天光中格外鲜艳瞩目。 谢见琛贴心递来茶盏,清澈的桃花眼中盛满关切。 “大人,用些热茶解解乏吧。” “是你啊。” 冉兴文微微愣神,显然不曾料到有人来此。 “撒莫蝶的种植情况实在令人忧神,我一时竟不曾注意小兄弟何时过来。” 谢见琛瞥向那复杂的记录,感叹:“此等杂务本不必劳您费心,大人竟事必躬亲至此。” “小兄弟不也是一样?旁的官员都不见了人影,偏偏你心眼实在,竟真甘心打杂。” 他笑着揉了揉颇显疲态的双眼,轻呷清茶。 “汤色透亮,入口齿颊留香,这烹茶的功夫当真不赖。” “大人实在客气,”面对这样不吝的夸奖,谢见琛颇为不好意思,“只是从前家中爹娘酷爱品茶,下官耳濡目染之下也略学了些皮毛。想来还是这墨兰香茶本身香气沉郁,方能入得大人之口的缘故。” 冉兴文哈哈两声,颇为忧愁的模样:“穷僻如安云州,难得好茶,只怪鄙人治理不当。这墨兰香品来……心中有愧。” “您实在过谦了,上次您府上的茶酒便格外为香醇,若非在下不胜酒力,恐怕忍不住贪杯了……唉,我这样说,是否过于僭越无礼?” “小兄弟心思磊落,鄙人反倒觉得与小兄弟颇为意气相投,随意一些就好。” 谢见琛挠头:“冉大人是此间少有的心淳气和之人,在下不由得把您当做朋友了。” “朋友……”冉兴文眸色微变,双手托着下巴,正视谢见琛。 “很少有人会这样同我讲话。” “啊,是我冒犯了——” 谢见琛忙闭上嘴巴。 自己实在是没大没小,人家脾气再好,自己这样攀话,人家只怕也会当他别有用心吧。 “哈哈,我没有怪你。”冉兴文笑着安抚他,“只是我回想起来,身边竟没什么说话的人。” 他把玩着白润的瓷杯,目光渐远,陷入回忆。 “我祖上世代都在一户大家族中为奴为婢,挨饿挨打乃家常便饭。到了我母亲这里,她花尽几十余年的工钱,脱了我的奴籍。自那以后,我寒窗苦读,立志做个好官,庇护像母亲这样无权无势的人们。” “冉大人……” 谢见琛心中不禁为之一震,“平地起家,您真的很了不起。” 冉兴文一笑,接着道: “可出身微贱,难免为各级同僚所排挤。” 言至此处,谢见琛不由得想起那日餐桌上,苏苍对冉兴文颐气指使的模样。 想来他这一路仕途,定是吃尽了这种委屈。 “因此,我只能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总是担心差事出纰漏,若是教人捏住把柄,恐怕……我的仕途也便到此为止了吧。” 自回忆中抽身出来,冉兴文苦笑。 “大人切勿这样说。”谢见琛道。 “人言功到自然成,若是俯仰无愧,又何惧于他人。” “唉,瞧我,让小兄弟担心了。” 冉兴文整理神情,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你我既已为好友,我却连你的名字出身都不清楚……可否将你讲给鄙人听呢?” “当然——” “原来你在这儿。” 谢见琛正欲开口,便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晏漓状似慵懒随意地斜倚在门旁,即便换去了华丽繁复的宫装,周身也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人是谁?” 充满敌意的目光拐过谢见琛,阴冷投在冉兴文身上。 “殿……晏漓?你怎么来了?” 谢见琛虽然意外,可见到晏漓,还是捺不住高兴地招呼他过来。 晏漓走到谢见琛身边,拦腰将人揽到怀里: “天蒙亮便见你出了门,也不同我知会一声。” “是我将你吵醒了?”谢见琛只当他在耍起床脾气,耍赖吐舌,“是我的错,可我要上值呀。” 一旁的冉兴文瞧两人自顾自说了半晌,忍不住道: “嗯……二位似乎是住在一处?” 某人看不见的角度,晏漓微微挑起下巴,明明说着歉意的话,眼神却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哟,这儿还有个人?……抱歉,您实在不太惹眼。谢郎,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位前辈呢,我也理应认识一下的不是?” “啊,瞧我,忘了介绍。”谢见琛一时间晕头转向,“这位是州同冉大人。” 他转头向冉兴文,却忽然犯难地打了磕巴: “冉大人,这位是在下的……呃……” “妻子。” 搂着谢见琛的晏漓贴得更近。 “我家官人没吓到前辈吧?他就是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前辈千万不要误会他别有用心。” “……” 谢见琛的内心,毫无波动。 起初说他不羞耻是假的,可如今这种话被晏漓说出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 甚至,还忍不住默默感叹。 ——这人之前有这么……厚脸皮吗? 天地良心,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用“厚脸皮”这个词来形容晏漓。 他酝酿着压低声音,同晏漓耳语道:“你想强调什么?” “统一口径啊。”晏漓神色不变,“我可是在帮你圆谎,不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怎能证明你不是会夜会小情人的那种负心汉啊。” “?” 好像在胡扯,又好像有点道理。 “好好好……” 谢见琛面对冉兴文尬笑着,也没细想。 “小兄弟瞧着年纪轻轻……竟已娶了妻?” 冉兴文看着又复亲密耳语起的二人,顿觉自己的存在似乎多余了些。 “哈哈……是啊。” “之前不曾见过夫人?” “他嫌一人在家乡冷清,昨夜才到县里的……” 谢见琛一脸确有其事地点点头。 “呃,切勿见怪。您也看到了,有点粘人。” 冉兴文似是一时无言,硬挤出一句话道:“……二位关系真是好啊。” 晏漓一时没忍住心声,抱臂朝天翻了翻眼: “那还用你说。” 冉兴文:“……” 谢见琛:“……” 气氛霎时间变得更加尴尬了。 “哎呀!您瞧,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去田里巡视一圈了,”谢见琛见状及时跳出来,拉着晏漓朝冉兴文挥手,“那么冉大人再见啦。” “嗳,去吧。” 冉兴文笑着送走他。 谢见琛拉着晏漓走出官府: “怎么感觉你不太喜欢他的样子?” “没有吧,”晏漓状似无辜地眨眨眼,“很明显吗?” “……” 没藏住呢。 “不过话说回来,”谢见琛转头看向晏漓,“你既离了宫中,为何还要以女子形象示人?” 这疑问他本该重逢之时就问出口,只是当时发生连串意外,许多问题都被抛到了脑后。 “我虽不在太后身边,可宫内的眼线却遍布天下。” 晏漓恢复以往沉静的神情。 “我假死脱身得突然,他们为绝后患,定然会千方百计秘密追踪我。依照常规想法,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为潜逃会恢复男身——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反其道而行之吧。” 他戏谑笑着。 “原来是这样。” 谢见琛点点头,“那你要这样一直伪装下去么?” “再过些日子,等他们的注意力被旁事转移。” “哦……” 胸口莫名发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点……失落? 等晏漓恢复男身,没了扮作同自己这样亲密的必要,他还会同自己这般要好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习惯、甚至不能没有这样粘人的晏漓。 “——我昨日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两人正走在街上,一阵吵闹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吸引了谢见琛的注意。 “芷兰,你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冷淡?” “在质问我之前,请你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苏苍堵在顾芷兰门前,深情款款地拉着少女的手,却被少女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开。 “是,我隐瞒了我的身份,我背着你娶了妻子,可那都是不得已!” 苏苍讲到激动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你若得知我是苏府少爷、知道了你我二人间的差距,岂不是给你我的感情平添痛苦?我有做了官,才能在这个家有一席之地、才能正大光明迎娶你。在这之前,我只能违背本心,娶了别家小姐! “芷兰,你懂事一点,我这都是为了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直男宣言 “为了我?苏大人,您可以为您的自私寻找借口,但不要将您的自私尽数归结到我的身上。” 顾芷兰极尽嘲讽地冷笑,审视的双眼将面前人的内心看了个透。 “你既认为我配不上你这大少爷,那么你起初便不该来招惹我,此为你明知故犯;你口口声声要在家中争取地位,最终还是要借着父亲与亲家的权力上位当官,此为你谈优务劣!” 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很快又平复下来,泰然凝视着他道: “不要再为你自己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了,以后请同我保持距离。” “你……!” 苏苍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芷兰。 “芷兰,你从前是那么温柔,如今却让我感到陌生……就像我从未认识过你一样。” 顾芷兰实在不愿去看这个男人,移开目光却发现了不远处的谢见琛二人。 “恩人?” 终于有机会摆脱苏苍,顾芷兰走到二人前头: “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芷兰帮忙的?” “只是散步至此,”谢见琛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又瞟了眼一旁炸了似的苏苍,“……姑娘可还安好?” “她安不安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苍气冲冲横插过来,爆竹似的没好气儿道。 “我知道了,”他指着谢见琛鼻子,“就是你吧?是不是你向芷兰说我的坏话?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对我?” “你这人——” 被无端诬陷,谢见琛固是怫然不悦,争正欲与其论个长短,却见眼前苏苍那只手被恶狠狠抓住,力道之大,使之不住发抖。 “自恃清贵,却没人教过你,用手指人很不礼貌?” 晏漓轻蔑向后一甩,苏苍受了这霸道的劲向后踉跄了两步。亏得他生得还算高大,才险些没丢人到跌在地上。 “言行无状、粗鄙无礼……好一个苏家少爷,家养的狗我都嫌吵。” “你!”苏苍从未被骂得这样脏,“你又是谁啊!” “这位是谢大人之妻。”顾芷兰略带歉意地看向二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呵,你还有妻子?”苏苍瞪着谢见琛,“一边和我的芷兰不清不楚的,一边勾搭那个姓冉的穷酸货,真是——呃!” “苏大人,我发现您是真的很爱胡说八道。” 谢见琛像是感应到了晏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两步抢先上前,一把扯过苏苍的衣领,压迫式地逼迫他与自己直直对视。 少年生得本就英俊不群,此刻浓眉低压,如此厉色黑脸放在这张向来挂着笑的面容上,尤其阴森慑人。 “听好了。” 他双瞳乌黑,声音咬得极沉极重: “第一,顾姑娘始终自珍自爱,请不要随意恶意揣测你口口声声说爱的人; “第二,我不喜欢男人。我与州同大人的关系堂堂正正——心脏之人,看什么都脏!” 苏苍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到了。到底还有点骨气,他虽心里发毛,仍硬着头皮犟道: “知道了知道了!……离我远点,吓人!” 见苏苍老实不少,谢见琛这才松开他早被抓得皱皱巴巴的领子。 苏苍方才满肚子的气,如今却如同一只瘪掉的球。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看向顾芷兰,承诺道: “芷兰,无论如何,哪怕是找到父亲那里,我都不会让歇芳楼带走你。” 顾芷兰没说话,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谢见琛观察着顾芷兰的情绪变化,半晌,才试探出声道: “顾姑娘,身为县尉,在前入歇芳楼调查前,我有一问,请恕冒昧。” “恩人尽管问便是。” 他清了清嗓。 “姑娘可清楚苏家与歇芳楼的关系?” “……” 昨日在苏苍和冉兴文的对话中,谢见琛便听出苏苍出身的苏家与醉芳楼、乃至盘踞整个安云州的安达人都有着不浅的联系。 “苏苍的父亲,是前任御史中丞……这个您是知道的。” 顾芷兰叹了口气,道: “其实,在安达人入侵安云州前,州中各县的花楼实则本是苏家开设以敛财的。而苏父,也是靠这这笔巨款不断向上贿赂,才能在官场平步青云。” 谢见琛眉头紧皱:他想过苏家有流动赃银的动作,却不想竟这般胆大妄为。 “在下明白了,多谢。” 这样一来,许多事便变得格外清晰了。 “晏漓,你……” 直至顾芷兰感激地送二人离开,谢见琛这才发现,某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双手抱臂,定定地看着自己,脸色也说不上好看,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哪怕是自己唤他的名字都没反应。 “嘿,想什么呢?” 谢见琛微微俯身弯腰,仰头凑近晏漓胸口的位置,朝他一转不转的眼前摆了摆手。 晏漓目光终于活络起来,抬眸看见那对满是关心的灵动双眼,下意识道了声“无事”。 可瞧着青涩少年这张粉雕玉琢的脸懵懂无辜,胸口又渐渐生起股没处撒的气。 “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谢见琛没反应过来,十分不明歪起头:“嗯?什么真的?” 晏漓气得眉心直跳。 ——这人从前可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男人!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疯长爱意 他竭力压抑着愤怒,很快又意识到不对。 不对,他凭什么生气?他有什么身份立场去埋怨? 那夜情难自抑的一吻在他眼前明晃晃闪过,过去相处的点滴画面汇成巨浪轰然炸开,衣袖下的手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被攥得发白。 一份名为“爱”的炽烈情感,破土而出。 这份情感在他心里那方寸泥潭蔓延疯长,如同一棵悄然播落的种子,自顾自地带来阳光雨露,像个小小奇迹一般顽皮无赖地生根发芽,渐渐长成枝繁叶茂的绿树,如今正肆无忌惮地摇曳树影、拂乱他的心神,让晏漓心之所在到处都充斥着这抹张扬的明媚亮色。 内心深处有个危险的声音,来自晏漓最原始的欲.望:告诉他吧,把你的爱撕裂宣泄给他看吧,让他永远不能离开你吧。 可是他不能。 因为谢见琛不喜欢男人。 这个人会永远讨厌他。 理智的弦因为那句话颤颤巍巍地紧绷着,却也因为那句话不得不痛苦地自愿接受煎熬的拉扯纠缠。 “……” 最终,晏漓张了张口。 “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很妙。” 他神情一如既往,好似方才一切乱如蛛网的执念都不曾存在一样。 “是吗?” 谢见琛狐疑地看着他。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可他方才的确在晏漓眼中捕捉到一抹深不见底的暗色。 再一眨眼,那极不真切的偏执早已无影无踪,仿佛当真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取而代之的,他好像从晏漓并不愉悦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种……自气自恼的情绪? 谢见琛自然不会知道晏漓那一串复杂的心理活动,可得到了他的认可,心里高兴,便没再追问下去。 “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 他略一回想,道: “你有没有觉得,顾姑娘有点奇怪?” “奇怪么……”见谢见琛正经起来,晏漓也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并未多言,而是反问谢见琛,“你怎么看?” “我感觉,她对苏苍的态度不大正常。” 谢见琛谨慎地看了眼顾芷兰的家,而后压低声音。 “依苏苍所作所为看,诚然不值得顾姑娘托付,她对苏苍多有排斥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她对苏苍的态度虽然极为冷漠厌恶,却没有半分被爱人欺骗的怨恨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嫌弃,就像……” “就像她同苏苍完全不熟一样。” 晏漓说。 谢见琛同晏漓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对方发现了同样的怪异之处,想来亦是早有察觉。 “看来这沙口县不仅是闹鬼,人人心中更是各怀鬼胎。”晏漓冷笑一声,轻捋谢见琛的马尾,“无论是谁,你都要留个心眼。” 晏漓一句无心之言,却提醒了谢见琛。他微微抿唇,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 “对了,还要有一个人需要注意。” …… 晃眼间,终于来到潜入歇芳楼前的日暮。 歇芳楼早早提前送来了给顾芷兰穿的衣服,可男子的骨架到底比女子宽,一行人加紧将裙子尽可能改宽改大,终于在这夜前匆忙结束赶工。 “……” 谢见琛低头,看着修改过尺码的艳红纱裙。 谢见琛抬头,看着顾芷兰目光中透出诡异的隐隐兴奋。 谢见琛吞了吞口水,陷入了沉思。 “那个……” 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弱弱发声。 “顾姑娘,可否劳您在外稍等片刻……?在下要换衣服了。” “自然。” 顾芷兰略有些失望地走到屋外。 谢见琛转身朝向床边,微微侧头,视线偏移,偏向一旁的晏漓。 少年柔顺长发尽散,脸颊泛红,较往日少了许多锐气。 他眼神躲闪,眼波将流间,桃花眼悄悄探向晏漓,一手背在身后,轻轻朝他勾手指做着口型,如同将要进行一件极其见不得人的事,仿佛当真在偷.情一般。 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