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今日也在整顿内宅》 第一章 穿书 深秋九月,落叶枯黄,满目萧条。 定北侯府处处挂白,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脸上神色皆是悲恸沉重。 侯府后院,侯府大小姐江云锦正在使尽浑身解数苦苦哀求:“母亲,您素来最疼女儿,您忍心看着女儿嫁给裴少卿那个破落户,一辈子过苦日子吗?” 沈兰心穿着一身素色丧服,面容略显憔悴。 昨晚的一场车祸,她穿进了以前没看完的一本古早虐文里,成了女主江云锦的炮灰母亲。 原主是大元国定北侯夫人,和她同名同姓,连年龄都分毫不差,都是三十四岁。 只不过沈兰心一直忙着搞事业,母胎单身,而原主已经嫁了人,还生了一儿一女。 沈兰心穿过来的时候,原主的夫君刚断气,连个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她的这一双儿女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儿子江云冀是个只会喝酒狎妓到处惹是生非的纨绔公子,女儿江云锦是个嫌贫爱富凡事只考虑自己的自私鬼。 书中江云锦和男主裴少卿原本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两家早早为她们定下了婚约。 可后来裴家家道中落,江云锦便开始嫌弃裴少卿这个未婚夫,还悄悄跟国公府的小公爷郑景轩好上了。 按照剧情,今天江云锦会在葬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向裴少卿提出解除婚约。 而原主不仅支持江云锦这么做,她还和江云锦一唱一和地将裴少卿当众羞辱了一番。 而这正是裴少卿黑化的开端。待他功成名就之时,便是江家覆灭之日。 被退婚后,裴少卿从了军。他在军队里屡立奇功,被皇帝封为骠骑大将军,一时间权倾朝野。 裴少卿得势后,栽赃陷害国公府谋反。 国公府被抄了家,男的被流放去了蛮荒之地,女的则被发卖沦为了官奴。 裴少卿替江云锦赎了身,把她囚禁在将军府的地牢里日夜折磨,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小欺负裴少卿的江云冀也没落得好下场,他被诬陷成郑家同党,不但丢掉了世子之位,还被裴少卿做成了人彘。 不过,原主是看不到自己一双儿女的惨状了,因为书里写道原主在夫君葬礼结束的一个月后殉情自杀了。 当初沈兰心看书的时候,还吐槽原主是个恋爱脑,可她昨晚穿过来后整理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发现原主并没有那么爱她的夫君。 确切地说她曾经爱过,只是这定北侯是个喜新厌旧之人,原主嫁过来之后,他接二连三的纳妾,生了一大堆庶子庶女不说,还宠妾灭妻,原主早就对他心灰意冷了。 按理说,原主是不可能为了一个令她伤透了心的男人殉情的,沈兰心怀疑原主的死另有隐情。 因为看了一半就弃文了,所以后面的剧情沈兰心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只想努力活下去。 见沈兰心迟迟不说话,江云锦有些急了:“母亲,实不相瞒,我与国公府家的小公爷已经互许终 身了。我断然是不会嫁给裴少卿的。” 沈兰心抬眸扫了她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冷厉。 “你们这叫私定终 身!我倒是从没听过哪家许了人的姑娘,还能自个儿做主再许一次的。” 此话一出,江云锦一愣。 母亲向来对她百依百顺,怎么今日语气这般严苛冰冷? 江云锦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侯府与国公府门当户对,景轩哥哥也对我情深义重。况且裴少卿连个官身都没有,更别提家族世袭的爵位,趁着今日亲朋好友共聚一堂,不如把话说开。我们侯府养了他那么多年,也算仁至义尽了。今后我与他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住口!”沈兰心厉声打断 “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所定,当时你也是点头了的。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就要悔婚,是想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沈兰心看着眼前这个不太熟,但又有着血缘关系的女儿,恨不得一脚把她给蹬死! 她爹还没下葬,她满脑子就惦记着自己的婚事,还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众退婚,压根就没顾及过侯府的名声。 “那郑小公爷与你才见过几面就私定终 身。你可曾想过,他若是真的为你着想,为何今日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难堪?” 江云锦忙解释:“他原是想和我共同进退的,是我担心他被父母责罚,所以才没同意他来。” 沈兰心冷哼一声,这那郑景轩若是真心想要和她一同承担,又岂能拦得住? 她记得江云锦嫁到国公府后日子并不好过。 郑景轩是郑家三代单传,国公府极为看重子嗣。郑景轩还没正儿八经娶亲,就有了四五房妾室。 江云锦一嫁过去就得跟一群女人争宠。 郑景轩常常是上半夜刚睡完妾室,下半夜又去睡江云锦,完全就是一条烂黄瓜。 江云锦体弱难孕,为了争宠她不惜将自己的陪嫁丫鬟送上郑景轩的床榻。 她这般隐忍也没能得到郑家的善待。 反观那裴少卿,他黑化后虽然手段狠厉了些,但他好歹是个用情专一的男人。 且他文武双全,是个可造之材。 现在沈兰心反倒是觉得江云锦配不上裴少卿了。 “你父亲刚去世,你若是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退婚的事就稍后再议!” 见沈兰心不肯点头答应,江云锦的语气骤然冷了几分。 “父亲从不是您的心头之人,家中的大事小情向来都由何小娘操持,母亲养尊处优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父亲若只是寻常布衣,想必当年母亲也不会嫁于父亲,所以女儿想像母亲一样嫁个能保我后半生荣华的夫君,有何不可?” “混账!” 沈兰心眼眸睁大,随即眼眶发红,眼泪肆意汹涌地夺眶而出,她嘴唇嗫嚅着,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江云锦。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 这突如其来的怒斥让江云锦有些发懵,刚想开口,却对上了沈兰心泪朦朦地一双眼睛,顿时不知所措地怔愣在原地。 第二章 演戏 沈兰心哽咽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我与你父亲携手走过十七年岁月,感情深厚。” ”他突然离世,我恨不得随他而去……可我不能,你们姐弟二人尚未成家立业,我要是一死了之,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你们的父亲?” “再者你父亲怜惜我,不愿让我操劳,不代表我没有为这个家用心。“ ”爱子之深,则为之计深远,你和云冀是你父亲的嫡子女,是你父亲最看重的孩子!“ ”我们汲汲营营半生都是为了你们!” 沈兰心边说边捏着手中丝帕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神情悲痛憔悴,无力虚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碎掉。 原主的死鬼老公宠妾灭妻,将掌家的大权都交给了二房何凤芝,还美其名曰替她分担。 原主本就是武将家的大小姐,不屑于内宅之斗,只知道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暗自神伤,这倒成了旁人口中“过着养尊处优神仙般的日子”了。 这些年江云锦听了太多闲言碎语,当真以为她母亲对父亲没有半分感情。 现在亲眼见到母亲悲痛不堪的样子,江云锦心里隐隐浮出愧疚的情绪。 沈兰心吸了吸鼻子,柔声对江云锦说道 “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就算你不想嫁给裴少卿,也不该仓促择婿。“ ”你与那郑家公子相识尚浅,且不知他品性到底如何。我听说,那郑景轩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与她人共事一夫,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郑夫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你嫁过去要伺候公婆,难免要受气” 沈兰心的话戳中了江云锦的心,她知道郑景轩有妾室,虽然他一再强调这是他母亲的意思,可江云锦心里还是对此耿耿于怀的。 郑景轩承诺过,只要她能为郑家诞下嫡子,他便做主遣散了那些妾室。 “再者——”沈兰心话锋一转 “裴少卿的学识,想要搏个官身指日可待。“ ”如今你父亲刚走,你至少得守孝一年,倒不如再给裴少卿一个机会。他若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再另觅良人,我绝不拦你。” 江云锦眉头微蹙,似乎是在仔细思量沈兰心的话。 沈兰心也不再多言,她知道虽然江云锦算不上特别聪明,但也绝不是什么傻白甜。 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切身利益,她一定会仔细考虑清楚的。 果然,江云锦思虑片刻后,缓和了脸色。 “母亲为女儿着想,是女儿鲁莽了,还请母亲不要往心里去,我与裴少卿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兰心点了点头,眼里还噙着点点泪花。 “你也知道你那弟弟就是个混不吝,你素日里就是家里诸多兄弟姐妹里最懂事最能干的,母亲往后可就全指望你了。“ ”你那何姨娘可是个厉害角色,我们母女一条心,势必要夺回掌家大权。” 在这深宅大院,若是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能体己,沈兰心还能倚仗谁? “母亲是否多虑了?当初是父亲执意要何小娘掌事的,何小娘还再三推辞来着。“ ”况且何小娘对母亲向来恭敬,又怎会抓着掌家之权不肯放手?” 沈兰心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那何凤芝表面上她与世无争,是个老好人,为了侯府这一大家子任劳任怨,实际上城府极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这些年,每次江云冀在外面闯了祸要被他爹责罚的时候,何凤芝都会出面替他说情,看似是为他好,实则是捧杀他,让他愈发肆无忌惮,目中无人。 至于江云锦,何凤芝时常找她话家常,不动声色地挑拨她和原主的母女关系。 挑拨完以后还不忘说上一句“我一个庶母,原本不该多嘴的,只是我实在是不忍见你受如此委屈”之类的话。 所以原主的一双儿女与何凤芝相处的极好,反倒是和原主这个生母有些生疏。 沈兰心听江云锦这语气,明摆着内心还是偏向何凤芝多点的。 真是不如生块叉烧。 她也不在江云锦面前说何凤芝坏话,只是点头淡淡道 “如此当然最好,我享了这么多年清福,你父亲走了,我也应当担起主母的责任,替他照顾好这个家。不好再让何小娘费心了。” 沈兰心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有人唤她。 “婶母,时辰快到了,请您移步前厅。” 沈兰心踉跄着起身,在江云锦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踏出房门。 门口,一个穿着丧服,身姿挺拔的男人正恭敬地候着,他星眸剑眉五官深峻,谦和温润。 典型的男主脸。 沈兰心注意到裴少卿的嘴角有一块青紫,还渗出丝丝血迹,像是被人打的。 沈兰心目露关切:“少卿,你脸上这伤……” “云冀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未起身,方才我去他房中喊他起床,他恼我扰了他睡觉,与我动了手。” 看似平静的描述,裴少卿却是不经意地捏紧了拳头。 自从他家道中落栖身侯府,江云冀对他动辄打骂,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他知道自己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混账东西!来人,去打盆凉水泼到少爷床上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沈兰心一边怒斥,一边指派了两名贴身婢女去教训江云冀。 沈兰心重生前,小时候父母便出车祸去世了,她一直被寄养在大伯家里,所以她很明白寄人篱下的感受。 所以沈兰心不免对裴少卿生出几分同情。 “少卿,往后他再与你耍泼,你只管还手。若是打伤了,直接去请郎中就好。把他打服最好,免得他就知道作威作福。” 裴少卿颇感意外,换做以前,婶母根本不会过问他的伤势,更不会惩罚江云冀,只会一味地要他别与江云冀计较。 裴少卿心下不禁疑惑道,婶母今日这是怎么了? 第三章 夺回掌家大权 侯府前院,何凤芝正跪在灵位前替侯爷烧纸,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连发髻都有些凌乱了。 宾客们小声议论:“身为侯门主母理应亲自为侯爷操办身后事的。反倒是这何小娘在忙里忙外。” “早就听闻侯爷与他的夫人关系不睦,看来传言并无虚假。” 众人还在议论,只见沈兰心由江云锦搀扶着缓步走进了灵堂。 一时间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沈兰心身上。 “今日是侯爷出殡的重要日子,大娘子如此姗姗来迟,不怕凭白惹人口舌吗?” “就是,婶母平日里也不和我们这些亲戚们走动,莫不是自诩身份尊贵,不屑于我们攀交?” 沈兰心复盘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带头说话的中年妇人名叫薛芸,是江远山堂兄弟江远乔的娘子,另一个是她的女儿名唤江楚玉。 何凤芝当家的这些年,里外里给了她们不少甜头,薛芸方说这一番话就是故意要令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原主平日里不屑与她们浪费口舌,说白了就是个没长嘴的。 这些人得便宜的次数多了,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沈兰心站直了身子,目光缓缓落在薛芸脸上,薄唇微抿。 “堂嫂,侯爷刚走,堂嫂就当着这么多人对侯府指手画脚,堂嫂都不怕惹人口舌,我怕什么?” 沈兰心的还击让薛芸一时语塞,江楚玉向前一步,挡在薛芸身前 “我母亲提点婶母可都是为了婶母着想,婶母怎还咄咄逼人?难怪婶母不得叔父喜欢。” 江楚玉遗传了薛芸的牙尖嘴利,而且面相刻薄,极不讨人喜欢。 平时又像个哈巴狗似的跟在何凤芝女儿江云宓的身后阿谀奉承。 江楚玉说话这般无礼,薛芸不但不拦着,还皮笑肉不笑地说:“楚玉年纪尚小,说话口无遮拦,大娘子不会与一个孩子一般计较吧?” 沈兰心可不吃这一套,她抬了抬眼皮 “孩子口无遮拦也是跟父母学的,楚玉目前是家中独女,确实是娇惯了些“ ”不过听说堂兄近日新纳的妾室已经有孕了,待那位贵妾生下孩子,想必楚玉就能改了这恃宠而骄的坏毛病了。” 薛芸是个母老虎,江远乔在她面前窝囊了半辈子,竟瞒着薛芸养了个外室,外室有了身孕后江远乔直接把她接回了府,让薛芸颜面尽失。 沈兰心的贴脸攻击,戳中了薛芸的痛处,她脸色极为难看。 毕竟是堂兄发丧,江远乔生怕自家这个彪娘子给他惹出什么难堪,赶紧把她拉到了一边。 这时候何凤芝上前充当起和事佬:“夫人息怒,堂嫂她心直口快,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沈兰心看向何小娘,虽然眼睛肿了,但难掩姿色,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美人,难怪她那个死鬼老公如此钟情与她。 不过,单轮长相,沈兰心比这何小娘更胜一筹。 她一身素净未施粉黛,但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 这还要感谢原主那死鬼老公,这些年原主不用为府里的琐碎事烦心,人看着也要更年轻一些。 沈兰心刚抬眸看向何凤芝,何凤芝就面露惧色地往后缩了缩 “是我多嘴了,还望夫人不要责罚。” 摆出这副样子不就是想要让人误以为沈兰心经常打压欺负她么? 沈兰心自然是不会笨到被她牵着鼻子走的。 她忍住恶心主动握住了何凤芝的双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和善 “何姨娘,我们姐妹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何凤芝被这猝不及防的亲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心想这沈兰心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 紧接着,沈兰心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珠。 “夫君突然离世,我恨不能随了他去,只是儿女们尚未成家,九泉之下我不知以何颜面见他。” 何凤芝见状,虚情假意地上前劝慰。 “夫人,切勿过分哀伤,还望保重身体。” 沈兰心一脸怜惜地对何凤芝说:“这几日何姨娘愈发憔悴,这些事情本就不该让你操持,以前是侯爷心疼我。“ ”如今侯爷去了,我也该替他撑起这个家,何姨娘不如今日将账房钥匙交还于我吧,往后只管过些清闲日子。” 何凤芝身子一僵,沈兰心这是学聪明了! 当着诸多宾客的面要回账房钥匙,她又岂有不给的道理? 只是何凤芝并不甘心,自己计谋和手段都在沈兰心之上,不就是仗着家世好才当上了主母么!从前她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侯爷与她离心。 现在要交出管家权,实在是不甘心。 “唉,外头的闲言碎语我也听过,我知道何姨娘是心疼我,肯定不是不舍得管家权,想要觊觎主母之位的。” “今日也让大家见证一下,何姨娘你是好的,那些闲言碎语都是无稽之谈。” 这时,族中长老和一些夫人也跟着附和 “确实,自古就没有妾室当家的道理,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何小娘你还是把钥匙交给兰心吧。” 何凤芝咬牙切齿,沈兰心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是不把账房钥匙交出来倒显得她居心不良了。 她不情不愿的取出账房钥匙,面上则恭恭敬敬地交到了沈兰心手上。 沈兰心虽贵为主母,可她从没有管家的经验,这侯府上下全是她一手栽培的。 等到时候家里下人不听她的差遣,不还得求到自己头上。 到时候,这钥匙怎么要回去的,就得怎么给她送回来。 一道急切地声音骤然响起。 “世子,您慢点!”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色孝衣的男人沉着脸踏入灵堂,身后还跟着一个嬷嬷。 来人正是原主的儿子,定北侯府的世子——江云冀。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这是方才沈兰心命人去叫他起床的杰作。 隔着老远,沈兰心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 在场的宾客也纷纷交头接耳,眼中带着不屑和讽意。 养出这种混账东西,难怪原主会遭人谩骂。 江云冀走到沈兰心面前,还未等他开口,沈兰心抬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四章 教训逆子 这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在场宾客皆目瞪口呆。 都说这顽劣不堪地侯府世子是被他母亲宠成这样的,可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哪像一个惯子成性的母亲干的出来的事? 江云冀也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半边脸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大声斥责过她,更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打他。 沈兰心清楚,她若是想要树立口碑,今天必然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江云冀这逆子好好教训一番的。 “你这个混账东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知收敛,我今天若不好好罚你,愧对江家列祖列宗,更无颜面对你死去的父亲。来人,呈家法!” 所谓家法就是一根一尺长两指宽的竹条,隔着单薄的衣服打在身上立马就会起一道骇人的红印。 很快,下人将竹条交到沈兰心手中,当初看书的时候沈兰心就烦江云冀这个不争气的蠢货,现在倒好,他成了自己儿子。 一想到自己一会要好好揍他一顿,沈兰心差点没憋住笑。 没等沈兰心动手,何凤芝就拦住了她:“夫人,这可使不得啊,云冀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说罢,何凤芝就朝着江云冀使眼色,示意他赶紧低头认错。 谁料江云冀扬了扬下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不信母亲真能下得去这个狠手打他。 沈兰心冷不防地抬手,竹条狠狠抽在了江云冀的胳膊上,江云冀立刻疼的龇牙咧嘴,止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 方才跟在江云冀身后的嬷嬷急忙一个箭步上前,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江云冀护在身后,嘴里还念叨着。 “夫人,您这是作甚了?您要打就打奴婢吧,奴婢替世子受罚。” 这崔嬷嬷是江云冀的乳娘,一个乳娘,也敢用这种语气质问当家的主母,不知道是谁借给她的狗胆。 江云冀之所以被养成这废物模样,与这崔嬷嬷也有很大关系。 这些年江云冀不学无术,喝酒狎妓,崔嬷嬷不知替他遮掩了多少。 有一次侯爷罚江云冀在院中禁足,他院中竟有管弦丝竹之乐传出,侯爷带人破门而入,江云冀竟搂着几名打扮妖艳的女子喝酒。 侯爷被气得当场昏厥,细审了江云冀院里的仆人才知道,那些都是青楼女子,是崔嬷嬷让她们穿着婢仆的衣服混进侯府的。 侯爷盛怒之下,差点下令将崔嬷嬷杖杀,是江云冀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替崔嬷嬷求情,才保下她的性命。 这个崔嬷嬷压根不知悔改,三番两次怂恿江云冀做出败坏侯府名声的事,被侯爷惩罚。 倘若她真是一心为了江云冀好,又怎会把他往歪路上带? 怕是受人指使,居心叵测…… 沈兰心也不手软,既然这崔嬷嬷要护着他,那就一并挨打吧,反正她也不冤。 偌大的灵堂里只剩下挥动竹条破风的声音,还有崔嬷嬷的惨叫哀嚎。 刚才还拦着沈兰心的何凤芝也退到一旁看戏了,时不时地喊上两句“夫人,停手吧,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沈兰心这么一打,宾客们也算看明白了,敢情这侯爷夫人是个严厉的母亲,倒是这何小娘矫情地显得有些虚情假意。 直到族中长辈前来劝拦,沈拦心这才停手作罢。 崔嬷嬷疼地唇色惨白,身上的薄衫也裂了好几个口子,脸上还多了一道破了皮的血红色痕迹。 “哎哟,真是要了老命了……哎哟……” 沈兰心喊了两个仆人把她拖出去。 江云冀横眉怒视沈兰心,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恨。仿佛沈兰心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兰心只是冷冷瞥他一眼,严肃道:“先送你父亲出殡,回头罚你禁足一个月,倘若你还是不知悔改,我看你父亲的爵位,你也不必承袭了,祖辈积攒的这点声誉,不能毁在你手里。” 沈兰心已经拿定主意了,若是江云冀这个逆子死活不知悔改,这个爵位他也不用承袭了。 反正她不是原主,不会惯着江云冀,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来整顿家里这群牛鬼蛇神。 家中妾室所生的这些庶子里若是没有出类拔萃又能与她一条心的,她便去族中旁支里过继一个。 江云冀这种无脑蠢货,侯府要是落在他手里,怕是全家都要跟着他上刑场! 今日沈兰心施了一番苦肉计,令所有人都对她这个声名狼藉的侯门主母刮目相看,她的目的达到了。 送殡队伍出发前,皇帝派人送来了一块御笔亲书的牌匾,牌匾上“柱国勋臣”四个鎏金大字格外醒目。 谁不知道沈家长女沈滢心虽然贵为皇后,却早已经失宠。 如今的后宫是温贵妃的天下,之前太子冲撞了温贵妃,皇帝恼怒,差点就褫夺了他的太子之位,连带着皇后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俸银,以儆效尤。 定北侯府也早就没了往日的辉煌,这个世袭的爵位也不过是个虚职,在朝堂上也无足轻重。 这块牌匾,是皇帝赏脸,给沈氏族人保留的一点体面。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沈兰心干脆把戏演到底,一路上由江云锦和裴少卿搀扶着,还哭“晕”了好几次。 到了墓园,棺材落棺的时候,沈兰心又趴在棺材上,哭的那叫一个凄惨,死活不让落棺。 宾客们都被沈兰心的哭声所打动,不忍地别过脸去,感叹这侯爷夫人真是世间第一痴情的女子。 这种场面,何凤芝原计划是她趴坟痛苦,为自己博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 可眼下她的戏份全被沈兰心给抢了,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和沈兰心一起哭坟,宾客们不但不会买账,还会觉得她东施效颦。 等到所有的殓葬仪式完毕,沈兰心已经哭到精疲力尽,只能像个傀儡木偶似的由旁人搀扶着。 回到侯府的时候,几近天黑。沈兰心命人把江云冀禁足后,简单吃了些饭菜,便倒头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沈兰心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婢女袭香一脸惊慌地向她禀报:“不好了主母,世子打伤几名看守他的家丁,越墙出逃了!” 第五章 叉烧儿子又惹祸 沈兰心霎时间睡意全无,翻身下床疾步跟随着袭香来到江云冀的院子里查明情况。 江云冀的鹿鸣院内已经乱做一团,江云冀自幼学武,普通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负责看守房门的两个家丁一个被打折了手,一个被踢断了腿,已经被人抬走诊治了。 沈兰心早就知道这一双儿女不让人省心,江云锦好歹能让她几滴眼泪唬住,江云冀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她前脚刚当着众人的面下令将他禁足,他后脚就打伤了守卫越墙出去。 这不是摆明了忤逆她这个做母亲的吗? 正当沈兰心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母亲别急,我已经派人出府去寻云冀哥哥了。” 按照原主的记忆来看,说话的是二房何凤芝所生的儿子江云州。 江云州的年纪只比江云冀小两个月,在侯府众多子嗣中排行第三。 他的模样看起来忠厚老实,实际上和他娘一样一肚子坏水。 江云州所居住的载福轩与鹿鸣院并不相连,按理说这事也不该先惊动江云州,沈兰心看他穿戴整齐,身后还跟着他院中的仆从亲信,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恰巧这时,裴少卿也闻讯赶来,沈兰心顾不得多想,让裴少卿带上几个家丁,跟着一起去把江云冀找回来。 裴少卿出发之前,沈兰心还特地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叮嘱他:“不论如何先将云冀带回来再说,切记低调行事,不要太过引人注目。” 沈兰心知道裴少卿并不待见江云冀,可眼下她能驱使的也只有裴少卿。 裴少卿领着人出了侯府,江云州也紧随其后跟了去。 沈兰心满面愁容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她只怪当初自己看书的时候一目十行,就连看过的剧情她也已经忘了大半,要不然此刻她还能有个金手指。 江云冀若真的只是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也就罢了,就怕他又搞出什么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下人来报:“裴公子已经将世子带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一青楼女子,裴公子请主母移步偏厅。” 青楼女子?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沈兰心带着疑惑走向偏厅,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在外守候的裴少卿。 他的衣袖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色的血迹正沿着口子缓缓渗出。 沈兰心眉头微蹙:“那畜生与你动手了?” 裴少卿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婶母,事情有些棘手。我闯入抱月楼的时候正听见世子与一妓子的谈话,那妓子好像……好像怀了世子的孩子。” “我怕节外生枝便把那妓子一起带回来了。我打听过了,那妓子姓秦名唤桑雨,是抱月楼新晋的花魁,同世子好了有大半年了,世子还未替她赎身。” 沈兰心心口一紧,这叉烧儿子果然又闯祸了! 沈兰心拍了拍裴少卿的肩膀,语气里透着关切:“少卿,这深更半夜的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这样的关心,让裴少卿心头一暖。 “一点小伤,无妨。婶母先去处理世子的事吧,我替婶母在门口守着。” 沈兰心不禁感叹,这裴少卿做事细心周到,难怪书中他能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深得皇帝信赖。 她推开门走进偏厅,只见江云冀半倚着身子坐在紫檀木椅子上,额上汗珠密布,唇色也略显苍白。 他脚边跪着一个姿容堪称绝色的女子,正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 沈兰心脑袋转的飞快,应该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女子怀孕的消息,江云冀既没有替她赎身,更没有主动带她回府给她一个名分。 这说明江云冀还是顾及着自己的名声,知道一个尚未婚配的侯府世子若是纳个青楼妓子进门,定会遭人诟病。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晚的一切似乎是有人蓄意安排的,倘若不是她及时让裴少卿去低调处理,想必明天早上这件事就会人尽皆知。 沈兰心眯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秦桑雨。江云冀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着急忙慌地开口。 “都是我的错,桑雨是无辜的。母亲要罚就罚我。” 沈兰心没有理他,只是看向秦桑雨,径直开口:“听闻姑娘怀孕了?” 秦桑雨眼眶瞬间蓄满泪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缩在江云冀身边,可怜兮兮道:“是的,桑雨腹中已有了世子的骨肉。桑雨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世子,不敢奢望能成为世子的妻妾,只求能留在世子身边陪伴世子。” 沈兰心想笑,这秦桑雨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要名分,可江雨冀又怎么可能把一个怀孕身孕的女人接回侯府后又不给她名分?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吗? “秦姑娘说笑了,你怎么就确定你肚子里怀的是我儿的骨肉呢?姑娘是抱月楼的花魁,京城多少权贵都想一亲姑娘方泽,姑娘的榻上恩客,应该不止我儿一人吧?” 秦桑雨闻言一愣,紧接着仿佛像是受了伤似的低低道:“桑雨虽身处青楼妓馆,也怪不得夫人如此羞辱,但是我敢用性命担保,我只有过世子这一个男人,我腹中的孩子确实是世子的,如若我有半句虚言,定叫我肠穿肚烂而死。” 赌咒发誓有个屁用!沈兰心自然是不会蠢到相信这种鬼话的。 江云冀也急着替秦桑雨辩解:“桑雨是不会骗我的,况且桑雨从未向我索求过什么。请母亲不要咄咄逼人,出言羞辱。” 果然,这叉烧儿子脖子上顶的是个痰盂,人家说什么他都信。 沈兰心之所以怀疑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江云的,是因为她记得书中江云冀死的时候已经娶了一妻三妾,但并无子嗣。 不可能所有女人都无法生育,唯一的可能就是江云冀那方面有问题。 正当沈兰心思考如何验证时,江云冀突然口中喷出鲜血,紧接着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沈兰心赶忙招呼守在门口的裴少卿进来。 裴少卿看见江云冀的骇人模样着实吓了一跳,方才在抱月楼的时候他确实和江云冀过了几招,那也是因为江云冀先拔剑,总不能锤了他几拳就把他锤死了吧? “先送这位姑娘去南厢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再派人去请张太医过府。” 第六章 让人做了局 根据原主的记忆,张太医与原主的父亲是故交,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请他来为江云冀诊断最为稳妥。 毕竟这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尊严,若是不小心传扬出去,怕是江云冀以后没脸见人。 很快,裴少卿便把张太医请来了。 张太医替他把了脉后证实了沈兰心的猜测。 “世子常年为酒色所累,伤了肾元,若不精细调理一番,将来怕是子嗣无望。” 张太医话音刚落,江云冀便幽幽睁开了眼睛,“子嗣无望”四个字正好落进了他耳朵里。 张太医他是见过的,父亲生病时候,就是请他来诊的脉。 他知道张太医德高望重且医术精湛。 江云冀声音发颤:“母亲,刚才张太医说谁子嗣无望?” 沈兰心努力压住嘴角:“你看这间房里除了你,谁还有生儿育女的需求?” 江云冀怔怔地看着沈兰心,又扭头看向一旁须发花白的张太医,霎时间面如死灰。 他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啊,我还那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张太医您是不是诊错了?要不您再替我诊诊?” 说罢,江云冀把手腕伸到张太医面前。 张太医不语,只一味摇头。 “世子,老夫从医六十余年,从未诊错过一个病患,你的脉象虚浮无力,正是肾水缺失肾元不足的表现,你是否每日夜里睡觉都盗汗?每夜起来解手至少三次,有时候小解还会弄脏鞋面……” 江云冀脸色一滞,张太医说的这些症状,每一条他都符合。 张太医很识趣,知道后面的话不该入他的耳,他留下一张药方,叮嘱江云冀按方服药后,就功成身退了。 张太医走后,江云冀这才晃过神来,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贱人!竟敢诓骗我,看我不去结果了她!” 江云冀怒火攻心,说着便翻身下床提剑要找秦桑雨算账,沈兰心急忙将他拦下。 “傻孩子,你现在一剑把她杀了,你还得为她偿命,你觉得值当吗?” 江云冀一听“偿命”两个字,手中的宝剑应声落地,他一个侯府世子怎么可能去为一个青楼女子偿命? 沈兰心弯腰捡起地上的剑,重新插回剑鞘中,暗自庆幸还好这叉烧儿子不是什么恋爱脑。 如果他死活不信张太医的话,还反过来怀疑她挑拨离间,那她干脆一剑扎死他算了。 沈兰心戏精上身,转身的功夫,眼里已经蓄满了泪珠,看的江云冀当场一愣。 “云冀,昨日娘当着众人的面用对你使用家法,你不会怪娘吧?让娘看看有没有伤着。” 头一回面对母亲轻声细语地服软,江云冀明显有些不适应,他本能地躲开沈兰心伸过来的手。 “多亏阿母用身子护住我,倒是没伤着,只是苦了阿母……” “阿母”是江云冀对乳娘崔嬷嬷的昵称,与沈兰心这个亲娘相比,他与崔嬷嬷更亲昵更像是亲生母子。 “她那是咎由自取,明知你还未婚配,也不问过我同意就敢往你房中塞丫鬟侍寝,若说她没有半点私心,我是不信的。” 听见沈兰心当着面诋毁自己的乳娘,江云冀垮了脸,正色道:“母亲,我分得清别人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阿母待我自然是宠溺了一些,但她绝对没有加害我的心。请你往后不要在我面前这样说我阿母。” 沈兰心记得,书里原主死的时候,江云冀这个叉烧儿子没有流过半滴眼泪,甚至还嫌替她处理身后事麻烦。 现在看来江云冀也不是没有孝心,只是孝心没有半点用在亲娘身上。 沈兰心挑了挑眉毛:“哦?既然你能明辨是非,那为何你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秦桑雨的话?” 江云冀被沈兰心的几句话说的哑口无言。 要不是母亲请了张太医为他诊脉,他真的就信了秦桑雨怀了他的孩子。 沈兰心见江云冀沉默不语,继续趁热打铁给他洗脑:“云冀,你涉世未深太过单纯,你仔细想想,那秦桑雨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如何有胆量来蒙骗你?” 沈兰心的话让江云冀心头一颤,回想起自己与秦桑雨相识的点点滴滴,好像确实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他第一次被朋友带着去抱月楼,恰巧秦桑雨走错房间,他就这么鬼使神差成了秦桑雨的恩客。 当时他尚未对秦桑雨表明自己的身份,秦桑雨堂堂一个花魁,为何会对他那般主动? 从前没有细想过的事情,现在回头来看全是疑点。 沈兰心一语点破诡谲:“你呀,怕是被人做了局了。” 江云冀眉头深蹙,眼底泛起狠绝:“母亲,我这就命人严刑拷问秦桑雨,势必要让她吐出是谁指使她来坑害我的。” 沈兰心摇头,把江云冀拦住:“儿啊,你就是太莽撞才会着了人家的道。你怎么能对秦桑雨用私刑?若是搞出人命你如何收场?谁都知道不日陛下就会颁下圣旨,由你承袭你父亲的爵位。你仔细想想你若是出了事,谁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 听沈兰心这么一分析,江云冀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几个兄弟的名字。 “如此说来云州,云亭还有云峥,他们都有可能……” 沈兰心又细细分析道:“云亭的生母田小娘母家不过是个漕运商户,连个官身都没有,云峥的生母姚小娘就更不用说了连个娘家人都没有,就算你出了事,这定北侯的位置也轮不上他们。” “这么说来,只有云州了。可是何小娘她一直待我如亲生,我与云州也向来和睦,我承袭了爵位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啊……” “你怎么还不明白?权利落在谁手中都不如握在自己手中来的实在!自古以来亲兄弟哪怕是亲父子为了权利斗个你死我活的例子还少吗?" "你前脚刚打伤守卫出逃,云州后脚就带人赶到你的鹿鸣院了,而且他深更半夜穿戴整齐,是有备而来,连你的行踪都一清二楚,你现在还觉得其中没有猫腻吗?” “还有,就算你今后娶了正妻,但是以你的身体状况难有别的子嗣,秦桑雨的孩子就会名正言顺的成为我们定北侯府的世子,所以无论如何她生下的这个孩子都会是个男胎,哪怕用些手段……” 听了沈兰心的话,江云冀难以置信地呆愣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差点跌入人家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而且这个人还很有可能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第七章 缓和关系 “儿啊,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就是心软善良才会受人蒙骗,这些年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冷落了你。如今你父亲去了,这侯府我只有你与你阿姊了,往后我们三人风雨同舟,让母亲好好弥补这些年的遗憾。” 沈兰心说着说着,眼角极为配合地流下两滴眼泪。 江云冀也是十分动容,当即就握住了沈兰心的手:“母亲,是我思虑不周险些中了别人的圈套 ,我还误会了母亲,以为母亲全然不为我考虑,没想到母亲为我费劲心思……” 沈兰心这一套以退为进,恩威并施对江云冀十分奏效,立刻拉近了母子两人的关系。 看来江云冀这个儿子也不是全废了,只要沈兰心多用点心好好调教,还是能把江云冀扳正的。 两人手握着手煽情了片刻,言归正传。 “母亲,那秦桑雨如何处置?” “我已经有了对策,我们来一招‘化明为暗’,明日我会派人去抱月楼替秦桑雨赎身,然后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 “你切记先不要与何小娘还有江云州撕破脸面,我们两个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才能让他们放下戒备主动露出马脚。我自然有方法对付他们。” 江云冀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母亲,他原以为母亲不过是一个不谙内宅争斗的妇人,没想到母亲远比他想象的深谋远虑。 “还有,往后你不万万不可再对裴少卿出言不逊了,虽然裴家家道中落,他暂居我们侯府,但他与你阿姊有婚约,将来可是你的姐夫。你对他应该保持最起码得尊重。” “而且他办事牢靠,与我们是一条心的,将来有许多事还得仰仗他。” 沈兰心恨不得现在就直接告诉江云冀,大家都不过是一本书里的炮灰,而人家裴少卿是天命男主,没事别作死去招惹他。 “好,儿子知道了,儿子以后和他说话会注意分寸的。” 沈兰心又叮嘱了几句,直到江云冀表现出困意,沈兰心才起身离开。 她退出房间的时候,见裴少卿还守在门口,便叫上裴少卿一起去她房中。 沈兰心命人取来了金疮药,亲自替裴少卿处理伤口,索性伤口不深,只伤及皮肉,敷上药不日便可结痂。 “婶母。”裴少卿突然开口道“其实我知道,云锦不想与我成亲了。” “如果……如果那个人能让云锦幸福,我愿意成全他们的。” 说完后,裴少卿眼中黯然失色,朝夕相对的人变了心,他这么心思细腻的一个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一想到这样有情有义的一个好男人,却被原主母女那样羞辱伤害,沈兰心不免对他有些同情。 他原本也是个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若不是他父亲和伯父平白无故卷入一桩贪腐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说起来,原主那死鬼老公还算有人情味,没有理会裴少卿“罪臣之子”的身份,力排众议把他接回侯府,还坚持继续履行两家的婚约。 “少卿,你别多想。你对云锦的心我是明白的,我相信云锦也是明白的,倘若到最后你与云锦真的没有夫妻的缘分,我也永远都是你的婶母。” “实不相瞒,如今家中出了恶贼,我一介女流之辈,光靠我一人实在是无力与她们周旋抗衡。” 沈兰心把江云冀被人设局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裴少卿听,裴少卿听后只是沉默片刻,便当即表态。 “婶母放心,您和叔叔对我有恩,我裴少卿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我原打算去蓟州投靠一位远房叔父,他在军中任职。我投到他麾下或许能在军中干一番事业,也好为我和云锦谋一个将来。等我替婶母办完家中的事 ,我再去投他。” 沈兰心也给予他鼓励:“如今朝堂之上不缺文官,缺的是能为大元开疆扩土,抛头颅洒热血的武将,你自幼习武,又熟读兵法,如果能在军中有所建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你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婶母为你感到骄傲。云锦也会支持你的。” 说完,沈兰心又转身从箱柜里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叠银票。 “少卿,我出入侯府多有不便,天亮之后你拿着这些银子去抱月楼替那秦桑雨赎身,这件事关乎到侯府的名声,你一定要低调处理。” 秦桑雨作为抱月楼的花魁,赎身的费用自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些年侯府的经济大权被何凤芝攥在手里,她从何凤芝手里夺回经济大权的时候,侯府账上只剩下两千多两银子。 整个侯府上下有一百多张嘴等着养活,这两千多两的银子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至于侯府的那些田产、铺面也早就被何凤芝以极低的价格租出去了,沈兰心知道这里面百分百是有问题的,晚些时候她自然是会一一查清楚明细的。 好在当年沈家也是显赫贵族,所以原主的嫁妆也是极为丰厚的。 原主还算拎得清,没有蠢到将自己的嫁妆交给夫家打理。 虽然裴少卿不明白沈兰心为何要把秦桑雨留在府中,但是他不会多问,只会按照沈兰心的交代去做。 沈兰心就喜欢这种话不多,办事还麻利的人。 裴少卿与沈兰心互相道别后,袭香来向她禀报:“启禀夫人,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将秦姑娘安置在暖香阁了,银杏留下照顾她了,我看她忐忑不安,似乎受到了惊吓。” 沈兰心冷哼一声,胆子小的女人可不敢玩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 柔弱只是她的伪装,扮猪吃虎才是她的面具下的真实。 记忆里袭香是原主买来的婢女,在原主身边已经伺候了九年,银杏则是由管家侯府大管家王进财买进府的,在原主身边伺候了三年。 两人都是原主的贴身婢女,现在由沈兰心接手了。 秦桑雨的出现,也正好可以让她趁机测试这两个贴身婢女的忠诚度。否则她也不敢对两人推心置腹。 第八章 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几房妾室来给沈兰心请安。 “夫人,听云州说昨晚云冀打伤了守卫翻墙出府,最后在抱月楼寻到了他,还一并带回一个怀孕的青楼女子。夫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女子? ” 沈兰心知道,何凤芝是有备而来的,无非是想要知道沈兰心对这件事的态度。 沈兰心沉着脸,冷冷说道:“不该你过问的事,少打听。” “何姨娘只是担心云冀,这事要是传扬开来,对云冀的名声也不好。姚姨娘,你说对不对?” 说话的是侯府三房田赛娥,平日里属她与何凤芝走的最近。 田赛娥的兄长田绍是兖州漕运帮的帮主,当年侯爷在兖州打仗,后援被敌军截断补给无法到达。 是田绍利用水路替他运送粮草,作为交换条件,就是要侯爷纳田赛娥为妾。 四房妻妾里,侯爷最不喜欢的就是她,私下里常管她叫“讨债恶鬼”。 “这些事,夫人自有决断。秀蓉不敢僭越。” 四房姚秀蓉是几房妾室里最老实本分的,她爹是侯爷的部下,用自己的性命救了侯爷,她爹死后侯爷见她孤苦,便把她接到了侯府,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情愫。 沈兰心丢给何凤芝一个犀利的眼神:“那照何姨娘看来,我应该怎么处置她呢?” “依我看来,那女子出身虽差了些,但若是能生下男嗣也算是大功一件,侯爷生前最看重侯府开枝散叶,云冀又是嫡子,倘若侯爷泉下有知,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不如将那女子留在府中做个侍妾。” 沈兰心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掷:“何姨娘年纪不大,脑子怎么越发糊涂了?侯府祖训不得迎妓子入门,你是想让我违背祖训?还是想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何凤芝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委屈地说道:“夫人误会了,我这全都是为了侯府子嗣着想啊!” “是啊,何姨娘也是一番好意。” 又是这套说辞,沈兰心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既然是为了子嗣着想,也为了云冀好,不如让你的云州把那女子收用了,生下的孩子寄养在云州名下,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同时还能保全云冀的名声。” 何凤芝一愣,当即脱口而出:“这.....这如何使得啊?嫡系血脉不可混淆啊。” 沈兰心看着她慌张的样子,露出鄙夷的神色:“你看,让你的儿子娶个妓子进门,你也不愿意。” 何凤芝被沈兰心教训的哑口无言,向田赛娥投去求助的目光。 田赛娥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何姨娘对云冀视如己出,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夫人说这样的话怕是会伤了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沈兰心睥她一眼:“再视如己出始终也不是她亲生的!田姨娘总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又是什么意思?何姨娘再得宠也只是个妾室,你是想让外人有所误解,质疑云冀嫡子的身份吗?” 沈兰心语气严厉冰冷,更是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冀的事我自会处理,周先生说云亭连篇完整的文章都不能完成,还有云澜,她日日都往梨园跑,给戏子打赏,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好好管教他们。不该你操心的事别瞎操心。” 田赛娥嘴巴反复张合,最后只吐出一句:“我一定谨记夫人的教诲。” 沈兰心挥挥手:“你们各自去忙吧,不用在我这杵着了。” 何凤芝和田赛娥碰了一鼻子灰,巴不得赶紧开溜。 沈兰心叫住了姚秀蓉:“秀蓉,你留步。” 姚秀蓉疑惑地看向沈兰心,不知道沈兰心单独留她下来意欲何为。 沈兰心虽然是主母,但在这波谲云诡的侯府内宅,她也不可避免地需要笼络人心。 几房妾室里,只有姚秀蓉最与世无争,平日里只管教育自己的一双儿女,儿子云峥女儿云霜都还算乖巧懂事。 “听周先生说云峥不但读书勤奋,还很聪慧,我们侯府一直在走下坡路,朝中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江家这些晚辈里更是没有任三品以上官员的。” “我想着把云峥送去题庐书院念书,将来若是能金榜题名,也能光耀我们江家的门楣。只是不知道你这个做娘的舍不舍得将他送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先问问你的意见。” 题庐书院是大元国有名的顶级学府,几乎每一界科举的状元都是题庐书院出身的,沈兰心此举明显是有心栽培江云峥,姚秀蓉也是受宠若惊。 她不知道主母为什么突然将目光投到了她身上,但是她清楚这对云峥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否则以云峥庶子的身份想要有个出头之日也很难。 何凤芝越俎代庖多年,主母一直忍气吞声,侯爷一死,主母仅靠三言两语就当众从何凤芝手上夺回了掌家权利,可见主母并非一个没脑子的蠢人。 她深知自己与何凤芝和田赛娥不同,她爹娘死的早,家中又没有兄弟姊妹可以帮扶,所以她在侯府向来是低着头做人,哪怕委曲求全,也只是为了护住一双儿女的周全。 主母在这个时候朝她伸来了手,她原本应该紧紧抓住。 可是她不敢。 整个侯府上上下下全是何凤芝的眼线和心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和儿女平安度过一世就是她最大的愿景了。 “云峥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要论学问远远不上他两个兄长,况且他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题庐书院远在千里之外,我舍不得他。” 沈兰心点点头,她知道姚秀蓉有所顾忌,她也不急。 “没关系,你想明白了随时告诉我。” 田赛娥跟在何凤芝身后,蹙着眉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我看夫人是想拉拢老四,你看夫人今天说话如此咄咄逼人,看来她是铁了心与你作对。你说她那张嘴怎么突然像长了刀子似的,人也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了。” 何凤芝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既然夫人不领我们的情,我们就去看看云冀,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会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的。” 第九章 挑唆 何凤芝让厨房炖了一碗人参鸡汤,和田赛娥一起去鹿鸣院探望江云冀。 院里的守卫已经撤了,江云冀躺在床上静养,见何凤芝来,强撑起半个身子。 “二姨娘,三姨娘,你们怎么来了?” 何凤芝连忙走到床边,替他垫起两个枕头让他靠着。 “躺好别乱动,夜里发生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知道你受了伤,特地让厨房用上好的人参给你炖了碗鸡汤,这汤最补人了。” 田赛娥脸上堆着笑,从食盒里端出鸡汤,递到江云冀面前。 “我才喝了药,没有胃口,先放一旁吧。” 田赛娥看了一眼何凤芝,何凤芝点了点头,田赛娥才转头将碗放在了桌子上,两人的眼神交流被江云冀看在眼里。 “云冀,夫人对你是有些过分严苛了,让人去寻你还把你给打伤了,不就是一个妓子怀了孕吗,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何凤芝脸上的笑依旧慈爱,可昨晚沈兰心和江云冀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后,江云冀再看何凤芝就觉得她像是戴着面具。 “二姨娘觉得这是件小事?” “当然是小事,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你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江云冀记得,之前江云州看上何凤芝身边的一个丫鬟,想要纳她为妾,何凤芝极力阻挠,还瞒着江云州把那个丫鬟发卖了。 他虽然纨绔,但也知道令一个妓子怀孕这事不光彩,会让整个侯府蒙羞。所以就算他知道秦桑雨怀孕,也没动过把她接回侯府的念头。 江云冀抬头看向何凤芝,眼中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那二姨娘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江云冀这一问,正中何凤芝下怀。 “那女子肚子里怀的可是你的孩子,咱们不能让侯府的血脉流落在外啊,虽然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但留在府中做个侍妾也不是不行的。 ” 田赛娥也很有默契地附和道:“是啊,只要你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的,将来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你要学会自己做主才是。” 以前,江云冀觉得二姨娘和三姨娘比他亲娘疼爱他,什么事都顺着他,可现在这话听着倒是像挑唆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何凤芝继续游说:“你不日便要承袭爵位,江氏一族将来可就全仰仗你了,你有了子嗣,族中长辈才会觉得你成熟稳重。” “哦?是这样吗?”江云冀拉长疑问的音调“可我怎么记得祖训清清楚楚写着江氏子孙不得迎妓子入门,有违祖训者会被从族谱中削去名字。” “说是这么说,反正这件事只有家中几人知晓,族中长老又没见过那女子,替那女子赎了身,入了良籍,瞒住那女子的身份不就好了吗?” 听到这里,江云冀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了。 “二姨娘,你同我说这些,当真是为我好吗?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与云州犯了错,你对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呢?你常在我面前说我母亲不疼惜我,可我是她的亲生儿子,我与她反目,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何凤芝被江云冀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用咳嗽掩饰情绪。 田赛娥适时地出来缓解气氛:“瞧你这孩子,把话说到哪儿去了。你二姨娘也是怕你母亲拆散了你与那姑娘的缘分。” “她是我母亲,我的婚姻大事本就应该由她做主。”没等她说完,江云冀便打断了她。 但回想起母亲说过,不要与她们撕破脸,江云冀又硬生生地将不悦与不满从脸上抹去。 “这件事既已惊动母亲,便由不得我做主了,大夫叮嘱我需卧床静养,二位请回吧。” 何凤芝与田赛娥面面相觑,只能先退出了房间。 “不对啊,这小子怎么突然不买我们的账了?” 何凤芝只是笑笑:“正常,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想必夫人在他面前费了不少口舌,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之间终归是有裂痕的,” 见田赛娥似乎没有听明白,何凤芝又说道:“眼下云冀不愿意听这些话,我们说得多了反倒成了恶人了,她们娘两之间的矛盾,自然有人会去挑起。我们只要等着看戏便好了。” 裴少卿足足花了五千两银子,才将秦桑雨的卖身契和户籍一并赎回交到沈兰心手中。 裴少卿说那抱月楼的老鸨子有意杀价,这五千两银子属实花的冤枉。 沈兰心将这两样东西小心收好,道:“不冤枉,花五千两银子给江云冀上一课,还是很值得的。” 江云冀还在为方才何凤芝和田赛娥的话耿耿于怀,看见崔嬷嬷推门进来,脸色才稍微缓和。 “那日被夫人那么一打,我怕是要折寿好几年。” 江云冀是真心心疼这个乳母,听她这么说,也顾不上自身疼痛,从床上爬起来将何凤芝送来的那碗人参鸡汤端给她喝。 “阿母受苦了,这人参鸡汤可以补身,阿母快趁热喝了。” 崔嬷嬷接过鸡汤,几口便灌下了肚,还呷了呷嘴回味。 “昨夜发生的事我听说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的骨肉,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折在夫人手上啊!” 江云冀反复斟酌,最后还是咬着牙向崔嬷嬷说出了实情。 “阿母,那贱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母亲请了张太医来为我诊治,张太医说我伤了本元,根本不可能使女子怀孕。” “怎么可能?你才几岁,怎么可能患有这种毛病。”崔嬷嬷表示不相信。 江云冀满脸沮丧:“千真万确,张太医说的症状,我一一都能对应上,我力不从心,盗汗多梦,就连夜里解手都时常弄湿鞋面,我废了……” “你白天要读书又要练武,劳累过度,有这些症状很正常,成年男子都会有的。” 江云冀一听,顿时振作起来:“阿母此话当真?可张太医医术精湛,他是不会诊错的。” 崔嬷嬷的表情讳莫如深:“症状可以相似,病情则可以捏造。” 第一十章 出此下策 “阿母的意思是,母亲联合张太医诓骗我?” 崔嬷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长红疹,你母亲为了让你安心留在府中读书,让大夫骗你得了水痘,不让你出门吗?” 在江云冀的印象里,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当时他年纪尚小,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如此想来,母亲是个有“前科”的。 “想来夫人是不想让你迎那女子进门,也不想伤了与你的母子情分,才出此下策,你知道夫人最重名声的。” 崔嬷嬷这么一说,江云冀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想不明白,他也不是坚持要秦桑雨进门,而且就算他想给秦桑雨一个名分,只要母亲和族中长辈不同意,他也是没辙的。母亲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费尽心思来骗他。 见江云冀低头沉思,崔嬷嬷赶紧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夫人是不是欺骗了你,我们去找个别的大夫诊治不就好了吗?这京城十里街上的宏盛堂,里面的大夫医术也都十分精湛,你不能听信张太医片面之言啊。” 江云冀心里已经对张太医的话产生了疑虑,如果真的是母亲联合张太医骗他,昨晚他盛怒之下差点提剑去杀秦桑雨。 想到这里,江云冀不禁心有余悸。 还好当时的冲动被母亲拦了下来,要不然他错杀了秦桑雨,怕是会悔憾终生。 “好,就按阿母说的办,我们这就去宏盛堂走一趟,我倒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病得那么严重!” 江云冀换了一身较为低调的袍子,崔嬷嬷也说回房换件衣服,然后两人就从后门出了侯府。 他全然不知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裴少卿立刻把江云冀和崔嬷嬷偷偷出府的事报告给了沈兰心,沈兰心让他先跟紧了他们。 江云冀跟着崔嬷嬷来到十里街上的宏盛堂,江云冀有些避疾讳医,特地请了大夫上楼问诊。 “大夫,我这身子可有什么问题?”江云冀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夫眯着眼,手指搭在江云冀的手腕上:“公子身体强健,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眠稍有不足,所以经常会感觉有些乏累,多休息便能调养过来。” 江云冀像是被一道闪电从天灵盖贯穿,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您所言当真?” “当然,您看您面色红润,身体健硕,哪里像是有病的?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江云冀心头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因为张太医的话他昨夜几乎失眠,自责和痛苦的情绪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散去,没想到一切竟然只是母亲伙同他人编织的一个谎言。 幸亏崔嬷嬷带他来宏盛堂问诊,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崔嬷嬷付了诊金,拉着已经呆愣住满脑子想着要怎么去找母亲对质的江云冀。 “冀儿,你现在知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你要是听了她的话,害的可就是自己的亲生血脉啊!不知她为何如此铁石心肠,那也是她的亲孙啊。” 江云冀眼里布满红血丝,额头有青筋暴起:“我倒是要问问母亲,为何要这样对我!” 崔嬷嬷怕闹出大事,赶紧拦住江云冀。 “冀儿别去,如今你羽翼未丰,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凡事还等朝廷颁下圣旨让你承袭了爵位再说。” 崔嬷嬷眼底浮出一抹狠厉:“等到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凭着侯府之主的身份,把这个蛇蝎毒妇送到乡下去,找几个人看着她,让她永远回不了京城。” 沈兰心清点了原主的嫁妆,珠宝首饰还有银票加起来差不多还值个几万两,田契地契是不动产,暂且不可估算价值。 几万两实在不是什么大数目,侯府账上的银子已经见底了,眼下她要好好动动脑筋如何确保能养活这一百多口人。 否则别人只会认为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来掌管这个家。 裴少卿回来了,将崔嬷嬷带着江云冀去宏盛堂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沈兰心。 沈兰心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块没脑子的叉烧。” 她原本不想把事做的太绝,但是现在她看明白了,她退一尺,这些魑魅魍魉就会进一丈! 沈兰心与裴少卿耳语了几句,裴少卿神色有些为难。 “婶母,这怕是会损了云冀的名声……” 沈兰心已经拿定了主意:“与他的性命和前程相比,这点名声实在是不算什么。他在温室里待了太久,也是时候让他见识见识人心的险恶了。” 自从让宏盛堂的医生重新看诊了之后,江云冀与沈兰心重新建立起来的那点信任与亲情又土崩瓦解了。 崔嬷嬷说的那番话他倒是记在了心上,母亲如此对他,等他承袭了爵位,他就把母亲送去乡下的农庄里去。 江云冀估摸着册封他的圣旨也快来了,再过不久他就是定北侯了。 一想到秦桑雨怀着他的孩子还被软禁起来,江云冀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 他正想去暖香阁看看秦桑雨,沈兰心推门而入,江云冀有些心虚,本能地别开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母亲。”江云冀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句。 沈兰心像个没事人似的,微笑着对他说:“今日是观音娘娘诞辰,你陪我去慈云寺上香礼佛吧。” 江云冀本想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但是一对上沈兰心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噎住了。 “去上香礼佛最重要的就是虔诚,从侯府到慈云寺的路程也不远,我们不坐马车了走着去。” 沈兰心就带了袭香一个婢女,江云冀跟在她身边,走到侯府大门口的时候碰上了江云锦,听说两人要去慈云寺礼佛,江云锦也要跟去。 去慈云寺要穿过京城最热闹的街区,江云冀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江云冀平时没少仗着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耀武扬威,在京中早就混了脸熟。 江云冀指着路边两个交头接耳的人,问江云锦:“姐,她们是在议论我吗?” 第一十一章 崔嬷嬷死了 江云锦也察觉到了周遭人异样的目光,他们好像在捂着嘴偷笑。 江云冀感到浑身不自在,终于忍受不住,随机揪住一个路人的衣襟。 “你们在议论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江云冀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弄清楚大家为什么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传,江云冀不但肾亏还无法生育。 “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江云冀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当众被人剥去了衣服,尊严全失。 “我们是听宏盛堂的伙计说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宏盛堂,江云冀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大夫明明说他身体强健没有问题,怎么一转身又有宏盛堂的伙计到处说他的闲话? “云冀,你去过宏盛堂吗?”沈兰心佯装不知情问道。 “我……”江云冀吞吞吐吐“我也是怕张太医诊断不准,所以才去宏盛堂请了个大夫替我诊脉。我没想到……” 江云冀的声音极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去慈云寺了,先回府再说。” 一路上江云锦还在补刀:“云冀,你也太大意了,这种病症怎么可以随便找个大夫诊断呢?人言可畏啊,现在弄得人尽皆知,我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回了侯府,江云冀“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兰心的面前。 “母亲,儿子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只是……” 沈兰心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为这些事感到烦心。 “说吧,是谁怂恿你去宏盛堂诊脉的?” 江云冀怕崔嬷嬷受责罚,一时半会不愿意透露。 沈兰心用力拍在案上,“啪”地一声,把江云冀和江云锦都吓了一跳。 “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是吗?非要我把你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都抓起来审个遍才肯说?” 江云冀这才泄了气,垂下眼神:“是阿母带我去的。” 沈兰心让家仆押了崔嬷嬷来问话,崔嬷嬷一路上还在大呼小叫地喊冤。 直到被押到沈兰心面前,她才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不敢动弹了。 沈兰心也不多说废话:“给我狠狠打这刁奴。” 家仆拿来一块两指厚的乌木板子,这板子打在身上不说打死也得重伤。 崔嬷嬷哭天喊地地让江云冀救她,江云冀跪在沈兰心面前,头磕地砰砰响。 “母亲,求您饶恕阿母吧,阿母没有恶意的。” 今天要是不好好严惩崔嬷嬷这个刁奴,那以后她这个主母在侯府还有什么威信? “打!” 紧接着便传来板子打在身上发出的闷响,还有崔嬷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打了十几板子,崔嬷嬷便昏了过去,沈兰心让人打了盆水来把她泼醒。 沈兰心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丢在崔嬷嬷面前:“这是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说,这些财物是谁给你的!” 荷包里不但有好几锭金子,还有一串圆润亮泽的珍珠,看成色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体己钱。” “还要嘴硬吗?要不要我让人把宏盛堂给云冀看诊的那位大夫回来,看看他到底是收了谁的好处,在这里信口雌黄。胡乱给云冀诊治不说,还到处散播谣言,毁云冀的名声。” 见事情败露,崔嬷嬷终于卸下了伪装,她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恨意,死死地盯着江云冀。 江云冀从来没见过崔嬷嬷用这种眼神看自己,顿时感觉脊背发凉。 “阿母……” “别叫我阿母,我巴不得你早点死!我就是要让你身败名裂,因为我恨你。” 崔嬷嬷眼底的恨意越发明显:“当年我被接进侯府给你当乳娘,我家中还有一个一岁的幼子需要照顾,谁知你得了口疫,我给你喂完奶回家再给我儿子喂奶的时候,我儿子就传染上了,他就没你走运能治好,他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 “要不是你,我儿子不会死,凭什么你能治好,我的儿子就要死!” “是我买通宏盛堂的朱大夫,让他告诉你你没病的,我就是要让你们母子离心,我就是要耽误你的病,让你断子绝孙痛苦一辈子!” 崔嬷嬷的状态几近疯魔,她的眼里满是恨意,似乎想要把江云冀撕碎。 可是在江云冀心里,崔嬷嬷是从小就爱他疼他的人啊! 崔嬷嬷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将头撞到桌角上。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股殷红的血液顺着崔嬷嬷的额头淌下来。 崔嬷嬷身子瘫软,直直向后倒去,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之后便不再动弹了。 这一幕直接把江云冀和江云锦吓傻了,尤其是江云冀,他脸色煞白,额头和脸颊上全是汗珠。 一个熟悉不过的人,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沈兰心也没预想到,崔嬷嬷会自我了结。 她原本只是想让江云冀知道,他最信任的崔嬷嬷一直在算计他。 可现在,亲眼看着崔嬷嬷死这件事,怕是会给江云冀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通知崔嬷嬷的家人来为她处理身后事。” 崔嬷嬷一死,事情就变质了。 崔嬷嬷不是卖身给侯府的,怕是她的家人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崔嬷嬷死后,江云冀就病倒了,整个人昏迷不醒,身子烧得滚烫。 沈兰心请张太医来瞧了几次,药也喂了,针灸也扎了,见效甚微。 张太医说江云冀精神上受了巨大的刺激,得了魇症。 这病往轻了说特别磨人,往重了说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沈兰心真的害怕江云冀死了,如果江云冀死了,那就是被她间接害死的。 张太医说只要江云冀能平安度过三日,病情便可好转。 沈兰心便衣不解带地守在江云冀面前,江云冀噩梦连连,嘴里不停地喊着“阿母”。 沈兰心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没想要崔嬷嬷的命,她只想借崔嬷嬷的口让她把幕后指使者供出来。 直到第三日早晨,江云冀终于退了烧。 崔嬷嬷的丈夫贾贵也从老家赶过来了。 第一十二章 息事宁人 沈兰心准备了一些钱财,原本她打算拿钱息事宁人。 可贾贵似乎并不打算好好解决。 “我家婆娘就这么死了,她是自由身,不是卖身给你们侯府的,如今她变成了一具尸体,给我这几个钱算甚?” “今天要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去报官,让青天大老爷来评评理。敢情当我们乡下人的贱命不是命。” 沈兰心早就打听过了,贾贵是个庄稼人,没什么别的本事,靠着媳妇在侯府当乳娘,家里置了不少田地,还盖了房子。 崔嬷嬷生小儿子的时候难产,所以生完小儿子之后就无法生育了,后来小儿子夭折,贾贵为了继承香火又买了个年轻姑娘作妾。 纳妾所花的费用全都是崔嬷嬷挣来的。 夫妻二人分隔两地,妾室又年轻貌美还为贾贵生下了儿子,贾贵心里对崔嬷嬷这个正妻还能有几分感情呢? 不过当她是个能挣钱的工具罢了,现在这样闹腾,是嫌弃沈兰心给的银子少了。 “你婆娘是自己撞死的,你要告官大可以去,人死为大,我愿意出一份帛金,但若是你贪得无厌,那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 听见沈兰心这么说,方才还闹着要去报官的贾贵不吱声了。 最终两人谈妥,沈兰心一次性支付给贾贵三百两银子作为崔嬷嬷的丧葬费,这件事就此作罢。 沈兰心还留了个心眼,让贾贵白纸黑字的画了手印立下了字据,以免他事后反悔。 崔嬷嬷的尸体早就已经装殓好了,沈兰心还让人雇了一辆车,替贾贵把崔嬷嬷的尸体运回家乡。 贾贵拿了银子,刚走出侯府大门口,便被何凤芝身边的婢女嫦青叫住了。 “你是崔嬷嬷她男人吧?我们家何娘子知道你来替崔嬷嬷收尸,特地嘱咐厨房给你弄了点吃食,吃完饭再赶路吧。” 贾贵倒是常听自家婆娘在他面前提起何娘子,此刻他肚子空空,原本就是想找个地方吃口饭的,有人请他,自然是不吃白不吃。 “那就劳烦姑娘带路了。” 贾贵跟着嫦青,七拐八拐地绕进何凤芝的凝香院,偏厢已经准备了一桌子酒菜。 贾贵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说道:“何娘子真是想的周到,难怪我家婆娘老在我面前夸赞何娘子。” 等贾贵吃完饭,嫦青领着他去拜别何凤芝,还说何凤芝要给他一点银子,贾贵一听“银子”两个字,眼睛都亮了,千恩万谢地又跟着嫦青去见何凤芝。 何凤芝先是给了贾贵一袋银子,试图拉近关系,然后又对他说道。 “崔嬷嬷是我们侯府的大功臣,他是我们世子的乳娘,我们世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就这样走了真是令人唏嘘。你可曾问过主母,崔嬷嬷为何触亡?” 贾贵一个农户,对于深宅大院的阴谋算计自然是不懂的。 他挠了挠脑袋:“那我倒没细问,只是听府中几个人说她唆使世子做了什么事,畏罪自杀。” 说白了贾贵才不管他婆娘到底是为什么死的,这一趟来只要能把银子带回去就行。 “她一个嬷嬷,能唆使世子做什么?世子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她呀是经不住主母的责罚,才被逼自杀的。” 贾贵听了何凤芝的话后,情绪也没什么波动,只是叹了口气。 “唉,那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死都死了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见贾贵这副态度,何凤芝立马调整了措辞:“那主母有没有把崔嬷嬷生前的遗物交给你?” “倒是给我一个包裹,不过就是一些旧衣服什么的,我看也没什么用就没要。”贾贵如实回答。 “怎么会只是些旧衣服呢?崔嬷嬷在府中伺候世子多年,据我所知光是世子给她的打赏就不少了。” 何凤芝故意拿话点他,一提到打赏,贾贵才有些反应。 但是他转念一想,像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总不可能贪昧了一个死人的财物,且平日里崔嬷嬷没少往家里捎钱,想必已经包含何娘子口中的打赏了。 “那些钱财她早就让人捎回家给我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藏私房钱的习惯,有多少都会捎回家。”贾贵看了看天“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要启程赶路了,谢谢何娘子款待了。” 看着贾贵离开的背影,何凤芝心里窝火极了,她原本想着贾贵一介山野村夫必然是蛮横不讲理的,她只要挑唆几句就能让贾贵去找沈兰心闹上一番。 没曾想他居然让这么点银子就打发了,她刚才差点就脱口而出,崔嬷嬷身边还有几锭金子还有一串珍珠项链,那些都是她用来收买崔嬷嬷的。 但是她转念一想,她若是说的那么仔细,传到沈兰心口中,她与崔嬷嬷勾结的事就瞒不住了。 何凤芝在心里直呼蠢货,那些金子和珍珠又岂止三百两银子! 贾贵就这样走了,何凤芝心里又生出一计,她让嫦青传出消息,说贾贵走的时候是骂骂咧咧走的,嘴里还喊着要给他婆娘报仇。 府中人多嘴也杂,谣言很快便传开了,传到沈兰心耳朵里的时候便成了“主母体罚下人,导致崔嬷嬷惨死,崔嬷嬷的男人虽无力抵抗,但嚷嚷着要给崔嬷嬷报仇。” 沈兰心无论人家怎么传,这件事就算暂时平息了,她只担心江云冀的身体,他虽然退了烧,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江云冀的药是沈兰心亲手熬的,她怕有人在这个时候给江云冀下毒。 这个叉烧儿子虽然总是惹事,但他若是死了,侯府必然大乱,如今她在侯府根基不稳,到时候庶子们争夺世子之位,她怕是也招架不住。 喂江云冀喝完药,看着他睡着,沈兰心才离开。 深夜,江云冀又发梦魇了,他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梦里崔嬷嬷满脸是血的叫他的名字。 “云冀,云冀,阿母在下面好冷啊......” 江云冀蓦地惊醒,身上的亵衣已被汗水浸湿。 是做梦,只是做梦。 江云冀不断安慰着自己,他刚想起身点燃明烛,却看着窗边有个人影,他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那个人影满脸是血,分明就是他的阿母崔嬷嬷! 第一十三章 闹鬼 “你们听说了吗?昨夜鹿鸣院闹鬼了,崔嬷嬷的冤魂回来索命了,世子好不容易才转好,经这么一吓,病情又加重了。” “唉,不会连累我们吧?” “崔嬷嬷是夫人害死的,要索命也该去索夫人的命啊!她向来疼爱世子的,怎么会索世子的命?”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为疼爱世子,才要把世子带去阴间,再续母子情。” 几个婢仆聚在一起讨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府中不止来了张太医,连太医院的李太医也来了。看来世子真的是病入膏肓了。 “够了,主家的事岂容你们在背后嚼舌根?” 袭香一声呵斥,婢仆们再也不敢多嘴,四散而去。 世子病情加重,眼看着主母也跟着憔悴,袭香万分担忧,她只恨自己不能替主母分担一二。 她知道这件事都是因为那怀孕的女子而起,主母叮嘱过不让她与任何人接触,她只能替主母好好看着秦桑雨。 秦桑雨被软禁在暖香阁多日,门口有人把守,她是一步也不能离开,来去就只能见到那两个婢女。 这几日她内心惴惴不安,早知道是这样,她当初绝不会入局。 袭香端了一碗银耳羹来给秦桑雨,秦桑雨十分殷勤地拉住了袭香。 “好妹妹,我都快闷死了,求求你通融通融,让我去院子里透透气吹吹风吧。” 秦桑雨一边说一边拔下头上的金簪,塞给了袭香。 虽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平日里有几件银制首饰都已经很了不得了,纯金打造的首饰对这些婢女来说是奢侈之物。 这世上谁能不为钱财所动呢? 谁知袭香竟将金簪还给了秦桑雨。 “我只是侯府的婢女,这么名贵的首饰我受不起,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秦桑雨微微一愣,这婢女还挺有气节的。 “好妹妹,我只想出去透透风,求你行个方便,我不会乱跑的,不相信的话你跟我一起啊。” 这时银杏也推门进来了,一看到袭香银杏就苦着脸:“袭香姐,我看世子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 秦桑雨一听,手中用来贿赂袭香的金簪应声落地。 “世子怎么了?快告诉我世子怎么了?” 银杏眼眶泛红:“世子突发重病,今日前前后后来了五位太医替他诊治,夫人现在还在他房中陪着呢......” 江云冀若真死了,那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遗腹子,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再加上到时候死无对证,侯爷夫人就算不愿意承认她也无济于事了。 秦桑雨想笑,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假惺惺地掏出帕子擦拭着毫无泪水的脸颊。 “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与世子情深似海,求你们让我去见见世子吧。” 袭香一眼就看穿了她在假哭,厉声道:“姑娘不必心急,世子还没怎么样呢。如若姑娘真的对世子那么痴情,等世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借给姑娘一根麻绳的。” 好刁的一张嘴! 秦桑雨抬眸看着眼前的婢女,侯爷夫人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婢女都敢对她说这种话,她算是记下了,等她生下孩子,母凭子贵,她定要撕烂这婢女的嘴。 袭香拉着银杏走出暖香阁,银杏还在哭哭啼啼。 袭香质问她:“夫人交代过,世子的病情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你方才在秦桑雨面前说这些话干什么?” 银杏这才止住啼哭,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袭香,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世子,一时情急就忘了夫人的叮嘱......” “求袭香姐姐别告诉夫人,要不然我就该挨板子了。” 袭香的年纪比银杏大上几岁,在夫人身边伺候的时间也比银杏长,平日里袭香把银杏当做妹妹看待,银杏做事糊涂,袭香也总是会想尽办法替她遮掩。 可是关系到夫人和世子的事,袭香不得不多提醒她两句。 “往后说话注意着些,眼下多少人都希望世子咽气,就算世子真的不行了,你也不该到处张扬,否则让夫人知道了,可不是赏你一顿板子这么简单的事。” 银杏似乎被袭香的话吓唬住了,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袭香的目光却落在了银杏的手腕上,银杏手腕上戴着一串珍珠手链。 “哪来的珍珠手链?” 袭香知道,田小娘所生的云亭素来对银杏有意思,她好几次撞见银杏和云亭眉来眼去,田小娘的脾气她不是不知道,要是让田小娘知道,定会觉得是她不知廉耻勾引云亭。 银杏连忙捂住手腕,吞吞吐吐地说道:“前些日在庙会买的,假的,不值几个钱的。我看大家都有首饰,就我寒酸,所以就......” 袭香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摘下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素银手镯:“既然是假的就别戴了,让人家看见免得落人口舌,这镯子是一对的,是夫人赏赐给我的,我转送一个给你。” 袭香将那个素银手镯套在了银杏的手腕上,这也是袭香为数不多的首饰。 “袭香姐,你对我真好......”银杏动容地说道。 “没什么,往后伺候夫人多留心些,夫人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还有,以后你要尽量躲着云亭少爷,他是主子我们是奴婢,身份不匹配,万一让田小娘知道,指不定把你发卖了。” 袭香一连叮嘱了银杏好多话,看银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才肯放银杏离开。 袭香万万也想不到,她眼中迷糊不懂事的银杏,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么单纯懵懂。 她手上戴着的那串珍珠手链不是云亭送的,更不是在庙会买的赝品,而是何凤芝送给她的。 方才她在暖香阁中说的那番话,也是何凤芝教唆她故意说给秦桑雨听得,目的就是为了让秦桑雨稳住别慌张。 甚至江云冀看见的那个鬼影,也是何凤芝命嫦青假扮的。 现在,所有人都在盼着江云冀死。 第一十四章 入宫求药 鹿鸣院内,几位太医联合施针,总算暂时保住了江云冀的小命。 “世子魇症未愈,又受到了惊吓,心脉大乱,要想活命必须用一方猛药,只是这药方里有一味很重要的药材叫做九转莲珠草,乃世间奇珍,存于宫中御药房的宝库之中,想要获得此药,就得进宫求药。” 原主的姐姐是皇后,不过是一味奇珍药材,可这关系到江云冀的性命,她姐姐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沈兰心当即决定进宫求药。 沈兰心从原主留下的记忆里得知,她和沈滢心这个姐姐的关系并不算和睦。 两人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原主是个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性子,寡淡到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懒得过问。沈滢心却是极度地爱慕虚荣且分毫必争。 当年两人的父亲手握重兵,是朝中最举足轻重的武将,当时皇帝还是太子,为了拉拢沈父,提出迎娶沈家女为太子妃。 当时沈滢心已经有了婚约,沈父是许意小女儿沈兰心嫁给太子的,是沈滢心一哭二闹三上吊,非逼着沈父毁了婚约,让她嫁给太子做太子妃。 后来太子顺利登基,沈滢心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后,她既要帝王的宠爱,又要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惜,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的心从来都不单属于一个女人。 后宫三千佳丽,又有几朵花能长红百日? 坤宁宫内,沈滢心一脸疲态,头上还缠着抹额。昨日她的儿子宏基又被皇帝罚去太庙跪祖宗了。 男人要是不爱一个女人,连带着看她所生的孩子都不顺眼。 宫女来通报沈兰心前来求见的时候,她还有些纳闷,家里男人刚死,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去善后,怎么有闲工夫来她的坤宁宫走动? 原主在她这个姐姐面前总是一副刚正不阿死不低头的模样,所以姐妹两通常谁也不愿意理谁,沈兰心不是原主,所以她一见着沈滢心就开始抹眼泪。 “姐姐, 妹妹实在是走投无路,还请姐姐救救你侄儿的性命啊!” 沈滢心还是头一次见自己这个妹妹如此低三下四,皇后的架子也不摆了,让宫女把跪在地上抹眼泪的沈兰心搀扶起来。 “自家姐妹让人看见你这副模样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先别哭,好好说云冀怎么了?” 沈兰心由宫女搀扶着坐到一边,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憔悴,她说一半留一半,只说江云冀因为他父亲的死受了打击,突然疾病,需要九转莲珠草来救命。 沈滢心作为皇后,作主赐个药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云冀是我亲侄儿,我能见死不救吗?这是小事一件,回头我命人去御药房取来给你便是。” 沈兰心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这么顺利,沈滢心一口就答应了。 “如今你死了夫君,我在这后宫之中也不好过,我们姐妹之间要常走动,你还记得父亲去世前,叮嘱我们什么吗?” 沈滢心目光灼灼,对着沈兰心幽幽说道。 沈兰心缓缓开口,吐出四个字:“守望相助。” 沈父是病死的,他得的是心病,皇帝登基后对他这个岳父有所忌惮,一番操作削了他手中的兵权。 随他出生入死的那些个兄弟,大多也不得善终,不是被调去守边疆,就是被夺了官位强逼着告老归田。 沈家犹如一棵被掏空了的千年古树,轰然倒塌。 沈父临终前,就拉着她们姐妹的手,留下了这四个字。 沈兰心如今孤立无援,沈滢心再不得皇帝宠爱,毕竟也是正经八百的皇后,她抱紧皇后的大腿,总归是不会错的。 可是沈滢心突然间来这套姊妹情深的戏码,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沈兰心也不敢乱说怕,生怕被她看出来自己不是原装货。 “如今后宫的形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温如眉那个贱人蛊惑帝心,皇帝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宿在她寝宫里,前些日子太医替她把脉,她竟然有孕了!” 说到这里,沈滢心眼神变得怨毒起来。 “她的父兄如今深得皇帝信赖,她若是生下男胎,恐怕会动摇我儿宏基的地位。” 沈兰心越听越不对劲,小声问道:“姐姐的意思是?” “我在宫中,来来去去都有一堆宫女太监跟着,做什么都不方便,我想你在宫外替我弄些能让妇人滑胎的药,我绝不能让那贱人把孩子生下来!” 沈兰心身子一颤,这是她该听的吗? 谁不知道温贵妃如今是皇帝心头最得意的人,让温贵妃滑胎,要是让皇帝知道,她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姐姐,你这心思要不得啊。” 沈滢心一听,脸色便沉了几分:“看妹妹这意思是不打算帮我?” 沈兰心不想与这个姐姐把关系弄僵,惹得自己多一个劲敌。 “不是我不肯帮姐姐,姐姐你想啊,宫里人都知道姐姐素来与温贵妃不和,之前陛下还因为温贵妃责罚过姐姐,温贵妃若是突然滑胎,陛下会把矛头对向谁?” 沈滢心细细想了片刻,觉得沈兰心说的有道理。温如眉体弱多病,皇帝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她的清心殿去了,给她下药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宏基都已经成年了,陛下虽然对他诸多不满,但宏基在朝中口碑还是不错的,也早被陛下立为了太子,储君之位岂是那么容易更替的?姐姐且放宽心,不要自己吓自己。” 沈兰心不想让自己这双手沾染上无辜的鲜血,此番沈滢心能打消这个念头固然是最好,如果逼她,大不了她就挑明了拒绝。 “妹妹所言有理,也怪我太敏感了。”沈滢心叹了一口气,打消了邪恶的念头“宫里人向来只知道见风使舵,我在后宫的日子也实在是难过,妹妹得了空便多来宫中看看我,我们姐妹之间的情谊,万不可生疏啊。” 见沈滢心被自己说动,沈兰心这才松了一口气,沈滢心命人去取了九转莲珠草,沈兰心又陪着她说了会家常,见天色已晚才坐着轿撵出宫。 回去的路上沈兰心不免忧心忡忡,这次求药算是欠下沈滢心一个人情,还不知道以后沈滢心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呢。 后宫之事比侯府还要波谲云诡,她真的不想卷入这泥潭旋涡里。 第一十五章 我要你们都好好地 沈兰心一拿到九转莲珠草,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侯府。 这药关系到江云冀的性命,沈兰心命人把炉子都抬到了江云冀的院子里,亲眼盯着下人熬药。 眼看着自己的弟弟病得如此严重,江云锦也不敢怠慢,跟着沈兰心一起在江云冀身边照顾他。 “今日算是欠下你姨母的人情了,往后总是要还她的。” 沈滢心今天对她说的话,让她心有余悸。就算沈滢心现在打消了毒害温贵妃孩子的念头,保不齐哪天又有了别的想法。 但是这些话她没有当着江云锦的面说,人多嘴杂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姨母不会那么小气吧?不过是一株草药而已,对她来说又没有作用。况且她与母亲是情同手足的亲姐妹,不至于连这么一点事都要向母亲讨便宜。” 江云锦到底还是稚嫩,不谙人情世故。 沈兰心连着操劳了几日,根本就没法好好安睡,眼底都有些泛青了,江云锦见她面容憔悴,便让她去休息。 “母亲去睡会吧,这里我来看着便好。” 沈兰心一口回绝:“无妨,这药来之不易,且只有这么一株,我要亲眼看着云冀喝下去才能放心。” 这些天,母亲的一举一动江云锦都看在眼里,那天她责罚崔嬷嬷,手段虽然狠厉,但是却是为了江云冀。 眼下又为了治好江云冀的病,衣不解带。 说真的,江云锦虽然贵为侯府嫡女,但是她一直十分羡慕自己的那几个庶弟庶妹。 她们的出身虽不如她,可家里的几位小娘对自己的子女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反观她与弟弟云冀,从小到大就被母亲逼着学会独立。 江云冀还有崔嬷嬷这个奶娘关心他照顾他,她却只有自己。 她一直认为母亲不爱她们姐弟两人,所以她明知道何小娘分走了父亲所有的宠爱并且与母亲不睦,她也与何小娘走得近,其中有故意惹母亲生气的意味。 可是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和弟弟两人越发上心起来了。 想到这些,江云锦忍不住对沈兰心说了一句:“母亲,你辛苦了。” 沈兰心愣了愣,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傻孩子,只要你和云冀都好好的,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沈兰心说的是那么自然,真情流露。她从来没有做过母亲,更不知道做母亲的感受,这句话仿佛是原主借着她的口对江云锦说的肺腑之言。 这样煽情的场面,让沈兰心有些尴尬。 她轻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这几日可有再见那郑景轩?” 提起郑景轩,江云锦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有好几日没与我联系了,我也不想找他,随他去吧。” 那天裴少卿去抱月楼找江云冀的时候,撞见了郑景轩正在寻欢作乐。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兰心,但是沈兰心忙着处理江云冀的事暂时没有功夫管江云锦。 看江云锦这副模样,怕是对郑景轩还没有死心。 其实裴少卿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如果江云锦真的心有它属,裴少卿也愿意成全她,沈兰心大可以由着她和郑景轩在一起。 可沈兰心知道那郑景轩绝非良人,如果江云锦执意要嫁给郑景轩,将来也会是一个悲剧。 所以沈兰心想着,等江云冀好一些,她要亲自带着江云锦让她看清楚郑锦轩的真面目。 至于她和裴少卿能不能和好如初,那就要看她们的缘分了。 沈兰心点点头:“你这么想是对的,你是我们侯府的千金小姐,矜贵持重一些才不会被人笑话。” 两人正说这话,张太医告诉沈兰心药熬好了,可以喂江云冀喝下了。 沈兰心和江云锦走入屋内,沈兰心亲口将药喂进了江云冀口中。 说来也真是奇怪,江云冀原本已经唇色发紫,半碗药灌下去,唇色便渐渐恢复正常了。 张太医再施银针,不出半炷香的功夫,江云冀便悠悠转醒了。 江云冀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母亲,儿子到鬼门关走了一遭......阎王爷说我命不该绝,要我回来好好孝顺母亲。” 江云冀没有说谎,他昏迷的时候真的好想走到了鬼门关见到了阎王爷,阎王爷说他的母亲为了救他们姐弟两的命甘愿牺牲自己,还说他阳寿未尽,要他好好回到阳间之后好好孝顺他的母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江云冀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他醒来的时候还能清晰记得梦中的场景。 一碗药喝完,江云冀脸色终于不似之前那样苍白。 看见江云冀脸上终于又有了生气,沈兰心不知怎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好好好,当务之急便是好好调理身子,其余的都不要去想,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母亲为你撑着。” 张太医叮嘱沈兰心:“世子养病期间万不可再受惊吓,需好好调理半月,便可下床走动。” 沈兰心点头,这世上哪有鬼怪,沈兰心知道上次江云冀说夜里看见崔嬷嬷的鬼影,定是有人故意来吓他。 她下令让人严加看守鹿鸣院,连只蚊子都不可以飞进来。 沈兰心还请来了慈云寺的得道高僧在他房里点起了七星长明灯。 七星长明灯可以震慑恶鬼,也可以宽慰人心。 安排好一切,沈兰心这才放下心来想要回房间补上一觉。 和江云锦一起走到院子里的荷塘附近,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喊:“不好了,云峥少爷落水了,救命啊!” 第一十六章 祖宗家法 听见有人落水,沈兰心和江云锦赶忙加快了脚步朝着荷塘边走去。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云峥已经被家仆捞上来了,他不谙水性,呛了好几口水,被人捞上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咳嗽。 云峥浑身湿漉漉的,已经是十月的天气,浑身湿透极容易感染风寒。 沈兰心命人把云峥扶回房中,又让人煮了姜茶给他喝。 “是谁推你下水的?”沈兰心问道。 云峥手捧着姜茶小口抿着,似乎惊魂未定。 江云锦劝他:“云峥,母亲问你你就老实说,她会为你做主的。” 江云锦虽然是嫡姐,但是她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嫡女的身份欺辱这些弟妹,相反的还经常分享自己的东西给这些弟弟妹妹们,所以云峥对于江云锦这个姐姐有几分好感,向来也尊重她。 “姐姐别问了,云峥不想把事情闹大。” 云峥叹了口气,他和妹妹云霜从小就听从姚秀蓉的教导,不与哥哥姐姐们起冲突,要是有人欺负他们,也是能躲就躲,绝不逞口舌之快。 在侯府之中他只想做个透明的存在,等嫡子云冀继承了爵位之后,能分给他们四房一些庄园田地,他便能带着姚秀蓉和云霜离开侯府。 “不说就能相安无事了吗?你是侯爷的儿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你的,你只管告诉我是谁推你的,我自会去处理。” 沈兰心不断鼓励云峥说出来,云峥这才缓缓开口说出实情:“是云亭推我的,前几日周先生给我们留了作业,让我们以‘天下大公’为题写一篇文章,云亭让我替他代笔。” “我怕周先生责罚便没有答应,今日周先生夸我的文章写得好,给奖励了我一支狼毫笔,方才在荷塘边,云亭要我把笔给他,我不愿意,他便上手抢夺,还把我推进了荷塘里,幸好有人路过......” 沈兰心听后火冒三丈,为了一支笔就敢推人下水,今天若是没有人路过荷塘,云峥怕是要溺死在那荷塘里。 自家兄弟都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她怎么能坐视不管。 就在这个时候,姚秀蓉听说云峥落水,也匆匆赶来了。 “云峥,云峥你没事吧?” 姚秀蓉仔细检查了云峥,确定云峥没有大碍,这才抱着云峥痛哭起来。 “都怪娘不好,是娘无能。” 记忆里,姚秀蓉在侯府虽然低调,但好歹也是出身武家的女儿,听说她自幼跟着父亲学武,性子怎会这般软弱? “哭有什么用?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只会一味躲避,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来人,去通知三房田小娘让她带着她的逆子到祠堂,再去通知族中长辈,我要实行祖宗家法!” 沈兰心还未惩罚过家中妾室和其子女,唯一打罚过的就只有她自己的儿子江云冀。 这事要是没让她知道那还好说,既然让她知道了,她便不可能再装聋作哑。 江云亭不过十四岁就敢如此胆大妄为,这不妥妥的就是坏种吗? 将来走上社会了,也是个为害一方的毒瘤。 能管教纠正是最好的,要是不服管教,活活打死也是情有可原。 家仆来传话的时候,田赛娥已经知道了江云亭的所作所为,江云亭知道自己闯了祸被吓得瑟瑟发抖。 “娘,我不要去祠堂,我不要去祠堂啊!” 田赛娥拉着江云亭的手:“儿子别怕,有娘在,娘不会让人冤枉了你的!” 田赛娥知道火烧到屁股,跑是跑不了的,那沈兰心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她儿子给打死吧? 族中长辈接到通知也陆陆续续进了府,侯府祠堂内,沈兰心点燃一炷清香叩拜了祖先。 二房三房和四房全都到齐了。 “夫人,什么事这样兴师动众啊?”何凤芝明知故问。 沈兰心只是瞥了她一眼:“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若愿意留下旁听就别多嘴,否则就请自便。” 何凤芝识趣地闭上了嘴,退到一边静观其变。 一众白发白须的长辈已经在一旁坐好,大家族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一般要请族中长辈出面,必然是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 江云亭吓得两条腿都在打颤,田赛娥站在他身边,一直用目光与沈兰心对峙。 “今日,我江沈氏以祖宗之名请各位长辈过府,便是要各位长辈做个见证,免得今后有人说我不分青红皂白责罚侯爷的子嗣。”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出声,沈兰心说的很明白,请他们过来是让他们做个见证。 沈兰心走到江云亭面前,大声呵斥道:“逆子,还不跪下!” 江云亭本就害怕,两腿一软当场就要跪下,田赛娥却拉住了他。 “我家云亭犯了什么错,夫人要用这样的阵仗来招呼他?” 沈兰心冷笑:“你这个娘倒是当的称职,自己儿子做了什么好事你竟全然不知。” 田赛娥还试图狡辩:“不过是两个孩子之间稀松平常的打闹,夫人何必上纲上线,大动干戈呢?” “打闹?推人下水,险些闹出人命这叫打闹?还好是有人经过救了云亭峥,若是没人经过呢?侯府就得替云峥办丧事了。” “而且据我了解,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了,你作为他的娘,难辞其咎。今日我便要请出祖宗家法,好好惩罚江云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 家法也分好几个等级,之前沈兰心用竹条责打江云冀,那只是侯府最初级的家法,到了祠堂就不是请竹条那么简单的事了。 按照规矩,待族中各人给祖先上过香后,便要以供炉上的香火在受刑者身上留下烙疤。 这个疤痕将会一辈子留在受刑者身上,成为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 沈兰心拔下香炉上点燃的香,朝着江云亭走去。她势必要好好整顿家里的歪风邪气。 “慢着。”田赛娥挡在江云亭面前“如果说我的云亭有错,那你的云冀又何尝不是大错特错!” 第一十七章 姚秀蓉的秘密 “云冀令青1楼女子怀孕,那女子现在还被你软禁在暖香阁呢,我可有虚言?” 族里的长辈们也是互相张望,一头雾水。 沈兰心早就料到,田赛娥会把江云冀的事当着众人的面扯出来说。 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本来她是不想把江云冀无法生育的事当着族中长辈的面说的。 但是转念一想,反正之前她让裴少卿去传谣,这件事迟早人尽皆知。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让张太医当着族中长辈的面,把江云冀的病情公之于众。 “云冀身体有恙,暂时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那女子摆明了是坑害云冀,至于是谁指使她的,我还在调查,等我查出结果定然会给各位长辈一个说法。” 沈兰心边说目光边从何凤芝和田赛娥脸上扫过。 沈兰心都这么说了,各位长辈也不可能揪着一个孩子的隐疾非要掰扯明白。 “云冀的事情比较复杂,容后再议,先处理今天的正事吧。” “对,先把云亭的事解决明白。” 人群之中总有几个说话中听的。 江云亭早已吓得脸色发白,他一脸恳求地看着沈兰心,期望沈兰心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侯爷在时尝叮嘱你们手足和睦,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云峥,这一次更是为了一支狼毫笔将他推下水致使他差点淹死,你对待手足如此冷酷,为列祖列宗所不容,我现在代表祖宗对你实行家法,你服还是不服?” 江云亭颤颤巍巍地说道:“云亭知道错了,恳请祖宗原谅,恳请母亲原谅啊......” 沈兰心命人把江云亭摁住,田赛娥还要阻挠,也被人摁住了身子。 江云亭被褪去衣袍,露出雪白的身子,他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样,沈兰心把一束烧得通红的香火贴在了江云亭的胸口。 只听一声响彻心扉的惨叫传来,江云亭胸口冒气阵阵白眼,一股肉类烤熟了的味道钻入沈兰心的鼻孔。 直到江云亭疼的昏死过去,沈兰心才命人放开他。 田赛娥扑到他身边,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眼愤恨地看向沈兰心。 这个仇,她记下了。田赛娥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儿子受过的苦百倍十倍地还给沈兰心。 “从今往后,谁还敢在后宅作威作福,江云亭就是最好的例子。” 沈兰心的这句话不但是说给诸多庶子庶女听的,更是说给何凤芝和田赛娥听的。 “今天,当着各位族中长辈的面,我再宣布一件事,云峥这孩子聪慧,学习也十分刻苦用功,我江家后辈人才凋零,已有几十年没有能考取功名的了,我决定把云峥送去题庐书院读书,将来也好光耀我江家门楣。” 族中长辈对云峥这孩子也是持赞许的态度,还夸姚秀蓉把孩子教育的好,是个好母亲。 相比之下,何凤芝和田赛娥就黯然失色。 题庐书院不是谁都能进的,需要有人引荐,沈家虽然落魄了,但沈父在朝中交友甚广,当今的翰林院首也是沈父的至交好友,沈兰心请他写一封举荐信不是什么难事。 何凤芝恨得牙痒痒,虽然侯爷在时她是专房之宠,侯爷还把侯府大半的家底都偷偷转到了她的名下。 可是她的娘家和沈兰心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的哥哥何文荣原本是个生意人,有一年大元境内发生水患,国库空虚,何文荣趁机捐了个官当。 这种靠花钱买来的官,在朝中是最受鄙夷的,可以说比那房里的尿桶还惹人嫌。 随着这几年何凤芝利用侯爷的关系替他上下打点,何文荣是升官了,可依旧不招人待见。 何凤芝又何尝不想送自己的儿子江云州去题庐书院这样的顶级学府?可偏偏她的儿子不争气,她自己也没能耐。 这一次,倒是便宜了江云峥了。 吃过晚饭,姚秀蓉来找沈兰心,沈兰心早就预料到她会来找自己。 “夫人。”姚秀蓉唤了一句,紧接着便跪在了沈兰心面前“感谢夫人为云峥做主,之前是我太胆小,总想着明哲保身。我想明白了,只有让自己浑身长满刺,人家才不敢轻易靠近,往后我定然与夫人同气连枝。” 沈兰心将她扶起来,柔声道:“你能想明白这些固然是好事,我无害人之心,也不过是想图个安宁,可偏偏有人不想让我如意,我们这个家就像一棵树,这棵树现在被蛀虫不断啃食,我们只有把这些蛀虫消灭掉,才能保住这棵树。” “否则,树被蛀空了,树倒了,我们也失去了庇护。” 沈兰心说的,姚秀蓉岂会不懂?她平日里虽然不多言语,但是这家中形势她一向看得清楚。 “其实有一件事,我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姚秀蓉突然开口说道,眼底透着不安和惶恐。 沈兰心察觉到姚秀蓉口中的事不一般,赶忙追问:“什么事?” 姚秀蓉的眉头久久不能舒展:“我怀疑侯爷不是得病,而是被人下毒。” 沈兰心瞪大了眼睛,下毒?她那便宜老公不是病死的吗? “怎么会?张太医来替他诊治过,要是下毒,张太医定然会有所察觉的呀。” 姚秀蓉摇摇头:“不是所有毒都能察觉的,有些毒人服下以后症状就像生病一样,会胸闷会咳嗽会虚弱无力,但是唇色和脸色甚至脉象都没有中毒的迹象,这些毒不是药,而是一种虫。又被成为蛊。” 沈兰心当然听过‘蛊’这种东西,只是侯爷为什么会中蛊呢?姚秀蓉又怎么知道的呢? 沈兰心示意姚秀蓉继续说下去。 “我年幼时随父亲四处征战,曾去过南疆一带,亲眼见过蛊师以蛊害人,给蛊毒死的人身上都会留下蛊印,是一些细小的虫噬伤口,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 “侯爷去世,我和两位姐姐替他擦洗身子,我在侯爷的胳膊上发现了虫噬伤口,但我人微言轻,侯爷又已经身亡,我不敢声张。” 第一十八章 骇人听闻 看沈兰心一脸吃惊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姚秀蓉又继续说道。 “单凭一些伤口,确实很难确认侯爷是身中蛊毒,当时我虽然害怕,但是我也想弄清侯爷的死因,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别人。” “我趁着她们不在,按照记忆中的验证办法,找了一块带血的生肉敷在侯爷手臂处的伤口上,果然,引出了一条血红色的大肉虫。” 说到这里,姚秀蓉面露惊恐,连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 “这件事我没有头绪,一直藏在心底,原本我想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可是我一想到侯爷是被人害死的,我就寝食难安......” 姚秀蓉看了沈兰心一眼,又说道:“不瞒你说,我原来怀疑过夫人,因为夫人与侯爷不睦已久,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会是夫人,这十几年来夫人也不曾争过什么,况且云冀嫡子的身份不可动摇,夫人实在是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事。” “而且据我所知,蛊毒是需要持续放蛊直到中蛊者彻底死亡的,在这期间几乎都是我们三个人轮流照顾侯爷,夫人根本没有机会持续给侯爷下蛊。当然也不可能是我,那么谋害侯爷的人,很可能就是何姨娘或者田姨娘中的其中一个。” 信息量实在太大,沈兰心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所有人都认为侯爷是病死的,可现在姚秀蓉却告诉她,侯爷是中蛊身亡的。 姚秀蓉没有理由欺骗她,因为这件事如果想要验证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开棺验尸便可以了。 她那便宜老公为什么会中蛊呢?到底是谁要害他? 书里关于原主的死也是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么原主真的是自杀的吗? 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沈兰心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所笼罩。 说实话,听姚秀蓉说了这些话后,沈兰心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何凤芝,因为在她心里何凤芝是侯府之中最有头脑且最心肠歹毒的。 可是何凤芝为什么要谋害侯爷呢?侯爷是她的天啊,她所有的一切荣光都是侯爷给她的。 就算要杀,何凤芝也该先杀了她这个主母,她一死,以侯爷对她的宠爱,肯定分分钟就给她扶正了。 内宅的女人,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一个“宠”字和一个“权”字吗? 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愚蠢到把能赐予她这两样东西的人给杀了呢? 匪夷所思,实在是匪夷所思。 沈兰心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侯爷死前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 似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就昏迷不醒了,请了好多大夫来瞧了,使了好多法子都没用。 反正他就是一直昏迷着,直到病死,一句话都没留下。 所有人只当这场病来势汹汹,要了侯爷的命,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一切有什么不正常。 昏迷,意识不清......沈兰心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难道侯爷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所以给他下蛊的人就是要他闭上嘴然后悄无声息的死去? 想到这里,沈兰心已经感觉头皮发麻了。 “秀蓉,事关重大,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沈兰心再一次叮嘱,“不管是谁谋害侯爷,能弄到蛊毒这种东西的人,我们都不能小觑了对方。” 姚秀蓉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的软肋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她怕就怕云峥和云霜两人会被这个家里的恶人所害。 现在她和沈兰心结统一战线,就是要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搏一把。 “对了夫人,暖香阁那位,你打算怎么处置?” 沈兰心当初还顾及着江云冀的名声,所以暂时没有想到处理秦桑雨最好的方法。 如今形式不同了,族中长老都知道了这件事,连江云冀亏了身子无法生育子嗣的事也都人尽皆知了。 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压根就不是江云冀的,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如果夫人怕脏了手,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姚秀蓉咬了咬牙,她知道想要让沈兰心信任她,她必须要给沈兰心一份投名状。 沈兰心摆了摆手:“不必,我还要用她来测人心。” “用她来测人心?”姚秀蓉不明白沈兰心这话的意思。 沈兰心没有回答,只是让姚秀蓉先回去,若有事会再找她来商议。 既然沈兰心不愿意多说,姚秀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看见江云霜手持一对鸳鸯柳叶刀耍的虎虎生风。 “云霜!”姚秀蓉低声呵斥“你是不是把我同你说的话当做耳旁风?” 姚秀蓉警觉地四处张望,然后将院门关的严严实实。 “哎呀,娘,太久不练我的刀都快生锈了。” 江云霜小声嘟囔着,将手中闪着寒芒的兵器塞回刀鞘。 姚秀蓉是江云霜的启蒙老师,她教江云霜习武本意是想让她强身健体,没想到江云霜却展现了超高的武学天赋。 后来,姚秀蓉借着去清凉台为侯府祈福的名义,悄悄带着江云霜上山拜师学艺。 江云霜在山上苦练三年,一双鸳鸯柳叶刀尽得师傅真传。 可是,就算她已经习得一身本事,母亲依旧日日叮嘱她收敛锋芒,要她忍气吞声。 江云澜和江云宓两人经常欺负她,她明明能轻易掰断她两的手指,却还要装傻充愣任由她们欺负。 江云霜不明白她娘到底在担心什么,“娘,你别怕,我现在有能力保护我自己也有能力保护你。” 姚秀蓉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云霜,有时候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难题,我们需要动脑筋。” 江云霜却挥了挥拳头:“武力不能解决难题,但是能解决制造难题的人。” 姚秀蓉叹了一口气:“你三姨娘为人向来心胸狭隘,这次夫人为云峥出头,让她既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她定然怀恨在心,往后你在暗处可要多多留意,好好保护夫人。” 姚秀蓉有预感,田赛娥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一十九章 辨忠奸 沈兰心喊来袭香和银杏,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往桌上一摆。 两人都没明白沈兰心的意图,只是屏气凝神等着沈兰心的差遣。 沈兰心抬了抬眸,缓缓开口:“如今大家都知道世子身体有疾了,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留下的必要了,这瓶子里装的是我从张太医那里要来的滑胎药,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们谁去替我办了,我重重有赏。” 银杏咬着嘴唇,攥紧了衣角,一脸为难的模样。 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若不是心肠狠毒之人,谁又能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害人性命呢? 袭香犹豫片刻,向前一步,道:“奴婢愿意替主母分忧。” 沈兰心听完,淡淡道:“你不觉得我很残忍吗?” 袭香眸色1微深:“主母这么做自然有您的道理,袭香的命是主母救回来的,理当为主母分忧解难。其余的不是袭香该想的,更不是袭香该问的。” 说完,袭香拿起桌上的瓷瓶,塞进了袖口。 沈兰心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袭香伏了伏身子,转身离开。 “主母,厨房里还炖着莲子羹,我去瞧瞧火候。” 说完,银杏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暖香阁内,一张卷叠起来的纸从窗户外飞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秦桑雨弯腰拾起,打开一看,脸色骤变。 纸条上赫然写着“食物中有滑胎药,勿食。” 没过一会,袭香就推门进来了,她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神色凝重。 秦桑雨立刻藏起给她通风报信的小纸条,然后一脸防备地看着袭香。 袭香定了定心神,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我看姑娘这几日茶饭不香,特地煮了粥备了清爽脆口的小菜。” 袭香说罢,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秦桑雨努力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强装镇定道:“不用了,我不饿,我不想吃。” 袭香不管秦桑雨说了什么,直接把筷子塞到她手中。 “姑娘现在怀着身孕,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多少吃一些吧。” 袭香从没做过害人性命的事,她内心也是如擂鼓一般地慌乱,可是她一想到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成为沈兰心的烦恼,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 “我说了我不吃啊!” 秦桑雨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她想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袭香眸色骤冷,伸手捏住了秦桑雨的下颚。 袭香看着柔弱,可力气却比一般女子要大许多,秦桑雨几番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挣脱。 “对不住了,姑娘。” 袭香把心一横,端起那碗下了药的白粥就往秦桑雨嘴里灌。 秦桑雨瞪大惊恐的双眼,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袭香给秦桑雨强行灌下去大半碗白粥,她松开手的瞬间,秦桑雨发了疯似的用手指扣自己的嗓子眼,试图把刚才被强行灌入的白粥吐出来。 看着秦桑雨跪在地上干呕不止的狼狈模样,袭香于心不忍地别过脸去。 “咯吱——” 门被推开,沈兰心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裴少卿和银杏,只不过银杏的一双手被一条麻绳捆住了,脸上布满了泪痕。 “银杏,你这是......” 袭香一时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沈兰心缓缓开口说道:“起来吧,粥里没有滑胎药,那只是芡实粉而已。” 袭香更诧异了,主母不是让她来打掉秦桑雨肚子里的孩子吗?为什么滑胎药会变成芡实粉? “袭香姐,救救我......” 银杏突然躲到袭香身后,泪涕横流地求她救救自己。 沈兰心眼色冷厉:“我最恨吃里扒外的人,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说。” 银杏被沈兰心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直直跪在了地上。 “奴婢...奴婢替三少爷和秦姑娘通风报信,奴婢一时糊涂,求主母饶恕奴婢。” 看得出来银杏是真的害怕,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眼泪也像断了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个不停。 袭香扶着额头,眼眸停滞,一时间没了语言。 “主母待我们这般好,你怎敢背弃主母?从此往后,我袭香与你不再是好姐妹了。” 见袭香不替自己求情,银杏身子一软,脸色惨白。 银杏签的是死契,主母容不下她别的院里当然也不可能接收她,等待她的结局只有被发卖出府。 沈兰心没有再看她,缓步从她身边绕过,走到桌子旁边坐下。 秦桑雨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她看着眼前的贵妇人,眼中有怨恨,但更多的是畏惧。 “夫人,您到底想怎么样?”秦桑雨开口问道。 沈兰心嗤笑一声,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 “当然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以为你还有能与我谈判的筹码么?” 沈兰心的目光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秦桑雨的小腹上。 “你处心积虑地想要让云冀当你腹中骨肉的爹,不就是图个名利吗?云冀你是不用想了,这孩子是谁的,就让谁承担吧,我会替你做主。” 秦桑雨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不可置信地问道:“夫人......此话当真?” 按照常理,眼前的妇人应该秘密处决了她才对,毕竟她挖了一个大坑给她儿子跳。 可她居然没打算要她的小命,还打算替她做主? 她没听错吧? “当然,不过我要你当众告诉所有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江云州的,他想坑我儿子,总得付出点代价,你说对不对?” 没高兴一会,秦桑雨脸色便皱起了眉头。 虽然她怀的是江云州的孩子,但她对江云州说不上爱,说白了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让她当着众人的面指认孩子是江云州的,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吗? 江云州的狠厉,她可是见识过的。 沈兰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从袖口掏出秦桑雨的籍契,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那妈妈狮子大开口,替你赎身可是花了我五千两银子呢,你说你长得那么好看,我要是把你卖到低等技寨去,男人只要花上一点碎银子便可以跟你睡上一觉,你说那些挑大粪的、干苦力的,会不会挤破头?” 沈兰心可不是威胁她,她是当真做得出来这种事,她不是慈悲圣母,对付卑劣之人她只会用卑劣的手段还击。 果然,秦雨墨听后只得脸色惨白的点头答应。 沈兰心让裴少卿先把银杏关进柴房,只等明天当众指认了江云州,便把她发卖出去。 银杏哭哭啼啼,沈兰心觉得心烦,直接找了块布团堵住了她的嘴。 第二十章 两条人命 沈兰心一大早就命人去请了各位族中长辈入府。 老头们都纳闷,不是刚惩治了江云亭吗?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江远山刚死,侯府风波不断,到底是真有那么多棘手的事,还是沈兰心这个主母借题发挥呢? 江氏祠堂里,老头们再一次齐聚一堂。 就连还在养伤的江云亭都被竹撵抬过来了。 何凤芝和江云州一脸淡定,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们就是今天这场审判的主角。 倒是一脸怨气的田赛娥先开口:“大姐,您今天又是唱的哪出啊?一点小事就请长辈们过府,未免也太劳师动众了吧?” 沈兰心根本没拿正眼瞧她,只是转身对老头们行了个伏身礼,一脸严肃道:“这次请长辈们过来,是为了正我们江家的家风,因为我已经弄清楚谁才是搞大那个技子肚子的罪魁祸首了。” 老头们互相张望,皆是一脸疑惑。 “此人不但藐视我们江家祖训,还处心积虑串通那技子想要嫁祸给云冀,简直是其心可诛。” “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沈兰心的目光缓缓移向江云州:“不如让云州向各位长辈说说,他为何能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 “夫人,请您不要血口喷人。”何凤芝向前一步,与沈兰心对峙“我家云州向来循规蹈矩,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他,是何用意?” 沈兰心只闻见何凤芝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味道直冲脑门,让沈兰心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与她保持距离。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她居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地睁着眼说瞎话, 沈兰心倒是有些佩服何凤芝的心理素质。 “何姨娘既然嘴硬,那我便请秦姑娘来同各位说说,云州是如何唆使她。” 说罢,沈兰心击掌两下,秦桑雨由袭香扶着从后堂走到了众人面前。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似乎昨晚彻夜难眠。 人都到了跟前了,江云州和何凤芝母子还是一脸不惧的样子。 沈兰心还在想,这两人如此淡定,难不成两人留有后手? 她刚这样想完,秦桑雨突然面色痛苦地捂住胸口,弓起后背,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 沈兰心大惊,急忙上前查看情况,只见秦桑雨口中不断吐出浓稠的黑血,两个眼珠子几乎挤出眼眶,原本美丽的面庞变得极度扭曲。 秦桑雨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着身体,没过一会就没了动静。 所有人都被秦桑雨骇人的死状吓到了,尤其是那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夫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何凤芝率先发难,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沈兰心。 在此之前,人是沈兰心看押着的,现在秦桑雨当着众人的面暴毙而亡,大家自然会怀疑沈兰心。 “我对她做了什么?我刚要让她出来和你们对质,她便死了,我还想问问你呢。” 沈兰心话音刚落,就有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祠堂,因为太过心急,她还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 “主母,不好了,银杏出事了。” 沈兰心又是一惊,赶忙让婢女好好把话说清楚。 婢女咽了口唾沫,满眼惊惧地说道:“奴婢刚才去柴房给银杏送水,发现柴房的门锁被人撬了,我推门进去一看,满地都是血,银杏已经没气了。” 柴房位置偏僻,沈兰心又命人在门口加了把锁,她原想着等处理完江云州和秦桑雨,就把银杏发卖出去。 未曾想,秦桑雨和银杏都死了。 秦桑雨的死状看着像是中毒,银杏则是被人杀死的。沈兰心可以肯定两人的死与何凤芝脱不开关系。 虽然不知道何凤芝耍了什么手段给秦桑雨下了毒,但是她有本事让人悄无声息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银杏给杀了。 她的院子里怕是不止银杏这一个奸细,都怪她太大意了,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夫人,你口中的人证死了,死无对证,你可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了我们云州。” 两人一死,局面就逆转了,看见何凤芝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沈兰心憋屈的很。 “府中一连死了两个人,夫人有的头疼咯。” 田赛娥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道。 何凤芝笃定沈兰心不会把这些不光彩的事闹大,在座都是江氏德高望重的长辈,肯定也是顾及着江家的名誉不会对外泄露分毫的。 她想,秦桑雨一死,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沈兰心竟然命人去报官。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论辈分是江远山三叔,开口劝道:“兰心,我看将两人拖去乱葬岗埋了算了,惊动了官府,怕是又要节外生枝,远山刚过身,就不要折腾了。” 可沈兰心执意要报官:“三叔,这可是两条人命!她们不明不白地死在我侯府,我若是不报官草草把她们埋了,倒显得我心里有鬼。” 沈兰心没有任何想致两人于死地的意思,作为一个穿越到古代的现代人,她对生命还保持着最起码的敬畏。 下人又如何,技女又如何?那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把人命视作草芥的人,才真的该死。 在沈兰心的坚持下,京都府尹派了官差过来,为首的捕头姓刘,名叫刘长英,因为办案能力强再加上为人铁面无私,被称作“铁血神捕”。 刘长英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又仔细查看了暖香阁和柴房,暖香阁内倒是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柴房的场景比较骇人,银杏身中数刀,出血量很大,地上全是血迹,最致命的一刀扎在了她的心脏上,凶器匕首没有被拔出,而是留在了银杏的尸体上。 照刘长英的推断,杀害银杏的凶手应该是第一次杀人,祂不知道如何能一刀让人毙命,随意祂胡乱捅了银杏好几刀,最后连凶器都忘了带走。 刘长英让人把尸体抬去义庄验尸。按照大元国的律法,她们这些皇亲国戚就算真的犯了杀人罪也是不用被押去衙门审问的。 “夫人,一旦有眉目我们会立刻通知您的,这段时间还请府上诸位不要离开京城。” 第二十一章 盘根错节 送走了官差,族中长辈们也要离开了。 方才那个发须斑白的老头把沈兰心叫到了一旁。 这个老头叫江学儒,是江远山的三叔。 江学儒语重心长地对沈兰心说道:“兰心啊,现在侯府是你当家了,我本来也不该多说的,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应该把我们江家的声誉放在第一位,现在不过是死了个技女和丫鬟,闹到官府去,让外人看笑话。” 沈兰心皱眉:“所以说,您觉得家里出了一个栽桩嫁祸甚至残害性命的害群之马,是件小事?” 江学儒捋了捋胡须:“就算你把他揪出来又怎么样呢?难不成真要让他偿命不成?如果远山还活着,定然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子嗣受到这种灾祸。” 按照记忆来看,江学儒的几个子嗣都没有官身。 是何凤芝作主,将侯府名下的两间旺铺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他们家,一家人靠着经营一间酒楼维持生计。 说得好像全是为了江家的声誉着想,实际上不过是受利益驱使的等价交换罢了。 江学儒又拿出一副长辈的派头:“要是远山还活着,肯定会听我的。” 沈兰心在心底冷笑,呵,只可惜他死了。 再说下去也是浪费唾沫,沈兰心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好了三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年纪大了,往后府中这些杂事我就不叨扰您了。我自会做主安排的。您请回吧,我就不留您用饭了。” 沈兰心虽然面带微笑,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江学儒只好满脸尴尬地离开。 沈兰心一转身,看见袭香眼尾泛红。 沈兰心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和银杏情同姐妹,她虽做错事,但罪不至死,我相信刘捕头一定会找出真凶,还银杏一个公道的。” 袭香讷讷地点了点头,袭香毕竟还小,一时半会很难从这种阴影中走出来。 摸不清院子里人的底细,总是让人欠着鼻子走可不行。 沈兰心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不把府里的婢仆全换了?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沈兰心否定掉了。 先不说侯府之内婢仆数量之多,很多人签的都是死契。 如今世道不好,要是把婢仆全部发卖掉,那些有些姿色的女子怕是都会被卖进花楼里。 她们都是良家女子,不是从小就被洗脑培养的“瘦马”,古代女子最看重自己的清白,若是被卖去花楼,她们多半会为了保住清白而自我了断,这对她们太过于残忍。 而且侯府的婢仆们各司其职,贸然把她们都换了,恐怕一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 到时候整个侯府必然会乱套,有心之人肯定会借题发挥。 这个侯府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窝,不过无所谓,她会出手。 现在沈兰心笃定人是何凤芝害死的,但是有一件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何凤芝有这种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害了侯爷,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毒死秦桑雨并且还不露出破绽。 那么她为什么不弄死江云冀呢? 毕竟只要江云冀一死,她的儿子江云州就是名正言顺的顺位继承者,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搞出一个秦桑雨想要毁了江云冀的名声呢? 沈兰心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感觉头疼,她决定先去看看江云冀。 思虑片刻,沈兰心还是决定先不把秦桑雨的死告诉江云冀,他的病还未痊愈,说了恐怕只会让他惊惧加重。 江云冀刚吃了药,经过张太医的悉心诊治,他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沈兰心用叮嘱地语气对江云冀说道:“云冀,往后可得学会修身养性,切莫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她原以为江云冀会嫌她啰嗦,没想到江云冀竟然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想到,我这身子如此不堪,待我病痊愈了,我一定要勤加习武,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我虽有父亲留下的爵位傍身,但总归不是我自己的能耐,我自知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将来若有机会,我还是像父亲一样投身军营吧。” 沈兰心很意外,向来纨绔的江云冀会有这样的觉悟。 真是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行。 “投身军营?也好,刚好少卿也想去从军,待你养好身体,你两一起去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裴少卿也去?他寒窗苦读十年,不参加科举了?” 听见沈兰心说裴少卿也有意去参军,江云冀颇感意外。 如果说学习需要天赋,那么裴少卿就是顶级的天赋,不论是他文章还是书法,都是被先生用来当做范本的。 而且大元朝重文轻武,江云冀不明白裴少卿为什么不通过科举入朝做个文官,反而要走投军这条路。 “少卿心怀大志,想要投身军营以军功安身立命,我定然也是支持他的。” 江云冀皱眉:“可是裴少卿不是与我阿姊有婚约吗?他若是去从军,我阿姊怎么办?她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守在闺中等他吧?” 一旦投军,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半年才可以回家探亲一次,这不是让他阿姊守活寡吗? “那都是后话了,你阿姊未必愿意嫁于少卿,她与郑家小公爷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江云冀略微迟疑,然后点点头承认:“知道,阿姊也是鬼迷心窍,那郑景轩可不是什么正经人,我好几次撞见他在抱月楼寻花问柳,京城那么多高门子弟,也不知道阿姊看上他哪一点。” “你父亲出殡当日,你那糊涂阿姊原是要当众悔婚的,是我拦住了她,一番劝说,她才答应再考量裴少卿一些时日,不过我也想明白了,她若真的不愿意嫁于裴少卿,就说明她们没有缘分。” “选个恰当的时机与裴少卿好好说明白,免得伤害我们两家的感情。她若是愿意履行婚约嫁给裴少卿,那她就得恪守本分,别说裴少卿只是去投军,就算他去驻守边疆,她也要守着。” 第二十二章 为儿子树立三观 江云冀和沈兰心聊了许久,在原主的记忆里,原主似乎从没有过这样和自己的儿子对座而谈的惬意时光。 江云冀似乎察觉到沈兰心眼底的疲惫,关切地开口询问:“母亲近日是否没休息好?眼圈都有些泛青了。” 沈兰心长叹了一口气,略带掩饰地说道:“只不过是琐事扰人,我还没想到应付的对策罢了。” 江云冀眼底浮出自责:“都怪儿子太顽劣,让母亲为儿子的事操碎了心。” 不管江云冀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沈兰心还是感到很欣慰的。 沈兰心安慰他:“知错难改善莫大焉,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走错路不做错事?错了,及时改正就好。不过最让我烦心不是你的事,而是这个家不好当。” 沈兰心这几天细细翻了账簿,侯府的账上不但没多少银子,还供养着不少亲戚。 也难怪,江氏一族是个大家族,除了她的死鬼老公江远山以外,其他的江氏族人中没有一个出类拔萃的。 江远山年少从军,浴血厮杀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这些亲戚理所当然地享受着。 他们时不时地上门诉苦,讨些救济,江远山不忍心,于是每次多少都会给些银两,到了后面就演变成了他们每个月按时上门来要银子了。 这些亲戚平日里也不做营生,就等着侯府给银子救济。 侯府鼎盛的时候,确实有能力供养这些亲戚,可现在侯府没多少盈利的产业了。 长此以往的下去别说侯府账上那三瓜两枣了,就算搭上她所有的嫁妆,也经不起这些米虫的蚕食。 这些亲戚要是再来打秋风,沈兰心是绝不会再给银子了。 至于如何解决府上缺银子的窘境,她打算做些赚钱的营生。 沈兰心把做生意的念头告诉江云冀,江云冀听后皱着眉头一脸严肃道:“经商?母亲不是在说笑吧?您一来没有经商的经验,二来咱们也不缺周转的银子,母亲何必出去抛头露面?” 沈兰心苦笑,这傻儿子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账房的钱箱子早就见底了,连给秦桑雨赎身那五千两都是从她的陪嫁里贴的。 “云冀啊,母亲不想瞒你,咱们府里账上的银子,连一千两都凑不齐了。” 此话一出,江云冀瞬间瞪大了双眼:“怎么可能?咱家那么多田地庄子,还有安华街那么多间铺子,每年光是租金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可能只剩下这么点银子?” “你知道的,你父亲在世时,就格外偏爱何小娘,侯府的田地有不少被他转到了何小娘名下,成为了她的私产,安华街那些铺子位置是好,可是都被何小娘贱价租了出去。” “原先由她当家的时候,她还顾及着咱们家的颜面,往外掏点银子,现在我夺了她掌家的权利,这个洞自然是要由我来填的。” 要是沈兰心不说,江云冀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原先整个侯府的经济大权由何凤芝把掐着,往外支银子都得经过她同意。 但是一直以来何凤芝对他还算有求必应。就连他平时出入花楼酒肆赊下的账,何凤芝也会替他偿还。 所以江云冀一直认为何凤芝将整个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从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质疑。 再者,他爹把侯府的产业转赠给何凤芝这件事他也毫不知情,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是无济于事,儿子还能管老子不成? “可是母亲,城中贵胄向来看不起商贾之流,您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 像他们家这种正经八百的侯爵,都是由万户供养的,跑去经商意味着家道中衰,难免会遭人诟病。 沈兰心不以为意:“指指点点又如何?难道我们穷得叮当响别人就能看得起我们了吗?日子是替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这么大的宅子,吃的穿的哪一样不花银子?旁人若是嚼舌根,我倒问问他们谁能给我变出银子。” 几句话,让江云冀哑口无言,他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要颜面有什么用? “我虽然还没想好做什么营生,但是女人的银子向来好挣些。” 女人?银子? “母亲,您该不会想开花楼吧?这万万使不得啊。”江云冀神情紧张道。 沈兰心用力拍了一下江云冀的额头。 “我说的是挣女人的银子,不是用女人挣银子,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花楼这种残害女性的封建糟粕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好吗?” 江云冀一头雾水:“母亲,封什么?糟粕又是什么意思?” “封建糟粕......就是指那些丝毫没有营养,乱你心智,费你体力的无用之物。你只需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记住我说的话,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 “贞洁不仅仅针对女人,男人也应该洁身自好,要不然将来等你有了心仪之人,你定会后悔今日做过的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看着江云冀似懂非懂的表情,沈兰心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对牛弹琴。 毕竟在这思想封建男尊女卑的古代,他根本不会有尊重女性和男女平等这样的想法。 没有三观就好好培养三观,亡羊补牢未为晚已。 江云冀听不太懂母亲说的这番话,因为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女人就该仰望男人。 而且花楼酒肆那种地方,上到皇亲贵胄,下至文人墨客都会去光顾。自古就是如此。 但是他觉得母亲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他如今身体垮成这样,不就是为酒色所伤吗? “母亲,儿子答应您,以后再也不会去花楼寻欢了,我要好好调养身体,将来还要延续香火呢。” 沈兰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沈兰心从鹿鸣苑出来,就看见江云锦身边的婢女春桃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匣子,面色匆匆的朝着春归阁走去。 第二十三章 支走江云锦 沈兰心将春桃叫住,春桃神色紧张地想要把手中的匣子往身后藏。 “鬼鬼祟祟地藏得什么东西?” 沈兰心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伸手便夺过春桃手中的匣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珍珠制成的首饰,有发簪耳环和项链,珍珠颗颗圆润饱满,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沈兰心厉声问道:“这首饰哪来的?” 春桃吓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春桃不敢瞒骗主母,这首饰是郑小公爷差人来送给小姐的。” 沈兰心明白了,敢情江云锦还在偷偷与那郑景轩来往。 她这样脚踩两条船,若是传了出去,还要不要自己的名声了? 沈兰心是真的不想管这些破事,但是一想到裴少卿黑化后,她可能会跟着遭殃,她又不得不过问。 春归阁内,江云锦正在伏在案上写信,见沈兰心来,她慌乱地用一旁的书本盖住信纸。 “母亲,您怎么来了?”江云锦不自然地笑着说道。 沈兰心把手中的匣子摆在案上,伸手就抽出了那张藏在书本下的信纸。 是一封肉麻到极致的情书,看得出来江云锦学的那点诗词歌赋全用在这上面了。 江云锦也不藏了,目光坚定地对沈兰心说:“母亲,女儿仔细想过了,还是决定与裴少卿退婚。” 看着好好一颗白菜,非要上赶着让猪拱,沈兰心恨不得跳起来扇她。 “不是,那郑景轩日日流量烟花之地,这种人真的值得你托付终1身吗?” 江云锦坦然地回答道:“我知道,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男人不风流呢?至少他能让我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江云锦拿过案上的匣子,打开。指尖轻轻抚上光泽莹润的珍珠。 “多好看的珍珠啊,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富贵,可是这些对于郑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只要嫁给郑景轩,这些东西唾手可得。” 沈兰心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江云锦。 “你贵为定北侯府的千金,一点首饰就让你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你如此轻贱自己,你父亲若还在怕是要为此心寒。” “呵呵,父亲?得了吧。他才不会呢。”江云锦露出苦涩地笑容,摇头说道“你们真的关心我吗?那为何连今日是我的生辰都忘了?” 这个没得喷,沈兰心确实不知道。 她仔细搜寻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发现原主的记忆里压根没有关于江云锦生辰的信息。 看来原主从来就没有记得过自己女儿的生日。 看见沈兰心一脸茫然的模样,江云锦心里的酸涩愈发加重。 “什么狗屁千金,我都快忘了我自己有多久没有置办过首饰衣裳了,你看看云宓和云澜,她们哪一个不比我穿的体面?这走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侯府的嫡女呢。” “云锦,腹有诗书气自华,华服美玉不过是外在的装饰点缀,你内在的气质和学识才是最能打动人的。” 江云锦摇头:“我比不上母亲这般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我是个俗人,我就喜欢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俗物。” 说罢,江云锦指着角落里一盆开着粉红色小花的植物。 “那盆花是裴少卿送来的,他说这叫慕颜花。 您再看看郑景轩送来的首饰,相比之下,您有没有觉得很寒碜?” 沈兰心的眼中夹杂着几分失望。 “寒碜?你可知这慕颜花生长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之上,每逢夙夜交替之时才会开花,开花后花朵永不会凋谢,象征着永恒不变的爱。” “先不说这种花有多难找,他至少在半年前开始踩点,算好开花的时间,其次,你觉得抹黑爬上炫耀峭壁采花,是什么很容易的事吗?” 听沈兰心介绍完慕颜花,江云锦眼中也露出几分震撼,只是眼中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不见。 “那又如何?我知道裴少卿爱我,对我情深意切。但是我想要的幸福根本不是这些,就像这盆花,懂花之人将它视若珍宝,可我不是那个人,根本无法体会它的价值。” “我知道母亲是怕女儿行差踏错,抱憾终1身。可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母亲又怎么知道女儿嫁给裴少卿,多年之后不会后悔呢?” 沈兰心快要气死了,她恨不得现在就告诉江云锦,她是一本虐文的女主角。 忽然,有一十分重要的条信息从沈兰心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记得书里郑景轩这个花心大萝卜在某次宴会上对江云宓看对了眼,心里还感叹要是早知道江家有这样的美人,他就求娶江云宓了。 沈兰心差点忘记这件事,既然江云锦不听劝非要嫁给郑景轩,若是郑景轩反悔不想娶她了,那她不就嫁不成了吗? 得给郑景轩和江云宓制造见面的机会才行。 想到这里,沈兰心换上一副释然的表情:“既然你不愿意嫁给裴少卿,我也不想勉强你,只是考虑到两家是世交,你亲自去和裴少卿说未免太伤人。这样吧,你不是说你许久都未见你闻烟表姐了吗?你去昌州你叔父家暂住一段时间吧,全当是先避一避。” 江云锦低头思虑了片刻,只能点头答应。其实要她当面与裴少卿恩断义绝她也说不出口。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便动身,我自会与裴少卿说的。” 先把江云锦打发走,这样沈兰心才有机会给郑景轩和江云宓制造机会。 江云锦不知道沈兰心打的如意算盘,还以为沈兰心当真是同意了她退婚的事。 第二天一早,江云锦就带着春桃坐上马车出发去昌州了。 江云锦一走,沈兰心就进宫了。 坤宁宫内,沈滢心依在贵妃椅上,神色慵懒。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到让本宫办什么赏菊大会?” “回阿姊的话,此次赏菊大会只邀请贵胄们的子女,一来可以让太子有机会与这些官宦子弟们多多接触,便于日后结交。二来太子也到了适婚年龄,阿姊也可以借着机会掌掌眼,先为太子择选门当户对的女子。” 第二十四章 玩蛊少女 沈滢心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同意了。 说起来这江云宓属实长得漂亮,江云锦和她相比,确实略微逊色。 沈兰心倒不怕江云宓被太子或是其他贵胄子弟看上,因为她太了解皇后,像江云宓这种庶女的身份,是绝对入不得她的眼的。 而且皇帝对太子向来苛刻,太子还没立太子妃,是不可能先给他安排侧妃或是侍妾的。 至于其他贵胄子弟,论家世相貌都比不上郑景轩,她相信江云宓不会那么瞎的。 宫里的邀贴很快送到了各家各户,沈兰心让江云宓、江云澜和江云霜三人都去参加这次的赏菊大会。 何凤芝和田赛娥都觉得纳闷,按理说皇后娘娘要办赏菊大会,沈兰心这个做妹妹的肯定会先得到消息。 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意江云锦去昌州探亲呢? “那憨妇进宫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皇后娘娘与她本就姐妹情浅,兴许压根就没提前告诉她。” 很快田赛娥便抛弃了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这对她们的女儿来说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们家云澜要是能择个好夫婿,我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何凤芝又岂会不知道,庶女很难出头,平日里别说与这些贵胄子弟同席而坐,就连见到他们都难如登天。 运气好的或许能给有官身的子弟做个妾室,年龄相貌根本没得挑选,借着年轻的身子不停地生孩子。 运气差的就由着当家主母随意指配,遇上心肠歹毒的,配个打杂小厮,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难得的机会,她们当然要好好把握住。 两人立马叫了京城最好的裁缝上门为各自的女儿量体裁衣。 江云宓最讨厌量衣服,她只能直愣愣地站着,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一样。 从小到大,她都只是母亲用来向众人炫耀的工具。 她的容貌,她的学识,不过是她母亲用来向她父亲邀宠的筹码。 江云宓面色不悦道:“我的衣厨已经快塞不下了,不过是个赏菊大会,随便选一件得体的不就行了吗?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何凤芝抿了一口温茶,重重将杯盖一掷,冷厉道:“你嫁的越好,将来你兄弟的路就越好走。如此重要的事怎能儿戏?” 江云宓在心中冷笑,说来说去她的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得利者永远是她的兄弟江云州。 忽然,有个东西从江云宓的袖口掉落到地上,裁缝师傅低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唉呀妈呀,吓煞老夫了。” 那是一只浑身长满花斑和长毛的蜘蛛,体型足有一个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 江云宓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长毛蜘蛛,指尖温柔地轻抚着蜘蛛如蚕豆般大小的脑袋。 “这是我养的小宠物,名唤牡丹,放心,它没有毒的。” 堂堂定北侯府的小姐,怎么会将这么骇人的玩意当宠物养? 少女明明浅笑如花,老裁缝却觉得后背渗出冷汗。 何凤芝赶忙起身打圆场:“小女顽劣,让杨师傅受惊了。” 说着,何凤芝摸出一锭银子,塞到杨师傅手中。 杨师傅明白,这锭银子是‘封口费’。 收起银子,杨师傅整个人都在发抖,生怕江云宓的衣袖里再掉出别个什么吓人的玩意。 好不容易熬到量完尺寸,杨师傅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 何凤色脸色并不好看,转头警告江云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这些恶心的东西带在身上。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江云宓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恶心?要是没有这些恶心的东西,如何能解决掉我兄弟的麻烦?” 何凤芝嘴唇动了动,最终颓败地摇了摇头,无奈叹息。 她这个女儿,在外人看来是知书达理,明艳如花。 可她最清楚不过,这具皮囊下面藏了怎样一个灵魂。 自从江云宓六岁那年制出毒药毒死了她养的猫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些古书,好像是专门研究一些毒啊虫啊的。还抓了好些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养着...... 这次秦桑雨的死,也是她的杰作。 去祠堂对质那天,江云宓给了她一瓶浅黄色散发着怪味的液体,她告诉何凤芝要把这种液体涂在自己身上,她说她给秦桑雨下了毒,只要秦桑雨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便会即刻暴毙。 结果,秦桑雨真的死了。 “你要是真有心帮你娘,你就该把江云冀毒死,这样你兄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或者你把沈兰心那个贱1人毒死也行。” 江云宓转身在紫檀雕花椅上坐好,悠闲地缓缓晃动着双腿。 “娘亲不是自诩手段高明?既是如此,何必让我出手?您与大娘的恩仇夙愿,您自己解决就好,至于云冀,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手足同胞。而且他平日里待我还不错,我没有对他下手的理由。” 何凤芝脸色更冷了几分。 “手足同胞又如何,你爹他......” 江云宓轻笑一声,红唇微启,眼神迷离中带着一丝嗜血的冷意。 “娘别忘了,当初是您听说了束心蛊的功效后,求着让我给我爹下蛊的。我早就告诉过您,此蛊无解。” 何凤芝以为中了束心蛊的男人,便会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所以她才让江云宓给江远山下了这种蛊,她本意是想让江远山把世子之位传给她的儿子江云州的。 实际上,是她曲解了束心蛊的的意思,中蛊之人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可活。若是对下蛊之人的话产生质疑,违背下蛊之人的意愿,就会被蛊虫所噬。 这束心蛊极为难养,江云宓教她用指尖血喂养蛊虫,为了足足三年才得一蛊。 而且,她听江云宓说,蛊毒这种东西,用得不对下蛊者就会遭到反噬,所以何凤芝也不敢硬逼着江云宓给沈兰心或者江云冀下蛊。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总之这次赏菊大会你必须好好表现,如果能让太子相中那便是你的福气,实在不行,能攀上个高门贵婿也是好事。” 第二十五章 准备进宫 期芳院内,田赛娥如临大敌,让婢女们把所有压箱底的首饰都拿出来挨样给江云澜试。 江云澜不过十五岁,脸上的青涩稚嫩还未完全褪去。 侯府众多女眷当中,属她的长相最为普通。 她的长相随她妈,五官不如江云宓精致,气质又不及江云锦高贵,论身形也不如比她年纪更小的江云霜高挑。 除去长相,就连江云澜的性格也与她娘田赛娥也十分相似,说好听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没有脑子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哎呀,你右侧脸颊上怎么长了个红疙瘩?难看死了。” 田赛娥盯着江云澜脸上的一颗红色痘痘眉头紧蹙,她赶紧命人给江云澜敷上一层厚厚的白色面霜。 江云澜嫌弃地捂了捂鼻子:“什么东西啊!真难闻。” “不识货,这叫人参养荣霜,可金贵了。是用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混合着上等的珍珠末、白芷、白术、等几十味中药调制的,这可是宫里头娘娘们用的,你舅舅花了好大功夫才给我弄来的。” 给自己女儿用,田赛娥一点也不心疼,抹上一层后又觉得不够,又让人给江云澜抹上了厚厚一层。 江云澜小声嘟囔道:“我最近不知怎的脸颊两侧老长红色小疙瘩,许是兰花糕吃多了,上火。” 田赛娥接茬道:“你看看云宓,皮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似的。回头你去她房里问问,她平日里都擦的什么脂粉,娘给你也买上些备着。” 江云澜听罢,撇了撇嘴:“得了吧,云宓姐姐从不让人进她的房间,整日神秘兮兮的。你不知道她养了一只浑身长毛的大蜘蛛,可吓人了!” 要不是田赛娥平时让江云澜多和江云宓走动,江云澜才不愿意多和她接触。 “云宓的性子是冷了些,可是何小娘对我们有恩,唉,也怪我没用,不得你父亲喜欢,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我们也只能仰仗你何小娘了。” 江云亭小时候被贼人绑票,贼人向侯府索要赎金,江远山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定远侯还是个武将,被几个毛贼勒索实在是有失颜面,一直拖着不肯交赎金。 京州府尹带着人将方圆百里搜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江云亭。 最后还是何凤芝带着府中的下人出去搜寻了三天三夜,才在附近山中的一间破庙里找到奄奄一息的江云亭。 人是找回来了,可江云亭的一条胳膊也因此落下了残疾。 江远山对这件事也很愧疚,试图弥补她和江云亭。 可是田赛娥已经落下了心病,她认为就是因为江远山不喜欢她,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的孩子,换做府中其他孩子被人绑票,江远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把人救回来。 因为这件事,田赛娥把何凤芝视为恩人,从此以后便与何凤芝站在了同一战线,对何凤芝言听计从。 “二姐哪里是性子冷,她分明是......”江云澜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她分明是会妖法!” “什么妖法,别胡说。” 田赛娥厉声打断她,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江云澜急了:“我没胡说,有一次我去找二姐,隔地远远的就看见她对着一盆芍药捣鼓,那盆芍药原本开得极好,可一瞬间就枯萎凋零了。不是妖法难道是戏法?” 听江云澜说起这些,田赛娥隐约也想起之前她似乎也见过一些离奇的事,只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总之你记得何小娘对我们有恩,你要听何小娘还有你二姐姐的话。” 江云澜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姚秀蓉是四房妻妾里过得最紧巴巴的,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身衣裳,款式也是京中早就不时兴的样子。 江云霜进宫赴宴,总要有一身像样的行头。可她手头实在是凑不出银子,别说雇裁缝,连块好点的料子都买不起。 沈兰心早就猜到姚秀蓉会遇到这样的窘境,所以让袭香喊来了裁缝还送来了两匹缎子,还送来了一些搭配衣服的首饰。 两匹缎子一匹月牙白,一匹竹叶青。缎子的花色虽不是最新潮的,但好歹是高档货,首饰算不上名贵,但胜在样式别致。 江云霜常年练武,虽不比江云宓身姿婀娜,但也是曲线玲珑,有一种练武之人特有的健康活力,青涩稚嫩的脸庞有几分江云锦的影子。 “此次皇后娘娘设宴赏菊,你只当时是去增涨见识,切勿多言,更不要强出头。” 姚秀蓉仔细叮嘱着江云霜,她与何凤芝和田赛娥不同,她自知身份卑微,从不敢奢望子女攀龙附凤,只求他们能平安顺遂便好。 江云霜对嫁人这件也没兴趣,她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还未行笄礼,论资排辈,要嫁人也轮不上她。 况且她的志向是要做一个驰骋沙场、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又怎能甘愿被困在这高墙院落之中? 姚秀蓉替江云霜选了一支简单素雅的发簪,纯金的簪体上镶嵌着一块被雕刻成铃兰花模样的羊脂白玉。 “那秦桑雨死的蹊跷,害死她的真凶定还在侯府之中,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杀死一个人,这人不容小觑,虽然我不能确定这人是谁,但有一点能肯定,祂是何凤芝的人。” 江云霜点点头,认同了姚秀蓉的说法。 “咱们府中居然有这么厉害的角色,看秦桑雨的样子像是中毒而亡,可她一直被夫人禁足在东暖阁,凶手又是如何下毒的呢?而且她早不毒发晚不毒发偏偏等到她要与何小娘对峙才毒发身亡,这毒发时间像是受人控制的一样。” 姚秀蓉面露担忧,忍不住叹息:“何凤芝有这种厉害角色相助,夫人她怕是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姚秀蓉边说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眼,继续说道:“这几天我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事要发生,云霜,你一定要竭尽所能,保护夫人的安全。” 第二十六章 赏菊宴 几日后,江家三个女儿随着沈兰心一同入宫赴宴。 江云宓在一众女眷中姿容绝艳,引得不少世家公子瞩目。 江云澜只对精致地皇家糕点感兴趣,就着新沏的菊花茶吃了不少糕点。 江云霜觉得百无聊赖,她既不喜欢赏花也不喜欢交朋友,她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当个小透明。 皇后早就有属意的太子妃人选,那便是崔嘉月。 她的爷爷崔沛是皇帝的授业恩师,她爹崔晋中是中书省平章,从一品的朝中大元,两者皆是皇帝信任的重臣。 皇后的儿子宏基已被立为太子,但如今后宫之中属温贵妃最得圣意,皇后就怕若是温贵妃诞下皇子会动摇她儿子的太子之位,所以她必须要为宏基寻一门能巩固他地位的亲事。 来赴宴的男人之中,除了太子宏基之外,还有另一个身穿蟒袍的男子,应该也是某位皇子。 沈兰心记得书中的太子并没有顺利继承皇位,而是被皇帝废了,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沈兰心一时记不清了。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些,她撺掇皇后举办这场赏菊宴,本就是为了给郑景轩和江云宓制造见面的机会。 看见郑景轩炙热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江云宓身上,沈兰心知道她的计划成了。 “本宫已命御厨准备美酒佳肴,大家不要拘谨,自可赏花论诗自由攀谈。” 话音刚落,崔嘉月便上前一步展示自己的才情:“疏篱冷蕊破霜开,金靥含香待雁来。 不与春风争艳丽,独留清骨傲尘埃。” 一首诗引得在场众人连连拍手叫好,可宏基连看都没有看崔嘉月一眼。 他的目光被江云宓所吸引,皇后察觉到太子的异常,立马试图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宏基,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作诗吗?崔小姐这首赏菊诗精妙绝伦,不如你也作一首诗如何?” 太子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到崔嘉月脸上,看着崔嘉月那张平庸至极的脸,太子一瞬间感觉自己由天堂坠入地狱,根本没有半点想要吟诗作对的兴致。 江云霜实在是不喜欢这拘谨严肃的气氛,便悄悄远离人群想要喘口气,她也不敢乱走,怕误闯了皇家禁地,只敢在御花园附近溜达。 御花园内奇山怪石林立,奇珍异草数不胜数,每一个角落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正当江云霜沉醉于御花园的美景之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通体毛色雪白的哈巴狗,江云霜最喜欢小狗,她正要上前逗弄,谁知那哈巴狗突然疾奔,竟直直冲进了池塘里。 那狗不停地扑腾,看起来像是不会游泳,眼看着就要沉底。 情急之下,江云霜忘记了母亲的叮嘱,只见她纵身一跃,脚尖如同蜻蜓点水般地轻触水面,身形一闪便从水里捞起了那只落水狗。 江云霜刚站稳身形,便听假山后面传来一道男声:“妙啊!你是谁家的姑娘?竟有如此身手。” 江云霜慌乱地循声看去,发现说话之人身穿暗紫色蟒袍,她知道这衣服是皇子的象征,只是她分辨不清楚眼前的男人是哪位皇子。 “殿下谬赞,今日之事还请殿下为我保密。” 男人看着江云霜,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替你保密可以,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江云霜犹豫片刻之后,妥协道:“定北侯府庶女,江云霜。”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我是三皇子周宏澈,我们算是认识了。” 江云霜并不想与三皇子多作纠缠,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后,便快步离开了。 周宏澈饶有兴致地看着江云霜离去的背影,别的女子知道他是皇子都恨不得往上贴,她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倒是有趣。 江云霜不动声色地回到人群中,对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并没有在意。 郑景轩主动找江云宓搭讪,江云宓原本不想搭理,但她认出了眼前的男子正是自己嫡姐有意攀附的男人。 虽然何凤芝整日给江云宓灌输一些仇恨思想,想要江云宓和江云锦这个嫡姐搞雌竞。 可江云锦作为家中嫡长姐,平日里对待这些弟妹都是一视同仁,江云宓对她实在是讨厌不起来。 所以江云宓对嫡姐看上的男人并不感兴趣,但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朝秦暮楚登徒子,江云宓不由地生出了想要捉弄他的心。 只见江云宓衣袖一甩,郑景轩即刻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这香味沁人心脾,没一会郑景轩脸上就起了成片的红疹。 郑景轩奇痒难耐,忍不住伸手挠脸上的红疹,越挠红疹蔓延地越迅速,不一会脸颊和脖子上就遍布了骇人的红疹。 众人见郑景轩这副模样,纷纷躲避。 “郑公子,你害了病还敢来宫里赴宴,万一传染给皇后娘娘和皇子们,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郑景轩一边挠痒一边为自己辩解:“我今日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浑身痒得厉害,恐是对这御花园中的花粉过敏。” “谁知道真的是花粉过敏还是得了其它什么病,毕竟郑公子花名在外.....”旁边几个与郑景轩关系不睦的世家公子冷嘲热讽道。 这让郑景轩感到颜面尽失,可又不敢当着皇后娘娘与人口角,他实在是痒得厉害,这美人与花他是赏不成了,向皇后行礼拜别之后便匆匆坐上马车出宫就医。 江云宓看着郑景轩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掩嘴窃笑。 江云宓真的不明白长姐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不过是家世好点,可长姐贵为侯府嫡女,家世不必他差啊! 到底是猪油蒙了心,在江云宓看来,那裴少卿虽家道中落,但也比这郑景轩强千百倍。 赏花大会后便是晚宴,皇后特地安排崔嘉月就近挨着宏基坐,把江云宓的座位安排地老远。 宏基心不在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坐在大殿最末端的江云宓。 他明白自己的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可皇后越是强迫他,他内心越生出叛逆,看着身边对他百般讨好的崔嘉月,宏基愈发觉得厌恶。 第二十七章 变心 宴会结束后,皇后留下沈兰心谈话。 “妹妹,宏基对你府上那个庶女有意思,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太子看江云宓的眼神都快拉丝了,沈兰心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不过令沈兰心意外的是,江云宓倒是连看都没看宏基一眼,看来江云宓对宏基这个太子爷不感兴趣。 按理说,江云宓应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攀附太子才对。 这倒是与她那个贪慕虚荣的娘一点也不像。 “太子对谁感兴趣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看中了谁。” 皇后勾唇浅笑:“我替宏基挑选的贵女是崔嘉月,崔家满门都深得圣心,有了崔家这门姻亲助力,将来宏基的皇位,也能坐的更稳一些。” 沈兰心暗自感叹,她这姐姐若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将来会被皇帝废去太子之位,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有意让宏基与崔家小姐尽早完婚,你也该早日给你府上那位庶女择个良婿,妹妹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兰心又岂会不懂?皇后的意思不就是怕太子惦记着江云宓,不肯与那崔家小姐成亲吗? “兰心明白,我看那郑家公子似乎也属意我家云宓,只是郑公子是郑国公嫡子,身份尊贵,云宓只是侯府的庶女,我是怕郑国公府瞧不上云宓。” 皇后满不在意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郑家公子确实对江云宓有意,我便求陛下为他们两人赐婚,有陛下的赐婚,郑国公夫妇还敢抗旨不成?” 有了皇后这句话,沈兰心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郑景轩娶了江云宓,江云锦自然就断了念想了。 国公府内,郑景轩身上的红疹已经消去了大半,江云宓的倩影不断浮现在郑景轩的脑海中。 郑景轩痴痴地笑着,连他母亲走进他的房间也未察觉。 “景轩,你在笑什么呢?”吴大娘子一脸好奇地问道。 郑景轩擦了擦即将从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拉过吴大娘子:“母亲,孩儿想娶亲。” 吴大娘子喜出望外,她的儿子虽然有众多侍妾,可始终没有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妻。 她这个做母亲的难免遭人笑话。 “谁家千金?是定北侯府家的江云锦吗?虽说定北侯府如今是大不如前了,但好歹有世袭的爵位,江云锦又是嫡女,也算配得上我们国公府。” 吴大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她在心里盘算着,只要江云锦能为她们国公府诞下嫡长孙就行。 “是定北侯府的千金,但不是江云锦,而是江云宓。” 吴大娘子闻言,瞪大了双眼:“什么?江云宓?那不是妾室所生的庶女吗?你怎么能娶个庶女?” 郑景轩对着吴大娘子撒娇:“母亲~我就是喜欢她嘛,自从见过江云宓之后,我觉得看其他女人都没感觉了,全是一群庸脂俗粉,只要您答应我让我把她娶回家,我保证和她三年抱两。” 吴大娘子是最宠爱这个儿子的,平日里对郑景轩宠溺过度。 要不然也不会纵容他尚未婚配就纳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可即便再宠爱自己的儿子,门户之见也早就深深刻进了吴大娘子的骨髓里,她无法接受自己悉心栽培的宝贝儿子想娶一个妾室所生的庶女。 吴大娘子终究是把怒气咽回了肚子里:“儿啊,你前段时间不是还与江家大小姐打的火热吗?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你若是真心喜欢那个庶女,你先娶了江家大小姐,再把那庶女纳入府中做妾。” “纳妾?”郑景轩脸上的笑容凝固“凭借江二小姐的相貌,京城之中对她趋之若鹜的贵胄定不在少数,她怎会愿意委身于我做妾?” “母亲,您这不是存心要让我痛失所爱?” 他深知自己能拿到出手的东西全靠祖宗福荫,要是比诗书礼乐箭,他样样都只能甘拜下风。 若是有其他世家公子和他竞争,保不齐他就入不得心上人的眼。 郑景轩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精准的,他这辈子注定就只能当个纨绔。 他别无他求,只希望自己能做个闲散地快乐之人。 不把祖宗留下的基业败光,就已经算是孝子贤孙了。 “你才与那江二小姐见过一面,就这么肯定她是你心中所爱了?” 吴大娘子心中暗骂,就见过一次面就勾了他儿子的魂,这江家庶女莫非是狐狸精转世? 说起来郑景轩的风流随他爹,要不是吴大娘子厉害,郑国公也早就妻妾成群了。 吴大娘子的这个问题,让郑景轩陷入了沉思,好一会他才郑重地点点头。 “是的,我就是对她一见钟情,此生非她不娶。” 吴大娘子还想劝:“你就是一时新鲜,之前对江云锦不也是一见钟情吗?” “不一样,我想娶江云锦是因为我有一百个理由,她相貌尚可且家世又能让你与父亲满意,娶她进门她也能为我打理家务,可是我对江云宓不一样,只一眼,真的只一眼,我就想娶她。” 郑景轩情绪激昂,回想起与江云宓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浑身像是被一股电流贯穿了一般、 他的脑袋霎时间空白,江云宓的一颦一笑都令他为之着迷。 “母亲,你就答应我吧,你若是不答应我,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吃饭了,把自己活活饿死!” 郑景轩如同稚气儿童一般耍起无赖。 “你......” 吴大娘子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又舍不得对这个宝贝儿子发火。 思忖片刻之后,吴大娘子做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决定。 “要不这样,你把江家两姐妹都娶了吧,江云锦为正妻,江云宓先为妾室,如果她能为我们郑家诞下男嗣,我可以允你把她抬为平妻。” 吴大娘子心想,郑景轩原本也是对江云锦有意的,她的这个决定叶免得让旁人议论他们国公府分不清嫡庶尊卑。 郑景轩笑逐颜开:“还是母亲想得周到,还请父亲和母早日上门为我提亲。” 第二十八章 既要又要 在郑景轩的催促下,郑国公和吴大娘子找了媒人准备了聘礼,去侯府提亲。 “我也知道侯爷刚去世,现在提亲不是时候,可我家轩儿与贵府千金情投意合,我们也不好拘着礼耽误了他们。” 沈兰心早就预料到国公府会主动上门提亲,明知故问道:“我们江家有四个女儿,不知道贵府想要娶是哪一个?” “当然是江府嫡女江云锦,不过我们听说江家二小姐江云宓生的明艳动人且才华出众,想必她们姊妹之间感情也甚好,所以我们想着让轩儿娶江云锦为正妻,纳江云宓为贵妾。” 沈兰心嘴角抽1动,心想这一家人也太不要脸了,真是“既要又要”啊! 沈兰心冷笑一声:“我家云锦早有婚约在身,怕是要辜负二位的美意了。” 郑崇仁与吴大娘子对视一眼,吴大娘子开口道:“这我事我也有耳闻,只不过如今裴家落败,沈大娘子又何必委屈了云锦......” 不等吴大娘子说完,沈兰心便开口打断了她。 “吴大娘子认为我们侯府是那种背弃信义狗眼势力之辈吗?” 一句话,将吴大娘子还未说完的话噎进了喉咙里。 定远侯府的嫡女有婚约之事,几乎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吴大娘子原想着裴家早就家道中落,沈兰心也是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嫁过去受苦的,沈兰心的一番话倒是显得吴大娘子为人不堪了。 “再者,我江家女儿绝不可能两女共侍一夫!” 沈兰心话音刚落,郑景轩便急不可耐地表明心意。 “云宓,我要娶云宓!” 吴大娘子气的低声呵斥:“住口!” 郑景轩也不顾吴大娘子阻拦:“我心仪之人是江二小姐,求夫人把江二小姐许配给我。” 何凤芝在后院听闻国公府想要求娶她的女儿江云宓,喜出望外,不等沈兰心派人来通传,便急不可耐地去了前厅。 “我.....” 沈兰心抑住心里的喜悦,还想再与郑家斡旋一番,却被闻讯赶来的何凤芝打断。 “大姐,郑公子既与云宓情投意合,您就成全了他们吧。” 何凤芝攥紧了手指,她深知沈兰心与自己不睦,怕沈兰心阻挠了江云宓的婚事。 毕竟像郑家这样的家世,以江云宓庶女的身份很难高攀,难得郑家主动上门提亲,她就算拼尽全力也要让女儿顺利出嫁。 何凤芝心如擂鼓,她知道就算她再受宠,身份也不过是个妾室,说白了她根本没有自己女儿的婚配权利。 沈兰心看着何凤芝急不可耐的样子,勾唇一笑:“当然,既然是情投意合,我怎能棒打鸳鸯?” 听见声兰心这么说,何凤芝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还请媒人替我们择个良辰吉日,我们好早日迎二小姐过门。” 看着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吴大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 她想要的是江家嫡女,如今却只能要个江家庶女,珍珠变鱼目,她心里怎能好受? “我们郑家世代公卿,江二小姐是庶女,我们家轩儿不可能娶他为正妻,只能当个贵妾。” 何凤芝此生最痛就是当了别人的妾室,一辈子被正妻压上一头,她如何能让自己的女儿再步自己的后尘? 何凤芝愤然甩袖:“贵妾?我的女儿绝不为妾!你们若是瞧不上我女儿庶女的身份,那我们也不高攀你们。” 何凤芝语气刚硬,吴大娘子如何受得了这气?立马就要拉着郑崇仁和郑景轩离开。 只见郑景轩轻轻挣开吴大娘子的手,“噗通”一声跪在了吴大娘子脚边。 “母亲!求您就随了我的心愿吧,我是非云宓不可的。” “你......”吴大娘子被气的几乎失语。 “父亲母亲若是不同意,我就不起来了。” 吴大娘子气的浑身颤抖,郑崇仁平日里对这个儿子也是宠爱到极致,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 看着郑景轩目光坚毅的模样,老两口一时间既无可奈何又觉得脸上无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几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吴大娘子才终于松口。 “你要是想娶她为正妻也行,只不过我还得给你指配一名世家嫡女为平妻。” 吴大娘子不屑地看向何凤芝:“这是我的底线,你们若是不同意就罢了。” 何凤芝才不管郑家看不看得起她女儿,她清楚以江云宓的性子,她嫁去郑家是绝不会让自己受丁点委屈的。 吴大娘子这个做婆母的若是为难她,也就只能等着吃苦头。 何凤芝端起架子:“既是求娶正妻,那便要以迎娶正妻的礼仪迎我家宓儿过门。” 吴大娘子斜眼睥睨,要不是自家儿子不争气死乞白赖非要江云宓,她根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正妻又如何?郑崇仁从不过问家事,她才是国公府的当家人。 若是江云宓让她看不顺信,只等郑景轩没了兴致,她便让儿子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便是。 其实沈兰心也没想到郑家会这么快就上门提亲,她还想着实在不行就让皇后去吹吹枕边风,让皇帝给他们赐婚。 她心中如大石落地,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心想江云锦若是知道郑景轩移情别恋爱上她的庶妹,定然不会再与郑景轩有瓜葛了。 至于能不能把江云锦掰回来,沈兰心也没有把握。 何凤芝迫不及待地把郑家上门提亲的事告诉江云宓,可江云宓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眉眼冷淡,眼底透露出厌恶:“我不嫁。” 前脚还与江云锦情意绵绵,后脚就移情别恋盯上她,这种朝三暮四的男人她最讨厌。 何凤芝冷凝的视线落在江云宓脸上,眉心紧蹙沉声道:“不嫁?那你想嫁谁?你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江云宓冷淡的眸底添了几分愠色:“郑家上门提亲我就得感恩戴德地嫁过去?那郑景轩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谁爱嫁谁嫁。” 第二十九章 逃不过就享受 “不学无术又如何?郑家主母是温贵妃的表姐,谁不知道如今温贵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你嫁去郑家,将来替你兄弟谋个好差事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说到底,母亲不过是将她当做交易的筹码,用来换取她兄弟江云州的前程,她是一颗棋子,而她的母亲则是执棋人。 “江云州有多少斤两母亲心里清楚,凭什么要我做他的垫脚石?” 江云宓只怪自己是个女儿身,若她是个男儿郎,定然比她这蠢货弟弟做的出彩。 何凤芝满眼不耐烦地看着她,语气凌厉:“这门亲事容不得你不答应!你若是不满,大可以了结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性命!” 虽然江云宓薄情冷淡,但是弑母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何凤芝的蛮横压地江云宓喘不过气,她懒得与她再做口舌之辩,生着闷气跑出房间,婢女荷香跟着追了出来。 秋风瑟瑟吹落了枯黄的树叶,江云宓只觉得自己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 荷香不敢出声,只能默默跟在江云宓身后。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蜿蜒曲折地长廊。池塘中的荷叶早已凋零,几只锦鲤跃出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我就像这鱼儿,拼尽全力也逃不过这半亩池塘。” 江云宓幽幽叹息,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囚徒,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令她窒息的枷锁。 荷香这才轻声开口道:“小姐,我听说那郑小公爷为了娶你为正妻,不顾颜面当众跪下求他爹娘,小姐若是嫁去国公府,他一定不会薄待你。” “夫人偏宠云州公子,小姐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 荷香的话说到了江云宓的心坎上,其实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她若是有选择,宁愿不要生在这定北侯府,哪怕做个山野村夫的女儿,应该也会比现在快乐。 “二小姐。”一声低沉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江云宓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袭香。 “有事?”江云宓蹙眉疑惑道。 “今日郑家过府提亲求娶二小姐,主母说要问过二小姐的意思,还请二小姐移步偏厅。” 江云宓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嫡母要征求她的意见? 江云宓应了一声,便跟着袭香去往偏厅,一路上,儿时的回忆不断浮现。 虽然她与嫡母接触不多,但是她清楚的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天,皇后娘娘赏赐了一旦荔枝。 荔枝生于岭南,距离盛京上千公里,是极为珍贵的贡果。 嫡母原本可以独享这份恩赐,她却将荔枝拿出来分给各房,她也得了一挂,但是却被江云州给霸占了。 她娘亲偏心的厉害,要她忍气吞声,是嫡母出面斥责江云州让他归还荔枝。 自这件事之后,江云宓对这个嫡母多了几分好感,所以无论何凤芝如何撺掇,她都不会对这个嫡母下手。 侯府偏厅,沈兰心已经在等候。 原本郑景轩求娶江云宓这件事是正合她意的,但是她忽然想起来原书里江云宓并没有主动表明她对郑景轩有意。 这次算是她的介入,改变了事情走向。 按照原主的记忆,江云宓性子冷淡不喜言笑,看起来就像没有感情的冰冷玩偶。 漂亮,却让人不敢靠近。 江云宓走进偏厅,对着沈兰心服了服身子。 “郑家上门提亲的事,你娘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江云宓点点头,没有作声。 沈兰心看着江云宓模样倒是乖巧,让她嫁给郑景轩那样的渣男真是造孽了。 “我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想不想嫁给郑景轩?” 江云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有选择的权利吗?嫡姐与郑公子的事母亲不是不知道,这次赏菊宴也是母亲刻意安排的吧?” 沈兰心微微一怔,这小丫头倒是聪明得很。 江云宓继续说道:“母亲不想嫡姐与郑公子再纠缠,如今这般,不是母亲想要的结果吗?” 沈兰心喉咙发干,心虚道:“你可以选,你若是不想嫁,我也不会勉强你。” 江云宓摇头:“就算母亲不勉强我,我娘能善罢甘休吗?若是让我选,我谁也不想嫁,我想去庙里当个姑子。” 沈兰心眸光短暂停滞,眼中涌现起一抹淡淡的讶色。 去庙里当姑子?怎么这侯府的孩子思想一个比一个怪诞? 看来孩子们都到了叛逆期,需要心理疏导。 还没等沈兰心开口,江云宓忽然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不愿意嫁呢?郑公子可是嫡姐千挑万选的男人。这桩婚事对我而言未必是坏事。” “你当真这样想?” 江云宓郑重地点点头:“对,既然无法拒绝,不如尽情享受。我就是这样想的。” “好吧。” 她的举动似乎是同时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也许看似阻止了一段悲剧的发生,实际上是另一端悲剧的开始。 江云宓脸上笑着,眼底却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感,让沈兰心不自觉地有些心疼她。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放在现代正是懵懂求学的年纪。 多看了江云宓两眼,沈兰心这才注意到江云宓唇色有些发紫,未施粉黛的脸颊,也白的有些离谱。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看。”沈兰心关切地问道。 江云宓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遮掩:“许是穿的单薄,有些寒意,感谢母亲关心。” 沈兰心也不知道该和江云宓聊些什么,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有下人来报。 “主母,京都府的刘捕头来了,奴婢已经安排他在前厅等候。” 刘捕头,沈兰心这才想起来家中发生的两起命案还未结案。 她让江云宓先回去,自己则带着袭香往前厅走去。 看着沈兰心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江云宓眯起眼睛,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 第三十章 条件 前厅,刘长英身后还跟着几个捕快。 “刘捕头,让您久等了。可是案子有了进展?” 秦桑雨死的那样诡异,沈兰心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 “银杏姑娘身中十三刀,有六刀都不是致命伤,说明杀他的人手法并不专业,伤口不深,说明凶手的力气也不大,很有可能是个女人。凶器也不锋利,应该是一把两指宽,三指长的刀具。” “另外我们发现银杏姑娘的外衣蹭上了一些炭灰,我们看过,柴房里只有干柴没有对方木炭。这个凶手定是经常出入厨房或者是库房的。” “另外,那位秦姑娘的死因比较......”刘长英顿了顿“她中的不是毒,而是蛊。” 沈兰心瞪大了双眼:“蛊?” 她心里一惊,姚秀蓉和她说过,怀疑侯爷也是身中蛊毒而亡,现在又多了一个秦桑雨。 刘长英点点头,表情凝重:“这种蛊虫以虫蛹的形态进入体内,只需一个引子,就能让它破蛹而出,它们会快速蚕食人的五脏六腑,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人暴毙。” 引子? 沈兰心猛然想到了那日,何凤芝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香味。 “刘捕头,你说的这引子,可以是气味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就对了,秦桑雨出事那日,我闻见何凤芝身上有好大一股味道,那种味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草药混合着花露散发出的味道,香,但是味道很冲鼻。” 刘长英眯起眼睛:“何小娘?说起来她确实有杀害秦桑雨的动机,我向府衙申请了搜查令,还请夫人配合。” “当然配合。还请刘捕头里里外外搜查清楚,这样我也能安心。” 家里藏着一个会下蛊的祸害,随时可能取了她的小命,沈兰心怎能不担忧? 刘长英带着人把定北侯府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搜到江云宓院子的时候,被荷香给拦住了。 “侯府后院住的可都是女眷,你们这样莽闯......” 江云宓慢条斯理:“无妨,让他们搜便是了。” 荷香这才满脸愤然地站到一边去,刘长英看了江云宓一眼,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明明是娇艳如花的美人,却给人一种阴恻恻,冷冰冰的感觉。 出于职业敏感,刘长英仔细搜查了江云宓的院子,连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除了一些从未见过的香料之外,刘长英没有任何发现。 “我平日里就喜欢调香制香,这些香料都是我花高价采买的,没什么问题吧?” 刘长英摇头道:“没有,我们就不打扰小姐了。” 刘长英走后,荷香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吓死我了,还好没被发现。” 荷香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房间梳妆台的地板,暗格下面,藏着江云宓所有的秘密。 刘长英前脚刚走,何凤芝后脚就着急忙慌的来了。 “没捅什么篓子吧?” 看着何凤芝一脸焦急的模样,江云宓不慌不忙地坐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娘这般慌乱,是担心我呢,还是怕我连累你呢?” 何凤芝面露愠色:“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与你母女二人荣辱与共,你若出了什么差池,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江云宓唇角露出苦涩的微笑:“是吗?您这般关心我,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你......”何凤芝气地捂住了胸口。 她这个女儿,说话从来都是能把人噎死。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了这么一个天魔星。 “与郑家的婚事,我答应了。” 江云宓此话一出,何凤芝顿时扫去了脸上的阴霾。 “当真?” “当然,不过我有个条件。” 听见“条件”二字,何凤芝又皱起了眉头,心里推敲着这丫头片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我答应嫁去郑家,不过我要您拿出一半的家当给我做嫁妆。” 江云宓提出的要求,让何凤芝犹豫了。 这些年她处心积虑攒下的家当,将来都是要留给儿子江云州的。 江云宓讥讽道:“就知道您舍不得,您把我的婚姻当成交易,也得让我得到一些东西不是?这世上总不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啊。” 何凤芝盯着眼前的江云宓,这丫头的心思真是让她捉摸不透。 她苦苦为江云州谋划,绝不能错失这次攀附郑家的机会。 想到儿子的前途,何凤芝一咬牙:“好,我答应你。” 江云宓又说道:“我不要银票首饰,我只要房契和田契。” 这几年大元国战事不断,物价飞升,只有房产田地才是最牢靠的。 何凤芝气地咬牙切齿,她这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过精明。 “行,只要往后你能助你弟弟扶摇直上,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云宓达到目的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眼里升起了一层薄雾,撇过头去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何凤芝也是憋了一肚子气,转头就走。 一走出江云宓的院子,何凤芝就忍不住和身边的赵嬷嬷数落起江云宓。 “你瞧瞧这丫头,居然跟我提条件,我真是白养她这么大了!” 赵嬷嬷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知道就算此刻何凤芝恨得牙痒痒,江云宓总归是她的亲闺女。 她说得,旁人说不得。 “娘子莫恼,小姐是骄纵了一些,她既然愿意嫁去郑家也算了却娘子一桩心愿,眼下娘子该好好替小姐置办嫁妆,免得将来郑家小觑了小姐才是。” 经赵嬷嬷提醒,何凤芝这才缓过神来,江云宓算是高嫁,再加上吴大娘子瞧不上她的出身,她若是不费心准备一些嫁妆,将来江云宓嫁过去难免被婆家轻视。 若是连话都说不上,更别提能帮衬江云州了。 何凤芝风风火火地替江云宓筹办嫁妆,却得到了一个令她晴天霹雳的消息。 在何凤芝筹办嫁妆的这几日,郑家又去文爵府求了亲,求娶文爵爷的嫡长女文惠心。 第三十一章 撞破 文家, 祖上为开1国元1勋,曾经的盛京十大家族之一,被太1祖皇帝封了爵位。 文家嫡长女文慧心虽然相貌不出众,但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誉响盛京的才女。 只可惜文家男丁凋零,仕途无望,文家应下郑家的亲事就是看中了吴大娘子与温贵妃的关系。 说是不分大小皆为平妻,可郑家对待文慧心的态度明显有所区别,这一点从郑家给文家的聘礼上可以分辨。 光是送聘的队伍,足足排了两条街。 半米高的红珊瑚、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马匹轿撵,连太1祖皇帝亲赐的玉如意都送了。 何凤芝气地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江云宓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临近婚期,郑景轩的马车日日上门来接江云宓,陪着她上街采买一些女子添妆所用的物品。 昌州叔父家虽好,但江云锦心中始终记挂着京中的人和事。尤其是郑景轩,自她离京后,书信竟渐渐稀少,内容也愈发敷衍。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 勉强住了大半个月,江云锦便寻了个由头,带着春桃匆匆返京。 马车刚驶入京城地界,江云锦就迫不及待地让车夫先去安华街绕一圈,那是郑景轩常去喝茶听曲的地方。 果然,在一家茶楼门口,她看见了郑家那辆熟悉的、装饰华丽的马车。 她心中一喜,正想下车去给他一个惊喜,却见茶楼里并肩走出两人。男子正是郑景轩,而他身边巧笑嫣然的女子,竟是她的庶妹江云宓! 郑景轩微微侧头,正耐心听着江云宓说话,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殷勤。江云宓则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抹浅淡却足以勾魂摄魄的笑容。 江云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指紧紧攥住了车窗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小姐……”春桃也看到了,吓得声音发颤。 “回府!”江云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彻骨。 回到春归阁,江云锦砸了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伏在床上痛哭失声。她不明白,为何短短时日,郑景轩就变了心,对象还是她一向看不上的庶妹! 消息很快传到沈兰心耳中。她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来到春归阁时,屋内已是一片狼藉。江云锦哭得眼睛红肿,发髻散乱,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嫡女的风范。 “母亲!”见到沈兰心,江云锦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扑进她怀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云宓?郑景轩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兰心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平静却残忍:“我早就告诫过你,郑景轩并非良人。他今日能因你嫡女的身份对你示好,明日自然也能因云宓的容貌移情别恋。这样的男子,值得你如此伤心吗?” “可……可他明明说过只心仪我一人……”江云锦泣不成声。 “男人的誓言,很多时候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空话。”沈兰心扶她坐下,拿出帕子替她擦泪,“你离京不久,郑家便上门提亲了,求娶的不是你,是云宓。” 江云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云宓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沈兰心看着她,“锦儿,醒醒吧。为了一个朝秦暮楚的男人赔上自己的名声和未来,值得吗?” 江云锦呆呆地坐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母亲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是啊,值得吗?她可是定北侯府的嫡女。 十日后,便是郑家定下的良辰吉日。 因着侯府仍在孝期,婚事办得并不张扬,一应鼓乐皆免,只一顶红轿,悄无声息地入了侯府侧门。 江云宓身穿大红嫁衣,头盖喜帕,由丫鬟荷香搀扶着,向端坐于上的沈兰心行礼告别。 她身姿依旧挺拔,举止间不见丝毫新嫁娘的羞怯与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顺从。 何凤芝倒是满脸喜色,眼眶微红,拉着江云宓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仿佛真是一位舍不得女儿的母亲。 沈兰心作为嫡母,按礼训诫了几句,目光却落在江云宓那双交叠在身前、死死攥紧的手上。那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主人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往后……好自珍重。”沈兰心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江云宓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低声应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红盖头下,无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沈兰心喊来一名喜婆把江云宓背上了花轿。 唢呐声咽,红轿起行,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带走了侯府二小姐,也带走了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怜悯的目光。 春归阁内,江云锦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顶刺目的红轿消失,手中的丝帕已被绞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红痕。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亲眼看着曾经对自己山盟海誓的男人娶了自己的庶妹,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和屈辱,还是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小姐……”春桃担忧地看着她。 江云锦猛地转过身,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备车!去国公府!” “小姐!不可啊!”春桃大惊,“今日是二小姐与郑公子成亲,您去……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江云锦冷笑,语气带着一丝疯狂的执拗,“我去恭贺新婚,不行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的郎情妾意!” 她不顾春桃的阻拦,强行让人备了马车,直奔国公府。 消息很快传到沈兰心耳朵里,沈兰心也不多做阻拦,这笔情债,就让他们自己好好算清吧。 国公府今日倒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虽然婚事从简,但以郑家的地位,前来道贺的权贵依然不少。 江云锦递上帖子,门房见是定北侯府大小姐,虽觉诧异,也不敢阻拦,连忙引她入内。 宴席之上,郑景轩一身大红喜服,满面春风,正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他本就生得俊朗,此刻更是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江云锦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众人窃窃私语,谁不知道这位侯府嫡女与新郎官的那段过往?此刻她前来,怎么看都像是来砸场子的。 郑景轩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掩饰下去。他端着酒杯走上前,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云锦妹妹?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二章 失去了两个人 声“云锦妹妹”,如同冰水浇头,让江云锦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对她温言软语、百般讨好的男人,此刻竟如此陌生。 “怎么?郑小公爷大喜之日,我来不得吗?”江云锦压下心头的刺痛,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侯府嫡女的骄傲,“自然是来恭贺你与新夫人百年好合,鸾凤和鸣。” 她的话听起来得体,但那冰冷的语气和眼底的讥讽,却让郑景轩浑身不自在。 “多谢……云锦妹妹好意。”郑景轩干巴巴地回道,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周围宾客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落在江云锦身上,带着探究、嘲讽和看热闹的意味。 这时,两位新妇由婢女搀扶着来向宾客敬酒。 一身大红嫁衣的江云宓缓缓走来,步态从容。 那窈窕的身姿和清冷的气质格外引人注目。 郑景轩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伸手想要搀扶江云宓,语气也变得温柔:“夫人,小心台阶。” 那副殷勤体贴的模样,刺痛了江云锦的眼睛。他曾几何时,也是这样对待她的。 江云宓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透过盖头传来,平淡无波:“不劳夫君,妾身可以。” 郑景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郑景轩同时牵过江云宓和文慧心的手,他凝视着眼前人,声音因满怀的珍重而显得低沉而真挚:“能与你二人结为连理,是我郑景轩一生最珍贵的福分。此生,定不负二位娘子情深。” 江云锦觉得可笑至极,一颗心又怎能同时容得下两个人?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情深意重之人!他对自己的追求,对云宓的痴迷,或许都只是一时新鲜和征服欲作祟! 他骨子里就是个轻浮浪荡、见一个爱一个的纨绔子弟! 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 巨大的悔恨和恶心感涌上心头,江云锦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姐!您怎么了?”春桃连忙扶住她。 “没事……我们走。”江云锦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她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国公府,坐上马车,眼泪才终于决堤而下。 为她错付的真心,为她愚蠢的执迷,也为她此刻看清真相后那彻骨的冰凉。 江云锦失魂落魄地回到侯府,沈兰心早已在春归阁内等候。 “看清了?” 江云锦点点头,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痕。 就在这时,袭香匆匆来报:“主母,大小姐,裴公子来了,说是有事想与大小姐说。” 江云锦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别开脸。她现在这副狼狈模样,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裴少卿。 沈兰心却道:“让他进来吧。有些话,总要说开的。” 裴少卿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长袍,身姿挺拔,眉目清朗。 他看到屋内的狼藉和江云锦红肿的双眼,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对着沈兰心行了礼,然后看向江云锦,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云锦,你回来了。” 江云锦低着头,不敢看他。 裴少卿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这是你之前赠我的玉佩,还有我写的一些……诗词随笔。如今物归原主。” 江云锦猛地看向那个锦盒,脸色更加苍白。他这是要彻底与她划清界限? “少卿……”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裴少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云锦,你我自幼相识,情分非同一般。我知你心有所属,亦不愿勉强。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吧。往后,我只愿你能觅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但沈兰心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 江云锦听着他这番话,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她突然发现,当裴少卿真的说出解除婚约的话时,她并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反而空落得厉害。 裴少卿说完,对着沈兰心再次行礼:“婶母,家中事务已了,我打算三日后便动身前往蓟州从军。特来向您辞行。” 沈兰心点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一切小心。” 裴少卿最后看了江云锦一眼,眼神深邃,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然后,他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江云锦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她好像……同时失去了两个男人。 而沈兰心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暗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但这道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 只是她没注意到,窗外,一双阴沉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悄然离开。 裴少卿离京那日,天色灰蒙蒙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从侯府侧门悄然离开。 沈兰心还是知道了,她站在阁楼上,远远望着那个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感慨万千。 这只潜龙,终要入海了。 只盼他日归来,莫要因今日之事对侯府心存怨怼才好。 她转身下楼,却见江云锦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正抬头望着她,她眼尾泛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既然心中不舍,为何不开口挽留?” 江云锦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有何颜面留他?是我辜负他在先。” 沈兰心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结局算是江云锦咎由自取。 可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偶有偏差也是情有可原,又不是犯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罪过。 “罢了罢了,也是你们有缘无分,往后找男人要擦亮眼睛,别再昏了头了。” 江云锦有片刻发愣,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说这话是恼她了? “母亲,女儿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江云锦立刻低头认错“女儿现在也不想那些了,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多为母亲分忧。” “我现在最愁的就是手里变不出银子,侯府的产业大半都揣进了何凤芝的口袋。” 侯府开销庞大,再这样下去,沈兰心那点家底就要支撑不住了。 简单用过晚膳后,沈兰心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她听到一个细细的啜泣声,好似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助。 沈兰心被哭声遣散了睡意,起身寻着哭声踏出屋外,发现哭声是廊下值夜的小婢女发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 不卖! 还在嘤嘤啜泣的小婢女,看着眼前一身亵衣的沈兰心,吓得惊慌失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张小脸在月色下显得苍白如纸。 “奴婢惊扰了夫人罪该万死,求夫人饶恕。” 时已入秋,更深露重,微微抚过的秋风让沈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让小婢女跟她进屋,摇曳的烛火下,小婢女局促惊慌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哭的这么伤心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小婢女有些愣怔的抬头,都说夫人治下严苛,凡事不问缘由上来就先打二十板子再说。 眼前的夫人怎么不但没有传说中的可怕,反而还有一点和蔼? “奴婢……奴婢不敢说。”小婢女像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又俯下了身子。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尽管说,我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沈兰心的声音里透着关切,小婢女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奴婢名叫初桃,家住京郊十三里坡,奴婢的阿爹阿娘是佃户,今年粮食歉收,可二夫人还说要涨佃租,刨去佃租,家里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之前府里的田产一直都是何凤芝在打理,这几年收成不好,那些奸商又联起手来压低粮食收购价格。 谷贱伤农,许多佃户还欠着好几年的佃租,别说解决温饱,连活着都成了难题。 沈兰心这才意识到,她需要整顿的不仅仅是侯府内部,还有一堆更为棘手的事需要她善后。 安慰了初桃,沈兰心决定天亮之后去一趟十三里坡。 翌日,沈兰心命人套了马车,带上了江云锦、初桃和袭香出发去往十三里坡的农庄。 眼下正式秋收时节,一望无际的农田金灿灿地,偶然能看见几个农户弓着腰在田间挥舞着镰刀,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庞滴入他们脚下的泥土里。 他们用心耕耘着这片赖以生存土地,可是这片土地结出的硕果却不属于他们。 马车行至田埂上,颠地沈兰心的身子都快散架了。她干脆让车夫停下,下车步行。 初桃指着不远处一个弯腰劳作的老汉,眼神露出兴奋:“夫人,那是奴婢的阿爹。” 只见初桃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老汉面前:“阿爹,主母来了,快拜见主母。” 老汉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慌地表情,踉跄着跑到沈兰心面前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主母开恩,我们一定会把佃租还上的,求主母别把地收回去。” 老汉一连给沈兰心磕了好几个头,额头瞬间变得又红又肿。 沈兰心连忙上前把他搀起来:“老人家别害怕,我不是来收地的,” 听见沈兰心这么说,老汉这才将信将疑地缓缓起身,眼底的慌张还未平复。 谈话间,沈兰心得知老汉姓赵,膝下育有一子两女,大儿子前年死在了战场上,初桃是家中幺女。 “你另一个女儿呢?和你一起务农吗?” 沈兰心随口一问,赵老汉嘴唇微颤,欲言又止。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责与愧疚。 “去年二夫人带人来收佃租,我们实在是还不上,二丫她……她把自己卖去了怡红院!” 说到这里,赵老汉涕泪横流,初桃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奴婢的阿娘患有眼疾,行动不便。平时这几亩田地全靠阿爹和阿姊打理,可是这几年收成不好,欠的佃租又利滚利……,阿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自己签了卖身契换了五两银子。” 把自己卖进花楼只能得五两银子,可想要从花楼把人赎出来,价钱可就得花楼老鸨子说了算了。 提到二女儿,赵老汉忍不住叹息:“唉,怪只怪她命不好,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 听着赵老汉一家的境遇,沈兰心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最让她感到苦涩的是,他们每日像牛马一样劳作却连基本的生存都得不到保障。 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压迫和剥削,他们只会怪自己命不好。 江云锦同样是心底暗暗揪成了一团,唇瓣用力抿了抿才开口说道:“母亲,我看像赵老伯这样情况的农户不在少数,他们欠下的佃租不如就一笔勾销了吧。” 江云锦生在富贵人家,却能对穷苦大众共情,这点让沈兰心感到欣慰。 可是免除佃租并不能一劳永逸,替他们寻一门生计才是真正的救赎。 正当沈兰心思索应该如何帮助这群农户时,有人呼喊:“周掌柜来收粮了!” 循声望去,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行走在田埂上,领头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农户们都争先恐后地作揖让男人先收自己的粮食。 “这是裕隆粮行的周掌柜,我们庄子还有周边几个庄子的粮食基本都让他收走了。粮食卖不上价,一旦粮食才卖半贯钱……他们拉回粮行里转手就卖十五文一斤。” 江云锦惊呼:“这也太黑心了吧?可以尝试联系其他粮行来收啊。” 赵老汉满脸无奈:“您有所不知,京城的各大粮行都是通了气儿的,每家的收粮价格都差不多,以往还有外地的粮行来收粮,都被周掌柜手底下养着的棍夫给打跑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粮行敢来我们这里收粮了。” 所谓棍夫,指的就是那些品行不端游手好闲的无赖。他们四处游荡,时而充当打手,时而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天子脚下都敢如此明目张胆,沈兰心笃定这裕隆粮行的背后是保护伞的。 不少农户已经在往马车上抗粮食了,沈兰心让赵老汉去通知大家,先别急着贱价卖粮,她来想办法。 一些农户听说侯府的主母来了要帮他们卖粮,纷纷把已经搬上马车的粮食又拿了回来。 “定北侯夫人怎么会到田间来?”周丙财狐疑地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的沈兰心。 原主很少出来抛头露面,更别说纡尊降贵来这种乡野之地,周丙财自然是没见过她的。 但他想着料谁想也没有这个胆量冒充侯爷夫人,应该是本尊无疑,还是恭敬地上前朝着沈兰心行了个礼。 “裕隆粮行掌柜周丙财见过侯爷夫人,给夫人请安。咱们粮行跟贵装合作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小人哪里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指教。” 沈兰心不想和他浪费唇舌,只是一甩衣袖:“我们庄子的粮,不卖。” 第三十四章 造酒 “不卖?这里可是足足有上万旦粮食呐,您屯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总之我庄子上的粮食不卖,你们走吧。” 周丙财想着沈兰心多半是嫌粮价低,想要卖给别家。 他也不慌,等她发现整个京城的粮行收粮的价格都是这个价,并且粮食也没法往外面运的时候,自然会主动找他。 眼看着周丙财的收粮队伍离开,江云锦忍不住问道:“母亲,这么多粮食你打算如何处理?” 农户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沈兰心,他们凹陷的眼窝里无不透露着渴望,渴望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豪门贵妇为他们谋一个活路。 “造酒。” 昨日沈兰心用晚膳的时候,婢女给她端来一壶酒。 沈兰心尝过了,度数很低,味道相当于后世的米酒,看起来浑浊,喝起来还有些酸涩。 如果用蒸馏的方法来造酒,那酒的度数就会极高,烈酒入口辛辣刺激,让人欲罢不能。 酿酒并不难,这年头能排的上号的酒铺比的无非是谁用的粮食更好,谁的噱头更多。 至于这蒸馏需要用到的器具也不难找,只要一些烧制好的陶罐便可以。 沈兰心选择造酒还有一个原因,这上万旦的粮食存在粮仓里,时间久了会霉烂,把它们变成酒就能存上很久,而且酒存的越久越香醇。 沈兰心曾经去酒厂参观过,对于蒸馏的详细流程她烂熟于心。 她有信心,只要她的蒸馏酒一问世,定能带给这个时代的巨大的震撼。 江云锦虽然沈兰心提出造酒一事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见着沈兰心信心十足的样子,她心里莫名多了几分踏实。 很快,沈兰心就充分展示了自己超强的组织能力。 她先是派人去集市上买了二十多个陶罐,又亲自挑选了几名身强力壮的农户拉了些粮食进庄子。 沈兰心找了间空置的房间,让这些农户打去谷壳,然后把粮食搓洗干净,熬煮之后放入木桶,再撒上酒曲。兑水的比例很重要,好在这些知识沈兰心还记忆犹新。 做完所有工序,沈兰心让人给房门上了锁,这些粮食起码要发酵个十多天才能进行蒸馏,当然发酵的时间越久蒸馏出来的酒口感越好,只是沈兰心等不了太长时间。 第一批酒就当试错,万一不成功她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沈兰心还让初桃做了统计,那些家里有孤寡、幼童的农户,不但免去了之前所欠下的佃租,还给予每户一定的粮食作为最基础的生存保障。 沈兰心特地交代大家把收来的粮食统一收进粮仓储存,还要派人定时定点在粮仓附近巡逻。 做完这一切,日头已经西斜,沈兰心的肚子已经打起了鼓。 “这盛京哪个饭馆最有名?晚上不回府里吃了,我们下馆子。” 江云锦不假思索的回答:“那必然是望云楼了,听说望云楼不但菜品味道绝佳,他们自酿的十里香更是一绝。” 江云锦也只是说道听途说,她身为侯府嫡女,千金之躯,自然是不被允许去酒肆饭馆这些地方的。 “那便去望云楼吧,我倒是要看看有多出彩。” 十六声更鼓自谯楼荡开,青石板长街忽然活了过来。 琉璃灯阵自飞檐斗角间次第亮起,朱红纱灯连缀成穹,描金竹骨灯在风里轻旋,八角铜胎灯垂着流苏穗子,将整条朱雀大街照得如同坠落的星河。 马车在缓缓在一幢恢宏气派的建筑面前停下,车夫挑开珠帘,沈兰心被江云锦和初桃搀扶着下了车。 大堂里食客满座,觥筹交错。几人的注意力却被戏台上一个正抱着琵琶弹唱的歌姬所吸引。 她青丝如瀑垂落腰际,鬓角斜簪的素银流苏簪随步轻晃,衬得鹅蛋脸上那对柳叶眉愈发温润。 抱月琵琶的玉指尚未触弦,满堂酒客便止住了喧嚣,纷纷安静侧耳倾听。 她开口的刹那,烟雨江南仿佛从她唇齿间漫出来,只是这婉转曲调里似乎有着化不开的愁。 店小二热情地上前倒了茶水,又递上了菜单。 沈兰心让店小二随便给她们上几个店里的特色菜,再来一壶十里香。 初桃和袭香哪敢跟主子同桌而食,沈兰心好说歹说,两人才忐忑地坐下。 菜上的很快,沈兰心原本抱着很高的期待,结果还是大失所望。 这望云楼的菜和侯府厨子做菜口味的如出一辙,都是寡淡无味。 所谓的十里香也不过就是米酒,喝起来口感偏甜,也没什么酒味儿。这倒是让沈兰心更有信心,等她的蒸馏酒问世,必然是独一份的。 那高度的酒顺着喉咙滚进肚子里,连毛孔都透着舒坦,那种快感是这种米酒不能比拟的。 江云锦几人倒是大快朵颐,沈兰心还给江云锦斟了两杯酒,喝下不一会她脸上便有了微醺的红晕。 台上的歌姬一曲唱罢,抱着琵琶朝台下的听众弯腰鞠躬的时候,脸上分明挂着泪珠。 这世道可怜人太多,比如初桃的姐姐,又比如这台上的歌姬。 结了账,沈兰心让门外候着的车夫去牵马车。 刚走出望云楼大门,沈兰心就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她跑不了多远,给我仔细找,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沈兰心掀开车帘子的一瞬间,只见刚才在台上唱曲的歌姬与她四目相对,蓄满眼泪的眼里全是乞求。 沈兰心环顾四周,确定刚才那群男人不在,她拉着江云锦和初桃快速坐上了马车,麻利地放下了帘子。 见眼前的贵妇人没有声张更没有把自己赶下马车,歌姬感激地看着沈兰心,就差立马跪下来给她磕头了。 沈兰心知道刚才那群男人在找眼前的女人,她不知道中间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先把人救下。 她片刻也不敢耽搁,让车夫赶紧驾车回侯府,马车驶离几条街,歌姬才身子一软,小声啜泣起来。 “谢谢几位恩人,各位的大恩大德,素墨没齿难忘,下半生愿做牛做马报答各位。” 第三十五章 苦命歌姬 一路上,歌姬素墨将她的身世娓娓道来。 她从小就被亲生父母卖给了戏曲班子的班主乔南笙。 这乔南笙名义上是她的师傅,实则经常对她动手动脚,她的师娘眼里容不下她,把她卖给了裕隆粮行的老板赵常1青。 可赵常1青买下素墨可不是要那纳她作妾,而是要她嫁给赵常1青他爹赵老爷子。 “那赵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听说他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赵老板买我回去,是要我给赵老爷子冲喜的。他说我的八字旺他,能给老爷子续命。” 素墨边说边擦拭着眼角的泪珠,那可怜模样让沈兰心不由地心生怜悯。 世道这么乱,这些苦命的女人就像牲口一样被随意交易。 这是时代的眼泪,沈兰心虽无力改变,她只能竭尽所能给这些女人提供庇护。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侯府帮着做些细活。” 袭香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她看了素墨一眼,欲言又止。 马车回到侯府,沈兰心让人将素墨安顿好。 劳累了一天,沈兰心洗漱完就想往床上躺,袭香却叫住了她。 “主母,您真要收留素墨姑娘吗?” 看袭香一脸担忧,沈兰心忍不住问道:“有何不妥?” “估摸着素墨姑娘的户籍还在她师傅师娘手中,她师傅师娘又把她卖给了赵常1青,您贸然把她留在府中,若是被赵家知道,您怕是要吃官司。” 沈兰心闻言,神色凝重地坐直了身子。袭香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这个时代,户籍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明,尤其是卖身契,更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 若素墨的卖身契真在赵常1青手中,那她确实算是赵家的财产,自己这样收留她,一旦被赵家发现,轻则是民事纠纷,重则可能被反咬一口“拐带人口”,惹上官司,有损侯府声誉。 “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沈兰心揉了揉眉心,疲惫中带着一丝懊恼,“光顾着救人,却忘了这最要紧的一层。”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人既然已经救回来了,断没有再送出去任人糟蹋的道理。赵家那边,终究是个隐患,必须解决。” “袭香,你明日一早就去悄悄打听两件事。”沈兰心压低声音吩咐,“第一,仔细查查那个裕隆粮行的赵常1青和他爹赵老爷子的底细,看看他们家是否真的急着冲喜,以及他们平日里的风评如何。第二,想办法探听一下素墨的师傅师娘,那个戏曲班子班主乔南笙和他婆娘的行踪和为人,看看有没有可能从他们手上把素墨的户籍和卖身契弄回来。记住,务必谨慎,不要走漏风声。” “是,主母,奴婢明白。”袭香郑重应下。 “至于素墨,”沈兰心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先让她在府里住下,暂时不要让她露面,对外就说是新买来的哑婢,免得人多口杂。等我们拿到了她的契书,再做长远打算。” “主母仁善,考虑周全。”袭香由衷佩服沈兰心的果决与周密。 次日,袭香便依命暗中行动。 而沈兰心则一边继续关注着庄子上酿酒实验的进展,一边处理着侯府繁杂的日常事务。 江云冀的身体在张太医的调理下日渐好转,人也似乎沉稳了些许,开始主动翻阅一些兵书策论。沈兰心看在眼里,稍感欣慰。 江云锦则似乎真的被郑景轩伤透了心,整日待在春归阁里,或是看书,或是跟着沈兰心学习打理庶务,很少再出门,也绝口不再提郑家之事。 只是偶尔,沈兰心会发现她对着窗外裴少卿离开的方向默默出神。 三日后,袭香带回了消息。 “主母,打听清楚了。”袭香神色有些微妙,“那赵老爷子确实病重,但赵常1青买人冲喜是假,填房是真!” “填房?”沈兰心蹙眉。 “是。赵老爷子年轻时是走镖的,攒下家业,性子暴戾,前后娶过三房妻妾都被他折磨死了。如今老了,瘫在床上,脾气越发古怪,身边根本留不住伺候的人。赵常1青自己是个怕老婆的,又舍不得花钱请好一点的仆妇长期伺候,便想出了这馊主意.” “买个好拿捏的年轻女子回去,名义上是冲喜的妾,实际上就是买个便宜的终1身奴仆去伺候他爹,任打任骂,死了也没人管的那种。” 沈兰心听得心头火起:“真是歹毒!那乔南笙夫妇呢?” “那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袭香鄙夷道,“乔南笙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他婆娘刻薄贪财,两人急着用钱,才把素墨姑娘二次转卖给了赵家,价钱比市价低了不少,但要求现银结清。奴婢打听到,他们这两日就要离开京城南下躲债去了。” “离开京城?”沈兰心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眼中精光一闪,“也就是说,只要在他们离开前拿到卖身契,赵家那边就算事后想找麻烦,也死无对证了?” “理论上是这样……但如何拿到呢?”袭香有些为难,“我们总不能去硬抢吧?” 沈兰心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妆奁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几张银票和几件分量不轻的金饰。 “硬抢自然不行,但我们可以‘买’回来。” 沈兰心将银票和金饰推给袭香,“乔南笙好赌贪财,他婆娘更是见钱眼开。你去找个生面孔,机灵点的小厮,扮成富商仆役的模样,去找到他们,就说他家主人偶然听过素墨唱曲,甚是欣赏,愿出比赵家更高的价钱买下素墨。赵家那边,他们自有办法应付,让他们不必担心。” 袭香眼睛一亮:“主母的意思是,我们出高价,让他们把卖身契转卖给我们?他们急着拿钱跑路,很可能答应!” “不错。赵家给的价钱不高,我们加倍给。对于即将逃亡的人来说,多一笔现钱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得罪赵家?他们反正要跑了,还在乎这个吗?” 沈兰心算准了那对夫妇的心理,“记住,交易要快,要隐蔽,记住留个心眼,小心别着了乔南笙的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袭香领命,匆匆离去。 第三十六章 破局 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在双倍银钱和金饰的诱惑下,乔南笙夫妇几乎毫不犹豫地就交出了素墨的卖身契和户籍文书,甚至都没仔细询问买主的具体情况,拿了钱便慌忙收拾细软准备离开京城。 当袭香将那张摁着手印的卖身契呈到沈兰心面前时,沈兰心仔细查验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当即让袭香端来烛火,亲手将那张代表着素墨悲惨过去的纸契点燃。 火苗跳跃,很快便将纸张吞噬,化为灰烬。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歌姬素墨,只有我侯府的侍女素墨。”沈兰心对站在下方,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素墨说道,“你的户籍,我会让人重新办理,纳入侯府奴籍。虽然仍是奴婢,但只要你安分守己,忠心办事,侯府便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所,无人再能随意买卖欺凌于你。” 素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夫人……夫人大恩……素墨……素墨……” “起来吧。”沈兰心温和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往后,好好生活。” 处理完素墨的事情,沈兰心感到一阵轻松,但她也知道,裕隆粮行赵家那边,迟早会发觉人没了。 虽然卖身契在手,对方难以在法律上纠缠,但难免会有些后续的麻烦。尤其是那个周丙财,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 “看来,和这裕隆粮行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沈兰心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变得深邃起来,“也好……正好连庄子上粮食的账,将来一并算了。” 她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她真正开始实践自己“经商”想法,并与之抗衡的契机。而她那正在试验中的蒸馏酒,或许将成为第一把开路的利器。 只是眼下,还需耐心等待酒曲发酵成熟,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兰心不知道的是,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正透过侯府层层叠叠的院落,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何凤芝的凝香院内,一个小丫鬟正低声禀报着沈兰心近日的行程,包括她去庄子、收留陌生女子等事。 何凤芝端着一杯茶,静静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又是庄子,又是酿酒,还往府里带些不干不净的人……我这个大姐,真是越来越不安分了。”她轻轻吹开茶沫,“看来,是得给她找点事情做,让她忙不过来了。” 她放下茶杯,对身边的赵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赵嬷嬷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侯府的深宅之中,暗流再次涌动起来。 袭香办事利落,不过两日,便将素墨新的奴籍文书办妥,正式录入了侯府名册。 素墨感激涕零,主动请求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沈兰心见她手脚勤快,且识文断字,便让她暂时在书房帮忙整理一些简单的文书,也算是人尽其才。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麻烦便找上门来。 这日午后,沈兰心正在查看庄子上送来的第一批发酵粮食的情况汇报,账房管事王进财便一脸焦急地求见。 “主母,不好了!”王进财额头冒汗,手里捧着一本账簿,“府里好几处产业的掌柜或管事都来回禀,说是周转不灵,请求从公中支取银两应急。可、可账上能动的现银,早已所剩无几了啊!” 沈兰心蹙眉接过账簿:“哪几处产业?之前何小娘掌家时,也是如此吗?” 王进财偷眼看了看沈兰心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回主母,有城东的绸缎庄、南门的脂粉铺,还有……还有两家米铺。以往……以往二夫人掌家时,若遇到这种情况,多是拿她的私房钱或是用侯爷的印信从相熟的钱庄暂时挪借周转……” 沈兰心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何凤芝用自己的私房钱?她哪来那么多私房钱? 无非是挪用侯府公中的钱填了自己的私库,再拿出来做人情,或是利用侯爷的印信行方便之事,如今侯爷没了,印信也被沈兰心收了回来,这条路便断了。 而所谓的“周转不灵”,恐怕多半是这些掌柜管事见换了主母,又是向来不管事的沈兰心,便联手起来试探,甚至可能是受了何凤芝的指使,故意给她出难题,想逼她低头,或者重新为何凤芝争取权力。 “知道了。”沈兰心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连连,“你去告诉他们,银钱之事,我自有主张,让他们各司其职,三日后,我必给他们一个答复。” 打发了王进财,沈兰心立刻叫来袭香和刚刚能下地走动的江云冀。 “母亲,可是那起子小人又作妖了?”江云冀经过此番变故,对何凤芝等人的面目看得更清,语气中也带上了愤慨。 “跳梁小丑罢了。”沈兰心淡淡道,“冀儿,你身体若还撑得住,替母亲跑一趟。袭香,你跟着世子,带上几个得力可靠的家丁。” 她低声吩咐了一番。江云冀越听眼睛越亮,连连点头:“母亲放心,儿子定然办得妥妥当当!” 当日下午,江云冀便带着人,直接去了那几家嚷嚷着“周转不灵”的铺子,以世子查账、清点库存为由,不由分说地将账本和库房钥匙暂时收缴,并留下了家丁“协助”看守。 江云冀动作雷厉风行,丝毫没了往日纨绔的模样。 那些掌柜管事没想到沈兰心会来这一手直接釜底抽薪,顿时慌了神。他们铺子里的账目和库存,哪里经得起细查?以往何凤芝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与他们利益勾连,自然无事。 可如今…… 消息很快传回侯府,何凤芝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 “好个沈兰心!竟如此不讲情面!”她原只是想给沈兰心制造点麻烦,让她知道没自己不行,没想到对方直接掀了桌子。 “二姐,现在怎么办?”田赛娥也急了,那两家米铺可有她娘家的干股在里面,“账目要是被查出来……” “慌什么!”何凤芝强自镇定,“查账?哪有那么容易!这些年盘根错节,岂是她一个深宅妇人能理清的?就算查出问题,没有真凭实据,她又能奈我们何?难道还敢把我们这些侯爷的遗孀都送官不成?”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也开始有些没底。沈兰心最近的手段,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了。 而沈兰心这边,拿到账本后,并未急着翻阅,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庄子上正在发酵的酒醅。 三日之约将至,她真正的破局之刃,不在查账,而在于那即将出炉的“新酒”。 第三十七章 琼浆玉液 三日时间转眼即到。 这日,沈兰心亲自带着江云锦、袭香以及几个心腹家仆,早早来到了十三里坡的庄子。 那间锁起来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发酵后的微酸气息。 按照沈兰心的指挥,家仆们将发酵好的酒醅倒入准备好的大灶上的特制大锅中,盖上带有导气管的盖子,接口处用湿布仔细密封好。 导管的另一头接入一个冷却缸,缸内盘旋着铜管,外部不断淋入冷水。 灶下烈火熊熊,锅内的酒醅开始加热,蒸汽缓缓上升,通过导管,在冷却缸中凝结成液滴,一滴滴流入早已准备好的干净陶罐中。 最初流出的酒液浑浊,沈兰心让人舍去。随着时间推移,流出的酒液逐渐变得清澈透明,一股极其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爆发出来,弥漫在整个院落,甚至飘到了院子外面,引得不少庄户都好奇地张望,议论纷纷。 “天啊,这是什么酒?怎会如此香烈?”江云锦忍不住惊叹,她从未闻过如此霸道凛冽的酒香。 沈兰心用小杯接了一点中间段的酒液,轻轻嗅了一下,浓烈的酒精味刺鼻却又带着粮食的芬芳。 她浅浅尝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瞬间从喉咙直冲胃腹,带来一种灼热而舒坦的刺激感。 “成了!”沈兰心眼中闪过喜悦。 这酒虽然比起后世的白酒可能还略显粗糙,但其清澈度、香气和烈度,绝对足以碾压这个时代所有的“浊酒”和“甜酿”。 她让人将不同阶段接取的酒液分别装坛,标记清楚。 最先和最后接取的酒液度数较低且杂质较多,可以下次复蒸或另作他用。 `中间段的核心酒液,才是真正的精华。 “母亲,这酒……竟如此厉害!”江云锦看着那清澈如水却又烈性逼人的液体,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此酒尚需陈放一段时间,口感会更醇和。但即便现在,也足以打开局面了。”沈兰心信心满满,“锦儿,你可知京城中,最好酒、最懂酒,且最有影响力的是哪些人?” 江云锦思索1片刻,眼睛一亮:“若要论品酒大家且地位尊崇,莫过于几位闲散的宗室老王爷,还有……对了,国子监的祭酒大人,据说也是无酒不欢,且品味极高。只是他老人家口味刁钻,等闲酒水难入其眼。” “宗室王爷,学界泰斗……好!”沈兰心点头,“袭香,准备几个精致的小酒坛,装上这新出的酒,要中间段最好的部分。再备几份简单的拜帖。” 她没有选择直接去应对那些催债的掌柜,而是准备剑走偏锋,用这前所未见的“玉液琼浆”去叩开京城顶尖圈层的大门。 只要得到了这些重量级人物的认可,何愁名声不显?何愁销路不通? 届时,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掌柜管事,乃至何凤芝,才会真正意识到,她沈兰心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深宅妇人了。 而就在沈兰心准备着她的“品鉴会”时,何凤芝也并未闲着。 听闻庄子上弄出了极大动静和异香,她心中疑窦丛生,派去打听的人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只说是主母在弄什么新酒。 “新酒?能有什么新花样?”何凤芝不屑,但隐隐的不安让她决定再加一把火。她让赵嬷嬷悄悄去联系了裕隆粮行的周丙财…… 沈兰心的动作很快。她通过江云冀和昔日沈家的一些微弱人脉,终于将两小坛精心包装的新酒,并附上言辞恳切、谦逊的拜帖,分别送到了一位以品酒著称的安亲王和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的府上。 之所以选择这两位,是因为他们不仅地位高,而且在好酒之人中极具威望,却又相对远离权力中心,不至于太过敏感。 尤其是安亲王,年事已高,酷爱杯中之物,几乎尝遍天下美酒,他的评价,在京城酒友圈中堪称金字招牌。 酒送出去后,便是忐忑的等待。 沈兰心深知,这种跨越时代的产品,要么一鸣惊人,要么可能因为太过奇特而不被接受。 然而,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好! 第二天下午,安亲王府上便派来了管事,态度极为客气,询问这酒是何处所出,并表示王爷尝后惊为天人,赞其“清如水晶,香如幽兰,醇馥幽郁,劲头十足,实乃酒中极品!,询问能否再多购一些,价格好商量。 几乎同时,国子监祭酒李大人也派人送来了一封亲笔信。 信中,这位以严肃刻板著称的老学究,竟用了大篇幅赞美这酒,称其“烈而不燥,醇厚绵长,饮后通体舒泰,灵感迸发”,甚至诗兴大发,附上了一首咏酒的诗作!同样询问货源及价格。 消息传回侯府,沈兰心长舒一口气,心中大定。江云锦和江云冀更是兴奋不已。 “母亲!我们成功了!”江云锦激动地脸色绯红。 “这只是第一步。”沈兰心虽然高兴,但并未被冲昏头脑,“立刻回复安亲王府和李大人,就说此酒乃侯府新试酿的‘玉冰烧’,数量极为稀少,目前仅供至交好友品鉴,暂不出售。但既蒙王爷和大人厚爱,府中仅存的少许,稍后便派人再送上两坛,聊表心意。” 饥饿营销,以及提升逼格,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用的策略。 越是难得,越是显得珍贵。 果然,安亲王和李大人收到回复和赠酒后,更是觉得这“玉冰烧”非同凡响,对定北侯府的这份“心意”也更加看重。 不知不觉间,沈兰心和定北侯府的名声,在上层圈子里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悄然传播。 然而,就在沈兰心准备借此势头,开始小规模量产,并着手处理铺子“周转”问题的时候,一个坏消息突然传来。 负责看守庄子的家仆急匆匆跑来回报:昨夜,庄子储存粮食的仓库,突然起了大火!虽然发现及时,众人奋力扑救,但还是烧掉了小半仓的粮食!更重要的是,那套简易的蒸馏设备,也在混乱中被砸坏了! “可查到起火原因?”沈兰心心中一沉,厉声问道。 “像是……像是有人故意纵火!我们在仓库附近发现了火油的味道和脚印!”家仆惶恐地回答。 几乎是同时,王进财又白着脸跑来:“主母,不好了!裕隆粮行的周丙财带着一群人,堵在了咱们府门前,说……说我们侯府庄子上欠了他们粮行一大笔购粮款,若是今日再不还,就要告到府尹衙门去!” 沈兰心瞬间全明白了。 纵火、逼债,一环扣一环! 这分明是有人见她的“新酒”成功,感到了威胁,于是迫不及待地要下黑手,既要破坏她的生产,又要从财务上把她逼入绝境! 而幕后黑手,几乎不言而喻——何凤芝!以及和她勾结在一起的,裕隆粮行! 第三十八章 马有失蹄 侯府大门前,周丙财带着十几个彪悍的棍夫,气势汹汹地堵着,引得街坊邻里纷纷围观指点。周丙财手里拿着一张所谓的“欠条”,唾沫横飞地大声嚷嚷着定北侯府欠债不还,欺压良商。 门房和家丁们紧张地拦着,双方推推搡搡,气氛紧张。 就在这时,侯府中门大开! 沈兰心一身素色锦服,未施粉黛,却面色冷峻,在江云冀、袭香以及一众手持棍棒、神情肃穆的家丁护卫下,缓步而出。 她的出现,自带一股威压,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不少。 周丙财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位侯夫人竟敢亲自出来面对。 “周掌柜,好大的威风。”沈兰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口口声声说我侯府欠你粮款,凭据何在?” 周丙财定了定神,举起手中的纸条:“这便是凭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贵府庄子上的管事赵老汉,三个月前从我裕隆粮行佘购了五百担粮食,约定秋收后偿还!如今期限已到,却迟迟不还,这不是赖账是什么?” “赵老汉?”沈兰心目光扫向身后,初桃连忙低声说:“夫人,我爹怎么可能向他们赊购粮食?” 沈兰心抬手止住她的话,看向周丙财:“周掌柜,你确定是赵老汉签的字,画押?” “当然确定!”周丙财底气似乎很足。 “好。”沈兰心点头,“袭香,去庄子上,请赵老汉过来。再去请京都府尹衙门的刘捕头过来一趟,既然涉及钱粮纠纷,还是请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为好。” 听到要报官,周丙财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似乎有所依仗,并未退缩。 很快,赵老汉被带来了,一看那阵仗和周丙财手里的“欠条”,老汉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地:“夫人明鉴!小的从未签过什么欠条啊!小的都不识字,怎么会签这个?这、这上面的手印……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刘长英也带着两个捕快很快赶到。沈兰心将事情简单说明,并将“欠条”递给刘长英。 刘长英仔细查看那张欠条,又看了看赵老汉粗糙的手指,眉头渐渐皱起。 “周掌柜,你这欠条,墨迹犹新,绝不像是三个月前所写。而且这指印……”刘长英冷笑一声,“大小与赵老汉的指头似乎不甚相符啊。伪造契书,敲诈勋贵,你这胆子可不小!” 周丙财脸色瞬间变了:“不可能!这分明就是他按的手印!” “是不是伪造,带回衙门一审便知!”刘长英厉声道,“来人,把周丙财和他这些闹事的同伙,都给我带回衙门!” 周丙财顿时慌了,眼神下意识地往侯府门内某个方向瞟了一眼。 沈兰心声音冰冷,“刘捕头,此人不仅伪造契书,讹诈侯府,我怀疑昨日我庄子上纵火行凶之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还请刘捕头一并严查!” 刘长英会意,一挥手,捕快和侯府家丁一起上前,将挣扎叫骂的周丙财一干人等全部押走。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看向沈兰心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 这位侯爷夫人,手段可真是不一般! 处理完门前的闹剧,沈兰心转身回府,脸色依旧冰寒。 “冀儿,带上所有账本,还有我们这几日查到的东西,去凝香院!” 凝香院内,何凤芝早已听到风声,正坐立不安。见到沈兰心带着人闯进来,她强作镇定:“大姐这是何意?带着这么多人闯我院子?” “何凤芝,你我之间,还需要演戏吗?”沈兰心懒得再虚与委蛇,直接让江云冀将一堆账本和几张供词摔在桌上。 那里面有铺子掌柜私下交代的与何凤芝勾结、做假账亏空公中的供词;有家仆隐约听到何凤芝与赵嬷嬷提及“纵火”、“周掌柜”的证言;虽然直接证据不足,但种种线索都指向了她。 “你……你血口喷人!”何凤芝脸色煞白,犹自强辩。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沈兰心冷冷道,“为了侯府的颜面,我不会将你送官。” 何凤芝刚松了一口气。 沈兰心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但从今日起,你搬出凝香院,去后宅最偏静的佛堂静修吧,无事不得踏出半步!这几年账上亏空的银子,得由你补齐,至于你院中的婢女,全部发卖!” 这是要彻底软禁她,并夺走她所有的财富和爪牙! “沈兰心!你敢!”何凤芝尖叫起来,“你有何证据?侯爷才走了多久,你就如此容不下我们母子吗?我要去见族老!” “你可以试试,看现在还有哪位族老会为你说话?”沈兰心语气森然,“或者,你想让我把周丙财和纵火的事,彻底查个水落石出?” 何凤芝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瘫软在地。她知道,沈兰心是真的敢,也真的有手段做到。 雷霆之下,何凤芝这颗盘踞侯府多年的毒瘤,终于被沈兰心以强硬手段暂时拔除。 府中上下,经历此次清洗,无不震怖,对沈兰心的敬畏达到了顶点。 江云州去求见族老,吃了闭门羹,何凤芝被迫迁去了后宅佛堂。 “小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赵嬷嬷深色担忧地问道。 何凤芝不急不躁,安静地拨弄着手中的紫檀佛珠。 “急什么?我们不过是一时失势罢了,我大哥肯定会想办法救我。” “大少爷远在韶州,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让人给小姐捎个信,小姐现如今是国公府的少奶奶了,不管如何沈氏也要给郑家几分薄面。” 凝香院的婢女虽然全部被打发了,但何凤芝在侯府掌家多年,又怎会没有几个可以差遣的奴仆? 何凤芝思虑片刻后,执笔挥墨,给江云宓写了一份密信。 深夜,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侯府的巡逻护卫,潜入了江云宓出嫁前所居住的院落。 片刻后,又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到来,进入了屋内。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 “为什么要让我从侧门进?”江云宓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姐,老奴无能,夫人她被沈氏彻底软禁了,连云州少爷,也被禁足了。您可得想想办法,早日让他们恢复自由之身啊!” 江云宓沉默了片刻,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能想什么办法?她若是安分守己,也不会如此狼狈。” 赵嬷嬷有些情急:“再怎么说,她也是您的生身母亲啊.....” “行了,”江云宓打断她“如今那些叔伯长辈都相信她,单凭我一己之力也没办法帮她,待我写一封信向舅父求助。” 第三十九章 虎视眈眈 处理完何凤芝,沈兰心立刻投入到重建工作中。 庄子被烧的粮食,幸好只损失了一部分,蒸馏设备坏了可以再造,而且经过此次,沈兰心决定改进设计,建造更高效、更隐蔽的蒸馏作坊。 同时,那批“玉冰烧”经过短暂的陈放,口感果然更加醇和。 安亲王和李大人那边又派人来催问了几次,甚至愿意出高价购买。 沈兰心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她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在侯府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品鉴会。 邀请的客人不多,只有安亲王、李祭酒,以及另外几位通过他们介绍而来的好酒且地位尊崇的文人雅士、闲散宗室。 品鉴会上,清澈如水、烈香扑鼻的“玉冰烧”再次惊艳了所有人。 众人赞不绝口,纷纷询问此酒何名,产于何处。 沈兰心微笑着宣布:“此酒乃先侯爷在世时,偶得古法,命人秘密研制,可惜未待成功,侯爷便……如今侥幸成功,特以此酒,缅怀先侯爷。此酒性烈而醇,清透如玉,入口如冰线入喉,而后燃如烈火,故名——‘玉冰烧’!” 她巧妙地将功劳归于死去的侯爷,既抬高了酒的身价,避免了“妇人造酒”可能带来的非议,也全了侯府的面子。 “玉冰烧!好名字!贴切!”众人纷纷叫好。 “至于产地,”沈兰心继续道,“此酒酿造极为不易,耗时耗力,目前产量极少,仅能少量供应诸位至交好友。后续如何,还需仔细筹划。” 物以稀为贵,再次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品鉴会大获成功。“玉冰烧”的名声迅速在顶级圈层中传开,一酒难求。 晚上,沈兰心将江云锦、江云冀叫到书房。 经过这些事,这对儿女已然成为她最得力的助手和最信任的人。 “锦儿,冀儿,‘玉冰烧’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真正将它变成一项产业,成为侯府源源不断的财源,也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铺开一张早就画好的草图:“我计划在庄子上建立正式的酿酒工坊,扩大生产。但秘方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工序要分解,核心的蒸馏环节必须由绝对可靠的人负责。” “销售方面,初期我们不设铺面,只接受预定,限量供应,目标客户就是京城最顶层的这批人。价格要定高,极高!高到让它成为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母亲,这法子妙极了!”江云冀兴奋道,“只是,这可靠的人手……” “冀儿,你逐渐接手府外事务,工坊的建设和保卫,由你负责。可以挑选一些家生子或与侯府利益捆绑极深的人。”沈兰心吩咐道,又看向江云锦,“锦儿,你心细,府内事务和与各府女眷的沟通维系,由你负责。‘玉冰烧’的预定、接收订单,也先由你这边来处理。” 她这是在有意识地培养儿女,让他们逐步接手核心业务。 “另外,”沈兰心目光深远,“裕隆粮行这次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酿酒需要大量粮食,粮食来源是我们的命脉。我们不能永远受制于人。冀儿,等工坊稳定后,你要着手调查周边的土地,看看有没有可能购置或长期租赁一些良田,作为我们自己的粮食基地。或者,寻找更可靠、更公道的粮食供应商。” 她心中已然绘就了一幅庞大的蓝图。这“玉冰烧”,仅仅是一个开始。 江云冀全力投入到庄子酿酒工坊的扩建和保密工作中。 他挑选了数名身家清白、父母皆在侯府为仆多年的家生子,以及两名对侯爷极为忠心的老部曲之子,组成了核心工坊的队伍。 按照沈兰心给出的改进图纸,新的蒸馏设备更加高效,并且采取了分环节操作,确保无人能掌握全部工艺流程。 沈兰心坐镇中枢,统筹全局。她深知“饥饿营销”不能过度,必须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出一点产品,才能维持热度和期待感。 她精心挑选了几家地位尊崇、且日后可能对侯府有所助力的府邸,让江云锦以“感念厚爱,特此分享”的名义,送去了极小份量的“玉冰烧”,再次收获了一大波人情和赞誉。 看着府库中因变卖部分何凤芝私产而略有充盈,又感受到外界对侯府态度的微妙转变,沈兰心稍稍松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走得还算稳当。 然而,这日午后,沈兰心正在核算近日开销,袭香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主母,庄子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沈兰心头也未抬,问道:“何人?” “是裕隆粮行的东家,赵常1青。”袭香低声道,“他指名要见您,说是有笔大生意要谈。” 沈兰心手中的笔微微一顿。赵常1青?他此时找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哦?大生意?”沈兰心放下笔,嘴角勾起一抹冷意,“看来,火烧粮仓、上门逼债不成,这是换了策略,想合作了?” 她沉吟片刻,裕隆粮行掌控着京城大半的粮食交易,确实是条地头蛇。 如今侯府酿酒,日后所需粮食绝非小数目,与粮行打交道在所难免。赵常1青此人,手段卑劣,但或许能从他这里探听些消息,或者……反过来利用一下? “让他到偏厅等候。”沈兰心吩咐道,“另外,去请世子过来一趟。” 稍作整理,沈兰心便带着江云冀和袭香来到了偏厅。 赵常1青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绸缎衣裳,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但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的精明与算计,却逃不过沈兰心的眼睛。 见到沈兰心,赵常1青立刻起身,拱手行礼,态度倒是颇为客气:“赵某冒昧来访,打扰夫人清净,还望海涵。” “赵老板不必多礼,请坐。”沈兰心在主位坐下,语气平淡,“不知赵老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赵常1青笑着坐下,目光在沈兰心身后的江云冀身上扫过,笑道:“早就听闻侯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近日接管侯府,行事雷厉风行,令人佩服。赵某今日前来,一是为前几日手下掌柜周丙财的鲁莽行为赔个不是,那厮胆大包天,竟敢伪造契书,讹诈侯府,实在罪该万死!赵某已将他重重惩处,赶出粮行了。” 沈兰心心中冷笑,推得倒是一干二净。 她面上不动声色:“哦?竟有此事?好在刘捕头明察秋毫,已将那狂徒拘押。此事既与赵老板无关,那便罢了。” “夫人大量!”赵常1青呵呵一笑,话锋一转,“这第二嘛,赵某听闻贵府庄子上似乎在酿造一种新酒,近日在京城名声大噪啊。想必酿造此酒,所需粮食甚巨。赵某不才,裕隆粮行在京城乃至周边州县都略有薄名,货源充足,价格公道。若是夫人有需要,赵某愿以最优惠的价格,优先供应贵府所需粮食。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果然是为了“玉冰烧”而来。先兵后礼,软硬兼施,看来这赵常1青是盯上侯府这门新生意了。 江云冀闻言,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却被沈兰心一个眼神制止。 第四十章 遭逢变故 沈兰心微微一笑,道:“赵老板消息灵通。不过,府上如今诸事繁杂,酿酒之事尚在摸索阶段,产量有限,所需粮食目前庄子上自产的尚且够用,暂时还无需向外大量采购。赵老板的好意,本夫人心领了。” 被直接拒绝,赵常1青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夫人,这酿酒可是耗粮的大户,光靠庄子上的产出,怕是难以长久吧?况且,京城粮食买卖,各有路子,若是夫人将来需要,赵某或许还能帮上些忙,免得被一些不入流的小粮商蒙骗。” 这话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威胁的意味,暗示着京城粮食渠道尽在他掌握之中。 沈兰心岂会听不出?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杯盖,语气依旧从容:“多谢赵老板提点。侯府虽不比往日,但购置些粮食的门路,总还是有的。至于是否会被蒙骗……”她抬眼看向赵常1青,目光清冽,“侯府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但也绝非任人拿捏之辈。赵老板,你说呢?” 赵常1青对上沈兰心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心中莫名一凛,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他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既然夫人目前无需赵某效劳,那赵某便先行告退了。若是夫人日后改变主意,随时可派人来粮行寻我。” “袭香,送客。”沈兰心淡淡道。 看着赵常1青离开的背影,江云冀忍不住道:“母亲,这赵常1青分明是不怀好意!我们日后真要扩大酿酒,粮食来源确实是个问题。” “我知道。”沈兰心神色凝重,“所以,我们更不能受制于人。冀儿,寻找新的粮食供应商或者购置田产的事情,必须加快进度了。另外,派人盯紧裕隆粮行的动静,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赵常1青的到来,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预示着看似顺利的局面下,暗流远未停止。 而就在沈兰心忙于应对赵常1青时,一封来自昌州的加急信件,被送到了春归阁江云锦的手中。 信是她的表姐闻烟写来的,字迹仓促,语气焦急,信中只提及家中突逢大变,“父亲身陷囹圄,详情不便细说,恳请京城亲友设法搭救!” 江云锦看完信,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信纸。 昌州叔父一家待她极好,如今突遭大难,她岂能坐视不理? 她立刻拿起信,急匆匆地奔向沈兰心的院子。 江云锦握着那封来自昌州的求救信,心乱如麻,一路疾行至沈兰心的主院。晚风吹拂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焦灼。 院内,沈兰心刚听完江云冀关于盯梢裕隆粮行的安排,正准备歇息片刻,便见女儿神色惶然地闯了进来。 “母亲!”江云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昌州叔父家出事了!您快看看!” 沈兰心接过信纸,迅速浏览起来。信是江云锦的表姐闻烟所写,内容简短而急促,只道其父因卷入一桩“官粮倒卖案”而被官府羁押,家产已被查抄,情况危急,恳求京城侯府念在亲戚情分上,设法周旋搭救。 “官粮倒卖?”沈兰心蹙起眉头。这可不是小罪名,尤其是在这个粮食紧缺的时节,一旦坐实,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昌州距离京城有数日路程,消息传递不便,闻烟信中语焉不详,更显得事态严重。 “母亲,叔父一家待我极好,在昌州时更是悉心照料。如今他们遭此大难,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啊!”江云锦急切地道,眼中已泛起泪光。昌州之行虽是为了避开郑景轩,但叔父一家的温情却让她倍感温暖,此刻自然是真情流露。 沈兰心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锦儿,你先别急。此事蹊跷,官粮倒卖非同小可,叔父虽只是昌州一个六品通判,但为官多年,一向谨慎,怎会突然卷入如此重案?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她沉吟片刻,继续分析道:“而且,这信是闻烟写来的,她一个闺阁女子,家中突遭大变,惊慌失措之下,信息未必准确周全。我们远在京城,若贸然行动,只怕不仅救不了人,反而可能授人以柄,将侯府也拖下水。” 江云锦闻言,稍稍冷静了些,但担忧之色未减:“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叔父蒙冤,闻烟表姐她们流离失所吧?” “自然不能。”沈兰心语气坚定,“亲戚有难,于情于理都该相助。但帮,也要讲究方法。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昌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叔父究竟因何获罪,案情到了何种程度。” 她转向一旁的袭香:“袭香,你立刻去前院,让大管家备一份厚礼,以侯府的名义,连夜送去京都府尹刘捕头府上,就说我有些关于京畿治安的琐事想请教他,请他明日得空过府一叙。” 刘长英身为京都府捕头,虽管不到昌州的案子,但官场上的消息总比她们这些内宅妇人灵通许多,或许能知道一些昌州官场的内幕消息。 “是,主母。”袭香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冀儿,”沈兰心又看向江云冀,“你明日一早,去寻你那些往日里一同游玩的朋友们,特别是家中父兄在吏部、刑部或是都察院任职的,想办法探听一下,最近朝廷对昌州那边,可有什么风声?或者,昌州官场近日可有什么变动?” 江云冀如今对母亲已是心悦诚服,立刻点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轻重,定会小心打探。” 安排完这些,沈兰心才重新看向江云锦,柔声道:“锦儿,我知道你心急。但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你先回房休息,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顺便,你也仔细回想一下,在昌州时,可曾听叔父提起过官场上的什么事?或者,有无留意到任何异常之处?” 江云锦努力平复心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我这就回去仔细想想。”她相信母亲一定有办法。 送走儿女,沈兰心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昌州之事,来得突然,偏偏是在侯府刚刚因为“玉冰烧”引起各方关注,又得罪了裕隆粮行的时候。 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是一种巧合,还是……有人故意想将侯府的注意力引向昌州,以便他们在京城趁机做手脚? 比如,那个刚吃了瘪的赵常1青,或是……仍在佛堂却未必真能安分守己的何凤芝? 想到何凤芝,沈兰心眼神一凝。何凤芝的兄长何文荣,似乎就在临近昌州的韶州任职?虽然韶州与昌州并非同一辖区,但同属南方州府,官场上难免有所勾连…… 第四十一章 昌州诡谲 次日一早,刘长英如约而至。 他虽有些奇怪侯夫人为何突然请教“京畿治安”,但收了厚礼,态度自然客气。 沈兰心并未直接询问昌州之事,而是迂回地聊了些京城米价、流民安置等话题,然后才似不经意地叹道:“说起来,近日接到昌州亲戚来信,听闻那边官粮吃紧,竟出了倒卖的案件,闹得人心惶惶。也不知是真是假,倒让我那亲戚一家担忧不已。” 刘长英闻言,神色1微动,压低声音道:“夫人也听说了?昌州这事,闹得确实不小。听说牵扯甚广,不仅昌州本地官员,可能还涉及了户部的一些旧账。” “上头似乎很是震怒,派了钦差前往查办。具体情况,下官也不甚清楚,但风声很紧,夫人那位亲戚若是牵扯不深,还是尽早撇清关系为妙。” “钦差?”沈兰心心中一惊。竟然惊动了钦差,看来事情远比想象中严重。 送走刘长英不久,江云冀也带回了消息。 他通过一个在都察院任御史的朋友的弟弟那里打听到,昌州官粮案确实由钦差大臣督办,主犯昌州粮道已被革职查办,牵连官员不下十数人。 目前案子还在严查中,风声鹤唳,无人敢轻易求情。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钦差查案,铁面无私,想要疏通关系捞人,难如登天。而且极易被扣上“干涉查案”的帽子。 江云锦得知后,脸色更加苍白,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喃喃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沈兰心蹙眉沉思。硬碰硬肯定不行,侯府如今势微,根本无力对抗钦差和朝廷法度。但若置之不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昌州叔父若真是被冤枉的,难道就让他就此蒙冤? 或许……可以从案子本身入手?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江远亭的清白,或是找到案子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主母,姚小娘来了,说是有急事求见。” 姚秀蓉?这个节骨眼能有什么急事? “快请。” 姚秀蓉快步走进来,神色间带着一丝紧张,她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江云锦和江云冀。 沈兰心会意,对儿女道:“你们先下去继续打探消息,有任何进展立刻来报。” 待两人离去,姚秀蓉才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沈兰心道:“大姐,我方才无意中听到两个婆子私下嚼舌根,说是昌州出事,或许与二姐那位在韶州任上的兄长有关!” 沈兰心瞳孔微缩:“何文荣?此话怎讲?” 姚秀蓉摇摇头:“她们说得含糊,只隐约听到什么‘韶州的粮仓空了’,‘找昌州填补窟窿’,‘何大人手脚不干净’之类的话。我心中不安,特来告知大姐。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何文荣很可能就是昌州官粮案的始作俑者之一! 而他为了脱身,将黑锅甩给了昌州的官员,江远亭很可能就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而何凤芝之前突然安静下来,难道不是因为认输,而是在等这个机会? 等她兄长何文荣将昌州的水搅浑,然后利用侯府救亲心切,设下更大的陷阱? 沈兰心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如果猜测是真的,那这潭水,可就深得可怕了。 她立刻对姚秀蓉道:“秀蓉,多谢你告知此事,非常重要。此事切勿再对任何人提起。” 送走姚秀蓉,沈兰心独自在房中踱步。 情况急转直下,昌州之事竟然可能牵扯到何文荣乃至何凤芝。这已不仅仅是救人的问题,更可能是一个针对侯府的巨大阴谋。 她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明哲保身,暂时按兵不动,还是冒险深入虎穴,查明真相? 而此刻,在佛堂内,何凤芝正对着佛像焚香祷告,嘴角却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赵嬷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娘子,消息已经透给四房那边了。侯府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昌州的求救信了。” 何凤芝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慈悲,只有算计:“很好。大哥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舅老爷传信来说,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只要侯府的人敢来昌州,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到时候,这侯府便是娘子您和云州少爷的囊中之物了。” 佛堂内,香烛的气息氤氲缭绕,却驱不散何凤芝眉眼间的阴冷算计。 她轻轻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毒蛇般的寒意:“大哥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沈兰心那个蠢妇,以为夺了我的权,软禁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殊不知,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赵嬷嬷谄媚地附和:“是啊娘子,她如今被‘玉冰烧’那点虚名捧得飘飘然,又接到昌州的求救信,定然方寸大乱。只要她派人去昌州,便是自投罗网。舅老爷在那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保管让她派去的人栽个大跟头,说不定还能顺势把侯府也拖下水!” 何凤芝冷笑:“最好如此。对了,云州那边如何?可有闹脾气?” 她被软禁,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儿子江云州。 赵嬷嬷忙道:“云州少爷很是沉得住气,每日只是读书练字,并未有任何怨言。老奴瞧着,少爷经此一事,倒是沉稳了许多。” “嗯。”何凤芝稍感欣慰,“告诉他,且耐心等着。用不了多久,这侯府的一切,都会回到我们手中。到时候,我看沈兰心和她的那两个孽种,还如何嚣张!” 她顿了顿,又问道:“国公府那边,云宓可有消息传来?” 赵嬷嬷面露难色:“上次暗中与小姐见过一面,后来老奴派人去送过几次信,都被国公府的人拦下了,说是二小姐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何凤芝皱起眉头:“身体不适?莫非是郑家给她气受了?” 她对这个女儿的感情复杂,既倚仗其联姻带来的利益,又因其不受掌控而恼火。 “想办法再递话进去,告诉她,她兄弟和母亲如今被人欺辱,让她别忘了自己姓什么!在郑家多使些手段,拢住郑景轩的心,早日站稳脚跟,才能帮衬家里!” “是,老奴明白。” 主仆二人在佛堂内密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隔墙有耳。 她们万万没想到,姚秀蓉因为心中不安,离开沈兰心处后,又悄悄折返,想再提醒大姐务必谨慎,恰好听到了赵嬷嬷进出的动静,便隐在暗处,将何凤芝与赵嬷嬷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虽然听得不甚分明,但“自投罗网”、“栽跟头”、“拖下水”这些只言片语,已足够让姚秀蓉心惊肉跳! 她捂住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待赵嬷嬷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退走,心脏狂跳不止。 昌州之事,果然是个陷阱!而且是何凤芝兄妹精心策划的毒计! 姚秀蓉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再次求见沈兰心。 第四十二章 另辟蹊径 沈兰心此刻正在书房,对着大元朝的疆域图,目光落在昌州和韶州的位置上,眉头紧锁。 姚秀蓉带来的消息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但听到何凤芝亲口承认的阴谋,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大姐!昌州去不得!这分明是何氏兄妹的毒计!”姚秀蓉急切地道,将自己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兰心面色沉静,眼中却寒光闪烁:“我已知晓。多谢你,秀蓉,又一次帮了我大忙。” 若非姚秀蓉报信,她即便有所怀疑,也很难确认真相。 “那……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昌州的亲戚……”姚秀蓉担忧道。 “人,必须要救。”沈兰心语气斩钉截铁,“但不能按照他们的剧本走。他们想让我派人去昌州自投罗网,我偏要另辟蹊径。”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封信,递给姚秀蓉:“秀蓉,此事还需你再帮我一次。这封信,你想办法避开所有眼线,亲自交到我姐姐,皇后娘娘手中。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并且告诉她,此事关乎侯府存亡,请她务必设法转呈陛下!” 姚秀蓉接过信,只觉得重逾千斤。 直接捅到陛下面前?这……这能行吗? 但她看着沈兰心坚定而睿智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姐放心,我就算拼了性命,也定将信送到皇后娘娘手中!” 沈兰心握住她的手:“一切小心。我会让袭香在外接应你,制造机会让你顺利出府。” 送走姚秀蓉,沈兰心又立刻叫来江云冀,吩咐道:“冀儿,你立刻去找裴少卿临走前推荐的那位老部曲的儿子,让他挑选四五名绝对可靠、身手好且机灵的家丁,要生面孔,明日一早,悄悄离京,快马赶往昌州。” “母亲,您不是说不去昌州吗?”江云冀疑惑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沈兰心目光锐利,“何文荣肯定在昌州布下了人手,盯着所有从京城方向去、可能与侯府有关的人。我要你派去的这些人,不要直接去昌州府城,而是去昌州下辖的各县,特别是粮仓所在地,暗中查访! “查访的重点是近期是否有大批粮食异常调动?韶州方向的粮车是否来过?昌州粮仓的库存与账目是否相符?还有,尽可能打听钦差大臣的行踪和查案进展,但切勿暴露身份,安全第一!” 江云冀恍然大悟:“儿子明白了!母亲是要从外围查起,找到何文荣倒卖官粮、嫁祸昌州官员的证据!” “没错。”沈兰心点头,“何文荣手脚再干净,也不可能毫无痕迹。只要找到确凿证据,我们就能反客为主!届时,不仅叔父有救,何文荣自身难保,何凤芝在府中也再掀不起风浪!” “儿子这就去办!”江云冀精神大振,领命而去。 安排好这一切,沈兰心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这是一步险棋,将希望寄托于皇后能否说动皇帝,以及派出去的人能否找到证据。 她走到窗边,望向昌州的方向。叔父江远亭,此刻正在狱中受苦吧? 还有闻烟,不知该何等惊恐无助。 “一定要来得及……”她低声自语。 然而,沈兰心并不知道,她派出的家丁刚刚秘密离京,几乎前后脚,另一批人也悄然离开了京城,方向同样是昌州。 这批人行事诡秘,身手矫健,眼中带着杀气,他们的目标并非查案,而是——清除所有可能存在的证人,并确保侯府派去的人“意外”身亡,坐实侯府干涉查案、甚至杀人灭口的罪名! 皇宫,坤宁宫。 鎏金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气息沉静宁神,却无法抚平皇后沈滢心眉间的褶皱。 她手中紧紧攥着妹妹沈兰心派人秘密送来的信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信中的内容让她心惊肉跳。昌州官粮案竟可能牵扯到何凤芝的兄长、韶州同知何文荣? 而何氏兄妹意图构陷侯府?沈兰心恳请她将此事秘密禀告陛下,以求圣断,还昌州官员清白,解侯府之危。 帮她,可能引火烧身;不帮,姐妹情谊且不说,若侯府真的因此倒下,她这个失宠的皇后在宫中恐怕更加艰难…… 这哪里是一封信,分明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沈滢心在宫中多年,深知官场倾轧的残酷。 何文官位虽不高,但能做出倒卖官粮、构陷同僚之事,背后难保没有更大的靠山。 贸然插手,万一查不出证据,或是被反咬一口,她这个本就圣宠渐衰的皇后,处境将更加艰难。 陛下近来对太子和她都多有不满,温贵妃又虎视眈眈…… 可是,若不帮…… 沈滢心闭上眼,她与沈兰心虽非一母同胞,感情也算不上多么深厚,但终究是同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父亲临终前“守望相助”的叮嘱言犹在耳。 更何况,若侯府真的倒台,她失去了娘家这座最后的靠山,在这深宫之中,只怕真就成了无根浮萍,任人欺凌了。 帮,风险巨大;不帮,后果难料。 沈滢心陷入两难境地,心中焦灼万分。她反复权衡利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最终,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帮!必须帮! 不仅要帮,还要帮得巧妙,既要在陛下面前露脸,又要尽可能地将自己摘出来。 她立刻唤来心腹大宫女,低声吩咐:“去,悄悄请太子过来一趟。记住,切勿让人察觉。” 如今,能让她稍微放心商议此事的,也只有她的儿子,太子宏基了。 而就在皇后为此事忧心忡忡之际,沈兰心派出的第一批人手,已快马加鞭,悄然抵达了昌州地界。 为首的是一名叫做石磊的老兵之子,身手利落,为人机警。他牢记世子江云冀的吩咐,并未进入昌州府城,而是分散开来,扮作行脚商人或探亲访友的模样,潜入昌州下辖的几个重要粮仓所在县城。 他们的任务艰巨而危险: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避开官府乃至可能存在的何文荣的耳目,查探官粮异常的线索。 与此同时,那批带着杀气的神秘人也已潜入昌州。 他们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如同暗夜里的毒蛇,开始悄然搜寻并“处理”那些可能知晓何文荣勾当的小吏、仓管甚至是车夫。 数日内,昌州地界接连发生了数起“意外”死亡事件,死者皆与粮务有关,引得当地百姓人心惶惶,也让钦差大臣的查案工作遇到了更大的阻力。 石磊等人很快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他们原本想从底层粮吏入手打听消息,却发现不少人不是三缄其口,面露恐惧,就是干脆找不到人。 一次,石磊试图接近一个据说知道内情的老仓管,却险些被埋伏在附近的杀手发现,凭借机警才侥幸脱身。 “头儿,情况不对!好像有人在灭口!而且对方手段狠辣,像是专业的。” 一名手下心有余悸地向石磊汇报。 石磊面色凝重:“看来夫人料得没错,此事水深得很。对方已经抢先一步了。我们必须更加小心,改变策略,不能直接打听,要从侧面观察,比如观察粮仓周围的车辙痕迹,夜间蹲守看看有无异常运输,或者找那些远离是非中心、但可能看到过什么的边缘人,比如更夫、路边茶摊的老板。” 调查陷入了僵局,进展缓慢且充满危险。 京中,侯府内,沈兰心也在焦急地等待着两边的消息。 第四十三章 守望相助 鎏金香炉中的青烟袅袅上升,在坤宁宫静谧的空气中盘旋缠绕,沉静的檀香本该宁神静气,此刻却丝毫无法抚平皇后沈滢心眉间越蹙越紧的褶皱。 她手中紧攥着妹妹沈兰心派人秘密送来的信件,那薄薄的几张纸却仿佛有千钧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信中的内容让她心惊肉跳,字字句句都透着危急。 昌州官粮案竟可能牵扯到何凤芝的兄长、韶州同知何文荣?何氏兄妹意图构陷侯府?沈兰心恳请她将此事秘密禀告陛下,以求圣断,还昌州官员清白,解侯府之危。 沈滢心的目光再次扫过信纸,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她的心上。 她仿佛能看到妹妹写下这些字句时紧抿的唇和坚定的眼神。 兰心总是这样,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刚强。 帮她,可能引火烧身;不帮,姐妹情谊且不说,若侯府真的因此倒下,她这个失宠的皇后在宫中恐怕更加艰难… 这哪里是一封信,分明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沈滢心缓缓起身,华贵的凤袍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走到窗前,望向远处层叠的宫阙。 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泛起一片耀目的光晕。 她在宫中多年,深知官场倾轧的残酷。 何文官职虽不高,但能做出倒卖官粮、构陷同僚之事,背后难保没有更大的靠山。 近年来温贵妃一派势力日渐膨胀,其兄长把持朝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若何文荣与他们有所牵连…怕是更棘手。 沈滢心不禁打了个寒颤。陛下近来对太子和她都多有不满,温贵妃又虎视眈眈。 上次中秋宴席,陛下甚至当众称赞温贵妃所生的皇子“聪慧类己”,这让朝中风向顿时微妙起来。 贸然插手,万一查不出证据,或是被反咬一口,她这个本就圣宠渐衰的皇后,处境将更加艰难。 温贵妃一向视她为眼中钉,若得此良机,必会毫不留情地将她彻底扳倒。 可是,若不帮… 沈滢心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她与沈兰心虽非一母同胞,感情也算不上多么深厚,但终究是同父姐妹,血脉相连。 记忆中兰心小时候总喜欢跟在她身后,软软地叫着“姐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气息微弱却异常郑重:“滢心,你已是皇后,身份尊贵。但切记,朝堂风云变幻,今日荣华明日可能就成为过眼云烟。兰心虽为庶出,却是你唯一同胞。将来若遇危难,姐妹间定要守望相助…” 那些话语言犹在耳,如今想来,父亲怕是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更何况,若侯府真的倒台,她失去了娘家这座最后的靠山,在这深宫之中,只怕真就成了无根浮萍,任人欺凌。到时不仅自身难保,就连太子的地位也会岌岌可危。 帮,风险巨大;不帮,后果难料。 沈滢心陷入两难境地,心中焦灼万分。她反复权衡利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凤冠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举棋不定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滢心迅速将信塞入袖中,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姿态。 “母后!”太子宏基快步走进殿内,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听闻您急召儿臣,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儿子年轻而英俊的面庞,沈滢心心中五味杂陈。 宏基今年刚满二十,性情仁厚聪慧,本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奈何陛下近年来愈发多疑,对太子也日渐疏远。 “基儿,你来看看这个。”沈滢心将信递给太子,同时示意左右宫人退下。 太子接过信纸,目光迅速扫过字里行间,面色逐渐凝重:“何文荣竟敢如此大胆!勾结朝廷命官倒卖官粮,这可都是死罪!”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母后,此事绝不能坐视不管!” 沈滢心苦笑:“我又何尝不想帮你姨母?但如今朝中形势复杂,温贵妃一党势大,若贸然行动,只怕...” 太子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母后,儿臣以为,此事或许正是我们的转机。” “转机?”沈滢心不解。 “父皇近年来对温贵妃一党势力膨胀已有所不满,只是苦无合适时机整治。”太子分析道,语气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温国丈把持户部,其门生故旧遍布各地。” “若何文荣果真与温氏一党有关联,我们借此案揭开盖子,不仅可助侯府脱困,更能打压温氏气焰,正合父皇心意。” 沈滢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忧虑取代:“话虽如此,可若查无实据,反被倒打一耙...你父皇最恨后宫干政,若被认为是我们母子故意构陷...” “所以不能直接禀报父皇,”太子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儿臣以为,应先暗中搜集证据,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揭发。姨母在信中提到已派人前往昌州调查,我们可在京城暗中相助,双管齐下。” 沈滢心叹息道:“但侯府等不及了,江远亭还在狱中,每多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再者,陛下若先从那帮人口中听到对侯府不利的供词,只怕...” 太子沉吟片刻,忽然眼中一亮:“不若这样,母后明日以家宴之名请父皇来坤宁宫,席间可委婉提及近来听闻昌州粮案似有隐情,引起父皇兴趣即可。父皇生性多疑,必会暗中派人查探。儿臣则通过东宫的人脉,暗中保护姨母派往昌州的人手,助他们尽快找到证据。” 沈滢心思索良久,终是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但愿兰心派去的人能有所获。”她轻轻握住太子的手,眼中满是慈爱与担忧,“基儿,此事风险不小,你务必小心行事,万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太子郑重颔首:“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他顿了顿,又道:“姨母在信中提及,何凤芝在侯府中兴风作浪。儿臣记得,东宫侍卫中有几人身手不凡,且背景干净,不若暗中派两人潜入侯府保护姨母安全?” 沈滢心微微一惊:“这...若是被发现...” “母后不必担忧,儿臣会安排妥当。”太子语气坚定,“如今是非常时期,姨母的安危关系重大。若她在侯府中出事,我们的一切谋划都将付诸东流。” 沈滢心凝视着儿子,忽然发现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孩子,而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储君。 她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深宫之中,权力之争竟逼得孩子们早早成熟。 “就依你所言吧。”沈滢心最终点头,从匣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太子,“这是你姨母当年送我的信物,你派人带去,她见了自会明白。” 太子接过玉佩,小心收好:“儿臣这就去安排。”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沈滢心缓缓坐回凤椅,手中不自觉摩挲着那封信。 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将坤宁宫照得通明,却照不亮她心中的阴霾。 “娘娘,该用膳了。”贴身宫女轻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滢心摆摆手:“今日没什么胃口,撤了吧。”她起身走向内室,忽然停下脚步,“明日准备陛下爱吃的金丝燕窝和龙井虾仁。” 宫女会意颔首:“是,娘娘。” 沈滢心独自走进内室,从暗格中取出一幅小小的画像。画上是年轻时的陛下与她,两人并肩立于梅树下,笑容灿烂,眼中满是深情。那时先帝尚在,陛下还是太子,她则是新晋的太子妃。 一滴泪悄然滑落,洇湿了画像上的笑颜。 权力、阴谋、算计...这座皇宫吞噬了太多真情实感。 如今连姐妹间求助,都要先权衡利弊,算计得失。 但她必须坚强,为了太子,为了沈家,也为了自己。 沈滢心轻轻拭去泪痕,将画像小心收回暗格。 她走到镜前,仔细整理仪容,确保没有任何失态的痕迹。 明日的家宴,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第四十四章 昌州疑云 昌州地界,连日阴雨绵绵,泥泞的官道上行人稀少。 石磊与四名同伴扮作药材商人,分作三路潜入昌州下辖的各县。 他们约定每两日在城北土地庙碰头一次,交换情报。 石磊带着年轻家丁赵青,以采购药材为名,住在永安县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赵青虽才十九岁,但机灵能干,曾在侯府账房做过学徒,能写会算,是这次行动的得力助手。 “头儿,这永安县的粮仓守卫比平常多了三倍不止。”赵青压低声音,从窗外指向远处高耸的粮仓围墙,“我扮作送菜的小工想靠近看看,却被拦在一里外,说是钦差大臣在此查案,闲人勿近。” 石磊眉头紧锁,从怀中掏出一张简陋的昌州地图铺在桌上:“看来何文荣的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不能硬闯,得想别的法子。” 他指着地图上几个标记点:“昌州共有五大粮仓,分别在这五个县。若真如何文荣所计划,他应该已经将官粮分散藏匿,制造昌州官员监守自盗的假象。我们要找的是证据——要么是藏粮的真实地点,要么是账目上的破绽。” 赵青凑近细看:“可是头儿,咱们人生地不熟,怎么查啊?” 石磊眼中闪过锐光:“官粮调动必留痕迹。大批粮食运输,需要车马、人力,还会惊动当地百姓。我们分头去茶肆、酒馆、车马行这些地方听听风声。记住,只耳朵听,嘴巴严。” 两日后,土地庙暗夜相会时,三路人马带回的消息令人心惊。 王五那组最先开口:“头儿,我们在乐安县发现诡异的事——粮仓一个小吏前日醉酒跌入河中溺死了。但据河边的渔夫说,那日根本没人喝酒,那小吏是被几个黑衣人推下河的!” 另一组负责打探的李四接着说:“我们这边更怪。昌州县粮库的一个老仓管,前晚家中失火,一家五口无一生还。邻居说听见惨叫声,但火势太大,没人敢进去救。” 石磊面色凝重:“灭口!何文荣的人已经抢先一步了!” 赵青急道:“那咱们还怎么查?知情人都被灭口了!” “未必所有人都被灭口了。”石磊冷静分析,“这么大的事,参与的人不少。何文荣的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把所有相关人都找出来灭口。我们必须更快,赶在他们前面找到还活着的人。” 四人商议至深夜,决定改变策略:不再直接打听,而是观察粮仓周围的动静,特别是夜间的车辆往来。 又过两日,石磊和赵青在永安县郊外的一处高坡上,远远监视着粮仓的动静。时至三更,果然见一列车队悄悄从粮仓侧门驶出,约有十余辆马车,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头儿,看车辙的深度,车上载重不轻!”赵青低声道。 石磊眯起眼睛:“跟上,但保持距离。” 二人借着夜色掩护,远远尾随车队。 那列车队不走官道,专挑偏僻小路,行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处荒废的慈云观。观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车队驶入后又迅速关闭。 石磊和赵青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观察着动静。 “这慈云观荒废多年,怎会有如此多的车辆进出?”赵青疑惑道。 石磊沉吟片刻:“看来周老给出的线索不假。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藏粮的地方之一。” 正当二人悄声商议时,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石磊警觉地回头,却见几个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他们身后! “快走!”石磊大喝一声,推开赵青。 七八个蒙面人从四面围了上来,手中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些人身手矫健,行动无声,显然是专业杀手。 石磊年轻时随父从军,经历过战场厮杀,实战经验丰富。他一把抽出腰间短刀,护在赵青身前:“你们是什么人?” 杀手头领冷笑:“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石磊格开迎面劈来的一刀,顺势一脚踢中对方小腹。赵青也拔出佩剑,与另一杀手缠斗在一起。 但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很快将二人分割包围。石磊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肩上已被划开一道血口。 “头儿,他们人太多了!”赵青急呼,他的左臂也被刀锋掠过,鲜血直流。 石磊心知硬拼必死无疑,大喝一声:“跟着我!”他突然向一侧猛冲,短刀直取那个方向杀手的面门。那杀手下意识后退半步,石磊趁机冲出包围,拉住赵青就往密林深处跑。 “追!”杀手头领怒喝,众人紧追不舍。 林深路险,石磊凭借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夜视能力和对地形的敏感,带着赵青在林中穿梭。但杀手们显然也对这一带很熟悉,紧追不放,距离越来越近。 正当危急时刻,前方忽然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石磊心一横:“跳!” 二人扑通跃入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顿时淹没全身。他们顺流而下,杀手们在岸上追了一段,终因夜色深沉而失去了踪迹。 半个时辰后,石磊和赵青狼狈地爬上岸边,浑身湿透,伤口被河水浸得发白。 “头儿,多谢救命之恩。”赵青喘着粗气道。 石磊检查了下二人的伤势:“都是皮肉伤,无大碍。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他们不敢回客栈,只好摸黑找到一处荒废的山神庙暂避。石磊生起一小堆火,二人烘烤湿衣,包扎伤口。 “头儿,现在怎么办?咱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赵青忧心忡忡。 石磊凝視跳动的火焰,面色凝重:“对方既然能准确找到我们的位置,说明我们的行踪早已暴露。恐怕从我们进入昌州地界起,就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赵青震惊:“那其他兄弟岂不也危险了?” 石磊点头:“明日一早,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其他人。但如今敌暗我明,常规的联络方式可能都已不安全。”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石磊立即扑灭火焰,二人隐身到神像后,屏息静气。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影闪身而入。那人在庙中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石磊握紧短刀,准备拼死一搏。忽然,那人低声开口:“石兄弟在吗?我是周老派来的。” 石磊心中一凛,并未立即回应。那人又道:“周老说,慈云观是陷阱,专候君入瓮。” 听到此言,石磊才稍稍放松警惕,但仍保持戒备:“周老何以知我在此?”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周老在昌州多年,自有耳目。你们今日的行踪早已被何文荣的人掌握,是他们故意引你们去慈云观的。” 石磊从神像后走出,但仍保持距离:“阁下是何人?” “鄙人姓文,是周老的学生,现在昌州府衙任职。”文先生拱手道,“周老料到何文荣会派人灭口,特命我暗中保护各位。” 赵青也走出来,疑惑道:“既然周老知道这么多,为何不直接向钦差大臣揭发?” 文先生苦笑:“钦差大臣身边早已被渗透,我们呈上的证据往往不翼而飞,举报的人反而接连遭殃。没有铁证,谁敢轻易动何文荣?他背后可是有京城的大人物撑腰。” 石磊沉吟片刻:“文先生可知真账册下落?” 文先生压低声音:“据我所知,真账册应该还在昌州粮运司衙门内。何文荣的人不敢轻易销毁,因为钦差正在查账,若账册突然失踪,反而会引起怀疑。” “但粮运司衙门守备森严,如何得入?”赵青问。 文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明日午时,有一批新的衙役换岗。我可安排二位混入其中,但时间有限,最多一个时辰必须出来。” 石磊接过令牌,只见上面刻着“昌州粮运司”字样,正是衙役的腰牌。 “文先生为何要冒险帮我们?”石磊直视对方眼睛。 文先生正色道:“我虽人微言轻,但也知忠义二字。江远亭大人是个好官,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陷害。再者,”他叹口气,“周老于我有知遇之恩,他的嘱托,我万死不辞。” 石磊凝视文先生片刻,终于点头:“好,我们信你。明日午时,粮运司衙门外见。” 文先生拱手告辞:“务必小心,何文荣的人可能已经在全城搜捕你们了。” 待文先生离去,赵青担忧道:“头儿,这人可信吗?” 石磊把玩着手中的令牌:“难说。但如今我们已入死局,唯有险中求胜。”他望向庙外漆黑的夜空,“无论如何,明日必见分晓。” 远处,一声乌鸦的啼叫划破夜空,凄厉而悠长,预示着昌州城内的暗流涌动,即将掀起惊涛骇浪。 第四十五章 昌州疑云(2) 石磊在狭窄的巷道中飞奔,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昌州城的这些小巷错综复杂,若非他早年随军时练就了极强的方向感,怕是早已迷失其中。 他左拐右绕,借助对地形的敏锐感知,暂时甩开了追兵。 在一处堆满杂物的暗角停下喘息,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合着雨水,湿透了衣襟。 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生死搏斗的凶险。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兵刃相交的脆响和压抑的喝叱声。 石磊心中一紧——是赵青! 他悄声摸近,透过雨幕,看见赵青正与三名黑衣人缠斗。 年轻人身手不俗,侯府的武术教导显然没有白费,但对方显然是专业杀手,招招狠辣致命,配合默契。赵青渐落下风,肩头已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染红了粗布衣裳。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石磊大喝一声,猛地从暗处扑出,手中短刀直取最近那名杀手的后心。 那杀手反应极快,在最后关头侧身避过要害,但仍被刀锋划伤手臂,血液顿时涌出。 “头儿,你不该回来!”赵青急道,格开迎面劈来的一刀。 “少废话!”石磊紧握短刀,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杀手,“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灭口?” 杀手头领嗤笑一声,面具下的眼睛冰冷无情:“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双方再次交锋,刀光剑影在窄巷中闪烁,碰撞出点点火花。 石磊年轻时随父从军,经历过战场厮杀,实战经验丰富。 他看出这些杀手虽然训练有素,但缺乏战场上的应变能力,于是故意制造混乱,踢翻一旁的杂物箱,竹篓瓦罐滚落一地。 趁杀手们闪避的瞬间,石磊拉住赵青向后急退:“走!” “追!”杀手头领怒喝,三人如猎豹般紧追不舍。 石磊心中焦急,这样下去两人都难逃一死。正危急时,忽然街角转出一队巡逻官兵,灯笼的火光在雨夜中显得格外醒目。 “什么人?宵禁时间为何在外走动?”官兵头目喝道,手按刀柄。 石磊急中生智,大声喊道:“官爷救命!这些贼人要杀我们夺财!”他故意用带着外地口音的官话呼喊,显得更加可信。 杀手见状不妙,立即收刀后撤,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身手之敏捷令人生畏。官兵追之不及,转而将石磊二人围住。 “你们又是何人?为何深夜在外?”官兵头目怀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石磊肩头的伤口和赵青流血的手臂上停留。 石磊陪笑道:“小人是外地药材商人,本想趁早出城赶路,不料遇上劫匪,多谢官爷相救。”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悄悄塞到官兵头目手中,“一点小意思,请各位官爷喝杯热酒驱寒。” 头目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脸色稍缓,但仍道:“既然如此,随我回衙门做个笔录。近来昌州不太平,上官有令,但凡可疑人等都要严查。” 石磊心中叫苦,若进了衙门,身份很可能暴露。 正焦急时,忽然街旁一座宅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探出身来:“李队长,且慢。” 被称作李队长的官兵头目回头,见那老者,态度顿时恭敬几分:“周老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老者缓步走来,目光在石磊二人身上扫过。他约莫六十余岁,衣着朴素却气质儒雅,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似乎能看透人心。 “这两位是老夫远亲,前来昌州做些小生意,确是计划今日离城。”周老平静地说,“不想路上遇劫,惊扰了各位,还请李队长行个方便。” 李队长面露难色:“周老,这...宵禁期间在外,按律需带回衙门问话...” 老者微微一笑,走近低语几句。石磊隐约听到“知府大人”、“改日宴请”等词。李队长面色变幻,最终点头:“既然周老作保,那便破例一次。收队!”说罢带领官兵离去。 石磊心中惊疑不定,不知这周老先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官兵队长如此顺从。他谨慎地拱手道:“多谢周老先生解围,不知您为何要帮我们?” 周老抚须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二位随老夫进来吧。你们的伤口需要处理。” 二人随周老进入宅院,见院内陈设简朴却雅致,似是书香门第。周老引他们到客厅,命仆人取来金创药和干净布条为二人包扎。 “周老先生,您...”石磊刚欲开口,却被周老抬手打断。 “你们是京城永宁侯府的人,对吧?”周老语出惊人。 石磊与赵青顿时警惕起来,手不自觉按向武器。周老却笑道:“不必紧张,老夫若要害你们,方才就不会相救了。” “您是如何知道的?”石磊沉声问,目光锐利如刀。 周老叹息道:“昌州近日风波不断,粮案牵连甚广。老夫虽已致仕,但毕竟曾任昌州通判,旧部门生众多,自有消息来源。” 他指了指石磊的站姿,“你二人虽扮作商人,但言行举止却颇有行伍之气,非普通商贾。加上近日有多起可疑死亡事件,而今晚追杀你们的人,与之前灭口粮吏的应是同一伙人。” 石磊心中震动,犹豫是否该相信这位神秘老人。周老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又道:“江远亭与我是旧识,他的为人我清楚,断不会做出贪墨官粮之事。此事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听到周老直呼江远亭之名,语气中带有敬意,石磊稍放松警惕:“实不相瞒,我等确是侯府之人,奉夫人之命前来暗中调查粮案真相。周老先生既与江大人是旧识,可否相助一二?” 周老沉吟片刻:“老夫所能做的不多,但可提供一些线索。你们可知道,昌州官粮并非一次性失踪,而是分批次被运走的?” 石磊点头:“夫人也如此推测。” “据我所得消息,大部分粮食并未运远,而是藏在昌州境内数个隐蔽地点,以待风头过后再悄悄运出。”周老压低声音,“我知道其中一处可能的地点。” 石磊精神一振:“请周老先生明示!” 周老却摇头道:“那地方守备森严,你二人前去无异于送死。况且,即便找到藏粮地点,如何证明那是昌州官粮?官粮皆有特定标记和账册记录,若无法对应,对方大可声称那是私粮。” 赵青忍不住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老缓缓道:“关键在于账册。何文荣既然要栽赃江远亭,必定制作了假账册。但真的账册未必已被销毁,可能还在昌州某处,因为钦差正在查账,若此时真账册消失,反而引人怀疑。” 石磊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真账册可能还在昌州粮运司衙门内?” “极有可能。”周老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何文荣的人定然把守严密,但若有内应,或许能找到机会。” 石磊起身郑重行礼:“多谢周老先生指点迷津。还请您告知那可能藏粮的地点,即便险峻,我们也要一试。” 周老凝视他片刻,终是叹息道:“也罢。城北二十里外有座废弃的慈云观,观后山林中暗藏洞穴,据说近年曾被扩建用作储藏。但我必须警告你们,那里定然守卫森严,切勿轻举妄动。” 石磊再次谢过周老,与赵青稍作休整后,趁着天未全亮,悄悄离开周宅。 回到临时落脚点,王五等人早已焦急等待。石磊将经历告知众人,大家既惊且喜。 “头儿,咱们接下来怎么办?”王五问道。 石磊沉吟道:“兵分两路。一队人去慈云观探查,切记只远观,不可近前。另一队人想办法混入粮运司衙门,寻找真账册的下落。” 第四十六章 坤宁宫家宴 坤宁宫的家宴,设在小花厅内,不似正式宫宴那般隆重,却更显精致温馨。 皇帝周胤下了朝,换了一身常服而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但看到桌上几样自己喜爱的清淡小菜,神色稍霁。 皇后沈滢心亲自布菜,言语温柔,只聊些宫中琐事和太子近日读书的进益,气氛倒也和睦。 沈兰心作为皇后的妹妹,得以在末座作陪,她谨守礼仪,沉默寡言,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滢心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这才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用银箸为皇帝夹了一筷龙井虾仁,柔声道:“陛下近日操劳国事,瞧着清减了些。听闻南方漕运已通,各地秋粮也陆续入库,想来能缓解一下北地的粮荒,陛下也可稍稍宽心了。” 皇帝接过虾仁,点了点头,却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漕运虽通,然粮政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日前昌州又爆出官粮亏空大案,着实令朕恼火。” 沈兰心心中一动,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了。 她依旧垂着眼,仿佛专注于面前那盏汤羹,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 沈滢心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讶异和担忧:“昌州?臣妾依稀记得,定北侯府有一房远亲,似乎就在昌州为官?也不知是否受到牵连。”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兰心。 皇帝闻言,目光也转向沈兰心:“哦?侯府在昌州有亲?” 沈兰心连忙起身,敛衽行礼,声音恭谨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回陛下,亡夫的堂兄江远亭,确在昌州任通判一职。日前接到家中妹妹来信,方知堂叔竟卷入粮案,已被羁押。” “臣妇深知国法森严,不敢妄求陛下宽宥,只是堂兄为官二十余载,向来勤勉谨慎,家风亦素来清白,此番骤然获罪,家中女眷惶惶不可终日,臣妇心中实在难安,亦觉难以置信。” 她语速平缓,措辞谨慎,既表达了亲属关系和对家人处境的担忧,又丝毫没有为罪官开脱之意,只强调其素日品行与家人的难以置信,将疑点悄然种下。 皇帝沉吟片刻,他对江远亭这个名字并无太多印象,一个六品通判,在偌大的官场中实在不起眼。 但他对定北侯府还是有些旧情的,尤其是对已故的定北侯江远山。 他看向沈兰心,见她虽面露忧色,却举止得体,言语有度,不似那等胡搅蛮缠为罪亲强辩的愚妇,心下倒是生出两分耐心。 “粮案事关国本,朕已派钦差严查。若他果真清白,朝廷自会还他公道。然若证据确凿……”皇帝的话留了半分。 “臣妇明白。”沈兰心立刻接口,语气坚定,“若堂兄果真监守自盗,触犯国法,莫说陛下,便是江氏宗族也容他不得!” “臣妇只恳求陛下,若能察觉此案或有隐情,祈盼陛下能令钦差大人明察秋毫,勿使无辜者蒙冤,亦勿使真凶逍遥法外。如此,不仅是臣妇一家之幸,亦是朝廷法度之严明,天下百姓之福。” 她这番话,抬出了国法、朝廷和百姓,将自己家族的私事巧妙地融入了对司法公正和朝廷威严的维护之中,立意顿时高远起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得多看了沈兰心两眼。这位定北侯夫人,传闻中不善理家、性子绵软,今日一见,倒是颇识大体,言辞有物,颇有见解。 他想起近日翻阅奏章时,似乎也看到钦差密奏中提及昌州案似有疑点,但被更多“确凿”的证词所淹没,未曾深究。 此刻听沈兰心这般说,又联想到皇后方才提及的“积弊”,他心中那点疑虑的星火又被拨亮了些许。 但他乃九五之尊,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朝廷自有法度,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蛀虫。” 沈兰心知道火候已到,不能再多言,立刻恭敬行礼:“陛下圣明。臣妇叩谢天恩。” 她谢的不是皇帝答应救人,而是谢皇帝肯听她这番话,这已是意外之喜。 沈滢心见状,适时地打圆场,笑着为皇帝盛了一碗金丝燕窝:“陛下快尝尝这个,火候刚好。兰心你也快坐下,陛下日理万机,这些案子自有公断,咱们就别拿这些事扰陛下用膳了。” 皇帝接过燕窝,不再言语,心思却已转动开来。 家宴结束后,皇帝起驾回御书房。沈兰心也告退出宫。 回到御书房,皇帝静1坐片刻,忽然开口:“暗影。”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陛下。” “去查一查昌州粮案,特别是那个通判江远亭的底细,还有韶州何文荣近日的动向。记住,要秘密进行,直接向朕汇报。”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黑影领命,瞬息间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目光深邃。他并非完全相信沈兰心的话,但多年帝王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直觉——这潭水,或许比表面看起来要深。 而沈兰心这个妇人,似乎也不简单。她今日这番话,看似为亲求情,实则点出了可能存在的司法不公和吏治腐败,倒是给了他一个暗中彻查的由头。 若真能借此揪出一两条大鱼,整顿一下粮政积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定北侯府...... 皇帝眯了眯眼,若是他们安分守己,看在已故定北侯和皇后的面子上,多照拂一二也无妨。 而此时,沈兰心正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手心微微出汗。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刀尖上走了一步。成败与否,已不仅关乎昌州堂兄一家的性命,更关乎侯府未来的安危。 她只能祈祷,皇帝能将她的提醒听进去,并且,石磊他们能在昌州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马车驶入定北侯府,沈兰心刚下车,袭香便急匆匆迎了上来,面色凝重,低声道:“主母,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门房收到一份匿名送来的礼盒,指名要交给您。奴婢怕是……便先收下了,没敢打开。” 沈兰心眉头一蹙:“匿名礼盒?现在何处?” “在您书房。” 沈兰心快步走向书房,只见桌上放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锦盒。她示意袭香退开些许,自己小心地用银簪挑开盒盖。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危险物品,只有一截干枯的稻穗,稻穗下压着一张纸条。 沈兰心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慈云观后,洞藏乾坤。守备已增,速决为妙。” 没有落款,字迹也是陌生的。 沈兰心的心猛地一跳!这分明是在指示昌州藏粮地点,并警告她行动要快! 是谁送来的?是友是敌?是石磊他们设法传回的消息?还是另有其人?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打乱了她原本等待皇帝和石磊消息的计划。 机会稍纵即逝,但若是陷阱…… 沈兰心盯着那截干枯的稻穗和那句警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 第四十七章 迷雾渐散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沈兰心凝重的脸庞。 那截干枯的稻穗和那句匿名的警告,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慈云观后,洞藏乾坤。守备已增,速决为妙。 信息简短得令人窒息,却又重若千钧。 是谁?在这个紧要关头,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如此关键又危险的信息?是友?为何不现身?是敌?这岂不是打草惊蛇? 石磊他们是否安全?这信息是否与他们有关?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何文荣或者何凤芝设下的又一个圈套,诱使她的人自投罗网? 无数个念头在沈兰心脑中飞速旋转,每一个可能性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独自站在悬崖边,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母亲?”江云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显然也听说了匿名礼盒的事,脸上带着担忧。 沈兰心将纸条递给他,沉声道:“你怎么看?” 江云冀快速看完,脸色也是一变:“这……消息来源不明,恐是陷阱!何文荣定然在慈云观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 沈兰心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清晰:“我知道可能是陷阱。但冀儿,这是我们目前得到的唯一一个具体地点。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某个知情者冒着生命危险送出的消息呢?我们若因惧怕而错失良机,你堂叔一家可能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可是母亲,若这是陷阱,石磊他们去就是送死!我们的人手本就不多,经不起这样的损失!”江云冀急道。 “所以,不能硬闯。”沈兰心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但我们也不能毫无作为。必须派人去确认,但方式要变。” 她快步走回书案前,铺开昌州地图,目光锐利地扫过慈云观周边的地形。 “冀儿,你立刻想办法,用最紧急、最隐蔽的方式,通知我们在昌州的人,不要直接靠近慈云观,更不要进去查探。” 沈兰心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让他们做三件事:第一,在外围最高、最隐蔽的位置,日夜监视慈云观的一切动静,记录进出的人员、车辆,尤其是夜间;第二,查清慈云观周围的明哨、暗哨,画出布防图;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寻找附近的山民、猎户,打听最近有无异常声响、人员活动,或者……有没有人见过大批粮食运输的痕迹。”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告诉他们,安全第一,一旦发现事不可为,立即撤离,保全自身为重。我们需要的是证据和情报,不是无谓的牺牲。” “是,母亲!儿子这就去办!”江云冀被母亲的冷静和周密安排所感染,心中的慌乱稍定,立刻领命而去。 袭香在一旁担忧地道:“主母,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太久?陛下那边……” 沈兰心揉了揉眉心:“陛下既然已经起了疑心,暗中调查需要时间。我们这边盲目行动反而可能坏事。现在比的是耐心和谁更沉得住气。何文荣越是加强守备,越是说明他心虚,那个地方越有可能真的有问题。” 她看向那截干枯的稻穗,眼神深邃:“送信的人,不管是谁,祂在赌。赌我们会不会信,赌我们敢不敢动手。” 接下来的两日,沈兰心度日如年。 她一边要维持侯府的正常运转,打理“玉冰烧”初步打开局面后的一些琐事,应对偶尔上门打探消息的各路人马;一边要时刻紧绷着神经,等待昌州和皇宫两边的消息。 府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佛堂里的何凤芝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反而更让人不安。姚秀蓉暗中加大了监视的力度,却并未发现异常。 江云州也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仿佛真的认命了一般。 但这种平静,总让沈兰心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日午后,沈兰心正在核对账目,忽然,袭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主…主母!昌州…昌州来消息了!” 沈兰心手中的笔一顿,墨点滴在账本上,氤开一小团污渍。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说。” “是…是王五…他浑身是伤…被人抬回来的…”袭香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石磊大哥和赵青…为了掩护他们送出消息…可能…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沈兰心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声音干涩:“什么消息?王五人呢?” “王五伤势过重,说完几句就昏死过去了,大夫正在救治。”袭香抹着眼泪,递上一块被血污浸染的布条,“这是他们拼死送出来的…上面画着慈云观后山的布防图,还有…还有一小块从粮袋上撕下来的布,上面有昌州官粮的烙印!” 沈兰心一把抓过那块染血的布条,手指颤抖地抚过上面粗糙却清晰的烙印图案,以及用炭条简单勾勒出的布防点和巡逻路线。 成功了!他们真的找到了! 但这成功的代价,太过惨重! 石磊和赵青……沈兰心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两个忠诚的属下浴血奋战的模样,心口一阵剧痛。 “母亲!”江云冀也闻讯赶来,看到沈兰心手中的布条和袭香的模样,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圈瞬间红了,“石磊他们……” 沈兰心猛地睁开眼,眼中悲痛与决绝交织,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 “冀儿,立刻将这布条和粮印,还有我们之前掌握的所有关于何文荣、关于昌州粮案的线索,整理成册。”她的声音因激动和悲痛而微微沙哑,却异常坚定,“袭香,更衣,备车!我要立刻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证据到手,必须立刻呈上去!赶在何文荣的人彻底毁灭证据、赶在对方反扑之前!石磊和赵青不能白死! 然而,就在沈兰心匆忙准备入宫之时,门房又来急报:“主母!不好了!宫里的太监带着侍卫来了,说是……说是奉旨,要带世子爷去问话!” 沈兰心脚步猛地顿住,心头巨震。 奉旨问话?在这个节骨眼上? 皇帝的态度明明已经松动,为何突然要带走冀儿? 是皇帝改变了主意?还是……有人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了?! 沈兰心看着手中染血的证据,又看向一脸错愕的江云冀,一颗心直坠冰窟。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对方的速度,远比她想象的更快! 第四十八章 草草结案 侯府前院,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几名身着宫中侍卫服饰、面色冷峻的男子立于庭中,为首的内侍太监手持拂尘,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眼神却锐利如刀。 “侯夫人,咱家也是奉旨行事。陛下有旨,传世子江云冀即刻入宫问话,还请夫人行个方便,莫要让咱家为难。”太监的声音尖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云冀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看向沈兰心。袭香和周围的仆从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狂跳。 皇帝在家宴时态度尚且缓和,为何突然变卦?还要带走冀儿? 这绝不是简单的“问话”! 是有人将了军!而且动作快得惊人!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上前一步,微微福礼:“公公辛苦。不知陛下突然传召犬子,所为何事?犬子年轻识浅,若有冲撞之处,臣妇愿代其入宫向陛下请罪。”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夫人言重了。陛下只是有些关于昌州旧事想问问世子爷,问完话自然便回。夫人还是快请世子爷随咱家走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呢。” “昌州旧事?”沈兰心心中更是警铃大作,他们果然是从昌州入手! 她攥紧了袖中那块染血的布条和证据,此刻若拿出来,非但救不了冀儿,恐怕会立刻坐实“勾结罪官、图谋不轨”的罪名,让所有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能硬抗圣旨。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侧身对江云冀道:“冀儿,既然陛下传召,你便随公公去吧。记住,陛下垂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亦需谨言慎行,不得有任何欺瞒妄语,明白吗?”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儿子,暗示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云冀看着母亲眼中的凝重和担忧,重重地点了点头:“儿子明白。母亲放心。”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努力挺直脊背,走向那群宫人。 看着儿子被带走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兰心几乎站立不稳,袭香连忙上前扶住她。 “主母……” “我没事。”沈兰心推开袭香的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立刻备车,去安国公府!” 现在能最快见到皇后,或许能从中转圜的,只有通过刚刚与侯府结亲的安国公府了!虽然江云宓与家中不睦,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沈兰心的马车还未驶出巷口,便被另一队人马拦了下来。 来的竟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手持明黄圣旨。 “定北侯夫人沈氏接旨!” 沈兰心心中一沉,只得下车跪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昌州粮案,朕心甚忧。然经有司查明,通判江远亭监管不力,账目混乱,难辞其咎。念其往昔微功,且赃款大多追回,着革去官职,贬为庶民,即日释放,永不录用。钦此!” 圣旨内容简短,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沈兰心头顶。 草草结案?监管不力?账目混乱?难辞其咎? 那真账册呢?那官粮烙印呢?何文荣呢?那些被灭口的证人呢?石磊和赵青的牺牲呢?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监管不力”就盖过去了?甚至还说“赃款大多追回”? 那太监宣读完圣旨,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沈兰心,语气缓和了些许,低声道:“夫人,接旨吧。陛下还有一句口谕给夫人:侯府新丧,当好自为之,安心治家,朝堂之事,非尔等妇道人家所能置喙。陛下念旧情,此次不予追究,望你好自为之。” 沈兰心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刺出血来。 皇帝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了。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昌州案有冤情,知道何文荣有问题,甚至可能知道幕后还有更深的人。 但他选择了就此打住! 他用江远亭的仕途和名声,换取了此案的草草了结,换取了表面的平静!他警告她,警告整个定北侯府,不要再查下去,不要再试图掀开那个盖子!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为含冤获释却背负罪名的堂叔,为血洒昌州可能已殉职的石磊和赵青,也为这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冰冷彻骨的“保全”。 “臣妇……接旨。”沈兰心缓缓叩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情绪都未曾发生过,“谢陛下隆恩。” 她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只觉得有千斤重。 回到侯府,沈兰心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许久没有出来。 她看着桌上那染血的布条和证据,看着那份刚刚送来的、关于“玉冰烧”工坊初步建成的好消息,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皇帝阻止了她。用最直接、最无法反抗的方式。 她还能做什么?抗旨不尊?那会将整个侯府拖入深渊。 就此罢手?那石磊和赵青岂非白死?那幕后之人岂非更加逍遥法外?何凤芝兄妹岂非更加得意?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江云冀回来了,脸色疲惫,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母亲,陛下只是问了一些关于父亲生前与昌州官员往来,以及我平日交友的情况,并未深究。”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按照母亲吩咐,只答不知或无关紧要之事。陛下……陛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年少当勉励’,便让我回来了。” 沈兰心看着儿子,心中百感交集。皇帝这是在敲打之后,又给了一颗甜枣吗? “回来就好。”她轻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母亲,昌州案……”江云冀显然也知道了结果,脸上满是不甘和困惑。 沈兰心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冀儿,此事到此为止。陛下已有圣断,非我等所能置喙。” 她走到书案前,将那块染血的布条和证据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密匣中,锁好。 “有些事,明路不通,或可暗度陈仓。有些账,现在不算,不代表永远不算。”她转过身,看着儿子,眼神平静却蕴含着力量,“陛下让我们安心治家,那我们就先好好治家。” “母亲的意思是?” “昌州之事,暂且压下。但侯府的根基不能动摇。”沈兰心的目光投向窗外,“‘玉冰烧’工坊既已建成,便要尽快投产。庄户的生计、府中的开销,都指望着它。这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府中上下,经历此事,也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哪些人是真心为侯府,哪些人是别人的耳目,该清的清,该换的换。冀儿,你既已涉足外务,此事便交由你协助母亲,我们要让这侯府,铁板一块。” 江云冀看着母亲,虽然心中仍有不甘,却也被母亲话语中的冷静和长远谋划所感染,郑重地点了点头:“儿子明白!” “至于佛堂那位,”沈兰心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且让她再‘静修’些时日。经此一事,她和她背后的人,短时间内应不敢再有大动作。但我们需得更加警惕。”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却愈发亮堂。 皇帝的阻止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表面的火焰,却无法熄灭深埋于灰烬之下的火星。 沈兰心很清楚,暂时的退让并非屈服,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 昌州粮案看似草草落幕,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带着侯府,先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活下去,并且更好地活下去。 她拿起关于“玉冰烧”工坊的文书,重新铺开账册,眼神专注而锐利。 生活还要继续,斗争也从不会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第四十九章 新的启程 昌州粮案如同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虽被皇帝的强势干预强行抚平了涟漪,但那石子却沉甸甸地压在湖底,压在沈兰心和所有知情人的心头。 最让沈兰心寝食难安的,是石磊和赵青的彻底失联。 自王五重伤带回那染血的布条和至关重要的粮印证据后,昌州方面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无论是之前派去的其他家丁,还是后来按照沈兰心命令转入暗中调查的人手,都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种彻底的寂静,比坏消息更令人窒息。它意味着对方在昌州的掌控力远超想象,意味着清扫行动做得干净利落,也意味着石磊和赵青生还的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沈兰心只能在府中偏僻处设下衣冠冢,命人悄悄祭奠。这份沉重的牺牲和愧疚,被她深深埋在心底,化作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与冷冽。 裴少卿也从军中寄来书信,询问事情进展,沈兰心回信告知了石磊等人失去音信的消息。 这份血债,她记下了。 江远亭很快被释放,拖着病体回到了京城。 革职为民、背负罪名的打击让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往日的文人风骨被蹉跎磨尽,只剩下惶惶不安与颓唐。 沈兰心亲自出面安顿。她并未将江远亭一家接入侯府,以免再落人口实,而是在京中另置了一处清净低调的小院,拨了两个可靠的仆役照料,又送去了足够的银钱度日。 “你暂且安心住下,调养身体要紧。过往之事,非战之罪,切勿过于自责伤神。”沈兰心看着眼前憔悴不堪的人,心中酸楚,语气却尽量平和,“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我。” 江远亭老泪纵横,羞愧难当:“多谢夫人……都怪我无能,连累了侯府名声,还累得夫人为我这戴罪之身奔波打点……”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兰心打断他,语气坚定,“活着就好。只要人在,总有云开雾散的一日。” 她安顿好江远亭,对外只称是远房亲戚投奔,低调处理,不再多提昌州一字。 这是皇帝划下的红线,她暂时不能越雷池半步。 而府中,另一股暗流也开始涌动。 或许是昌州案“顺利”解决,让何文荣觉得危机已过,或许是觉得沈兰心被皇帝警告后已不足为惧;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时机已到。 在禁足数月后,何凤芝竟通过某些渠道,说动了几位颇有分量的族老。 以“侯府不可长久无年长长辈主持内务”、“禁足惩戒已足显效”为由,向沈兰心施压,要求解除何凤芝的禁足。 沈兰心看着几位族老或语重心长、或隐含威胁的嘴脸,心中冷笑。 她知道,这背后定然少不了何凤芝的运作和她那位好兄长的遥控。 皇帝让她“安心治家”,但这些族中蠹虫却不愿让她安宁。 硬抗并非上策,反而会显得她心胸狭窄,不容于人。 且她也需要看看,解除禁足后的何凤芝,到底还想玩什么花样。 沈兰心故作沉吟,最终在族老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头:“既然诸位叔伯都觉得何姨娘已然知错,惩戒目的已达,那我便依诸位所言。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解禁可以,但凝香院她是不能再住了,搬到西边那处‘静心苑’吧。府中中馈之事,也不必再劳烦她操心,依旧由我掌管。何姨娘既喜静,往后便安心在静心苑养养花,念念佛,含饴弄孙也好,少些操劳,于身心有益。” 静心苑位置偏僻,远不如凝香院宽敞华丽。 交出中馈,更是彻底剥夺了何凤芝插手府务的权力。 这解禁,实则明升暗降,圈禁的范围从佛堂换成了一个更大的院子而已。 族老们面面相觑,但沈兰心理由充分,态度坚决,且确实保留了何凤芝的自由,他们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只得点头应下。 于是,何凤芝“如愿”解除了禁足,搬入了静心苑。 出来的第一日,她竟主动来到沈兰心的主院请安。 数月不见,何凤芝清瘦了些,却更显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未施粉黛,对着沈兰心盈盈拜下,语气恭顺无比:“多谢夫人宽宥,妹妹以往糊涂,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日后定当谨守本分,安心静修,绝不再给夫人添乱。” 姿态放得极低,表情真挚得仿佛脱胎换骨。 沈兰心端坐其上,受了她的礼,淡淡一笑:“何姨娘能想通便好。一家人和睦最要紧。静心苑虽偏僻些,倒也清静,缺什么短什么,尽管让下人来支取。” 两人一番姐妹情深的虚伪客套,看似冰释前嫌,实则眼底各有锋芒暗藏。 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短暂平静。 何凤芝绝不会安于静心苑,她背后的势力也不会甘心只保全一个何凤芝。 新的较量,已在无声中拉开了序幕。 沈兰心送走何凤芝,回到书房。 案上,除了侯府日常的账本,还多了一叠关于“玉冰烧”生产和销售的文书。 皇帝的压制,何凤芝的解禁,都像是一道道枷锁,但也更坚定了她必须尽快壮大自身实力的决心。 经济基础,才是她将来能否挣脱枷锁、甚至反击的底气。 她铺开一张新的计划纸,目光灼灼。 现在的“玉冰烧”只提供给出得起价格的贵胄享用,想要多赚银子“玉冰烧”不能只满足于小范围供应,必须要扩大生产,打开更广的销路。 如果能做皇商,让“玉冰烧”变成皇城贡酒,那就更好了! 而想要扩大生产,粮食来源必须稳定,不能再受制于裕隆粮行那样的地头蛇。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地图上的田庄。 或许,是时候动用那笔从何凤芝那里查抄来的尚未被动用的私产,在京郊或更远但土地肥沃、粮价较低的地方,购置或长期租赁一些田地,建立侯府自己的粮食基地了。 第五十章 求助 沈兰心的计划推行得并不顺利。 购置或长期租赁大面积良田,远非易事。 京郊稍好一些的土地,早已被各大权贵、皇庄或世代耕读的乡绅占据,根本无人愿意出售,即便是租赁,价格也高昂得令人咋舌。 而将目光放远至京畿之外的州县,虽地价稍廉,却又面临着新的问题:强龙难压地头蛇。 沈兰心派出的管事,接连在几个产粮大县碰了钉子。 不是当地的大户联合起来抬高地价、租金,便是官府胥吏各种推诿刁难,手续繁琐迟迟办不下来。 更有甚者,管事前脚刚看好地块,谈好价钱,后脚就被告知土地已被当地某位乡绅或粮商抢先买走。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次数多了,沈兰心便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母亲,又是裕隆粮行!”江云冀气冲冲地拿着一份文书进来,脸上满是愤懑,“我们在临漳县看中的那几百亩水田,眼看就要签契了,县衙突然改口说要重新勘测地界,拖延了半个月,结果地就被裕隆粮行名下一个不起眼的分号以高出我们两成的价格买走了!这分明就是故意针对我们!” 沈兰心接过文书,面色平静,眼底却结了一层寒霜。 裕隆粮行,赵常1青。 果然是他。 昌州案他吃了瘪,损失了周丙财这个爪牙,却未能彻底扳倒侯府,这是换了个战场,要在经济上卡住侯府的脖子,阻挠“玉冰烧”的扩张,甚至想将侯府逼入绝境。 “冀儿,稍安勿躁。”沈兰心放下文书,声音沉稳,“商人逐利,抬价竞买,官府拖延,这些手段虽下作,却在明面规则之内。我们若此时动怒,反而落了下乘。” “可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欺压?我们的工坊等着粮食开工,庄户们也等着新的活计!再拖下去,‘玉冰烧’的产量根本跟不上!”江云冀急道。 沈兰心何尝不知时间紧迫。但她更清楚,此时与裕隆粮行在地方上硬碰硬,侯府占不到任何便宜。赵1常青经营多年,与地方官府、乡绅关系盘根错节,而侯府如今势微,名头虽响,实则难及地方。 必须另辟蹊径。 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份精致的“玉冰烧”礼盒上。 这是准备送往各府的年节礼单中的一份。 “冀儿,准备一下,明日随我亲自去一趟安亲王府。”沈兰心忽然道。 江云冀一愣:“安亲王?母亲是想……” “安亲王是‘玉冰烧’的知音,且为人正直,在宗室中威望颇高。更重要的是,”沈兰心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我记得安亲王年轻时曾在户部任职,对农政、粮储颇有见解,且他在京畿乃至周边几个州县的皇庄、田产颇多,与各地官员也说得上话。” 她并非想去求安亲王直接施压,那样太着痕迹,也容易授人以柄。但她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向这位老亲王“请教”一下购置田产、经营农庄的经验,顺便“不经意”地提一下目前遇到的“小麻烦”。 第二日,沈兰心带着江云冀和几坛精心挑选的“玉冰烧”,拜访了安亲王府。 安亲王果然对沈兰心的到来很是欢迎,尤其是看到那几坛好酒,更是眉开眼笑。 寒暄过后,沈兰心并未直接诉苦,而是真诚地向安亲王请教起经营田庄、保障粮源的心得,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只道侯府如今艰难,想开源节流,为日后生计做些打算。 安亲王本就对酿出“玉冰烧”的沈兰心高看一眼,觉得她非寻常内宅妇人,见她如此虚心求教,谈吐又颇为不俗,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多年经验娓娓道来,期间不免问及沈兰心具体的计划和遇到的难处。 沈兰心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本是看中了临漳县几块地,价格地段都合适,也不知怎的,县衙手续繁琐,拖延了些时日,竟就被别家买去了。许是机缘未到吧。” 她点到即止,并未提及裕隆粮行,更未抱怨半句。 然而安亲王是何等人物,久经世故,一听便知其中有猫腻。 他虽不管具体事务,但对京畿周边的官场生态、商贾手段了然于胸。 临漳县?他记得那县令似乎与某个粮商过往甚密。 老亲王抚着胡须,哼了一声:“些许小事,也值得如此刁难?定北侯府再不济,也是勋贵之家,岂容地方胥吏如此怠慢?” 他并未明说要帮忙,只对身旁随侍的长史官随口吩咐了一句:“回头去问问临漳县令,如今地方公务竟已繁忙至斯?连个地契过户都要勘测上月余?” 长史官心领神会,恭敬应下。 沈兰心立刻起身,深深一福:“王爷言重了,些许小事,怎敢劳烦王爷过问。能得王爷指点迷津,臣妇已是受益匪浅。” 安亲王摆摆手,笑道:“不过是闲话一句罢了。来来来,尝尝陛下新赐的鲜果,配上你这‘玉冰烧’,别有一番风味。” 拜访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沈兰心自始至终未曾开口求一句帮忙,安亲王也未曾明确承诺什么。 然而,效果却出奇地好。 不过三五日功夫,之前百般刁难的临漳县令竟亲自派师爷上门致歉,声称之前是衙中小吏办事不力,已然责罚,侯府若仍有意在临漳购置田产,官府定当一路绿灯,优先办理。 之前“意外”被抢走的那块地,对方也“主动”提出愿意原价转让给侯府。 不止是临漳县,京畿附近其他几个州县,侯府管事再出去办事,明显感觉顺畅了许多,那些推诿拖延不见了,地价也回归了正常水平。 安亲王甚至私下通过长史官,向沈兰心推荐了两处他名下打算出手的庄子,位置、土质都极佳,价格也颇为公道,显然是存了照顾之意。 沈兰心心中感激,知道这是安亲王在不违背原则、不落人口实的前提下,给予的最大帮助。 她投桃报李,之后每月都会往安亲王府送上精心酿造的“玉冰烧”,并时常以请教之名送去一些庄子上产的新鲜瓜果时蔬,维持着这份恰到好处的情谊。 裕隆粮行赵常1青的刁难,就这样被安亲王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侯府自己的粮食基地,终于得以顺利筹建。 沈兰心站在新购的田庄地头,看着眼前一片沃野,心中稍定。 她再次深刻体会到,在这个时代,权力和人情的重要性。 侯府的爵位是虚名,但若能巧妙借势,这虚名也能化为实实在在的便利。 然而,她也清楚,借来的势终归不是自己的。唯有自身真正强大起来,拥有足够的财富和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能在未来可能的风浪中,屹立不倒。 她转身,对身后的管事吩咐道:“传话给工坊,加大酿造量。我们的‘玉冰烧’,是时候让更多人尝尝了。” 第五十一章 初见端倪 “玉冰烧”的成功,如同久旱甘霖,滋润了定北侯府干涸的府库。 沈兰心看着账面上实实在在的银钱,心中那份因皇帝压制和石磊等人失踪而积郁的沉闷,总算被冲散了些许。 经济上的独立,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虚名都无法比拟的。 这日,她见秋光正好,便起了兴致,对正在整理订单的江云锦道:“锦儿,今日无事,陪母亲去宝华斋走走。” 江云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母亲近日忙碌,难得有这般闲情。 “母亲想添置些什么?” “快入冬了,也该添些新首饰。你也大了,该有几件撑得起场面的头面。” 沈兰心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补偿的意味。 她想起江云锦曾经因为首饰寒酸而生的那些委屈,如今既有能力,自然不愿让她再受委屈。 江云锦心下微暖,乖巧应下。 母女二人乘马车来到宝华斋。这家老字号银楼依旧客流如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掌柜的见是定北侯府的女眷,虽知侯府近年式微,但礼数依旧周到,将二人引至雅间,奉上香茗,又命伙计端来几盘新到的首饰。 沈兰心细细挑选,看中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的蜻蜓簪,做工精巧,活灵活现,正适合江云锦这个年纪。 紧接着她又为自己选了一对沉稳大方的南洋金珠耳坠。 “母亲,这太贵重了……”江云锦看着那支宝光璀璨的蜻蜓簪,有些犹豫。 她虽喜欢,却也知道价格不菲。 “喜欢就好。”沈兰心拍拍她的手,示意掌柜包起来。如今她花自己赚来的银子,底气十足。 正欲结账,雅间的帘子被掀开,一道带着几分刻薄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亲家夫人。真是好巧。” 沈兰心抬眼望去,只见吴大娘子带着江云宓走了进来。 吴大娘子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满头珠翠,富贵张扬。 她身边的江云宓则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容貌依旧明艳夺目,只是眉眼间那份固有的清冷之外,似乎又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压抑。 她看到沈兰心和江云锦,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低不可闻:“母亲,大姐。” 吴大娘子目光扫过沈兰心刚刚选中的那两件首饰,又瞥了眼她们母女身上虽料子不错但款式略显简单的衣裳,嘴角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轻蔑。 “哟,亲家母真是好眼光。这红宝蜻蜓簪可是今年的新款,价格不便宜吧?”吴大娘子故作惊讶,语气却带着浓浓的嘲讽,“不过也是,侯府如今不同往日了,听说那‘玉冰烧’卖得极好,赚了不少银子呢。难怪夫人有底气来这宝华斋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拔高了些,确保雅间外也能隐约听到:“这骤然富贵了,也得懂得些分寸才好。有些东西,不是光有银子就配得上的。免得叫人笑话暴发户,失了勋贵人家的体面。” 这话可谓极尽羞辱,不仅暗讽侯府败落靠卖酒翻身,更直指沈兰心母女不配穿戴贵重首饰。 谁叫当初吴大娘子想替郑景轩求娶江云锦遭到了沈兰心的拒绝,让吴大娘子觉得丢了颜面。 再者温贵妃与皇后不睦已久,势如水火, 即便国公府与定北侯府结了亲,吴大娘子也不可能向沈兰心靠拢。 江云锦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袖。 沈兰心却面色不变,只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吴大娘子,唇角甚至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吴大娘子说得是。体面这东西,原不是靠几件首饰就能撑起来的。有的人即便穿金戴银,满身绫罗,若言行失当,口出恶言,也一样惹人笑话,丢尽夫家的脸面,您说是不是?” 她语气轻柔,言辞却犀利如刀,直接怼了回去,暗示吴大娘子自身行为失仪,才更丢国公府的脸。 吴大娘子没料到沈兰心竟敢直接顶撞她,且如此牙尖嘴利,顿时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沈兰心:“你!” “母亲。”一旁的江云宓忽然轻轻唤了声“您不是说要给祖母选寿礼吗?不如先去那边看看吧。” 吴大娘子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江云宓的手,迁怒道:“催什么催!没见我正在跟你母亲说话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沈兰心眸光一冷,正欲开口,却见江云宓忽然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沈兰心似乎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她平日温顺模样截然不同的冰冷戾气。 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正说得唾沫横飞的吴大娘子突然声音一哽,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她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双手不由自主地抓向自己的脖颈,表情痛苦而惊恐。 “夫人!您怎么了?”旁边的丫鬟婆子顿时慌了神,连忙上前搀扶,拍背的拍背,顺气的顺气。 店内一阵忙乱。其他客人都惊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而站在吴大娘子侧后方的江云宓,却迅速垂下了眼帘,恢复了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只是沈兰心分明看到,在她低头的前一瞬,她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袖口似乎有某种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兰心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姚秀蓉曾说过的关于侯爷可能中蛊的猜测,想起秦桑雨那诡异的死状,想起江云宓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香料,甚至想起多年前府中一些不了了之的、死因蹊跷的小事……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 难道……侯爷的死,秦桑雨的死,甚至眼前吴大娘子的突然不适,都与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江云宓有关? 她竟然懂得蛊术?! 吴大娘子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脸色依旧苍白,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似乎也没弄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了。 她狠狠地瞪了江云宓一眼,迁怒道:“丧门星!站在这里碍手碍脚!还不扶我回去!” 显然,她将这场意外归咎于江云宓带来的晦气。 江云宓顺从地上前搀扶,自始至终没有看沈兰心一眼。 吴大娘子一行人狼狈离去后,珍宝斋内恢复了平静。 江云锦心有余悸地拉着沈兰心的衣袖:“母亲,吴大娘子她……” “许是急火攻心,岔了气吧。”沈兰心淡淡道。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继续挑选首饰,为江云锦买了一支精巧的累丝金凤簪,但心思早已不在这些珠玉之上。 回府的马车上,沈兰心沉默不语。江云锦只当母亲是被吴大娘子气到了,小声安慰道:“母亲别生气,吴大娘子那种人,不值当。” 沈兰心摇摇头,握住女儿的手,目光却透过车窗,望向国公府的方向,深邃难测。 她原本以为,何凤芝是侯府内最大的威胁。 如今看来,这个不声不响、嫁入国公府的江云宓,或许才是隐藏最深、也最危险的那一个。 如果她的怀疑是真的,那江云宓的隐忍和心机,就太可怕了。她蛰伏在国公府,究竟想做什么?她对侯府,又怀着怎样的心思? 第五十二章 提出分家 沈兰心将今日在宝华斋的所见,特别是吴大娘子莫名不适及江云宓那转瞬即逝的异常,细细说与了姚秀蓉听。 她隐去了自己对蛊术的直接猜测,只强调那种违和感与心底的不安。 姚秀蓉听后,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大姐,此事蹊跷,但无真凭实据,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打草惊蛇。江云宓如今已经外嫁,身份不同往日。若她真如我们所疑……那其心机深沉、手段诡谲,远超我等想象。贸然试探或揭破,恐招致难以预料的反噬。” 沈兰心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揉了揉眉心,叹道:“我知道。只是想到这样一个隐患潜藏在外,又与何凤芝血脉相连,我这心里便如同悬着一块巨石,不得安宁。” “眼下侯府刚有起色,经不起更大风浪。”姚秀蓉劝慰道,“当务之急,是稳固自身。陛下既已警告,昌州之事暂且压下,但府内务必铁板一块。只要咱们自己立得住,便不怕外邪入侵。” 沈兰心点头,将这份惊疑暂且压入心底最深处,如同埋下一颗需要极度谨慎对待的种子。 几日后,朝廷的旨意终于下达,正式册封江云冀承袭定北侯爵位。 尽管侯府声势已大不如前,但这世袭罔替的爵位依旧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府中上下总算有了主心骨,一扫侯爷去世后的阴霾惶惑。 册封礼成,江云冀穿着侯爵冠服,虽略显稚嫩,但眉宇间已多了几分沉稳与担当。 沈兰心看着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叉烧儿子总算是在磨难中开始成长了。 然而,这份喜庆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江云冀受封次日,何凤芝与田赛娥便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位被她们请来的族中长辈,其中便有之前替何凤芝说过话的江学儒。 “恭喜世子承袭爵位,侯府后继有人,真是可喜可贺。”何凤芝依旧是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先行道贺。 田赛娥也跟着附和,但眼神闪烁,显然别有目的。 沈兰心端坐主位,心中冷笑,知道宴无好宴。她平静回应:“多谢二位妹妹挂心。冀儿年轻,日后还需各位叔伯长辈多多扶持教诲。” 寒暄过后,何凤芝话锋一转,拿起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语气变得哀戚起来:“大夫人,世子如今已承爵位,是名正言顺的侯府之主。我们姐妹几个,虽是侯爷遗孀,但终究是妾室,长久留在府中,难免惹人闲话,说我们倚老卖老,妨碍世子当家。” 田赛娥立刻接口:“何姨娘说的是啊!如今云冀成了侯爷,我们这些做庶母的,也该识趣些,免得让人说我们不知进退。所以,我们思前想后,今日特请来各位族老做个见证……” 她顿了顿,与何凤芝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继续说道:“我们想,不如就此分家另过吧!也好了却我们一桩心事,让世子能毫无掣肘地管理侯府。” “分家?” 沈兰心眸光一凝,终于图穷匕见了! 江云冀闻言,眉头紧皱:“二位姨娘何出此言?父亲虽已仙逝,但侯府仍是你们的家,何来分家之说?” 一位被何凤芝请来的族老捋着胡须开口道:“云冀啊,你如今是侯爷了,要考虑周全。你二位姨娘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树大分枝,人大分家,也是常理。” “况且,侯爷生前对二位姨娘多有眷顾,想必也留有体己。如今她们想带着各自的子女安稳度日,你身为嫡子,也该成全这份心意,免得日后生出更多嫌隙。”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处处偏向何凤芝和田赛娥。 分明是见江云冀正式承爵,侯府在沈兰心经营下又有复苏迹象,便想趁机分割家产,带着各自攫取的利益逍遥快活,甚至可能还想为子女多争一份产业。 沈兰心心中明镜似的。何凤芝掌家多年,侯府大半产业明里暗里不知被她转移了多少。 田赛娥想必也捞足了好处。如今提出分家,一是怕日后被清算,二是想将既得利益合法化,三来,或许也是她背后何文荣的指示,意在进一步削弱侯府实力。 她想拍案而起,质问她们侵吞的家产,但看到在场几位族老明显被收买或蛊惑的姿态,知道硬碰硬并非上策。 分家之事若处理不当,极易被扣上“容不下先人妾室”、“苛待庶子庶女”的恶名,对刚承爵的江云冀声誉极为不利。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悲悯和理解的神色。 “二位妹妹真想好了吗?分家另过,看似自在,实则艰辛。你们膝下还有儿女未曾婚配,将来诸多花费……” 何凤芝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们虽不如大姐能干,但这些年也有些微薄积蓄,加之侯爷生前怜惜,略有赏赐,勉强足以度日。只求夫人念在往日情分,将府中公账按照规矩分与我们应得的一份,让我们母子几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感激不尽了。” 她说得可怜,姿态放得极低,却咬死了要分公账。 沈兰心知道,这“公账”一旦开始分,扯皮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她看向江云冀,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沈兰心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沉静而有力:“既然二位妹妹去意已决,各位叔伯也觉得此为妥当之法,那我与世子也不好强留,免得徒增误会。” 何凤芝和田赛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但沈兰心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过,分家乃家族大事,不可不慎重。侯府产业繁多,账目往来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厘清。” “尤其是先侯爷去世前后,府中账目多有混乱之处,需得细细核对,以免分配不公,亏待了哪位妹妹或是庶出的子女,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她看向那几位族老,语气诚恳:“还请各位叔伯做个公正,容我们一些时日,将近年账目彻底清查核算清楚。待账目明晰,该是二位妹妹的,一分都不会少。届时再拟定分家单契,请族中各位长辈共同见证画押,风风光光地送妹妹们出府,如何?”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既答应了分家,又将主动权抓回了自己手中,更暗示要彻底清查账目,直指何凤芝的要害。 何凤芝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没想到沈兰心答应得如此痛快,反而将了她一军。 田赛娥也有些慌了,看向何凤芝。 族老们面面相觑,沈兰心说得在理,他们也无法反驳。 江学儒只得干咳一声,道:“弟妹所言甚是,分家是大事,确实该将账目厘清,以示公允。那就弟妹所言,先查清账目吧。” 何凤芝骑虎难下,只得强笑道:“夫人考虑周全,我们没有异议。只是这查账需要多久?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沈兰心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快则一两月,慢则三五个月,总要将事情办得妥帖才好。你们且在府中安心住着,静候佳音便是。” 想急着分家产溜之大吉?没那么容易! 这场分家风波,看似以沈兰心的暂时胜利告终,但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何凤芝和田赛娥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会绞尽脑汁,而隐藏在幕后的江云宓,更像是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侯府的内宅整顿,远未到结束之时,反而进入了更复杂、更危险的深水区。 第五十三章 毒计 分家的提议被沈兰心以理清账目为由暂时压了下去,何凤芝与田赛娥如意算盘落空,心中怨愤难平。 回到静心苑,两人屏退左右,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个贱妇!竟用查账来拿捏我们!”田赛娥气得直跺脚,脸上的横肉都跟着颤抖,“她这是要逼死我们!等账目查清,我们这些年辛苦攒下的,怕不是都要被她名正言顺地夺回去!” 何凤芝相对冷静些,但眼神中的寒意也更甚。 之前沈兰心查对侯府中公账目时,已经让她补了些缺漏,她原想着烂账的事应该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要查。 可是她填补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慢条斯理地拨动着茶盏盖,声音低沉:“她这是阳谋。我们若坚持立刻分家,便是心里有鬼;若任由她查,便是坐以待毙。”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田赛娥急道,“眼看云州云亭他们都大了,说亲、前程哪一样不要银子?没了家底,我们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何凤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自然不能算了。既然她不让咱们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田赛娥闻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姐姐的意思是?” 田赛娥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何凤芝瞪了她一眼:“蠢货!沈兰心刚跟咱们闹了分家,转头就死了,傻子都知道跟我们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别说家产,怕是性命都难保!” “那……那怎么办?下毒?可府里如今戒备森严,她入口的东西都有专人查验,寻常毒药怕是立刻就会被发现。”田赛娥苦恼道。 何凤芝沉吟片刻,阴冷一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能用立竿见影的毒药,就用些杀人于无形的法子。” 说到这些,何凤芝有些苦恼,若是她那不知好歹的女儿愿意帮她除掉沈兰心,她也不必如此头疼。 田赛娥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个阴损要人命的法子,那便是让人吞服金刚砂!” “金刚砂?”何凤芝蹙眉,“那不是打磨玉器用的?” “正是!”田赛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神色。 “听说这金刚砂极其坚硬,磨成齑粉,混在饮食里让人服下,它不会像砒霜那样立刻要人性命,却能像无数细小的刀片,黏在人的肠胃壁上,用不上几天,肠胃便会溃烂出血,人也日渐消瘦,虚弱咳血,最后油尽灯枯而死。最妙的是,这东西非金非石,银针验不出异样,大夫诊脉,多半也只以为是痨病入骨或得了什么恶疾,极难察觉根源!” 何凤芝听得心头一动,这法子确实阴毒隐蔽。 “这东西你可有门路弄到?而且需要磨得极细,万不能让人察觉。” 田赛娥拍着胸脯保证:“姐姐放心!托我我哥哥的关系,我在京城也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弄点金刚砂不难。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两人又压低声音,将下毒的细节反复推敲。 最终决定,由田赛娥负责搞来金刚砂粉,再物色一个背景简单,与各院都无甚牵扯的厨房粗使婆子,许以重利,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将药粉下在沈兰心日常饮用的汤羹里。 为了避嫌,这段时间她们非但不能与沈兰心冲突,反而要表现得格外顺从,甚至主动示好,以麻痹对方。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天色灰蒙蒙的,侯府各处渐次点起灯火。 厨房里蒸汽氤氲,人影绰绰,正是准备晚膳最忙碌的时候。 一个面相看起来憨厚木讷的婆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盏炖好的冰糖燕窝羹,一步步走向主院。 她心跳如擂鼓,宽大袖口里,藏着那个用油纸包着的要命物事。 走到回廊拐角无人处,老婆子飞快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用颤抖的手指捻开油纸包,将里面那点无色无味、却重若千钧的细粉末。 凭着田赛娥事先教她的法子,小心翼翼地、尽量均匀地抖入了其中一盏羹汤里,然后用调羹迅速搅动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她额上已全是冷汗,慌忙将油纸塞回袖中,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继续前行。 这盏加了“料”的燕窝羹,被主院的大丫鬟袭香接过。 袭香如今愈发谨慎,先是看了看羹汤的成色,又用银针细细验过,确认银针未有变色,这才端到沈兰心面前的书案上。 “主母,厨房送了燕窝羹来,您趁热用些吧。”袭香轻声道。 沈兰心刚从一堆田庄账册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确实感到些许疲惫。 她端起那盏温热的瓷盏,拿起调羹。 她的目光扫过身旁,素墨正安静地在一旁整理账簿,这几日江云锦身子不适,都是素墨帮着她整理账目。 沈兰心温和地开口道:“素墨,你近日跟着我整理这些陈年旧账,眼睛都熬红了,甚是辛苦,这盏燕窝羹便赏给你了。” 素墨闻言,受宠若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快步上前,恭谨地跪下:“谢主母赏赐,奴婢不敢当此厚赏。” 沈兰心摆摆手:“无妨,一碗燕窝而已,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素墨不敢再推辞,再次谢恩后,端起那盏燕窝羹。 她心中对沈兰心充满感激,觉得主母仁厚,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在她尝来格外甜润温暖的羹汤,浑然不知厄运降临。 起初,并无异样。素墨喝完燕窝羹,还觉得腹中暖暖的,甚是舒服。 她将空盏放回托盘,继续回去整理账簿。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正踮着脚想去够书架顶上一层旧册的素墨,突然动作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腹部,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无数细碎玻璃碴子刮擦搅动的剧痛骤然袭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呃……” “素墨,你怎么了?”袭香最先察觉到不对劲,急忙上前扶住她。 话音未落,素墨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猛地涌上,“哇——”地一声,一大口鲜红的血液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星星点点地溅在青石板地上,宛如雪地红梅,触目惊心! 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下去,双眼翻白,气息瞬间变得微弱不堪。 “素墨!!”袭香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响彻整个房间。 沈兰心霍然站起,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和昏迷不醒、面如金纸的素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来人!”沈兰心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封锁厨房!所有接触过今晚羹汤的人,全部拘押看管,不许走动,更不许任何人出入府门!袭香,你亲自去请张太医过府!要快!” 主院内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人心惶惶。 第五十四章 给我查! 张太医提着药箱,几乎是被人一路小跑着引至主院厢房。 当他看到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素墨,以及地上那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时,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坐下,三指搭上素墨冰冷的手腕,屏息凝神。 屋内只有素墨痛苦的呻吟声,沈兰心站在一旁,面沉如水,目光紧紧锁在张太医的脸上。 袭香等丫鬟则屏住呼吸,满眼惊惧。 良久,张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换了一只手再次诊脉,又轻轻翻开素墨的眼皮看了看,最后,他示意袭香帮忙,极其小心地撬开素墨的牙关,观察了她的舌苔和口腔。 做完这一切,张太医缓缓起身,对着沈兰心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夫人这位姑娘,并非寻常病症,亦非普通毒物所致啊!” “不是普通毒物?”沈兰心心头一凛,“太医何出此言?银针验过,并无变色。” “正是如此,才更显歹毒!”张太医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夫刚才检查了这位姑娘的呕吐物,发现吐出来的鲜血中夹杂些细碎的粉末,根据老夫的经验,这粉末乃是金刚砂!” “此物非毒,银针自然验不出。但服下后,粉末会黏附于肠胃壁,随着肠胃蠕动,如同万千细小的利刃,不断刮擦切割,导致内腑大面积破损出血!看这呕血量,怕是伤得极重!” 金刚砂! 沈兰心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词,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果然是杀人于无形的阴损手段! “可能救治?”沈兰心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 张太医沉重地摇了摇头:“恕老夫直言,此物入腹,无药可解。老夫只能先用百年老参吊住她一口气,再开些止血镇痛、安抚肠胃的方子,但……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能否熬过今晚,尚是未知之数。即便侥幸活下来,肠胃已然重创,日后也只能靠流食汤药苟延残喘,形同废人……” 沈兰心闭了闭眼,素墨那张带着感激和小心翼翼的脸庞在她眼前闪过。这碗燕窝,本是赏赐,却成了催命符! 对方的目标分明是她,素墨是替她挡了这场无妄之灾! 再睁开眼时,沈兰心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有劳张太医,无论如何,请尽力施救。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侯府不惜一切代价!” 送走匆匆去开方取药的张太医,沈兰心转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过院内噤若寒蝉的仆役。 “袭香!” “奴婢在!” “传我命令,即刻起,侯府各处门户落钥,许进不许出!没有我的对牌,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开门!” “第二,将所有今晚接触过厨房、尤其是经手过燕窝羹的仆役,全部带到前院看管起来,分开讯问!” “第三,请侯爷立刻带可靠的家丁,彻底搜查厨房,一应食材、器皿、灶台,给我一寸一寸地查!” “第四,”沈兰心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去请何姨娘、田姨娘,以及府中各位小姐少爷,都到前厅来。就说,府中出了大事,主母有请。” 一道道命令如雷霆般下达,整个定北侯府瞬间被紧张肃杀的气氛笼罩。 火把被点燃,家丁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各处响起。 前厅,灯火通明。 江云冀面色铁青地坐在沈兰心下首,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压抑的怒火。 江云锦也被丫鬟搀扶而来,脸色苍白,眼中带着后怕与担忧。 姚秀蓉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眉顺目,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其他庶子庶女们也陆续到来,惴惴不安。 何凤芝和田赛娥是最后到的。 何凤芝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穿着素雅的衣裙,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走入厅中,甚至还对沈兰心露出了一个略带困惑的、温婉的笑容:“夫人,这深更半夜,突然将大家都召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田赛娥跟在她身后,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直视沈兰心,强作镇定地嘟囔:“就是,这阵仗怪吓人的……” 沈兰心端坐主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何凤芝的脸,仿佛要将她那张伪善的面皮彻底剥开。 厅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这种沉默的压力,让田赛娥的额头开始冒汗。 终于,沈兰心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何姨娘觉得,会是出了什么事呢?” 何凤芝笑容不变,轻轻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我久居静心苑,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会知道府中动向?夫人说笑了。” “说笑?” 沈兰心蓦地冷笑一声,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我身边一个与人无冤无仇的丫鬟,今晚差点被人用金刚砂粉毒死在主院里!这碗加了料的燕窝,原本是该进我的肚子!何姨娘,你觉得这是说笑吗?!” “什么?!”厅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皆露出惊恐之色。 下毒?还是针对主母?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何凤芝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但立刻被她强压下去,换上了一副震惊又悲痛的表情。 “竟有此事?天爷啊!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主母?!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夫人,您……您没受伤吧?” 她说着,甚至还向前一步,做出关切之态。 沈兰心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表演,目光如刀,直刺过去:“我有没有事,不劳何姨娘挂心。倒是何姨娘,消息似乎不太灵通啊。我这主院刚乱起来,你就‘久居静心苑,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撇清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何凤芝被噎得脸色一白,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委屈:“夫人这是何意?莫非是怀疑我不成?我为何要这么做?我早已诚心悔过,只想安心度日,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夫人若不信,大可搜查静心苑,我绝无半句怨言!” 她以退为进,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沈兰心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场拙劣的戏码:“搜,自然是要搜的。不光是静心苑,期芳院,乃至府中每一处角落,今夜都要搜个底朝天!至于为何……”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彻骨的寒意:“或许是因为有人觉得,我碍了她们分家的路?或许是因为有人做贼心虚,怕我查账查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或许,是有人贼心不死,还想将这侯府搅得天翻地覆,好从中渔利?!”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何凤芝和田赛娥的心上。 田赛娥已经吓得腿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何凤芝强撑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受了污蔑的倔强模样:“夫人若要如此想,我也无话可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求夫人能明察秋毫,早日揪出真凶,别含血喷人!”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快步从外面走进来,对着沈兰心低声禀报:“夫人,刚刚厨房一个负责烧水端茶的婆子想要从后院的狗洞钻出去,被当场抓住,现下人已经拉下去审问了。” 何凤芝田赛娥对视一眼,纷纷攥紧了手指。 第五十五章 弃子 田赛娥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被身后的丫鬟死死扶住。 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何凤芝。 何凤芝的心也是猛地一沉,王婆子在这个时候选择钻狗洞逃跑简直是愚蠢至极。 她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硬是逼出几分镇定的怒色:“岂有此理!竟然真有这等吃里扒外,心思歹毒之人!夫人,定要严加审问,看看是谁指使她做出这等谋害主母的勾当!” 她抢先一步,将“指使”二字咬得极重,试图将水搅浑,撇清自己。 沈兰心将她的强作镇定和田赛娥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她不再理会何凤芝的表演,对那家丁沉声道:“告诉审问的人,不必顾忌,用什么法子都行,我要在一炷香内,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 “是!”家丁领命,快步离去。 前厅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田赛娥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对何凤芝和田赛娥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何凤芝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田赛娥则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丫鬟身上,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冒。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哭嚎求饶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方才那家丁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健壮婆子,拖着一個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和污秽的婆子进来,正是那试图钻狗洞的王婆子。 她显然已经受过刑,衣衫不整,身上带着鞭痕,一进厅就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夫人饶命!侯爷饶命!老奴冤枉啊!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婆子哭喊着。 沈兰心居高临下,声音冰寒刺骨:“冤枉?你若真冤枉,为何要跑?说!那金刚砂粉,是不是你下的?” 王婆子浑身一颤,眼神下意识地往何凤芝的方向瞟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来,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老奴哪有那个胆子!老奴……老奴只是……只是晚上去厨房偷了点剩下的点心,怕被管事发现责罚,所以才……才想溜出去躲躲风头……” 这借口拙劣得连三岁孩童都不信。 沈兰心尚未开口,江云冀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起身。 少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王婆子:“偷点心?值当你冒着被打死的风险钻狗洞?看来不用重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 “侯爷饶命!夫人饶命!我说!我说!”王婆子被江云冀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涕泪横流地喊道,“老奴……老奴是看见……看见田姨娘身边的彩蝶姑娘,今儿下午鬼鬼祟祟地在厨房附近转悠,还……还碰过给夫人炖燕窝的那个砂锅!” “你胡说!”田赛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了起来,指着王婆子骂道,“你个老虔婆!血口喷人!彩蝶今儿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几时去过厨房?!” 王婆子既然开了口,为了活命,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道:“老奴没胡说!就是申时三刻左右!田姨娘若不信,大可叫彩蝶姑娘来对质!当时厨房里忙着准备晚膳,人杂,但老奴在灶后添火,看得真真儿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面无人色的田赛娥身上。 沈兰心看向田赛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田姨娘,你怎么说?要不要现在就把彩蝶叫来,让她们当面对质?” 田赛娥浑身发抖,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尤其是求救般地看向何凤芝。 何凤芝却在此刻垂下了眼帘,用帕子轻轻掩住口鼻,仿佛被厅内的污浊气息呛到,完全避开了田赛娥的目光。 田赛娥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意识到,何凤芝这是要弃车保帅,把她推出去当替死鬼了! “我……我……”田赛娥支支吾吾,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裳。 就在这时,又一名家丁急匆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用帕子包裹的小物件:“侯爷,夫人!我们在厨房后墙的杂草丛里,发现了这个!” 江云冀上前接过,打开帕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做工精致的陶瓷瓶子,瓶底还残留着些许灰白色的粉末。 张太医还未离开侯府,立刻被请来辨认。他拿起瓶子,小心地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点粉末捻开,脸色大变:“侯爷,夫人!没错,这就是金刚砂粉!质地极细,正是能造成肠胃刮擦损伤的那种!” 物证的出现,让案情瞬间明朗了大半。 沈兰心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彻底瘫软在地的田赛娥,声音里的杀意再也无法掩饰:“田赛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说!是不是你指使彩蝶,在我燕窝中下此毒手?!”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田赛娥崩溃大哭,爬行几步,想去抓沈兰心的裙角,却被袭香厉声喝止。她转而扑向何凤芝的方向,哭喊道,“何姐姐!何姐姐你救救我!你明明知道……” “田姨娘!”何凤芝猛地抬头,厉声打断她,眼中满是“痛心”和“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还要胡乱攀咬吗?我念在往日情分,劝你一句,若真是你一时糊涂犯了错,就赶紧向夫人认罪求饶,或许还能从轻发落!你若再执迷不悟,牵连家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家人”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田赛娥心上。 她猛地收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何凤芝那张看似温婉实则冷酷的脸,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她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兰心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狗咬狗的戏码,心中毫无波澜。 她知道,田赛娥顶多是个执行者,真正的幕后黑手,此刻正扮演着被“牵连”和“震惊”的角色。 但眼下,抓住田赛娥,就等于斩断了何凤芝一只触手,也足以震慑府中宵小。 “来人!”沈兰心声音肃杀,“将田姨娘和她身边的丫鬟彩蝶,一并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明日报官后由官府处置!” “至于何姨娘,”沈兰心的目光转向强自镇定的何凤芝,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此事与你无关,就请先回静心苑‘安心度日’吧。在真凶彻底伏法前,府中戒1严,也请姨娘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惹人嫌疑。” 何凤芝袖中的手紧紧攥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妾身明白。谢夫人明察。”她微微屈膝,由丫鬟扶着,转身离去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仓惶和恨意。 沈兰心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冰冷。 这场交锋,只是开始。 除掉了田赛娥这个明枪,何凤芝这条隐藏更深的毒蛇,只会更加警惕和疯狂。 但沈兰心毫不畏惧。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为了守住这得来不易的安宁,她已做好了迎接任何风暴的准备。 侯府的夜,还很长。而真正的较量,此刻才拉开序幕。 第五十六章 泼皮无赖 田赛娥和彩蝶被扭送京兆府衙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定北侯府,也在京城贵胄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侯府主母遭贴身丫鬟下毒谋害,这本身就是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更何况牵扯到侯府妾室,更是给坊间提供了无数谈资。 沈兰心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递交给官府的状纸上,只强调了彩蝶受田赛娥指使,用金刚砂粉谋害主母,人证物证俱全。 至于可能牵扯到何凤芝以及分家、账目等内宅阴私,则一概隐去。 京兆尹见证据确凿,且涉及侯府,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将田赛娥和彩蝶收押候审。 静心苑内,何凤芝得知田赛娥已被下狱,表面上一副唏嘘感叹、怒其不争的模样,背地里却心急如焚。 田赛娥知道她太多秘密,尤其是那些涉及往年账目和暗中往来的勾当,一旦田赛娥在狱中扛不住刑讯,或者为了自保将她供出,那便是灭顶之灾。 那王婆子胆子太小,在风口浪尖生出逃跑的念头,但好在还算有些头脑,在关键时候将事情全都推到了田赛娥身上。 “得想办法救她!她虽蠢笨,但对我总归还是有可利用之处。”何凤芝在室内焦躁地踱步,美丽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何凤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走到书案前,迅速写下一张字条,卷好后塞入一个小巧的竹管内,唤来赵嬷嬷:“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送到兖州漕帮田帮主手中。” 她必须抢在田赛娥崩溃之前,给她送去“定心丸”。 这颗“定心丸”,就是让田赛娥的兄长,那个混不吝的漕帮帮主绍田。 田绍此人极其护短,又是个滚刀肉般的性子,他若来京搅局,必定能让京兆府和沈兰心都头疼不已,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转圜的余地。 …… 兖州,漕运帮总舵。 一个满脸横肉、身材魁梧、穿着绸衫却难掩痞气的汉子,正一脚踩在凳子上,与几个手下吆五喝六地赌钱。 此人便是田赛娥的兄长,兖州漕运帮帮主田绍。 他早年就是个码头上的地痞无赖,靠着好勇斗狠和几分运气,逐渐掌控了兖州一带的部分漕运生意,成了个土皇帝般的人物。 当他接到妹妹在京中因谋害主母罪名入狱的飞鸽传书时,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摔得粉碎! “放他娘的屁!我妹子胆子小的很,连杀鸡都不敢看,敢谋害侯府主母?定是那些黑心肝的栽赃陷害!”田绍咆哮道,额上青筋暴起。 当初他挟恩图报,逼着江远山纳田赛娥为妾,为的就是她能帮自己在京城打通些门路。 但同时他对这个妹妹也是真心疼爱,从小到大对她都是有求必应,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如今他妹妹下了大狱,这让他如何能忍? “帮主,京城那是天子脚下,侯府势大,咱们……”一个手下试图劝慰。 “侯府个鸟!”田绍啐了一口,“势大就能随便冤枉人?老子偏不信这个邪!集合弟兄们,带上家伙,跟我上京城!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王法大,还是老子的拳头硬!” 他混迹市井多年,深谙“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的道理。 他打定主意,要去京城耍一场泼天的大无赖,把事情闹大,闹得京兆府不敢轻易结案,闹得定北侯府脸上无光,最好能逼得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主动放了田赛娥。 数日后,京城京兆府衙门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田绍带着几十个漕帮汉子,虽未持兵器,但个个袒胸露腹,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狰狞的刺青,他们既不击鼓鸣冤,也不冲击衙门,而是直接在府衙大门外席地而坐,黑压压一片。 田绍本人则穿着一身白衣,手里举着一个用白布写就的巨大“冤”字,往衙门门口一跪,便扯开破锣嗓子嚎哭起来: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定北侯府仗势欺人,陷害我妹田赛娥,天理何在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指手画脚,将沈兰心描绘成一个善妒狠毒、容不下妾室的主母,编造种种田赛娥在侯府如何受欺凌的“事迹”,声泪俱下,引得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围观。 “我妹妹柔弱不能自理,怎会下毒?定是那主母看我不顺眼,故意构陷!求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放我妹妹出来啊!” 漕帮汉子们则在一旁帮腔起哄,或高声叫骂,或唉声叹气,将府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严重干扰了衙门的正常秩序。 京兆府的衙役出来驱赶,田绍便耍赖躺倒在地,大叫“官差打杀良民了”。 手下汉子们则围上来理论,推推搡搡,却又把握着分寸,不至于真的动手变成冲击官府。 这种市井无赖的纠缠手段,让讲究规矩体统的官府衙役们头疼不已。 消息很快传回了定北侯府。 “夫人,那田绍带着一群漕帮的人,在京兆府门口静1坐哭闹,言语间对您多有不敬,还煽动百姓围观,现在府衙外面乱成一团了。”袭香忧心忡忡地禀报。 沈兰心正在查看张太医新开的药方,闻言,笔下微微一顿,随即神色恢复如常,冷笑道:“果然来了。何姨娘这步棋,走得倒是快。” 她早已料到田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如此下作而无赖的方式。 “夫人,如今该怎么办?由着他们这么闹下去,恐怕有损侯府和您的声誉……”袭香担心地说。 沈兰心放下笔,目光沉静:“声誉?若因几个泼皮无赖闹事便屈服,那才是真的损了侯府的声誉和体统。” 她略一沉吟,吩咐道:“袭香,你亲自去一趟京兆府,不必与那田绍理论,直接去见府尹大人。就说,侯府相信朝廷法度,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请府尹大人依法审理,勿受外界干扰。若有无赖之徒聚众闹事,妨碍公务,该如何处置,自有律例明文。” “是,夫人。”袭香领命而去。 沈兰心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肃杀的庭院。 田绍的闹剧,在她意料之中。这种手段,对付寻常官宦人家或许有效,但对于根基深厚的定北侯府,尤其是对于决心清理门户的她而言,不过是疥癣之疾。 真正的挑战,依旧来自府内,来自那个看似蛰伏,实则暗中操控一切的何凤芝。 田绍闹得越凶,反而越会促使京兆府为了维护官衙威严,加快审理此案。而她要做的,就是稳坐钓鱼台,看何凤芝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跳梁小丑。”沈兰心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这场风波,正好让她看看,这京城的水下,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与那静心苑的主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五十七章 赶出侯府 田绍在京兆府门口的泼皮行径,起初并未动摇京兆尹的决心。 定北侯府势大,且案件人证物证看似确凿,他本打算顶住压力,尽快审结此案。袭香代表沈兰心传来的话,更让他吃了定心丸,下令衙役加强戒备,若田绍等人再有逾矩,便以妨碍公务为由抓几个带头者。 然而,就在京兆尹准备升堂再审之际,案情发生了惊天逆转。 关键人证——那个指认彩蝶碰过砂锅的王婆子,在狱中突然改口了! 再次被提审时,王婆子一改之前的供词,哭天抢地地声称自己之前是受了主母沈兰心的指使和胁迫,才诬陷田姨娘和彩蝶。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王婆子跪在堂下,磕头如捣蒜,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是夫人!是夫人身边的袭香姑娘找到老奴,说只要老奴指认田姨娘的丫鬟碰过砂锅,就赏老奴五十两银子,还答应放老奴那不成器的儿子出府谋生路!老奴一时鬼迷心窍,才……才做了伪证!” “那金刚砂的瓶子又是怎么回事?”京兆尹沉声问道。 “瓶子……瓶子老奴不知道啊!说不定……说不定也是夫人为了坐实田姨娘的罪证,故意让人放的!” 王婆子眼神闪烁,却一口咬死是受沈兰心指使。 这番反口,无疑是一记重锤。 原本清晰的案情瞬间变得扑朔迷离。一个是侯府主母,一个是侯府妾室,各执一词,而关键人证临阵倒戈,指向了主母。 消息传到府外,田绍更是得意洋洋,闹得更凶,高声叫嚣着“官官相护”、“侯府一手遮天”,要求立刻释放他“蒙冤”的妹妹。 京兆尹顿感棘手万分。王婆子的反口,若为真,那便是主母构陷妾室,乃是宅门丑闻;若为假,那这婆子为何要冒死翻供?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田绍在外面虎视眈眈,此案已成了烫手山芋。他不得不再次提审田赛娥和彩蝶。 没了王婆子的指证,田赛娥立刻喊冤叫屈,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只说自己对主母一向恭敬,绝无二心,定是有人陷害。彩蝶也紧随其后,咬定自己从未靠近过炖燕窝的砂锅。 案件陷入了僵局。缺乏直接证据证明田赛娥主仆下毒,而“指使伪证”的嫌疑却落在了沈兰心头上。 定北侯府内,气氛凝重。 “夫人!那王婆子竟敢反口污蔑!”袭香气得浑身发抖,“分明是何姨娘搞的鬼!定是她买通了王婆子,或者拿捏住了王婆子的什么把柄!” 沈兰心面色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她内心的震怒。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何凤芝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竟能在这公堂之上,将人证生生扭转。 “王婆子的家人,可查过了?”沈兰心冷声问。 “查过了,她儿子好赌,前几日欠下的巨债突然被人还清了,人也不知所踪。”江云冀脸色铁青地进来,他刚派人去查探回来,“时间就在王婆子改口供之前。还有,京兆府大牢里,有一个狱卒是何姨娘远房亲戚。” 一切不言而喻。何凤芝利用田绍中在外制造压力,在内则用钱财和威胁双管齐下,撬翻了最关键的人证。 “好一个里应外合,偷天换日。”沈兰心冷笑。 她知道,事已至此,在没有新证据的情况下,想要凭借司法程序定田赛娥的罪,已经很难了。 京兆尹为了平息事态,很可能会选择“疑罪从无”。 果然,两日后,京兆尹的判决下来了:人证王婆子翻供,证词存疑,物证金刚砂瓶子来源不明,无法直接证明与田赛娥主仆有关。 鉴于证据不足,田赛娥与彩蝶当堂释放。 田绍趾高气扬地接着田赛娥出了京兆府,一路招摇过市,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妹妹是“冤枉”的。 田赛娥回到侯府时,虽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得意和隐晦的怨毒。 她径直去静心苑“道谢”,与何凤芝关起门来密谈许久。 沈兰心端坐主位,听着下人的禀报,脸上无喜无悲。 “夫人,难道就这么算了?”袭香不甘心地道。 “算了?”沈兰心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侯府岂是藏污纳垢之地?司法奈何不了她,家法还在!” 当晚,沈兰心以主母之名,召集全府上下。 厅内,烛火通明。沈兰心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众人,尤其是站在何凤芝身旁,强作镇定却难掩心虚的田赛娥,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冰冷。 “田氏,虽官府以证据不足将你释放,但你身为侯府妾室,卷入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致使侯府声誉受损,已不配再留于府中。” 田赛娥脸色骤变:“夫人!我乃侯爷妾室,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侯府主母,执掌中馈,整顿内闱!”沈兰心厉声打断她,“今日,我沈兰心便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对你施以家法!”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田赛娥行为不端,有损侯府清誉,即日起,削去妾室名分,逐出定北侯府!其名下所有侯府赐予之物,一律收回!其所生子女,暂留府中,由嬷嬷统一照看,但亦需迁出期芳院,禁足思过!” 这道命令,如同晴天霹雳。削去名分,逐出府门,这比坐牢更让田赛娥难以接受! 这意味着她失去了侯府妾室的身份和供养,从此沦为平民,甚至可能流落街头!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何姐姐,救救我。”田赛娥崩溃大哭,想要扑向何凤芝。 何凤芝脸色也是变了又变,她没想到沈兰心如此决绝,直接动用家法,釜底抽薪! 她刚想开口劝阻,沈兰心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我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可为田氏说情!来人!将田氏拖出去!即刻执行!” 家丁们应声而上,不顾田赛娥的哭喊挣扎,将她强行拖离了前厅。 她的哭嚎声渐渐远去,厅内一片死寂。 何凤芝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陷掌心。 沈兰心这一手,不仅彻底清除了田赛娥,更是当着全府的面,狠狠打了她的脸,彰显了主母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兰心看着何凤芝铁青的脸色,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赶走田赛娥,只是斩断了何凤芝一臂。真正的对手,还安然坐在那里。 她知道,与何凤芝的战争,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进入了不死不休的阶段。 而接下来,那个被赶出府的田赛娥,以及她那个漕帮帮主的兄长,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第五十八章 天价订单 田赛娥被逐出侯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涟漪久久未散。 府中下人噤若寒蝉,心中却对主母沈兰心铁腕手段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静心苑的大门终日紧闭,何姨娘称病,谢绝一切探视,但那院墙仿佛也隔不断隐隐透出的冷冽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沈兰心并未沉浸在暂时的胜利中。她深知,斩断何凤芝一条臂膀不过是撕开了斗争序幕的一角。 那个看似温婉柔顺的女人,其根基与狠毒远超想象。 清算旧账、筹备分家之事必须在侯爷归来前稳步推进。 同时,她更加专注地经营着自己的立身之本——“玉冰烧”酒坊。 这里不仅是她的钱袋子,更是她独立于侯府倾轧之外的一方天地,是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这日,酒坊后院酒香馥郁,新出窖的玉冰烧清亮剔透,沈兰心袭香一同品鉴,仔细记录着这一批次的火候与口感变化。 “夫人,这批酒麴发得极好,口感比上一批更显醇厚绵长。”袭香脸上洋溢着喜悦。 就在这时,前堂掌柜林福引着一位客人匆匆而来。 来人身着杭绸直裰,面容白净,眼神精明,未语先带三分笑,举止间透着江南商贾特有的圆滑与利落。 “夫人,这位是江南来的苏管事,说有笔大生意想跟咱们谈。” 林福连忙引见,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能让见多识广的林福如此动容,可见来意不凡。 男子上前一步,恭敬地长揖一礼,声音清朗:“小人苏全,冒昧打扰夫人。久仰夫人酿造的玉冰烧乃京城一绝,清冽甘醇,余韵悠长,我家主人慕名已久,今日特派小人前来,诚盼能与夫人合作,将这美酒引入江南。” 沈兰心放下酒盏,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苏全。此人气度从容,谈吐得体,不像寻常商贩。 “苏管事客气了。不知贵主人是江南哪家商号?”她需要确认对方的底细。 苏全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泥金拜帖,双手奉上:“回夫人,我家主人并非寻常商贾,乃是现任江南织造局督办,李讳明李大人。” 江南织造局? 沈兰心心中一动。这可是专供宫廷御用及官场往来、权柄不小的衙门。督办大人派来的管事,分量自然不同。 苏全继续道:“督办大人公务之暇,亦雅好杯中之物。前番有同僚自京中带回玉冰烧,大人品尝后赞不绝口,认为此酒清雅脱俗,正合江南官绅雅士品味。大人有意借下月江南漕运商会举办年度官宴之机,将玉冰烧隆重推出,以期打开江南市场。故此,想先向夫人订购一批。” 他递上早已拟好的契约草案。 沈兰心接过契约细看,心中不由一惊。 订单数量极大,几乎是酒坊目前半年的产量! 约定的价格也远比市价高出三成,利润极其可观。 当她看到交货期限时,秀眉微蹙:“苏管事,这数量虽令人心动,但交货期限定在一个半月后运抵江南码头,时间是否太过仓促?玉冰烧酿造需遵循古法,工序繁复,急不得。” 苏全似乎早有准备,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江南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官宴,督办大人想借此机会将玉冰烧隆重推出。” “但也正因时限紧、任务重,大人才特意嘱咐,价格上好商量,绝不让夫人吃亏。况且,若能借此与织造局搭上线,于夫人酒坊日后在江南的发展,可谓益处无穷。” 说着,他又取出一张京城“通汇宝庄”的银票,面额不小,乃是三成定金。 “这是定金,见票即兑,以示诚意。大人承诺,只要货物按时按质抵达,尾款立即结清,另有程仪奉上。” 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林福在一旁激动得搓手。 林福低声道:“夫人,这可是天赐良机啊!织造局的门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咱们若是接下,玉冰烧在江南就算立住脚了!” “时间虽紧,但我们可以暂停所有小订单,全力保障这一单。再紧急招募一批短工,由小的亲自盯着,奋力赶工,原料方面,我立刻去联系相熟的供应商加急送货,昼夜不停,定能赶上!” 沈兰心却保持着冷静。她仔细审阅着契约条款,尤其是违约赔偿部分。 白纸黑字清楚写着“若未能按时按量交货,需十倍返还定金并赔偿对方因此造成的一切损失。” 条款严苛,但在如此高额利润的订单中,似乎也属寻常。 风险与机遇并存。 沈兰心沉思片刻,若能完成这笔订单,玉冰烧便能一举打开江南市场,酒坊也能借此机会扩大规模。但一个半月的时间,确实极考验生产能力。 沈兰心权衡利弊,她对自己的酒方和酒坊的管理有信心。 而且,对方是江南织造局的督办,官面上的人物,似乎也增加了这桩生意的可信度。 最终,对酒坊未来发展的渴望,以及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她下定了决心。 “承蒙李督办抬爱。”沈兰心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这笔订单,我接了。” 沈兰心提笔,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私印。 苏全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恭敬地收好契约,留下定金,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看着苏全离去的背影,沈兰心吩咐林福:“立刻着手准备,招募人手务必要背景清白,可靠第一。所有原材料采购,你亲自把关,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夫人放心!小的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林福干劲十足,立刻忙碌起来。 沈兰心望着酒坊里蒸腾的热气和忙碌的工人,心中充满了期待。 她仿佛已经看到玉冰烧顺着大运河,流向富庶的江南,为她带来财富和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这巨大的诱惑背后,一张精心编织的罗网,正悄然收紧。 静心苑内,何凤芝听着赵嬷嬷的禀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签了?很好。”她轻轻吹了吹茶杯上的浮沫,“告诉田赛娥那边,可以着手准备开始下一步了。记住,要做得自然,不留痕迹。” 而京城某个不起眼的客栈里,刚刚离开酒坊的“苏管事”,正恭敬地向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汇报:“夫人,契约已签,定金已付,看样子对方一点也没有怀疑。” 帷帽下,传来田赛娥咬牙切齿的声音:“沈兰心,你把我赶出侯府,让我颜面尽失!这次,我要你赔得倾家荡产,永世不得翻身!让你也尝尝被逼入绝境的滋味!” 这所谓的“江南织造局李督办”的订单,根本就是何凤芝与田赛娥联手设下的局。 她们虚构了这笔天价订单,让田中的手下苏全冒充从江南来的买办,目的就是要让沈兰心接下这个不可能按时完成的任务,或者在生产过程中动手脚,使其最终违约,从而背负上巨额的赔偿。 这比直接下毒更加狠辣,是要从经济和声誉上,彻底击垮沈兰心。 沈兰心满怀信心地投入了扩大生产,却不知危机已然潜伏。 玉冰烧的酒香中,悄然混入了一缕阴谋的味道。 第五十九章 粮价风波 暮色如倾翻的墨砚,迅速浸染了京城的天际。 酒坊内却亮如白昼,十几口巨型蒸锅同时吞吐着汹涌的白汽,混合新酒初成的凛冽醇香,几乎要将那厚重的青瓦屋顶掀开。 汗流浃背的工人们穿梭在蒸腾的热浪间,脚步匆忙,却无人高声言语。 木锨翻动粮食的沙沙声和冷却水流淌的潺潺声,以及角落里账房先生指下算盘珠子急雨般不绝的脆响,共同织成一张紧绷的、无声的网,沉沉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沈兰心立在最当中的一口蒸锅旁,锅盖边缘噗噗逸出的热气将她鬓角碎发濡湿,贴在她光洁的额角。 她伸手,从锅中捻起几粒已蒸得晶莹软糯的粮米,指尖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温热与黏腻。 身后,林福的低声的禀告声响起:“夫人,城西1王记米行最后一批陈米,半个时辰前被‘瑞丰号’的人高价截走了。新米价格,今日又抬了三成,简直离谱!” “赵家、李家那几个大粮商,口径纹丝不乱,都说今年关中大旱,江南漕运受阻,存粮见底,一副爱莫能助的架势。” “坊内余粮满打满算只够五日之用。若是此刻停了火,这几十缸正到关键的酒醪,可就全毁了……” 沈兰心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几粒米捻碎,米香混合着酒曲的气息弥漫开来。 酒坊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挣脱内宅枷锁、在这京城搏出一片天地的依仗,更是她心中那幅广阔蓝图的起点。 绝不能在源头就被人扼住咽喉。 她缓缓转身,面容在蒸腾水汽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如同深潭,映着跳动的灶火。 “五日……”她轻声重复,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工坊里所有的杂音,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或焦虑或期待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足够了。” 她步履沉稳地走向后院专设的那间小小账房,几名核心管事紧随其后。 墙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详细标注着京城周边主要的产粮区与漕运节点。 “赵常1青这一手,不算新奇,却足够狠辣。”沈兰心指尖点着京城的位置,语气平静无波,“他算准了我们酿酒如同行军,粮草一日不可断。逼我们在价格巅峰时吞下苦果,耗尽我们的银流。但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从明日始,坊内工序调整,所有酒醪延长发酵三日,蒸粮火力减两成。对外统一口径,就说兰心酒为求极致风味,需额外时日窖藏孕育。” 这是以退为进,既大幅降低眼下粮食消耗,又为即将推出的新酒铺垫“精益求精”的名声,提升其价值,抵消部分成本压力。 “其二,”她的指尖果断地向南移动,越过起伏的山峦标记,落在一处水陆交汇的枢纽,“我亲自去一趟临河镇。” “夫人,三思!”林福立刻出声制止“临河镇虽是南北粮市集散之地,但距京城两百余里,路途迢迢不说,那里三教九流汇聚,局势复杂。赵常1青既已发难,难保不会在路上或镇上设置障碍。购粮事宜,派一位老成持重的管事带队,多带银两,想必也能办妥。” 沈兰心缓缓摇头,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寻常管事,身份不够,压不住那些见多识广惯会看人下菜碟的粮市大鳄。” “他们若联起手来搪塞哄骗,我们人生地不熟,极易陷入被动。此番购粮,非比寻常,不仅要量足、价优,更要快、要隐秘、要万无一失。我必须亲自去,才能临机决断,掌控全局。” 她略一停顿,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况且,我也正想去亲眼看一看,这京城之外的粮食命脉,究竟是如何被掐住的。赵常1青的‘手’,是不是真能遮住这京畿一带的天!” 见她心意已决,众人知再劝无益,只得领命,分头去准备。 沈兰心又单独唤对袭香低声密嘱:“我离京之后,京中各大粮商,尤其是与赵常1青有牵连的,其价格变动、货物吞吐、人员往来,每日需有飞鸽传书报我。另外,设法探查,近期是否有大批粮食,并未流入寻常市面,而是悄然入库,进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私仓。” 袭香点头领命,内心却不由地为沈兰心担忧。 接下来的三日,沈兰心表面不动声色,依旧每日巡查酒坊,指点工艺,暗地里却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她调集了所能动用的最大限度的银钱,一部分兑换成易于携带的全国通兑银票,另一部分则换成散碎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她挑选了两名随行的伙计,一个叫赵成功,膀大腰圆,曾走南闯北,精通各地江湖门道。 另一个叫孙保全,心思缜密,算盘极精,且略通拳脚。 出行车辆也选了最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夫是老把式,沉稳可靠。 第四日,寅时刚过,京城尚沉浸在一片沉寂的黑暗里。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兰心酒坊的后门,融入浓重的夜色中。 沈兰心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发髻简单挽起,插一支普通的木簪,面上未施脂粉,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小家碧玉,或是随夫出行的商贾家眷。 车厢内,她闭目养神,膝上摊着那幅舆图,指尖无意识地在“临河镇”三个字上反复摩挲。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辘辘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马车顺利驶出城门,官道逐渐开阔。天色1微明,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出淡淡的青影,道路两旁广阔的田野里,秋粮已染上浅浅的金黄,长势似乎并未如京城粮商所言那般不堪。 沈兰心掀开车帘一角,清冷的晨风灌入,带来泥土和禾苗的气息。她凝望着这片广袤而沉静的土地,京城里的波谲云诡,权贵们的步步紧逼,仿佛都成了身后遥远的喧嚣。 前路是陌生的州县,未知的挑战,以及可能潜藏的重重危机。 但奇异的是,她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有种久违的、挣脱束缚的轻快,以及一股跃跃欲试的斗志。 商场如战场,这千里购粮之路,便是她不得不开辟的第二战场。 赵常1青欲借粮价扼杀她的生机,她便要在这最基本的民生脉络上,与他较量一番。 “夫人,前面有个茶棚,可要歇歇脚?”车夫老李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沈兰心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继续赶路,尽早抵达下一处驿站再休息。” “是。” 马车加速,将京城巍峨的轮廓彻底甩在身后,坚定不移地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决定酒坊命运,也考验着她智慧与胆识的粮市驶去。 车轮滚滚,卷起淡淡尘土,也碾碎了黎明最后的宁静。 第六十章 客栈惊魂 马车连续行驶了两日,沿途并未停歇,只在几处驿站换了马匹,补充些干粮清水。 越是远离京城,沈兰心心中那份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沿途逐渐变得崎岖的地势一般,隐隐起伏。 赵成功和孙保全也格外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第三日午后,马车终于驶入了临河镇的地界。 还未见镇子全貌,一股混杂着河水腥气、粮食尘土味以及人畜汗臊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官道变得拥挤不堪,满载粮包的骡车、牛车首尾相接,缓慢挪动。 操着各种口音的粮商、脚夫、牙人熙熙攘攘,喧闹声浪几乎要掀翻天空。 临河镇,这座倚靠漕运枢纽崛起的粮市巨埠,以其特有的粗粝与繁忙,瞬间将京城的那份精致与算计淹没。 沈兰心吩咐车夫,寻一处不太起眼但求干净稳妥的客栈落脚。 几经打听,马车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青石板街的尽头, “来福客栈”的幌子在半旧的门脸上轻轻晃动。 客栈不大,前后两进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胜在整洁。 掌柜的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一副精明又不多事的样子。 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沈兰心住里间,赵成功和孙保全住外间护卫。 安顿好行李,孙保全便借口查看马匹,实则去客栈前后转了一圈。 他回来低声对沈兰心道:“夫人,这客栈看似寻常,但住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们须得万分小心。” 沈兰心点头,她自然也感受到了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打量目光。 她携带的银钱虽已分散隐藏,但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而来,目的不难猜测,在这粮市重镇,如同肥羊闯入了狼群环伺的旷野。 稍作休整,沈兰心便让赵成功去镇上的大粮市探探行情,孙保全则留在客栈看守财物。 她自己则戴上一顶遮脸的帷帽,由车夫老李陪着,在客栈附近的几条街道慢慢行走,看似闲逛,实则观察着临河镇的物流、仓廪分布,以及那些大小粮行的门面与动静。 她注意到,镇上的粮食堆积如山,往来运粮的船只、车辆络绎不绝,全然不似京城粮商所宣扬的那般紧缺。 但价格,却也着实被抬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高度,而且波动极大,显然有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操控。 几个看似最大的粮行,门庭若市,但进出之人皆神色匆匆,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沈兰心回到来福客栈时,已是黄昏。 赵成功也回来了,脸色凝重:“夫人,情况不妙。大粮市几乎被‘广丰’、‘汇昌’、‘永盛’三家把持,价格咬得死紧,而且放出风声,说近几日有大主顾包圆,零散客商很难拿到大份额。我打听了一圈,小粮商要么没货,要么价格更高,还掺假严重。” 沈兰心蹙眉,这与她预想的最坏情况相差无几。赵常1青的手,果然伸得够长。这三家大粮行,恐怕早已被他或明或暗地掌控。 是夜,沈兰心在房中仔细研究舆图和今日搜集到的信息,心中盘算着明日该如何突破这三家的垄断,是直接上门谈判,还是另辟蹊径,寻找那些可能被忽视的粮源。 烛火摇曳,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窗外,临河镇的夜晚并不宁静,远处码头的号子声、酒肆的喧哗声隐约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寻常夜风的窸窣声,让沈兰心骤然警觉。 她吹熄了蜡烛,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院子里月光暗淡,树影婆娑,似乎并无异样。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脊背。 她轻轻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间赵成功和孙保全似乎已经睡熟,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她稍稍放松警惕的刹那—— “砰!”一声闷响,房门被猛地撞开!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入,直取床铺位置! 显然,他们以为沈兰心还在床上安睡。 “有贼!”外间的赵成功瞬间惊醒,他怒吼一声,抄起手边的板凳就砸了过去。 孙保全也惊醒了,一边高喊“抓贼”,一边摸索着想要点燃火折子。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桌椅碰撞声、拳脚到肉的闷响、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沈兰心趁乱闪到墙角阴影里,心脏狂跳,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屏住呼吸。 来袭者显然有备而来,身手矫健,而且不止两人! 赵成功虽勇猛,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逼到角落,孙保全更是被一记重击打倒在地,没了声息。 “点子扎手,速战速决!”一个压低的嗓音喝道。 混乱中,一道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墙角的气息,猛地扑了过来。 沈兰心不及躲闪,只觉一股大力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只粗糙的手掌带着刺鼻的气味捂上了她的口鼻!是迷药! 她奋力挣扎,指甲狠狠抓向对方的脸,双腿乱踢,但对方的力气极大,那刺鼻的气味迅速涌入鼻腔,头脑一阵眩晕,视线开始模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赵成功目眦欲裂却无法挣脱的怒吼,以及窗外那片冷漠的、被乌云缓缓遮住的月亮。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普通的劫财,是冲着她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兰心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恢复了些许意识。 她嘴里被塞了破布,双手双脚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眼睛也被黑布蒙住。 她感觉自己被扔在一个狭小、坚硬、不断晃动的空间里,像是马车车厢,但比寻常马车要颠簸得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牲口的气息。 她努力集中残存的意志,倾听周围的动静。除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还能听到压低的交谈声: “妈的,这小娘们劲儿不小,挠花了老子的脸。” “少废话!上头交代了,要活的,完好无损地送到地方,没想到她身边还有个硬茬子,折了我们一个兄弟。” “放心,扔在客栈,不死也残。这马车走的是小道,天亮前就能到。” “哼,断了我们家大爷的财路,还想来粮市插一脚?自寻死路。” 断断续续的话语,印证了沈兰心的猜测。果然是赵常1青! 他不仅要抬她的粮价,更要将她这个人彻底控制或除掉,以绝后患。 恐惧如冰水般蔓延,但旋即被一股更强烈的愤怒与不甘压下。 她不能就这样认输!酒坊还在等她,京城的局势未明,她绝不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荒郊野岭! 她开始悄悄活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绳索勒得很紧,磨得皮肉生疼,但并非没有空隙。她必须想办法,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想办法挣脱束缚。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疾驰,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命运的叩问。 沈兰心咬紧牙关,在一片黑暗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意志,对抗着迷药的余威和绳索的禁锢,寻找着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夜,还很长。而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第六十一章 劫后重逢 冰冷的恐惧尚未完全吞噬意志,沈兰心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停止无谓的挣扎,节省体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上。 绳索是粗糙的麻绳,捆得很死,勒进皮肉,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她尝试着细微地转动手踝,寻找绳结的位置,感受着绳圈的每一分松动可能。颠簸的马车成了最好的掩护,她的动作隐藏在剧烈的晃动中。 耳边,歹徒的交谈断断续续,除了对赵常1青的提及,还隐约听到“码头”、“漕帮”、“天亮交接”等字眼。 他们要将她通过水路转移!一旦上了船,踪迹更难寻觅,生机更为渺茫。 必须在天亮前,在到达码头前做点什么! 她悄悄摸索周身,发髻早已散乱,簪子不知所踪。衣裙的口袋也被搜刮过,空无一物。 绝望渐渐渗出……不,还有机会! 她记得被迷晕前,挣扎中似乎用指甲抓伤了那个捂她口鼻的人。 指甲!对,她的指甲为了便于打理生意,修剪得短而圆润,但小指的指甲边缘,似乎有一处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口! 她小心翼翼地用那只小指的指甲边缘,开始一下下、极其轻微地刮蹭手腕上最紧绷的那段绳索。 动作必须轻,不能引起察觉;必须准,始终对准同一个位置。汗水混着可能渗出的血水,让指尖滑腻,疼痛阵阵袭来,但她咬紧下唇,不敢有丝毫停顿和声响。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命运的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指甲快要磨秃,力气即将耗尽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绳索的一股细丝,似乎被刮毛了! 希望之火骤然点燃,她更加专注地重复着刮蹭的动作。 马车似乎驶上了一条更为崎岖不平的小路,颠簸得更加厉害。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是车夫惊慌的喝骂声和拉缰绳的嘶鸣,马车猛地一顿,几乎侧翻! “怎么回事?!”车厢内的歹徒厉声喝道。 “有人拦路!”车夫的声音带着颤抖。 话音未落,兵刃相交的铿锵声、怒吼声、惨叫声便骤然爆发!马车外显然发生了激烈的打斗! 车厢内的两个歹徒顿时紧张起来,一人低骂一句,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窥探。 另一人则紧张地抽出短刀,抵在沈兰心的脖颈上,恶狠狠地低语:“老实点!不然先结果了你!” 沈兰心心脏狂跳,机会来了!外面的混乱是绝佳的掩护!她趁持刀歹徒注意力被外面吸引的瞬间,用尽刚刚积蓄的所有力气,猛地将手腕向两边一挣! “嗤啦”一声微响,那处被指甲反复刮蹭的绳索应声而断! 虽然只断了一股,但束缚顿时松了大半!她双手得以有限活动,立刻扯掉蒙眼的黑布,虽然视线一时模糊,但已能看清车厢内的情况。 几乎在同一时间,车帘被“唰”地掀开!一道矫健的黑色身影如猎豹般扑入车厢,手中短刃寒光一闪,直取那持刀歹徒的手腕! 那歹徒反应也是极快,惊骇之下挥刀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但来人身手明显高出不止一筹,招式狠辣凌厉,变招奇快,三两下便荡开歹徒的短刀,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短刃顺势抵住其咽喉,令其不敢动弹。 另一名窥探的歹徒见状,怪叫一声,想要从车厢另一侧逃跑,却被早已守在外面的另一道身影堵个正着,几下便被打晕制服。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沈兰心靠在车厢壁上,大口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救星是两个人,皆身着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挺拔,出手果断狠准,虽蒙着面,但那眼神……那眼神竟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难以置信的熟悉感! 那人制伏了歹徒,迅速转身看向沈兰心,目光在她狼狈却倔强的脸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震动。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替她割断脚上的绳索,取出塞口的破布。 “没事了。”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兰心记忆的迷雾!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不顾一切地扯下他蒙面的黑布! 月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照亮了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面庞,剑眉星目,下颌线条紧绷,正是失踪已久的石磊! “石磊?!”沈兰心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你……你没死?!” 石磊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瞬间盈满震惊、喜悦和无数疑问的眸子:“夫人,是我。” 另一名蒙面人此时也凑近,低声道:“头儿,此地不宜久留,漕帮的人可能很快会到。” 石磊瞬间收敛情绪,恢复冷静,对沈兰心快速说道:“夫人,详情容后细说。你先跟我们走,这里很危险。” 他扶起沈兰心,又对同伴吩咐:“黑子,处理干净,问出口供,老地方汇合。” 名叫黑子的蒙面人点头,利落地将两个歹徒拖走。 石磊护着沈兰心,迅速离开颠簸的马车,潜入路旁茂密的树林。 夜色深沉,林间雾气弥漫,但石磊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带着她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洞内生着一小堆篝火,驱散了寒意和黑暗。 直到此刻,沈兰心才真正感到一丝安全,但满腹的疑问和激荡的情绪让她无法平静。 “石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昌州……”她急切地问道,声音仍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石磊递给她一个水囊,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幽深而凝重。“夫人,数月前我奉命调查昌州案,并发现了比想象中更骇人的真相。昌州官仓亏空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远不止一两个贪官那么简单。” “我查到关键处,被人察觉,遭遇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转入暗中调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从未放弃过追查。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追踪那些从昌州官仓流失的粮食的去向。你猜,最后我查到了哪里?” 沈兰心心中一动,联想到临河镇异常的粮价和那三家粮行的垄断,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是临河镇?” “没错!”石磊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大量本该赈济灾民或充实国库的昌州官粮,被人通过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这临河镇,被几大粮商掌控,伺机牟取暴利,甚至操纵京城乃至更广大地区的粮价!赵常1青与何文荣,不过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一环,甚至可能不是最关键的一环!” 沈兰心倒吸一口凉气,昌州官粮案竟与眼前的粮价风波,乃至与赵常1青对她的打压,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所以,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我的人一直在监控临河镇的粮运和那几个大粮行。”石磊接口道,“今日得知有一伙形迹可疑的人绑了一名京城来的女商人,描述与你相似,我便猜到可能是你涉险来了临河镇。赵常1青不会轻易放过你。幸好我们赶上了。” 洞外,夜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复杂的面容。 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竟成了分别数月后的重逢,并将他们再次卷入更深的漩涡中心。 昌州案的真相,临河镇的暗流,京城的权斗,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而沈兰心知道,从此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第六十二章 就此分别 “少卿决意投笔从戎,远赴蓟州。临行前夜,他找到我,就在京城南郊的那棵老槐树下。他说,此去沙场,刀剑无眼,马革裹尸亦是常事,他无甚牵挂,唯独放心不下夫人与江大小姐。” 石磊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悠远,“他说,知你心性高洁,坚韧不拔,绝非困于闺阁之辈,定会凭己之力在这京城挣出一片天地。他怕你才华过露,易招小人嫉恨,怕你独自支撑,会遇到难以想象的艰难。所以,他郑重嘱托我,若他一时不能回还,望我念在昔日情分,务必在暗中看顾你一二,保你平安。” 沈兰心内心动容,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流交织奔涌,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平日里总带着几分不羁笑意、似乎对万事都漫不经心的裴少卿,竟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为她铺设了这样一道沉默的屏障。 这份遥远而深沉的牵挂,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微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积压的部分孤寂与寒意。 “少卿他在蓟州,如今可还安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石磊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北境战事胶着,书信难通,我已许久未得他的确切消息了。只零星听闻他所在的那支队伍经历过几场恶战。” 他语气顿了顿,复又变得坚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她,“不过,少卿文武双全,机敏过人,定能化险为夷,建功立业。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沈兰心点了点头,毕竟裴少卿是这本书的男主,有男主光环加身,她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处理明白就行。 话题重新回到眼前的困局。 石磊收敛心神,沉声道:“赵1常青此番动手,已是狗急跳墙。你在临河镇多留一刻,危险便增一分。当务之急,是尽快购得粮食,安全返回京城。购粮之事,或可另辟蹊径。” 沈兰心抬起眼,眼中重新燃起锐利与冷静:“你有门路能避开那些大商号的耳目,帮我采购些粮食吗?” 石磊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谙练的弧度:“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假,但地头蛇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那三家大商号把持的是明面上的大宗交易,掌控漕运码头。但这临河镇水深得很,总有他们势力覆盖不到的角落。” “我知道几个常年行走在灰色地带的粮贩,专做‘私货’生意,路子野,背景杂,但胜在货真价实,价格也因规避了层层盘剥而公道许多。只是与这些人交易,须得万分谨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留痕迹。” 事不宜迟,稍作休整,待夜色最浓时,石磊便带着沈兰心悄然行动。 他如同暗夜的幽灵,对临河镇的大街小巷、明沟暗渠了如指掌,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盯梢,最终来到镇西头一处挂着破旧灯笼、看似早已废弃的货栈。 叩门有特定的节奏,对答有隐秘的切口。经过一番在昏暗油灯下、充满试探与权衡的低声谈判,凭借石磊在此地暗中经营的信誉和沈兰心带来的充足银票。 他们成功地从对方手中购得了一批上好的稻米,数量足以缓解酒坊的燃眉之急,价格却比市面低了近四成。 粮食到手,如何安全运回京城成了更大的难题。官道是肯定不能走了。 石磊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官道必有关卡埋伏。我知道一条废弃的古商道,穿行于群山之中,虽然崎岖难行,路程倍增,但极为隐秘,可直通京畿外围。 ” “我手下有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都是走惯了山路的,可以让他们伪装成运送山货的脚夫,分批将粮食运回去。” 沈兰心望着石磊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愈发刚毅的侧脸,心中感激与担忧交织如麻:“石磊,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赵常1青和他背后的人此番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继续留在临河镇,无异于置身刀尖火海!跟我一起回京城吧!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沈兰心知道,石磊也是家中独子,骄阳似火的年纪,若是为了调查这案子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 石磊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夫人,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走。昌州案的线索刚刚清晰,临河镇是这条黑色链条的关键枢纽。我的几个好兄弟都死在了昌州,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才能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若此时抽身,不仅前功尽弃,那些被蛀空的官仓,那些饿殍遍野的惨状,那些沉冤待雪的灵魂,都将永无昭1雪之日。” 他转回头,目光沉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京城是夫人的战场,您在明处,需以商道周旋。而这里,是我的战场,我在暗处,需以命相搏。我们各守其位,方能有一线胜机。” “夫人放心,我自有保全之道。倒是您,回京之后,赵常1青必会再有动作,万事需更加小心。” 沈兰心看着石磊眼中那簇为追寻正义而永不熄灭的火苗,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就像当初他毅然接下昌州那个烫手山芋一样,他的脊梁里,始终铸着一种叫做“道义”的铁。 她不再劝说,只是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务必珍重万千。” 就在这时,石磊派去打探客栈消息的心腹兄弟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沉痛的消息。 赵成功因血过多,没能撑到天亮。车夫老李受了些轻伤,孙保全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肋骨断了两根,内腑受震,需要长时间静养。 赵成功的死讯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沈兰心心口。那个憨厚忠诚、总抢着干重活的汉子,那个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用生命为她争取时间的伙伴,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城镇。 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出声。 悲恸与愤怒如同岩浆在她胸中翻滚,灼烧。 这条人命,她记下了,连同那些看不见的罪恶,总有一天,要一并清算! 天色在压抑的悲痛中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购得的粮食已被秘密分散装车,由石磊精心挑选的几名精干手下护送,趁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悄无声息地驶入了那条蜿蜒险峻的古商道。 车夫老李驾着那辆伤痕累累的青篷马车,载着负伤的孙保全和面色凝重如铁的沈兰心,也准备启程返回京城。 告别的地点,选在临河镇外一处荒草丛生的古道岔口。 晨雾如纱,弥漫在田野林间,将远山近树都渲染得朦胧而忧伤。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嘱托、感激、担忧与不舍,都融在了彼此深深的对视中。 沈兰心最后看了一眼石磊,将他染满风霜却坚毅如磐石的身影,牢牢刻印在心底。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沉甸甸的两个字:“珍重。” 石磊抱拳,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穿越迷雾,沉静而有力:“保重。待尘埃落定,京城再见。”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沾满露水的青石板,发出湿漉漉的声响,驶向那条通往京城的、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官道。 沈兰心忍不住回头,透过被雾气打湿的车窗,努力向后望去。 石磊的身影依旧矗立在岔路口,在弥漫的晨雾中,如同一座孤绝的灯塔,直至彻底被雾霭与距离吞噬。 马车内,沈兰心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冰凉,但胸腔里却有一股炽热的火焰在燃烧。 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但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为了生存和理想而拼搏的沈兰心。她的肩上,承载了石磊黑暗中的坚守,承载了裴少卿那份跨越山河的嘱托,更承载了赵铁柱以生命写下的血债。 这些沉重而珍贵的东西,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让她的目光穿透车窗外的迷雾,投向京城方向,变得无比清晰、坚定。 马车辘辘前行,载着复杂的恩怨情仇与必须直面的惊涛骇浪,驶向命运的下一程。 而身后的临河镇,那看似因她的离开而暂时平息的暗流,实则在那更深更黑的渊薮之下,正随着石磊的继续深入,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惊天风暴。 第六十三章 边关烽火照京城 青篷马车碾过京郊官道最后一段尘土,驶入高耸的城门洞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斑驳的城墙砖石上,泛起一种苍凉的金红色。 京城依旧巍峨,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绷感。城门守军的盘查明显严厉了许多,对进城货物,尤其是粮秣之类,查验得格外仔细,眼神里透着警惕与疲惫。 沈兰心放下车帘,指尖微微发凉。京畿重地,防卫森严至此,北境的战事恐怕比传闻的更加吃紧。 马车没有回侯府,而是径直驶向了酒坊。 坊门开启的瞬间,一股熟悉而又让人心安的酒糟热气扑面而来。 早已得到消息的管事和核心工匠们齐聚前院。 见到沈兰心安然下车,众人悬了多日的心才稍稍落下,但旋即又被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双沉静眼眸深处的一抹痛色所击中。 当沈兰心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宣布了赵成功为护主而殒命临河镇,院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赵成功憨厚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悲戚与愤怒像无形的网,笼罩了每一个人。几个与赵成功交好的年轻工匠更是红了眼眶,死死攥紧了拳头。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此刻,她没有资格沉溺于悲伤。 “赵成功是为我而死,他的家人,我会奉养终1身,抚恤加倍。”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孙保全好生养伤,一切用度,皆由我承担。” 她目光扫过众人,“临河镇之行,凶险万分,但我们需要的粮食,已经运回来了。” 她立刻下令,开启后院秘密仓廪,将石磊派人历经艰险运回的粮食迅速清点入库。 当看到那些颗粒饱满、品质上乘的稻米时,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兰心没有丝毫停歇,当即命令:“连夜开工,火力全开!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批粮食转化为玉冰烧!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酒坊,倒不了!” 沉寂数日的工坊再次沸腾起来。蒸粮的巨大锅灶重新燃起熊熊火焰,冷却水哗哗流淌,工人们穿梭忙碌,虽然气氛依旧凝重,但一种坚定的信念在无声地传递。 沈兰心亲临工坊,查看每一道工序,她的镇定与果决,成了稳定人心的基石。 然而,酒坊内的紧张忙碌,隔绝不了外界越来越清晰的战争阴云。 京城的气氛一日1比一日压抑。茶楼酒肆里,往日的高谈阔论变成了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内容无不关乎北境战局。 哪座城池又被围困,哪位将军血战殉国,蛮族的铁骑又推进了多少里。 朝廷的邸报内容越来越简短,措辞却一次比一次严峻。 征调粮草和民夫的命令接连下发,连京城的米价都因军需征购而出现了新一轮波动。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酒坊院子的青石板地染得一片凄艳。 沈兰心正在账房内,对着烛光核算近日因粮食到位而重新启动的庞大开销,眉头微锁。 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却比往日沉重许多的脚步声,停驻片刻,似在犹豫。 “门没关,进来吧。”沈兰心头也未抬,语气尽量放得平和。 门被轻轻推开,江云冀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份沉甸甸的凝重感却扑面而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母亲。”他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 这一声“母亲”,让沈兰心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江云冀。烛光下,江云冀的脸色晦暗,眼中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在挣扎闪烁。 她心中猛地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 “云冀,有事?”她放下笔,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坐下说。” 江云冀摇了摇头,依旧站着,目光直直地看向母亲。 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好了,我要去投军。” 账房里霎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沈兰心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江云冀说出来,那股冲击力还是让她瞬间有些窒息。 北境战事吃紧,每天都死伤无数......她不敢深想。 沈兰心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云冀,你想清楚了?军中不比家里,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我和你姐姐还指望着你.....” 后面的话,她哽住了,说不下去。 “母亲!”江云冀猛地踏前一步,情绪激动起来,脸膛因急切而泛红。 “我想清楚了!真想清楚了!我知道我是您和阿姊的依靠,可是母亲,您看看现在!北境都快守不住了!要是让蛮子打进来,咱们这酒坊,咱们这个家,还能有吗?” “我读了那么些书,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我也想和裴少卿一样,为了我们大元去做点什么!” 他的话带着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动,也有些天真,但那眼神里的恳切与坚决,却像针一样刺着沈兰心的心。 她看着儿子,仿佛昨天他还是那个令她嫌弃的叉烧儿子,今日却已长成要奔赴国难的青年。 沈兰心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窗外,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而在更北方那片想象中已被战火映红的天空下,是无数家庭的生离死别。 赵成功的死,让她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乱世的残酷。 如果国破了,家又如何能保全?她个人的情感,与这滔天巨浪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江云冀几乎以为母亲会断然拒绝时,她才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她的眼角似有泪光一闪而过,但面容已然恢复平静,眼神里是一种混合着心痛、骄傲与无奈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决断。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江云冀愣住了,他预想了母亲的反对、哭泣甚至斥责,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平静的一个“好”字。 沈兰心走到儿子面前,抬手,轻轻替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 “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是本色,是担当。母亲为你骄傲。”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但极力维持着平稳,“你想去,便去。这个家由我替你守着,天塌不下来。” “母亲,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你,我去了北境,你更是千万要小心提防。” 家中波澜四起,江云冀也算懂得一二了,他在这个时候选择投军北去,无疑是抽走了整个定北侯府的主心骨,沈兰心别的不怕,只怕何凤芝又耍些阴损的手段。 北境乱成那样,要害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容易? 只是江云冀既已下定决心,她就绝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江云冀离开京城的前两日,素墨离世了。 可怜她吐血过多,人一直昏迷着,断气的时候连个遗言都没留下。 袭香最是心软,素墨离世,她把眼睛都哭肿了。 沈兰心命人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又让大师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厚葬了素墨。 “这笔血债,我迟早要讨回来。”沈兰心在心底默念。 江云冀离京那日,江云锦交给他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相思豆和慕颜花的花瓣,那盆慕颜花是她生日那天,裴少卿送给她的。 “云冀,你若是见到少卿,帮我把这个物件交给他,他离开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帮我转告他,我会一直等他。” 江云冀穿着父亲曾穿过的铠甲,阳光洒在他银色的铠甲上,泛起神圣的光辉,他红色披风随风扬起,伴随着白马的嘶吼,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六十四章 倚仗亲王稳根基 江云冀投军后,酒坊虽依旧日夜赶工,玉冰烧的醇香弥漫不散,但沈兰心总觉得心头空了一块。 江云冀的安危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牵挂,每一封来自北境的军报都让她心惊肉跳。 一种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并未因购粮成功而消散,反而愈发清晰。 她开始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异样。酒坊外,似乎总有陌生的面孔在不经意间徘徊。 她出行时,偶尔会觉得身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甚至有一次,半夜里酒坊的看门犬无故狂吠,待下人查看时,却只看到一道迅速没入黑暗的影子。 这不是错觉,赵常1青1在临河镇失手,折了人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还有何凤芝和田赛娥这两个毒妇,估摸着也在伺机拉她下马。 这些人在暗处,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的袭击。 沈兰心深知,仅凭自己一个,即便再精明强干,在绝对的权势和阴狠的手段面前,也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赵成功的死,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她需要一个靠山,一个足够强大,能让赵常1青乃至其背后势力都投鼠忌器的靠山。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数日,最终,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安亲王。 安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虽不掌实权,但地位尊崇,圣眷正浓。 更重要的是,他是玉冰烧的忠实拥趸,曾多次派人到酒坊购买,更是经常公开赞誉此酒,绝对是玉冰烧的头号粉丝。 但是风险同样存在,与皇室贵胄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安亲王若起了贪念,她这酒坊恐怕就要易主。 但眼下形势逼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唯有赌一把,赌安亲王的人品,赌他对玉冰烧的真正喜爱,以及……赌自己能够提供的巨大利益。 下定决心后,沈兰心精心准备了一番。她挑选了两坛窖藏时间最长、品质最佳的玉冰烧,又备下了一份详尽的合作计划书,然后递了拜帖到安亲王府。 出乎意料,拜帖递进去没多久,王府便来了回音,邀请她次日过府一叙。 安亲王府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种雅致清幽的气息。 引路的侍女举止得体,悄无声息。在花厅等候片刻,便见一位身着常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正是安亲王。他看起来不过四十许人,眉宇间带着几分闲适与慵懒,但那双眼睛却清澈有神,透着洞悉世情的清明。 “妾身,参见王爷。”沈兰心依礼参拜。 “江夫人不必多礼,请坐。” 安亲王声音温和,目光落在沈兰心带来的那两个酒坛上,笑意加深了几分。 “这可是让本王惦记许久的玉冰烧?” “王爷好眼力。”沈兰心微微一笑,示意随从将酒坛呈上,“这是这几批酒中最出色的几坛,特来献与王爷品鉴。” 安亲王显然是个懂酒之人,开封嗅香,观其挂杯,细细品了一口,闭目回味片刻,方才赞道:“醇厚甘冽,余韵悠长,果然名不虚传。江夫人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送酒吧?” 沈兰心知道机会来了,她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王爷明鉴。妾身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有事相求,亦是有一桩生意,想与王爷合作。” “哦?”安亲王放下酒杯,颇感兴趣地看着她,“说来听听。” 沈兰心便将酒坊近日遭遇的困境,包括粮价被1操控、临河镇遇险等事,择要叙述了一番,自然略去了石磊的部分,只道是侥幸脱身。 她语气平静,但话语中的惊险与艰难却清晰可辨。 “妾身一介女流之辈,人微言轻,屡遭构陷,举步维艰。玉冰烧虽是佳酿,若无安稳环境,只怕也难以长久。” 她抬起头,目光坦诚而恳切,“王爷是爱酒之人,亦是明理之人。妾身愿将酒坊生意,献与王爷三成干股,只求王爷能允诺,在酒坊遇事时,能稍加回护,使这玉冰烧得以传承下去。此后酒坊所有收益,王爷占三成,妾身占七成,经营之事仍由妾身负责,绝不敢劳烦王爷费心。” 她说完,将那份写有合作细则的计划书恭敬地呈上。 安亲王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并未立刻去看那计划书。 他打量着沈兰心,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更加坚韧和聪明。 她不是来乞求怜悯,而是来谈一笔交易。她献出利益,寻求庇护,同时牢牢抓住经营权,确保酒坊的根本仍在她自己手中。 “三七开……你倒是大方,也懂得分寸。”安亲王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本王若点头,你这酒坊便打上了安亲王府的烙印。日后是非或许更多。” “妾身知道。”沈兰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但更怕的是无声无息地消失。有王爷的烙印,至少宵小之辈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上门来。至于其他风雨,妾身愿一力承担。” 她的坚决和魄力,让安亲王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好!本王欣赏你的胆识和诚意。你这玉冰烧,本王确实喜欢,也不愿它就此埋没。这三成干股,本王收了!” 他拿起计划书,粗略一看,便放在一旁:“具体细则,你与王府长史商议即可。至于回护之事……”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本王入了股,这兰心酒坊便算是本王的产业了。你放心,只要有本王在,京城之内,还没有人敢动我安亲王府的东西。” 这句话,如同给沈兰心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起身再次深深一拜:“多谢王爷!” 从安亲王府出来,沈兰心感觉笼罩在头顶多日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不少。 阳光照在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虽然让出了三成利润,代价不小,但换来安亲王这座靠山,以及他那句沉甸甸的承诺,值得。 至少,酒坊有了喘息之机,她可以暂时不必担心赵常1青的明枪暗箭,能够更专心地应对未来的挑战,以及,等待远方的消息。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气势恢宏的王府门楣,目光坚定。倚仗亲王,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 第六十五章 亲王疑窦察异常 安亲王入股的消息,如同在京城沉寂的水潭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虽未显于市井喧哗,却在那看不见的层面层层扩散。 至少,沈兰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曾经如附骨之疽般萦绕在酒坊周围的窥探目光,几乎在一夜之间消散殆尽。 连带着,那些有意无意在原料采购、货物运输上设置的微小障碍,也畅通了许多。这座亲王府的招牌,如同一张无形的护身符,暂时隔绝了明枪暗箭。 让沈兰心得以将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稍稍松弛,将全副精力投入到酒坊日益繁重的生产与经营之中。 这日,秋阳正好,金辉洒满庭院。 出乎沈兰心意料的,安亲王竟未预先通传,只带着两名随从,轻车简从地来到了兰心酒坊。 他一身靛蓝色常服,用料考究却并不张扬,神态闲适,真如他所说,是来“瞧瞧自家的产业”。 工坊内,依旧是那副仿佛永不停歇的热火朝天景象。 数口巨型蒸锅如同沉默的巨兽,不断吞吐着滚滚白汽,将整个工坊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炽热的水雾之中。 赤膊的工匠们古铜色的肌肤上油光锃亮,汗水如同小溪般蜿蜒而下,他们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肌肉贲张,奋力挥动着木锨,翻动着发酵缸内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粮醅。 空气中,新粮的清香、酒曲的微酸、以及经过发酵蒸馏后初步成型的玉冰烧那凛冽的醇香,与男儿们身上蒸腾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粗犷而又充满生命张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亲王停在工坊门口,并未立刻踏入那片蒸腾的领域。他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繁忙得近1乎狂热的劳动场面,素来平和的眼眸中,不禁掠过一丝真正的动容。 他饮过无数美酒,却从未亲眼见过,一滴琼浆玉液背后,竟需要付出如此艰辛的汗水与气力。 沈兰心静立一旁,并未因亲王的突然驾临而显得慌乱,也未下令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前来拜见,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王爷屈尊降贵,亲临这污浊之地,妾身惶恐。”沈兰心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 安亲王摆了摆手,目光仍流连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上,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真诚感慨:“耳闻千遍,终不如亲眼一见。往日只知玉冰烧滋味绝妙,今日方知,这一坛好酒,竟是需以血肉之躯,在这烟火蒸腾里搏出来的。” “江夫人以一介女流,将这偌大工坊、这许多人力调度得如此井然有序,众人各安其位,劲头十足,实在令本王刮目相看。”他话锋微转,视线落在那些明显在加快节奏、几乎是小跑着运送物料的工匠身上,敏锐地问道:“只是,看眼下这光景,似乎比往日……更为紧迫些?” 沈兰心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混合着疲惫与振奋的笑意,这笑意在她沾染了些许煤灰却依旧清丽的脸上,显得格外真切。 “回王爷的话,正欲寻机会向您禀报。前几日,妾身侥幸接了一笔大单,对方要得急,数量也颇为可观,故而坊内近日正在加紧赶制,不敢有丝毫懈怠。” “哦?”安亲王挑眉,饶有兴致地转向她,“是何方贵客,有如此气魄?” “是江南织造局的李讳明,李大人。”沈兰心坦然相告,“李大人遣人来言,极为推崇玉冰烧的风味,欲大批采购,、想必是供给织造衙门各处,以及往来官员、皇商们的接待馈赠之用。” “江南织造李讳明?” 安亲王眼中那抹闲适的笑意微微一凝,眼底深处似有锐光一闪而逝,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 “他倒是个识货的。这可是桩大生意,江夫人,恭喜了。”他语气平稳,接着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却不知,这具体是何数目?工期又几何?” “合约写明,首批需交付玉冰烧五千坛,且限定一个半月之内必须完成。” 沈兰心据实以告,并特意强调道,“王爷放心,此单虽时间紧迫,但李大人所出价格颇为公道,利润可观。待货款两清之后,按约定该分与王爷的三成红利,妾身定当准时足额奉上,绝不敢有分毫延误亏欠。” “五千坛?一个半月内?时间如此紧迫?” 安亲王抚弄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玉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这个数字,如同投入平静心湖的一块巨石,让他心中瞬间疑窦丛生。 五千坛酒,对于个人品鉴乃至一个家族的消耗来说,堪称天文数字; 即便是用于官场应酬、节庆赏赐,也远远超出了江南织造局这类衙门的常规采买规模。 织造局虽富甲一方,但其所有开销用度,皆需遵循严格的宫廷规制和奏销流程,绝无可能由一位织造使独自决定如此巨额、且明显超出常理的采购。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沉吟片刻,语气变得慎重起来:“江南织造一次性采买五千坛玉冰烧……江夫人,李大人与你签订契约之时,可曾出示过织造衙门正式的采买勘合文书?或是明确提及,这批酒水,具体是用于哪一项公务,由何人核准?” 沈兰心微微一怔,从安亲王逐渐严肃的语气和精准的提问中,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仔细回想当时与苏全接洽的情景,摇了摇头,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李大人并未出示任何具体的采买文书,前来洽谈的乃是其府上得力管事,只含糊说是‘上头公务急需’。” “因是官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当场支付了数额颇巨的定金,银货两讫的规矩也写得明白,妾身便未曾多想,只觉得是桩难得的好买卖……” 与官员打交道,很多时候确实不便,也不敢刨根问底,这是行内的潜规则,也是无奈之处。 安亲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分。“江夫人,”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你将与李大人的那份合约取来,给本王过目。” 沈兰心心中疑云更甚,不敢迟疑,立刻亲自去往账房,取来了那份墨迹犹新的合约。 安亲王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页,看得异常仔细。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逐行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处条款。 关于酒品的规格、数量、交付期限、单价、总价、定金比例、尾款支付方式。 合约行文规范,条款清晰,看起来并无明显漏洞。 落款处,鲜红的江南织造局关防大印和李李讳明的私人印章赫然在目,印色饱满,纹路清晰,似乎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安亲王的目光,却在那方代表官家权威的织造局关防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在印文上轻轻摩挲,仿佛要透过这方朱印,看穿其背后的真相。 他反复看了数遍,最终才将合约缓缓合拢,递还给沈兰心,脸上已不见初时的闲适笑意。 “单从这纸面文书来看,条款清晰,印鉴齐全,似乎……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错处。”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 沈兰心闻言,紧绷的心弦刚欲放松,却听安亲王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凝: “但是,江夫人,你需知,据本王所知,江南织造局即便遇有大型庆典、宴请外宾或重要节赏,其所有采买用度,皆需造册上报,由宫内相关部门,乃至陛下御笔钦准,方可动用钱粮。绝无可能由一位织造使,在不经任何奏请流程的情况下,私自签订如此巨量的购酒契约。”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沈兰心,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而且,五千坛酒。这数目,早已远超寻常公务用度之需,甚至足够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事犒军。此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这份合约,根本不符合江南织造局的采买规制与常理!”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安亲王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她因接到大单而刚刚升起的喜悦与希望,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原本以为这是酒坊绝处逢生、更上一层楼的契机,却万万没想到,这看似诱人的香饵之下,很可能隐藏着足以将她连同整个酒坊都吞噬殆尽的致命陷阱! 那李大人为何要绕过所有正常程序,私下采购如此数量的玉冰烧? 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背后,又牵扯到何等骇人的秘密与势力? 她望着安亲王那凝重如铁的面容,知道这位久经宦海、洞察世情的王爷,绝非是在危言耸听。 “王爷,”沈兰心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依您之高见,妾身如今该如何应对?” 第六十六章 血染求证路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她声音微涩,带着本能的自保冲动:“王爷,既然如此凶险,妾身是否该立即停下这批酒的生产?或是寻个由头,比如原料不足、工期太紧,设法推了这笔订单?” 这是她面对未知风险时最直接的反应——避开。 安亲王负手立于蒸腾的工坊门口,炽热的酒气与他此刻冷静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已穿透眼前的迷雾,看到了更远处的博弈。 “不可。若你仍是寻常商户,寻个由头推诿,或许还能周旋。但如今,你既已与本王关联,若贸然毁约,且不说会被人借题发挥,单是‘藐视官署采买’、‘延误公务’这几项罪名扣下来,便足以让你这酒坊万劫不复。更何况,”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冷冽,“对方既已布下此局,必有后手。你此刻退缩,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提前发动,届时我们更为被动。” 他踱了两步,粗糙的青石板映着他沉稳的身影。 “这酒,你非但不能停,还要照常生产,甚至要做出全力以赴、力求完美如期交付的姿态。不仅要产出,还要保证品质,与往常无异。本王倒要借此看看,这李讳明,或者说藏在他身后的那只黑手,究竟意欲何为,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沈兰心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这订单的真伪与背后勾当,交由本王来查。你只需稳住酒坊,对外只作不知,一切如常。本王这就回去,亲笔修书一封,动用王府加急驿道,直送江南织造衙门,当面询问李讳明。” “若他李崇明所言属实,朝廷确有此非常规之需,他自当给出合理解释,并补全所有官方手续;若他支吾搪塞,或干脆回复不知此事……” 安亲王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冰冷的眼神和紧绷的下颌线,已让沈兰心明白,那将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胆大包天、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阴谋。 “妾身……明白了。” 沈兰心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与恐惧,深深吸了一口气,工坊里灼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事已至此,她已无路可退,唯有紧紧依靠眼前这位亲王,在这惊涛骇浪中搏一线生机。 “一切但凭王爷做主,妾身定当稳住坊内,静候王爷消息。” 当日返回王府,安亲王便径直入了书房,屏退所有侍从。 窗外暮色渐合,他亲自挑亮灯烛,于跳跃的火光下,铺开暗纹信笺,取过紫毫,缓缓研墨。 他落笔极稳,措辞却经过深思熟虑。 信中,他以关切“玉冰烧”此等佳酿能否稳定供应,以确保“内廷供奉及官署紧要之需”为名,委婉却坚定地问及江南织造此次大规模采购的具体缘由、核准流程。 并明确提出,希望能见到正式的采买勘合文书副本,以便“协调酒坊,妥为安排,庶几不误宫中和官家大事”。 字里行间,既保持了亲王询问下辖事务的姿态,又暗含着一丝不容搪塞的审视。 信毕,他用火漆仔细封缄,在那柔软的猩红色火漆上,用力盖上了代表他安亲王身份的铁券私印。 随即,他唤来了王府护卫队长周霆。 此人年约三十,面容坚毅,眼神沉稳,是安亲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不仅武艺高强,更兼心思缜密,忠诚不二。 “周霆,”安亲王将信递过,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此信干系重大,或许牵扯朝堂隐秘。你亲自挑选两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的弟兄,即刻出发,持本王手令,启用加急驿道,换马不换人,直奔江南织造衙门。” “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李讳明本人手中,并取得他的亲笔回函。记住,沿途不得有任何耽搁,更不可让此信内容泄露分毫。若遇非常情况,以保全自身和信件为首要。” 周霆单膝跪地,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封仿佛重若千钧的信函,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遵命!王爷放心,周霆纵粉身碎骨,亦必不辱使命!” 是夜,月隐星稀,三骑快马如同三道撕裂夜幕的黑色闪电,冲出安亲王府侧门,清脆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京城的沉寂,沿着南下的官道,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马蹄踏起尘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也带走了安亲王与沈兰心拨开这重重迷雾的第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几日,兰心酒坊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副蒸蒸日上、忙而不乱的景象。 沈兰心严格遵循安亲王的指示,指挥着工匠们按部就班地投料、蒸煮、发酵、蒸馏,每一个环节都力求完美,仿佛那五千坛玉冰烧真的是酒坊通往辉煌的阶梯。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坊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或是看到官差打扮的人路过,她的心都会骤然紧缩。 安亲王那边也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来。这种等待,比直面危险更加煎熬,仿佛整个人都被悬在半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直到第五日,夕阳如血,将王府门前的石狮染上一层凄艳的红光。 一匹通体几乎被暗褐色血痂覆盖、口吐白沫、眼看就要力竭倒地的骏马,驮着一个血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安亲王府门前。 马背上的护卫衣衫褴褛,多处伤口深可见骨,全靠意志力用绳索将自己捆在马鞍上,才未曾跌落。 他几乎是滚下马背,气息奄奄,手中却死死攥着一团被鲜血浸透、模糊不堪的物事。 门房大惊失色,连忙通报。安亲王闻讯疾步而出,看到眼前惨状,瞳孔骤缩。 那护卫,正是随周霆南下的两人之一!而周霆和另一名护卫,却不见踪影。 一番紧急救治,灌下参汤,那护卫才勉强恢复一丝神智。 他断断续续,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讲述了一场发生在“落鹰峡”的、惨烈而诡异的伏击。 他们三人奉王命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懈怠,眼看即将进入江南地界,却在途经那段以险峻闻名的“落鹰峡”时,突遭数十名蒙面人袭击。 那些人黑衣劲装,动作整齐划一,配合默契,下手极其狠辣老练,招招致命,绝非寻常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 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几乎所有的攻击都集中指向携带信件的队长周霆。 “他们……不像山贼……是……是训练有素的……” 护卫咳着血,眼中残留着惊骇与愤怒。 “王五为了护住队长……当场……当场就没了……周队长身负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那封信……塞给属下……让属下……无论如何……也要突围……” “回来……禀报王爷……他……他留下断后……属下……属下只听到后面……拼杀声……越来越弱……” 他艰难地举起那只紧紧攥着的、被血污浸透的手,里面正是那封安亲王亲笔所写信函。 “信……信……属下……带回来了……”话音未落,他便再度昏死过去。 “落鹰峡……山贼……”安亲王接过那封染血的的信,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般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好!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山贼’!不劫财,不害命寻常商旅,偏偏精准地劫杀了本王派去江南的信使!偏偏是在求证李讳明订单的路上!”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铁青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滔天怒火。 信使被截杀,回函自然无从谈起。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或是官场贪墨,而是赤裸裸的挑衅。 对方反应如此迅疾,手段如此酷烈,恰恰从反面印证了那五千坛玉冰烧的订单,背后隐藏着一个绝不能让他这位亲王知晓的秘密! 周霆生死未卜,线索似乎在这落鹰峡的腥风血雨中戛然而止。 但安亲王紧握着那封染血的信,心中没有半分退缩,反而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燃起了更为炽烈的怒火与决心。 落鹰峡的血,没有浇灭他查清真相的念头,反而如同滚油,彻底引爆了他身为皇族的尊严。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被暮霭笼罩的天空,目光冰冷如刀,这件事,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六十七章 暗室密谋 京城西郊,暮色四合。 一处门楣低调、外墙斑驳的别院,如同隐没在繁华背后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渐浓的夜色里。 这里并非田赛娥常居之所,而是她名下诸多产业中最为隐秘的一处,平日里只有一两个哑仆看守,此刻却成了酝酿阴谋的绝佳温床。 别院最深处的密室,窗户被厚重的绒帘遮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 墙角鎏金狻猊香炉里,上好的苏合香吐出袅袅青烟,甜腻馥郁的气息充盈着整个空间,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冰冷刺骨的寒意。 何凤芝端坐在一张铺着暗红色锦缎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显得有些僵硬。 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绞着手中一方绣工精美的丝帕,那上好的苏杭丝绸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掐出洞来。 “你说什么?”何凤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和难以置信,“你哥哥他他当真派人截杀了安亲王的信使?还伪造成山贼劫掠?” 田赛娥抬起眼帘,眸光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一种混合了亢奋与残忍的光芒。 她放下银匙,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杯沿,嘴角那抹笑意加深,却冰冷得毫无温度。 “不然呢?我的好姐姐,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安亲王把那封要命的信送到李讳明面前,让他把打乱我们的计划吗?” 她嗤笑一声,语气轻蔑,“我哥哥说了,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这些小节?安亲王?呵,他身份尊贵不假,可他的手再长,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到江南水乡,更摸不到咱们的衣角。至于那几个送信的……” 她顿了顿,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随意口吻接道:“不过是运气不好,碰上了‘穷凶极恶’的山匪,丢了性命,也只能怪他们命该如此了。” 何凤芝的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哆嗦起来。 她与田赛娥勾结,初衷不过是为了打压日益壮大的沈兰心。 顶多是在生意场上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或是借助官面上的关系施压。 她何曾想过,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般地步——杀官!截杀的是亲王的信使!这哪里还是深宅妇人之间的倾轧?这分明是形同谋逆的泼天大罪! “你们……你们这是疯了!” 何凤芝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那是安亲王!不是寻常的闲散宗室!他在圣上心中的分量你难道不知?你们这么做,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挑衅天家威严!一旦被他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别说你哥哥的前程性命,就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得被拖下水,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能感受到脖颈间横着的冰冷刀锋,能看到抄家灭族的惨状,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田赛娥“啪”地一声将茶杯顿在桌上,那清脆的响声在密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打断何凤芝的絮叨。 她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与决绝,眼神阴鸷得吓人: “好姐姐!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一字一句砸在何凤芝心上。 “你我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若不是沈兰心那个贱人运气好,让我们的计划屡屡受挫,我们何至于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如今她攀上安亲王这可大树又如何?她把我害的这么惨,我一定要加倍奉还!” 她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何凤芝面前,俯下身,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 “我不但要彻底除掉沈兰心,还要把玉冰烧的秘方和整个酒坊都抢过来,至于侯爷的爵位,等除掉了江云冀自然就由云州去继承,姐姐,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事情败露,我们会一起掉脑袋。” 何凤芝被她逼人的气势骇得往后一缩,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田赛娥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那批官粮……那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她们确实早就身在悬崖边了。 “那你待如何?”何凤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们还有什么计策?” 田赛娥直起身,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冰冷而怨毒的笑意,那笑容里充满了对沈兰心的刻骨仇恨。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硬的碰不得,就戳她的软肋!沈兰心这个贱人,最在乎的,除了她那破酒坊,就是她的一双儿女,我们就从江云锦下手!” “江云锦?你想对她下手?” 何凤芝收敛了眸色,只等静静聆听田赛娥的计策。 “她把我赶出侯府,让我颜面扫地。我就让她尝尝什么叫肝肠寸断,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绑了她女儿,捏住她的命门,我看她还敢不敢再跟我们作对!到时候,要么她乖乖交出玉冰烧的秘方和酒坊要么就等着给她的女儿收尸!” 何凤芝一直觉得整个侯府,只有田赛娥才是真正的“蠢钝如猪”,可如今她却像是疯魔了一般,连眼神都变得十分骇人。 “姐姐,你放心,此事无需你亲自出手,脏不了你的手。我会安排最可靠、最嘴严的人去办,保证做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牵连到你分毫。” “你呢,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偶尔去沈兰心那里坐坐,‘关心’一下她的近况,特别是……探探她那个宝贝女儿的动向便好。事成之后,玉冰烧这块大肥肉,自然少不了你应得的那一份。” 不用脏了她的手,又可以给沈兰心这个贱人制造一个大麻烦,她又何乐不为呢? 只是田赛娥的办事能力实在是让她没有信心,何凤芝再三叮嘱。 “人要选绝对可靠的。手脚务必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田赛娥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灿烂而阴冷的笑容:“这是自然。我的好姐姐,你就放宽心,等着看沈兰心那个贱人,如何一步步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第六十八章 慈云寺遇陷 晨光初透,东方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一层薄如蝉翼的轻雾便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沿着官道,直往城外的慈云寺而去。 车内,江云锦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绫缎襦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几枝墨兰,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软烟罗比甲,愈发显得她身姿纤细,气质清雅。 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堕马髻,除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随着马车微微晃动外,再无多余饰物。 她倚在窗边,清澈的眸子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底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 近来,母亲沈兰心眉宇间总锁着沉重,即便在她面前强颜欢笑,那眼底的疲惫与忧虑也瞒不过至亲之人。 酒坊事务千头万绪,兄弟云冀远在北境从军,烽火连天,音讯难通,生死未卜。 这重重心事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让她夜不能寐。 思来想去,唯有慈云寺香火鼎盛,传闻灵验,或许能去那儿焚一炷心香,在佛祖面前虔诚祷告,祈求母亲身体康健、烦忧尽消,祈求兄弟能平安归来,也祈求这风雨飘摇的家,能得一份安稳。 贴身婢女春桃坐在一旁,看着小姐沉静的侧脸,心中也满是怜惜。她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温热的暖手炉,“小姐,清晨露重,您捂着些。” 慈云寺坐落于城西的栖霞山半腰,背倚青山,面临碧水,确是清修宝地。 因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山门前并不拥挤,只有零星几个虔诚的香客拾级而上。 石阶蜿蜒,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两旁古木参天,虬枝盘错,遮天蔽日,投下大片的浓荫。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草木清香混合的气息,偶尔从寺庙深处传来悠远沉静的钟磬之声,涤荡人心。 江云锦在春桃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石阶。她在庄严的大雄宝殿内,于金身佛像前虔诚跪拜,双手合十,默默地将心中所有牵挂与祈愿,都诉与那悲悯的佛祖知晓。 她还特意去捐了长明灯的灯油,看着那跳跃不定却执着燃烧的烛火,她纷乱的心绪似乎也找到了一丝暂时的寄托与安宁。 在寺中用了些清淡的斋饭,听了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讲了一段劝人向善、心平气和的佛法,不知不觉,日头已渐渐西斜,在山林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小姐,时辰不早了,我们该下山了,晚了夫人该担心了。”春桃轻声提醒。 江云锦点了点头,主仆二人便沿着来时那条较为僻静的石板路往回走。 越往下,林木愈发茂密幽深,巨大的树冠几乎将天空完全遮蔽,只漏下几缕破碎的金光。 周遭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山风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时,发出的那种绵长而空洞的“沙沙”声,如同低语,又如同叹息。 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雀鸣叫,划破寂静,反而更衬得这山路空旷幽邃,带着一种远离尘世的凉意。 春桃到底是年纪小些,被这过于安静的氛围弄得有些心慌,忍不住靠近了江云锦一些,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一边没话找话,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小姐,刚才在斋堂,您听见旁边那桌夫人说了吗?她说她家老爷去年在此求了支签,果然灵验,今年就升了官呢!看来这慈云寺真是……” 她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却快得不同寻常的脚步声!那声音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急促! 春桃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去看—— 然而,就在她脖颈刚刚转动的一刹那,一股巨力猛地砸在她的后颈之上! 那力量又沉又狠,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的狠辣! “呃!”春桃连一声完整的惊呼都未能发出,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随即是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纤细的身子晃了晃,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人事不省。 几乎是同一瞬间,另一道如同鬼魅般迅捷的黑影,从侧里茂密的灌木丛中猛地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一条粗糙、带着强烈刺鼻异味的湿厚布巾,从后面极其精准而用力地捂住了江云锦整张口鼻! “唔——!”江云锦惊恐地瞪大了那双清澈的眸子,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她只来得及从被紧紧捂住的唇齿间溢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闷哼,那霸道浓烈的怪异气味便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疯狂地钻入她的鼻腔,直冲脑海! 她本能地挣扎,双手胡乱地向后抓去,双腿无力地蹬动,绣花鞋在石板上摩擦出凌乱的痕迹。 但那挟持她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坚硬有力,那布巾上的药力更是迅猛无比。 不过两三下挣扎,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眼前的一切迅速变得模糊、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身子一软,也彻底失去了知觉,被那黑影毫不费力地拦腰抱起,迅速隐没入旁边更为深邃阴暗的林地之中。 从袭击发生到两人倒地、一人被掳走,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山风依旧穿过林隙,发出不变的呜咽;远处的钟声依旧悠扬,仿佛超脱尘世。 这片方才还停留着一对主仆身影的石板路,转瞬间便只剩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春桃,以及空气中那缕尚未完全散去的诡异气味,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卑劣而隐秘的罪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山间寒意的凉风猛地吹拂在春桃脸上,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刺激着她的感官。后颈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混沌的意识如同被针扎般,猛地一个激灵,悠悠转醒。 她呻吟着,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随即才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交错纵横的枯枝,以及灰蒙蒙的天空。 “小……小姐?”她下意识地呢喃,声音嘶哑干涩。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过树梢时,那永恒不变的沙沙声。 春桃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因为颈后的剧痛和眩晕而再次跌坐回去。 她甩了甩昏沉的脑袋,一种莫名的心慌感开始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强忍着不适,用手撑地,再次尝试,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姐?” “江小姐!” “小姐你在哪啊?别吓唬奴婢……”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开始呼喊,一边喊,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 空山寂寂,唯有她自己的回声,在幽深的山谷间空洞地回荡,一遍,又一遍,显得格外瘆人。 目光所及之处,蜿蜒的石板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她刚才倒地时压伏的几丛杂草,以及……不远处,一枚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属于江云锦的珍珠耳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凄冷的光。 小姐江云锦,不见了!连同她随身携带的那个装着在寺里新求的平安符和些许碎银子的藕荷色绣囊,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这幽深的山林彻底吞噬! “啊——!”春桃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短促尖叫。 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小姐……小姐是被人掳走了! 就在这佛光普照的清净之地,就在她的身边,在她这个贴身婢女的护卫之下,被人硬生生掳走了! 这个残酷的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她的灵魂上,带来灭顶的惊恐和无边的愧疚。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能再等了!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 她像是被噩梦惊醒,又像是被厉鬼追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甚至顾不上后颈钻心的疼痛和散乱不堪的鬓发衣裙,如同疯了一般,沿着下山的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她要回去!回去告诉夫人!夫人一定有办法!夫人一定能救回小姐! 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她万死难赎其咎!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泥土,在她惨白的小脸上肆意横流。 她拼命地跑,尖锐的石子硌破了单薄的绣花鞋底,刺伤了她的脚掌;横生的荆棘枝条抽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如同魔咒般疯狂旋转的念头。 当兰心酒坊那熟悉的、飘着浓郁酒香的院墙和门楣终于遥遥在望时,春桃几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全凭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志在支撑。 她踉跄着,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用尽身体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到那紧闭的坊门上,十指用尽全力地抠抓着坚硬的门板,嘶哑的哭声和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凄厉地划破了酒坊傍晚时分那短暂的宁静。 “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不见了!夫人——!开门啊!快开门啊——!” 第六十九章 受尽屈辱 “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不见了!夫人——!” 那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穿透厚厚的门板,直刺沈兰心的耳膜。 沈兰心执笔的手猛地一僵,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在账册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她霍然抬头,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那声音……是春桃! 不等她吩咐,外间已有伙计惊慌地跑去开门。门闩刚落下,一个身影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扑了进来,重重摔在院内的青石板上。 正是春桃。 她发髻散乱,珠花不知所踪,月白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多处被刮破,露出底下擦伤的肌肤。 一张小脸惨白如纸,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糊满了脸颊,眼睛因极度的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都在颤抖。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着,看到从账房内疾步冲出的沈兰心,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夫人!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小姐她不见了!在慈云寺下山的路,奴婢被人打晕了醒来小姐就不见了!奴婢到处找……找不到啊夫人!” 她语无伦次,一边哭喊,一边用头用力磕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不见了”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沈兰心的心脏! 她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失去了力气,踉跄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门框,几乎要软倒在地。 “云锦......”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那其中蕴含的惊恐与绝望,却让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心头一紧。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她是母亲,是女儿唯一的指望! 沈兰心一步冲到春桃面前,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春桃不断颤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她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异常低沉、紧绷,仿佛拉满的弓弦:“春桃!看着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没有看到是什么人?!” 她的目光如同两把刀子,死死钉在春桃脸上,试图从她混乱的叙述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 春桃被夫人从未有过的严厉和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震慑住,哭声稍微压抑了一些,断断续续地回忆。 “就在慈云寺下山的那条石板路,快到山脚的那片林子里。周围很安静,没什么人奴婢正和小姐说着话,突然后面有人打了奴婢的头,奴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就只有奴婢一个人,小姐怎么找都找不到。” 她说着,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慈云寺下山路、僻静林子、身后袭击、迅速迷晕…… 这绝不是意外,是蓄谋已久的绑架!沈兰心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无底冰窖。 是谁?是谁要对云锦下手?是商业上的对手?还是……家里那几个害虫?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每一个都带着致命的威胁。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如雪,但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了骇人的光芒,那是母兽护崽时才会有的决绝与狠厉。 “来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传遍了整个院落。 “立刻关闭坊门!所有护院、男丁,带上棍棒武器,随我出门!林福,你立刻拿我的名帖,去京兆尹衙门报案,就说我女儿光天化日之下在慈云寺附近被歹人掳走,请他们立刻派衙役、捕快搜山寻人!王二,你去安亲王府,求见王爷,将此事禀明,请王爷施以援手!” 她一条条命令发出,清晰迅速,尽管指尖在袖中冰冷颤抖,但声音却稳得可怕。 她知道,此刻她不能乱,她乱一分,云锦的危险就增加十分。 酒坊内瞬间炸开了锅,惊愕、愤怒、担忧的情绪弥漫开来。护院和伙计们纷纷拿起顺手的家伙,群情激愤。林福和王二不敢怠慢,接过名帖和指令,飞奔而出。 沈兰心看了一眼瘫软在地、哭得几乎昏厥的春桃,对旁边一个嬷嬷嘶声道:“扶她进去,照顾好她。” 随即,她不再停留,甚至来不及换一身更方便的衣裳,率先朝着坊外冲去。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噬。沈兰心带着酒坊十数名青壮,举着火把,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朝着慈云寺方向狂奔而去。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燃烧着焦灼、恐惧与无尽怒火的眼睛。 夜风呼啸,吹动她的衣袂,却吹不散那刻骨的寒意。 与此同时,在栖霞山深处一个废弃多年、阴暗潮湿的猎户山洞里。 江云锦悠悠转醒,后颈的疼痛和口中残留的怪味让她阵阵作呕。 她发现自己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眼睛也被黑布蒙住,身下是冰冷硌人的碎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土腥气,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男人的汗臭和酒气。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被捆绑而徒劳无功。 “嘿,醒了?”一个粗嘎猥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 “啧啧,不愧是侯府千金,这小模样,真水灵啊……” 另一个声音更加下流,仿佛带着黏腻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江云锦浑身一僵,血液仿佛都冻住了。她听出来了,这里不止一个人! “你……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的身份还敢掳我?你们不要命了!” 她强自镇定,试图用侯府的名头吓退对方,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惧。 “哈哈哈,定北侯府千金?我们抓的就是你你!” “大哥,跟她废什么话?这等绝色,兄弟们可是好久没开荤了……” 第三个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带着粗重的喘息。 “急什么?绑得结实点,别让她跑了!” 被称为大哥的人似乎踹了旁边人一脚,但语气里并无多少阻止的意思,反而是一种默许和纵容。 江云锦的心沉到了谷底,无边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明白了,这些人不仅是绑架,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毫无人性的畜生! “不要!你们滚开!别碰我!” 她惊恐地尖叫起来,身体拼命地向后缩去,徒劳地躲避着那越来越近的、带着酒气和恶臭的呼吸。 一只粗糙油腻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江云锦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拼命蹬踹。 但她的反抗在几个成年男子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又有几只手伸了过来,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裙,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刺耳。 “救命——!娘——!救救我!”她绝望地哭喊着,泪水瞬间浸透了蒙眼的黑布,冰冷地贴在脸上。 回应她的,只有男人们猥琐下流的哄笑、粗重的喘息,以及山洞外呼啸而过的、冷漠的山风。 黑暗,无尽的黑暗和屈辱,如同狰狞的巨兽,将她那尚未完全绽放的青春与美好,彻底吞噬、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令人作呕的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男人们心满意足地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走到洞口附近,留下角落里那个如同破败娃娃般的身影。 江云锦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撕得不成样子,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掐痕和污秽。 蒙眼的黑布歪斜着,露出她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此刻却空洞失神、再无一丝光彩的眸子。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动,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场暴行彻底离开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只有偶尔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搐,证明着她还活着,承受着这世间最残忍的凌迟。 第七十章 更阴毒的计谋 山洞内,时间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带着血腥和屈辱的黑暗。 江云锦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上的疼痛无处不在,骨头像是散了架,皮肤上布满青紫和擦伤,最深的痛楚却来自那被强行撕裂、再也无法复原的尊严 偶尔,身体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掠过,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与寒意,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噩梦。 她没有哭,泪水似乎已经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与此同时,栖霞山已然沸腾。 沈兰心带领的酒坊青壮、京兆尹派出的数十名衙役捕快,以及安亲王接到消息后立刻调拨的一队精锐王府护卫,三方人马汇合,打着无数火把,将下山路径及周边山林照得亮如白昼。 犬吠声、呼喊声、脚步踩踏枯枝落叶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搜救网。 “仔细搜!任何草丛、山洞都不能放过!”京兆尹亲自坐镇指挥,脸色凝重。 安亲王的面子,加上失踪的是定北侯府的千金,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兰心顾不上仪态,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走,火把的光芒映着她惨白如纸、写满焦灼的脸。 沈兰心早已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华美的裙裾被荆棘划破,沾满了泥土,她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不平、碎石遍布的山路上奔走呼喊。 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双平日里沉静睿智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焚心蚀骨的焦灼与恐惧。 “云锦——!云锦——!你在哪里?回答娘啊!娘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早已嘶哑不堪,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丝,凄厉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间,却只换来空洞的回音,如同石沉大海。 每一次看到前方树影晃动,或听到任何异响,她的心都会猛地提到嗓子眼,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发现不过是受惊窜出的山狸或是被风吹动的灌木,巨大的希望瞬间被更深的失望碾碎,反复折磨着她已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几条嗅觉极其敏锐的猎狗在经验丰富的差役牵引下,低着头,鼻子紧贴着地面和沿途的草丛,不断翕动、嗅闻。 它们似乎捕捉到了某些特殊的气味线索,显得异常兴奋,开始用力拽着绳索,朝着山林更深处、更为偏僻荒凉的方向,发出急促而肯定的吠叫。 城中,田赛娥那处隐秘的别院密室,依旧被甜腻的苏合香笼罩,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算计。 烛光下,田赛娥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心腹家丁压低声音、带着邀功意味的详细禀报。 她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但随即,那快意便被一层寒霜所取代,眉头紧紧蹙起。 “人已经牢牢控制在手里了,就藏在山里那个早就废弃的猎户洞里。兄弟们……嘿嘿,” 家丁猥琐地舔了舔嘴唇,脸上带着下流的笑意,“都按您的意思,‘好好招呼’过她了。那小娘皮,刚开始还哭喊挣扎,后来就没声儿了,细皮嫩肉的,真是……” “闭嘴!蠢货!”田赛娥猛地一拍身旁的矮几,震得茶杯哐当作响,厉声打断了家丁的话,眸中射出骇人的厉色,“谁给你们的狗胆,让你们碰她的?!我下的命令是绑人!是用她来逼沈兰心就范,交出方子和地契!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 家丁被她的骤然发怒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嗫嚅着辩解:“是兄弟们一时没把持住……想着绑都绑了,反正那沈兰心知道后也绝不会放过我们,不如……不如先痛快了再说……” “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是吗?” 田赛娥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寒意。 “杀了她,不过是让沈兰心痛一阵子,然后她就会像疯狗一样,动用所有力量,跟我们不死不休!” “现在外面是什么阵仗?京兆尹、安亲王府的人都出动了,满山搜捕!真闹出人命,成了轰动京城的大案,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到时候,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东西!” 她倏地站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密室内烦躁地踱了几步,华美的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 忽然,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跳跃不定的烛火上,嘴角慢慢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不过……”她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一种更为阴暗、更为诛心的光芒,“你们这群蠢货既然已经把这滩水搅得更浑了,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她转过身,盯着那名家丁,语气变得异常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听着,计划有变。人,不杀了。” 家丁愣住了,一脸茫然:“不杀了?那……那留着她岂不是个祸害?” “放了她。”田赛娥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眼中充满了扭曲而快意的光芒,“找个机会,把她扔到山脚下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确保她很快就能被那些搜救的人找到。” “放了她?!”家丁彻底糊涂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这……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她回去一说,我们……” “你懂什么!江云锦死了,对她,对沈兰心,都是一种解脱,可活着回去呢?” 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恶毒的秘密。 “一个失了清白的千金小姐,她往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沈兰心就算千辛万苦救回了女儿,她面对的也是一个从身到心都被彻底毁掉的孩子!” “这比直接一刀杀了她,更让沈兰心痛苦百倍、千倍!我要让她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活在旁人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和无穷无尽的羞辱之中,看着她生不如死!这才叫真正的报复!这才叫杀人诛心!”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红晕,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她精心描绘的悲惨图景。 “到时候,根本不需要我们再动手,光是那些能把人脊梁骨戳断的流言蜚语,就能慢慢逼死那对母女!我看她沈兰心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立足!” “她引以为傲的玉冰烧,沾了这等污秽,谁还会去买?!我要让她的事业,她的女儿,她的一切,都彻底烂掉!臭掉!” 家丁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又带着一丝恐惧的神色,连忙躬身奉承:“大小姐高明!实在是高明!这招……这招简直是绝了!杀人不见血,却能让人比死了还难受!小的佩服!” “少在这里油嘴滑舌!”田赛娥冷哼一声,挥了挥手,“立刻去办!记住,手脚必须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指向我们的蛛丝马迹。” “是!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家丁不敢再多言,连忙领命,匆匆退出了密室。 田赛娥独自留在摇曳的烛光里,看着墙上自己那被拉长、扭曲晃动的影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极致怨毒与得意洋洋的笑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兰心抱着那残花败柳、精神崩溃的女儿痛哭流涕,在众人异样目光中无地自容的凄惨模样。 比起简单粗暴的死亡,这种慢性的、一点点腐蚀灵魂、摧毁希望的折磨,才能彻底满足她那扭曲到极致的报复欲望。 山林中,搜救的行动愈发紧张。猎犬的吠声变得越发集中急促和肯定,它们挣脱着绳索,明确地指向一个远离主路、更加幽深偏僻的方向。 沈兰心似乎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甩开搀扶的人,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地朝着那个被黑暗笼罩的方向奔去。 而那个阴冷潮湿的废弃山洞里,如同破碎琉璃般蜷缩着的江云锦,对即将到来的“解救”,以及那“解救”之后,等待着她的是比死亡更为残酷的命运,依然一无所知。 她只是凭借着残存的本能,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彻骨的屈辱中,一点点沉沦,直至意识的边缘。 第七十一章 试图自戕 火把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废弃山洞入口处纠缠的藤蔓与黑暗。 “在这里!人在这里!” 一名眼尖的王府护卫率先发现了洞内蜷缩的身影,立刻高声呼喊。 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山林深夜的死寂,也点燃了沈兰心几乎熄灭的希望。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当火把的光亮彻底驱散山洞深处的阴影,将角落里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兰心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江云锦此刻正蜷缩在肮脏冰冷的地上,月白的衣裙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破碎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和擦伤,有些地方甚至渗着血丝。 她头发散乱,沾满了枯草和泥土,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生气,那双曾经灵动清澈的眸子,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没有焦距,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留下一具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空壳。 更让沈兰心心胆俱裂的是女儿那副毫无生气任人摆布的模样,以及那身无法掩饰的狼狈与伤痕。 “云锦——!”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终于冲破了沈兰心紧咬的牙关,她扑过去,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江云锦身边。 颤抖的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加剧她的痛苦,最终只能悬在半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云锦别怕,娘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几乎破碎的声音呼唤着,试图唤回江云锦的神智。 江云锦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茫然地落在沈兰心涕泪交加的脸上。 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一丝委屈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京兆尹随后赶到洞口,只看了一眼洞内情形,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他立刻转身,对着身后所有跟进来的衙役、护卫、以及酒坊伙计,声色俱厉地低下令 “都给本官听好了!今日所见所闻,任何人不得对外泄露半个字!违令者,以妨害公务、扰乱视听论处,严惩不贷!” 众人心下凛然,纷纷低头称是。他们都是男人,自然明白江小姐这副模样意味着什么,这关乎一个女子的性命和整个家族的名声。 沈兰心强忍着锥心之痛,脱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如同包裹易碎的珍宝般,将女儿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示意两个信得过的嬷嬷上前,轻轻地将江云锦扶起。 江云锦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只是在被触碰时,身体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 回程的路,沉重而压抑。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沈兰心苍白如鬼、却又异常坚毅的脸庞。她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然而,京兆尹的严令,终究没能挡住流言蜚语的翅膀。 就在江云锦被救回府的第二天,各种不堪的窃窃私语,便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间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定北侯府的嫡女,前几日在慈云寺上香,被歹人掳了去,啧啧……” “何止是掳去?听说找到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哦……衣衫不整,浑身是伤……” “哎呦,那岂不是……清白都毁了?” “这还能有假?京兆府的人嘴再严,也架不住当时看到的人多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遭遇这种事,这辈子算是完了……” “真是造孽啊……堂堂侯府嫡女,怎么就摊上这种事……” “什么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该不会是侯府与人结了什么仇吧?” 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并且越传越离谱,越传越肮脏。 每一句看似“同情”的叹息,每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下下凌迟着沈兰心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更将那尚未从创伤中恢复的江云锦,推向更深的深渊。 江府内,虽然下人被严厉告诫,但那种异样的、带着怜悯与探究的目光,依旧无处不在。 江云锦被安置在自己阔别多日的闺房中,门窗紧闭,帘幕低垂,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她终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床榻的最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虚空。 沈兰心寸步不离地守着,喂她汤药,柔声安慰,但她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那片被黑暗与屈辱吞噬的世界里。 外界的流言,终究还是如同无孔不入的风,钻进了这方试图封闭的天地。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在窗外与同伴低声议论,那些“失了清白”、“往后可怎么嫁人”、“活着也是受罪”的字眼,清晰地传入了江云锦的耳中。 她一直紧绷的、麻木的神经,仿佛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是夜,万籁俱寂。 沈兰心因为连日劳累,趴在女儿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她猛地惊醒,抬头望去——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骇然看见女儿江云锦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锋利银剪刀,那冰冷的尖端正对准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她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决绝的、令人心寒的死寂。 “不——!云锦!不要!” 沈兰心魂飞魄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气,如同猛虎般扑了过去,在那剪刀刺入肌肤的前一刹那,死死地抓住了女儿的手腕! “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啊!” 江云锦仿佛被惊醒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拼命挣扎着,“我脏了……我没脸活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让我死……” “不!你不脏!错的不是你,是那些恶人!” 沈兰心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江云锦,任凭她如何踢打挣扎都不松手,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听着!云锦!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你都是娘的心头肉!谁都不能看不起你!谁敢说你一句,娘就跟他拼命!活着!你一定要活着!为了娘,也为了你自己!” 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江云锦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瘫软在母亲怀里,终于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与绝望。 沈兰心紧紧抱着女儿,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她的心如同被碾碎般疼痛,但眼神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决绝。 伤害她女儿的人,散布流言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色深沉,江府内的哭声渐渐低沉,沈兰心暗暗发誓,一定要为江云锦讨回公道。 第七十二章 线索 自从寻回江云锦,沈兰心就做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措施。 她先是让张太医过府替江云锦开了一副避子药,江云锦受辱,如果再因此怀上贼人的孩子,那她必然是活不成了的。 沈兰心心中的自责如同一块大石,压的她几乎喘不了气。 如果不是她的到来,改变了江云锦的人生轨迹,江云锦至少不用遭此奇耻大辱。 一个女子被一群恶徒玷污,就算是放在思想开明的二十一时间,也是致命的,更别说是封建时代。 况且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沈兰心对江云锦早已改观,江云锦本性并不坏,只是缺乏原主对她的正确引导。 沈兰心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沉溺于悲伤将江云锦紧紧藏匿于深闺,如同将受伤的幼兽藏在巢穴里舔舐伤口,只会让恐惧和流言将其彻底吞噬。 唯有主动出击,将那伙丧尽天良的恶徒揪出,施以最严厉的惩处,用正义的雷霆洗刷江云锦身上的污名与屈辱,才能为云锦破碎的心灵争得一丝喘息之机,才能堵住那悠悠众口,才能真正守护住她。 可是,要让江云锦再次去回忆去触碰那如同地狱深渊般的经历,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尚未结痂的灵魂创口上,再次进行一场残忍的凌迟。 最初的几天,无论沈兰心如何放柔声音,如何温言安抚,江云锦只是像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床榻的角落,用厚厚的锦被蒙住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 任何试图靠近的脚步声,任何稍大的声响,甚至沈兰心带着询问意味的轻柔触碰,都会引发她惊恐的瑟缩和无声的抗拒。 沈兰心没有气馁,更没有强行逼迫。 她改变了策略,将所有的焦灼与仇恨深深压在心底,展现在江云锦面前的,只有如同大海般深沉无尽的耐心与温柔。 她不再急切地追问任何细节,而是日以继夜地守在江云锦床边,寸步不离。 她亲自一勺一勺地将温热的汤药和清粥喂到江云锦嘴边,用浸湿的软巾极为轻柔地为她擦拭脸颊和手臂,更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她用琐碎而充满生命气息的日常絮语,用源源不绝的温暖的母爱,一点点浸润、温暖着江云锦那被绝望占据的心田。 夜深人静,烛火在纱罩下投出温暖的光晕。 沈兰心握着江云锦依旧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云锦,娘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害怕,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可是,我们不能让那些畜生赢了。” “他们此刻还逍遥法外,或许正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得意地笑着,甚至可能……还在盘算着去害别的像你一样无辜的姑娘。” 她感觉到江云锦的手微微一动,继续用那种充满力量又不失温柔的语气说道。 “你是从那场噩梦里走出来的人,你是唯一的见证。只有你记得他们的样子,记得他们的声音。只有你,能抓住这些恶魔,把他们送进他们该去的地狱。这不是你的耻辱,这是你的勇敢,是你能为自己讨回的公道。” 她将这番话语,如同播种般,一遍又一遍,在江云锦最安静、最不设防的时候,缓慢而坚定地植入她那片几近荒芜的心田。 不是责备,不是索取,而是赋予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抗争的力量。 转机,发生在事情过去的第五个黄昏。 江云锦喝下安神汤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自己埋进被褥深处,而是微微侧过头,靠在沈兰心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沉默了许久许久。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收拢,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晕染开来,屋内,烛火的光芒开始占据主导,在墙壁上投下母女俩相依的剪影。 沈兰心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有节奏地、轻轻地拍着江云锦的背,温柔地哄她入睡。 “……很……很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江云锦干裂的唇间逸出。 沈兰心浑身一震,立刻屏住了呼吸,用尽全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娘在,娘听着呢。慢慢说,什么很难闻?” “他们身上有一股馊掉的汗味,还混合着一种很冲、很劣质的酒气……” 江云锦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动着,仿佛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再次充斥了她的鼻腔,将她拖回那个黑暗肮脏的山洞。 “还有呢?云锦,你做得很好,非常勇敢,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 沈兰心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与蚀骨的心疼,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江云锦。 “有一个人,他用力按着我的手腕……很疼……他的手……非常粗糙……像……像砂纸一样……” “上面还有很多又硬又扎人的汗毛……” 江云锦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压抑的泣音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把脸凑过来,很近,我躲不开他的脸很多胡子,又乱又密。” “胡子?” 沈兰心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引导,“是什么样的胡子?” “是络腮胡。” 江云锦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显然正与脑海中那狰狞的面孔搏斗,“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像破锣,不像我们京城人说话。” 口音!外地口音!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线索! 沈兰心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凉。 她深吸一口气,用更轻、更缓的声音问:“还有吗?云锦,你是最勇敢的姑娘,再看看,他身上,比如手上、脸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任何细节都可能帮到我们。” 江云锦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突然死死抓住沈兰心的衣袖,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布料之下,几乎要掐进沈兰心的皮肉里,显然回忆触及了最不堪、最恐惧的核心。 “他的手背,有一条一条疤……” “疤?什么样的疤?在哪个位置?” 沈兰心反握住女儿冰冷颤抖的手,给予她支撑。 “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很丑肉都扭在一起,从手腕这里一直爬到手指根。” 江云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描述完这个细节,仿佛所有的勇气都在此刻耗尽,她猛地将头深深埋进沈兰心温暖的颈窝,压抑了许久的痛哭声终于冲破了阻碍,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好了,好了,不想了,都过去了……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沈兰心紧紧抱住江云锦剧烈颤抖的身体,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她的心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彻心扉,但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了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雪地里的孤狼。 络腮胡,手背有蜈蚣状丑陋疤痕,浓重外地口音,身上有汗臭和劣质酒气! 这几个特征,如同在迷雾重重的黑暗森林中骤然点亮的火炬,清晰地照亮了一条通往真相、通往复仇的路径! 那一夜,沈兰心几乎未曾合眼。 她伏在案前,就着摇曳的烛光,将江云锦拼凑勇气回忆起的每一个细节,都工工整整、条理清晰地记录在纸上。 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她便起身梳洗,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带着那份沉甸甸的证词,直奔京兆府衙门,求见府尹。 沈兰心悬赏一千两银子,捉拿贼人。 根据沈兰心提供的这些线索,府尹立刻命人画了画像,粘贴在告示栏上。 刘长英带着几十名捕快,挨家客栈展开地毯式搜索,严查外来入京人员。 第七十三章 疑犯落网 沈兰心悬出的重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赏金的诱惑,加上对歹徒恶行的公愤,使得京兆府衙门外设立的密报箱,在几日之内便收到了不少线索。 虽然大多是无稽之谈或为赏金胡乱攀咬,但负责梳理信息的书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举报。 举报人是一个常年在京城与京郊之间运送菜蔬的老农,他战战兢兢地声称,约莫七八天前,他清早送菜到西郊一处颇为偏僻的私人庄园时,曾远远瞥见几个陌生的护院打扮的男人在庄门外活动。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梧,满脸虬结的络腮胡,正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大声呵斥着一个负责打扫的仆役。 老农当时并未在意,直到近日城里传开官府在寻一个类似特征的歹人,他才恍然想起,尤其是那人挥舞手臂时,手背上似乎确实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只是隔得远,看不清具体形状。 线索立刻被呈报上去。捕头刘长英拿到这条消息,精神大振。 西郊,私人庄园,陌生护院,络腮胡,外地口音,手背疤痕…… 这几个要素组合在一起,可能性陡然升高! 他不敢怠慢,一面派人继续核实举报人身份和信息的可靠性,一面立刻点齐手下最精干、嘴风最紧的二十余名捕快,全部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携带铁尺、锁链、绳索,甚至暗藏了弓弩,准备突袭搜查。 为了不走漏风声,刘长英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选择在午后,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刻,分批化装成商队或访友的模样,悄然出城,朝着西郊那处名为“锦绣庄”的私人庄园包抄而去。 “头儿,打听清楚了,” 一个先行探路的便衣捕快赶回来,低声禀报,“这锦绣庄的主人登记在册的是一个南边来的丝绸商人,姓胡,但平日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庄子位置偏僻,围墙高耸,守卫看起来比寻常庄园要森严一些,确实有些蹊跷。” 刘长英眼神锐利,点了点头:“管他主人是谁,既然有嫌疑,就得查!记住,动作要快,进去之后,控制住所有人,重点搜查陌生面孔,尤其是符合特征的男丁!发现目标,立刻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锦绣庄坐落在两座矮山之间的坳地里,高墙灰瓦,朱漆大门紧闭,远远望去,确实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静谧与森严。 刘长英带队抵达庄外,不再隐藏行迹,一声令下,捕快们如同出闸的猛虎,迅速分散,一部分人堵住前后门及可能逃窜的路径,另一部分人则搭起人梯,矫健地翻过高墙,从内部打开了庄门。 “京兆府办案!所有人等,原地不动,违令者抓!” 刘长英一马当先,冲入庄内,洪亮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庄园的宁静。 庄内的仆役、丫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惊叫连连,呆立当场。 几个原本在院中巡视的护院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摸向腰间的武器,但看到捕快们手中明晃晃的铁尺和森然的眼神,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搜!” 刘长英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护院的脸,暂时没有发现络腮胡的目标。他手一挥,捕快们立刻分头行动,冲向庄内的各个房间、厢房、柴房、甚至马厩。 庄园深处,一间较为隐蔽的侧院里,三个男人正围坐在石桌旁喝酒赌钱,桌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空酒坛。 其中一人,正是那个满脸虬髯、身材壮硕的汉子。 他撸1起袖子,露出的粗壮手臂上,汗毛浓密,而那只端着酒碗的右手手背上,一道紫红色、如同蜈蚣般扭曲狰狞的长疤,从腕骨一直延伸到中指指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妈的,手气真背!” 络腮胡骂骂咧咧地吐掉口中的花生皮,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几名捕快持械冲了进来! “都不许动!” 络腮胡三人猛地一惊,瞬间酒醒了大半。 络腮胡反应极快,几乎在捕快冲进来的同时,一把掀翻了石桌,碗碟酒坛哗啦碎了一地,他趁机抓起靠在墙角的一根短棍,就要反抗。 “就是他!手背有疤!” 一名眼尖的捕快立刻高喊。 刘长英闻声赶到,看到那络腮胡手背上醒目的蜈蚣疤痕,眼中寒光爆1射:“拿下!” 捕快们一拥而上。另外两个歹徒见势不妙,也抽出随身短刃,试图负隅顽抗。院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战,拳脚相交,铁尺与棍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络腮胡显然有些功夫底子,力气极大,一根短棍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竟让两名捕近不得身。 但刘长英带来的都是好手,配合默契,几人缠斗之下,很快便寻到破绽,一铁尺重重砸在络腮胡的腿弯处。 “呃啊!” 络腮胡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不等他再起身,几把铁尺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锁链迅速缠绕上来,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另外两名歹徒也很快被制服,按倒在地。 刘长英走上前,蹲下身,一把抓住络腮胡的头发,迫使他对视,目光冰冷地审视着他那张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虬髯脸,以及那只无法掩饰的、带着蜈蚣疤痕的手。 “慈云寺,山下山洞,” 刘长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个姑娘,是不是你们干的?” 络腮胡眼神闪烁,闪过一丝慌乱,却兀自嘴硬:“什么慈云寺?什么姑娘?官爷,你们抓错人了!我们是这庄子的护院!” “护院?” 刘长英冷笑一声,猛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与庄园统一服饰格格不入的粗布内衫,以及身上几处新鲜的抓痕,“这庄子登记的主人是个丝绸商人,用得着你们这种浑身匪气的‘护院’?还有这抓痕,怎么来的?!” 络腮胡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狡辩。 刘长英不再跟他废话,站起身,对下属命令道:“把这三个贼子给我捆好了,带回衙门大牢,严加看管!仔细搜查这个院子,还有他们住的地方,任何可疑物品,包括衣物、钱财、武器,全部带回去!其余人等,继续搜查整个庄园,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是!” 捕快们轰然应诺。络腮胡被两名捕快粗暴地从地上拖起来,他挣扎着,回头死死盯着庄园深处某栋精致的主楼,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刘长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疑云顿生。 这锦绣庄,恐怕不仅仅是个藏匿歹徒的窝点那么简单。 第七十四章 不妥协 锦绣庄擒获主要疑犯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尚未激起更大涟漪,另一股裹挟着陈腐宗法气息的暗流,已汹涌地拍向了沈兰心勉力维持的平静。 这一次,发难的不是外人,而是来自江家内部。 这日晌午刚过,江学儒便领着几位江家族中颇有分量的长辈,面色沉郁地来到了侯府后宅。 他们步履缓慢,神情肃穆,不像是来探望遭难的侄孙女,倒像是来会审议罪的判官。 沈兰心刚将从刘长英那里得来的一丝希望小心藏好,强打着精神安抚了江云锦睡下。 闻听通报,心便直直地沉了下去。 该面对的,终究躲不过。她整理了一下略显憔悴的容颜,深吸一口气,迎入厅堂。 厅内气氛瞬间变得凝滞、压抑。 江学儒毫不客气地坐在上首,下颌微抬,目光扫过沈兰心时带着惯有的挑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几位族老分坐两旁,或捻着花白的胡须,或垂眸盯着地面,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昭示着他们此行背负着“家族重任”。 “兰心侄媳,” 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最高的族叔公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云锦丫头的事……我们这几个老骨头,都听说了。唉,家门不幸,竟遭此横祸,实在令人痛心。” 沈兰心微微屈膝行礼,语气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劳烦三叔公和各位叔伯长辈挂念,云锦正在慢慢调养。” “调养?” 江学儒冷哼一声,接过话头,语气尖刻,“如何调养?如今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如同利箭!我江家世代书香,最重清誉门风!远山走得早,留下你们母女,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平日里虽少有过问,但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家的门楣,被如此玷污!” “玷污?” 沈兰心的声音骤然转冷,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三叔此言,恕兰心不敢苟同!云锦是受害者,是被歹人戕害!该被千刀万剐、该玷污门楣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恶徒!何故将这污水泼到我无辜的女儿身上?” “放肆!” 江学儒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他指着沈兰心,怒道,“沈兰心!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云锦遭遇此事,我们谁不心痛?” “但事实摆在眼前!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失了清白,你让她日后如何做人?让我江氏一族的脸面往哪里搁?族中还有那么多待字闺中的姑娘,她们的姻缘前程,难道都要受此牵连吗?!”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要我说,就怪你这个当娘的,不该让她抛头露面去那荒山野寺上什么香!若非如此,何至于引来这等祸事!” 沈兰心看着这位道貌岸然的三叔,只觉得一股悲愤直冲顶门。 她挺直了因连日操劳而略显单薄的脊梁,目光如冰,直刺江学儒。 “三叔!云锦是远山的骨血,是您的亲侄孙女!她遭此大难,您不思如何为她伸张正义,擒拿凶徒,反而在这里大谈什么门风、颜面,甚至归咎于她上香祈福?您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简直泼妇!不可理喻!” 江学儒被戳到痛处,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 族叔公再次出声,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沈兰心,带着一种近1乎冷酷的决断。 “兰心,学儒话虽直白,却也是为我江氏全族考量。事已至此,追究缘由已无意义。为了云锦丫头自身的名节着想,也为了保全江氏一族的清誉,我们几个商议过了,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云锦就此斩断尘缘,去城外的水月庵,带发修行,青灯古佛,度过余生吧。” “对外,便称她是自愿为家族祈福,潜心向佛。如此,既可全了她的名节,也不至于让我江家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送去庵堂?带发修行?了此残生?!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们竟然想用一座冰冷的尼姑庵,将花样年华的江云锦彻底埋葬,用所谓的“修行”来掩盖这血淋淋的伤害,来维护他们那虚伪脆弱的“家族清誉”! 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因极致的愤怒,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的声音却异常稳定、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迸发出来,带着金石般的坚定。 “我、不、答、应!” 她环视着在场每一位所谓的长辈,目光灼灼,仿佛要燃尽这厅堂里所有的陈腐之气。 “我沈兰心的女儿,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需要用出家来忏悔,更不需要用一生的孤寂来换取你们口中那可笑的门楣!该忏悔、该下地狱的,是那些施暴的畜生!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些落井下石、散布流言的小人!绝不是我的云锦!” 她抬手指向院内女儿房间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母兽护崽般的凶狠。 “从今日起,谁再敢提送云锦出家半个字,便是我沈兰心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沈兰心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我的女儿!我会治好她心身的伤,我会让她重新站起来,我会让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活在这人世间!谁敢逼她,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江学儒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充满了鄙夷与彻底的决裂。 “三叔,还有各位叔伯,若你们觉得我们母女的存在,玷污了江家高贵的门楣,大可以开祠堂,将我们母女从族谱上除名!我沈兰心,求之不得!但从今往后,我女儿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你们江家,再无半分干系!” 这一番如同宣誓般的话语,带着凛然的气势和以命相搏的决心,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几位族老被沈兰心这前所未有的刚烈与决绝彻底震慑,面面相觑,竟无人再能开口。 江学儒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沈兰心,嘴唇哆嗦着,那句“除名”在嘴边滚了又滚,终究没敢在族老面前轻易说出口。 江云冀远赴北境,沈兰心虽是侯府主母,却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否则江学儒也不敢如此 最终,这场以“家族名节”为名的逼宫,在沈兰心寸步不让的坚守下,狼狈收场。 江家众人悻悻而去,留下沈兰心独自站在空旷的厅堂里,望着女儿房间那紧闭的门扉,缓缓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家族?门楣?在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意志面前,不过是一戳即破的纸老虎。 这群冠冕堂皇的亲戚,她从来都不想要! 第七十五章 交易 江学儒领着几位族老,在沈兰心那番以命相搏的凛然气势下灰头土脸地离开侯府后,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迅速传到了深居简出的何凤芝耳中。 她正斜倚在自家暖阁铺着软绒的贵妃榻上,听着赵嬷嬷压低声音的详细禀报,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讥讽与意料之中的冰冷弧度。 “还是个硬骨头,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松口。” 她低声自语,嗓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眼中却并无多少计划受挫的失望,反而闪过一丝更为幽深更为兴奋的算计光芒。 “不过,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吗?一根硬骨头,总要反复敲打,才能听到那令人愉悦的碎裂声。” 她微微抬手,示意丫鬟靠近,低声吩咐道:“去,想办法给江三爷递个话,就说我在‘清源茶社’的雅间等他,有要事相商。” 依旧是那家位于僻静街巷、专为达官贵人提供隐秘会谈场所的“清源茶社”。 最里间那处名为“听雪”的雅室,熏着淡淡的鹅梨帐中香,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此次会面的氛围,与往日何凤芝占据主导不同,江学儒脸上带着未能达成目的的愠,以及一丝对沈兰心那疯魔般态度的隐隐忌惮。 而何凤芝,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好整以暇地摆弄着面前小巧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动作优雅地温壶、洗茶、冲泡,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在享受一个寻常的午后。 “三爷辛苦了。” 何凤芝将一盏澄澈碧绿、香气氤氲的龙井推到江学儒面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想到,夫人如今竟是如此的执迷不悟,连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亲自出面,陈明利害,她竟也敢……唉。” 江学儒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闻言像是找到了知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岂止是驳了面子!那泼妇!简直是疯了!为了那个已然不清不白的女儿,竟敢指着鼻子骂我们这些长辈!还大放厥词,说什么要脱离江家!她眼里可还有半分长幼尊卑?可还有半点对江氏列祖列宗的敬畏之心?!” 何凤芝轻轻吹拂着茶盏表面并不存在的浮沫,慢条斯理,声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她如今啊,翅膀确实是硬了。仗着不知怎么攀上的安亲王那点关系,又手里紧紧攥着那日进斗金的酒坊,自然是腰杆挺直,底气十足,觉得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只是,三爷,这百年家族的规矩,这维系门风的宗法,岂是她一个妇人,说不要就能不要,说破就能破的?族中看重的是什么?是清清白白的名声,是世代积累的门风!” “云锦这事,如今就是一根毒刺,狠狠扎在江家所有人的脸上、心上!只要这根刺一日不除,族老们,乃至整个江氏家族,就一日不得安宁!” 江学儒眉头紧锁,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你的意思是……?” “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 何凤芝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目光灼灼。 “一次逼迫,她或许能凭着那股疯劲硬顶回去。但两次、三次呢?您带着族老,乃至发动族中其他对此事忧心忡忡的房头,持续不断地向她施压!每一次,都要站在家族大义的高处,每一次,都要强调此事对其他待嫁族女前程的影响,对江氏整个家族声誉的拖累!” “她如今可是内外交困,既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去追查那渺茫的凶手,又要耗费心神去安抚那个半疯半癫、寻死觅活的女儿。她如何扛得住这源源不断的压力?” 江学儒听着何凤芝抽丝剥茧的分析,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但旋即又被现实的顾虑所取代。 他捋了捋有些散乱的胡须,面露难色,目光里重新带上了商人的精明与赤裸裸的贪婪。 “何小娘,你这番话,确实是高屋建瓴,句句在理。维护家族清誉,我江学儒作为远山的亲叔叔,自然是责无旁贷。只是……您也知道,沈兰心如今就是块滚刀肉,软硬不吃,逼急了她真敢拼命。” “我带着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这个霉头,若是将她彻底惹毛了,发起疯来……我这把老骨头,总不能白白承担这份风险,替人火中取栗吧?总得有些实在的‘辛苦钱’,安抚一下族中其他出力的叔伯兄弟不是?” 何凤芝心中冷笑连连,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三爷果然是明白人,一点就透。自然不会让您和各位族老白白辛苦操劳,担着干系。” 她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您想,只要这事成了,沈兰心要么被族规压垮,低头认命;要么被逼到绝境,主动交出掌家之权,0届时,她这日进斗金的酒坊自然该由江家宗族接管,这是天经地义!” “而三爷您,是远山的亲叔叔,在族中德高望重,又是最明事理、最关心家族产业的,这打理酒坊、为家族开源的重任,除了交给您这一房,还能交给谁呢?到时候,那玉冰烧的醇香里,流淌的可就是真金白银了。” “酒坊!” 江学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都控制不住地急促了几分。 那酒坊如今有多赚钱,他早有耳闻,玉冰烧的名声甚至连宫里的贵人都有所赞誉! 那不再是沈兰心的产业,那在他眼前瞬间化成了一座熠熠生辉的金山! 巨大的、触手可及的利益如同最猛烈的醇酒,瞬间冲散了他心中那点对沈兰心狠厉的忌惮和所谓的家族责任感。 他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故作沉稳地捋了捋胡须,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掩饰内心的激动。 “何小娘此言,倒也是从家族大局出发,深谋远虑。为了江家的产业不至于旁落,为了家族的根基更加稳固,我确实应该多出些力,说服族老。只是,族老们年纪大了,顾虑多,要让他们持续施压,恐怕还需要一些能够打动他们的‘诚意’。” “三爷放心,”何凤芝见他已然上钩,心中鄙夷更甚,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和,“族老那边,自然还需您这位中流砥柱多多周旋,陈明利害。我会在背后全力支持您,需要打点、需要安抚的地方,您尽管开口。银钱方面,绝不会让您为难。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江家好,为了让家族拨乱反正,重归正道,不是吗?” 一场基于各自私利与贪婪的肮脏同盟,在这间香气缭绕、看似风雅的密室里,再次被加固,甚至比之前更加牢不可破。 江学儒得到了关于酒坊的承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酒坊账房、指挥若定的风光景象,斗志被巨大的利益彻底点燃,甚至比之前更加旺盛,更加不择手段。 而何凤芝,则冷眼旁观着这颗被欲望驱动的棋子,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将他最后一分利用价值也榨取干净。 江学儒离开“听雪”雅间时,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异样的轻快,仿佛年轻了十岁,那锦绣前程似乎已在眼前展开。 而他并不知道,或者说刻意不去想,自己也不过是何凤芝用来打击沈兰心的工具之一。 在他身后,雅室的门缓缓关上,何凤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全然的冰冷与算计。 她走到窗边,看着江学儒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窗棂上精致的雕花捏碎。 “沈兰心,我看你这次,还能护住什么!他们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第七十六章 神机妙算 一个半月的期限,转眼即至。 五千坛标注着“玉冰烧”的酒坛,整齐地码放在酒坊的后院,只待发运。 这批牵扯着巨大阴谋的货物,如同一个烫手山芋,运送路线成了关键问题。 沈兰心忧心忡忡,特地前往安亲王府商议。 书房内,她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王爷,陆路虽慢,但沿途关卡众多,驿栈林立,若有异动,易于察觉和控制。我担心,若是走水路……” 安亲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中凋零的秋色,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不,就走水路。” 沈兰心一怔。 安亲王转过身,目光深邃:“本王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想想,若对方真有所图,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他们都会下手。” “陆路看似稳妥,但山高林密,可供设伏之处太多,反而难以防备。而漕运河道,看似开阔,实则都在朝廷掌控之下,各處漕卡、水驿皆是眼线。他们若敢在运河上动手,动静绝不会小,反而更容易暴露。”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点着舆图上的运河线路:“况且,本王已收到风声,兖州漕帮近来似乎有些异常的物资调动,你与漕帮田氏兄妹有些过节,他们若动手,水路是他们最可能选择,也是自以为最安全的方式。”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他们可能出招,我们便给他们搭好这个戏台!看看他们究竟想唱哪一出!” 沈兰心瞬间明白了安亲王的意图——引蛇出洞,甚至可以说是将计就计。 她心中虽仍有忐忑,但看到安亲王智珠在握的神情,也定了定神。“王爷英明。只是这货物安全……” “放心。”安亲王打断她,“本王会派一队精锐侍卫,扮作普通押运的镖师,随船同行。他们个个身手了得,忠心可靠。此外,”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这批‘玉冰烧’,或许可以稍作调整。” 数日后,一支由五艘中型漕船组成的船队,满载着五千个密封的酒坛,缓缓驶离京城码头,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 船头上插着兰心酒坊的旗号,押运的除了酒坊的几个老伙计,便是安亲王安排的那十几名看似寻常实则目光锐利、行动矫健的“镖师”。 秋日的运河,水势平缓,两岸景色萧索。船队昼行夜泊,起初几日,风平浪静,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运输。 然而,就在船队行至山东境内一段河道相对狭窄两岸芦苇丛生的水域时,异变陡生! 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河面上雾气渐起。 突然,两侧茂密的芦苇荡中,猛地窜出七八条快船! 这些船体型狭长,行动迅捷,船上之人皆以黑巾蒙面,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利刃,口中发出唿哨,如同水鬼般朝着运酒的漕船包抄合围而来! “有水匪!抄家伙!” 安亲王安排的侍卫头领反应极快,立刻高声示警,同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伪装成伙计的侍卫们也纷纷亮出隐藏的兵器,护在货舱周围。 酒坊的老伙计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船舱里瑟瑟发抖。 战斗瞬间爆发!水匪人数众多,显然是有备而来,攻势凶猛,试图强行登船。 安亲王的侍卫虽然勇猛,但船上空间有限,又要分心护住货物,一时间竟被压制,险象环生。 几名水匪趁着混乱,终于强行突破了侍卫的阻拦,冲入了货舱。 为首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看着舱内堆积如山的酒坛,眼中露出贪婪与得意之色,挥刀便劈向最近的一个酒坛! “哐啷!” 酒坛应声而碎。 然而,预想中醇香四溢的美酒并未出现,飞溅出来的,竟然是清澈无味的水! 那水匪头目愣住了,下意识地又挥刀劈向旁边的几个酒坛。 “哐啷!哐啷!” “……” 破碎声接连响起,流出来的,无一例外,全都是水! 整个货舱,弥漫开来的不是酒香,而是一股河水的土腥气! “妈的!是水!全是水!” 水匪头目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中计了!快撤!” 正在甲板上与侍卫缠斗的水匪们听到舱内的吼声,也是一愣,攻势顿时一滞。 侍卫们则精神大振,趁机反击,将失了方寸的水匪打得节节败退。 那水匪头目见事不可为,恨恨地跺了跺脚,唿哨一声,带着手下如同来时一般迅速,跳回快船,借着暮色和芦苇荡的掩护,飞快地消失在茫茫河道之上。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河面上只留下几具水匪的尸体和破碎的快船木板,以及那满舱狼藉的流淌着清水的破碎酒坛。 侍卫头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血渍,走到破碎的酒坛前,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酒水”放入口中尝了尝,确认无疑,就是普通的河水。 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既有后怕,又有对安亲王和沈兰心这番安排的佩服。 消息很快通过特殊的渠道传回了京城。 安亲王接到飞鸽传书,看着上面简短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放下纸条,对同样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沈兰心说道:“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动手了,而且,扑了个空。” 沈兰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和愤怒所取代. “他们果然贼心不死!这可是江南织造局订的酒,这伙贼人也敢抢,怕不是一般的毛贼。” 安亲王目光幽深,点头附和:“你说的没错,这群人对漕运非常熟悉,定然不是普通水匪,我怀疑是漕帮的人!好在这次我们用五千坛水鱼目混珠,瞒天过海。” 沈兰心微微颔首:“按照王爷之前的示意,真正的五千坛玉冰烧,已由可靠人手,伪装成普通商货,分批分路,悄然通过陆路南下了。算算时日,应该快到了。” 安亲王满意地点点头:“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本王倒要看看,这群人还能使出什么阴招。” 第七十七章 爆雷 历经数十个日夜的谨慎奔波,那五千坛真正的玉冰烧,终于在周密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江南繁华的码头。 负责此次押运重任的是酒坊一位姓王管事,是沈兰心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他为人沉稳,心思缜密。他站在临时租用的仓廪前,看着最后一坛酒被稳妥地安置好,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那一直紧绷如铁石的心弦,才敢稍稍松弛几分。 他仔细核对着货单,确认数目、封条无一差错,这才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东家交代的这趟差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最后一步。 他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内袋中取出那份用油纸包裹了数层被视为性命般重要的订单契约。 那上面,“江南织造局”的关防大印和李讳明的私印,鲜红刺目,曾是支撑他们完成这艰难任务的唯一凭证。 王管事将其捧在手中,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又理了理自己因长途跋涉而略显褶皱的衣袍,这才带着两名随行的得力伙计,步履沉稳地朝着那座气象森严的江南织造衙门走去。 江南织造衙门坐落在杭州城最繁华的地段,高墙耸立,朱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持械的守卫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官威。 王管事递上名帖和那份至关重要的契约文书,在门房外垂手静候通传时,心中虽仍有些许因水路遇劫而残留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任务即将完成的释然与隐隐的期待。 官家的买卖,虽然过程凶险曲折,但只要货物安全送达,契约在手,这桩生意总算是能了结了,回去也好向东家复命。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心怀忐忑的王管事而言,却仿佛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话,李大人让他们进去。 在一名面无表情的衙役引领下,王管事三人低眉顺眼地穿过几重庭院。 江南的园林,一步一景,精巧雅致,与北方建筑的恢宏大气截然不同,但此刻他们无心欣赏。 绕过一片嶙峋的假山和一池残荷,来到一处名为“澄怀”的花厅。厅内布置清雅,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和书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 一位身着赭色常服、面容清癯目光内敛年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官员,正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想必就是此行的正主——江南织造使李讳明李大人了。 王管事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小人京城兰心酒坊管事王贵,参见李大人。奉我家东家沈兰心之命,已将贵局此前订购的五千坛玉冰烧,如数完好运抵码头仓廪,所有货物封条无损,数目清晰。特来向大人缴令,并请大人示下,派人查验接收,以便小人等回去复命。” 说着,他双手将那份一路贴身珍藏、仿佛还带着体温的订单契约,高高举起,呈递过去。 李讳明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如水,掠过王管事因风尘仆仆而显得黝黑的面庞,最后落在他手中那份契约上。 他并未立刻伸手去接,反而微微蹙起了那双修剪整齐的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毫不作伪的困惑与审视之色。 “兰心酒坊?”他满脸疑问,“五千坛玉冰烧?” “正是!” 王管事见他神色有异,心中那根刚刚松弛的弦猛地又被拉紧,连忙躬身进一步解释,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大人,约莫一个半月前,贵局一位名叫苏全的管事,持着正式文书,亲自到我们京城兰心酒坊下的订单,当时便支付了三成的定金,银货两讫,绝无虚假!这份契约在此,上面条款、数量、交付日期,以及贵局的关防和大人您的私印,都清清楚楚,请大人明鉴!” 李讳明这才不紧不慢地接过了那份契约。他将其展开,目光逐行扫过上面的文字和印章。 他看得极为仔细,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脸上的困惑逐渐被一种冰冷的凝重所取代。 花厅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王管事自己那几乎无法控制的心跳声。 片刻之后,李讳明缓缓放下了契约,抬起头,目光不再平静,而是变得锐利如鹰隼,直直地射向王管事。 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威和斩钉截铁的意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王管事和两个伙计的心头: “这位管事,恐怕,是你们弄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王管事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大人……您……您此言何意?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李讳明将那份契约如同丢弃什么脏东西般,轻轻推回到王管事面前的桌沿,语气冰冷而肯定:“本官,以及本官所执掌的江南织造局,自上而下,从未派遣过任何人,前往京城采购所谓的玉冰烧,一坛也没有!至于本官手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管事惨白的脸,“更是从来没有一个名叫苏全的管事!此人,纯属子虚乌有!” 轰隆——! 这寥寥数语,不啻于在王管事和两个伙计耳边炸响了九天神雷! 三人瞬间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李讳明那冰冷清晰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从未采购过玉冰烧!手下没有苏全这个人!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王管事声音因极致的惊恐而变了调,他指着桌上那份契约,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大人!这契约!这上面明明盖着贵局的关防大印!还有您的私印啊!您看这印色,这纹路!白纸黑字,红印赫然,怎会有假?!定是大人贵人事忙,或是手下人经办,大人一时未曾留意……” 李讳明闻言,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再次拿起那份契约,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极其仔细地审视那两方印章的每一个细节,印文的笔画、边角的磨损、朱砂的色泽……半晌,他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怒意与讥诮的冷笑: “仿造得确实有七八分相似,足以瞒过寻常商贾。但本官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这绝非我江南织造局正式发出、记录在案的任何采买契约!此印,必是伪造!”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道冰锥,直刺王管事,“至于本官的私印……”他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威严,“更是从未,也绝无可能,加盖于此等来历不明、意图叵测的文书之上!” 他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犹自沉浸在巨大震惊和不敢置信中的王管事三人,语气稍微放缓了些许,但那股子官威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事,非同小可!伪造官署印信,假冒朝廷命官及官署名义,行骗敛财,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尔等酒坊,看来也是受人蒙蔽,成了他人棋子。这批货物,我织造局绝不会接收,分文不会支付!” “你们速将货物自行处置,并立即向江南府衙门报案,全力追查那个胆大包天之徒!若有所获,或可减轻尔等失察之罪!” 王管事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若非及时伸手死死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墙壁,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 五千坛酒!东家沈兰心耗费了无数心血、顶着粮价压力、冒着被歹人袭击的风险、日夜赶工才酿造出来的五千坛玉冰烧! 为了运输,东家甚至不惜与安亲王定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经历水路惊魂……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努力与惊险,竟然都是为了这一纸彻头彻尾、精心编织的假合同?一个荒谬绝伦、恶毒至极的骗局? 这消息若是传回京城,王管事仿佛已经看到了东家那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庞,看到了酒坊伙计们绝望的眼神,看到了江家族老们落井下石的嘴脸……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快……快!!” 王管事猛地从巨大的惊骇中挣脱出一丝残存的理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一把抓住身边一个还算勉强镇定的伙计的胳膊。 “你!立刻去码头!给我看好货物!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快去!!” 他又猛地转向另一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年轻伙计,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立刻去找这江南城里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不惜一切代价!把这里的情况,都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给我飞报东家!快!快去啊!!迟了就全完了!” 那年轻伙计被他一吼,猛地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花厅。 第七十八章 江云霜出手 京城,定北侯府。 昨日江南传来的那个石破天惊的噩耗,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沈兰心的四肢百骸。 五千坛玉冰烧竟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巨额投入、酒坊上下近两月的辛苦劳作以及安亲王的暗中筹谋,皆因那一纸伪造的契约而付诸东流。 巨大的打击让沈兰心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她才勉强在袭香的劝说下合眼片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辰时刚过,府门外便传来了喧嚣之声。 以江学儒为首,七八位江家族老,连同他们的子侄辈,浩浩荡荡二十余人,再次堵在了侯府门前,气势汹汹,比上一次更为咄咄逼人。 沈兰心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强撑着起身。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前厅之内,气氛极为凝重。 江学儒此次显然有备而来,不再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沈兰心!族中已决议,为保全江氏百年清誉,江云锦必须即刻送往庵堂,带发修行!此事关乎全族颜面,由不得你一个妇道人家任性妄为!” 另一位族老也拄着拐杖,语重心长地附和:“侄媳妇,我们知道你心疼女儿,可事已至此,这是对云锦、对侯府、对整个江家最好的安排。难道你要为了她一人的名声,拖累所有族中待嫁的女子吗?” 沈兰心端坐主位,面色因疲惫和愤怒而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骇人,如同淬了寒冰。 她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冷漠、或贪婪、或虚伪的脸,心中一片悲凉。 “最好的安排?”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答应。” 她猛地站起身,连日积压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再说最后一次!只要我沈兰心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将我女儿送入火坑!你们口口声声家族清誉,可曾有过半分对无辜受害者的怜悯?” “放肆!”江学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兰心,“你……你这个泼妇!冥顽不灵!今日由不得你不同意!来人——” 他竟想招呼跟随而来的族中子侄硬闯内宅拿人! “我看谁敢!” 沈兰心厉喝一声,早已守在厅外的侯府护卫瞬间涌了进来,挡在沈兰心身前,与江家众人形成对峙之势,剑拔弩张。 “反了!反了!” 江学儒没料到沈兰心竟敢动用护卫对抗族老,气得脸色铁青。 “沈兰心,你竟敢指使家奴对抗尊长?你这是要叛出家族吗?!” “尊长?你们也配称尊长?”沈兰心寸步不让,眼神冰冷如刀,“若家族便是如此逼迫孤儿寡母,这家族,我不认也罢!袭香,送客!谁敢硬闯,给我打出去!” “是!”袭香早已气得眼圈发红,此刻毫不犹豫地应声。 侯府护卫都是沈兰心精心挑选,不但全都懂些拳脚功夫,更是忠心耿耿。 闻言他们立刻上前,虽未动兵刃,但气势慑人,开始“请”江家众人离开。 江学儒等人被推搡着,狼狈不堪地退出了侯府大门,引得街坊邻里纷纷侧目。 在大门前,江学儒挣扎着回头,眼中充满了怨毒,他对着身旁江远乔,嘶声吼道。 “远乔!去!敲响祠堂警钟!召集所有在京的江氏男丁!将这悖逆宗法、玷污门楣的沈氏母女,给我押到祠堂,执行家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对列祖列宗动手!” 江远乔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应了一声,立刻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中子弟,飞快地朝江家祠堂方向奔去。 古老的铜钟声沉重而急促地响起,回荡在京城上空,如同敲击在每一个江氏族人的心上。 这是家族遇到极大变故或要处置重大违规子弟时才会敲响的警钟。 不到半个时辰,江家祠堂内外,便聚集了数十名闻讯赶来的江氏男丁。 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地矗立在神龛之上,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江学儒站在最前方,沈兰心面色铁青地站在堂下。 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江云锦,被沈兰心紧紧护在身后。 江学儒一声厉呵:“沈氏兰心,纵女失德,败坏门风,忤逆尊长,罪无可赦!江氏云锦,清白已失,有辱先祖,按族规,当施以鞭刑,随后送入庵堂,永不归家!来人,请家法!” 两名膀大腰圆的族中壮丁,手持着代表族规的漆黑藤鞭,应声上前,就要去拉拽江云锦。 “滚开!”沈兰心如同护崽的母狮,猛地将女儿完全挡在身后,目光猩红,“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女儿!” “由不得你!”江学儒怒吼,“执行家法!”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几名族中子弟上前想要制住沈兰心,侯府跟来的几名护卫想上前阻拦,却被更多的江氏男丁挡住,推搡叫骂声不绝于耳。 江远乔亲自上前,一把推开挡路的袭香,伸手就要去抓江云锦的手臂。 就在他那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江云锦瑟瑟发抖的身体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祠堂侧门。 是江云霜。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容貌清丽柔弱,脸上的稚嫩还未完全褪去。 然而,她的动作却快得惊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江云霜已经挡在了江云锦身前。 她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在江远乔伸来的手腕内侧轻轻一磕! “呃啊——!” 江远乔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被毒蛇咬中,整条手臂瞬间剧痛麻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连连后退数步,惊骇欲绝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被他们正视过的侄女。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江云霜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与他平日印象截然不同的、冰冷彻骨的戾气。 祠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江云霜一个侯府庶女,她竟然有这般身手? 江云霜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微微侧身,对着惊魂未定的沈兰心和茫然无措的江云锦,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母亲,嫡姐,我们回去吧。” 然后,她便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江云锦,无视了满祠堂目瞪口呆的族人,以及捂着手腕脸色惨白的江远乔,一步步,从容而坚定地,向着祠堂外走去。 沈兰心深深地看了一眼江云霜的背影,又冷冷地扫过面色铁青却又因江远乔的莫名受伤而心生忌惮的江学儒等人,拉起袭香紧随其后。 这一次,再无人敢上前阻拦。 祠堂内,只剩下江学儒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江远乔压抑的痛苦呻吟,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显得格外讽刺与无力。 江云霜的这次出手,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家内部,激起了更深更隐秘的涟漪。 沈兰心这才后知后觉,府中看似最不起眼的姚小娘,竟然将一双儿女隐藏得如此之深。 第七十九章 左膀右臂 回到侯府,将受惊过度,眼神始终空洞的江云锦安顿睡下后,沈兰心屏退了左右,独独留下了姚秀蓉和江云霜。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沈兰心的目光落在始终低眉顺目,安静站在母亲身后的江云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云霜,”沈兰心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今日在祠堂,多谢你出手护着我们。只是,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这般利落的身手?” 那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却精准地让江远乔那样一个壮年男子瞬间失去反抗之力,绝非常人所能为。 先是江云宓,再是江云霜。这个家,藏着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江云霜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抿着唇不肯说话。 姚秀蓉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沈兰心福了一礼,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又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夫人,”姚秀蓉的声音依旧温柔,却不再闪躲,“事到如今,秀蓉也不敢再瞒您了。云霜她,并非表面这般柔弱。她自幼便跟着山上的师傅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和一些辨识草药,防身保命的小伎俩。”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继续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武将,我也会一些功夫,云峥那孩子自幼身体孱弱,不是练武的材料。我看云霜倒是个好苗子,不忍埋没她的天赋,便借着去寺庙清修祈福的由头带她上山学艺,本意是让她强身健体,不受人欺侮。只是这侯府深宅,人多眼杂,我一直让她藏拙,免得招惹是非,所以从未对人言明。” “辨识草药?防身保命的小伎俩?” 沈兰心眸光微闪,姚秀蓉的话说得含蓄。 今日她可是亲眼看见小小年纪的江云霜如何令一个成年男子瞬间动弹不得,只怕江云霜的本事可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她目光变得温和而真诚,看向姚秀蓉,又看了看依旧垂着头的江云霜: “原来如此。秀蓉,你将云霜教养得很好,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能护住家人。这是云霜的造化,也是你的功劳。”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如今侯府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内有族老虎视眈眈,外有奸人设局陷害,云冀远在北境,云锦又……我身边,实在缺少真正能信赖、能分担的左膀右臂。” 沈兰心走上前,轻轻拉住姚秀蓉的手,又对江云霜投去鼓励的目光:“秀蓉,你性情沉稳,心思细腻;云霜,你外柔内刚,更有不为人知的能耐。我想,请你们母女二人,从明日起,便跟着我一起学习打理酒坊的生意,如何?” 姚秀蓉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管理酒坊生意? 这可是沈兰心安身立命的根本,夫人竟然愿意让她们接触? “夫人,这……这如何使得?我是个愚钝之人,云霜年纪又小,怕是会耽误了您的大事……” 姚秀蓉连忙推辞,声音都有些发颤。 “使得,自然使得!”沈兰心握紧了她的手,语气坚定,“我相信你们的品性,也看重你们的能力。酒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光靠我一人,难免力不从心。我们需要自己人。不仅仅是打理生意,日后,云峥的学业前程,云霜的将来,我都会一并放在心上。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了姚秀蓉的全身。 她明白,沈兰心这不仅是在寻求帮手,更是在为侯府的未来布局,有意栽培她的一双儿女,将他们真正纳入羽翼之下,给予他们前程和依靠。 这份信任,沉甸甸的,远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珍贵。 姚秀蓉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反手紧紧握住沈兰心的手,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郑重与感激:“夫人,我嘴笨,不知该如何谢您!承蒙夫人不弃,如此信任我们母女,我与云霜,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夫人,打理好酒坊,绝不负夫人今日之托!” 一直沉默的江云霜也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游离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动着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一丝被认可、被需要而燃起的微光。 她对着沈兰心,极其轻微,却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兰心看着她们,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在孤立无援的此刻,能收获姚秀蓉母女的真心,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深知,要在这吃人的世道站稳脚跟,仅靠她一人远远不够,必须凝聚起所有可信的力量。 江云冀远赴北境,江云锦又遭此横祸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的,她一个人实在是分身乏力。 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沈兰心也初步了解了姚秀蓉的品性,确定了姚秀蓉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她们母女可以成为她的左膀右臂,替她一起撑起这个家。 “好,那便说定了。”沈兰心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宽慰的笑容,“明日,我便带你们去酒坊看看。眼下,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江南那五千坛酒的困局。” 沈兰心把被人设局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姚秀蓉母女听。 姚秀蓉听后,思虑片刻,提议道:“夫人,您换个角度想,酿造这批酒,有人帮您出了三层的成本,既然酒已经酿好且已经送到江南,不如就找个机会,将我们这玉冰烧一炮打响,彻底打开江南的市场。” 沈兰心一听,瞬间来了兴致。 “哦?你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姚秀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据我所知,江南赫赫有名的十三连舫,每年都要举行‘极乐夜宴’,这是一场江南官宦贵胄的狂欢盛宴,届时会需要大量的酒水,我们可以借此良机推广我们的玉冰烧,咱们的酒能得到安亲王的认可,自然也能俘获江南贵族的心。” “十三画舫?那是什么?”沈兰心好奇地问道。 “画舫这是江南的特色,本是供达官贵人玩乐的游船,数量越来越多之后,便由江南首富组建了十三连舫,垄断了整个江南的画舫生意,这江南首富姓顾,名为顾长武,听说他性子极为古怪,且不喜欢抛头露面。” 沈兰心喃喃道:“我们在京城还有些关系,到了江南可真是人生地不熟了,听你说来这顾老板并不容易接触,我们得想一个办法,与他见一面。” “夫人,这做生意最讲究诚意,咱们那五千坛酒价值不菲,您若是让那几个管事去谈,恐怕连人家的面都见不着。最好是您亲自去一趟江南,一来可以了解一下江南的风土人情,看看是否要对玉冰烧的口感做一些调整,二来也可以带云锦去散散心。” 沈兰心觉得姚秀蓉的提议倒是不错,江云锦每天在房里闭门不出只会让她的心情更加烦闷,去江南散散心,或许反而能让江云锦开朗一些。 “很好,等我安排好酒庄的工作,过几日,我们便带着云锦一同出发去江南。” 第八十章 皇后施压 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兰心刚与姚秀蓉母女敲定,由她们陪同状态稍有好转的江云锦一同南下,借销售积压玉冰烧之名,行散心疗愈之实,也让她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行李尚未打点齐全,府门外便传来了宫中内侍尖细的唱喏声。 “皇后娘娘口谕,宣定北侯夫人沈兰心,即刻入宫觐见——” 这一声,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沈兰心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 她与姚秀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不安。皇后沈滢心,她的姐姐,在这个时候突然召见,绝不会是为了叙姐妹之情。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更换了品阶大妆。 马车驶向皇城的路上,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忐忑难安。皇后的召见,多半与云锦之事有关。 如今流言甚嚣尘上,终究是传到了宫里。 坤宁宫内,熏香袅袅,温暖如春,与殿外初冬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 皇后沈滢心端坐在凤座之上,她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珠翠,雍容华贵,一双深邃的凤眸却带着遮挡不住的疲倦。 沈兰心依礼参拜,垂首静立。 “妹妹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沈滢心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宫人搬来绣墩,沈兰心谢恩后,侧身坐下,姿态恭谨,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与前几次进宫的状态截然不同。 沈滢心并未寒暄太多,轻轻拨弄着腕间一枚通透的翡翠镯子,目光落在沈兰心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今日召你入宫,是为了云锦那孩子的事。” 果然。沈兰心心头一紧,指尖微微蜷缩。 “唉,”沈滢心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云锦这孩子,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如今遭此大难,本宫这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微沉:“此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清白已失,这名声……算是彻底毁了。不仅定北侯府颜面扫地,连带着我们沈家,乃至本宫这个做姑母的,脸上也无光得很。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张嘴在议论。” 沈兰心听着她一口一个“颜面”、“名声”、字字句句如同针扎般刺在她心上。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沈滢心,虽然姿态依旧恭敬,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与悲愤。 “皇后娘娘,云锦是受害者!她遭歹人戕害,身心受创,痛不欲生。为何世人的指责与流言,不去指向那些丧尽天良的恶徒,反而要加诸于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这难道便是天理公道吗?” 沈滢心似乎没料到沈兰心敢直接顶撞,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语气依旧平稳,却更冷了几分。 “本宫知你爱女心切。但这就是世道,这就是规矩!女子的名节大过天!她失了名节,便是原罪!你让本宫,让沈家,让侯府,如何在人前抬头?” “抬头?”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悲凉直冲眼底,她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娘娘,臣妇斗胆试问一句,若今日遭遇此事的是您的公主,您是否也会为了所谓的‘抬头’,为了皇家的颜面,便认定她是‘原罪’,将她弃如敝履,任由她自生自灭,或被流言逼死?!” “放肆!”沈滢心身旁的心腹嬷嬷厉声呵斥。 沈兰心却恍若未闻,只是紧紧盯着沈滢心。 沈滢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无比的反问噎得一时语塞,脸上雍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愠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确实从未想过,若此事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会如何。那种剜心之痛,她或许能想象,却绝不允许其发生。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良久,沈滢心才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语气更淡了些。 “本宫召你入宫,不是来听你质问的。是为你们母女指一条明路。”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個看似折中,实则更为残忍的安排。 “既然云锦已无意婚嫁,留在京中也是徒惹是非。不若,便让她做个‘自梳女’吧。如此,既能全了她刚烈的名节,堵住那悠悠众口,也能让她在府中安稳度日,不必再受外界纷扰。这,已是本宫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自梳女?沈兰心心中冷笑。 看似给了活路,实则却是用一座无形的贞节牌坊,将云锦永远钉在“失节”的耻辱柱上,让她终生背负着一个虚假的名头,在寂寞和别人的怜悯或非议中了此残生? 绝无可能! “臣妇,谢娘娘恩典。” 沈兰心缓缓起身,再次跪拜下去,声音却冰冷而坚定,带着不容动摇的拒绝。 “但云锦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保全名节。她没有错,无需为此忏悔,更无需用一个谎言来度过余生。臣妇会带她离开京城,寻一处安静之地,让她慢慢疗伤。她的路还长,臣妇相信,只要人活着,总有走出阴影,重见天日的一天。这‘自梳’之名,臣女代小女,愧不敢受!” 沈滢心看着跪在下方,脊背却挺得笔直的沈兰心,眼神复杂难辨。 有恼怒,有不理解,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那番反问所触动的东西。 她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冷意:“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也不便再多言。只是,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沈家,因你母女而蒙羞。退下吧。” “臣妇,告退。” 沈兰心叩首,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压抑的坤宁宫。 之前,江远亭身陷昌州案,沈滢心帮助过她,那是她们利益捆绑,身为两姐妹,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刻也是同样,江云锦失节,流言蜚语也让皇后脸上无光,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她儿子的前程,她怎么可能不来敲打沈兰心? 只是,让江云锦做自梳女这个提议,她绝不能接受。 至于沈滢心会不会为此疏远她,甚至记恨她,她不知道。也不顾得那么多。 封建社会,皇权至高无上。就算是亲姐妹又如何? 宫门外,寒风凛冽。沈兰心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紧紧攥住了拳头。 皇后的态度已然和外人并无两样,或许当初设想的“以京城为根据地,把生意做到大元国各地”策略,需要调整了。 江南之行,刻不容缓。 第八十一章 如影随形 皇城坤宁宫那场暗藏机锋的觐见,如同一盆冰水,将沈兰心对家族和皇权的幻想浇灭了。 回到侯府,看着江云锦依旧空洞茫然的眼眸,她心中突然有了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的念头。 虽然江家的百年基业都在京城,但沈兰心深知,江家这群老古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江云锦的。 她连夜召来袭香,这个忠心耿耿陪伴左右的贴身婢女,如今已是她最信赖的臂膀之一。 烛光下,沈兰心面色凝重,紧紧握住袭香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袭香感到疼痛。 “袭香,此次南下,前途未卜,京中更是虎狼环伺。我不能带你走,侯府和酒坊,必须留下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坐镇。你心思细腻,处事沉稳,更有几分急智,我将这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袭香闻言,眼眶瞬间就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夫人!您放心!奴婢的命是夫人给的,侯府和酒坊就是奴婢的命根子!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守好这份家业,绝不让人趁虚而入,等着夫人和小姐平安归来!” 沈兰心弯腰,亲自将她扶起,看着她泪光闪烁却满是决绝的眼睛,心中亦是酸楚与感动交织。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和一份密封的信函,塞到袭香手中,压低了声音,字字千钧。 “袭香,你记住!万一遇到你无法决断的棘手之事,或是来自江家族老、乃至其他权贵的压力,你独力难支时,切莫逞强!立刻持此令牌和信物,去安亲王府求见王爷!” “王爷仁厚,看在这些时日的情分上,或许能为我们周旋一二。保全自身,守住根基,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奴婢明白!夫人教诲,奴婢刻骨铭心!” 袭香将令牌和信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千钧重担,又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重重磕下头去。 安排妥京城这最至关重要的一环,沈兰心不再有丝毫犹豫。 她以“带女南下求医问药”为由,只带了姚秀蓉、江云霜以及精神萎靡的江云锦,另配了四名精干忠心的护卫和两名稳妥的小厮,一行人轻车简从,趁着黎明前最深的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波谲云诡的京城。 他们选择了水路,登上一艘看起来毫不显眼的客船。 随着船只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两岸熟悉的景物逐渐后退,沈兰心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几分。 至少,暂时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是非漩涡。 船行水上,视野豁然开朗。初冬的北方已是万物萧瑟,但越往南,景致便越发润泽鲜活起来。 浑浊的黄河水逐渐被清澈的运河水流取代,两岸的田野虽已收割,但精耕细作的田垄、纵横交错的水渠,依旧可见其富庶。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村落如星罗棋布,与北方村庄的厚重朴拙迥然不同。 河面上,各式船只往来如织,橹声欸乃,间或传来悠扬的江南小调,带着水乡特有的软糯甜腻。 沈兰心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江云锦待在甲板上,希望能借这新鲜的景物涤荡她心中的阴霾。 她指着远处如黛的青山,近处嬉水的白鹅,岸上挑着担子叫卖的农人,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云锦,你看那水鸟,飞得多自在。” “那边岸上的梅花,似乎已经结了花苞呢。” “听到那歌声了吗?是不是和京城的不太一样?” 江云锦大多时候仍是沉默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琉璃美人,眼神空茫地落在某处,对母亲的话语和外界的美景似乎毫无反应。 她纤细的身子裹在厚厚的斗篷里,依旧显得单薄而易碎。 然而,有一次,当一艘满载着五彩丝绸的华丽画舫从旁经过,舫上歌女清越的嗓音随风飘来时,沈兰心敏锐地捕捉到,女儿那长久凝固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极其短暂,却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让沈兰心枯寂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希望的涟漪。 姚秀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默默地打点着几人的起居饮食,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 而江云霜,则一如既往地安静,常常独自倚在船舷,或是坐在舱房角落,看似在闭目养神,或是欣赏两岸风景,实则她那双清冷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总在不经意间,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缓缓扫过船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乘客。 她的安静,并非怯懦,而是一种蛰伏的警惕,一种融入本能的防备。 船行数日,终于进入了江南最为繁华的核心地带。 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穿着各色服饰、操着不同口音的商贾、脚夫、小贩汇聚于此,人声鼎沸,喧嚣震天。 市集之上,绫罗绸缎光彩夺目,精巧的刺绣、华美的绸缎、雅致的毫笔、古拙的徽墨……各式商品琳琅满目,其精巧繁华程度,远超京城。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富足与活力的气息。 沈兰心站在船头,望着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震撼不已。 她原本只想着避祸和散心,此刻却仿佛看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江南的富庶与商业活力,远超她的想象。 这里的市场,这里的消费能力,若能在此地将玉冰烧的名头打响,或许不仅能解决眼前的库存危机,更能为酒坊开辟一条全新的、更有前景的生路! 一丝锐气与斗志,在她眼底悄然复燃。 她们在江南最繁华的地段, 寻了一家名为“清音阁”的客栈住下。客栈环境清幽雅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具江南园林韵味,正适合江云锦静养。 然而,这份因新环境和潜在商机而带来的短暂振奋,还未持续多久,就被江云霜带来的消息瞬间击碎。 入住当晚,趁着姚秀蓉在房中安顿江云锦睡下,护卫们在外巡查之际,江云霜如同夜色中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兰心暂居的客房内。 “母亲,”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窗外细微的风声,“船上那几个人,一路跟着我们,也住进了这家客栈,就在东侧跨院的二楼客房。” 沈兰心正准备宽衣的手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下沉。 她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缓缓转过身,声音同样低沉:“确定没有看错?他们有几个人?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江云霜眸光清冷,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锐利:“确定。一共四人,扮作寻常行商,衣着普通,但脚下靴子磨损甚少,不似常年奔波之人。” “其中为首那个高个子,左手虎口有一道陈年刀疤,右手食指与中指关节粗大,似是惯用某种特殊兵器。他们在船上时,便多次借故靠近我们,我感觉他们来者不善。” 沈兰心的指尖瞬间冰凉。离了京城,竟还有人如影随形! 是赵常1青或是何凤芝,甚至其背后更深势力的爪牙,意图在江南这人地生疏之处,再次对她们母女下毒手?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预示着她们并未真正脱离险境,反而可能踏入了另一个更为隐蔽的陷阱。 “知道了。”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云霜,你做得很好,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尤其莫要惊扰了你姐姐和你娘亲,免得她们徒增恐慌。我们初来乍到,敌暗我明,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但需加倍警惕。”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望向窗外江南湿润的夜空和远处朦胧的灯影。 这江南的夜色,温柔缱绻,却也暗流汹涌。富庶之地是机遇,却也可能是更危险的狩猎场。 这趟南下之路,寻医、售酒、求生……恐怕远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曲折,步步惊心。 第八十二章 碰壁 在清音阁度过一夜后,翌日清晨,天色1微熹,沈兰心便已起身。 她心中装着积压的五千坛玉冰烧,更警惕着暗处窥伺的眼睛,一刻也不敢懈怠。 匆匆用过早膳,她便与提前抵达江南、一直忧心如焚看守着货物的王管事及几名核心伙计在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接上了头。 王管事见到沈兰心,如同迷途的舟船望见了灯塔,激动得眼眶发红,未及寒暄,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自责。 “夫人!小人愧对夫人的信任!竟未能识破那奸人的毒计,致使酒坊蒙受如此巨损,将夫人置于这般险境……小人万死难赎其罪!” 他身后几名伙计也纷纷跪下,面露惭色。 看着他们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沈兰心深知这些日子他们承受的压力与煎熬,绝不比自己少。 她心中酸涩,却更明白此刻绝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她快步上前,亲自将王管事扶起,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王管事,诸位,快快请起!此事错不在你们。那伪造的契约文书与官印,连安亲王殿下初看之下都未能立时辨出真伪,足见对方处心积虑,谋划之深,手段之狡诈,远超我等想象。” “你们一路护送货物,在此陌生之地坚守,已属不易。如今,我们更应同心协力,思考如何为这些酒,杀出一条生路!” 王管事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连忙汇报道。 “夫人明鉴。这几日小的们不敢闲着,多方打探,方知这江南酒水市场,水深得很。几乎被本地‘曲香阁’、‘醉仙楼’等几家大酒商,以及有些背景的皇商牢牢把持,排外性极强,外来酒水想要挤进去,难如登天。” 他话锋一转,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不过,小的们探得一个消息,或许是个突破口。澄湖上最有名最奢华的‘十三画舫’,其主人顾舫主,乃是江南风雅场的魁首,据说品味极高。” “性情虽古怪,但若能得他一句赞誉,其画舫上往来皆是江南顶尖的文人墨客、富商巨贾,影响力非同小可。若能让他点头,在十三画舫上用上咱们的玉冰烧,借此打开名声,或许能撕开这铁板一块的市场!” 沈兰心点头,这些伙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南,能打探到这些消息也实属不易。 “各位辛苦了,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亲自求见这位顾舫主,再过几日这十三画舫就要举办一场极乐之宴,届时全城的商贾贵胄都会聚集在十三画舫,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打响我们玉冰烧在江南的名号,那以后就不愁销路了。” 王管事也连连点头:“是啊,据小的这几日奔走观察,这江南富庶,文人雅客多爱喝酒,这酒水的需求量远超京城,我们几个也试喝了些名酿,都不如咱们的玉冰烧。” 沈兰心素来行事果决,厌恶被动。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便不再犹豫。 与其坐等机会,不如主动创造机会。她当即命王管事挑选出五坛玉冰烧,用精致的锦盒妥善包装,决定亲自前往,会一会这位传闻中眼高于顶的顾舫主。 澄湖畔,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烟波浩渺,远山如黛。 十三画舫并非单指一船,而是一个由十余艘大小各异、却无不雕梁画栋、极尽精巧奢靡的画舫组成的庞大水上群落。 其中那艘最为宏伟、装饰着琉璃瓦和鎏金饰物的三层主舫,如同天鹅群中的王者,静静地停泊在最佳的位置,那便是顾舫主日常起居和接待顶级贵宾的所在。 沈兰心带着姚秀蓉、江云霜以及两名捧着酒坛的伙计,踏上通往主舫的木质码头。 舫前已有管事模样的人在此迎候访客。 负责接待的是个穿着簇新杭绸长衫,眼皮微耷拉、面容带着三分世故七分倨傲的中年男子。 他目光在沈兰心几人身上快速一扫,见她们虽衣料上乘,气质不凡,但风尘仆仆,并非他熟识的江南本地那些时常来往的豪绅家眷或名流派头。 再听得王管事说明来意是“献酒求见舫主”,脸上那点程式化的笑容立刻冷淡下去,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制作精良、印有定北侯府徽记的名帖,指尖随意拨弄着。 听到“定北侯夫人”几个字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慢。 “哦?京里定北侯府来的?” 他拖长了声调,仿佛在品味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消息。 “这位夫人,不是小的不肯给您通报。实在是我们家舫主日理万机,结交的都是名士高官。您瞧瞧这澄湖,” 他抬手随意一指那浩渺湖面,“每日里抱着坛坛罐罐,自称是祖传秘方、绝世佳酿,想挤进我们十三画舫这道门的商贩,比这湖里的鱼还多!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京城关系、王府背景,嘿,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他将名帖随手递还给一旁的随从,双手一摊,做出爱莫能助的姿态,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意味:“我们十三画舫是什么地界?江南第一等的风雅去处!岂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酒水都能轻易登堂入室的?舫主的时间金贵,哪有闲暇与诸位一一品鉴周旋?夫人,您还是请回吧,另寻他处,莫要在此浪费辰光了。” 身后捧着沉重酒坛的伙计气得脸颊涨红,姚秀蓉眉头紧蹙,眼中浮现怒意。 沈兰心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未听到那刺耳的言语,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已悄然凝结起一层冰霜。 她料到会碰壁,却未想对方连门槛都不让迈,姿态如此傲慢无礼。 “这位管事,” 沈兰心上前一步,身姿挺拔,自有一股历经风雨沉淀下的威仪,不容小觑,“酒之优劣,空口无凭,终需亲口品鉴方能定论。 我这玉冰烧,在京城亦非籍籍无名,安亲王爷多次品评,赞其‘清冽甘醇,别具一格’。 烦请管事行个方便,只需将此酒送至顾舫主案前,他若尝过之后,觉得不堪入口,我等立刻离去,绝不再扰。” 那管事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拙劣的笑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目光更加放肆地打量着沈兰心,语气充满了讥诮。 “安亲王?呵呵,夫人,王爷他老人家远在京城,天子脚下,他的手,怕是还伸不到我们这澄湖烟雨里来。您这套说辞,小的我一年听得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规矩就是规矩,您就别为难小人了,也免得自降身份,徒惹笑话。”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嘴里嘀咕出来,但那轻蔑的意味,却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沈兰心知道,今日凭借言语,已绝无可能打动这势利的看门人。她不再多费唇舌,深深地看了那管事一眼,那目光平静,却让管事没来由地心头一悸。 “既然如此,是我们叨扰了。” 沈兰心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她转身,衣袂微拂,带着众人,在一片隐隐的、压抑的嗤笑声和周围看客各异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离去。 她的背影挺直如松,不见半分落魄狼狈,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袖中微微攥起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怒潮与不屈的斗志。 出师不利,首战受挫,更兼受此轻慢羞辱。 但这并未击垮沈兰心,反而如同投入烈火中的干柴,瞬间点燃了她骨子里那份倔强与坚韧。 江南商界的大门,不仅森严,更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排外与傲慢。 然而,就在她们一行人离开喧嚣的码头,转入一条绿柳垂荫、相对安静的石板小径时,江云霜再次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沈兰心,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低语: “母亲,方才在画舫右侧那艘系着的乌篷小舟里,有人一直透过帘隙观察我们。虽未看清全貌,但那窥视的角度和感觉与客栈东跨院那四人中的瘦高个,极为相似。” 沈兰心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眸中瞬间掠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果然,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不仅监视着她们的落脚之处,竟连她们在外的一举一动,都牢牢盯死,如影随形。 第八十三章 以酒会友 暮色渐沉,澄湖上最后一抹霞光被青灰色的云霭吞没。 从十三画舫那鎏金砌玉的码头铩羽而归,一行人默然穿行在湖畔垂柳依依的石板路上。 初冬的晚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更添几分萧瑟。 回到下榻的“清音阁”客栈,掩上房门,隔绝了外间的寒意,却隔不断室内凝滞的气氛。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姚秀蓉忧心忡忡的脸庞。 她替沈兰心斟了一杯热茶,暖意却似乎无法驱散眉宇间的愁绪。 “夫人,”姚秀蓉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十三画舫的管事如此倨傲,怕是寻常门路难以打通。明日是否让妾身陪着您,再备上一份厚礼,去求见顾舫主府上的管事娘子?内宅的路子,或许能松泛些……” 沈兰心没有立刻回应。她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竹,目光越过庭院中嶙峋的假山和凋零的花木,投向远处西湖上空那轮在薄云后若隐若现的冷月。 窗外偶尔传来画舫上飘渺的丝竹声和隐约的欢笑声,与室内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挫败之色,眸底反而沉淀出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冷静与决断,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暗流。 “秀蓉,你的心意我明白。”沈兰心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乞求来的机会,不值钱。那顾舫主门槛高,我们便不必非要去挤那扇门。玉冰烧的价值,不该靠低声下气来证明,而该靠它自身的锋芒去赢得认可。” 她走到桌边,指尖轻轻划过桌面,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蓝图。 “江南之地,文风鼎盛,名士云集。这些人,清高自许,却也最重真才实学,欣赏风骨。我们何不效仿古人‘以武会友’,来一场‘以酒会友’?” “以酒会友?”姚秀蓉与静立一旁的江云霜都露出些许困惑。 沈兰心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混合着锐气与傲然的弧度:“明日,我们去城北那家声名在外的‘听雪楼’。听闻他家自酿的‘隐梅’乃是江南一绝,深受文人雅士推崇。我们便去堂堂正正地点他们的‘隐梅’,然后,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我们的‘玉冰烧’,与这江南名酿,好好比较一番!” 她的目光扫过姚秀蓉和江云霜,眼神灼灼:“我们要的不是偷偷摸摸的举荐,而是光明正大的较量!要让江南的酒客们亲眼看看,亲口尝尝,何为北地佳酿的风骨!” 翌日上午,天色澄澈,冬日暖阳透过薄云,洒在青石板街道上。 沈兰心一行人来到了听雪楼。 与十三画舫的极尽奢华不同,听雪楼更显古朴雅致,三层木制小楼,飞檐翘角,门前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笔力遒劲。 还未进门,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清雅酒香交织的气息,沁人心脾。 楼内大厅宽敞明亮,桌椅皆是原木打造,擦拭得光可鉴人。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多是身着长衫、头戴方巾的文人模样,或独自品茗阅卷,或三五好友围坐,低声谈论诗词歌赋,气氛清雅而不失热闹。 沈兰心选了大厅中央一处位置坐下,既不偏僻便于观察全局,也不算喧闹中心。 她从容地点了一壶听雪楼的招牌“隐梅”,又配了几样精致的江南小点。 待那酒壶与温酒的小炉送上,沈兰心并未立刻饮用。 她先执起那素白瓷的酒壶,细细端详,只见壶身细腻,釉色温润。 她缓缓将微温的“隐梅”倒入白瓷杯中,酒色清澈,呈现出淡淡的琥珀光泽,一股清冷幽雅的梅花香气随之袅袅散开,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她这番专注品鉴的姿态,本就气质出众,加之昨日十三画舫前之事隐约传开,已引得邻近几桌客人好奇的目光投来。 沈兰心端起酒杯,置于鼻下轻嗅,继而浅啜一口,让酒液在舌尖缓缓流转。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朗,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果然名不虚传。梅香清逸,沁人心脾,入口柔和甘润,如江南春雨,细腻绵长,确是难得的佳酿,不负‘听雪楼’清雅之名。” 这番赞誉,让几位本地酒客面露得色。然而,沈兰心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与深入的分析:“只是……此酒美则美矣,过于追求柔顺雅致,却失之了几分穿透力与层次。” “初入口皆是梅香柔甜,缺乏一股能激荡味蕾、直透喉舌的凛冽之气作为支撑,饮罢之后,回味亦略显单薄,宛若一幅绝佳的工笔花鸟,色彩清丽,却少了些许写意山水的磅礴气韵与悠远意境。似乎……少了几分酒应有的筋骨与魂魄。” 她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子。 在座多是推崇江南酒水柔美风味的文人雅士,听得一位北方来的夫人如此品评本地名酒,不免心生不以为然。 立时便有一位身着宝蓝色绸缎长袍、手持折扇、面色红润的老者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维护本土名产的自矜: “这位夫人,听您口音,是北地来的贵客吧?‘隐梅’之妙,便在于其‘柔、雅、香’三字,恰似我江南女子,吴侬软语,温婉可人,韵味自在其中。” “夫人所言‘凛冽’、‘筋骨’,怕是北地那种入口如刀的烧刀子路数,刚猛有余,却失之醇雅,与我江南的灵秀水土,怕是格格不入吧?” 此言一出,周围几位酒客也纷纷点头附和。 沈兰心面对质疑,不慌不忙,神色依旧从容。 她微微一笑,宛若雪后初霁的阳光,既不失礼,又自带风骨:“老先生所言甚是,一方水土确能孕育一方风味。江南酒之柔雅,北地酒之刚烈,本无高下之分,唯有特色之别。然而,酒之真正妙处,在于百味纷呈,在于能否触动人心。” 她示意身旁的护卫,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坛素面粗陶所装的玉冰烧郑重地置于桌上。那陶坛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气息。 “只是,”沈兰心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酒之品格,亦如人之品格,并非唯有柔顺一途。刚柔并济,方是大道。妾身家中亦有一酒,名曰‘玉冰烧’,产于北地苦寒之境,却并非只有蛮横烈性。” 说着,她伸出素手,亲自拍开酒坛的泥封。动作干脆利落。 “啵”的一声轻响过后,刹那间,一股更加醇厚、凛冽却不失清雅、仿佛凝聚了冰雪精华与谷物魂魄的独特酒香,如同挣脱束缚的蛟龙,猛地逸散开来,强势而又不失风度地瞬间充盈了整个听雪楼的大堂。 那香气层次丰富,初闻如雪原寒风,凛冽提神,细品之下,又有五谷烘焙后的暖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回味,奇异地与“隐梅”那幽冷的梅香区分开来,甚至盖过“隐梅”的芳香。 这迥异而卓越的香气,立刻如同磁石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貌不惊人的陶坛上。 就连原本在后堂账房内低头拨弄算盘、对前厅喧哗习以为常的掌柜,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惊讶地抬起头,望向香气来源之处。 沈兰心取过数只洁净无瑕的白瓷杯,亲自执坛,将那晶莹剔透、色泽宛如纯净琥珀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动作优雅,神态庄重。 “诸位皆是懂酒爱酒之人。”她将斟满的酒杯,首先递与方才发言的老者,随后又分与旁边几位面露强烈好奇与探究之色的客人,“空口无凭,优劣如何,皆在酒中。玉冰烧在此,敬请诸位品评指教。看看这北地之酒,是否也能有几分不一样的韵味与风骨?” 第八十四章 投石问路 那蓝袍老者将信将疑地端起酒杯,先观其色,澄澈透亮,毫无杂质;再嗅其香,那复杂的香气令他眉头微动,露出讶异之色。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酒液初入口,一股清冽之感确实如冰线般直透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但预想中的烧灼辛辣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纯净与随之化开的、温润醇厚的暖意,那暖意层层递进,绵长甘甜的回味在口腔与喉间久久不散。 “这……这酒……” 老者放下酒杯,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从最初的质疑,到惊讶,再到深深的震撼与折服,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朝着沈兰心拱了拱手。 “夫人,是老朽方才坐井观天,失言了!此酒初闻凛冽,似北国风光,入口却醇厚绵柔,落喉温暖如春,回味更是甘洌悠长!确有筋骨,却不失风雅!刚柔并济,浑然天成!夫人,此酒堪称绝品!老朽佩服!” 其他几位品过玉冰烧的客人也纷纷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交口称赞: “妙啊!此酒竟能将凛冽与醇厚结合得如此完美!” “确实与众不同,这回味……绝了!” “没想到北地也能酿出如此兼具风骨与韵味的好酒!” 原本一场可能引发口舌之争的“踢馆”,在沈兰心从容不迫的气度、言之有物的品评,以及玉冰烧那绝对过硬、足以征服味蕾的品质面前,竟奇迹般地演变成了一场精彩纷呈、以酒论道的“雅集”。 听雪楼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众人纷纷打听这“玉冰烧”的来历,看向沈兰心一行的目光也充满了敬佩与好奇。 而此刻,在听雪楼二楼,一处垂着竹帘、位置最佳的雅间内。 一位身着月白色素面长衫,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井的中年男子,正静静伫立在帘后。 他手中摩挲着一块质地上乘、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目光穿透竹帘的缝隙,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便是听雪楼的楼主,苏墨言。 楼下的喧哗与那即便在二楼也能清晰分辨的独特酒香,早已惊动了他。 “玉冰烧,定北侯府沈氏。”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诧异与浓厚的兴趣。 他原本也听闻了昨日十三画舫那边拒了一家京城来的侯府夫人,并未十分在意,只以为是又一个试图攀附权贵的寻常商贾。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被拒后,非但没有纠缠或放弃,反而选择了如此一种别开生面、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方式,直接在他的听雪楼里,凭借酒品本身,砸出了如此响亮的一声惊雷! 与此同时,始终如同影子般安静却时刻保持着最高警惕的江云霜,清冷的目光再次于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监视身影。 那人换了件普通的灰色布衣,看似随意地混在听雪楼外街角驻足观望的人群中,但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依旧穿透人群,牢牢地锁定着她们这一桌。 尤其是被姚秀蓉小心护在身旁,自始至终对周围的品评、争论、赞叹都恍若未闻眼神空洞地望着手中茶杯的江云锦。 沈兰心自然也感受到了楼内各方投来的复杂目光,有惊叹,有佩服,有探究,当然,也少不了那二楼竹帘后,那道虽未露面、却带着实质般分量的审视视线。 她知道,破局的第一步,已经成了。 玉冰烧的名声,必将随着今日听雪楼这场别开生面的“以酒会友”,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江南文人雅士的圈子里,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她见好就收,从容地示意护卫收起酒坛,对着四周关心则乱的众人拱了拱手,姿态不卑不亢:“多谢诸位赏光品鉴,不吝赐教。佳酿赠予知音,方显其价值。妾身等人初到江南,日后若有缘,再与诸位共品美酒。告辞。” 说罢,她便带着姚秀蓉江云霜等人,在一片意犹未尽的目光和低声议论中,翩然离去。 身影消失在听雪楼门外,却留下了满堂挥之不去的独特酒香。 不过半日功夫,“北地佳酿玉冰烧,醇冽无双,连苏大家的‘隐梅’都稍逊风骚”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般,在江南的文人圈子和好酒之徒间传扬开来。 连带着,定北侯府夫人沈氏气度不凡、品评精到的形象,也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清音阁”客栈内,王管事难掩兴奋地向沈兰心汇报着外间的反响。 “夫人,成了!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咱们的玉冰烧!已有好几家酒肆掌柜派人来打听,想从我们这里进货试试水!” 姚秀蓉也面露喜色:“夫人,此法果然精妙!不费吹灰之力,便省了诸多口舌。” 沈兰心却并未被初战告捷冲昏头脑,她冷静地拨动着茶盏,目光沉静。 “名声初显是好事,但切莫沾沾自喜。那些主动上门的,多是看中眼下风头,想分一杯羹的小商户,于我们打开高端局面助力有限。” “真正关键的,还是听雪楼苏楼主的态度。”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我们在等他的反应。是恼羞成怒,还是另眼相看。” 话音刚落,客栈伙计便在外通传,说楼下有一位姓苏的先生,递帖求见沈夫人。 来了!沈兰心与姚秀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与一丝紧张。 “快请。”沈兰心整理了一下衣襟,端坐于客房外间的主位之上。 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听雪楼楼主苏墨言。 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衫,面容清癯,目光平和,并未因昨日沈兰心近1乎“踢馆”的行为而有丝毫愠色,反而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 他身后并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更显诚意。 “苏某冒昧来访,打扰夫人清净了。”苏墨言拱手一礼,声音温润,举止从容。 “苏楼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何谈打扰,快请坐。”沈兰心起身还礼,态度不卑不亢。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后,苏墨言便开门见山:“昨日夫人驾临小店,一番高论,令苏某耳目一新。尤其是那玉冰烧,确属苏某生平罕见之佳酿,其凛冽中之醇厚,刚劲里藏绵柔,非寻常北地烧酒可比,更与我江南酒路迥异,别开生面。” 他话语诚恳,是真心赞誉。 沈兰心微笑回应:“苏楼主过誉了。玉冰烧不过是我家中酒坊遵循古法,偶得之作,能入楼主法眼,是它的荣幸。” 苏墨言微微颔首,话锋却是一转:“夫人此番携酒南下,想必是意在江南市场。恕苏某直言,夫人手段高明,借我‘听雪楼’扬名,如今‘玉冰烧’三字已不胫而走。只是……” 他目光深邃地看向沈兰心,“名声易得,扎根却难。江南酒市,盘根错节,夫人可想好了后续之路?” 第八十五章 初试牛刀 沈兰心知他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底蕴与决心,坦然道:“不瞒楼主,我确有志于江南市场。玉冰烧有其独到之处,我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 “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正需如楼主这般慧眼识珠、且于江南有声望之人鼎力相助。若楼主不弃,我愿与听雪楼合作,共拓此酒。” 苏墨言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合作之事,关乎长远,需从长计议。眼下,夫人那数千坛玉冰烧积压仓中,每日损耗皆是成本。” “苏某愿先以市价,购入一百坛,置于听雪楼中,供客人品鉴选择,看看市场反响,夫人意下如何?” 一百坛,对于五千坛的积压来说,杯水车薪。但这代表着听雪楼正式接纳了玉冰烧,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开端! 沈兰心心中一定,知道对方并非虚言推诿,而是谨慎务实之人。 “楼主考虑周详,我没有异议。”沈兰心当即应下,“便依楼主所言。” 两人又就价格、交付等细节商议片刻,气氛融洽。 苏墨言临行前,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夫人气度非凡,行事别具一格,苏某佩服。只是江南之地,龙蛇混杂,夫人还需多加小心。” 这话语中,似乎另含深意。 送走苏墨言,姚秀蓉松了口气:“夫人,看来这苏楼主是个明事理的。” 沈兰心却微微蹙眉:“他最后那句话,不像空穴来风。云霜那边,可有新的发现?” 几乎是在沈兰心问话的同时,江云霜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回来,脸色比平日更显清冷几分。“母亲,”她低声道,“跟踪我们的人,似乎不止一拨。” “不止一拨?”沈兰心眸光一凝。 “是。”江云霜肯定地点头,“原先那四个,依旧在客栈附近,重点还是监视大姐。但今日,在听雪楼外,以及我们返回客栈的路上,我发现了另外两个生面孔,行事更为隐蔽,他们的注意力……似乎在母亲您身上,尤其是在您与苏楼主交谈之后。” 沈兰心心下一沉。到底是京城跟来的“尾巴”,还是江南本地被触动了利益的酒商? 苏墨言的提醒,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知道了。吩咐下去,所有人加倍小心,尤其是出入之时。”沈兰心沉声下令。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照顾江云锦的姚秀蓉,却带来了一个令人心弦微动的消息。 晚膳时,姚秀蓉照例细心地将鱼肉剔骨,蔬菜切碎,拌在粥里,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给江云锦。 客栈楼下,不知哪间客房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弹的是一曲江南小调《浔阳月夜》,曲声婉转,如泣如诉。 当那琵琶弹到一段轮指,模拟潺潺流水之声时,一直机械吞咽的江云锦,动作忽然停住了。 她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眸子似乎循着乐声传来的方向,凝滞了片刻。姚秀蓉甚至看到,她那如同蝶翼般长而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刹那的异样,随即她又恢复了原状,但这一次,姚秀蓉看得真切!那不是错觉! 她强忍着激动,没有立刻声张,直到服侍江云锦睡下,才急切地将这个发现告诉沈兰心。 “乐声,她对外界的声响有反应了……” 沈兰心握着女儿依旧冰凉的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这一丝微弱却真切的曙光驱散了些许。江南的丝竹,或许真的能成为叩开那扇紧闭心门的钥匙。 然而,喜悦之余,忧虑更深。明处的商业合作刚刚露出一线生机,暗处的窥伺却陡然倍增。 女儿的病情刚现转机,她们所处的环境却似乎更加危机四伏。 沈兰心走到窗边,望着杭州城璀璨的万家灯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无论前方是商场的明枪,还是暗处的冷箭,为了云锦,为了酒坊,为了所有跟随她的人,她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苏墨言的提醒言犹在耳,江云霜带来的消息更让沈兰心确信,这江南之地,看似温软,实则暗藏锋芒。 她沉吟片刻,对姚秀蓉道:“苏楼主肯购入一百坛试水,已是意外之喜。这是个好的开端,但我们不能将希望全系于一人之身。王管事,”她转向一旁恭敬候命的王管事,“你继续联络那些有意向的酒肆,无论大小,只要价格合理,均可少量出货,我们要让‘玉冰烧’这三个字,出现在江南更多的角落。” “是,夫人!”王管事精神一振,连忙应下。 “另外,”沈兰心眸光微转,看向窗外,“打探一下,除了十三画舫和听雪楼,这城里,还有哪些是文人雅士、富商巨贾常去的清雅之所,或是消息灵通之地。” 她需要更多的触角,来感知这座城市的脉搏,以及那潜藏在暗处的威胁。 王管事领命而去。姚秀蓉看着沈兰心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轻声道:“夫人,云锦那边或许乐声真能触动她。不若我们寻个可靠的乐师,或是买些音色清雅的乐器回来,时常在她跟前弹奏?” 沈兰心眼中闪过一丝柔光,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好。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务必寻那等心境平和、技艺娴熟之人,乐曲也当选些舒缓宁静的。” 此时此刻,任何可能唤醒女儿的希望,她都愿意尝试。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 听雪楼的一百坛玉冰烧顺利交割,据王管事反馈,反响颇为不错,已有客人专门为此酒而去。其他零散订单也陆续来了些,虽量不大,但总算让积压的仓库松动了一丝缝隙。 姚秀蓉请来了一位年长的女琴师,琴技古朴平和,每日在客栈院中抚琴。 江云锦依旧沉默,但姚秀蓉细心观察下,发现她在琴声流淌时,那僵直的脊背会微微松弛些许,不再如之前那般时刻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这细微的变化,足以让沈兰心倍感欣慰。 然而,暗处的波涛却并未停歇。 江云霜如同最警觉的暗哨,每日都将监视者的动向报予沈兰心。那最初的四名汉子依旧如影随形,而后来出现的两名神秘人,行踪则更为飘忽,他们似乎对沈兰心的商业动向了如指掌,甚至在王管事与几家酒肆接洽时,也曾远远出现过。 “母亲,这些人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商贾派来的探子。”江云霜清冷的眸中带着疑虑“看起来像是经过训练的暗卫。” 沈兰心心中凛然。若是牵扯到更高层的势力,那这潭水就太深了。 就在这疑云密布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清音阁客房的门。 来者是一名身着青色劲装、面容普通的男子,他递上一份泥金拜帖,态度不卑不亢:“我家主人请沈夫人明日午时,于‘望湖居’一叙。” 拜帖上并未署名,只绘着一叶精致的乌篷小船,船身上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徽记。 沈兰心心中一动,看向那送帖之人:“阁下主人是?” 男子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夫人去了便知。我家主人说,夫人近日烦忧之事,或可为您分晓一二。” 说完,他便躬身一礼,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第八十六章 入局 姚秀蓉拿起拜帖仔细端详,蹙眉道:“夫人,此帖来历不明,恐防有诈。那望湖居虽是名楼,但……” 沈兰心摩挲着拜帖上那乌篷小船的徽记,脑海中闪过那日在十三画舫码头,江云霜提及的乌篷小舟内的窥视者 沈兰心眸光骤亮,旋即又沉淀下来。 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对方既然提到了“烦忧之事”,显然对她的处境有所了解。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揭开迷雾、看清对手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回复来人,明日午时,我准时赴约。”沈兰心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夫人!”姚秀蓉担忧地唤道。 “放心,”沈兰心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冷静,“既然对方选择在望湖居这等名楼相见,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也不会做出太过下作之事。况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是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又如何在这江南立足?云霜,明日你随我同去。” “是,母亲。”江云霜轻声应下,眸中闪过一丝凛然。有她在,绝不会让母亲轻易涉险。 翌日午时,天光正好。 望湖居临湖而建,三楼雅座“烟波阁”内,沈兰心带着江云霜准时抵达。 雅间内陈设清雅,临窗便可眺望澄湖万顷碧波,十三画舫如同点缀在镜面上的琼楼玉宇,遥遥在望。 一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背影挺拔的男子正负手立于窗前,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算不上十分俊美,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一双眸子深邃如古井,看似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气度沉凝,周身并无过多饰物,唯腰间悬着一枚质地上乘的墨玉,雕的正是乌篷小船的模样。 见到沈兰心,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抬手示意:“沈夫人,请坐。”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沈兰心依言落座,江云霜则悄无声息地立于她身后半步之处,看似低眉顺目,实则周身气息已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幼豹。 “阁下是?”沈兰心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审视的视线。 男子执起紫砂壶,亲自为沈兰心斟了一杯香气馥郁的龙井,动作优雅流畅。 “夫人可以叫我,‘墨舟’。”他放下茶壶,目光落在沈兰心脸上,“夫人近日在江南的举动,可谓石破天惊。先是以酒会友,折服听雪楼苏楼主;后又引得各方势力侧目,这份胆识与能耐,令人佩服。” 沈兰心心中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墨舟先生过奖。我不过是为家中积压的货物寻条出路,些许自保手段,不值一提。倒是先生,邀我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恭维话吧?” “夫人快人快语。”墨舟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墨某便直言了。夫人可知,您那五千坛玉冰烧,以及您这位定北侯夫人的身份,在如今的江南,牵动了多少人的神经?” 沈兰心眸光一凝:“愿闻其详。” “其一,江南酒市利益盘根错节,您这外来佳酿品质出众,又擅造声势,已引起本地几家大酒商的不安,暗中联手打压,不足为奇。” “其二,”墨舟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京城那边,似乎也有人不希望夫人您在江南过得太过顺遂。赵常1青之名,夫人想必不陌生吧?” 沈兰心心中冷笑,果然有赵常1青的手笔。 “至于其三……”墨舟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夫人可曾想过,那伪造江南织造局订单之事,背后所需的手段与胆量,岂是区区一个赵常1青可以掌控的?我给夫人指条明路,这假订单与兖州漕运帮有关。” 沈兰心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墨舟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这背后,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墨舟先生告知我这些,意欲何为?总不会是好心提醒吧?” 墨舟欣赏地看着她临危不乱的神色,淡淡道:“自然是想与夫人谈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可在暗中为夫人提供一些便利,助您在这江南站稳脚跟,至少,让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轻易对您及您的家人下死手。”墨舟缓缓道,“而作为回报,夫人需要答应我两件事。” “请讲。” “第一,夫人需将玉冰烧在江南销售的一成利润,分与我。” 沈兰心眉梢微挑,并未立刻反驳:“第二呢?” 墨舟的目光掠过沈兰心,在她身后的江云霜身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回到沈兰心脸上,语气变得有些奇异:“第二,待夫人处理好眼前危机,返回京城之前,需替我向一个人,带一句话。” “带给谁?什么话?” 墨舟从袖中取出一枚用火漆封缄的细小竹管,推到沈兰心面前:“带给谁,届时我自会告知。至于话,便在这竹管之中。夫人只需承诺,在不危及自身及家人的前提下,将此物带到即可。” 沈兰心看着那枚小小的竹管,心中念头飞转。 这个墨舟神秘莫测,本事似乎不小,他的提议看似是合作,实则更像是一种投资或利用。 那一成利润或许只是幌子,这枚竹管,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答应他,或许能得一强援,暂解燃眉之急,但却可能卷入更深的未知漩涡。 不答应,则要独自面对来自商业对手、赵常1青乃至江南官场未知势力的明枪暗箭,风险更大。 权衡利弊,不过刹那。 沈兰心伸手,拿起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竹管,收入袖中,抬眸直视墨舟,清晰地说道:“好,这交易,我答应了。” 墨舟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举杯示意:“夫人爽快。那么,合作愉快。” 沈兰心并未举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但愿先生所言便利,值得上这一成利润和一次传话。” 墨舟也不介意,自顾自饮尽杯中茶,放下茶杯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夫人放心。至少,门外那几只惹人厌的‘苍蝇’,明日之后,不会再出现在您眼前了。” 沈兰心心下一惊,他竟连客栈外那四个监视者都了如指掌!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她起身,微微颔首,“若无他事,我先行告辞。” “夫人请便。”墨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沈兰心和江云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墨舟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湖面,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动着那乌篷小船的图案,眼中神色变幻莫测,低声自语: “沈兰心,希望你这枚棋子,莫要让我失望才好。京城的那盘棋,也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第八十七章 神音妙动 从望湖居回到清音阁,一路上的车马喧嚣似乎都隔绝在了沈兰心的心神之外。 她端坐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那枚细小的竹管,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方才那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会面。 墨舟,乌篷船,交易……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盘旋,交织成一团迷雾,而迷雾深处,似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也或许,是一线生机。 回到下榻的独立小院,沈兰心立刻屏退了寻常仆役,只留姚秀蓉与江云霜进入内室。 窗外,江南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音阁特供的淡淡檀香,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气氛。 沈兰心将竹管取出,轻轻放在铺着锦缎的圆桌上。 竹管不过一指长,做工精巧,火漆封缄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母亲,此人……” 江云霜率先开口,清冷的眸子带着警惕。 她自幼习武,感知远超常人,那墨舟给她的感觉,如同潜藏在深潭下的暗流,平静表面下是深不可测的力量。 沈兰心抬手制止了她,缓缓将墨舟的提议,以及他提到的三方威胁——本地酒商、赵常1青、以及那更深不可测的江南官场势力,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她的声音平稳,但姚秀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姚秀蓉听完,脸色瞬间白了三分,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夫人!这分明是与虎谋皮啊!那一成利润尚可商量,可这带话之事,连带给谁,带什么话都不清楚,万一有诈......” 她不敢再说下去,眼中满是惊惧。 侯府内宅的倾轧她尚能周旋,可牵扯到这等神秘的势力,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沈兰心何尝不知其中险恶?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摇曳的残菊,声音低沉却坚定、 “秀蓉,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你可知道,我们如今看似在这清音阁偏安一隅,实则已是刀尖起舞。” “他们的手能伸到临河镇,能设下假订单这般毒计,如今更是将眼线安插到了我们住处之外!若无外力破局,我们别说售酒求生,只怕连全身而退都难。”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姚秀蓉和江云霜:“墨舟此人,神秘莫测,所求定然不小。但这枚竹管,” 她指了指桌上,“或许就是我们撬动当前死局的唯一支点。他既要我们带话,至少在话带到之前,他会确保我们的安全,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的安全。这便给了我们喘息之机。” 江云霜上前一步,拿起竹管,仔细端详,甚至运起内息感知,片刻后摇头。 “材质普通,火漆无奇,内部中空,重量也正常,感觉不到机关或药物痕迹。”她看向沈兰心,“母亲决断,女儿定当护卫周全。只是此人深浅不知,日后接触,须得步步为营。” “这是自然。”沈兰心颔首,将竹管重新收起,贴身放好。 “此事仅限我等三人知晓,绝不可外传。”她顿了顿,脸上冷峻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带上了一丝期盼,“秀蓉,云锦今日如何?琴师可来了?” 提及云锦,姚秀蓉这才从方才的忧惧中挣脱出来,脸上浮现出真切而激动的红晕,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夫人!我正要向您禀报,今日有天大的好消息!” 她引着沈兰心走向江云锦的房间,边走边压低声音,难掩兴奋:“今日请来的那位陈娘子,琴技果然了得,一曲《幽兰操》弹得是空谷回响,意境悠远。” “云锦起初仍是那般模样,可听到后半段,妾身清晰地看见,她的手指,就在膝盖上,跟着琴音的节奏,轻轻、轻轻地叩击了三下!” 姚秀蓉用手比划着那细微的动作,眼中闪着泪光:“虽然很轻,很快,她自己好像也完全没意识到,但妾身看得真真切切!夫人,云锦她听见了,她的魂儿,在慢慢回来了!” 沈兰心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喉头,让她瞬间哽住。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女儿的房间外。 房间内,檀香袅袅,阳光透过窗纱变得柔和。 江云锦依旧穿着素净的月白寝衣,安静地坐在铺着软垫的窗边矮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那位陈姓女琴师刚收拾好焦尾古琴,正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 沈兰心放轻脚步走过去,如同靠近一只受惊后极易飞走的蝶。 她缓缓坐在江云锦身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盖住那只依旧冰凉、纤细得令人心疼的手。 “云锦……”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极尽温柔,“今天的曲子好听吗?娘听着,都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 没有任何回应。江云锦的视线依旧没有焦点,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孤寂世界里。 沈兰心并不气馁,她轻轻握着女儿的手,开始低低地哼唱起来,那调子简单,带着童谣般的稚拙和温暖。 姚秀蓉和江云霜站在门口,屏住呼吸,连窗外偶尔响起的鸟鸣都显得格外清晰。 沈兰心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声音轻柔得像母亲的摇篮曲。 她注视着女儿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江云锦依旧毫无反应,但就在沈兰心即将哼完第三遍,尾音将落未落之际,她忽然看到,江云锦那如同两把小扇子般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江云锦那干涩、失去血色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那微弱的口型,分明是——“……娘”。 虽然模糊,虽然转瞬即逝,虽然之后她又恢复了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但沈兰心看得清清楚楚!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筑起的心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她猛地将江云锦紧紧拥入怀中。 姚秀蓉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江云霜虽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唇角也微微松动,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江云锦被沈兰心紧紧抱着,身体有些僵硬,却没有挣扎,只是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极淡的雾气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良久,沈兰心才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她松开女儿,仔细替她理好微乱的鬓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充满希望。 “秀蓉,陈娘子的琴继续请!不仅要请,还要加长时间!曲目也可以换些她从前在闺中时喜欢的、活泼些的调子。” “多找些她旧日把玩过的物件来,多跟她说话,不管她有没有反应,我们都要说!” “是,夫人!妾身明白!” 姚秀蓉连声应下,脸上也焕发出新的光彩。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王管事求见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 沈兰心整理了一下情绪,回到外间。 王管事快步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躬身行礼:“夫人,大喜!听雪楼的苏楼主派人来传话,说咱们那一百坛玉冰烧在他那里大受欢迎!不仅常有客人点名要喝,还有几位品鉴过的老主顾询问何处可以购得整坛珍藏!” “苏楼主当即决定,再向我们追加三百坛!而且,托苏楼主的福,他引荐的两位在江南文坛颇有声望的雅士,也各自下了订单,数量虽不多,但意义非凡啊!” 第八十八章 澄心轩对 这消息如同久旱甘霖,让沈兰心精神大振!资金的压力终于可以得到些许缓解,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玉冰烧的品质真正得到了江南核心品味阶层的认可! “好!王管事,此事你办得妥当!”沈兰心赞许道,“立刻安排可靠人手,仔细检查酒品,确保这追加的三百坛和那两位雅士的订单,品质绝无瑕疵,准时交付!” “夫人放心,小的定亲自督办!”王管事连忙保证。 沈兰心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问道:“近日客栈周围,可还清净?那些不相干的人,可还扰人?” 王管事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压低声音道:“夫人神机妙算!您不提小的还没太在意,就从前天开始,原本总在街角晃荡的那几个面生的闲汉,好像真不见了踪影!这两日门口确实清净了不少。” 沈兰心与身后的姚秀蓉、江云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墨舟的效率,果然惊人,也证明了他确实拥有干预此间事务的能力。 然而,江云霜却在此刻上前一步,用仅有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补充道:“母亲,那四人虽已消失,但后来出现的那两个气息更为沉凝神秘之人,今日清晨,我曾在对街茶楼的二楼窗口瞥见其一闪而过的身影,虽未靠近,但并未远离。” 沈兰心刚刚放松的心弦又微微绷紧。 看来,墨舟清理的,是赵常1青派来的、相对容易处理的“明桩”。 而另一拨身份更为特殊、目的可能也更复杂的监视者,连墨舟也暂时不便,或者没能力直接动手清除。 这让她对即将面对的局面,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就在她凝神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借势、又如何防范这未知的威胁时,客栈的伙计又匆匆送来一封拜帖。 这一次,帖子的材质是罕见的暗纹浣花笺,带着清冽的冷香。落款处,只有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顾”。 姚秀蓉惊讶地接过帖子,翻来覆去地看:“十三画舫?他们竟然主动递帖来了?” 这与之前在那码头所受的轻慢,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兰心神色平静地展开拜帖。 内容极其简洁,措辞客气中带着疏离,邀请她三日后未时,于十三画舫主舫“澄心轩”一叙。 是苏墨言的引荐和玉冰烧日渐响亮的名声终于传到了那位顾舫主的耳中? 还是墨舟在背后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推动了这次会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机遇。 十三画舫,江南风雅与奢靡的顶级象征,若能得其青睐,玉冰烧便等于拿到了进入江南最核心交际圈的通行证,之前所有的困局,都可能借此一举盘活! 沈兰心收起拜帖,指尖在那凌厉的“顾”字上轻轻划过,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江云锦的细微好转如同温暖的光芒,商业上的初步突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希望,而这封突如其来的拜帖,更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也推到了机遇的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杂的情绪,对等候回复的伙计清晰地说道: “回复顾舫主,三日后未时,沈兰心必准时登门,拜会舫主。”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三日里,清音阁小院内的气氛,如同一根被缓缓拉紧的丝弦,在凝重与期盼间微妙地平衡着。 江云锦的状况虽无更大突破,但那日细微的反应已如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温暖着照料者的心。 王管事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调配可靠人手,确保供给听雪楼及那两位雅士的玉冰烧品质绝佳,准时交付。 一边还要应对因玉冰烧名声渐起而零星找上门来的其他酒肆询价,虽单子不大,却也让人看到了冰雪消融的迹象。 而沈兰心,则利用这三日难得的缓冲,通过王管事从市井间打探来的零碎消息,以及苏墨言那边隐约透出的一丝口风,像拼凑碎片一般,尽可能多地勾勒出那位神秘顾舫主的轮廓。 顾长武,这个名字在江南代表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和深不可测的影响力。 他掌控着贯通南北水运的半壁江山,名下产业遍布各行各业,但最核心、也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十三画舫。 其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传闻性情孤僻乖张,不喜交际,厌恶繁文缛节,但眼光毒辣,品味极高,于琴棋书画、酒色财气上皆有极深的造诣。 他若认可某物,便能瞬间引领江南风尚;他若厌弃,任你背景通天,也难入其眼,更遑论在顶级的圈子里立足。 “夫人,这顾舫主听闻脾气甚是古怪,怕是不好相与。” 出发前,姚秀蓉不无担忧地替沈兰心整理着衣饰。 今日沈兰心特意选了一身霁青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配以月白色百褶马面裙,裙摆用银线暗绣着疏落的兰草。 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却只簪一支通体莹润、毫无雕饰的羊脂白玉簪,耳上坠着同质的玉钉。 这一身既显露出定北侯夫人的身份气度,又不失江南的雅致韵味,更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稳与内敛。 “无妨,” 沈兰心对镜自照,目光平静如水,深处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光。 “他既主动相邀,便是有谈的意向。我们以诚相待,以质相争便是。过分谦卑,反惹轻视。” 她深知,面对顾长武这等站在云端的人物,谄媚与畏惧都毫无用处,唯有展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和自身独特的价值,才有可能赢得一丝对话的空间。 依旧是江云霜随行护卫。今日她亦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墨蓝色窄袖劲装,发丝用一根乌木簪紧紧束起,浑身上下无半点多余饰物。 她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比平日更显幽深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宝剑,隐含着凛冽的寒光。 她知道,十三画舫龙蛇混杂,是江南权贵享乐的销金窟,也是各方势力眼线交织之地,母亲此行,安危皆系于她一身。 马车再次驶向澄湖。冬日的湖面,烟波浩渺,少了夏日的喧闹与秾丽,多了几分清寂与疏阔。 远处山色空濛,近处残荷寥落,别有一番萧索的诗意。十三画舫如同蛰伏在岸边的彩色巨兽,静静地泊在那里,虽在白日,也已隐隐能感受到夜幕降临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纸醉金迷。 这一次,无需通传,更未受到丝毫怠慢。 码头上早有两位身着统一青色棉袍、面容清秀的小厮垂手恭候,见到沈兰心的马车,立刻上前,动作轻捷地放好踏脚凳,恭敬地行礼。 “夫人,舫主已在澄心轩等候多时,请随小的来。” 语气不卑不亢,举止训练有素,与上次那势利管事的态度判若云泥。 沈兰心微微颔首,在江云霜的随护下下了马车。 穿过熟悉的码头,却未走向那日被拒之于门外的主舫正门,而是沿着一条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木质廊桥,迂回绕向主舫后方。 廊桥两侧悬挂着细竹帘,遮挡了部分视线,却也偶尔透出画舫内部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与男女的调笑声。 廊桥尽头,连接着一处独立于主舫的水轩。水轩题额为“澄心轩”,字体清瘦颀长,透着一股孤峭之气。 水轩四面通透,以大幅昂贵的琉璃镶嵌,光洁如镜,将澄湖万顷碧波与远近山色尽数纳入窗中,视野极佳。 一位身着玄青色宽袍大袖,身形清瘦如鹤,背对门口的男子,正临窗而立,望着湖面出神。 他未戴冠,墨发仅以一根看似普通的桃木簪松松挽住,几缕散发垂落颈侧,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孤高与寂寥气息。 引路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下,并轻轻带上了轩门。 沈兰心站定,并未立刻出声打扰,而是借此机会,快速而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水轩和那道背影。 江云霜则在她踏入水轩的瞬间,便已悄然后退半步,身形巧妙地隐入门边一侧摆放盆景的阴影处,气息收敛,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最警觉的哨兵,时刻关注着内外的一切动静。 轩内静得能听到窗外湖水轻拍岸石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男子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片刻后,那男子似乎终于从遥远的思绪中抽离,缓缓转过身来。 第八十九章 层层试探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分明,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仿佛常年隐居的修士。 然而,与这苍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子,深邃,锐利,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剥离所有伪装的审视力量。 他的五官不算顶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奇异的、令人过目难忘的韵味,那是一种混合了智慧、孤寂、以及某种近1乎艺术家般偏执的气质。 “沈夫人。”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些许仿佛许久未与人言般的沙哑滞涩,却有种奇特的、直抵人心的穿透力。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只是这三个字,便自然而然地将主导权握在手中。“请坐。” 他并未自称,但沈兰心知道,这便是那位神秘的江南巨贾,顾长武无疑。 “顾舫主。” 沈兰心微微颔首,依言在离他稍远的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脊背挺直,姿态从容,双手自然地交叠置于膝上。 顾长武也在主位坐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兰心身上,毫不掩饰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 从发髻上那支素净的白玉簪,到衣襟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再到她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怯懦的面容,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上。 他的目光不带狎昵,更无欣赏,纯粹得像是在审视一件刚送来的古玩,冷静地评估其真伪与价值。 “夫人的‘玉冰烧’,近日在听雪楼风头无两。” 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是贬。 “连苏墨言那等眼高于顶、自诩清流之人,都肯为你背书,甚至亲自引荐,倒是稀奇。” 他话语中,对苏墨言似乎并无多少敬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沈兰心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得体,既不热络,也不冷淡。 “苏楼主是真正的爱酒、懂酒之人,玉冰烧能入他法眼,是酒本身的荣幸,亦是我之幸。至于风头,” 她顿了顿,语气平和,“不过是一时新鲜,能否在江南这方宝地扎下根来,终究要看酒品自身能否经得起时间和诸多品鉴者的考验。” 顾长武不置可否,苍白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在施加无形的压力。 “你那日在我画舫码头受辱,转身便去了听雪楼,来了个‘以酒会友’,这手笔,不小。”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如鹰隼般犀利,直刺沈兰心,“只是,夫人可知,你这般行事,看似聪明,实则是打了谁的脸?又搅动了多少人心?” 沈兰心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她迎上顾长武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坦然道:“我当时只为家中积压的货物寻一线生机,并无意冒犯任何人,更不敢有打脸之说。” “若因此无心之举,惹得舫主或其他哪位贵人不快,我在此诚心赔罪。” 她语气诚恳,却并不卑微,“只是,舫主明鉴,酒香欲出深巷,总需有人品鉴,有人言说。舫主门楣高峻,我初次拜会,不得其门而入,为求生计,另辟蹊径,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舫主体谅。” “无奈?” 顾长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情绪。 “我看夫人是胆大包天才是。你可知你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地界,搅动了多少人心?” “江南酒市这潭水,本就浑浊不堪,各方利益盘根错节,你这北地来的过江龙,是想凭一己之力,把它彻底搅翻吗?”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湖水,一层层漫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兰心感受到那压力,但她的脊背挺得更直,眼神也愈发清亮,并未退缩。 “舫主言重了, 我只是一介妇人,携女南下,所求不过是将家中积压之物售出,换些银钱度日,为女求医,并无意与任何人为敌,更无搅动风云之能与野心。” “玉冰烧,说到底,只是一款酒,喜恶由人,优劣自有品鉴,市场最终会给出它的公断。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将酒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罢了。” “好一个市场自有公断!好一个尽力呈现!” 顾长武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在寂静的水轩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依旧听不出多少暖意。 “那你觉得,你的玉冰烧,与我十三画舫特供、闻名江南的‘醉仙酿’相比,究竟如何?” 他抛出了一个极其尖锐,几乎可视为挑衅的问题。 醉仙酿,乃是十三画舫独有,传闻是前朝宫廷流出的秘方所酿,每年产量极少,只供给最顶级的贵宾,其味醇厚绵长,香气复杂华美,是江南顶级圈子里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之一,等闲人难得一品。 沈兰心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斟酌措辞。 她知道,此刻任何轻率的褒贬,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并未直接比较优劣,而是十分真诚地说道:“醉仙酿乃宫廷秘传,底蕴深厚,醇厚华美,饮之如观盛世牡丹,雍容倾城,国色天香,自是世间难得的绝品。” “而玉冰烧,生于北地苦寒,取材于冰天雪地,其性清冽甘醇,入口如踏雪寻梅,凛冽中带着孤芳,回味更有雪融后的清甜与坚韧,似雪中寒梅,凌霜傲雪,别具一番风骨。” “二者,如同春兰与秋菊,生于不同时节,长于不同水土,各有其独一无二之香,各有其动人心魄之韵,本无高下之分,只在品鉴者当下之心境与个人之喜好不同罢了。” 她这番回答,既高度赞誉了醉仙酿,又不失分寸地突出了玉冰烧的独特个性,不贬低对手,亦不妄自菲薄,将一场可能针锋相对的比较,巧妙地转化为了一场关于不同风物品格的探讨。 顾长武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确实没想到沈兰心会如此回答。这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上的技巧,更体现了一种见识、气度和对自己产品深切的自信与理解。 这番见识和气度,倒不像个被困于内宅、只知争风吃醋的寻常妇人,反而有种历经世事、洞明练达的沉稳。 “好一个春兰秋菊,各有其香。好一个只在品鉴者心境与喜好不同。” 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沈兰心的话,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这一次,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犀利,多了几分真正的探究与审视。 “夫人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酒的比较,语气变得有些莫测,“夫人可知,我今日为何独独邀你前来这澄心轩?” “请舫主明示。” 沈兰心微微前倾身体,做出聆听的姿态。 第九十章 破釜沉舟 “近日,有人向我递了话。” 顾长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让我‘关照’一下夫人你。”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兰心的反应,见她依旧面色平静,才继续道,“与此同时,也另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使力,想让夫人你在江南,尤其是在这江南地界,寸步难行。” 沈兰心心中骤然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神微凝:“不知……向舫主递话的是何方贵人?那暗中使力的,又是何人?” 她心中已有猜测,但需要确认。 “递话的人嘛……” 顾长武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冷茶极为不喜,随即放下。 “身份有些特殊,我暂且不便明言。不过,能让顾某给他几分面子的人,这江南,乃至京城,也不算多。” 他语焉不详,却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沈兰心几乎立刻想到了墨舟,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至于使力的人嘛……” 顾长武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再次扬起,带着一丝冷意,“赵常1青这个名字,夫人应该不陌生吧?他这手,伸得确实够长,也够迫不及待。” 果然是他!沈兰心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赵常1青,如同附骨之疽,竟真的将触角延伸到了江南! “那……舫主的意思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与寒意,试探着问。顾长武将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同时摆在她面前,用意何在? 顾长武站起身,重新走到那面巨大的琉璃窗前,负手望着窗外浩渺的湖面,留给沈兰心一个清瘦孤寂的背影。 “我顾长武行事,向来只凭本心喜好,不喜受人掣肘,更厌恶被人当枪使。” 他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有人让我‘关照’,我偏要亲自看看,你到底值不值得我‘关照’。有人想让你寸步难行,我偏要给你一个机会,也许你能一步登天,也可能万劫不复。。”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沈兰心,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三日后,十三画舫将举办今年的‘极乐夜宴’。届时,江南顶尖的权贵名流、文人墨客、富商巨贾,皆会到场。我可以破例,允许你的玉冰烧在夜宴上出现,与醉仙酿一同,并列于酒水席上,供所有宾客自由品鉴、选择。” 沈兰心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极乐夜宴! 这正是姚秀蓉之前提及的、能一锤定音,将玉冰烧名声推至顶峰的绝佳场合! 若能在夜宴上得到认可…… 但她瞬间冷静下来。顾长武绝非慈善家,他给出如此巨大的机遇,背后必然有着极其苛刻的条件。 “条件是什么?” 她摒弃所有杂念,目光清明,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依旧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顾长武对沈兰心此刻表现出的冷静似乎颇为欣赏,但他嘴角那抹弧度却带着一丝近1乎残酷的意味:“很简单。只有两个条件。”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第一,玉冰烧在极乐夜宴上的售价,需由我十三画舫来定。并且,当晚玉冰烧售出所得的所有利润,我七,你三。” 三七分成!而且是对方占七成!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掠夺! 沈兰心眉头微蹙,这个分成比例远远低于行规,极为苛刻。 但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静静等待着第二个条件。 她知道,重头戏往往在后面。 “第二,” 顾长武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隼,“极乐夜宴之上,我会指定三位品味最为挑剔、在江南文人雅士中极具声望的贵客。若你的玉冰烧,未能得到这三位贵客至少一人,在公开场合、明确无误的赞誉——注意,不是简单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足以影响他人的赞誉——那么,很遗憾。”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而决绝:“从此以后,你的玉冰烧,不得再踏入江南任何一家上得了台面的酒肆、茶楼、乃至任何正式的宴席场合。你,以及你的酒坊,最好永远离开江南。你,可能接受?” 顾长武的话音落下,澄心轩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湖水轻荡的微响,衬得这寂静愈发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七三分成,已是将大部分利润拱手让人。而那第二个条件,更是苛刻到近1乎残忍。 三位江南最挑剔的贵客,公开赞誉?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是玉冰烧在江南未来的所有可能。 赢了,一步登天,借十三画舫和极乐夜宴的东风,玉冰烧将彻底在顶级圈层站稳脚跟,之前所有困局迎刃而解。 输了,则万劫不复,不仅前期投入血本无归,更将彻底被排除在江南高端市场之外,只能灰溜溜地离开,甚至可能影响到京城本埠的声誉。 沈兰心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她不能退。退了,便是将主动权彻底交出,任由赵常1青之辈拿捏。 退了,她们母女在江南将举步维艰,甚至可能危及自身安全。退了,云锦的康复,酒坊的生路,都将成为泡影。 顾长武并不催促,只是重新坐回主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又嫌弃地放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在欣赏沈兰心内心的交战。 他喜欢看人在重大抉择前的挣扎,那往往能折射出一个人最真实的心性和潜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沈兰心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已不见丝毫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清澈的眸子里燃着两簇冷静的火焰。 “顾舫主的条件,我……”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接受了。” 顾长武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看向沈兰心,眼中再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预想过她会讨价还价,会犹豫不决,甚至可能恳求放宽条件,却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 “哦?” 他挑眉,“夫人可知,若败了,意味着什么?” 沈兰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意味着我需即刻收拾行装,带着女儿与剩余的酒,永远离开江南,并且愿立字为据,玉冰烧此生不再踏入江南知名酒肆茶楼半步。” “既然深知,为何还敢应下?” 顾长武身体微微前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就如此自信,你那玉冰烧,一定能入那三位的法眼?须知,他们的舌头,可是被江南无数佳酿养刁了的,寻常滋味,根本不屑一顾。” 沈兰心微微摇头,语气沉稳:“我不敢妄言自信必胜。但玉冰烧是妾身与酒坊众人心血所凝,其品质,我心中有数。它或许并非完美无瑕,但其独特的风骨与韵味,确有其过人之处。机会难得,纵有万难,我也愿倾力一搏。况且……”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了几分:“舫主既然给了这个机会,想必也并非全然不看好玉冰烧,或是……全然愿意受那‘暗中使力’之人掣肘吧?” “我若胜,于舫主而言,不过是少赚些银钱,却能得一新品,或许还能挫一挫某些人的气焰,何乐而不为?” 顾长武闻言,先是默然,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之前那般干涩,反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意味。 “好!好一个沈兰心!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他抚掌,“看来,有人向我递话,说你非池中之物,倒也不算全然谬赞。”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挥毫泼墨,动作流畅而潇洒:“既如此,便立下契书。条款如前,胜负之约,白纸黑字,不得反悔。” 沈兰心上前,仔细看过契书内容,与顾长武所言无误,便坦然提笔,在乙方落款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随身携带的私印。 这不就是一份古代版的对赌协议吗? 第九十一章 背水一战 墨迹干透,顾长武收起一份,将另一份递给沈兰心。 “契书已成。三日后酉时正刻,极乐夜宴开始。夫人需提前一个时辰,将参与品鉴的玉冰烧送至画舫后厨,交由我指定的管事查验。至于那三位贵客是谁,” 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届时夫人自然知晓。望夫人好自为之。” “多谢舫主成全。” 沈兰心收好契书,屈膝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如同影子般的江云霜,从容离开了澄心轩。 直到走出十三画舫的范围,坐上回程的马车,沈兰心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方才在顾长武面前看似镇定,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母亲,” 江云霜低声开口,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担忧,“此赌风险太大。” 沈兰心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我知道。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也是最快能打开局面的机会。顾长武此人,虽然苛刻,但似乎极重承诺,且不喜受人摆布。我们若能凭实力赢下此局,日后在江南,至少明面上,他不会再为难我们,甚至可能成为一时的助力。反之,若我们连他设的局都不敢接,在他眼中便毫无价值,日后才真是寸步难行。” 回到清音阁,姚秀蓉和王管事早已焦急等候。见沈兰心归来,连忙迎上。 沈兰心没有隐瞒,将顾长武的条件与已立下契书之事和盘托出。 姚秀蓉听得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七三分成?还要得到三位最挑剔贵客的公开赞誉?夫人!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万一……” 王管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但他深知主母脾性,既已决定,便再无转圜余地,他定了定神,问道:“夫人,那我们如今该如何准备?” 沈兰心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锐利,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 “第一,王管事,你立刻从现有库存中,挑选出品质最佳、口感最为稳定醇和的一批玉冰烧,单独存放,仔细检查,确保无一坛有瑕疵。此次用于夜宴品鉴的,必须是精品中的精品!” “第二,盛酒的器皿至关重要。去寻访江南城内最好的瓷窑或琉璃匠人,不惜代价,定制一批与玉冰烧清冽气质相契合的酒具,务求在视觉上先声夺人。” “时间紧迫,若定制不及,便去采买现成的最上等白瓷或琉璃杯盏,要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那种。” “第三,打探消息。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尽可能了解往年极乐夜宴的流程,宾客的大致构成,尤其是……江南地界,有哪些以品味刁钻、言辞犀利著称的文人雅士或退隐老饕。” “我们要尽量缩小那三位‘贵客’的可能范围。” “第四,” 沈兰心看向姚秀蓉,“秀蓉,你心思细腻,届时夜宴,你随我同去。我们需要有人在席间观察宾客反应,尤其是那三位目标人物的神态变化,及时传递信息。” 最后,她看向江云霜:“云霜,夜宴那日,画舫之上人员复杂,安全为重。你需格外警惕,不仅要防着可能出现的意外,也要留意……是否有我们的死对头混迹其中,伺机破坏。” “是!” 三人齐声应下,神色凝重,却也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接下来的三日,清音阁小院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每个人都在为那场决定命运的夜宴奔忙。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而沈兰心,在安排完所有事宜后,独自一人来到了江云锦的房间。 她坐在女儿身边,握住那双依旧冰凉的手,将脸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低声呢喃,仿佛在寻求力量,又仿佛在坚定信念: “云锦,娘要去打一场硬仗了。为了你,为了酒坊,为了所有跟着我们的人……娘,不能输。” 窗外,暮色渐沉,杭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映照着这座繁华又暗藏危机的城池。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三日后的极乐夜宴上,拉开序幕。 决定命运的三日,在紧张有序的筹备中飞速流逝。清音阁的小院仿佛一个精密运转的工坊,每个人都绷紧了一根弦。 王管事几乎跑断了腿,终于在一家老字号瓷窑,重金购得一批上等的甜白釉暗刻缠枝莲纹酒壶与配套的莲瓣口品酒杯。 瓷质细腻,釉色莹润,薄透如纸,将玉冰烧那清亮剔透的酒色衬托得淋漓尽致。他亲自带着最可靠的伙计,将精选出的五十坛玉冰烧反复查验,确保每一坛都处于最佳状态。 姚秀蓉则通过苏墨言那边旁敲侧击,以及王管事从市井茶楼探听来的零碎消息,大致圈定了五六位最有可能被顾长武选为“评判”的人物。 其中呼声最高的,有三位。 一位是致仕多年的前礼部侍郎周文渊,以品茶论酒、言辞刻薄著称。 一位是江南文坛领袖之一的“竹山先生”李慕白,风骨峻峭,品味清奇,极重意境。 还有一位则是传闻中味觉异常灵敏,曾仅凭一口便道出酒水年份、产地,甚至所用粮食品种的奇人“金舌头”钱不多。 “这三位,无论碰上哪位,都极难讨好。”姚秀蓉忧心忡忡地将名单递给沈兰心,“周大人惯爱挑刺,竹山先生追求虚无缥缈的‘神1韵’,而那钱先生,则只认最直接的感官体验,稍有瑕疵便会被无限放大。” 沈兰心仔细看着名单,神色凝重:“无妨,知己知彼,总好过盲目应对。玉冰烧的特点在于清冽甘醇,后味绵长,我们便围绕这个核心来呈现。届时见机行事吧。” 江云霜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她不仅确认了那两名神秘监视者依旧在远处若即若离,更在画舫附近蹲守的王管事手下人口中得知,近日似乎有些陌生的面孔在打听玉冰烧和沈兰心入住清音阁的消息。 “母亲,那些不速之客,恐怕已经混进来了。”江云霜冷声道,“夜宴那日,画舫之上,需得万分小心。” 沈兰心点头,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沉吟片刻,对江云霜低声吩咐了几句。 江云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领命而去。 就在夜宴前一天的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清音阁。 来者是一名身着褐色布衣、貌不惊人的老者,他提着个药箱,自称姓吴,是受人所托,前来为府上小姐诊脉。 沈兰心心中一动,立刻将人请了进来。姚秀蓉有些疑惑,沈兰心低声道:“怕是墨舟的人。” 吴姓老者话不多,为江云锦诊脉时神色专注,手指沉稳。 诊毕,他又仔细观察了江云锦的气色和瞳仁,沉吟良久,方道:“小姐此乃惊惧过度,神窍闭塞,兼有郁结于心,非寻常药石可速效。老朽开一剂安神定惊、疏肝解郁的方子,可助小姐夜间安眠,缓和情绪。” “但若要神窍重开,还需以外力徐徐引导,触动心弦。夫人所用的音乐疗法,便是正途,当持之以恒。此外,”他顿了顿,“可尝试以熟悉之旧物,或提及印象深刻之旧事,于其情绪稍缓时反复温习,或能唤醒深藏之记忆。” 老者言辞恳切,分析入理,所开药方也极为精妙,显然并非庸医。沈兰心郑重谢过,奉上诊金,老者却只取了象征性的几文钱,便提着药箱飘然离去。 “夫人,这……”姚秀蓉看着药方,又惊又喜。 “且按方抓药。”沈兰心心中对墨舟的观感复杂了几分。 此人手段通天,心思难测,此番示好,不知是仅仅为了确保“传话人”无虞,还是另有深意。 夜色渐深,沈兰心却毫无睡意。 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日夜宴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她知道,明日之局,不仅仅是品酒,更是一场心理、声势、乃至运气的综合较量。 与此同时,江南城城某处隐秘的宅院内,何凤芝与田赛娥派来的心腹胡三,正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三爷,都打听清楚了。沈氏那边准备了三日后十三画舫的极乐夜宴,据说要和画舫的醉仙酿同台较量,顾舫主还设了赌局。” “赌局?”胡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详细说来!” 第九十二章 极乐之宴(上) 听完手下人的叙述,胡三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个沈兰心,真是自寻死路!顾长武那三个老怪物的口味,岂是她那北地劣酒能打动的?”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压低了声音,对心腹手下吩咐道,“你去找画舫后厨负责接收酒水的张管事,他拿了咱们的好处,自然会为咱们办事。” 他做了个微妙的手势,眼中杀机毕露。 心腹手下心领神会,躬身道:“三爷放心,小的明白,定叫她那酒,在呈上去之前,就变了味儿!” 胡三满意地点点头,望向十三画舫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兰心惨败滚出江南的场景。 也就在同一片月色下,顾长武斜倚在澄心轩的软榻上,听着手下汇报沈兰心这边的动向。 “哦?挑了甜白釉的器皿?倒是会选。打听了周、李、钱三人?还算机灵。墨舟那边还派了个大夫去?” 顾长武把玩着手中的一块奇石,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看来,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告诉下面的人,明日夜宴,给她行个方便,但也给我盯紧了,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舫主。” 手下退下后,顾长武望着窗外的明月,低声自语:“沈兰心,明晚,是龙是虫,便见分晓了。可别让我太失望啊。”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笼罩着蓄势待发的江南城。 明日的极乐夜宴,注定不会平静。 各方势力,明暗交错,都将在那一方小小的画舫之上,展开最后的博弈。 酉时未至,澄湖之上已是灯火璀璨,恍如白昼。 十三画舫主舫“揽月舫”今夜装扮得格外辉煌,琉璃灯、珍珠帘、锦绣毯,极尽奢靡。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夹杂着男女宾客的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与各种珍馐佳肴的混合气息,构成一幅活色生生的江南极乐图。 沈兰心带着姚秀蓉和两名捧着特制酒具、精选玉冰烧的伙计,准时抵达画舫后舷的专用通道。 江云霜则如同融入了夜色,不知隐匿在画舫的哪个角落,履行着她的护卫职责。 接待她们的仍是那位清秀小厮,态度恭敬却疏离:“沈夫人,请随我来,酒水需送至后厨交由张管事查验登记。” 后厨区域忙得热火朝天,数十名厨役穿梭往来,切配、烹炸、装盘,井然有序。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烟和食物香气。张管事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拿着账本指手画脚,见到沈兰心,眼皮懒懒一抬,伸出胖手:“酒呢?按规矩,开封查验。” 王管事亲自上前,拍开一坛泥封,清冽独特的酒香瞬间逸出,竟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油烟味。 张管事抽了抽鼻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掩饰过去,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酒色,又用小勺舀了一点尝了尝,咂咂嘴:“嗯,还行。登记吧,就放在那边角落。”他随手一指一个相对僻静,却靠近污水桶的角落。 姚秀蓉眉头微蹙,觉得此地不妥,正想开口,沈兰心却轻轻拉了她一下,微微摇头,示意伙计照做。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张管事的态度有些微妙,似乎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和有意的刁难。 就在伙计将酒坛放好,张管事提笔准备登记,身体恰好挡住大部分视线的一刹那,沈兰心目光锐利如鹰,瞥见张管事那肥硕的袖口中,似乎有极细微的粉末状物,正欲借着身体遮挡,弹向旁边另一坛尚未开封的玉冰烧! 电光火石之间,沈兰心来不及多想,猛地提高声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歉意:“张管事且慢!” 这一声不大,却足够突兀,让张管事动作一僵,那欲弹未弹的粉末险险收住。 周围几个忙碌的厨役也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沈兰心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实在对不住,方才想起,这批次酒中,有一小部分窖藏时间稍短,口感或许略有差异。为免影响舫主和贵客们的品鉴,妾身需亲自再确认一下,将最佳品质的几坛标记出来,以免混淆。烦请管事稍候片刻。” 她说着,不等张管事反应,便亲自走到那几坛酒前,状似仔细地观察坛身的标记,实则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所有酒坛,并暗中对姚秀蓉使了个眼色。 姚秀蓉心领神会,立刻上前,笑着对张管事道:“管事大人公务繁忙,这点小事怎敢再劳烦您久候?不若您先登记已查验过的这坛,剩余这些,待妾身与夫人确认无误后,再请伙计送去登记入库,绝不耽误夜宴使用。您看可好?” 她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小锭银子。 张管事被沈兰心突然打断,本就心虚,又被姚秀蓉拿话堵住,再掂量了一下手中银子的分量,脸色变幻了几下,终究没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强行动作,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在账本上划了几笔。 “那你们快点!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说完,便甩手走向别处,只是那眼神,阴鸷地扫了沈兰心一眼。 沈兰心背对着他,却能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心中冷笑,果然有鬼! 她不敢怠慢,与姚秀蓉一起,亲自将带来的所有酒坛仔细检查了一遍封口,确认无误后,才让伙计小心搬至指定的、相对安全的存放区域,并留下一名机灵的伙计寸步不离地看守。 处理完这惊险的后厨插曲,沈兰心才带着姚秀蓉,由侍女引路,前往夜宴正厅。 揽月舫的正厅极其开阔,装饰得金碧辉煌,却又巧妙地融入了江南园林的雅致。 宾客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大多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正前方设一精美舞台,有舞姬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两侧则排列着长长的食案,上面摆满了各色珍馐美馔。 沈兰心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厅柱的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这显然是顾长武有意为之,既给了她展示的机会,又不让她过于引人注目,符合他“看看再说”的态度。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主位之上,顾长武依旧是一身玄色宽袍,懒散地倚在软枕上,与身旁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低声交谈着,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 而在宾客之中,她很快辨认出了姚秀蓉名单上的那几位“目标人物”。 前礼部侍郎周文渊,须发皆白,面容严肃,正襟危坐,与周围欢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偶尔举杯,也是浅尝辄止,眉头微蹙,似乎在挑剔着酒水。 “竹山先生”李慕白,则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青衫,独自小酌,目光望着窗外的湖景,神态疏离,仿佛超脱于这场喧嚣之外。 而那位“金舌头”钱不多,则是个身材矮胖、其貌不扬的老者,正穿梭于各张食案之间,毫不客气地品尝着各种美酒,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旁若无人。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第九十三章 极乐之宴(下) 很快,酒水席正式开启。画舫侍女们端着各式美酒,穿梭于宾客之间。 醉仙酿作为画舫招牌,自然是重中之重,被盛在精致的金樽中,由貌美侍女专门奉至重要宾客案前。 而玉冰烧,则与其他几种江南本地名酿一起,被放置在酒水席一侧,供宾客自取。 盛放玉冰烧的,正是那套甜白釉暗刻莲纹酒具,在琳琅满目的酒器中,以其素雅清丽,反而显得别具一格。 起初,大多数宾客的注意力都被醉仙酿吸引,赞不绝口。 偶尔有人注意到造型别致的玉冰烧酒具,好奇地取一杯品尝,反应各异。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过于凛冽,与江南酒风格迥异,浅尝辄止。 沈兰心并不急躁,她耐心等待着。她知道,需要一個契机。 契机很快到来。 一位显然已有些醉意的年轻文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水席前,大概是喝腻了醉仙酿的醇厚,目光落在了那套白瓷酒具上,嘟囔着:“这是何酒?器皿倒别致。” 说着,便自行斟满一杯,看也不看,仰头便灌了下去。 下一刻,他猛地瞪大眼睛,仿佛被一道冰线刺穿了喉咙,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那极致的清冽过后,是迅速化开的醇厚暖意与绵长甘甜,与他之前品尝的所有酒都截然不同! “好……好酒!”他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响亮,引得附近几人侧目。“此酒何名?竟如此奇特!” 这一声,终于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那位一直在四处品鉴的“金舌头”钱不多,他像嗅到鱼腥的猫一样,立刻挤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先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眼中露出讶色,随即小口抿入。 只见他闭上眼睛,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喉头滚动,仿佛在细细捕捉每一丝味道。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负责酒水席的侍女:“此酒,北地来的?用的应是冬日深井之水,高粱为主,辅以……嗯,还有豌豆?曲香清而不艳,火候掌控得极妙!竟能将凛冽与醇厚结合至此,难得!实在难得!” 钱不多素来以挑剔和精准著称,能得他如此评价,已是非同小可!顿时,更多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套白瓷酒具,开始有人主动上前取酒品尝。 沈兰心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但真正的难关,是那三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主位上的顾长武,以及他身边那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还有窗边独酌的李慕白。 顾长武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懒懒地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随即又侧过头,对身旁的老者低语了几句。 那老者,正是前礼部侍郎周文渊。 他闻言,微微颔首,威严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式地落向了酒水席上那套显眼的甜白釉酒具,以及站在角落,看似平静,实则心已提到嗓子眼的沈兰心。 “金舌头”钱不多的赞誉,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原本对那北地新酒不甚在意的宾客们,纷纷涌向酒水席,好奇地想要品尝这能得钱老先生如此评价的玉冰烧究竟是何滋味。 甜白釉的酒壶很快见底,画舫侍女们不得不频繁添酒。席间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与议论声: “咦?这酒……初入口确是凛冽,怎地咽下后反而暖融融的,回甘还这般清甜?” “妙啊!与醉仙酿的醇厚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钱老果然慧眼,此酒确有独到之处!” 玉冰烧凭借其独特的口感,成功在夜宴上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姚秀蓉在一旁观察着宾客反应,难掩激动之色,低声对沈兰心道:“夫人,看情形,我们似乎……” 沈兰心却轻轻摇头,目光依旧紧锁在主位方向,低声道:“还不够。寻常宾客的认可,动摇不了顾舫主的赌约。关键,在那三位。” 似乎是响应她心中所想,主位之上,一直与顾长武低声交谈的前礼部侍郎周文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金樽(里面盛的是醉仙酿),他那双阅尽千帆、威严沉肃的眸子,带着审视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酒水席。这一次,不再是随意一瞥,而是明确的示意。 侍立一旁的画舫总管立刻心领神会,亲自取来一套全新的甜白釉酒具,小心翼翼地从玉冰烧酒坛中斟了七分满,躬身奉至周文渊案前。 整个正厅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汇聚到了主位。喧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连舞台上的乐声似乎都变得轻柔。谁都知道,周老大人的品评,一字千金,亦能定人生死。 周文渊并未立刻举杯。他先是细细端详那甜白釉酒杯,微微颔首,似是对这清雅不俗的器皿表示认可。然后,他才伸出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端起酒杯,并未急着喝,而是先置于鼻下,轻轻嗅了嗅。 他眉头微动,眼中的审视意味更浓。随即,他小抿一口,酒液在口中停留片刻,细细感受,方才缓缓咽下。整个过程,面无表情,让人无从猜测其喜恶。 足足过了半晌,就在众人几乎以为他不喜此酒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厅堂:“酒色清亮,晶莹剔透,可见酿造之净。香气凛冽而不冲,有雪原寒风之意,兼有五谷烘焙之暖香,层次分明,不俗。”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继续道:“入口确如冰线,然转瞬即化为温润醇厚,甘甜自生,回味绵长不绝。刚柔并济,阴阳相生,暗合天道……嗯,此酒,有风骨,非是那等一味追求柔媚或刚烈之俗物可比。”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微微屏息的沈兰心身上,淡淡道:“老夫品酒数十载,此等兼具北地之烈与南国之醇,且能融会贯通,自成一体者,实属罕见。沈夫人,你这玉冰烧,不错。” “不错”二字从周文渊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轰!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周老大人竟然给出了如此肯定的评价!这意味着,三位挑剔贵客中,已有一人明确认可了玉冰烧! 姚秀蓉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紧紧抓住沈兰心的手臂。 沈兰心也是心潮澎湃,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对着周文渊的方向,深深一福:“多谢周老大人谬赞。” 顾长武斜倚在软枕上,把玩着酒杯,看着这一幕,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却依旧未发一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 然而,赌约要求的是三位贵客中至少一人的“公开赞誉”。周文渊的认可,只是达到了底线。若想赢得更漂亮,或者……应对可能出现的其他变数,还需要更多的肯定。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边,那位始终超然物外、独自凭栏的“竹山先生”李慕白。 李慕白似乎对厅内的喧嚣与聚焦浑然未觉,依旧望着窗外夜色下的湖光山色,手中把玩着一只空了的酒杯。直到一名侍女,在总管的示意下,端着玉冰烧走近他身旁,低声说了几句,他才仿佛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掠过侍女手中的白瓷酒壶,又淡淡地扫了一眼厅内众人,最后,落在了沈兰心身上。那目光清冷,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他没有去接侍女递上的酒杯,而是起身,径直走向了酒水席。他无视周围所有好奇、期待、甚至有些紧张的目光,自顾自地拿起那甜白釉酒壶,为自己斟了浅浅一杯。 他没有像周文渊那样先观色闻香,也没有像钱不多那样急切品尝。他只是端着酒杯,再次走回窗边,将酒杯举到与眉齐平,透过那清亮的酒液,望向窗外朦胧的月色与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 第九十四章 贼人失手 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这古怪的举动所吸引,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李慕白终于动了。他将杯中酒,缓缓地、均匀地,洒向了窗外的湖面。清冽的酒液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融入浩渺的湖水,无声无息。 然后,他转过身,清癯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疏离的眸子里,却仿佛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他看向沈兰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北地风雪淬其骨,江南烟雨润其魂。此酒,非饮品,乃诗篇。可独酌于雪夜,可共饮于江湖。顾舫主,”他忽然转向主位上的顾长武,“你这极乐夜宴,今夜,总算有了点……真正的‘意趣’。” 言毕,他不再看任何人,拂了拂衣袖,竟飘然离席,径直向舫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满厅再次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议论! 李慕白没有直接说一个“好”字,但他那番充满诗意的评价,以及那祭酒于湖的举动,无疑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发自内心的赞誉! 他将玉冰烧提升到了“诗篇”与“意趣”的境界,这比任何直白的夸赞都更具分量! 周文渊的认可,钱不多的肯定,再加上李慕白这近1乎完美的“神助攻”! 三位挑剔贵客,竟有两人给出了极高评价!这赌局,沈兰心不仅赢了,而且赢得漂亮,赢得毫无争议! 姚秀蓉喜极而泣,王管事派来的伙计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沈兰心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欣慰与喜悦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微热。 她望向主位上的顾长武。 顾长武终于放下了一直把玩的酒杯,抚掌而笑,笑声清朗,带着几分真正的愉悦。 “好!好一个‘北地风雪淬其骨,江南烟雨润其魂’!李慕白这老小子,难得说句人话!哈哈!” 他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向沈兰心,声音传遍全场:“诸位,今日赌局,结果已明。沈夫人的玉冰烧,得周老、李先生、钱老三位大家首肯,品质如何,无需顾某赘言。自今日起,玉冰烧便是我十三画舫认可之佳酿,与醉仙酿并列,供诸位品鉴选择!” 此言一出,等于正式为玉冰烧在江南顶级圈层的地位盖棺定论! 然而,就在满堂贺喜之声响起,沈兰心准备上前谢过顾长武之时,异变再生! 一名画舫护卫匆匆上前,在顾长武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长武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宾客席中一个试图悄悄溜走的猥琐身影——正是那个在后厨欲行不轨的张管事! “拿下!”顾长武冷声下令。 张管事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肥硕老鼠,在两名孔武有力的画舫护卫钳制下,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长武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只对护卫挥了挥手,声音冷得像冰:“带下去,仔细审。撬开他的嘴,看看是谁给他的狗胆,敢在我十三画舫的地界上玩这种下作手段。” 护卫领命,毫不客气地将瘫软的张管事拖了下去,那杀猪般的哀嚎求饶声很快消失在舫外。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堂宾客皆尽哗然,议论纷纷。 方才还沉浸在玉冰烧带来的惊喜与风雅品评中,转眼便是如此不堪的阴谋败露,强烈的反差让许多人面面相觑,看向沈兰心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与钦佩。 这位北地来的侯府夫人,不仅酿得好酒,能在顾舫主的苛刻赌局中胜出,竟还面临着这等阴险的暗算! 顾长武处理完张管事,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慵懒而莫测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雷霆手段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他举杯,面向全场:“一点小插曲,扰了诸位雅兴,顾某自罚一杯。” 说罢,将杯中醉仙酿一饮而尽。 宾客们都是人精,立刻识趣地举杯附和,气氛很快又重新热络起来,只是不少人再看向那套甜白釉酒具时,眼神已然不同。这玉冰烧,不仅品质得到了顶尖人物的认可,其背后似乎还牵扯着不小的风波,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顾长武这才踱步到沈兰心面前,目光在她依旧平静,却难掩一丝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正式:“沈夫人,受惊了。赌局既已尘埃落定,顾某说话算话。契书依旧有效,利润按约定分成。此外,张管事之事,画舫监管不严,让夫人蒙受风险,顾某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沈兰心微微屈膝:“舫主言重,公道自在人心。能得舫主认可,妾身已感激不尽。” 她并未趁机提出更多要求,显得知进退,懂分寸。 顾长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点了点头:“夫人明白就好。日后玉冰烧在我十三画舫的销售事宜,我会另派得力之人与夫人接洽。”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仅容两人听见,“至于那暗中使力之人……夫人心中有数即可。江南虽好,却也非全然太平,夫人日后行事,还需多加小心。” 这话已是明显的提醒和示好。沈兰心心中明了,再次道谢:“多谢舫主提点,妾身谨记。” 极乐夜宴在经历了高1潮与风波后,渐近尾声。宾客们开始陆续离去,不少人临走前,还特意向沈兰心道贺,并询问何处可以购买玉冰烧,显然是真正被这款酒所吸引。 沈兰心一一得体回应,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彻底落地。她知道,经此一夜,玉冰烧在江南高端市场的门,算是被彻底撞开了。 回到清音阁时,已近子时。小院内却灯火通明,王管事和留下的伙计们都未曾入睡,翘首以盼。当看到沈兰心和姚秀蓉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归来,又听闻夜宴上的惊险与最终的辉煌胜利,众人皆是欢呼雀跃,激动不已。 “夫人!我们成功了!太好了!” 王管事老泪纵横,这些时日的压力与奔波,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值得。 “是啊,成功了。” 沈兰心看着眼前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心中暖流涌动,“辛苦大家了。王管事,明日便将好消息传回京城酒坊,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另外,立刻着手准备,接下来订单必然会增多,原料采购、生产调度,都要跟上,绝不可因量大而失了品质。” “夫人放心!小的晓得!” 王管事抹着眼泪,连声应下,干劲十足。 姚秀蓉扶着沈兰心回到房间,替她卸下钗环,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夫人,今日真是……太险了,也太好了!云锦若是清醒着,不知该有多高兴……” 提到云锦,沈兰心脸上的笑意微敛,化作深深的怜惜与期盼。 她走到女儿床边,看着江云锦恬静的睡颜,轻轻握住她的手,低语道:“云锦,娘没有输。我们的酒,在江南站稳脚跟了。你也要快点好起来,看看这江南的繁华,好不好?” 不知是否错觉,她感到云锦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江云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道:“母亲,画舫那边传来消息,那张管事受不住刑,招了。指使他的是一个叫胡三的人,许诺重金,让他在我们的酒中下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能令酒水短时间内散发出腐酸之气,败坏口感。” 沈兰心眼神一冷:“那胡三呢?” “画舫的人根据张管事提供的线索去拿人时,那胡三似乎收到了风声,已经连夜逃出杭州城了。顾舫主已下令沿途关卡留意,但能否抓到,尚未可知。” 沈兰心冷哼一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们算清楚!” 她沉吟片刻,又道,“云霜,此次多亏你提前警觉,在后厨时亦暗中戒备,才能让我及时发现那张管事的异动。” 江云霜微微摇头:“女儿分内之事。只是经此一事,我们的死对头已知我们在江南立足,必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明白。” 沈兰心走到窗边,望着江南沉沉的夜色,目光深远,“江南局面初开,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京城的威胁未除,墨舟的目的未明,顾长武的态度也未必长久可靠……我们绝不能因一时胜利而松懈。” 她转过身,神色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睿智:“秀蓉,明日你便着手物色一处合适的宅院,我们不能长久住在客栈。王管事,除了保障酒水供应,也要开始留意江南本地的酿酒原料和人工,或许……我们该考虑在江南设一分坊了。” 姚秀蓉和王管事皆是一怔,随即恍然,夫人这是要真正在江南扎根了! “至于京城……” 沈兰心想起袭香,想起虎视眈眈的江家族老和何凤芝等人,眼神变得坚定,“是时候回去了。有些账,也该开始清算了。” 第九十五章 烫手山芋 这江南风水宝地养人,江云锦在此调理身体已有了起色,京城形势波谲云诡,族中那群老顽固还等着将她生吞活剥呢。沈兰心不想再让江云锦涉险。 极乐夜宴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沈兰心便已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借助王管事在本地逐渐打开的人脉,以及苏墨言暗中提供的一些便利,她很快在江南城西,靠近栖霞山麓环境清幽处,物色到了一处合适的宅院。 宅院原主人是一位从北方而来的富商,因故急需返乡转让。 院子不算特别宏大,但布局精巧,三进三出,白墙黛瓦,带有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 院内有小巧的池塘、曲径通幽的回廊,以及一座可远眺山色的小楼,最重要的是环境十分安静,利于休养。 沈兰心亲自去看过,一见便觉中意。她毫不犹豫地买下,并为其题名“静心苑”,与京城侯府中何凤芝所居的“静心苑”同名,却寄托了完全不同的期望——愿女儿能在此地,真正静养身心,康复如初。 她请了可靠的匠人稍作修葺,添置了舒适的家具,尤其精心布置了江云锦居住的院落,移栽了些她或许会喜欢的兰草和翠竹,更特意留出了一间静室,专为请来的琴师使用。 “秀蓉,云霜,” 安排好一切后,沈兰心将二人唤至房中,神色郑重,“江南局面初定,玉冰烧在此已有根基,后续销售有王管事和苏楼主照应,当无大碍。云锦需静养,不宜再长途跋涉,我意已决,将她留在此处,由可靠之人照料,继续请陈娘子为她抚琴调理。” 姚秀蓉点头:“夫人思虑周全,此处环境清幽,最是适合云锦养病。我定会挑选最稳妥的嬷嬷和丫鬟和我一同照顾云锦。” 沈兰心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姚秀蓉和江云霜身上:“不,秀蓉,云霜,你们需随我一同回京。” 姚秀蓉一愣:“夫人?京中形势复杂,何不让我留下照看云锦小姐?也好让夫人无后顾之忧。” 江云霜虽未说话,但也抬眼看向母亲,清冷的眸中带着询问。 沈兰心语气坚定:“正因京中形势复杂,我才更需要你们在身边。秀蓉你心思缜密,善于周旋,可助我应对内宅与族中琐事。云霜你身手不凡,洞察力强,是我在京中安全的保障。云锦留在此地,反而更安全。京城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那些未清的旧账,虎视眈眈的敌人,都在等着我们。”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况且,我们也该回去,会一会那些故人了。” 姚秀蓉与江云霜相视一眼,明白了沈兰心的决心,齐声应道:“是。” 就在沈兰心打点行装,准备不日启程北归的前夕,那位神秘的墨舟,再次不期而至。 依旧是在清音阁,沈兰心暂居的客房内。墨舟如同鬼魅般出现,依旧是一身玄衣,气度沉凝。 “听闻夫人不日即将北归?” 墨舟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沈兰心对他神出鬼没的现身方式已渐渐习惯,闻言并不惊讶,点头道:“江南之事暂告段落,京中尚有要事需处理。云锦会留在此地静养,还要劳烦先生,代为看顾一二。” 她主动提出,既是试探,也是为女儿多加一层保障。 墨舟嘴角微扬,似是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夫人放心,既在江南,顾某自然会保她无恙。况且,我与夫人的交易尚未完成,夫人牵挂在此,也更令人放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兰心:“夫人即将回京,墨某当初所托‘带话’之事,也是时候告知夫人了。” 沈兰心心念一动,终于来了。她神色不变,平静道:“先生请讲,兰心洗耳恭听。” 墨舟从怀中取出那枚沈兰心早已见过的细小竹管,却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用手指摩挲着,缓缓道:“我要夫人将此物,带回京城,亲自交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安亲王手中。” 安亲王?! 沈兰心心中剧震,面上虽竭力维持平静,瞳孔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 她万万没想到,墨舟费尽心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甚至在她身上下注,最终的目的,竟然是要她给安亲王带话! 安亲王是她在京城最大的倚仗之一,也是玉冰烧的股东。 墨舟此举,意欲何为?是友是敌?这竹管之中,装的究竟是什么? 无数念头在沈兰心脑中飞速闪过,让她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此事牵扯到亲王,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先生……” 沈兰心声音微涩,“安亲王身份尊贵,我虽因酒坊之事与王爷略有往来,但若贸然传递此等私密之物,恐有不妥,亦难近王爷之身。” 墨舟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淡然道:“夫人不必过虑。你只需在觐见安亲王,禀报江南酒坊进展时,寻机将此物呈上即可。王爷见了此物,自然明白。至于其中内容,”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兰心,“夫人不必知晓,也最好不要知晓。知道得越多,有时反而越危险。” 他将竹管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沈兰心:“夫人只需记住,将此物安全带到,亲手交予安亲王,你我的交易便算完成。之前种种便利,以及日后对令嫒的看顾,便是墨某预付的酬劳。至于安亲王见此物后是喜是怒,是福是祸,皆与夫人无关,墨某亦不会牵连夫人。” 他的话看似体贴,实则将沈兰心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且不容拒绝。 沈兰心看着桌上那枚小小的竹管,只觉得它有千钧之重。 她深知,一旦接过此物,便彻底卷入了墨舟与安亲王1之间那未知的漩涡之中,再难脱身。 然而,她有选择吗?墨舟知晓她的软肋,也展示了其能力。若不接,不仅之前所得助力可能化为乌有,女儿在江南的安全亦难保证,更可能立刻开罪这个神秘的势力。 沈兰心沉默良久,终是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将那枚冰凉的竹管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块烙铁。 “先生之托,兰心……定当尽力而为。” 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坚定。 墨舟看着她将竹管收起,脸上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夫人是聪明人。墨某预祝夫人,一路顺风,京城……旗开得胜。”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留下沈兰心一人,对着那摇曳的烛火,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第九十六章 归途暗影 北归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初春尚且坚硬冰冷的官道。 相较于数月前南下时的仓皇、焦虑与对未知前途的迷茫,此刻的车厢内,气氛更显出一种沉淀后的凝重。 江云锦的缺席,让空间显得宽敞了些,却也更空寂了。 沈兰心、姚秀蓉与江云霜三人相对而坐,并无一丝久别将归的轻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沈兰心背靠着柔软的锦垫,眼眸微阖,似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枚细小、冰凉、坚硬之物——那是墨舟交予的竹管。 这枚小小的物事,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紧贴着她的肌肤,也紧压在她的心头。 安亲王……墨舟……这两个名字如同两道交织的阴影,在她脑海深处盘旋,牵扯出的,是远比侯府内宅倾轧、商业对手构陷更深不可测的迷雾与风险。 这趟回京之路,终点并非温馨的家园,而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战场。 姚秀蓉坐在她身侧,膝上摊开着几本账册和一卷信函,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眉头紧蹙,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沈兰心沉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低声打破沉寂:“夫人,离京数月,音讯难通,不知府中如今是何光景。袭香那孩子是个稳妥的,独自支撑至今,定然不易。何凤芝与田赛娥那两个毒妇,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还有族老那边,定会借机生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京中局势的忧虑,以及对即将面对的风波的疲惫。 沈兰心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慌乱,只有一片沉淀后的冷静与锐利,如同被冰雪擦拭过的寒刃。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们若以为我沈兰心离京数月,便是她们为所欲为的时机,那便是打错了算盘。正好借此机会,看清哪些是魑魅魍魉,哪些尚存一丝人心。” 离京前,她并非全无准备,相信以袭香的机敏,定也收集了不少关键信息,只待她回去,便可雷霆反击。 坐在靠近车门位置的江云霜,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大部分时间都闭目眼神,呼吸轻缓绵长,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但每当马车因路面不平而微微颠簸,或是车外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鸟雀惊飞声时,她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会倏然掀起,露出一双清冷彻骨、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无声而迅速地扫视车窗外的景象。 确认并无威胁后,才会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她的存在,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剑,是这危机四伏的归途中最令人心安的保障。 行程过半,一路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即将踏入京畿地界的前一晚,宿在一处名为“悦来”的官驿时,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江云霜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沈兰心的榻前。 “母亲,”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初春夜色的寒凉,“我们被人缀上了。” 沈兰心瞬间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猛地一缩,睡意全无。 她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向江云霜模糊而警惕的面容。 “能确定是哪方的人吗?” 江云霜却摇了摇头,:“不确定。这次的人,手法更为老练专业,人数不多,估计只在三四人之间,但极其擅长隐匿和远距离追踪,彼此配合默契,若非女儿刻意留意沿途植被踩踏尘土痕迹,几乎难以察觉他们的存在。”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而且,他们似乎仅仅是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和动向,一路跟随,并未表现出任何攻击或拦截的意图。” 沈兰心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会是谁?墨舟的人?、 似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他既能精准地在江南找到自己,在京城掌握行踪更非难事。 安亲王的人?更无可能,自己回京首要便是要去拜见他。 难道……是京中其他已然注意到她江南动向,或是因其他缘故盯上她的势力?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沈兰心指尖下意识地又触碰了一下袖中的竹管。 江云霜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些细微的痕迹:“他们的追踪术,带着很明显的军中精锐斥候的影子,注重效率和隐蔽,但对地形的利用和痕迹的消除,又比纯粹的军人多了一份江湖上的诡谲。女儿怀疑,极可能是某些权贵高门私下拳养的、受过严格特殊训练的死士或秘探。” 权贵秘探?!沈兰心心中凛然。她在江南搅动风云,玉冰烧名声大噪,与十三画舫顾长武合作的消息,恐怕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京城。 是自己这番作为,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注意?还是……与怀中这枚要带给安亲王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竹管有关?这背后的水,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暂且按兵不动,不必打草惊蛇。”沈兰心思索1片刻,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吩咐,“既然他们暂时没有动作,我们便装作毫无察觉。一切,等平安回到京城,摸清情况之后再说。云霜,继续辛苦你,务必时刻留意,确保我们安全入京。” “女儿明白。”江云霜简短应道,身影一晃,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房间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日午后,熟悉的、巍峨高耸的京城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巨大的阴影投下,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那喧闹的城门洞。熟悉的市井喧嚣、各种气味混杂的空气扑面而来,却让沈兰心生出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店铺旗幡招展,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繁华之下,似乎涌动着一股比离开时更加紧绷、更加焦躁的气息。 城门口盘查的兵士眼神警惕,查验路引和货物的时间明显变长;往来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间少了些许以往的从容与闲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马车并未直接驶回定北侯府那个是非之地,而是先拐向了酒坊。 然而,酒坊远远在望时,沈兰心的心便直直地沉了下去。酒坊外观依旧,那熟悉的酒旗仍在风中摇曳,但守在坊门外的,却是几名穿着统一青色家丁服饰,眼神透着精悍与蛮横的汉子! 那绝非侯府或酒坊原有的护卫! 得到伙计飞奔入内通报的袭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 多日不见,她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缺乏血色而显得干裂。 她一眼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沈兰心,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踉跄着扑上前, “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如释重负。 “夫人!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奴婢……奴婢……” 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独自承受的压力、恐惧和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沈兰心看着眼前憔悴不堪、情绪几乎崩溃的袭香,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怒意同时涌上心头。 她连忙弯腰,用力将袭香搀扶起来,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力量:“快起来!好袭香,辛苦你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回来了。慢慢说,家里……到底怎么样了?” 第九十七章 清算 袭香用袖子胡乱地擦着眼泪,强忍着巨大的情绪波动,深吸了几口气,才开始断断续续却又急切地禀报,语速快得像是在害怕时间不够。 “夫人您走后没多久,三爷他就联合了族里几位素来与您不对付的族老,以主母长期不在、侯府中馈无人主持、恐生乱子为由,几次三番带着人要强行接管酒坊的账目和库房钥匙,还想往坊里安插他们的人!” “这些人都被奴婢拼死挡了回去,奴婢咬死了说夫人离京前早有严令安排,且酒坊之事已禀明安亲王殿下,他们才不敢太过放肆,但从未死心!” 她说着,愤恨地指向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神色不善的家丁:“门口那些人,就是三爷硬塞过来的!日日在此,名为看守,实为监视,搅得坊里人心惶惶!” “何小娘那边倒是安静,一直称病躲在静心苑里,连院门都很少出,但奴婢觉得,她定然在暗处睁着眼睛看着呢!还有那被赶出去的田赛娥,怕是也没安好心!” 袭香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充满了愤懑:“最可气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开始,在京城里散布恶毒的谣言,说夫人您卷了侯府和酒坊的巨款,带着小姐潜逃江南,是打算抛弃侯府基业,去那边另立门户,逍遥快活!” “还说……还说小姐她……遭遇不测,您是无颜回京才……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信了,连累得侯府和酒坊的声誉都受了影响!” 姚秀蓉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忍不住怒斥:“无耻!简直血口喷人,卑鄙至极!” 沈兰心面色冰寒如霜,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但奇怪的是,她并无多少意外之色,仿佛这些污蔑与逼迫,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她轻轻拍着袭香依旧颤抖的手背,语气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在我离京的这段日子,能为我守住这酒坊,便是天大的功劳。如今我既已回来,这些跳梁小丑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她抬起眼,目光冰冷如箭,锐利地扫过酒坊外那些明显带着挑衅意味的江府家丁,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对袭香,也是对姚秀蓉和江云霜沉声道:“先回府。” 马车再次启动,转向那座象征着荣耀却也充满了倾轧的定北侯府。 府门依旧朱漆金钉,气势不凡,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沈兰心只觉得那门楣之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萧索与晦暗之气。 门房的小厮见到沈兰心的马车,先是猛地一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像是被火烫了屁股一般,慌里慌张地转身就往府内跑去通传,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沈兰心在姚秀蓉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江云霜如同她的影子,无声地紧随其后。 她站在侯府门前那冰凉的石阶下,微微仰起头,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勾勒出她沉静而坚毅的面部轮廓,也照亮了那块高悬的、御笔亲题的“定北侯府”匾额。 阳光在鎏金的大字上跳跃,却驱不散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与冰冷。 离开时,她带着满身的疲惫、对女儿病情的锥心忧惧,以及对前路的重重迷雾。 归来时,她携着江南初战告捷的锋芒,历练得愈发深沉的心机城府,以及……清算一切旧账的决绝之心。 府内,静心苑中,得到赵嬷嬷急报的何凤芝,正对镜匆匆整理着略显散乱的鬓角,镜中映出的那双美眸里,慌乱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冷与算计所取代,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带着毒意的冷笑。 而同一时间,江学儒府上的书房内,闻讯的江三爷猛地将手中把玩的玉核桃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裂响,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变幻不定,充满了惊疑与不甘。 沈兰心归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定北侯府炸开了锅。仆役们面面相觑,神色惶恐,有机灵的早已飞奔向各处报信,更多的人则垂手躬身立于道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位离京多日、传言纷纷的主母。 她并未直接回自己的正院,而是扶着姚秀蓉的手,步履沉稳,径直走向侯府中路用来接待重要宾客和处置大事的“荣禧堂”。 江云霜依旧沉默地跟在身后,目光清冷地扫过沿途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去,请三爷过府一叙。就说,我回来了,有些账,该清一清了。” 沈兰心在荣禧堂主位坐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对一旁战战兢兢的管事吩咐道。 管事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 不多时,江学儒便带着两个儿子和几名族中颇有分量的子侄,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显然没料到沈兰心回来得如此突然,更没料到她竟敢如此直接地召见他,脸上还带着未及收敛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氏!你还有脸回来?!” 江学儒一进门,便先声夺人,试图抢占上风,他指着沈兰心,厉声道,“你擅离侯府,弃中馈于不顾,携女远遁江南,致使府中事务荒废,族中议论纷纷!更有传言,你卷走巨款,意图不轨!你作何解释?!” 跟随他而来的族人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尽是指责与质疑。 姚秀蓉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辩驳,却被沈兰心一个眼神制止。 沈兰心端坐在上,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义愤填膺的族人,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她没有回答江学儒的质问,反而慢条斯理地对旁边的丫鬟道:“看茶。” 丫鬟战战兢兢地奉上茶水。 沈兰心这才抬起眼,看向面色铁青的江学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三叔,我离京之前,已将府中中馈之事,交由几位得力嬷嬷共同协理,一应账目皆有据可查,何来‘荒废’一说?至于携款潜逃……”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江学儒:“我倒想问问三叔,我不在期间,你屡次三番带人强闯我 酒坊,意图接管账目、库房,甚至安插人手,这又是何意?莫非三叔是认定了我回不来,急着替我‘打理’产业?还是说,那卷款潜逃的谣言,本就是三叔为了名正言顺侵占我房头产业,而故意散布出去的?!” 她言辞如刀,句句诛心,直接将江学儒的遮羞布扯了下来! 江学儒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强辩道:“你……你胡说什么!我那是为了家族着想!怕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外,产业被人蒙骗了去!至于谣言,与我何干!” “为了家族着想?” 沈兰心冷笑一声,从姚秀蓉手中接过一本账册,重重摔在桌上,“那请三叔解释一下,我不在期间,你以‘家族应急’为名,从公中支取的五千两银子,用于何处?可有凭证?还有,你安排守在酒坊外的那些‘家丁’,他们的工钱是从何而出?莫非也是走的公中账目,替我‘看守’产业?” 这些细节,自然是袭香早已收集好,通过特殊渠道送至江南的。沈兰心此刻抛出,如同精准的箭矢,直射靶心! 江学儒和他身后的人顿时哑口无言,支支吾吾,脸色难看至极。他们没想到沈兰心人不在京城,竟对府中之事了如指掌! “三叔若无合理解释,那便是假公济私,侵吞族产!” 沈兰心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凛然之气,“按照族规,该当何罪?!” 荣禧堂内一片死寂,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江学儒等人,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夫人,安亲王府长史大人到访,说是奉王爷之命,前来探望夫人,并询问江南酒坊事宜。” 安亲王府长史!那可是王爷身边的心腹近臣! 江学儒等人闻言,更是面如土色。安亲王此时派人前来,态度不言而喻,分明是给沈兰心撑腰来了! 沈兰心心中微动,面色不变,对管事道:“快请。” 第九十八章 蛰伏 安亲王府长史是一位面容清癯、举止儒雅的中年人,他进得堂来,先是对沈兰心恭敬行礼:“下官参见夫人。王爷听闻夫人自江南归来,特命下官前来问候。王爷说了,夫人为酒坊之事奔波劳苦,功不可没,若有那等不识大体、妄加非议之人,王爷愿为夫人做主。” 这话虽是对沈兰心说的,但目光却淡淡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江学儒等人,其意自明。 江学儒等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连安亲王都明确表态支持沈兰心,他们若再敢纠缠,岂不是自寻死路? “多谢王爷关怀,有劳长史大人跑这一趟。” 沈兰心起身还礼,语气从容,“些许家事,不敢劳烦王爷挂心,兰心自会处理妥当。” 长史微微一笑:“夫人能力,王爷自是信得过的。既如此,下官便先行回府复命了。” 送走安亲王府长史,荣禧堂内的气氛彻底逆转。 沈兰心重新坐回主位,目光冰冷地看向面如死灰的江学儒:“三叔,方才的问题,你可想好如何回答了?那五千两银子,以及你擅自调用人手之事,是现在给我一个交代,还是……我们开祠堂,请族老共同议一议?” 江学儒浑身一颤,开祠堂?那他就彻底完了! 他咬了咬牙,终于低下头,声音干涩嘶哑:“是……是三叔一时糊涂,听信谗言,做了错事……那五千两银子,三叔……三叔尽快填补回去……至于那些人,立刻撤走!” “很好。” 沈兰心语气淡漠,“望三叔记住今日之言。日后,若再有人敢未经我允许,插手我房头产业,或散布不实谣言,就莫怪我不讲情面了!” 她起身,不再看那群失魂落魄的族人,对姚秀蓉和江云霜道:“我们回院子。” 走出荣禧堂,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沈兰心却只觉得一片冰冷。她知道,这只是清理门户的第一步。江学儒不过是被推在前面的棋子,真正的对手,还在后面。 沈兰心以雷霆之势压服江学儒,迅速稳住了侯府内部的明面风波。 那些被强塞到酒坊的“家丁”当日下午便灰溜溜地撤走了,江学儒更是称病不出,暂时偃旗息鼓。侯府上下仆役噤若寒蝉,行事比往日更加谨慎了十分。 谁都看得出,这位归来的主母,手段比离京前更显凌厉果决。 然而,沈兰心深知,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江学儒充其量是个见利忘义、欺软怕硬的蠢货,真正的毒蛇,始终盘踞在静心苑内,吐着信子,冷眼旁观。 她并未急于去找何凤芝,而是先着手梳理离京期间积压的事务,重新牢牢握住中馈之权,将府内人事和账目清理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安抚的安抚,迅速将侯府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中。 同时,她也通过王管事和袭香,详细了解京城酒坊这些时日来的运营情况,以及京城最新的动向。 “夫人,” 袭香低声禀报,“田赛娥被逐出府后,确实与她兄长往来密切。而且,奴婢暗中留意到,近几日,田府的下人似乎与何小娘身边那个赵嬷嬷的远房侄子,有过接触。” 姚秀蓉蹙眉道:“赵嬷嬷是何凤芝的心腹,她两勾结在一起,想做什么?” 沈兰心目光幽深:“狗急跳墙,何况是何凤芝这等心思深沉之人。她失了田赛娥这条臂膀,族老那边暂时也被我压住,定然会寻求外力。田绍虽是下九流的人,但总归是有些势力,不可不防。” 她顿了顿,问道,“昌州粮案和石磊那边,可有消息?” 袭香摇头:“昌州案依旧没有公开的进展,石磊大人也依旧音讯全无。不过,奴婢听闻,北境战事似乎越发吃紧了,朝廷正在加紧征调粮草。” 北境沈兰心不由想起了远在蓟州从军的儿子江云冀,心中一阵抽紧。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京中的危机。 就在沈兰心暗中布置,准备应对何凤芝与田家可能联手发难之时,静心苑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室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何凤芝卸下了平日温婉柔顺的伪装,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阴鸷。赵嬷嬷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现在她攀上了安亲王这棵大树,要想对付她,可就有些棘手了。” 何凤芝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嘶哑,指尖用力掐着掌心,“江学儒那个老废物,不堪大用!” 赵嬷嬷小心翼翼地道:“小娘,如今她风头正盛,又有安亲王撑腰,我们是否暂避锋芒?” “避?” 何凤芝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毒,“避到哪里去?这侯府,本就不该是她沈兰心一手遮天!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眼看云州就要有个好前程,岂能毁于一旦!” 她站起身,在昏暗的室内来回踱步:“安亲王……哼,王爷日理万机,难道还能时时刻刻护着她一个妇人?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把柄,王爷又能如何?” “小娘的意思是……?” 何凤芝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芒:“她不是最在乎她那酒坊和她那个半死不活的女儿吗?江南天高皇帝远,我们动不了。但这京城,可是我们的地盘!” 她凑近赵嬷嬷,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你去告诉田氏兄妹那边,他们之前提的条件,我答应了!只要他们能帮我除掉沈兰心,或者让她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事后,侯府库房里那几件御赐的古玩,还有我名下那两个最赚钱的铺子,都是他们的!” 赵嬷嬷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小娘!那可是御赐之物!而且,田小娘的哥哥并非善类,若与他为伍,恐怕......” “怕什么!” 何凤芝厉声打断她,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成王败寇!是她逼我的!我们就借着田氏兄妹的手,把沈兰心给铲除了。就算不成,只要闹出足够大的动静,毁了她的清白或者让她背上无法洗刷的罪名,安亲王难道还会保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吗?!”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有,想办法把江云锦那个小贱人在江南的住处透露给田赛娥!她不是恨沈兰心入骨吗?给她个机会报仇!就算动不了根本,也能让沈兰心方寸大乱!” 赵嬷嬷看着何凤芝几乎癫狂的神色,心中骇然,却不敢违逆,只得颤声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何凤芝看着赵嬷嬷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缓缓坐回椅子上,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沈兰心……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逃!”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而另一边,沈兰心在处理完日常事务后,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那枚竹管。 安亲王是时候去拜见了。 墨舟的任务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必须尽快解决。 而且,她也需要借助安亲王的力量,来应对何凤芝和田家可能带来的风暴。 她铺开信笺,斟酌着措辞,准备明日便向安亲王府递帖求见。 第九十九章 不得安睡 翌日,沈兰心便向安亲王府递了拜帖,言明自江南归来,有要事需向王爷禀报酒坊进展。帖子递进去不久,王府便来了回音,请她过府一叙。 再入安亲王府,心境与上次求援时已大不相同。 安亲王依旧是一身常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神色比上次见时略显疲惫,但目光依旧清明锐利。 他见到沈兰心,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江夫人来了,坐。听闻你在江南大展拳脚,连顾长武那等眼高于顶的人都让你三分,还将玉冰烧摆上了极乐夜宴,不错,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沈兰心微微屈膝行礼,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了半边,恭谨回道:“托王爷洪福,侥幸在江南站稳了脚跟,不敢当王爷如此夸赞。此行虽有些波折,但总算不负王爷期望,玉冰烧在江南已初步打开局面,后续收益,妾身会按约定比例,准时送至王府。” 她条理清晰地将江南之行,从遭遇粮价打压、临河镇遇险,到识破假订单陷阱,再到与十三画舫顾长武的赌约以及极乐夜宴上的风波,择其要点,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自然,她略去了石磊现身相助以及一些不该说的事,只将成功归因于自身谋划、酒品过硬以及些许运气。 安亲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听到惊险处,眉头微蹙,听到最终胜出,眼中又流露出赞赏之色。 “那伪造织造局订单之事,背后恐怕不简单。”安亲王沉吟道,“此事本王记下了,会着人留意。你能在江南那般复杂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路来,确属不易。看来本王当初选择与你合作,并未看错人。” “王爷谬赞,兰心愧不敢当。”沈兰心谦逊了一句,知道铺垫已够,是时候切入正题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从袖中取出那枚被她体温焐得微热的竹管,双手奉上。 “王爷,妾身在江南期间,曾偶遇一人。此人自称‘墨舟’,似乎对妾身在江南的举动颇为关注,并在关键时刻,提供了些许便利。”她斟酌着用词,小心观察着安亲王的反应,“临行前,他托妾身将此物带回京城,务必亲手交到王爷手中。妾身不知此乃何物,亦不敢窥探,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王爷过目。” 她将竹管轻轻放在安亲王面前的书案上。 在听到“墨舟”二字时,安亲王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却没能完全掩饰住的惊诧。 他目光如电,立刻锁定在那枚小小的竹管上,原本温和慵懒的神色瞬间收敛,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沈兰心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深深看了沈兰心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还说了什么?”安亲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沈兰心摇头:“他只说,王爷见了此物,自然明白。” 安亲王不再多问,伸手拿起那枚竹管。他的动作很稳,但沈兰心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指尖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颤抖。他捏碎封口的火漆,从竹管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绢纸。 他展开绢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安亲王逐渐变得粗重几分的呼吸声,以及那绢纸被展开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 沈兰心垂眸静1坐,不敢多看,也不敢出声打扰,心中却如同擂鼓。 安亲王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这绢纸上,究竟写了什么?能让一位亲王如此失态? 不过片刻功夫,安亲王已看完了绢纸上的内容。 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显沉了下去,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霾,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杀意。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房角落的青铜仙鹤烛台前,取过放在旁边的火折子,熟练地晃亮。橘黄色的火苗窜起,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卷绢纸凑到火焰上。 嗤—— 轻响声中,那承载着不知是秘密还是灾祸的绢纸,迅速被火舌吞噬,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飘落在脚下的青砖上。 安亲王看着那灰烬彻底燃尽,才仿佛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凝重却丝毫未减。 他熄灭火折子,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沈兰心身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那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波澜。 “此事,”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到此为止。你从未见过此人,也从未传递过任何东西给本王。明白吗?” 沈兰心心中一凛,立刻起身,恭敬应道:“是,妾身明白。妾身今日前来,只为向王爷禀报江南酒坊事宜,并无他事。” 安亲王对她的识趣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很好。江南之事,你处理得不错,本王会继续支持你。京中若遇难处,也可来寻本王。至于其他……”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 “多谢王爷庇护,兰心谨记。”沈兰心再次行礼,心中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从安亲王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沈兰心靠在车壁上,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安亲王看信后的剧变,以及那焚信的决绝,都清晰地告诉她,墨舟让她传递的,绝非凡物,恐怕牵扯着天大的干系! 是朝堂争斗?是军国机密?还是……针对安亲王本人的阴谋?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那枚已然消失的绢纸,仿佛化作了一团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让她遍体生寒。 墨舟……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让自己传递这消息,是真的需要这个渠道,还是另有所图,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这一夜,沈兰心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安亲王焚信时那冷峻的面容,墨舟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在她脑中交替浮现。 她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远超她想象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似乎正是那位看似闲散的安亲王。前途,愈发迷雾重重,吉凶难料了。 第一百章 初探凤仪 安亲王焚信时那冷冽如冰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沈兰心的脑海,稍一闭眼便会浮现。 连着两三日,她虽强撑着精神,雷厉风行地处置府中积弊、厘清酒坊账目,将离京期间被江学儒等人搅乱的局面重新牢牢掌控在手,但眼底的青黑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却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 用膳时,她常常举箸良久,却食不知味,最终寥寥几口便搁下了。 夜间更是辗转反侧,那枚小小竹管以及其中承载的、已化为灰烬的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带来阵阵隐痛与难言的不安。 她深知自己已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一场远超她认知和掌控能力的棋局, 执棋者是墨舟?是安亲王?亦或是更可怕的势力? 目的为何?她如同蒙眼行走于遍地荆棘的悬崖边,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这种无力感与未知的恐惧,让她寝食难安。 “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了。”沈兰心搁下手中看了半晌却一字未入眼的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喃喃自语。 她在京中能接触到的且有可能窥见高层动向一二的人,屈指可数。 安亲王那边显然已是讳莫如深,绝不能再触碰。那么,唯一可能给她一丝线索,又或许能让她借力稳住阵脚的,只剩下那九重宫阙之内,与她血脉相连,却又因立场不同而渐生隔阂的姐姐——皇后沈滢心。 尽管上次因云锦之事不欢而散,皇后更是以家族颜面、宫规森严相逼,但沈兰心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希冀。 姐妹之情或许淡薄,但终究同出一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重要的是,沈滢心身处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对朝堂风向、宗室动态、乃至皇帝心意的感知,远非她一个困于内宅与商道的妇人所能企及。 哪怕只能得到一丝模糊的暗示,也足以让她在接下来的风浪中,多一分辨明方向的可能。 下定决心后,沈兰心不再犹豫,即刻以“归京复命,叩谢娘娘往日照拂”为由,郑重递了牌子请求入宫觐见。 出乎她的意料,坤宁宫这次的反应异常迅速,翌日午后便传了话过来,准她申时初刻进宫。 引路的太监脚步无声,只有她裙裾拂过金砖地面的细微声响,衬得这宫道愈发幽深寂静。 坤宁宫内,依旧是熟悉的龙涎香袅袅萦绕,暖意融融,驱散了初冬的微寒。 皇后沈滢心端坐于凤榻之上,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大妆,虽威仪不减,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眼角的细纹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下也清晰了几分。 见到沈兰心依礼参拜,她脸上露出一抹极浅淡、几乎看不清的笑意,抬了抬手:“妹妹来了,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罢。” 声音比起上次见面时的冷硬,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娘娘。” 沈兰心依言在下首的紫檀木嵌螺钿绣墩上坐了半边身子,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 宫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沈滢心的目光在沈兰心脸上停留了片刻,细细端详,随即微微蹙起描画精致的黛眉。 “几日不见,你怎清减了这许多?脸色也这般憔悴。可是江南之行奔波劳顿,尚未缓过气来?还是回京后,府中那些不省心的,又给你气受了?” 话语中带着几分属于长姐的关切。 沈兰心心中微动,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喉头,但她迅速压下,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平稳回道:“劳娘娘挂心,不过是些琐事缠身,加之乍暖还寒,有些不适罢了,并无大碍。江南之行虽有些波折,但仰赖娘娘福泽,总算不辱使命,玉冰烧已在当地初步立足。” “嗯,顺利便好。” 沈滢心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 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盖钮,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似是随意问道,“云锦那孩子如今可好些了?还在江南将养?” 提及女儿,沈兰心眼神骤然一黯,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星辰,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维持着语气的尽量平稳。 “谢娘娘关怀。云锦她身子仍需慢慢调理,江南气候温润,山水清嘉,利于静养,故而暂未随臣妇回京。近日请了大夫细心诊治,加以琴音疏导,已能偶尔对外界声响略有反应,” 她斟酌着词句回答。 沈滢心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凤眸中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有身为母亲本能的怜悯,有对家族女子命运的叹息。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低沉绵长,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那就好能有些反应,便是好转的迹象。慢慢来,这种事,急不得。那孩子终究是受苦了。” 这一声叹息,一句“受苦了”,不像母仪天下的皇后,更像一个心有戚戚的姨母。 让沈兰心一直紧绷的心弦,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抬眸,迅速而谨慎地看向沈滢心,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面上一闪而过的柔和与那丝深藏的内疚。 她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稍作试探的时机。 “娘娘,” 沈兰心顺势而为,脸上适时的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迷茫,声音也放轻了些,带着依赖与请教的口吻。 “臣妇离京数月,如今回来,只觉得京中气氛似与往日大不相同。城门盘查森严甚于往昔,市井流言纷纷,多有揣测北境战事、朝局变动之语。” “臣妇一介女流,于朝堂大事一无所知,心中着实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只管经营着酒坊这一亩三分地,生怕风声鹤唳之下,一不小心,行差踏错,非但自身难保,更会牵连家族,辜负了娘娘平日回护之心。不知娘娘可否指点一二,近来京中,可有什么需要臣妇特别注意、谨慎避忌之处?” 她并未直接打探安亲王或任何具体人事,只以担忧家族生意怕惹祸上身为由,问得模糊而谨慎,将自己放在一个惶恐无助、寻求指引的位置上。 沈滢心是何等聪慧剔透之人,久居深宫,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岂会听不出她话中小心翼翼的试探之意。 她深深看了沈兰心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恭敬顺从的表象,直看到她心底最真实的意图。 沈兰心强迫自己放松,垂眸敛目,姿态谦卑而柔顺,任由那带着威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 殿内的熏香似乎更浓了些,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良久,沈滢心才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语气带着一种深宫之人特有的、含而不露的警示。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守好本分,明哲保身,这很好。如今朝中确是多事之秋,山雨欲来。” 第一百零一章 暗夜惊雷 她顿了顿,凤目微眯,声音压低了些许,却又字字清晰:“北境战事胶着,每日耗费钱粮无数,粮饷调度、军需补给乃是朝廷头等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为此,已是夙夜忧叹。” 话锋至此,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兰心一眼,继续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有些水,看着清浅,实则深不见底,暗流汹涌,一旦卷入,便是灭顶之灾。” “你只需记住,安心经营你的酒坊,赚你该赚的银钱,莫要与不该接触的人过多往来,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或是与钱粮漕运这等国之命脉牵扯过深的宗室勋贵。陛下近来,最是忌惮的,便是结党营私,与民争利,甚至有人借此机会,动摇国本。” 沈兰心心中剧震,如同被惊雷劈中,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手握重兵”、“与钱粮漕运牵扯过深的宗室勋贵”——这几乎已是在明示安亲王了!安亲王虽不直接掌兵,但其身份尊贵,与军中将领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漕运—— 她立刻想到了那批在落鹰峡被截杀的信使,以及墨舟提到的兖州漕帮! 皇后这是在明确地提醒她,立刻、彻底地远离安亲王可能涉及的权力与利益漩涡!陛下已生猜忌之心! “臣妇……明白了。” 沈兰心声音微涩,带着一丝后怕的颤音,郑重无比地应道,甚至想起身再次行礼,被沈滢心用眼神止住,“娘娘金玉良言,臣妇定当时刻谨记于心,克己守分,谨言慎行,绝不敢行差踏错,为家族招祸。” 沈滢心见她瞬间领悟了自己的暗示,神色稍霁,重新雍容地靠回凤榻软枕之中,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端庄威仪,却添了几分语重心长。 “明白就好。你是沈家的女儿,亦是定北侯夫人,享着这份尊荣,便需承担相应的责任。你的一言一行,皆关乎沈氏满门与定北侯府的颜面与安危。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权衡利弊,切莫因小失大。” 她目光掠过沈兰心依旧苍白的脸,终是软了一丝语气,“回去吧,好生照顾自己,也……盼着云锦那孩子,早日康复,平安归来。” 最后一句,终究是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源于血脉的关怀。 “是,臣妇谨记娘娘教诲,告退。” 沈兰心起身,深深一福,姿态恭顺至极,然后才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这片华丽而压抑的宫殿。 回府的马车上,沈兰心摒退了随侍的姚秀蓉,独自一人靠在冰凉的车壁上,闭目凝神。 皇后的暗示如同道道惊雷,在她心中反复炸响,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安亲王的处境,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分! 天子的猜忌,漕运的疑案,北境的粮饷…… 这些如同巨大的、不断收紧的绞索,正清晰地悬在安亲王的头顶。 而墨舟让她传递的那卷绢纸,恐怕正是与这其中的某个致命环节息息相关,其内容之敏感、关系之重大,足以让安亲王看后脸色大变,立刻焚毁以绝后患! 自己无意中,竟成了这滔天风暴边缘,一只被狂风卷起的蜉蝣,生死难料。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前途,愈发显得迷雾重重,凶险难测了。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必须尽快厘清所有线索,做好准备,否则,下一个被这风暴撕碎的,可能就是她自己和她拼死守护的一切。 从宫中带回的消息,如同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让沈兰心彻骨生寒。皇后的暗示再明白不过——安亲王已处于风口浪尖,帝王猜忌的阴影正悄然笼罩。她这只偶然停靠在巨舰旁的小舟,若不及早远离,随时可能被那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拍得粉身碎骨。 然而,“远离”二字,谈何容易。酒坊与安亲王的利益已然捆绑,墨舟那枚竹管更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那位亲王牢牢拴在了一起。 此刻抽身,不仅意味着放弃江南初现的曙光和京城的根基,更可能因“知情”而引来灭顶之灾。 她独自坐在书房内,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蓝色的夜空吞噬。 她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仿佛这样才能更清晰地思考。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将这些散落的珠子串联起来。 所有的矛头,都隐隐指向了漕运,指向了那足以支撑一场战争的巨额钱粮! 而安亲王,恐怕正是在追查此事,或是……本身就深陷其中?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她已踏入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阴谋边缘。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至少要弄清楚,危险究竟来自何方,会以何种形式降临。” 沈兰心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迷雾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和应对的空间。 她沉吟片刻,终于起身,走到书案前,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快速写下了几行字,然后轻轻摇了摇书案旁一个不起眼的小铜铃。 不过片刻,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正是江云霜。 “母亲。”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全然的恭谨与等候指令的专注。 沈兰心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条递给她,低声道:“云霜,事态紧急,我需要你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和方法,去做几件事。” “母亲请吩咐。”江云霜接过纸条,并未立刻去看,目光沉静地落在沈兰心脸上。 “第一,想办法查探安亲王府近日的动向,尤其是王爷是否曾离京,或与哪些官员、将领有过密接触。注意,务必小心,绝不可暴露行迹,哪怕一无所获,也以自身安全为上。” “第二,留意京城漕运码头的动静,特别是与兖州漕帮相关的船只、人员往来,看看有无异常。” 江云霜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微光,没有任何犹豫,只简洁应道:“女儿明白。”她迅速扫了一眼纸条,指尖微动,那纸条便在她掌心化为齑粉。 “一切小心。”沈兰心看着她,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江云霜虽身手不凡,但面对的可能是国家机器最顶层的阴影,风险难以估量。 “母亲放心。”江云霜微微颔首,身影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送走江云霜,沈兰心依旧毫无睡意。她在书房中踱步,心中的不安如同蔓延的藤蔓,越收越紧。 皇后的警告,安亲王的危机,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 她不禁又想起了远在江南的云锦,心头一阵刺痛。若是京城真有大变,云锦在江南,或许反而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迅速靠近书房。是袭香! “夫人!夫人!”袭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甚至忘了敲门便推门而入,脸色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惨白,“不好了!酒坊出事了!” 沈兰心心猛地一沉,强制镇定道:“别慌,慢慢说,出了何事?” 袭香喘着气,急声道:“刚刚王管事派了心腹伙计拼死跑回来报信!说是……说是京兆府的人突然包围了酒坊,带队的是刘长英捕头!他们拿着府尹的手令,声称接到密报,说我们酒坊私酿违禁酒水,以次充好,甚至可能用了霉变之粮,危害百姓!要即刻查封酒坊所有库房和账目,带王管事和几位老师傅回衙门问话!”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绝非偶然!白天皇后才刚提醒她陛下大忌,晚上她的酒坊就因“危害百姓”被查封!这分明是有人抓住了这个时机,要对她的根基动手! 是谁?何凤芝和田家?还是这根本就是冲着安亲王来的,而她沈兰心,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夫人,现在该怎么办?王管事他们……”袭香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兰心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冷静下来。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乱! “袭香,听我说!”她抓住袭香冰凉颤抖的手,目光锐利如刀,“立刻去准备我的诰命服制!然后,你亲自拿我的名帖,立刻去安亲王府求见周长史!不要声张,只将酒坊被查封、王管事被带走之事据实以告,请他务必转禀王爷!” 虽然皇后警示要远离安亲王,但此刻酒坊被查封,罪名可大可小,若无强力人物介入,王管事等人进了京兆府大牢,不死也要脱层皮! 酒坊的声誉更将毁于一旦!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和那些忠心耿耿的伙计陷入绝境!此刻,能最快施加影响的,唯有安亲王! “是!奴婢这就去!”袭香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要跑。 “等等!”沈兰心叫住她,语气森寒,“另外,派人去盯着静心苑和江学儒府外的动静!看看他们今夜,有何反应!” “是!”袭香重重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沈兰心一人。她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初春寒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怒火与冰寒。 夜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月,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望着京兆府的方向,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第一百零二章 查封酒坊 夜色如墨,京兆府衙役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酒坊的匾额,将那金字招牌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坊门大开,里面传来翻箱倒柜酒坛碰撞的嘈杂声响,间或夹杂着衙役粗暴的呵斥与酒坊伙计压抑的惊惶低呼。 王管事脸色惨白,被两名衙役反剪双手,强行推搡着向外走。 他挣扎着回头,看向那些被贴上封条的库房和蒸锅,眼中满是痛惜与不甘。 几位核心的老师傅也未能幸免,皆被锁链套住,惶惶不安。 “刘捕头!刘捕头!我们酒坊一向遵纪守法,玉冰烧更是得安亲王爷和宫中贵人夸赞的,何来违禁、以次充好之说?这定是有人诬告!”王管事嘶声喊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捕头刘长英面容冷硬,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是否诬告,自有府尹大人明断!尔等只需老实配合调查!带走!”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巷的沉寂。 一辆青帷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疾驰而至,稳稳停在了酒坊门前。车帘掀开,一身诰命服制、神色肃穆的沈兰心在姚秀蓉的搀扶下,缓步下车。 她的出现,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几分。 火把的光映在她沉静如水的脸上,那双眸子却锐利如冰,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刘长英身上。 “刘捕头。”沈兰心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不知我的酒坊所犯何罪,劳动京兆府如此兴师动众,深夜查封拿人?” 刘长英显然没料到沈兰心会亲自前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他眉头微皱,抱拳行礼,语气虽维持着官府的程式化,却也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之前的强硬。 “卑职参见夫人。卑职奉命行事,府尹大人接到确凿密报,指证您的酒坊私酿违禁酒水,并使用霉变粮谷,此为府尹手令,请夫人过目。”说着,他示意身旁衙役将一份盖着京兆府大印的文书递上。 姚秀蓉上前接过,快速扫了一眼,递还给沈兰心。 沈兰心看也未看,目光依旧直视刘长英:“密报?确凿?敢问刘捕头,是何人密报?证据又在何处?我酒坊每一道工序皆有严格规程,所用粮谷皆从可靠渠道采购,有据可查,何来霉变之说? 玉冰烧之名,京城谁人不知?安亲王府、宫中采买皆有记录,岂是区区一句‘密报’便可定罪查封的?” 她句句铿锵,有理有据,毫不退缩。 周围的衙役和酒坊工人皆屏息凝神。 刘长英脸色1微变,沈兰心的诰命身份以及她提及的安亲王和宫中,都让他感到了压力。 他硬着头皮道:“夫人,密报者身份需保密。至于证据,待卑职等查封查验后,自会呈交府尹大人定夺。如今人证、物证皆需带回衙门审问查验,还请夫人行个方便,莫要阻碍公务!” “阻碍公务?”沈兰心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刘捕头依法办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然之气,“我酒坊清清白白,更关乎定北侯府与安亲王府的清誉!若今日之事,最后查明系子虚乌有,恶意构陷,我沈兰心必上达天听,向府尹大人,向朝廷,讨还一个公道!届时,今日所有参与查封、毁我酒坊声誉、伤我伙计之人,一个都逃不脱干系!” 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手持铁尺锁链的衙役,最后重新落回刘长英脸上:“刘捕头,你是秉公执法,还是为人火中取栗,最好想清楚!这‘公务’,办得好,是功劳;办得不好,恐怕就是催命符了!”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刘长英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久在京城,深知这些高门贵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翻云覆雨的手段。 沈兰心此刻表现出来的强硬与底气,绝不是一个普通诰命夫人所能有的。她背后,站着安亲王! 就在刘长英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之际,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只见安亲王府的长史周霆,带着两名王府侍卫,策马而至。 周霆翻身下马,看也未看那些衙役,径直走到沈兰心面前,拱手一礼:“夫人,王爷听闻酒坊之事,特命下官前来看看。王爷说了,酒坊乃王府入股之产业,玉冰烧更是贡酒之选,品质如何,王爷与宫中皆有定论。若有人无端构陷,损及王府声誉,王爷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声音洪亮,确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这番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酒坊伙计们慌乱的心,也彻底击溃了刘长英等人最后一丝强硬。 安亲王直接表态了!这意味着,查封酒坊,已不仅仅是与定北侯府为敌,更是直接打了安亲王的脸! 刘长英脸色煞白,连忙躬身对周霆道:“周长史恕罪,卑职……卑职亦是奉命行事……” 周霆面无表情,淡淡道:“刘捕头依法办事,王府自然不便干涉。只是,王管事及诸位老师傅皆是酒坊栋梁,若无辜受刑,耽误了玉冰烧的酿造,影响了宫中用度,这责任……恐怕府尹大人也担待不起。” “不若这样,人,刘捕头可以带回衙门问话,但需确保毫发无伤。酒坊库房可以贴封条,但酿造器械与日常账目,需留下人手看管,不得损坏。待府尹大人查清所谓‘密报’真伪,再行定夺,如何?” 这已是给了京兆府一个台阶下。既保全了官府颜面,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酒坊和人员。 刘长英如蒙大赦,连忙应道:“周长史所言极是!卑职遵命!”他立刻下令,只将王管事和几位老师傅带走,贴封了主要库房,但并未再进一步破坏。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在沈兰心的强硬态度与安亲王的及时介入下,暂时被遏制住了最凶猛的势头。 看着王管事等人被带走时投来的复杂目光,以及周围渐渐散去的人群和衙役,沈兰心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对方出手狠辣精准,直击要害,若非她反应迅速且借用了安亲王的势,今夜酒坊恐怕已在劫难逃。 周霆走到沈兰心身边,低声道:“夫人受惊了。王爷让下官转告夫人,京中近日风波恶,请夫人务必谨慎,王府会尽力周旋。” “多谢王爷,有劳周长史。”沈兰心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那被贴上封条的库房大门,眼神幽深。 她扶着姚秀蓉的手转身,登上马车。车厢内,她闭上眼,指尖冰凉。 皇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安亲王的处境岌岌可危,而对方的攻击已至门前。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马奔走起来,以求尽快求一个清白。 第一百零三章 雪中送炭 回到侯府,已是深夜。 府内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却涌动着无数窥探和揣测的目光。 沈兰心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袭香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 “夫人,安亲王府那边……”袭香迎上来,急切地问道。 “周长史出面,暂时稳住了局面,王管事他们被带走了,但应无性命之忧。”沈兰心言简意赅,“静心苑和江学儒府外,可有什么动静?” 袭香连忙回禀:“派去的人回报,静心苑早早便熄了灯,看似一切如常。江三爷府上倒是灯火通明了一阵,似乎有人进出,但具体是何人,天色太暗,未能看清。” “知道了。”沈兰心眼中寒光一闪。何凤芝果然沉得住气,这件事恐怕与江学儒也参与其中了。 她回到书房,并未立刻休息,而是铺开纸笔,开始梳理当前局面。 对手出招狠辣,直指她安身立命的根本——酒坊。 罪名是“私酿违禁、以次充好”,这不仅是商业打击,更是要毁掉玉冰烧积累的声誉,甚至可能牵连到安亲王和宫中的供奉。 她必须尽快反击。 首先,要确保王管事等人在京兆府的安全,并设法营救。 安亲王那边既然已经介入,周霆长史应该会暗中关照,但还不够。 其次,必须找到证据,证明酒坊的清白。 玉冰烧的酿造流程,原料的采购渠道,成品的品质记录,这些都需要立刻整理出来,以备对质。 同时,也要想办法查出那个“密报”之人,以及背后的主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这次事件的真正目标,究竟是她沈兰心,还是她背后的安亲王。 这决定了后续应对的策略和尺度。 想到这里,沈兰心再次想起了墨舟和那枚已化为灰烬的竹管。 皇后的警告也尤在耳畔,安亲王似乎也卷入了某些政治漩涡当中。 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漕运,指向了那看不见的滔天巨浪。 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 “秀蓉,”沈兰心唤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我们在京郊的几处粮仓和合作的农户那里,将近年所有与酒坊往来的账目与契书,全部整理并核对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粮食入库时的检验记录,一份都不能少。” “是,夫人。”姚秀蓉郑重点头。 “袭香,”沈兰心又看向忠心耿耿的婢女,“你想办法,通过可靠的门路,打听一下京兆府内部,尤其是负责此案的刘长英捕头,近來可与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府尹大人对此事的态度又如何?” “奴婢明白,定会小心打探。” 安排完这些,沈兰心才感到一丝疲惫袭来。 她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望着东方天际隐隐泛起的一丝鱼肚白。 翌日,京中关于兰心酒坊被查封的消息已然传开。 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同情者,有幸灾乐祸者,更有落井下石者。 江学儒果然按捺不住,再次登门,虽未敢如之前那般嚣张,但言语间不乏试探和敲打,试图让沈兰心在族产管理上做出让步。 沈兰心直接以“酒坊之事尚未查明,三叔还是避嫌为好”为由,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让江学儒悻悻而去。 静心苑依旧风平浪静,何凤芝仿佛真的置身事外,但沈兰心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姚秀蓉和袭香分头行动,各自忙碌。 江云霜则如同消失在空气中,不见踪影,但沈兰心知道,她定然在暗处执行着自己交给她的任务,探查着安亲王府和漕运码头的动向。 午后,安亲王府派人送来消息,称周长史已去过京兆府,王管事等人暂时无恙,只是被拘押问话,未用刑讯。 京兆府尹态度暧昧,只说是按规矩办事,需要时间查验证据。 这消息让沈兰心稍安,但同时也证实了此事背后水很深,连安亲王的面子,京兆府尹都敢不完全买账。 就在沈兰心思索破局之策时,门房来报,说是苏墨言苏楼主前来拜访。 沈兰心微微一愣,苏墨言?他突然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事? 她立刻整理仪容,在花厅接待了苏墨言。 苏墨言依旧是那副清雅出尘的模样,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苏楼主来京城,为何不提早写封书信,也好让我有些准备。”沈兰心客套道。 “我来京城是有其他要事要办,听闻夫人酒坊蒙难,苏某这才来府上叨扰,酒坊一事,苏某深感震惊。玉冰烧之品质,苏某亲身品鉴,绝无问题。此事背后,恐有小人作祟。” “多谢苏楼主信任。”沈兰心感激道。 “夫人不必客气。”苏墨言摆摆手,话锋一转,“苏某今日前来,其实是想告知夫人另一件事。江南顾舫主那边,派人送来了第一批玉冰烧的分红银票,数目颇为可观。顾舫主还附信一封,对夫人赞誉有加,并询问后续合作事宜。” 说着,他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和一张银票,递给沈兰心。 沈兰心接过,心中百感交集。 江南市场刚刚打开,前景一片大好,京城的根基却险些被人连根拔起。 这真是冰火两重天。 她展开顾长武的信,信中用词依旧简洁犀利,但语气中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倨傲,多了几分对合作伙伴的认可。 他甚至邀请沈兰心将酒坊的基业南移,他愿与她共同开拓事业。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远离京城的是非漩涡,在富庶的江南另起炉灶,凭借玉冰烧的品质和顾长武的渠道,未必不能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沈兰心脑中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逃避,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京中有尚未清算的旧账,有需要她守护的人,更有那已然缠身的朝堂漩涡。 她若此刻退缩,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被对手视为软弱,招致更猛烈的打击。 更何况,安亲王于她有援手之恩,她不能一走了之。 “多谢顾舫主美意,也多谢苏楼主传信。”沈兰心将银票收起,神色坚定,“江南合作,兰心必当继续。但京城乃我根本,此间之事,我亦会处理妥当,绝不会影响江南供货。” 苏墨言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夫人心志之坚,苏某佩服。若有需要苏某相助之处,夫人尽管开口。苏某虽在江南经营生意,但是在京城也有些许人脉,或可派上用场。”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沈兰心深知苏墨言在文人雅士中的影响力,他的表态,或许能在舆论上给予她一定的支持。 “苏楼主高义,兰心感激不尽。”沈兰心郑重道谢。 送走苏墨言,沈兰心看着手中的银票和顾长武的信函,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 对手想从商业和声誉上打垮她,那她就必须在正面,堂堂正正地击溃对方的阴谋! 江南的成功和这笔可观的分红,就是她反击的第一颗棋子。 她立刻吩咐袭香:“去,将酒坊被查封,以及我们手握江南十三画舫巨额分红,正准备扩大经营的消息,巧妙地散播出去。尤其是要让人知道,安亲王殿下对我们酒坊的支持,一如既往。” 她要让那些背后搞鬼的人知道,她沈兰心,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那些下三滥的玩意想要动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 第一百零四章 狐狸藏不住尾巴 这一招果然奏效,消息抛出如同在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缓,却精准地荡向了沈兰心期望的方向。 袭香办事极为利落,不过两三日功夫,京城勋贵圈子和市井坊间,关于酒坊的风向便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茶楼酒肆中,原先一边倒的质疑声中,开始夹杂着一些不同的声音。 “听说了吗?那玉冰烧,在江南可是出了大风头!” “可不是嘛!十三画舫的顾舫主何等人物?那可是江南商界的魁首,舌头刁钻得很!连他都赞不绝口,亲自签了长约,这酒能差了?” “首批分红就是这个数!”有知情者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引来周围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啧啧,这要是倒了,得损失多少银子?” “安亲王殿下前日还派了长史亲自去京兆府过问呢!摆明了是要保酒坊。我看啊,这事儿八成是有人眼红,下了黑手……” 这些议论,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汇合,开始冲刷着最初那些“违禁”、“劣质”的污名之词。 商贾们最是精明,利益所在,风向便转。 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甚至准备落井下石的商户,开始重新掂量与沈兰心酒坊的关系。 与此同时,京兆府捕头刘长英的心情愈发复杂。 那条关于田绍与兖州帮勾结的匿名线报,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不动声色地派人去码头附近查探,回报果然证实了兖州帮近日行踪诡秘,卸货看守都异于寻常。 而田绍此人,他也略有耳闻,他是田赛娥的兄长,名声并不好,与一些下九流的人物往来密切。 “头儿,这兰心酒坊的案子……”手下捕快试探着问。 刘长英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证据核对得如何了?那些所谓的‘霉变粮谷’样本,来源查清了吗?” “回头儿,还在查。送检的样本来源有些模糊,酒坊那边提供的进货账册和检验记录倒是清清楚楚,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 刘长英心中了然。上头压下这案子时,语气急切,证据看似确凿,如今细细推敲,却处处透着蹊跷。 一边是背景深厚且有江南实绩佐证的定北侯夫人和安亲王,另一边是可能牵扯漕运黑幕的地头蛇…… 这浑水,他蹚得越发小心了。 于是,对王管事等人的提审,变成了不痛不痒的例行问话,查封的库房也只是派了两个衙役象征性地看守,调查进度无形中慢了下来。 几天后,姚秀蓉风尘仆仆地从京郊返回,带回来的不仅是几大箱账册契书,更有一份意外的收获。 “夫人,所有粮食采购的渠道、入库检验的记录都在这里,每一笔都清晰可查,绝无使用劣质粮谷的可能。” 姚秀蓉语气肯定,将一本特别标注的册子递给沈兰心,“另外,我们在核对一家合作多年的老农户账目时,他家儿子无意中提起,前些时日,曾有人出高价,想向他购买一批轻微受潮,品相稍次的陈粮,被他爹拒绝了。他觉得奇怪,便留了心,记得那人的口音,好像是从兖州那边来的。” 兖州口音?沈兰心眸光一凛。线索直指田绍。 “可知道那人后来去了哪里?或者有什么特征?”沈兰心急问。 姚秀蓉摇头:“那农户的儿子也只是偶然听到,并未深究。不过,他记得那人离开时,乘坐的马车帘子上,似乎绣着一个奇怪的标记,像是一只……飞鸟的爪子。” 飞鸟的爪子?沈兰心蹙眉,这个标记她毫无印象。但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秀蓉,你立了大功!”沈兰心紧紧握住那本册子,心中激荡。有了这些自证清白的铁证,再加上这个重要的人证,她的反击,终于有了明确的靶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沈兰心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反击之时,沉寂了数日的何凤芝,终于按捺不住,亲自登场了。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庭院涂上一层暖金色,何凤芝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扶着赵嬷嬷的手,袅袅婷婷地走进了沈兰心的正院。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关切,仿佛真是为家姐忧心忡忡的好妹妹。 “夫人万福。”她微微屈膝,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几日不见,夫人清减了许多,定是为酒坊之事劳心。妾身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心中实在难安,特来探望。” 沈兰心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她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无波:“何小娘有心了,坐吧。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的手段,还压不垮我。” 何凤芝依言在下首坐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顺,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细细密密地扫过沈兰心看似平静的脸。 “夫人心志坚韧,妾身自是佩服。”何凤芝轻叹一声,柳眉微蹙,“只是……妾身近日在外头,听到些不好的风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提醒夫人一句。” “哦?”沈兰心吹了吹茶沫,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何凤芝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外面有人在传,说酒坊这次无端遭祸,怕是受了安亲王殿下的牵连。”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沈兰心的反应,见对方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中暗自得意,继续道:“妾身听闻,朝中近日对王爷颇有些非议。王爷身份尊贵,树大招风也是常事。只是夫人与王爷因酒坊之事走得近,难免被有心人一并盯上。妾身想着,夫人是否该适当避嫌?” “夫人,我们女人家,终究是以夫君、以家族为重。侯爷走得早,留下这偌大家业和一大堆孩子的前程,可都系在夫人一人身上啊!若是因为一些外人之事,牵连了侯府,那真是……” 这番话,可谓是软硬兼施,情真意切中藏着冰冷的威胁。 既点明了安亲王处境不妙,暗示沈兰心可能被当成党羽清理,又抬出定北侯府的安危施压,逼她与安亲王切割。 若真是寻常内宅妇人,只怕早已被这番“推心置腹”的“良言”吓得六神无主。 沈兰心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惊疑和慌乱,她放下茶杯,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竟有此事?何小娘此言当真?这可如何是好?安亲王殿下他……” 她恰到好处的反应,果然让何凤芝放松了警惕。 何凤芝心中鄙夷更甚,面上却愈发恳切:“夫人莫慌,妾身也只是听闻。或许只是谣言也未可知。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如今酒坊之事尚未了结,夫人还是早做打算,与王府那边保持些距离,总归是稳妥些。” 她又“宽慰”了沈兰心几句,见对方似乎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望着何凤芝那故作姿态、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沈兰心脸上所有的“慌乱”瞬间褪去,眸中只剩下冰冷的锐光与洞悉一切的清明。 何凤芝,你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了吗? 你这番“好意”,恰恰暴露了你和你背后之人对安亲王的忌惮,以及急于将他与我切割的心思! 看来,她散布出去的那些消息,以及安亲王那边不动声色的施压,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压力,所以才想从内部瓦解她的心防。 只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当夜,更深露重,江云霜如同暗夜中的魅影,再次悄然归来。她带回来的消息,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田绍今日未时三刻,乔装打扮,从后门进入了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他在里面待了约莫半个时辰。” “可探知那宅院主人是谁?”沈兰心追问。 江云霜清冷的脸上掠过一丝凝重:“女儿设法靠近,听到了些许谈话片段。与田绍密谈之人,称呼对方为‘二管家’。待田绍离开后,女儿跟踪了那位二管家,见他最终进入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赵常 青的府邸。” 第一百零五章 私藏军械 赵常1青!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沈兰心耳边炸响!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串联成型! 假订单、截杀信使、构陷酒坊、漕帮异动、收购次粮…… 这一切的背后,果然都有这只老狐狸的影子! 而他与田绍兄妹、何凤芝勾结,其目标,绝不仅仅是她沈兰心那么简单! 何凤芝不足为据,但何凤芝的哥哥何文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一介商贾,能在官场混的风声水起,绝对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他们背后应该有更为庞大的利益网络,其中还可能涉及到不少朝堂上的阴谋。 沈兰心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她鬓角的发丝。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代表着江南战场胜利成果的银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风暴已然迫在眉睫,獠牙也已清晰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眼神也愈发坚定锐利。 她转身,目光扫过肃立在旁的姚秀蓉和袭香,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秀蓉,将所有证据,连同那份带‘飞鸟爪印’的线索,整理清楚,抄录副本,务必详尽无误。” “袭香,去备车,明日辰时,我要亲自前往京兆府,敲响堂鼓,递交陈情状!”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厉芒。 “另外,将我明日要去京兆府的消息,想办法透露给安亲王府的周长史知晓。” 她要堂堂正正地走上公堂,不仅要洗刷污名,更要借此机会,将藏在暗处构陷她的毒蛇,狠狠揪出来! 辰时初刻,京兆府衙门外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和各方眼线。兰心酒坊主母,定北侯夫人亲自击鼓鸣冤,这本身就是一桩极具看点的新闻。 沈兰心一身素净的诰命常服,未施粉黛,却更显眉目清冽,气度沉凝。 她身后跟着姚秀蓉和两名捧着厚厚账册箱箧的仆役。在无数道目光中,她步履沉稳地走到堂鼓前,拿起鼓槌,用力敲下。 “咚——咚——咚——” 沉浑的鼓声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也敲在了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心上。 京兆府尹崔大人端坐堂上,面色并不好看。 他本意是想将此案拖一拖,冷处理,没想到沈兰心竟如此刚烈,直接敲响了堂鼓,将此事彻底摆上了台面。 更让他头痛的是,他早已接到暗示,安亲王府关注此案,而如今,那位周长史,就坐在堂下旁听席中,眼观鼻,鼻观心,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 “堂下何人击鼓?所告何事?”崔府尹按捺住烦躁,一拍惊堂木,例行公事地问道。 沈兰心敛衽一礼,声音清晰朗润:“我定北侯沈氏,状告有人恶意构陷,散布谣言,污我酒坊清誉,致使酒坊被无故查封,生意受损,恳请府尹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哦?你有何证据,证明是被人构陷?” “回大人,证据在此。”沈兰心示意姚秀蓉将账册箱箧抬上,“此为我兰心酒坊近三年来所有粮食采购、入库检验之详细记录,皆有供货商画押及酒坊管事、检验人员签章为证。每一批粮食来源清晰,品质上乘,绝无使用霉变粮谷之可能!请大人过目!” 衙役将账册抬至公案前。崔府尹随意翻看了几页,只见记录确实详尽,条理分明,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仅凭你一面之词,如何证明这些账册未被篡改?况且,查封酒坊,乃是因有人密报,证据确凿。”崔府尹试图将话题引回“证据”。 “大人明鉴!”沈兰心不卑不亢,“所谓密报,空口无凭!而我之账册,笔笔可查,件件可溯源!若大人怀疑账册真伪,可立即传唤册中所列粮商、农户当堂对质!” “至于密报所指‘违禁酒水’,玉冰烧酿造之法,乃先祖所传,安亲王爷曾多次品鉴,宫中亦有采买记录,何来‘违禁’之说?此分明是有人见酒坊生意兴隆,又新得江南巨贾顾舫主青睐,心生嫉妒,恶意中伤!” 她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直接将构陷的动机指向了商业竞争,引得堂外围观人群一阵窃窃私语。 崔府尹脸色变幻,看向一旁的刘长英:“刘捕头,密报来源与那所谓‘霉变粮谷’样本,可曾查明?” 刘长英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人,密报者身份隐匿,尚未查明。至于样本经仵作再次查验,其霉变痕迹似乎并非自然形成,更像是后期人为所致。且样本来源模糊,与酒坊进货记录对不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几乎是在直接打脸最初查封的理由了! 崔府尹心中暗骂刘长英不会办事,面上却不得不维持公正:“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排除酒坊嫌疑……” “大人!”沈兰心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我还有一疑!为何密报如此巧合?恰在我自江南载誉归来,与十三画舫签订契约、获得巨额分红之后?” “此举不仅意在毁我酒坊,更是要断我大元佳酿扬名江南之路!其心可诛!” “你此言可有依据?”崔府尹也被她这顶大帽子扣得有些心惊。 “依据便是时机!”沈兰心目光如炬,扫过堂上堂下,“我恳请大人,彻查此事!不仅要还酒坊清白,更要揪出那背后恶意构陷、扰乱商事、居心叵测之人!”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公堂上回荡。周长史在旁听席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崔府尹骑虎难下。沈兰心准备充分,证据链清晰,舆论也已开始转向,更有安亲王府在背后施压。 若再强行偏袒,只怕自己这顶乌纱帽也难保。 他沉吟良久,终于重重一拍惊堂木:“此案疑点重重,本官定当详查!酒坊一应账册暂且封存府衙,以备核对。涉案管事人等,暂时释放,但不得离京,随传随到!查封之库房,即日启封,由酒坊自行管理,不得再行酿酒,待案件查明后再做定夺!”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处理。虽然酒坊还未完全摆脱嫌疑,但人被放了,库房也解封了,等于给了沈兰心喘息和自证的机会。 “谢大人!”沈兰心深深一福。她知道,这第一仗,她赢了!成功地将局势扭转,从被动挨打变成了主动进攻。 然而,就在衙役准备上前给王管事等人解开枷锁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匆匆跑上堂,在崔府尹耳边低语了几句。 崔府尹脸色猛地一变,看向沈兰心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惧。 “且慢!”他猛地抬手,阻止了衙役的动作。 沈兰心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只见崔府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兰心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氏,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有人构陷于你。但本官刚刚接到上峰急令。”他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人举报,你的酒坊,不仅以次充好,更涉嫌利用漕运转运军械!” “什么?!” “军械?!” “天啊!”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整个京兆府大堂内外,瞬间炸开了锅! 转运军械!这可是形同谋逆的滔天大罪!比什么“违禁劣酒”要严重千百倍! 姚秀蓉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周长史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军械! 果然来了! 对方见商业构陷难以奏效,竟直接动用了这最恶毒、最致命的杀招!将漕运私运军械的罪名,扣到了她的头上! 她猛地抬头,看向堂上神色惊疑不定的崔府尹,又看向堂外围观人群中那些迅速变换的脸色,最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身上。 你们……好狠毒的手段! 第一百零六章 欲加之罪 军械”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将京兆府公堂内外所有人都震得魂飞魄散。 方才还为沈兰心据理力争而隐隐叫好的人群,瞬间噤若寒蝉,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惧、怀疑与疏离。 与“谋逆”二字沾上边,便是万丈深渊! 姚秀蓉腿一软,若非身后仆役及时扶住,几乎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见惯风浪的周长史,也霍然起身,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凝重。 此事若处理不好,恐怕安亲王也要被拖下水! 公堂之上,崔府尹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试图压制住满堂的哗然与骚动,但他自己的额角也已渗出冷汗。 这案子,已然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肃静!肃静!”他连声厉喝,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沈兰心身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沈氏!举报者称,有你酒坊伙计亲眼所见,有不明木箱通过酒坊名下货船,借漕运之便,夹带北上!箱中所盛,正是军械弩箭!你还有何话说?!” 沈兰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逆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对方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不仅诬告,连“人证”都准备好了!利用她酒坊的漕运渠道做文章,真真是歹毒至极! 她强迫自己站稳,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她濒临混乱的神经。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此刻若露出一丝怯懦或慌乱,便等于坐实了罪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抬起苍白的脸,目光却异常坚定清明,直直迎向崔府尹审视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克制而略显沙哑,却字字清晰: “大人!此乃血口喷人,荒谬绝伦!” 她环视堂上堂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的酒坊,只酿酒卖酒,安分守己,所得每一文钱,皆来自酒香,来自顾客信赖!” “先夫定北侯,一生戎马,为国戍边,战功赫赫!我沈兰心身为侯府未亡人,深受皇恩,岂会行此大逆不道、玷污先夫英名、祸及满门之事?!” 提及亡夫定北侯,她眼中适时泛起泪光,声音哽咽,却更显悲愤不屈:“所谓伙计亲眼所见,是何人?何在?可能当堂对质?!所谓夹带军械,证据何在?!仅凭一句匿名的、恶毒的构陷,就要定我谋逆之罪吗?!大人!这是要将我侯府忠烈之后,往死路上逼啊!” 她这番话说得悲壮凛然,既点明了自己忠烈之后的身份,又尖锐地指出了指控缺乏最关键的物证和人证,更将事件拔高到了迫害忠良之后的高度。 一些原本被“军械”二字吓住的围观百姓,闻言也不禁动容,窃窃私语声再起。 “是啊,老侯爷可是守护国门的忠诚良将啊!” “侯爷夫人一个女流,做生意也不容易,这罪名也太大了……” “没凭没据的,可不能乱说啊……” 崔府尹的脸色更加难看。 沈兰心的反应太快,太镇定,完全不像一个被戳破阴谋的罪犯,反而更像一个蒙受奇冤的苦主。 他心中其实也疑窦丛生,这“军械”的指控来得太过突兀和巧合,但上峰的压力…… “哼!巧舌如簧!”崔府尹强自镇定,一拍惊堂木,“既然有人举报,本官便不能不查!来人!将沈氏暂且收监!涉案酒坊一干人等,全部带回衙门严加审讯!酒坊及侯府相关库房、账目,全部查封,彻底搜查!未有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大人!”周长史终于忍不住开口,“此事关系重大,是否……” “周大人!”崔府尹打断他,语气强硬,“此乃京兆府公务,本官依法办案!即便王爷在此,也当遵循国法!来人,带下去!”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上前,就要给沈兰心戴上枷锁。 “住手!”沈兰心厉喝一声,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衙役,竟让他们动作一滞。 她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挺直脊梁,目光平静地看向崔府尹:“大人要查,我无话可说。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只望大人查案之时,莫要放过那真正私运军械、构陷忠良的国之蠹虫!”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主动向外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如松,仿佛不是走向阴森的大牢,而是去赴一场既定的约会。 姚秀蓉泪如雨下,想要跟上,却被衙役拦住。 周长史看着沈兰心被带走的背影,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京兆府,他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王爷! 此事,已绝非寻常商业构陷,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斗! 沈兰心被投入了京兆府阴暗潮湿的大牢。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独自坐在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离,在这极致的寂静和压迫中,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对方动用“军械”罪名,是杀招,但也暴露了他们的急切和…… 他们害怕她继续查下去,害怕她与安亲王联手查出漕运的真相,还有昌州粮仓案…… 所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用最快的速度,以最重的罪名,将她彻底摁死,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那么,他们的破绽在哪里? “人证”?那个所谓的“伙计”,必然是伪造的,经不起当堂细究。 但对方既然敢抛出,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恐怕早已将人控制起来,或者干脆就是死士。 “物证”?这才是关键!他们必须在她酒坊的漕运货船,或者相关仓库里,真的“找出”军械,才能坐实罪名! 否则,单凭口供,难以定下如此重罪。 崔府尹下令彻底搜查酒坊和侯府库房,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赃物栽进来! 时间!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在对方成功栽赃之前,找到反击的证据,或者,阻止他们! 至于安亲王…… 他此刻,想必也已得到了消息。 他会如何应对?是明哲保身,弃车保帅?还是…… 沈兰心不敢深想。 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是愚蠢的。她必须自救! 她仔细回想着酒坊所有漕运船只的调度记录,负责押运的管事、伙计名单,试图找出可能被对方利用的漏洞。 还有侯府的库房,哪些是容易被做手脚的……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牢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狱卒的沉重。 一个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透过牢门的缝隙传了进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的微响。 “夫人莫慌,安亲王已在设法搭救。” 第一百零七章 血书传信 那声音极轻,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瞬间穿透了牢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 沈兰心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牢门厚重的木板阻隔了视线,只有下方递送饭食的窄小1缝隙透进一丝走廊火炬摇曳的光晕,隐约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但此刻人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当中。 那是安亲王的人! 安亲王没有弃车保帅,还在努力设法搭救她。 一句宽慰,如同在漆黑冰冷的深井中投下的一根绳索,让她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她的意志再次凝聚。 不过她不能坐以待毙,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外部的营救。 如今安亲王自身亦处漩涡中心,行动必受掣肘。 她必须自救,里应外合,方能搏得一线生机。 对方指控的核心在于证物,他们必须在她名下的产业或货船中找到所谓的军械,才能坐实这谋逆大罪。 时间紧迫!崔府尹已下令彻底搜查,那些被收买的胥吏,或是他们安插的奸细,随时可能将栽赃之物带入酒坊或侯府库房!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对方能栽赃她,她为何不能反过来栽赃对方? 她与赵常1青和田氏兄妹的恩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在裕隆粮行和京城漕运分舵搜到那些用来构陷她的军械。 到时候赵常1青和田氏兄妹也会被卷进来,他们要玩火,她便让这火烧回他们自己身上! 只不过她现在身陷囹圄,她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让姚秀蓉和江云霜有所防备,并主动出击! 沈兰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她身上所有明显的饰物、银钱乃至那银票,在入狱时已被搜走。 此刻,她身无长物。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今日所穿的诰命常服上。 因为是仓促被带至狱中,她未来得及更换衣服,身上的诰命服是一件霁青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内衬月白色中衣。 有了! 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牙齿咬住中衣内里一侧的袖口边缘,用力一撕! “刺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小条柔软的白色棉布被她撕扯下来。 没有笔,没有墨。 她略一迟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将指尖送到唇边,用力咬下! 尖锐的疼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指尖沁出。 她蹙着眉,用地上的稻草沾着自己的指尖血,在那条白布上急速而清晰地写下几个字。 血书字迹略显斑驳,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力量。 写罢,她将布条卷成卷,紧紧攥在手心。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用手捂住胸口,眉头紧紧蹙起,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 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蜷缩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 “来人……来人啊……”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在寂静的牢房中却格外清晰。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靠近,一名面相凶恶的狱卒不耐烦地敲打着牢门栅栏:“吵什么吵!号丧呢!” “差……差爷……”沈兰心抬起一张冷汗涔涔、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涣散,嘴唇颤抖,“我……我心疾犯了,旧疾需……需张太医特制的丸药……求差爷行行好,请张太医来一趟……不然……怕是要……” 她话语断续,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那狱卒皱紧眉头,满是嫌恶。 上头虽吩咐要“严加看管”,但也说了,毕竟是侯府诰命,未曾定罪之前,若真死在牢里,也是个麻烦。 “真他娘的晦气!”狱卒骂骂咧咧,但看着沈兰心那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终究不敢怠慢,“等着!老子去禀报一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脚步声再次响起,还伴随着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牢门被打开,张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他身后跟着那名狱卒,以及一名面无表情的牢头。 “夫人?”张太医蹲下身,手指搭上沈兰心的腕脉,眉头微蹙。 张太医心里清楚的很,沈兰心哪有什么心疾,不过是个借口,让他来定是有要是相托。 沈兰心趁著狱卒和牢头视线被张太医背影遮挡的瞬间,猛地睁开眼,眼中哪还有半分涣散虚弱,只有一片清明锐利与无声的恳求! 她另一只一直蜷在袖中的手,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小卷用鲜血写就布条,塞入了张太医切脉时自然垂落的袖袋之中! 动作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张太医搭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浑浊却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深深看了沈兰心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 沈兰心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决绝与托付。 “夫人乃是忧思过度,气郁于心,引动了旧疾。” 张太医收回手,语气平稳,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褐色药丸,“此药可暂缓症状,夫人需静心宁神,万不可再劳心伤神。” 他将药丸递给沈兰心,顺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医者的安抚。 沈兰心接过药丸,放入口中,就着张太医递过的水咽下,低声道:“多谢……张太医。” “好了好了,药也吃了,赶紧回去歇着!”牢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张太医收拾好药箱,起身,对着牢头拱了拱手:“大人,夫人之疾乃顽症,老夫今日带的药只能暂时压制她的病症,老夫明日还需再来复诊。” 牢头挥挥手,算是应允。 张太医不再停留,提着药箱,步履沉稳地离开了牢房。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沈兰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脱力般靠回墙壁,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第一步,成了。 现在,只希望秀蓉和云霜,能看懂她血书上的安排,并且能够成功。 张太医离开京兆府大牢,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南一处僻静的茶楼。 雅间内,姚秀蓉早已焦急等候在此。见到张太医,她立刻起身迎上:“张太医,夫人她……” 张太医微微颔首,示意她噤声,谨慎地关好房门,这才从袖袋中取出那卷染血的布条,神色凝重地递给姚秀蓉。 “夫人冒险将此物传出,定然是有重要信息需要传递。老夫一刻也不敢怠慢。” 姚秀蓉双手颤抖地接过布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数行细密的小字,赫然是沈兰心反栽赃赵常1青粮行的详细计划! 最后一行字,更是触目惊心:“事急从权,万望谨慎,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上。沈兰心绝笔。” “夫人!”姚秀蓉捂住嘴,泪水瞬间涌出,但她强行忍住,用力抹去眼泪,眼中迸发出与沈兰心如出一辙的决绝,“我明白了!张太医,大恩不言谢!” 她不敢耽搁,立刻收起血书,匆匆离开茶楼,返回侯府。 第一百零八章 反击 府内,袭香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姚秀蓉回来,连忙上前。 姚秀蓉屏退左右,将血书之事低声告知。 “这是夫人唯一的机会!”袭香咬牙,“我们必须做!”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 当江云霜如同暗夜幽影般悄然回到侯府,听姚秀蓉转述了沈兰心的计划后。 她那清冷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震惊。 但随即化为凛然的杀意与决断。 “为了搭救母亲,云霜万死不辞。”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金属般的硬度,“粮行位置、守卫布置,我已大致摸清。今夜便可行动。” 姚秀蓉急切道“只是涉及军械,单凭你我之力,恐怕还不够,我们还得求助安亲王。”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江云霜一身夜行衣,如同融入了浓稠的墨色之中。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他们扛着几个简易木箱,木箱上还刻着飞鸟图案。 几人身法如鬼魅,避开了更夫和巡夜的兵丁,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城西一处仓库,这里是裕隆粮行的粮仓。 江云霜利用小巧的工具和超凡的身手,轻易打开了仓房的铜锁,闪身而入。 仓内堆满了麻袋,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气味。 江云霜目光锐利,迅速找到了靠近角落,示意几人把木箱轻轻放下,然后用几个破麻袋随意掩盖。 木箱里装着制式军弩上拆卸下来的弩臂和几支精铁箭头的弩箭,这些都是安亲王弄来的。 寻常商户藏匿这些,便是谋逆之罪! 整个行动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仔细清除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仓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到侯府时,姚秀蓉和袭香仍在焦灼等待。 见到江云霜安然归来,两人皆松了口气。 “如何?”姚秀蓉急问。 “已成。”江云霜言简意赅,将那只刻刀放在桌上,“痕迹已留,东西已放。如今只等官差去搜了。” 姚秀蓉紧紧握住双手,眼中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是带着希望的激动:“太好了!夫人有救了!” 她立刻对袭香道:“快!将我们之前整理的,关于田绍与兖州漕帮往来,以及他们可能利用粮行销赃昌州官粮的所有线索,想办法匿名递到京兆府刘长英捕头手中!要快!” “是!”袭香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去办。 江云霜看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色,清冷的眸子映着微光。 “接下来,就看官府何时去搜那粮行了。” 一场无声的逆转,已在暗夜中完成。如今,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即将互换。 侯府内,江云州与何凤芝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 “娘,这谋逆之罪一旦坐实,别说她一个侯府遗孀,恐怕连江云冀也得连坐!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太妙了。我看她这一次是插翅难飞了!” 何凤芝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田小娘和她那兄长还是有些用处的,居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构陷她。有安亲王做靠山又如何呢?只要这次能定她的罪,恐怕以后安亲王也得引年致仕了。” “娘,你可知舅舅背后是谁在扶持?能否让舅舅替我说说情,帮我谋个一官半职?” 何凤芝闻言,眉头一皱:“你舅舅的事,就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扶持你舅舅的势力,身份不比安亲王低,不过这些事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太多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你那阿姊就是个白眼狼,自己嫁去国公府享福了,全然不顾你我的前途,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不答应给她那么多嫁妆了。” 想到江云宓,何凤芝不觉得一阵心烦,若是那个女儿肯帮她,她何至于费这么多手段? “阿姊也真是过分,若没有娘苦心为她铺路,她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如今她与娘家走动甚少,待我见了她,一定要好好与她说教一番。” 说起江云宓,江云州也颇有微词,她从侯府带走的那些嫁妆,原本是应该属于她的。 他天真的想着,自己姐姐做了国公府的少奶奶,国公府的大娘子可是温贵妃的亲戚,母家都是达官显贵,深受皇帝信赖。 只要她去吴大娘子面前说几句话, 让吴大娘子出面帮他走动走动,替他谋个官职不是什么难事。 “罢了罢了,咱们还是靠自己吧。待沈兰心那个贱妇被砍了头,我们名正言顺的接管她的酒坊,就算不做官,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 江云州又有了担忧:“怕是没那么容易,到时候田小娘能让步吗?还有三叔公那边.....” 何凤芝勾唇一笑:“她们都是些没有脑子的蠢货,娘只要略微使些手段,便能打发他们,不打紧。” 江云州点点头:“也是,云亭像他娘,简直蠢钝如猪,他娘都被逐出府了,他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还有云澜,听说前些日子又去梨园赏戏了,攒了几个月的月例银子,全都赏给了那个男旦!” “她们越是蠢笨纨绔,越是对你没有威胁,就算江云冀继承了爵位又如何?他如今远在北境,对京城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等他归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 “还是娘英明,娘为了孩儿的前途殚精竭虑,孩儿以后一定会加倍孝顺娘。” 两人甚至开始幻想着等霸占了沈兰心的酒庄,赚了银子,要去买几座宅子,还要养几匹名驹。 殊不知,她们的美梦,又要落空了。 京兆府的大牢里,沈兰心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 血书已送出,棋子已落下,剩下的,便是等待那必将到来的风暴。 她闭上眼,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牢房外偶尔传来狱卒巡逻的脚步声,或是其他囚犯模糊的呻吟,更衬得这死寂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像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但又听不真切。 沈兰心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屏息凝神,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与此同时,京兆府衙门外,天色刚蒙蒙亮。 捕头刘长英带着一队精干衙役,面色凝重地站在衙门口。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匿名递送的密信,上面详细列举了裕隆粮行与兖州漕帮勾结,利用粮仓藏匿赃物甚至违禁品的线索,尤其提到了“飞鸟爪印”的标记与之前农户提供的线索吻合。 更重要的是,天还未亮时,安亲王府的周长史便亲自来访。 虽未明说,但言语间暗示此案或有隐情,京兆府若想置身事外,最好能主动查清真相,以免被真正的逆党利用。 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 刘长英不再犹豫,他点齐人手,沉声道:“目标,城西裕隆粮行三号仓!给我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 “是!” 队伍迅速开拔,马蹄声和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裕隆粮行的仓库管事还在睡梦中就被惊醒,闻讯连滚爬爬地赶来,看到官差封仓,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喊冤:“官爷!这是做什么?我们裕隆粮行一向守法经营,绝无……” 刘长英根本不听他废话,一挥手下令:“搜!”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入仓库,开始翻查。 麻袋被划开,谷物流了一地,箱柜被撬开,杂物散落四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长英的眉头越皱越紧。 难道那密信是假的?或是消息走漏,对方提前转移了? 就在他心生疑虑之际,一名在角落翻查的年轻衙役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头儿!这里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那衙役扒开几个看似随意堆放的破麻袋,露出了下面几个毫不起眼的简易木箱。 木箱上,赫然刻着一个清晰可辨的——飞鸟爪印! 刘长英心脏狂跳,快步上前:“打开!” 衙役用刀撬开箱盖,刹那间,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箱内铺着干草,上面静静躺着数件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弩臂!以及一捆捆制作精良、箭头锋利的弩箭! “军械……真的是军械!”有人失声叫道。 裕隆粮行掌柜看到此物,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反客为主 刘长英脸色铁青,上前拿起一支弩箭,入手沉甸甸,绝对是军中制式! 他翻看箱体,那“飞鸟爪印”的标记与密信描述一般无二。 “好一个裕隆粮行!好一个赵常1青!” 刘长英咬牙切齿,心中却是豁然开朗,同时也涌起一股后怕。 若非有人匿名举报并提供了如此精确的线索,他差点就成了构陷忠良的帮凶! “将所有涉案人等,全部锁拿带回!查封粮行所有账目仓库!即刻禀报府尹大人!” 刘长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即将立功的兴奋。 裕隆粮行搜出军械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京城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前一秒还在热议定北侯夫人沈兰心涉嫌谋逆的民众,下一秒就被这惊天逆转惊呆了。 “什么?军械是在裕隆粮行发现的?” “裕隆粮行?我记得那个赵常1青之前与侯爷夫人有点过节。” “天啊!这是栽赃陷害啊!” “我就说侯夫人是冤枉的!老侯爷在天之灵也不会允许的!” 舆论风向瞬间逆转。 京兆府尹接到刘长英的急报时,正在用早膳,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夜之间,藏匿军械的逆贼从侯爷夫人变成了裕隆粮行的赵老板。 而且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这边,朝堂之上,得到消息的安亲王,在皇帝过问北境粮饷事宜时,适时出列。 先是痛心疾首地奏报,称发现有国之蠹虫,不仅贪墨粮饷,更胆大包天私藏军械,意图不明,并隐晦提及此事可能与之前遭构陷的忠烈之后有关,请求陛下彻查,以安军心、以正国法。 皇帝闻言,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北境战事吃紧,竟有人在后方便宜行事,动摇国本? 他当即下令,由三法司会同安亲王,严查此案,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 这道旨意,如同雷霆,彻底改变了力量对比。 赵常1青在府中得知消息,又惊又怒,砸碎了心爱的杯盏。 他立刻明白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而且是一个极其狠毒让他难以自辩的圈套! 他试图动用人脉关系灭火,但皇帝亲自下旨,安亲王紧盯不放,之前与他交好的官员纷纷避之不及。 更雪上加霜的是,京兆府根据沈兰心之前提供的线索已经牵扯出了田绍,以及袭香匿名递送的关于昌州粮案与漕运的线索。 京兆府也察觉到了,昌州粮案与此次的军械案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田绍还在做着发财的美梦,就被破门而入的官差直接拿下。 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在严刑拷问下,很快便有人吐露了受田绍指使,伪造证据,构陷沈兰心。 虽然田绍咬牙不肯直接攀咬赵常1青,但所有的线索和间接证据,都已如同利箭般指向了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常1青也被几名捕快带回了衙门审问。 消息传到何凤芝耳朵里的时候,何凤芝也大为震惊! 怎么短短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她们终究是慢了一步。 “他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让那个贱人找到机会翻身?还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这群蠢货!” 何凤芝急的团团转,赵常1青一直是她哥哥何文荣的狗腿子,替她哥哥办事,若是出了差池,恐怕会祸及己身。 这不是一件小事,她立马飞鸽传书,催促何文荣立马进京! 京兆府大牢的牢门再次被打开时,照进来的阳光刺得沈兰心微微眯起了眼。 来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崔府尹本人和面带微笑的周长史。 “夫人,委屈您了。”崔府尹此刻的态度恭十分谦卑,“经查实,军械一案纯属裕隆粮行与不法之徒田绍等人勾结,恶意构陷夫人!如今真凶落网,案情大白,夫人清白已证,即刻便可回府。” 沈兰心缓缓站起身,虽然衣衫略显凌乱,面容憔悴,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无波。 她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喜悦或激动,只是微微颔首:“有劳崔大人还我清白。” 周长史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王爷在府中等您。” 沈兰心知道,安亲王此次出手,绝不仅仅是为了救她。 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高1潮。 回到定北侯府,府门内外早已打扫干净,仆役们垂手恭立,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激动。 姚秀蓉和袭香更是红着眼眶迎上来,几乎要落下泪来。 “夫人,您受苦了!” “我们成功了,夫人!” 沈兰心轻轻拍了拍她们的手,目光扫过一旁的江云霜,见她安然无恙,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秀蓉,袭香,准备一下,我要沐浴更衣。”沈兰心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冷静,“然后,我们去见安亲王。” 眼下,赵常1青和田绍虽已入网,但何凤芝这个内鬼,还好好地待在静心苑里。 不过,沈兰心并不急于立刻收拾她。 当前的局势下,何凤芝已是瓮中之鳖,随时可以处理。 更重要的是先与安亲王厘清局势,了解朝堂动向。 安亲王府,书房。 沈兰心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洗去牢狱的尘埃,虽略显清减,但眼神更加深邃沉静。 安亲王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欣赏与一丝复杂的感慨:“夫人临危不乱,绝地反击,着实令本王佩服。” “王爷谬赞。”沈兰心微微屈膝,“若非王爷暗中周旋,及时传递消息,并提供了关键之物,兰心此次恐在劫难逃。此恩,兰心铭记。” 她指的是那些用于反栽赃的军械,没有安亲王的手段,短时间内绝无法弄到如此逼真的制式军械。 安亲王摆了摆手,神色凝重起来:“夫人不必多礼。此次之事,表面是针对你,实则剑指本王。赵常1青不过是马前卒,其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力量在推动漕运和军械之事。” 他走到舆图前,指着运河与北境:“昌州粮案、漕帮异动、军械走私。这一切都指向有人在利用漕运渠道,向北境输送非法的物资,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贪墨……” 沈兰心心中凛然:“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的权限,查到赵常1青和田绍这一层,已是极限。再往上,牵扯太大。”安亲王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沈兰心,“陛下虽下令严查,但此案错综复杂,背后之人必然断尾求生,最终很可能只会推到赵常1青和田绍身上。” “那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安亲王吐出一个字,“等待三法司的审讯结果,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经此一事,他们必然更加警惕,但也露出了破绽。”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如今已彻底卷入这场风波,日后行事,需更加小心。你的酒坊,你的商路,或许会成为我们洞察对方动向的眼睛。” “兰心谨记王爷教诲,只是兰心一直有一些话压在心底,今日,想与王爷挑明了说。” 安亲王眸色1微动:“哦?但说无妨。” “我与王爷也算是过命交情了,如今同坐在一条船上,有些话王爷也该向我坦诚,否则我如雾中行走,心中始终是没底的。” 第一百一十章 政治漩涡 安亲王书房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沈兰心这句“如雾中行走,心中没底”的话语落下后,书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安亲王并未立刻回答,他踱步回到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桌面冰凉的纹理,深邃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沈兰心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等待。她知道,自己索要的“坦诚”,关乎身家性命,也关乎未来道路的选择,安亲王需要时间斟酌。 良久,安亲王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慵懒或威严的眸子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确是本王考虑不周。以往只将你视为可扶持的商事伙伴,或需庇护的故人遗孀,却低估了你的胆识与智谋,也低估了这漩涡的吸力,将你卷得过深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元疆域图前,目光落在贯通南北的漕运河道上。 “墨舟让你带来的那封密信,”安亲王背对着沈兰心,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内容是关于漕运总督查勘河工、清点各仓库存的行程密报。信中明确指出,查勘队伍中混入了杀手,意图在巡至兖州段时,制造意外,将其除去。” 沈兰心心中一震。漕运总督! 那可是正二品大员,掌管天下漕粮转运!刺杀此等重臣,其背后所图,绝非寻常! “为何要杀漕运总督?”沈兰心声音微涩。 “因为这位新任的总督李大人,是陛下钦点,用以整顿漕运积弊的利剑。” 安亲王转过身,眼中寒光凛冽,“他上任不过半年,已查出数条漕粮亏空、以次充好的线索,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昌州粮案,他一直上奏重新彻查,那些人,怕了。” 昌州粮案!沈兰心立刻联想到石磊说过的,这个案子背后涉及颇深!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所以,昌州粮案并非简单的贪墨,而是与这刺杀漕运总督,甚至与北境军械走私,都系出同源?” 沈兰心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张巨大而黑暗的蛛网。 “不错。”安亲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这是一个盘踞在漕运线上,利用职权,大肆贪墨漕粮、倒卖军械,甚至可能与北狄有所勾连的巨大网络!他们通过漕船,将贪墨的粮食、走私的军械,伪装成普通货物运往北境,牟取暴利,甚至可能资敌!” “资敌”二字,如同重锤,砸在沈兰心心口。若真如此,那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叛国! “赵常1青、田绍,不过是这个网络在京城负责销赃、处理‘麻烦’的爪牙。而何凤芝的兄长何文荣,”安亲王语气加重,“他表面是是个负责与各大皇商打交道的小官吏,实则很可能深度参与了漕粮的收购与转运环节,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沈兰心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阵寒意。她原以为只是内宅倾轧和商业竞争,却不料自己早已置身于一场叛国大案的边缘! “那墨舟他究竟是哪边的人?他为何要救漕运总督?”沈兰心问出关键。 安亲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墨舟此人,身份成谜,行踪不定。他亦正亦邪,出手相助或许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或许是有私怨,又或许他背后另有其人。本王亦未能完全看透。但他此次传递的消息,确实至关重要,本王已暗中派人护住了李大人。” 他走回沈兰心面前,目光坦诚:“如今你已知晓大概。本王追查此事,一为肃清国蠹,二为稳固北境,三……”他顿了顿,“也为自保。陛下近年对宗室参政、尤其是与兵权、钱粮牵扯过深的宗室,猜忌日深。本王虽无心大位,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想借此案,将‘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罪名扣在本王头上。” 沈兰心彻底明白了。安亲王并非主动搅入浑水,而是已被迫下水,不得不奋力一搏。 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王爷需要我做什么?”沈兰心直接问道。既然无法抽身,那便迎难而上。 “你的酒坊商路,尤其是江南与京城之间的漕运渠道,便是一个极好的掩护和情报来源。”安亲王目光灼灼,“本王需要你,利用这条线,留意沿途漕帮、码头的异常动向,收集信息。同时,你在江南与顾长武建立的关系,或许也能探听到一些官面上不易察觉的消息。” “此事凶险,远超你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安亲王语气凝重,“你可以选择拒绝,本王会尽力保你与家人平安,但酒坊扩张之事,恐需暂缓。” 沈兰心几乎没有犹豫。退缩,从来不是她的选项。 更何况,对方已将她逼至死地,此仇岂能不报?于公于私,她都没有退路。 “王爷既以坦诚相待,兰心亦愿效犬马之劳。”她屈膝一礼,眼神坚定,“酒坊商路,王爷尽可调用。江南那边,我也会设法与顾舫主维持关系,留意动向。” 安亲王看着她,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敬佩的笑意:“好!沈兰心,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虚扶一下,“既如此,你我便需约法三章。第一,所有信息传递,需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周长史会与你单线联系。第二,万事以自身安全为上,不可轻易涉险。第三,在外人面前,你我的关系,仍需保持距离,以免打草惊蛇。” “兰心明白。” 夜色如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京城北后街一条僻静的巷子,一道黑影从侧门滑入了静心苑。 何文荣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与何凤芝极为相似的眸子里,却闪烁着精明与狠戾的光芒。 静心苑内,烛火通明,门窗紧闭,连赵嬷嬷都被打发到了院外守着。 “大哥!你总算来了!”何凤芝一见何文荣,立刻迎了上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如今可如何是好?赵常1青那个蠢货,非但没把沈兰心摁死,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还牵连出了漕帮和军械!再查下去,只怕他会把哥哥给供出来。” 何文荣脱下斗篷,露出一张布满阴云的脸。 他抬手打断了何凤芝的话,声音低沉而沙哑:“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 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灌下,眼神阴鸷地扫过何凤芝:“我一路快马加鞭,京中的情况已大致知晓。赵常1青知道的太多,如今又落了把柄在三法司手里,他必须闭嘴。” 何凤芝心头一跳:“大哥的意思是……” “弃车保帅,断臂求生。”何文荣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冰冷无情,“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赵常1青一死,线索到他这里就断了。三法司和安亲王就算有所怀疑,没有实证,也动不了我们,更动不了我们背后的人。” “可……京兆府大牢守卫森严,如何能……”何凤芝还是有些迟疑。 何文荣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守卫森严?这京城里,只要价钱够高,或者背景够硬,没有进不去的牢房,也没有杀不了的人。此事你无需操心,我自有安排。你只需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要稳住,待在静心苑,称病不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沈兰心那边,暂时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一切等我处理完眼前的危机再说。”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警告:“记住,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自保。只要保住我们自己,和我背后的那位靠山,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何凤芝看着兄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稍定,但一股更深的寒意也随之升起。 她知道,赵常1青已是必死无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断臂求生,弃车保帅 京兆府大牢,夜班值守的狱卒刚刚换过班。 子时刚过,正是人一天中最困倦的时刻。 牢头揣着刚刚到手的一锭沉甸甸的黄金,心照不宣地将两名陌生的、穿着狱卒服饰但面生的汉子引到了关押赵常1青的单独牢房外。 “动作快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牢头压低声音,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这片区域。 那两名“狱卒”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情感,只有冰冷的杀意。 其中一人熟练地打开牢门,另一人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 赵常1青并未睡熟,听到动静立刻惊醒,看到两个陌生狱卒进来,心中一紧:“你们……你们是何人?” 来人并不答话,其中一人猛地上前,用一块浸了迷药的布巾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赵常1青剧烈挣扎,双眼圆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但力量悬殊,很快便浑身瘫软下去。 另一人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的细韧绸带,利落地套在赵常1青的脖子上,双手交叉,用力一勒! 赵常1青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球暴突,面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紫,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两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确认死亡。随后,他们将赵常1青的尸体摆成悬梁自尽的模样,将那根白绫抛过牢房顶部的横梁,打了个死结,伪造好现场。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片刻功夫。 两人留下一份用血书写的假“认罪书”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牢房,重新锁好门,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幽暗的甬道尽头。 翌日清晨,狱卒送饭时才发现了“悬梁自尽”的赵常1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禀报。 崔府尹闻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立刻带仵作前往查验。 “大人,确是缢死。从尸斑和体温来看,应是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仵作战战兢兢地回报。 崔府尹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脸色铁青,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岂会看不出这是杀人灭口?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他杀的证据,昨晚值夜的狱卒也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口供。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让他透不过气。 赵常1青留下的认罪书,明确写着是他起了贪念,倒卖军械,将军械伪装成粮食交由漕运打理,一切与漕运帮田绍无关。 这认罪书中所写,分明是为了保下田绍。 赵常1青“畏罪自杀”的消息尚未完全传开,一场更大的惨剧接踵而至。 就在赵常1青死后的第二天深夜,位于城东的赵府,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 时值初冬,天干物燥,火借风势,瞬间吞噬了整个府邸。烈焰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 京兆府、五城兵马司的人纷纷赶到,但火势太大,根本无法靠近救人,只能尽力防止火势蔓延到周边府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熄灭。 昔日还算繁华的赵府,已化为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经过清理,共从废墟中抬出七十六具焦黑的、无法辨认的尸体。经核对,正是赵常1青满门上下,包括他的父亲、妻妾、儿女、孙辈以及所有仆役婢女,无一生还! 官府的结论是“天干物燥,意外走水”。 但京城上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什么意外?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冷酷至极的灭门惨1案! 是为了彻底斩断所有可能指向赵常1青背后势力的线索,是为了让所有知情者永远闭嘴! 消息传到定北侯府,沈兰心正在窗前修剪一盆兰草。 听着姚秀蓉带着颤音的禀报,她握着剪刀的手微微一滞,指尖用力至泛白。 七十六口人……无一生还…… 纵然她与赵常1青是死敌,此刻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寒意。 何文荣,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势力,手段之狠辣,行事之决绝,远超她的想象。 这已不仅仅是权谋争斗,而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行径! 她放下剪刀,走到窗边,望向静心苑的方向,目光冰冷如刃。 这背后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你们为了自保,竟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不,这只会让你们欠下的血债更多,更重! 赵常1青“畏罪自杀”及其满门覆灭的惨1案,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驱散京城的寒意时,一场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运河沿岸,京城最重要的漕运码头——通津码头,一反往日的喧嚣繁忙,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船只停摆,货物堆积如山,却无人装卸。 成百上千,继而汇聚成数千的漕帮帮众、码头工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短褂,手持棍棒、纤板,甚至只是赤手空拳,面色沉郁,如同沉默的潮水般,从各个码头、货栈、棚户区涌出。 沿着通往京兆府的主要街道,沉默而坚定地行进。 他们高声呐喊,让沿途的商铺纷纷关门闭户,行人惊恐避让。 “放了我们帮主!我们帮主无罪!” “漕运不通,京城断粮!” “官府诬人清白,天理何在!” “那赵老板都写了认罪书说明与我们帮主无关了,凭什么还关押我们帮主不肯放人?” 起初是零星的呼喊,很快便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直冲云霄。 他们口中的“帮助”,正是之前被京兆府锁拿的田绍。 漕运,是京城的命脉。每日都有数以万石计的粮食、货物通过运河抵达,供应着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城。漕运一旦瘫痪,不需三日,京城必将陷入混乱!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京兆府。 刚刚因赵常1青之死而焦头烂额的崔府尹,听到衙役连滚带爬的禀报,吓得几乎从堂椅上滑下来。 “什……什么?漕工围住了府衙?!”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官袍后背。 这事若处理不当,激起民变,他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都绝对保不住! “快!快调集所有衙役,封锁街道!再去禀报五城兵马司,请求派兵镇压,不!是维持秩序!”崔府尹语无伦次,方寸大乱。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知天高地厚 安亲王府。 周长史快步走入书房,神色凝重:“王爷,通津码头及周边三大码头已全部停工,数千漕工围堵了京兆府衙门前街道,要求释放漕帮帮主田绍,声言不放人便断绝漕运。” 安亲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似乎能隐隐传来的喧嚣方向,眉头紧锁。他缓缓转过身,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果然来了。这一手‘挟漕运以令官府’,真是好算计。” “王爷,此事恐怕背后有人煽动。漕帮群龙无首,若非有人组织,断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集结起如此多人,并且目标如此明确。”周长史分析道。 “不错。”安亲王冷笑,“赵常1青刚死,漕工便围城。这是有人怕我们顺着漕帮的线继续查下去,所以抢先一步,利用漕工的力量,逼迫官府放人,彻底掐断线索。同时,也想将‘激起民变’的罪名,扣在本王或者竭力查案的官员头上。” 这一石二鸟之计,既狠毒又有效。 “我们该如何应对?若漕运长期停滞,京城必将生乱,届时陛下怪罪下来……”周长史担忧道。 安亲王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硬压,否则正中幕后之人下怀。告诉崔府尹,让他亲自出去安抚,承诺严查赵常1青及灭门案,给漕工一个交代。至于田绍……” 他顿了顿,“可以暂时以‘配合调查’为由,转移至更安全的地方看管,但绝不能放!此人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可能了解漕运内部黑幕的关键人物之一。” “是,王爷。那煽动之人……” “让我们的人混进去,找出带头煽动者,盯紧他们与何人接触。另外,”安亲王目光锐利,“通知沈夫人,让她通过酒坊的渠道,想办法从相熟的漕帮中下层头目那里打听消息,看看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她在码头工人中素有善名,或许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定北侯府内,沈兰心也很快接到了消息。 “漕工围了京兆府?”沈兰心眸光一凝,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是要逼官府放人啊。” 姚秀蓉急道:“夫人,咱们酒坊还有一批粮食和酒曲在码头仓库,若是漕运一直停着,恐怕……” “货物是小事。”沈兰心摆摆手,打断她,“关键是,这是一场针对军械案和漕运案进一步调查的反扑。幕后之人,是要用整个京城的安稳来做赌注。” 她沉吟片刻,对姚秀蓉吩咐道:“秀蓉,你让王管事带上些银钱和伤药,以慰问酒坊合作船工的名义,去码头那边看看。不要打听太多,只需听听那些底层漕工在说什么,抱怨什么,尤其注意有没有生面孔在带头。” “是,夫人。”姚秀蓉领命而去。 沈兰心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蜿蜒的运河线上。 漕运,国之命脉,如今却成了阴谋家搅动风云的工具。 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漕工,大多不过是求一口饭吃的苦命人,却被利用来充当马前卒。 此次京城漕工集结,其背后的动机颇为复杂,手段也十分酷烈。 傍晚时分,王管事回来了,带回了码头的第一手消息。 “夫人,情况不太妙。”王管事面色沉重,“码头上人心惶惶,都说赵老板死得冤,是官府杀人灭口,现在又要拿漕帮开刀。有几个平日里还算讲理的小头目,这次态度也很强硬,说是上面下了死命令,不放人,绝不开工。” “上面?”沈兰心捕捉到关键。 “对,但他们口风很紧,问不出具体是谁。不过,小的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嗓门最大、最能煽动人心的,看着眼生,不像是常年在码头干活的,倒像是江湖上的打手。” 果然有人混在其中煽风点火! 正在这时,江云霜如同暗影般悄然出现,低声道:“母亲,安亲王那边传来消息,京兆府尹已经向北镇抚司递了官贴,询问是否放了田绍,漕工们并未散去,要求必须见到人安然无恙才肯复工。另外,我们的人发现,有几个煽动者,入夜后悄悄去了永平坊的一处暗窑。” 永平坊?那里鱼龙混杂,正是各种地下交易和秘密碰头的地方。 沈兰心与江云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对手的反应快得惊人,手段也层出不穷。 这边刚断掉赵常1青的线,那边就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这漕运码头上的纷争,已然成了双方角力的中心战场。 漕工们的怒吼声仿佛透过重重屋宇传来,沈兰心知道,京城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了。 漕运停摆三日,对于依赖南方漕粮的京城而言,已近1乎极限。 各大粮行门前排起了长龙,米价一日三涨,怨声载道。 码头堆积如山的货物开始腐烂变质,依赖漕运为生的脚夫、小商贩生计断绝,街头巷尾弥漫着不安与焦躁。 朝堂之上,弹劾京兆府、乃至质疑安亲王办案方式引来祸端的奏章也开始悄然增多。 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京兆府尹崔大人几乎喘不过气。 第四日清晨,在接到上峰的明确指示后,崔府尹顶着巨大的黑眼圈,颓然签署了释放田绍的文书。 理由冠冕堂皇——“查无实据,暂予释放,随传随到”。 当田绍拖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走出京兆府大牢时,等候在外的田赛娥立刻扑了上去。 兄妹二人竟在府衙门前抱头痛哭,俨然一副受尽冤屈、终得昭1雪的模样。 周围一些被煽动而来的漕工发出阵阵欢呼,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然而,这出“沉冤得雪”的戏码才刚刚开始。 当日下午,就在漕运码头尚未完全恢复运作,京城百姓仍在为高价粮发愁之时,田氏兄妹位于城西新购置的一处豪华宅邸,却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田氏兄妹竟高调地大摆宴席。 宴席极尽奢华,水陆珍馐堆积如山,歌姬舞伶穿梭其间,丝竹管弦之声喧嚣刺耳。 与门外尚未散尽的民生疾苦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脸上带着得意红光的田绍,在妹妹田赛娥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到了庭院中央的高台上。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略显猥琐的气质,此刻却被一种暴发户式的张狂所取代。 “诸位!承蒙江湖朋友抬爱,官府明察秋毫,我田绍今日方能安然在此,与诸位把酒言欢!”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豪迈,“这证明,公道自在人心!” 台下一些依附于他们的漕帮头目、市井混混纷纷叫好捧场。 田绍志得意满地压了压手,继续放出惊人之语:“经此一劫,田某也看明白了!这京城,才是真正的龙腾虎跃之地!我兄妹二人商议决定,即日起,我们兖州漕帮的总舵事务中心,将正式移至京城!往后,这京城漕运码头的话事权,咱们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将一州漕帮总舵移至京城,这是要打破多年来的势力格局,公然抢夺其他漕帮派系的地盘和话语权! 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消息,田赛娥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尖着嗓子补充道:“还有!赵常1青赵老板生前与我们合作密切,他的裕隆粮行,如今遭此大难,我们不能看着它垮掉!从明天起,裕隆粮行的所有生意,由我们田家接手了!价格规矩,都按我们定的来!” 接手赵常1青的粮行生意!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掌控运力,还要直接插手京城的粮食命脉! 这番嚣张至极的宣言,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在宾客中炸开。 有人惊愕,有人愤怒,也有人暗自冷笑,等着看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妹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