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邪祟有零腿》 第1章 安来 水流涌进鼻腔,耳膜被高亮如锯的蝉声钝钝地割过。 在湖水的卷伏与托举之下艰难地扬起下颌,胸口不甚明显地起伏,雁安来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氧气。 无聊的日子里世人总是敲着日历,抱怨生活真是一成不变,多渴望平静的湖面能因些许微风生澜。 他看不清岸上人的面孔,只能隐约听见一些急促的脚步声,大声的呼喊,还有恐慌的尖叫。 虽然说浮尸什么的的确很可怕……但他确信自己还是活着的。 意识昏昏又沉沉,张嘴想喘口气,“咕嘟”一声,喉咙里滚出一串水泡。低沉的马达声轰轰嗡响,刺眼的日光被遮住一瞬,头顶多了团影子。 亮橙色的艇身靠来,被拉着挂上艇边。岸边嘈杂的人声和蝉鸣如潮水涌向他,他终于张大嘴急促地喘气。 “哈——” 有人像拨弄死鱼一般翻了他一下:“真是福大命大,这么深个湖沉下去没淹死!”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翻过来侧卧着,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胛骨上,背被拍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能听见我说话吗,吐水,快。” “你叫什么名字?” 他被推搡几下,恍惚间心口被压着按了几十次,干呕起来,这次混着胃酸。肺痛得他吐不出一个字节,只能用破碎的喘息声回复陌生人。 不要再推了,再推真的要吐了。 “别睡着,”这人声音干涩沙哑,“听见没有?睁一下眼,撑到岸。” 他只觉得这橡皮艇要把自己的肉都燎下来,一股胶臭味更是熏死人。 “烫……” 这人反应了一下,才听出这微弱的声音是这半死不活的人发出的,怔愣一下,摸了摸皮划艇,不知该笑还是骂。 “烫就对了!我爷爷那辈子起就在这儿守湖,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这湖出事,你可千万别死了,这湖聚福,有神仙嘞。” “给我喘气,别把眼睛闭上!” 如果没有雁安来,这任职起就没落过水的皮划艇大概会一直在岸边被晒到融化。 他起身把着方向盘,湖边已经围起一圈人,隐约的警笛声从远处响起,他提速向岸边开去。 围观的人像广场上为了一把米全围过来的麻雀,脚步声杂乱地踩在耳边。有人踮起脚探头,有人举着手机,拿黑洞洞的摄像头对着他,有人在小声议论。 “刚才看着脸朝上的,死了吗……” “……跳湖吗这是?” 红蓝闪光照亮了十八公湖,警察拉起警戒线,有人在远处喊“让开点,让开点”。 “能说话吗?” 湿附在额头脸颊的发丝被温热的指尖拨开,他虚靠在半开车门的警车后座里,身上裹着铝箔毯。 “你叫什么名字?”湿掉的头发被撩到耳后,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耳垂。 女人身着警员制服,容貌清秀,看起来不过三十,肩章整整齐齐压着,胸口织布上写着“唐睦”两个字,黑色短发干净利落,戴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 雁安来头发略长,一缕缕湿发被捋到耳后,神色恹恹,沾湿的浓密睫毛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眼。他有些清瘦,露出的肩胛有些淤青,深凹的锁骨窝里有一枚红痣。 “咳。” 眼见他又咳嗽着蜷缩身体,唐睦摆了摆手,拍拍他的背:“没事,你先缓一缓,等救护车到。” 他虚软的指尖在空中举起,吃力地划动了几下,她看了眼,便偏头说了句“拿根笔”。纸笔被唐睦接过,递到他手里,笔划一撇一捺地歪过去,每落下一笔都用尽力气,这歪歪扭扭的一串是他的名字。 唐睦接过纸张,狠狠皱了皱眉,这简直是鬼画符。她叫来旁边一个清瘦的实习新警,小刘眯着眼睛辨认:“雁什么……雁安来是吗?” 雁安来点了点头。 救护车还在路上,即使他坐在警车里,也防不住人的好奇心,他们举着手机往前凑:“死了吗?” 警戒线都在推搡间松了些。 “好像没有。”有人小声嘀咕。 高大的男人站在警戒线前面:“都往后退。” 他看起来并不好惹,约莫三十几岁,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肘挡住往前窜动的人。 有人还想拍,陆鸣山皱眉抬手拦了下:“别拍了,后退。” “拍视频犯法啊?” 他盯了那人一眼,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黑不见底的鹰眼,让人不敢直视:“扰乱救援秩序,你想去警局坐坐?” 吵嚷的人群安静了两秒。 “这是公共区域,不能围观?”旁边又有人小声嘟哝。 陆鸣山叹口气,冷峻的脸上多了些不耐:“这里是救援现场。” 协警上前,把松散的警戒线重新撑起来。陆鸣山指挥着人群:“往后退,清出位置。。” 说完,他看了眼站在警车旁方才那高瘦的救生员一眼:“你,过来。”又转头点了那个站在后面不说话的两个女生:“还有你们,跟我过去一下。” “去那边。”他指了指最后排那辆警车旁的无人区域,“我问点现场情况。” 陆鸣山转头吩咐协警:“别让我再回来赶人。”年轻的协警急忙点头,生怕自己惹到这脾气古怪的刑侦大队长。 他靠在警车后备箱处,手从外套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想起什么,他皱眉顿了顿,烟没点,只是咬着:“说吧。” 雁安来看见陆鸣山站在远处的草坪上,身前站的人里就有刚刚捞自己上岸的那个大叔。 身旁的唐睦和他解释,说这里实在有些偏,现在正是晚高峰,救护车得晚点才能到。 “幸好你没事,”唐睦抽过一条毛巾给他擦拭头发,“可以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吗?” “……” 雁安来没有说话。二人对视,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小刘暗暗肘了下唐睦,用眼神谴责她。 唐睦改口:“没有的话,朋友的也可以。” 雁安来觉得这二人八成是误会了什么,可他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些棘手,唐睦在警务终端上敲字,皱了下眉,又对着雁安来的脸拍了张照。扫脸也识别不出来,唐睦思索良久,把终端递到雁安来面前。 “没有找到你的身份信息。” 雁安来仰头看着她,眼里的真诚快要将唐睦淹没。 “真的不记得了吗?”唐睦收回手里的平板。 小刘靠过去低声同她耳语:“他不会是傻的吧?” 可惜可惜,这么俊秀的年轻人,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一点,估计还是大学生,也不知道哪个导员这么走运。 雁安来侧开一点头,被小刘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得难受:“不是。”嗓子和肺还生疼,虽然开口不太舒服,但他不要被当成傻子。 “他会说话呢。”小刘又肘了下唐睦。 “……” “应该是缺氧造成的短暂失忆,”唐睦推下眼镜框。雁安来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听得出来很年轻。 她一招手,小刘就吭哧吭哧跑去找其他人拿指纹采集器。 “不要害怕,”唐睦掰开他攥紧的手,“救护车待会就到了。”雁安来看着自己的食指贴在机器上,机器发出“哔”的一声。 害怕吗,倒也没有。 只是手指松开的话,身上的毯子就会掉下一半。一股冷气从缝隙钻进来,雁安来心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把自己捂热了点。 “这里信号也太差了吧,根本上传不了。”小刘抱怨道。 “不急,先送他去医院,让同队回警局查指纹。” 再抬眼,陆鸣山已经朝他们走来,唐睦走过去问他有什么发现,陆鸣山神色不虞道:“没有。” “我问怎么把人放湖里去的,他说不知道,反正这湖也淹不死人,”陆鸣山对此嗤之以鼻,“他说湖神会保佑他们,又是这种说辞……” 这些在咸湿海风里泡大的老一辈,总是这样愚昧。 他降职调来那天下暴雨,看见沿河居民往水里扔供品,糯米糕被浪头打回岸边,很快被野狗叼走。当时他就冷笑,哪家神仙会收泡馊的供品,再保佑你半生无忧? 陆鸣山最终只是拍了拍对方救生服上残留的水珠,感谢他帮忙救援,并让他配合拷监控。 三人站成一个圈不语,脸上一副“怎么办好呢”的表情,围在雁安来半开的车门一侧。 雁安来抬头看着抱臂的三人,被盯得发毛。 真的,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了吗。 协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身边领着个中年男人,男人脸上挂着礼貌的笑,见到陆鸣山便取下手套同他握手。 “警官您好,我是安来的叔叔,我姓吴,”他笑容得体,“雁安来。”他指了指被三人围起来的青年。 雁安来的头发已经被唐睦擦得半干,浅棕的发丝乖顺地垂在肩颈上。 吴纪看见雁安来一副衣不蔽体的样子,眼尾不甚明显地一抽,走上前脱下了自己的身上的咖色大衣,披在雁安来身上。 终于有件能穿的。 雁安来把铝箔毯推到一边,顺势将手套进了大衣袖子里,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这个所谓的“叔叔”。 陆鸣山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眼前的中年男人身上,他脱下的牛皮手套攥在左手。 二人简单握了下手。 “夏天戴手套,不会很热吗?”陆鸣山淡淡开口。 对方将手套戴回去,笑笑道:“我对金属过敏。” 远处断断续续的救护车警笛声越来越近,他们简单确认了吴纪的身份,便走开一些,把空间留给了二人。 “港城做房地产的,我让小刘查了警务终端,叫吴纪。落水那孩子是他朋友的儿子,父母早早去世了。” 陆鸣山闻言皱眉:“都死了?” 唐睦望着他,啧了他一下,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陆鸣山捋了把头发,噢噢两声点点头:“都去世了。” 所以不是什么叔侄,是监护人。 ?(*??`*)打滚求收藏!有建议可以评论我会认真看的~ 有大纲和存稿,不坑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安来 第2章 无路 唐睦看见陆鸣山兜里那包瘪烟盒,皱了下眉,陆鸣山瞥见她的神色,难得解释了下:“我没抽。” 戒烟大概是几年前,他好久没抽了,唐睦还没来得及张口呛他两句就被打断。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救护车骤然停在岸边,铁门一声闷响,车上的人便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 雁安来头晕脑胀,吴纪站在他身侧,这人和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清,耳朵里都是嗡嗡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掀开大衣,一个更冰冷的圆盘贴在胸口。 “我是……医生……” 眼前都是闪烁的光斑,他半眯着眼,看见盘着头的女护士在和那个看起来很凶的警官交接。 “深呼吸……” 急促的呼吸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他看见救护车的顶灯旋转闪烁,将警戒线外围观众人的脸上映上扭曲的蓝光。 “血氧偏低……啰音……” “有风险,准备吸氧。”医生转头给护士打了个手势。 雁安来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小心地托起头和肩膀,放在坚硬平稳的平面上,然后被什么带子固定住,轮子滚动起来。 刚才那个和他说话的中年男人似乎在人争执什么,不过下一瞬,车门关上的巨响便阻隔了外界的声音,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白晃晃的光晕穿过眼皮,将视线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色。 一只手轻柔地抬起他的头,有东西被放进了他的鼻孔,一股微凉、带着塑料味的气流涌进鼻腔。 “慢慢吸。”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抬眼是一张笑盈盈的脸。 “做得很好,现在你安全了。” “我是监护人,为什么不能上车?”吴纪望向陆鸣山,脸上带着被阻拦的不耐,但仍保持着风度,“我是他的家人。” 他的质问吸引了周围尚未散尽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 唐睦上前隔开他和陆鸣山:“吴先生,请您配合工作,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落湖一事蹊跷,我们还没有查出缘由,暂时不要和当事人有过多接触,以免干扰调查,其余等当事人抢救清醒后再做安排。” 吴纪皱眉,戴上手套不再多言,陆鸣山同旁边小刘对了个眼神:“吴先生,救护车上毕竟空间有限,这样,您先和警察一起去医院,路上配合我们做个简单的登记,确认身份后就可以正常陪护了。” 事至如此,吴纪只好同意,拉开后排警车车门坐了进去,小刘钻进驾驶位握住方向盘。 唐睦系好副驾安全带,顿了一下,“陆鸣山跑哪去了,我不是让他回警局传指纹吗?” “不知道,估计陪着拷监控去了吧。”小刘嘟哝两句,陆鸣山从外省的市局降职过来,在沛川港分局待了一年多了,他今年刚来分局实习,每天都对着陆队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天天拽他那个臭架子……”唐睦目视前方,语气里掺带着抱怨,“又把后面的事情全都撂给我,拷监控这种事应该你陪着去看才对。” 小刘闻言颤了下,谢天谢地,陆队没有把上次自己查监控查到睡着流口水的事情告诉别人。 他抓了下后脑勺,思索一瞬,决定这次不在唐副队面前说陆队的坏话。 警笛响起,两辆警车慢悠悠地跟上了前面的救护车。 “睁眼。” 头顶正上方嵌入车顶的主灯让人可以清楚地看见雁安来的瞳孔反应和静脉血管。 “你的眼睛好特别,”灯光下,护士观察他的脸色和瞳孔,“很漂亮。” 并不是全然的棕色,靠得很近才能看见内圈的浅绿,像被封进琥珀里的绿叶。 “是天生的吗?”她问道。 什么天不天生的,他现在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他想摇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现在就睡一觉。 护士确认他无碍后便关了主灯,只留了车内椅下的白色LED灯条照明,她确认了下系带的松紧,便侧身和医生小声交流。 救护车平稳地行驶在环湖公路上。 四周群山连绵,将湖面紧紧围合,灰白色的公路缠缚在山边,倚着山势盘旋。 公路旁仍有来往的游客,或是登山的旅人,救护车经过,雁安来还能模糊听见一些声音。也许是在合照,倒数后传来一阵哄笑,也许是在埋怨,天色已晚却还没爬到山顶,还有疑惑,景区里怎么会出现一辆救护车。 这些都伴着风声迅速一掠而过。 “好了,小朋友。”护士将辅助灯拉到一个合适但不刺眼的高度,用镊子夹着棉花帮他擦掉刚才分泌的生理眼泪。 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他胸口的皮肤上,屏幕上的数字稳定地跳动着,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他的左手被抬起。 “你的情况比较稳定,但我们判断不了你溺水的时间,可能会有迟发性肺水肿的风险。”护士消毒后,将一根针头送进他的左手背。 “给你留个针,方便用药。”她侧身调整滑轮,雁安来可以清晰看见她有些晕开的眼线。 “刚约完会就跑来加班?”坐在一旁的医生打趣她。 “什么约会呀,都在一层楼,一起吃个饭而已。”护士有些害羞,瞪了医生一眼,医生闷声笑起来。 “便宜那臭小子了,居然泡走了我们大名鼎鼎的三号楼楼花,你说是不是啊老张?” 驾驶位的司机也笑了声,护士脸颊羞红,医生对躺在担架上的雁安来眨眨眼睛。 ……能不能安静一点! 他才不想听八卦,如果可以的话他下一秒就可以睡过去。雁安来眼睛刚闭上,护士就“诶”了一声警告他。 “不许睡觉。” “……” 睁开眼睛,雁安来幽幽盯她一眼,护士正俯身看着他。 “嗯,不错,很听话嘛。”她露出个满意的笑。 雁安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哪里写着“听话”两个字。 “吱呀”一声,原本平稳行驶的救护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看路啊,老张,这段路可陡着。” 救护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在转弯时发出了不堪重负般的“吱嘎”声。 雁安来躺在担架上,莫名胸闷,他微微侧头,望向车窗外。 车窗外交谈的游客声,来往汽车的引擎声不知何时淡去了,如同潮水退却一般缓缓抽离,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是错觉吗?他蹙眉。 一种过于纯粹的寂静笼罩下来,在耳鸣之下,这种寂静本身就成为一种噪音。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成病态的昏灰,云层低垂,吞噬了远山的轮廓,昏灰的深处沉闷的雷声滚动,一团团纠缠不清、紫蓝色的电光在云层里无声地明灭。 只亮着灯带和辅助灯的车厢内转瞬昏暗下来。 “诶,这什么破天气。”老张伸长了些脖子,伸手打开了车头大灯,光柱却切不开昏昧的公路。 护士有些困惑:“是要下雨了吗?”她掏出手机晃了晃:“没信号,我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呢。” 紧接着,车载导航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原本清晰指引着山间弯道的绿色路线被一片密密麻麻的灰白色噪点覆盖。 冰冷的电子女声突兀响起。 “前方请调头。” 导航的女声混杂着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电流杂音。 “…信号…差…” “前方无路……” “前方无无无无无无无——” 司机被吓了一跳,骂了声操。 老张腾出一只手按着导航面板上报错的退出键,导航的女声却越发尖锐急促。 “前方无路。” “前方无路。” “妈的,搞什么。” 老张压下心里的惊慌,双手握紧了方向盘。 刚在闲谈的医生皱起了眉,他扫了一眼窗外昏沉的天色,又看了看状态异常的导航和紧张的老张,就着后排的安全带向前依了点,拍了拍老张的椅背,声音尽量维持平稳:“别管导航了,看好路慢点开,就这一条道,错不了。” 他一面说,一面移到副驾驶座后方的位置,身体前倾,打量着前方的路况。 那不断重复的声音持续敲打着雁安来的耳膜,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越跳越重的声音,咚咚咚,几乎要撞上肋骨。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末端窜上来,攥紧了他的呼吸,他不由自主地屏息,手指无意识地抠住了身下的担架布。 这种无法言喻的、源自本能的恐惧,远比溺水的慌乱更甚,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他听见了簌簌的声响。 “停车……” 守在旁边的护士听见他干涩微弱的声音,微微倾身过来,目光投向监护仪的屏幕,眼神柔和:“不要紧张,你的状态很好,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到医院了,好吗?” 不好。 他回以抗议的眼神。 头顶被对方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护士眼神温柔,道:“你让我想起我的弟弟,他也是个很勇敢乖巧的孩子。” “……” 我并不乖巧。 心里想着,他视线越过护士的手臂落在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数字正在攀升。 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正在缓缓立起。 现在很危险。 “是留置针碰到了吗,有点颠簸,我帮你调一下吧。”她借着辅助灯的光,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背。 92、98、105… 110。 “放轻松,小朋友,只是天气不太好,导航故障了,没事的。”护士一双圆眼弯起,冲他露出一个笑,开口安慰道。 不是的。 救护车里有东西,越来越近了,簌簌的。 第3章 绕颈 她一边安慰,一边习惯性地抬眼去看屏幕,她的目光定格在那里。 雁安来注意到了那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 她念出了那个数字: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九十二? 他记得刚才一瞬瞥见的似乎也是这个数?情况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不是已经一百一了吗?是降回去了?哪有这么凑巧…… 还没来得及细想,护士再次开口,语调、音量、甚至每一个字的间隔,都与前一次毫无差别。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就像被按下了重复播放键的磁带。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 …… “很好。” 她不再看他,目光仿佛锁死在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上,嘴唇机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复诵着同一句话。 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与车外翻滚的雷声、车内导航的警告、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皮发麻。 那只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正在变得冰凉僵硬,阴冷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血管,与他体内因恐惧而奔流的血液对冲着。 而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的姿势,嘴唇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开合,吐出那串不变的音节。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车仍在行驶,雁安来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孟宁?” 医生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护士的名字,后排仪器的高频报警和护士平直的语调让二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回应。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司机老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只看到护士僵直的背影和躺在担架上,呼吸急促的雁安来。 “后面在干什么啊?”老张有些冒汗。 风声呼啸着,天色越来越阴沉,他有些看不见前面的路。 医生的身体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这让他更清楚地看见了身后的情况,他的脸上逐渐升起面对未知可怖的骇然。 护士的手像是枯枝,发狠地攥着雁安来那贴着留置针的手背。 他闻到了一股甜腻中带着腐烂的异味,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正从护士身上散发出来。 “松手,孟宁。”医生压低声音,急促地对司机说道,“不对劲,靠边停车。” “停不了,我……我踩不动刹车!” 就在这一刻。 “啪。” 那盏辅助灯,连同着光亮微弱的灯带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导航的报错和仪器的滴滴声骤然停止,整个车厢,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车外那团酝酿已久的蓝紫色雷团,终于无声地炸亮,透过车窗,树枝的影子被映入车内,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一股股眩晕的恶心感袭来,雁安来太阳穴旁的血管不安地跳动。 能不能让他放松哪怕五分钟? 思绪万千的三秒,他看见一只青白阴冷、指节瘦削的手,从护士身后的阴影中缓缓伸出。 那只手悬在那里,并未收回,雁安来能看见它缓慢、近乎爱怜地从护士的颈后绕过。 时间仿佛静止。 那尸青色的、遍布尸斑的手缓慢拂过护士的颈侧与脸颊,指尖轻捻,噗嗤一声,一簇幽蓝送入了原本黯淡无光的辅助灯灯罩中。 像一个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古老存在,漫不经心地点亮了一盏油灯,车内顿时多了一道摇曳、诡谲的幽蓝光源,稳定而冰冷地弥漫开来。 后视镜里映出的景象让人的血液几乎冻结。 护士的脸开始缓慢地剥落,皮肤像受潮的墙纸一样卷曲开裂,露出底下溢着浓稠鲜血的深红,她的眼珠昏灰泛白。 那只手亲昵地绕过护士的肩颈,最终消散在黑暗中。 车顶的内部开始塌陷、发霉,露出锈蚀的金属骨架,车壁的漆皮疯狂起泡、脱落,斑驳不堪,原本锃亮的医疗仪器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锈迹,屏幕碎开。 连空气都变得浑浊不堪,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和灰尘味。 心脏仿佛在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腔。 雁安来的记忆是纯粹的空白。 在这之前,“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就一直像迷雾一样笼罩着他,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雁安来。 谁取的?他不知道。 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被抛进了最恐怖的噩梦。 手背的留置针被护士掐得生疼。 护士的瞳孔收缩成两个针尖般的小点,眼里渗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老张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般紧绷,医生呼吸急促,缓慢地将手搭在老张的肩膀上。 不要出声。 老张被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得浑身一颤,方向盘在他汗湿的手中猛地一滑,车身剧烈颠簸。 整个人被惯性甩向一侧。医生慌忙用手死死抓住扶手,掌心与金属擦过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吱呀”,这声音在死寂的车厢内如同哀鸣,清晰得刺耳。 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响起,缓慢、匀速,像是颈椎骨在被迫错位,她的头正以一种匀速的、一帧一帧的速度向医生的方向转动。 她那布满黑色裂纹的皮肤微微翘起,幽蓝的灯光恰好在她转动的过程中频繁闪烁,暗蓝的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医生看见她在笑。 她头上那顶护士帽因此番动作而歪斜,制服向外渗着恶臭的液体。 原本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山林黑影消失了。 ……开出山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雁安来几乎凝固的思维里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那只按在他留置针上、冰凉僵硬的手收紧,痛意袭来,他甚至不用低头就能想象到自己的手背是怎样一副惨状。 医生绷紧身体,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和那饱含恶意的双眼对视。 他祈祷着,近乎绝望地祈求着下一秒就能看见翻过山头后那片熟悉的、灯火流转的港城天际线,那该是慵懒而繁华的海滨,有着咸湿海风和闪烁的霓虹灯光。 绕过了最后一个弯道,终于要离开这该死的盘山公路了! 医生却没有听见来自港口轮船的低沉汽笛声。 路感变了。 车头撞入了一幅色调阴郁的江南古画。 轮胎碾压的不再是粗糙的沥青,道路变得狭窄,崎岖的地面将轮胎硌得发响。 月色惨白,一片青灰色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显出形状。 白墙黑瓦,几株垂柳纤长枝条低垂,柳枝下露出一段拱桥的优美弧线,倒映在桥下墨绿色的水面上,拼出一个完整的圆。 临河的雕花窗棂紧闭,飞檐翘角间零星点缀着几盏昏黄的灯火。 这绝非港城。 老张惊慌地扫过挡风玻璃,只见前方不到百米处,立着一棵无比粗壮的老槐树,而他们正以疾驰之速向前撞去。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下意识地、死命地去踩刹车,医生顾不得那黏在身上的阴冷视线,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克制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刹车!” 刹车踏板踩下去的感觉软绵而空虚,速度反而越来越快。 “刹不住!” 老张绝望地嘶吼起来,轮胎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无力的悲泣声。 亮着大灯的车头怒吼着,伴着过荷的低沉引擎声,狠狠撞向镇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 巨响撕裂了死寂。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医生轻轻侧头,对上了护士微笑的正脸。 多么饱含恶意的一双眼睛啊,只是对视一下,就如同身受诅咒一般,让人脊骨生寒。 “轰——” 巨大的惯性将护士和医生抛离车内。 他们的身躯仿佛失去了重量,冲破了挡风玻璃,剧烈的撞击声如同一声闷雷。 在雁安来的眼中,整个世界猛烈地颠簸、震颤,担架束缚带勒得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老张被瞬间弹出的安全气囊迎面包裹,他哼了一声,无声滑靠在驾驶座里。 尖锐的耳鸣声在雁安来耳边持续地嗡鸣,紧接着,车厢内那盏一直亮着幽蓝的辅助灯,似乎因撞击而线路故障,闪烁了几下,倏然熄灭。 同一时刻,另一盏略显昏黄的应急灯啪的一声自动亮起,闪烁着,驱散了车内盘踞已久的阴冷蓝光。 担架被牢牢地束缚在地面设置的轨道之中,他极其幸运地没有被惯性掼飞出去。 风声变得真切,穿过破碎的前挡玻璃,带来一丝微凉的泥土气息。 他侧过脸,目光透过扭曲的车身向外投去。 车头深深嵌入老槐树虬结的根部,车尾微微抬起,躺着的担架向前倾斜 这个角度,恰好让他能越过变形的驾驶座,看清车头前方那片景象。 医生面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昏沉的日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身下一片缓慢洇开的湿红。 护士仰面躺在一侧,那抹非人的微笑尚未完全散去,脖颈九十度弯折,双眼未闭。 槐树巨大杂乱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裹尸布,静静覆盖在两具尸体之上。 雁安来胃里一阵翻滚,他想移开视线,却被束缚带死死固定住,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鼻间的输氧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手背传来阵阵胀痛。 他被困在这里了。 “咳咳。” 雁安来难受地咳嗽出声,他想要看看司机老张的情况如何,驾驶座上那颗头低垂着一动不动,没人能帮他,他必须挣脱。 他尝试扭动身体,但束缚带锁得很紧。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被固定的手臂上,那里因为撞击,手臂与卡扣之间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开始反复屈伸被卡住的左手腕,每一次动作,都让那枚错位的针头在皮下更蛮横地撕扯,剧痛尖锐清晰,冷汗瞬间沾湿了他的鬓角。在一次竭尽全力的猛拽后,针头连着一段软管从他手背脱离,带出一串血珠。 他攥紧那根针头,抵在腰间那条束缚带上,反复地锯割同一个位置,针尖对宽织带来说几乎如同搔痒,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摩擦声和他粗重的喘息。 弄断它,或者死在这。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昏沉和无力吞噬时,那根被反复折磨的织带上,终于出现了几根断裂的纤维缺口。 他换了口气,正准备继续时,驾驶座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嘶……真是操了……” 老张摸着剧痛的后脑勺,恰好透过碎裂的前窗看见眼前两具尸体,胃袋一抽,一股酸液瞬间涌上喉咙口,他猛地捂住嘴,干呕了一声,所有昏沉都被这冰冷的视觉冲击碾得粉碎。 第4章 老爷车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老张循着身后铁架碰撞的声音望去,那个病号正捏着一根带血的针,疯子一样地对着束缚带又戳又刺。 老张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妈的……” 忽略掉不适的恶心感,他张口:“你这小子,傻的吗?那玩意儿得按那个红色的钮……” 雁安来切割系带的手停滞一瞬,仰头与他对望,头顶的头毛翘起,抱怨着主人的烦躁。 “按它边上那个按钮,你拿个针,戳到明年也戳不烂啊!” 雁安来了然,低头在担架边缘摸索,不过片刻,他在系带与担架交接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卡扣,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系带应声弹开,勒紧胸腔的压力骤然消失,他吸了一口气,迅速地解开了另一侧的卡扣,猛地扯掉鼻间的输氧管,随手扔在地上。 活动了下重获自由的手臂,确认除了手背的淤青之外并无大碍后,他的目光投向驾驶座。 “你怎么样?” 少年的声音微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涩意。 老张趴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软塌塌地陷下去,他面色痛苦:“腿,我的右腿好像卡住了,动不了……” 雁安来闻言,从担架上下来,落地时身体因长时间的平躺而有些虚弱,踉跄了一下,扶住车厢壁堪堪站稳,看向老张被卡住的腿。 “怎么样?”老张喘着粗气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慌。 “没什么大碍……”雁安来皱紧了眉头,车内灯光昏暗,他凑近,眯着一双眼仔细打量了片刻,补充道:“断了。” “……” 老张沉默望向雁安来,一时有些语塞。 一阵嘈杂声响起,二人一愣,齐齐看向窗外。 之前那阴冷的雾霭竟奇异地消失了,阳光明媚。街道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窗外还挂着晾晒的衣物或腊肉。 石拱桥上,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停下歇脚,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几个穿着学生服的少女嬉笑走过,桥下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晃悠,船娘在船头生着小炉煎茶,青烟升腾而上。 他们仿佛真的冲破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闯入了一个鲜活而繁忙的旧时代小镇。 老张图舌头都捋不直:“这,这他妈是,拍电影呢?” 他转头神色怪异地盯着雁安来,眼前面容清俊的少年让他胀痛的脑袋思考起了这句话的可能性, 雁安来迎着老张的打量,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强调道:“刚才死人了。” 对,刚才死人了。 老张脸上那点恍惚的希冀碎裂。 “我知道,”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被抽空力气的疲沓,他甚至不愿抬头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妈的,我知道。” 虽说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朋友,只是偶尔一起接接病患,在马路上一起度过一些争分夺秒的日子。 可那是两个大活人,上一秒还在喘气说话,下一秒却…… 他抬手重重抹了把脸,蹭掉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赵医生人其实不坏,就是嘴碎,孟宁,孟宁上车还跟我说,下周就是她爸的生日,她请了假……” 他的话断在喉咙里,没再说下去。 雁安来沉默地站在旁边,他也想不通,方才还笑意盈盈的护士,怎么转瞬就变成了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 生与死的界限,在他此刻空茫的记忆里,模糊得令人不安。 一些穿着短褂的行人已经好奇地围了过来,站在车外指指点点。 提着菜篮的妇人,蹲在路边抽旱烟的老头,还有几个穿着补丁裤褂的赤脚孩子都挤在车外,甚至有胆大的小子踮着脚,试图扒着车窗往里瞧。 “嘘。”雁安来压低声音,瞥了一眼车外围观的人群。他尝试伸手,想去挪开那块压住老张腿的变形金属。 “别!”老张嗷一嗓子吼了出来,随即又因牵扯到伤处而倒抽一口冷气。他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疼啊,祖宗!” 雁安来缩回手,他站直身子,从上方俯视着老张,无奈道:“不动,我怎么把你拉出来?” 老张抹了把脸,油汗和灰尘混作一团,黏在掌心粗糙的纹路里,他喉咙发紧:“你得找个不这么硬来的法子啊。”他眼角神经质地抽搐着,飞快瞥向车窗外那些攒动的人影。 “妈的……这些到底是人是鬼?” 雁安来顺着望去,视线掠过那些清晰的面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待在车里,未必更安全。” “我下去找人帮忙。” 老张觉得自己听错了。 人? 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你管他叫人? “那也不能就这么出去,谁知道外面那些是不是人!万一、万一又……”他不敢说下去,同事的死状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雁安来打断他:“它们若真要做什么,这门拦不住的。” 他站起身,却被老张一把攥住手腕,他没想到雁安来这么头铁。 “你做什么?” 雁安来认真道:“我要下车。” 老张下颌绷紧:“不能下。” 他那几缕微卷的、夹杂着不少银白髮丝的额发凌乱地搭在太阳穴边:“我家里还有人在等,我不能折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再等等……再等等……” 雁安来沉默地回视老张,目光掠过对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星白,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很难说出什么话来安抚对方,“亲情”和“家庭”这种概念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晦涩了。 “你伤得很重,流了好多血。”他顿了一下,“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你会先死在这里。” 雁安来将手放在老张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挣开了老张的手。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下车就会锁好门,你待着不要动。” 他走向车门,摸索着车门的把手,“困在这里才是真的等死。” 老张仰着脸,一双眼紧紧地注视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要是你死在这,又要我怎么和你的家人交代。” 雁安来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那扇变形的救护车门。 家人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家人。 “那就一起活着回去。” 刺耳的开门声响起,炽热的阳光和外界的喧嚣瞬间涌入。 市井的声浪一层比一层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追逐嬉笑、茶馆里飘出的吴侬软语,混杂着刚出炉糕点的甜腻油脂气和河水淡淡的腥味,如此鲜活嘈杂。 比预想中的危险更先抵达的,是几乎贴到他身前的,几张洋溢着热切好奇的脸庞。 “快瞧,里头有人出来了!” “这车子真是阔气嘞。” “是上海来的少爷吧,瞧瞧这身!” 什么…… 雁安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老张,却在回头的一瞬间愣在原地。 哪里还有什么救护车? 夏日炎炎,日光明媚。 一辆线条圆润的老爷车停在一旁,车身是深邃的墨绿色,老张坐在右舵驾驶座上,目光怔愣地看着手里的木质方向盘。 他身上那件医护制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布料讲究的灰色短褂,头上扣着顶旧式司机帽,显得有些滑稽。 雁安来低头看向自己,他竟穿着一件靛青色的衬衫。五枚铜质纽扣规整地扣到领口第一粒,袖口露出半寸雪白里衬,左手的淤青还在,腕上配着银色腕表,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身形清瘦颀长。 他手上正拎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包,透出一种与周遭粗布短褂格格不入的整洁与书卷气。 “叮铃。” 一辆黄包车擦着车门掠过。 雁安来后退一步,将小包挂在了颈前,扶住了车门。 他原本想挎在肩上,可手背的淤青和左肩上传来的钝痛实在不允许,大概是刚才被系带勒的太狠了。 铜铃铛乱响,惊动了车旁围着的一圈人,车夫草帽檐滴着汗,嘴里嚷着“借过借过”,险些带倒个拎菜篮围观的妇人。 篮里嫩菱角撒了满地,妇人“哎哟”一声跺脚,扯着吴侬软语埋怨:“撞煞鬼投胎啊?” “急着奔丧咯?”旁边摇蒲扇的老太护住孙女,眯眼啐道。 被她护住的女子一身旗袍,目光掠过雁安来,又飞快垂下眼,耳根粉红。 旁边的摊贩趁机喊了声。 “冰镇绿豆汤,压惊消暑来!” 那撒了菱角的妇人正要弯腰去拾,忽听得一道温软声音插进来:“作孽哟,周家阿嫂莫动气,我帮你拾掇。” 一个穿着米黄印花布衫的圆脸妇人挤进人堆,头发黑亮,夹着些白发,侧辫垂在胸口。 她利落地蹲下,将菱角拢进围裙兜起递给那人,又就着旁边绿豆汤担子的水桶洗了手后才笑吟吟抬眼:“先生们受惊了。顾先生早嘱咐过要好生接待的,路上不太顺利吧?房间备好了,随我老婆子来罢。” 妇人说着,回头瞪了那黄包车夫一眼。车夫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抹汗溜走。 她的笑意一收,目光转向老张。见他身形微滞,她“哎哟”一声便伸手虚扶。 雁安来顺着看去,与老张对视一瞬,原本塌陷的铁皮零件和血肉模糊的小腿消失不见,只剩两节裤管沾了些泥点。 _(:3 ⌒?)_打滚求收藏~ 有大纲和存稿 不坑不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老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