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蝉》 第1章 消失的足迹 冬季的风带着铁锈般的寒味,从废弃的厂区穿过,卷起一地灰尘与落叶。空气中有一种不干净的寂静,那是暴风雪前的征兆,也是故事开始的前奏。 黎明未至。 郊区的山林里,一条土路蜿蜒向内。警方的警戒线在晨雾里微微颤动。灯光打在林地上,反射出冷白的光,仿佛一道道冻结的裂缝。 沈岳站在警戒线外,指尖夹着一支几乎燃尽的烟。灰烬在风中颤了一下,碎裂成细末。他没动,只是低头看着那双被泥浆浸透的鞋,寒气从鞋底透进来,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脚。 “副队。” 有人走来,压低声音。 “找到了。” 沈岳掐灭烟,抬眼。雾气里,他的眼神极冷——不是拒人于千里,而是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警觉。 尸体躺在山腰下的工地边缘,泥地中半掩的脚印乱得几乎看不清。失踪三天的大学生陈若曦被发现时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没有挣扎痕迹,指甲干净,脖颈上有细微勒痕。 沈岳蹲下身,目光在尸体周围扫过,落在女孩的发梢,那里有一小段金色纤维。地面上除了警方脚印外,还有几处模糊的印迹。鞋底花纹极浅,像是特意磨过。 “法医说死亡时间在四十八小时内。” 同事递过来笔录。沈岳接过,问:“监控?” “坏了,厂区停电。” 沈岳没说话。风掠过山林,树枝摩擦发出细碎声,像什么在低语。他直起身,转头时视线穿过警戒线,那一刻,他看见远处雾气中的一个人影。 那个人背对着他们,身形挺拔,肩线清晰,黑色大衣领口微敞。 沈岳愣了几秒。 胸腔深处,像是有什么突然塌陷。 那个人缓缓转身。 他们四目相对。 是周嘉恒。 那张脸,沈岳在记忆深处反复出现过,模糊、遥远、却不肯散去。像多年前的一场梦,在时间的尽头被人掀开。 空气骤然安静。风声似乎都停了。 周嘉恒没动,只是目光极淡地落在他身上。 “沈副队。” 他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沉稳,带着低哑。 沈岳喉咙微紧。 “……周队。” 两人的称谓在空气中撞了一下,冷硬、疏离。 谁都没有再开口。 只有警灯闪烁的光,交替照亮他们的侧脸,光落在沈岳的鬓角,又掠过周嘉恒的眼。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短暂地重叠,随即又被拉开。 案件会议在傍晚开。 沈岳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压着积雪在玻璃上撞出细碎声。会议室灯光冷白,气氛沉闷。 屏幕上投影着勘察照片。尸体、鞋印、绑绳,所有细节被放大成冷冰冰的图像。 法医报告初步结论: ——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 ——体表无明显挣扎痕迹,说明受害人死前可能被制服或失去意识。 ——指甲内发现微量异纤维,与普通床垫填充物相似。 沈岳盯着那张特写,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她死前不是在野外。” “你是说,她是在室内被勒杀?” “对。纤维来源是线索。” 周嘉恒点头:“那就意味着凶手有固定空间,可能是租屋或办公室。” “失踪者最后出现是在三天前晚十点,出现在江海大学校南门口的小吃摊。目击者称她上了一辆灰色轿车。” 周嘉恒站在投影前,语气平稳。他的逻辑一向冷静、精准,从不带情绪。 沈岳低头翻着资料,没有抬眼。 “我们在厂区外围发现车胎印,型号是老式商用车的轮胎。制造日期超过十年。结合现场泥土成分,可以判断车在案发前后停留超过两个小时。” “也就是说,”沈岳接话,“凶手在现场停留过很长时间。” 周嘉恒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他眼底有极轻微的闪动。 “没错。” “沈副队,你怎么看?” “凶手的熟练度不高,但有预谋。脚印方向乱,是转移尸体时慌乱的迹象。金色纤维是合成线,可能来自舞台服饰、装饰物。” 周嘉恒轻轻一顿,没人注意到,沈岳的指尖在桌下轻轻一动,那是他极少出现的习惯动作。每当情绪波动时,他都会不自觉摩挲指节。 他自己都没察觉。 只有周嘉恒看到了。 那只手的动作几乎让他失神。那是十年前,那个少年的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蜷起时的姿势。 记忆里的气味、温度,一瞬间重叠。 周嘉恒合上文件,语气恢复平静:“先到这里。”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沈岳还在原地,窗外天色彻底暗了。 雪下得更大,玻璃上映着警灯的反光。 “沈副队。” 他转头。 周嘉恒靠在门口,神色如常:“一起去看看监控修复情况?” 沈岳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走廊昏暗,灯光一盏一盏闪着冷白的光。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回荡,重叠又分离。 没有言语。 直到电梯门关上,空间被彻底密封。 沈岳低头。指针般的灯光划过两人脸庞,光影掠过他的唇角,隐约显出一丝倦意。 沈岳微抬眼,那双眼是那样冷静,却藏着不该有的柔软。 “你还记得吗?”周嘉恒声音极轻。 沈岳看着他,唇角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电梯在一声轻响中停下。门缓缓打开,风从外面灌入。 一只冬蝉贴在外墙上,振翅的声音微弱,却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沈岳抬头,看了那蝉一眼。 它在寒风里颤抖,却仍在发声。 门合上,光线被彻底吞没。 第2章 消失的足迹 夜色刚过八点,城市的雨下得细密而持久。警局的灯亮着,光打在窗上的水痕,像层层剥落的记忆。 沈岳推开会议室的门,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苦味。白板上贴着一张放大的陈若曦案时序表,陈若曦的照片在中心,四周是被红线连接的时间节点:小吃街、公交站、郊外监控。周嘉恒站在最前方,手里拿着笔。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她最后出现在校园西门监控里,身边有一个模糊男性影像。” 他顿了顿,把视线移向沈岳,“你怎么看?” 沈岳走近几步,目光掠过照片上陈若曦浅浅的笑。那笑意停在像素的模糊边缘里,永远无法更清晰。 “光源角度不对,”他说,“灯光来自东侧,如果对面也有光源,她的影子不会这么短。有人故意调过监控角度。” 周嘉恒略微挑眉,“你的意思是预谋?” “至少不是偶然。” 空气安静片刻。外面雨声敲在玻璃上,碎碎地渗进他们的沉默。 周嘉恒低头在白板上圈了一条线,“那我们优先查监控盲区。小吃街出口有个旧商铺,摄像头十天前坏过一次,技术组明天去调。” 他讲话时,语气平稳,却在每个细节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力。 沈岳静静看着他,神情淡淡:他们在不同的理性层次里共振着,一种微弱的、未言的熟悉。 调查组散去后,夜已深。 走廊尽头灯光昏黄,雨声被风卷进屋里。沈岳倚着窗,点了支烟,烟雾升起又被风吹散。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是周嘉恒。 “还没走?” 他走近,语气比平时低一点,“别熬太久。” 沈岳没回头,只轻声道:“你以前也是这样提醒人的吗?” “什么?”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他说得很轻,像是在试探,也像在自言自语。 周嘉恒的神情微微一顿。片刻后,他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不可察,“那时候我不记得自己会提醒谁。” 沈岳灭了烟,手指轻敲窗沿,“也许我记错了。” 他们之间的空气有种无法言说的张力,既陌生又熟悉。像隔着十年未散的潮湿雾气,一步之遥,却再也回不去。 第二天早上,刑警队分组出发。 沈岳与技术员去了小吃街。 那条街白日里比夜晚更冷清。摊位残留的油烟味混着潮气,空气里带着一股旧铁皮的味道。摊主们一边清洗炉具,一边应付他们的问询。 “你说她那天晚上几点离开?”沈岳问。 “差不多九点过一点吧,我记得挺清楚。她点了碗米粉,还买了串烤玉米。”摊主擦着围裙,语气不确定地补了一句,“后来有个男的来找她,说是同学。” “你看清楚长什么样?” “高,穿黑外套。脸没看清,灯太暗。” 沈岳抬头,盯着摊位上方的监控探头。探头的镜头裂了一道口子,画面可能早已被覆盖。 他记下坐标,拿出相机拍照。 雨水从遮棚边缘滴下,落在鞋印边,慢慢模糊了边界。 下午,技术组带回监控复原视频。视频画面闪烁,清晰度有限,但在模糊的影像里,陈若曦确实与一名男性并肩走出街口。男子的体态纤细,背略驼。技术员放慢播放速度时,沈岳眼底掠过一丝光。 “放慢1.5倍速。” 画面卡顿一秒,男子侧脸掠过光线,那是一张过于平常的脸,像任何一个普通研究生。但沈岳敏锐地注意到他左肩的帆布包:一角破损,用医用胶带粘着。 他沉声道:“查校园里谁的包这样。” “收到。” 周嘉恒一直没说话。直到视频播放结束,他才缓缓开口:“你注意到了那辆车吗?” “车?” “她身后的那辆白色越野车,没打灯,停在出口五秒,又倒退走。” 沈岳转头,目光与他对上。 片刻无声。 周嘉恒的语气轻微,却有种极冷的清晰。 沈岳低声应道:“细节不会说谎,除非是人替它说。” 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仿佛空气中有什么脆弱的东西被绷紧,理性、记忆、或者某种不愿被承认的熟悉。 夜。 雨停了。城市湿漉漉地亮着光。 沈岳回到公寓,笔记本电脑亮着冷光。 他调出当天现场的照片,对比鞋印方向,又重看那段监控。 某一帧里,陈若曦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是一瞬的告别。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那天的走廊、那句“别熬太久”。 这声音与记忆重叠,像回荡在岁月深处的旧回声,可他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记忆。 窗外,一只冬蝉的壳挂在树枝上。空壳被风吹动,轻轻作响,像是一场将至的真相。 他抬眼看去,表情平静,却在手指间微微用力。 第3章 消失的足迹 午后阳光稀薄,穿过学院行政楼的百叶窗,在灰白的地砖上切出一道道整齐的光影。空气里有种沉静的气味,旧纸、墨迹、和消毒水的混合。沈岳站在走廊尽头,微微侧头,看着那扇挂着“办公室”的门。 他不喜欢校园的气味。太干净,太无辜。但每一起案子,总会在这样的地方开始腐烂。 门开的时候,金属合页发出一声轻响。陈若曦的导师,唐文奕,四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白衬衫领口扣得很紧。 他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体面知识分子,语调温和,神情沉稳。沈岳注意到,他的桌上堆着一摞批改到一半的论文,最上面那一份标题是《叙事伦理视角下的自我消解》。 “你们要问我关于若曦的事?” 唐文奕语气很平,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我们只是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周嘉恒轻声说,他的语调始终稳定、带着审讯室外的克制礼貌。 沈岳没有坐下,他的视线沿着唐文奕的肩线缓缓移动,落到那只不自觉轻敲桌面的右手上。节奏均匀,却带着一种不可知的紧张。他在脑海里标记下这个细节。 唐文奕讲述得流畅,甚至过于流畅。他说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在办公室批改论文,九点十五分,有学生来请教问题,之后一直到十一点,都没有离开。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精确到分钟。 而太精确,在沈岳看来,往往意味着准备过。 “您与陈若曦私下关系如何?” 沈岳出声,语调低沉,不带情绪。 唐文奕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师生关系而已。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偶尔聊些课题的事,但仅此而已。” “她有情绪问题吗?比如焦虑、或者人际冲突?” “没有。” 唐文奕回答得太快。 “她最近在准备论文答辩,偶尔会熬夜,但那是研究生的常态。”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她是我带过最出色的学生。” 这句话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温度,像是提前排练好的语句。 沈岳垂下眼,翻看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一行字—— 【叙述流畅度高,情绪波动低——训练有素的撒谎者。】 周嘉恒在旁边保持沉默,手中那支笔轻敲桌面,节奏与沈岳的思路一致。 两人之间无声的同步,不需要言语。 “唐教授,”沈岳抬眼,“根据监控显示,您那天晚上十点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分,有离开办公室的记录。” 唐文奕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又迅速被笑容掩盖。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监控会拍到,我不否认。” “洗手间在三楼东侧,而您的办公室在西侧。”沈岳平静道,“中间隔了两个走廊。 十五分钟的时间,刚好够下楼出校门再返回。” 空气在此刻轻微凝滞。 周嘉恒笔记本的页边晃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唐文奕的笑容淡了几分,抬起眼,似乎在重新衡量面前这两个刑警的分寸。 “你们怀疑我?” “我们只是还原事实。” 沈岳的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短暂的对峙之后,唐文奕推了推眼镜,似乎在示意谈话结束。 “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但我希望你们明白,学术界的流言,有时比犯罪更可怕。” 沈岳没回应。他看见阳光落在唐文奕身上,一瞬间照亮了那块淡淡的皮肤红痕,像是长时间摩擦留下的印记。 他记下了,皮肤红痕的位置,正好在颈侧下缘。 离开办公室时,周嘉恒回头,门缓缓合上,玻璃上反射出唐文奕的身影。那是一种极静的姿态,背对着光,手指敲击桌面,仿佛在复盘一场棋局。 走廊尽头的窗外,槐树的影子被风切碎。 沈岳侧过脸,淡淡道:“他太冷静。” “或者太自信。”周嘉恒答,“那种自信,不来自清白。”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阳光沿着扶手流淌。 沈岳突然停下脚步,问:“你觉得他会杀人吗?” 周嘉恒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窗外阳光中漂浮的灰尘里。 “有的人杀人,是逻辑的终点。”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而他,像是把杀人当作推理的一部分。” 沈岳侧头看他,目光里带着一瞬间的深思。那种微妙的心跳感,不是情绪,而是直觉。 周嘉恒的神情静默、专注,却在某个瞬间,当阳光从他鬓边滑过,显得温柔。 那一刻,沈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对方眼中也成了一道线索。 一条被轻轻揭开的、尚未命名的情感证据。 夜里,沈岳回到局里。桌上堆满笔记、报告、时间表。 灯光冷白,他的影子被压得很薄。 电脑屏幕亮着,显示一行数据: 【嫌疑人唐文奕——十月十七日22:16,离开办公楼监控缺口段。】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桌面。 那节奏,与下午唐文奕的动作几乎一致。 窗外风声起,远处传来树叶摩擦的细碎响动。 他忽然想起周嘉恒在楼梯口那句话“有的人,把杀人当作推理的一部分。”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理智的冷静与心底某种不明的躁动交缠在一起。 走廊尽头,有人轻轻敲门。是周嘉恒。 他进来,没说话,只在桌边停下。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空气像是被压缩。 短暂的静默。沈岳的眼神微微一暗。 周嘉恒转身离开,步伐沉稳。 门关上之前,他回头看了沈岳一眼,那目光淡得近乎无意,却在光线里拉出极长的影,像冬夜里的一声蝉鸣,冷而不散,延迟着不肯终止的回响。 沈岳抬头,看向窗外。 夜色深处,风吹动槐树的枝叶,似乎有人在轻轻掀开层叠的阴影。 他心底有一种极轻微的颤动。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预感, 一个不肯死去的真相,正被某种温柔的力量,缓慢逼近。 第4章 消失的足迹 天色暗得很快。 傍晚六点半,校园湖畔的灯刚亮起,橙黄的光线折在水面,像是一层被风割碎的记忆。空气中有初冬的潮湿气味,树枝间隐约传来蝉声未绝的回音,太迟的季节,太不合时宜的鸣叫。 沈岳站在湖边,等着周嘉恒。 他的外套领口立着,风掠过时,纸张的边缘在手里轻轻颤动。那是林涛的访谈记录,一份在案件链条里显得格外情绪化的证词。 林涛,是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和陈若曦同届,导师不同,但研究方向有重叠,他对她有过追求,这在同学口中不是秘密。 他在案发前一天,出现在陈若曦宿舍楼下,案发当晚九点半,有人看见他独自坐在校门口的长椅上抽烟。但监控录像,却显示他在九点五十五分消失于镜头外,接着,是陈若曦与“模糊男子”一起离开的最后画面。 这条线索像一根被烧焦的绳子,断得恰到好处。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沈岳转头,看到周嘉恒正从石径那头走来。那人穿着深色风衣,手里拿着文件袋,神情一贯的平静。 “他在实验室。”周嘉恒开口,声音低沉。 “态度怎么样?” “抗拒。表面配合。” 沈岳微微一笑,眼神里掠过一丝冷意:“表面配合是最糟的态度。” 他将那页访谈记录折起,放进口袋,“走吧。” 心理系的实验室在学校北侧,灯光昏暗。 走廊尽头,林涛站在投影仪前,低着头,像是在整理样本。听见脚步,他回过头,神情一瞬间紧张。 “警察同志,我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干涩地笑着,语气带着防备,“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去散步。” “散步到陈若曦宿舍楼下?” 沈岳问。声音不高,却让空气瞬间冷了几度。 林涛僵了一下,垂下眼,沉默几秒。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那几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 “论文的事。导师给她压力很大。” “你怎么知道的?” 林涛抬头,眼神闪烁。 “她找我聊过。说……唐教授好像在暗示她什么,不只是学术上的。” 那一刻,实验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 光影的短暂断裂,让沈岳敏锐地注意到,林涛的手心全是汗。 “你们交往过?” “没有!她只是找我倾诉。”他声音猛地高起来,又立刻压低,“她那晚其实给我发了消息,说要见我。但我去了,她已经不见了。” 周嘉恒翻开笔记,语气温和:“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九点十五分。她说在小吃街附近。” “那你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半。” “之后呢?” “我看到她的背影,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灯光太暗,我看不清脸。” 沈岳注视他几秒,冷静问:“你确定那是她?” “我确定。”林涛声音发抖,“她有个很特别的围巾,灰白格子。我不会认错。” “然后?” “然后她上了一辆车。” “车牌?” “我记不清。” 沈岳不再追问。他知道那种“记不清”往往不是记忆问题,而是心理防御。 林涛的叙述没有漏洞,但太完整了,那是一种为自己编织防线的完整。 他看向周嘉恒,对方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再压一层。 沈岳向前一步,语气忽然放缓。 “林涛,她死了。”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空气被彻底掐断。 林涛整个人怔住,瞳孔在光下迅速收缩,像极度惊惧的动物。 “你说什么……?” “尸体昨天在郊区树林被发现。” 林涛的肩膀抖了一下,呼吸紊乱,声音几乎破碎:“不可能,她……她只是想出去走走,她不会出城的……” 他嘴角抽动,像是要笑,却发不出声音。 沈岳安静地看着。 他见过无数悲伤,但这种“迟来的情绪”最危险,它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伪装。 他的笔在笔记上轻轻划了一道斜线。 周嘉恒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林涛,我们会调取你那晚的手机定位记录。希望你不要有隐瞒。” 林涛抬头,嘴唇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光。 “我没有隐瞒。” “那晚你去了哪里?” “……我不记得了。” “你刚才说你记得看到她上车。” “我……可能记错了。” 短短几分钟,叙述开始崩塌。 林涛僵硬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你们在暗示什么?我没动她!我只是想帮她离开那个导师!” 那一刻,他的声音失控,几乎变成嘶吼。 实验室的玻璃门震了一下,风从走廊灌进来,卷起几页纸。 沈岳没有动。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直到林涛的情绪一点点坍塌。 “……她怕他。你们知道吗?她真的怕他。” “唐文奕?” 林涛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彻底的崩溃,“她说,那个男人在威胁她。”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沈岳转头看向周嘉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语言,却达成了共识。 他们需要重新回到唐文奕的线索。 夜深,实验楼外的风更冷。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校道上。 “你怎么看?” “林涛有真情绪。”沈岳低声,“但不是凶手。” “为什么?” “他害怕的,不是自己被抓,而是那个导师。” 周嘉恒沉默片刻,“对手也许比我们想的聪明。” 他们走到湖边,灯光在水面折碎。沈岳抬头,看见风吹过树梢,枝头有一只冬蝉,静静附在残叶上,翅膀透明,几乎要化入夜色。 他忽然开口:“蝉这种生物,冬天本不该存在。” 周嘉恒顺着目光望去,淡淡地笑:“可总有不肯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 湖面起了雾,水光映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里,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那一刻,沈岳心底某个极微弱的感受再次浮起, 不是情感,是一种被理解的静默,一种只有彼此在黑暗中能察觉到的共鸣。 夜色像被层层剥开的幕布,露出更深的阴影。 案件的脉络开始在混沌中聚焦,而真相的边缘,正在悄悄逼近。 第5章 消失的足迹 刑侦队的鉴证室在深夜里总有种不属于现实的安静。 灯光打在金属台面上,光线锐利,四周像被滤去声音,检测仪发出低低的运转声。 沈岳戴着手套,低头看那双放在证物袋里的鞋。黑色皮底,鞋纹清晰,左脚外缘有轻微磨损,典型的长期内翻步态。 这双鞋的主人,是陈若曦的导师唐文奕。 “鞋纹匹配到郊区现场的那串足迹,”技术员报告,“连磨损角度都一致。” 沈岳没立刻回答。他只盯着那双鞋,眉心轻轻蹙起。 太完美了。 鞋印的匹配几乎无懈可击,从深浅分布到步幅间距,全都对得上。 可正因为这样,反而过于不合理得顺畅。 “鞋底清洗过吗?”他问。 “发现洗涤痕迹。” 技术员翻看报告,“但鞋面干净得不太像正常使用过。” 沈岳微微点头,眼底的冷色更深了一层,这双鞋像是被人精心准备好“被发现”的。 周嘉恒推门进来。 他穿着深灰风衣,肩上有雨痕,整个人带着水气。他站在门口,视线掠过那双鞋,又落到沈岳脸上。 “还在看这个?” “嗯。”沈岳头也没抬,“太整齐了。” 周嘉恒走近两步,语气淡淡:“整齐有什么问题?” 沈岳的目光仍停在鞋底,“整齐意味着可控。凶手想让我们看到他希望我们看到的东西。”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鉴证室的灯光打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沈岳站在光里,周嘉恒在影里。 一明一暗,交错如他们未言的心事。 “你不相信物证?”周嘉恒问。 沈岳抬起头,目光与他相接,那一瞬间,空气似乎被什么紧紧牵拽。 “我不相信完美的物证。”他平静地回答。 “真正的犯罪,总是带着瑕疵。” 深夜,刑警队的会议室。 两人并肩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的是时间轴、照片、比对图。 电脑屏幕亮着蓝光,映出他们各自的侧影。 两人同时陷入思考。空气中有种冷静的默契,不需要解释。 周嘉恒转动笔尖,随意问:“你第一次怀疑他是在什么时候?” 沈岳想了几秒,“他看照片时。” “哪张?” “陈若曦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就移开,但瞳孔缩小,说明有情绪反应。” 他语气冷静得像在叙述天气,“但那种反应,不像悲伤。更像是被暴露的恐惧。” 周嘉恒停下笔,看了他一眼。 “你对人反应的观察很敏锐。” 沈岳侧过头,淡淡道:“那是你的工作范围吧。领导。” 周嘉恒笑了笑,眼神却有一丝温度,“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沈岳没有再说。 清晨。 局外的雨停了。阳光斜射进检验室,空气带着泥土的味道。 沈岳抬眼向看窗外。 阳光打在玻璃上,折射出一层淡光。那光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静静旋转。 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陈若曦案发那天的风,那风的方向,和鞋印的朝向相反。 他轻声道:“鞋印方向错了。” “什么?” “树林里的那串鞋印。如果她是被拖进去的,重心应该在后方,但鞋印前脚掌更深,说明那人是在‘走’。不是被拖。” 周嘉恒皱眉,“有人穿着这双鞋伪造现场?” 傍晚。 他们一起前往车管所调取录像。 途中,车内的气氛微妙而压抑。 沈岳坐在副驾,盯着窗外掠过的街影。周嘉恒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放在挡杆上。风从车窗缝隙灌进来,带着一丝冷意。 “你昨晚没睡。”周嘉恒忽然说。 “你也一样。” “我是上司,有借口。” 他转头,看着沈岳的侧脸,“你呢?” 沈岳没回答,只转了转手中的笔。 光落在他指尖,骨节分明,动作轻微,却像是一种情绪的遮掩。 过了几秒,他低声道:“梦见了案发现场。” “梦见?” “嗯,梦见那片树林,风很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叫。” 周嘉恒没说话,只轻轻踩了油门。 车子加速时,他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一下。那一瞬,他几乎想伸手拍一拍沈岳的肩,但又克制了。 他知道沈岳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信任。 这两样东西,看似接近,却永远不同。 夜深。 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资料堆叠成山,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他们的面容。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动桌上那张鞋印比对图。 沈岳伸手压住纸张,指尖微凉。 周嘉恒递过一杯咖啡,语气平淡:“喝点儿,提神。” 沈岳接过,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 他低声道:“唐文奕的鞋印太整齐,车痕太干净……这些线索在引导我们。有人在‘写’这个案件。” “那个人是谁?” “我们要查的,也许不止凶手。” 他抬起头,目光冷静,却在光线深处带着一点疲惫,那种疲惫不是来自体力,而是意识到真相可能永远在幕后的孤寂。 周嘉恒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口微微一紧。 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只知道沈岳那种冷静,让人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灯光映在他们的影子上,交叠、拉长。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第6章 消失的足迹 凌晨两点,鉴证科的灯还亮着。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手套和显现粉末的味道,显微镜下的那枚鞋印被放大成一个幽深的黑洞。 沈岳靠在桌边,单手支着下颌。 显微镜里,那枚鞋印的边缘呈现出细微的弧度,鞋底花纹不规则,却清晰地显示出“二次踩踏”的痕迹,有人在原有足迹上又重叠了一次。 “踩踏方向对不上。”沈岳低声道。 周嘉恒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一张对照样本。夜色在他黑色衬衫的褶皱间凝成冷意,声线却稳得近乎冷静:“角度错了五度。左脚前掌的受力方向也不对。你看这里” 他指尖停在屏幕一隅,光线映出他修长的指骨。沈岳的目光顺着那道线移动,瞳孔微敛。 那是一次被伪造的走动。鞋底纹路被强行叠印在原始泥面上,稍一偏移,受力痕迹便与实际步态不符。 “他想让我们相信,那是导师的鞋印。”沈岳淡淡地说,“但有人踩得太用力了。” “用力的不是导师。”周嘉恒补了一句,语气平稳,像在陈述某种无可辩驳的物理规律。 两人对视一瞬,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仪器轻微的电流声。 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重叠又分开,像两条彼此牵引却不肯靠近的线。 翌日上午,鉴证科出具了分析报告。 报告显示:鞋印花纹型号为市售户外品牌——“TrailWalker X2”,特征齿纹为限量版,在几所大学的某些探险社活动中统一发放过。 这意味着,鞋印极有可能来自探险社成员。 “陈若曦去年参加过探险社夏令营。”沈岳翻阅着探险社的资料,指尖停顿了一下,“她的报名表备注——紧急联系人:赵凯。” 周嘉恒抬眼:“赵凯?” “研究生,计科院的。” 文件落地的声响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沉。 沈岳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那行文字,神情未变,却在唇角间有极轻的、几乎不可察的弧度。 “有趣。”他说。 午后的校内操场,风吹动落叶。 他们按线索去查探险社的活动室。铁门半掩着,里面堆满未清理的绳索、登山包、折叠帐篷。空气中有潮湿的霉味。 沈岳戴上手套,轻触那根绑绳的结。结法标准、紧致,不是普通人能打出的。 “这和尸体上的绑结一样。”他说。 周嘉恒蹲在旁边,仔细比对:“探险社教的‘八字环结’,绳头的打磨方式完全一致。” “说明凶手至少熟悉他们的训练。”沈岳合上文件夹,语气不带波澜,“要么,他本身就在里面。” “赵凯在。”周嘉恒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锋利感,“他去年还是副社长。” 沈岳闻言,微不可察地皱眉。 那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什么:案件的逻辑正在缓缓回转,一个早已存在的布局者正从阴影深处浮出。 天色将暮。 两人沿着校道往外走,冬日的风刮得树枝发出干裂的声响。沈岳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眉目沉静。 “你觉得赵凯的动机是什么?”周嘉恒问。 “暗恋,妒意,或报复。”沈岳回答得很慢,“但他太‘干净’了。” 周嘉恒点头,嘴角微动:“你怀疑另有人在背后?” 沈岳看着前方昏黄的街灯,灯光切割在他眼底,像一片碎裂的冰。 “嫁祸,不是随机的艺术。”他说,“而是计算。” 他们沉默地走着,风从走廊尽头穿过,带着纸张的窸窣声。 脚步声并肩,却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那种距离,有种奇异的张力,既克制,又真实,像两股对峙的电流,彼此牵引,却始终不肯触碰。 夜。 沈岳回到办公室,关上灯。窗外的夜色深得像墨,远处有警笛声被风割裂成几段。 桌上摊着那份鞋印复原图,他重新看了一遍。 鞋印的踩踏方向,从北向南,却与尸体倒卧方向相反。那不是离开的步伐,而是接近。 他忽然想起陈若曦的照片:一个戴眼镜、眼神清澈的女孩,笑容温驯。她身后,是实验楼外那棵光秃的树。 风从窗缝灌入,窗外的树枝发出沙沙声,仿佛某种低语。 沈岳盯着那片影子,思绪忽然一滞,那天案发现场的脚印,正是在那棵树下延伸至泥地。 有人在那里停留过。 他拿起手机,给周嘉恒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树下的那枚足迹,有问题。】 不到两分钟,对方回复: 【我知道。明天见。】 屏幕的光在夜色中微微一闪,沈岳的指尖停在那行字上,半晌没动。 窗外的树在风中摇晃,枝杈交错,像无声的神经。 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蝉翼未鸣的颤音,冷寂、透明、却在某处深藏着暗流。 烟头熄灭,灰烬坠落,像坠入时间深处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