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墨琉璃》 第1章 欺人太甚 “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接客!” 烟雨楼华的陈妈妈扯着一脸老横肉,双眼瞪得像铜铃,左手插在有点丰腴的腰上,大手一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四周围着四五个男人,一接到命令,都逼向房间角落的一个少女。 只是这阵仗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少女手里还拿着把刀。 她颤颤巍巍的,脸上皆是未干的泪痕,惊恐的眼里还有新泪流下,一会儿把刀挥向左边的男人,一会儿又把刀挥向右边的男人,退无可退,仍要再退。 她颤抖道:“不要,不要过来……” “你说说你,老娘花这么多钱在你身上,供你吃供你住,你愣是琴棋书画一样一样不精,没才艺怎么办,那只能接客啊,不然在这吃白粮吗!” “不,我会努力学的,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们赶紧给我上啊,大老爷们的,怕一个小娘子!” 陈妈妈一个抬脚踹在离她最近的伙计屁股上,那伙计吓的,只见姻莲手里直指他的刀离他越来越近。 “别过来——!” 一声惨烈的尖叫,姻莲紧闭双眼,刀狠狠往前刺去,与此同时,背后却也失了防御,一双指盖灰黑的粗手忽地盖上她的肩膀,力道不容置噱,惊得姻莲心胆俱颤。 可那伙计却没有抓住多久。 一阵大力把他手里的人给扯走了,待他反应过来,姻莲已不在他们的包围圈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蛋过于干净的小白脸护着她,同时死死盯住陈妈妈。 “她才十一,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想钱想疯了吗?!” 姻莲年纪小,骨架小,甚至长了一张童颜脸蛋,推出去称一声少女都显怪异,竹镜十分不理解,点她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竹镜,又是你这不要脸的!你别以为有客人要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给我让开!” “不让,不要脸的是你!只要有钱,什么都应!” “好啊你,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你今天就给我一起去接客!反了你了,抓,两个人都给我抓!” 四周伙计一听,眼前皆是一亮。 眼前这位跟他们穿一样衣服的,看起来虽像个小白脸,实际上却是烟雨楼华的姑娘,甚至是仅次于花魁的容貌,可即便穿上跟他们一样的布衣打杂,也从没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 是以,他们早就想“收拾”她了。 可是…… “你不想要你的紫龙玉金镯了吗?” 冷冷的,竹镜直中陈妈妈命门,毫无表情的脸上皆是笃定,笃定她舍不得。 陈妈妈指着竹镜的手都在抖,“你、你!” 那紫龙玉金镯,乃是陈妈妈的传家宝,栩栩如生的玉雕龙环绕金镯之上,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她宝贝得紧,几个月才拿出来戴一次,可是,就是那宝物却被人抢走了,而抢走之人,便是那个杀千刀的“要”竹镜的人! 两年前,一个身穿白衣、浑身像散着圣光的男人走进烟雨楼华,一眼便相中了竹镜,那天,他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给陈妈妈一点钱,要她不准动竹镜,说两年后,他自会来赎她。 这样的亏本买卖,陈妈妈自然不肯应,谁知道两年后那人还来不来,要么,就直接把赎金都给了,可这浑身看起来矜贵得紧的男人,竟然给不起。 于是半威胁半请求的,男人“顺手”就把她的传家宝给抢走了,武功之高、消失之快,让陈妈妈猝不及防,最后只得硬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是,气积多是会炸的。 竹镜已经十六了,早已可以出去接客了,这两年来,她心肝疼的,少赚了不少钱,结果这小婊子居然还敢来威胁她?! “你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也不知道你到底从哪儿勾搭来一个靠山,但你听好了,老娘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这金镯子我不要了!我今天、非把你们拉出去□□不可!” “来人,去把竹镜的衣裳拿来!” “你以为你打扮成伙计有用吗,还说什么为我好,怕我在老爷们面前为难,索性做个伙计,但是,该来的躲不掉,这可是有好几个大老爷都来问我了,问你是不是女的,”陈妈妈突然尖细地笑了一声,“哎哟喂,有大老爷还说,男的,也不是不行,你瞧瞧你,大好银子不赚,大好青春浪费!” 伙计噔噔噔的脚步声已然远去,马不停蹄去取竹镜的衣裳。 竹镜收回落在伙计背后的视线,偷偷吞了下唾沫,原本笃定的神色已经变成强装镇定。 “你可想好了?那紫龙玉金镯,价值不菲,不,你的传家之宝,该当是无价之宝才对,比起我这两年少赚的,可没法比!” 一席话,又戳了下陈妈妈的心肝,她腮帮子紧了紧,眉间怒火不降反升。 “小丫头片子,用不着你来操心!今天这客,你不接也得接!还有姻莲,都给我上!” 众伙计得令,又开始蠢蠢欲动。 姻莲的声音裹着哭音,小声道:“竹姐姐,你快走,不要因为我被牵扯进来……” 竹镜紧握住她颤抖的手,不停后退。 这陈妈妈如今是气疯了,但她知道,还因为那些大老爷给了不少钱,看来她们今天是避不过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逃! 她悄声对姻莲腹语:“姻莲,你待会听我的,我让你跑的时候,你就从后门跑出去,一直跑,不要回头!” “那竹姐姐呢?” “放心,我马上就追上来。” 就在这时,去取竹镜衣裳的伙计回来了,那华丽的服饰,遮了他大半个身体。 陈妈妈扭动着略笨的腰身,已是笑意盈盈的,她走上前来,开怀道:“你可要好生打扮,李老爷看见你,那必定是连金蟾蜍都要拿出来了!”话末还给墙边的两个少女抛了个魔鬼般的媚眼。 好机会! 趁着衣裳挡住视线,还有陈妈妈凑近的距离,竹镜一个翻滚,就从挡着的伙计旁滚到陈妈妈身边,原本在姻莲手里的刀,早已被她握在手中,她毫不犹豫,抵在陈妈妈脖颈上,刀尖锋利。 一群男的,她对付不了,一个老女人,她还是可以的。 “就是现在,姻莲,快跑!” “你你你、你个臭不要脸的,你竟敢!” 陈妈妈盯着眼底的刀,满脸惊恐,“你的刀,你的刀,你们还不快救我!” 伙计们看着已经跑出去的姻莲,还有哇哇大叫的陈妈妈,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竹镜冷冷道:“别再吵了,再吵刀子可没长眼!” 她以刀相胁,逼着陈妈妈跟她走,待稍微远离伙计的视线后,一把推开陈妈妈,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在楼下摊贩的顶布上。 霎时间,街上一片混乱。 竹镜瘸着伤脚,慌忙跳下,往姻莲逃走的方向跑去。 跑了好一会儿,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穷追不舍,竹镜循着姻莲离去的方向,却迟迟不见姻莲踪影。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站住,别跑!” 身后一声大喝,竹镜心差点跳出来,她一个拐弯扎进暗巷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她只能没命地继续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猛拖过去。 胭脂香扑鼻而来,姻莲的黑色瞳仁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竹镜跟她就这样藏在角落的竹篓里。 两人从缝隙中窥探出去,只见烟雨楼华的几个伙计奔跑而过,至此,两人屏了好一阵的息,终于得以放松。 竹镜脸上满是担忧,一阵后怕道:“我还以为你又给抓回去了。” 姻莲抱着自己的膝盖,脸上惆怅和喜悦交融。 “竹姐姐,今天要不是你,我肯定……”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这老女人实在欺人太甚。” “其实,你过得好好的,不需要为我出头的……”少女眉间蹙着担忧,“你本可以等你的靠山来找你,不用为我跟她对着干。” 竹镜一声叹息,脚一软,也学着姻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双膝。 她无奈道:“就算没有你,那老女人也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况且我那靠山……也不知他还来不来,若是期限一到,他不出现,今天被逼到角落的迟早是我。” 姻莲惊奇,“怎么会?我以为他对你一定是……” “你想多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虽是说会来,可是世事无常,实在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两人相视一眼,都低下头沉默了。 姻莲年纪实在尚小,此时看着缝隙外的微弱灯火,虽有劫后余生的雀跃,却也不免有前途未卜的害怕,她轻声道:“竹姐姐,你说我们就这么跑出来了,日后该如何是好?” 没曾想,这害怕还未来得及成形,眼前忽然一阵大亮,竹篓竟被人掀开了! 微弱灯火被那几个猥琐的伙计挡了个彻底,他们狞笑着,逼近角落里的二人。 “原来藏在这了,难怪哥几个找不到呢!” “小娘子,挺能跑啊?” “哥,你说我们能不能……” 试探的话让蜷缩在角落中的二人一僵,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领头的就踹了提议的人一脚。 “那是秦老爷要的人,你是不是活腻了!” 小伙计抱住领头的腿,“不是啊哥,我们可以抓一个,另一个就说追丢了,谁都不得罪,哥几个还能享福啊!” 领头顿住脚,狐疑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过小伙计。 好像,也有点道理? “哥,怎么样?”小伙计闪着贼兮兮的光。 “哥!人跑了!” 领头的浑身一震,一个巴掌就扇到小伙计脸上去,紧接着不再废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再弄丢了人,他们可真没法交差! 好在,两个小美人跑得并不快,领头的忽然停下,一个翻身就跃至姻莲身后,抬脚一踢,将姻莲直接踹倒在地。 他转身,本想一口气擒住竹镜,没料到一把匕首迎面刺来,他左躲右闪的,想夺过匕首,奈何这“小白脸”还挺灵活。 只可惜,花拳绣腿。 “你们,把姻莲带回去,我跟这小娘子好好玩玩!” 竹镜咬紧了牙,额头上的冷汗滴下,烟雨楼华的打手,她根本打不过,被抓到就完了。 姻莲被擒住,哭喊着:“放开,放开我!” 可声音也已经逐渐离去。 竹镜急了,疯了似的胡乱挥舞匕首。 “你们这群畜生!” 领头的一个闪身,抓住她的手腕,巧劲一使,竹镜的匕首便随之落地。 他凑近竹镜,吹了口气道:“其实阿华说的,我也很心动。” 竹镜痛苦地皱眉,手里使不上劲,但一听这话,火气直往上冲,在领头恶心的嘴脸越靠越近之时,一个猛抬腿,正中他命脉。 “嘶!” 领头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凉气,双腿跪地,哭都哭不出来,姻莲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他在那里颤抖地下狠话:“别让我抓到你……” 竹镜心神不宁,不顾一切往回跑,可街上空空如也,早已没了熟悉的身影,渐渐地,她慢下脚步。 此时回去,该如何把人救出来,不是刚好总有个时机,可以让她把刀抵在陈妈妈的脖颈上的。 不行,这次一定得把人救出来,不留任何后患! 竹镜远远望了烟雨楼华的灯笼一眼,回头,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第2章 尘缘 兆天城往西三百米处,有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山包。 竹镜翻过山包,在月光的阴影中翻着杂草,很快,就翻出一个山洞来,那山洞极小,如不仔细看,寻常人难以发现。 洞里一片漆黑,竹镜却视若白天,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头,越往里,周围越热,只因尽头处有一个熔炉。 此时炉中有一柄赤红长剑,修长而精致,剑柄乌黑如墨,奇形异纹印在其上,仿若图鉴,又似看不懂的古文字,剑尾处有精心打磨过的钩齿,只是,这长剑显然还在经受炽热的考验,那还不够明亮的成色,给其增添了一丝不完美。 “为何还是没好?”? 竹镜急得团团转,这是她唯一的胜算了。 已经不知多少遍,她再次翻起那个男人给她留下的书,书中的每个步骤,她都早已倒背如流。 是火候? 还是时辰没算好? 陡然间,男人的话闪过她耳边:“这是灵髓,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能否炼成,全靠造化,全看缘分。” 灵髓?造化?缘分? 因缘不可强求,但也绝不可只是坐以待毙,竹镜盯向滚烫的熔炉,曾听说过以人祭剑,既是灵髓,没准也总有点自己的脾气。 只是不知道她这“缘”,它肯不肯要。 竹镜走上通往熔炉的石阶,思来想去,还是打消直接跳下去的念头。 她要是真死了,谁去救姻莲?不妥。 还是先拿血试试吧。 竹镜咬破手指头,将血滴向那剑身,嫌血流得慢,又咬破了一根手指。 熔炉中的长剑,原本无甚反应,却在血流满异纹之时,忽然震了一下,紧接着,叮铃桄榔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 长剑躁动不安,忽而变长,忽而又缩短,剑身之赤红也忽明忽暗。 “怎么回事?” 竹镜喃喃自语,惊恐的眼神紧跟着剑柄,不住往后退。 “难道,成了?” 刚说完这句,熔炉中的剑猛然腾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竹镜面门,没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 “人在里面了?” 肥头油耳挺着富贵肚的秦老爷站在房门前,陈妈妈揣着银票,笑得眼睛都没了。 “包管您满意,穿的可是您最喜欢的青云纱~” “可是只有一件?” “那当然了~” “懂我,该赏~”秦老爷随手又掏出几张银票,按在陈妈妈手上。 门嘎吱一声开了,又缓缓关上,秦老爷眼睛发绿,只见那纱帐里似坐着一个女子,隐隐的哭声,引得他全身沸腾不已。 “小美人,小美人~” 纱帐掀起,角落里的姻莲双臂抱膝,早已哭得眼睛通红,我见犹怜,秦老爷抑制不住内心的洪荒之力,鞋子一蹬,已经滚上床去。 “不要过来,救命……”姻莲躲无可躲,不停摇头。 “小美人,你可知我等你多久了,听说你还跑了,真是不乖,听话,把被子给我,让我看看你穿得什么样子~” 口水咽了又咽,秦老爷一个粗手,直接把被子掀在地上。 角落里的女孩一身青衣薄纱,若隐若现,双膝正好挡住美妙风景,秦老爷心里发痒,理智直冲而下,他猛地扑过去,将人死死压在身下。 哭音被恶臭袖袍覆盖,姻莲即使哭得快要断气,也像与世隔绝一样,无人知晓她的痛苦。 唯有一人。 唯有一人,即使隔着烟雨楼华的人声鼎沸,也清楚地听到。 桌上的酒壶忽然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俄顷,又狠狠摔在地上,可即便这样,也没把秦老爷唤醒。 直到,酒桌开始晃动,床上开始震颤,秦老爷起身甩了姻莲一个巴掌。 “动什么动!” 姻莲咽下血水,立即意识到屋里的不正常,她希冀的目光望向门口。 可是,没有人开门,有的只是接连不断的凳子倒下,油灯落地。 忽然间“咔”的一声,秦老爷头皮一麻,转眼就看到床架竟裂开了! 他麻溜地下床,也不管姻莲的死活,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床塌了,把他的小美人埋在残骸下。 “这、这怎么回事!” 他气得不行,回头就要找陈妈妈算账,可惜还没出门,门已经开了。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白脸”,手持着一剑柄,正立于门口死死瞪着他。 那剑,却没有剑身。 秦老爷放下心来,莫名其妙,“你谁啊你?!” 只听那“小白脸”冷然道:“来教训你的。” “你?就你?拿着把破剑,这压根连把剑都算不上吧,哈哈哈,”秦老爷一脸不耐,“行了行了,赶紧给我把你们陈妈妈叫来,这床怎么回事,还让不让我玩了?” “玩?” 竹镜气还没上心头,手中剑已先它一步动气,忽然幻化成血红长剑,拖着她就直往肥头大耳脸上杀去。 一瞬间,秦老爷身上密密麻麻的,已布满血痕,杀猪刀般的叫声响彻云霄。 楼下大堂。 陈妈妈已吓得躲在酒桌下,双腿直发抖,整个烟雨楼华此刻都陷于一片绯红之中,久久不散,但见那诡异绯红逐渐漫出窗去,引得楼外百姓纷纷伫立,皆是害怕又好奇。 “你们瞧,这是什么啊?” “莫不是妖怪吧,听说前几日,隔壁城镇还在闹鬼呢!” “净瞎说,我都看见了,这都是那把剑散出来的,有个男的持剑冲进去了!” “剑散出来的,那不就是妖魔鬼怪!” “你傻啊,没见识,那怎么能是妖魔鬼怪,那是仙人!只有那些修真之人,才能拿神剑,这,可都是仙气!” “仙气?真的假的,既然如此,你为何躲这么远,避之唯恐不及似的?” “这、这个……那当然是我等都并非修真之人,哪能承受如此仙气,不跑快点,难道等死吗?” “欸,那仙气飘过来了!” “啊啊啊——快跑快跑!” 待到竹镜扶着姻莲走出来之时,门口早已空无一人,身后的烟雨楼华如同一片废墟,笼罩在血色下,只有陈妈妈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呜呜咽咽的哭声时不时传出来。 “你怎么样,还好吗?” “竹姐姐,我没事。” 方才被倒塌的床架砸中头部,姻莲昏阙过去,竹镜差点以为她死了,现下心里一阵后怕。 姻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了。 “可是,那些人……”姻莲回头望向楼内,地上的人全都一动不动,“他们……” “他们没死,你不用担心,只是被打晕了。” “真的?” 竹镜叹气,“都是欺负过你的人,你管他们?” “我只是不想竹姐姐因为我手上沾血。” “……” 竹镜摸了下姻莲的头,“你要是再晚醒来一点,没准姓秦的真就被它杀了。” 姻莲笑了,小小的酒窝浅浅,她低眼看向竹镜手里握着的“它”,仍是惊奇不已,好奇又不敢碰,此时那剑只徒留下剑柄,剑刃又藏起来了。 “竹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耍剑的,这又是从哪来的?” 竹镜回头看了一眼,“这些我待会再跟你解释,来,你先在这等我一会儿。” 她把姻莲安置在门前茶摊处,自己又回身走进烟雨楼华,从方才起她就感觉喉头一阵腥甜,想来是毒又要发作了。 她径直走到陈妈妈面前,剑刃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在她拿起的瞬间,立刻幻化成刃,指向陈妈妈。 真给面子,竹镜心想。 “把解药给我。” 陈妈妈看着剑尖,又看看那面无表情的少女,眼里早已没了光,只余一息失魂落魄,她靠着桌脚,“你还知道我有解药?” “解药在哪?” “你敢把我的楼砸了,自然是没了,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 竹镜深感不耐,脸色开始苍白,疼痛没有给她多少耐心,她沉声道:“你是不是想死?” 陈妈妈讥笑一声,“哼,你才不会杀人,你以为我傻啊,这些人都没死,我晾你也没这个胆,我告诉你,解药,你想都别想,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老女人! 竹镜想骂出口,心头却猛然像被砸了一下,竟是有心无力。 两年前,陈妈妈就在她身上下了毒,算是她给自己的紫龙玉金镯出口恶气,也多要个保障,如若不是姻莲被欺负,她本也不想这么快跟她撕破脸。 这下…… 眼前越来越晕,陈妈妈阴险的嘴脸也晃来晃去,竹镜深吸一口气,突然吐出一口血,猛然倒地。 闭上眼前,只有满楼的绯红印在她眼中。 …… 擎苍宗。 瞭望庭上,一挺拔身姿立于廊前,负手而立,浓黑如墨的瞳眸盯着远方,在那繁星点点的天边,散着一层又一层诡异的气息,血红妖冶。 他缓缓抬手,手中一把散着冰冷幽蓝的剑,同样也有不输其诡异的气息。 “竟然出来了……”无声叹息融于空中。 “宗主,”身后传来少年稳重的声音,“要我去看看吗?” “自然,不过,要记得带上帮手,不要太急躁了。” “是。” 男人仍是紧盯着远处绯红,但思绪早已飘到不该飘的过去。 …… 忘川渊。 幽昙宫中,身着绮罗紫金裳的女子,手逗毒蛛,姿态慵懒,缓缓斜倚在榻上,一双媚眼时不时看向远处天边。 笑意增大,她一甩手,将毒蛛甩到地上。 “自个玩去吧。” 毒蛛伸起前脚,伫足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在发怒,还是在撒娇,没一会儿,自个灰溜溜地爬到床底。 “来人呐。” “宫主,有何吩咐?” “二妹呢,把她找来。” “二宫主她……不在宫里。” 女子冷嗤一声,“又跑去找夕怀了吧?真是养了两只白眼狼。” “……” “罢了,云长老在哪?” “还在五毒蛇池中。” “等她出来,让她来找我,就说,该去抢东西了,好东西。” “是。” 第3章 心中事 烟雨楼华往西五百米处,青岚客栈。 饭菜香,混合着药味,竹镜悠悠转醒,就闻到这五味杂陈的味道,还有时不时传来的调笑声。 一男一女,声音都有点熟悉,她猛然从床上弹起,就见姻莲和一身穿月白衫的男子,正欢声笑语,那男子背影…… 她惊叫道:“令纭?” 那两人同时回头,皆是惊喜一笑,围了过来。 “竹姐姐!” “你醒了!” 竹镜回想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内心一颤,坏了,可见姻莲平安无事,令纭也在这,又安下心来。 想来应该是没发生什么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离我们的两年之约,不是还有三个月吗?”竹镜看着令纭疑惑问道。 眼前这一身白衣的男子,便是那个“抢了”陈妈妈的紫龙玉金镯,说两年后要来赎她之人,令纭。 令纭生着一副柔美之相,眉形修长如远山,眉宇间自带几分疏懒的气息,此时轻声一笑,暗含揶揄,随手指了下窗外烟雨 楼华的方向。 “你动静这么大,我想不来也难。” 窗外还依稀可见诡异红雾,竹镜抿了下嘴,略微尴尬。 也不知她睡了多久,这红雾竟还不散。 “看来,你是成功把它炼出来了。” 令纭拿起竹镜身旁躺着的剑柄,仔细端详,那剑柄上不知何时起,有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字,形态怪异,只堪堪能看出是何字。 令纭眯起眼,喃喃道:“尘缘……” 这便是这把剑的名字了吧,又是一件神琢出世了。 原本只余一个剑柄的剑,似是听到有人念它,就像要炫耀自己般,忽然间有了力量,浮光跃然其上,赤红现于人间。 令纭微惊,轻抚过那无形的剑气,剑气锋利,一不小心就割破他的手,有了血痕。 “黑曜凝火,血色流光,如此好剑,两年时间都不到,你就炼出来了,果然很有天赋,灵髓选中你是有道理的。” 令纭看向竹镜,对她的欣赏丝毫不加修饰。 竹镜挑眉,却并不受这赞美之词,她撇嘴道:“那不是你捡到的吗?” 令纭啧了一声,“你不懂。” 他将尘缘放回,看向窗外,负手而立,眼神虚无缥缈的,连带着人也虚无缥缈的,他娓娓道:“一切因缘冥冥中自有注定,你看你,没有任何修为,不是还能驾驭得了它,这说明什么?” 竹镜歪头思索了下,“……说明我在修真上也有天赋?” 令纭无奈,“说明这神琢,认了你,不嫌弃你这雏儿,明白吗?” 令纭道理一套一套的,竹镜却没有听进去,只是偶然想起,那天炼成之时,自己给它喂了血。 其实这剑,是被迫认了自己吧…… 此时,一阵腥甜再次涌上,竹镜按住胸口,嘴唇瞬间发白,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姻莲吓坏了,脸色苍白,令纭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赶紧扶着竹镜躺下,替她把脉,二人皆是正了脸色,反倒是那吐血之人,见这阵仗笑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你还会把脉?” “这是什么话?”令纭睁大了眼,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我不是说过我是令十三吗?” “令十三?然后呢?”竹镜眨眼。 令纭深吸一口气,梗住一口气。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当世医仙,神农谷第一人,我,令十三!不对,那你当年听到我名号,一脸崇拜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拜倒在我名号之下?”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姻莲捂着嘴,盯着令纭震惊道:“令十三!” 令纭很满意地瞧见这反应,头一扬,“正是在下。” 竹镜蹙起眉头,来回瞅这两人,遂眯起眼,费劲地回想过去。 当年,是有这么个人被野狗吓得扒在树上,她善心大发,把自己手里为数不多的肉丢走,引开那野狗,随后,那满脸惊恐的人从树上飞身而下,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哦,那个啊!” 竹镜恍然大悟,“那不过是看上你的轻功罢了,况且,我才没有崇拜,那更多是震惊好吗?” 令纭突然抬手,微微一笑,止住她的话语。 “没事,你也无需解释,我如此俊美迷人,你想崇拜什么都行,我都能承受,没关系的。” “……” 一口腥甜涌上,竹镜狠狠咽了下去,眼神微凉,缓缓道:“我震惊于,轻功如此厉害之人,怎么还会怕条野狗。” 令纭脸唰的一下黑了,比关公变得都快,咬牙切齿。 “我怕他咬烂我俊美迷人的脸!” “噗……” 有人没忍住的笑声,先了竹镜一步,姻莲一见令纭回头瞪她,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收了嘴角的笑意。 令纭无可奈何道:“小妹妹,你这么笑哥哥,哥哥会难过的。” 姻莲晕红着脸,头更低了。 竹镜见她都要钻进地缝了,笑笑给她解围,动了下手,“好了,你这脉还要把多久?” 令纭正色起来,认真把脉,只是越把,脸色便越发严肃。 良久,他回过头,对姻莲说:“姻妹妹,没事哈,那药应该快煎好了,你去拿来,待你竹姐姐喝下,马上就药到病除了。” “真的?” “当然,不信哥哥?” “信!” 姻莲双眼发亮,噔噔噔就跑出去了。 竹镜见令纭脸色一会好一会坏的,深知肯定没他说的这么简单,她轻声问:“我的毒有问题吗?解不了?” 令纭耸耸肩,“毒嘛,好说,只是一个市井娘子下的毒,要是这都解不了,岂不是砸我招牌?” 话虽这么说,但令纭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 “那是?” “问题不在毒上。” 令纭叹了口气才说:“你频繁毒发,是因为驾驭了本来驾驭不了的神琢,用力过猛,导致周身气息不畅,这才使得毒发更快,日后,不能再这么乱使剑了,否则定会暴毙而亡。” “……可你不是说,它选中我了吗?” “肯给你用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承受是另一回事,这是不一样的。” “……” 令纭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只要不乱使,死不了的,我令十三还在这呢。” 身旁的剑安静躺着,竹镜低头看向它,眼神沉沉。 兆天城东门外。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夕阳漫天。 一醉红发带由天缓缓降落,形状枯枝又似暗月的墨纹伴随其上,停驻在空中,随风飘动,墨夕怀立于门前,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美得勾人心魄,却清冷又疏离。 很快,身后又悄然落下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无甚表情。 墨夕怀淡声开口,声音清凉:“前面情况如何,可有好戏?” 男暗卫俯首回答:“没有,绯红是从烟雨楼华中散出的,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再去别处打探下,人应该还走不远。” “是。” 墨夕怀抬脚,正要进城,察觉身后还有一人在,她回过头。 “还有话要说?” 女暗卫偷瞄了她一眼,嗫嚅道:“姬二宫主去宫里找你,毒倒了很多人……” “……” 墨夕怀叹气,回身,“没事,她有分寸,不会下毒手,引她去其它地方,别让她找过来。” “是。” 话音刚落,女暗卫已消失不见,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醉红发带再次随风轻起,女子缓步走进兆天城,锦带夺眼,美人如斯,却无一人敢多看两眼,只匆匆低下头,回避那慑人的目光。 是夜,月上枝头。 服过了药,竹镜三人也吃饱喝足,在万家灯火皆熄之时,姻莲终于进入梦乡。 竹镜拿过尘缘,起身穿衣,紧盯姻莲没发出一点声音,在踏出房间关好门之际,缓缓吁出一口气。 她来到令纭的房门前,敲门。 很快,门就开了,在看到竹镜的一瞬间,令纭挑眉,又看了眼她的身后,遂干咳一声,挠挠脸,面有异色。 “这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吧?想报恩,其实也可以不用这样的。” “……” 竹镜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突然一笑,直接踏进门去,令纭立马往后一退,她反手把门关上,在令纭越发惊恐的眼神下,步步逼近他。 “喂,你、你来真的?” 竹镜一言不发,只是皮笑肉不笑,令纭反手撑在茶桌上,真有点慌了,捂住自己半张脸,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我知道我美貌惊人,可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竹镜突然举起尘缘,伸到他眼前,这一下,真是把令纭吓得不轻,他慌忙闪过,躲开那可能突如其来的剑刃。 这剑,偷袭起不知道的人来,还真是一把好手啊…… 令纭扯着嘴角,按下竹镜的手,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何解?” 彼时还在恶作剧的竹镜,收起玩笑,她再次把剑往前递了递,已一脸认真道:“令纭,谢谢你给我脱离苦海的机会,要是没有你的书和灵髓,我不可能离开那里,现在,是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令纭见她认真,遂站直了身子,神情也逐渐收敛起玩笑来,颇为淡然地笑道:“你可是把我从狗嘴里救出来,而我,可不喜欠人的,给了你的,就是你的,这也是你炼出来的,况且,这东西对我来说也没用。” 竹镜不解,“你不是说这是神琢吗,修真之人,梦寐以求,它很厉害,何以会没用?” 令纭甩了下袖子,行至窗前,皎白月光洒在他脸上,他脸上忽明忽暗,声音微低道: “我是大夫,大夫的武器,在眼、耳、口、鼻、手,望闻问切,我只需要这些。” “而你,与它有缘,它也肯听你的,这就是你的,收好了。” “况且,”令纭回眸盯着竹镜,“你若是手无寸铁的,想如何去复仇?” “……” 竹镜默不作声半晌,不知在想什么,但最终又抬起眼,直视着他,令纭触及她坚定又深邃的目光,跟两年前仍然一模一样,明白她定是从来没忘。 他微叹口气,走至她面前。 “之后有何打算,去查原家庄的事?” “是。” 竹镜的眼神穿过令纭,恍惚了下,才冷冷地说:“当年原家庄被围剿的真相,我一定要查出来。” 令纭撇撇嘴,摇头道:“当年原家庄乃是擎苍宗和寂音轩两家联姻,尚被围剿,可见背后势力之强大啊。” 竹镜双眼一眯,看向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令纭无辜摇头,“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我可不喜参与江湖纷争,你别指望我带你去啊,我不去那些鬼地方。” “……” 好吧,实际上当年令纭也这么说过了,竹镜想,她只能自寻他路。 令纭见她沉默,叹了口气,好心提醒她:“你手持神琢,还要跳入当年的漩涡中,定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要学会隐藏,学会保护自己,活到最后,才有可能挖出深埋的一切,明白吗?” 竹镜一愣,实是没有想到令纭会如此正经跟她说这番话。 “好。” “还有……” “还有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来找我,我只想做只闲云野鹤,明白吗?” “……” “怎么了,你这神情是对我不满?我都给你灵髓了,还不够仁至义尽啊?” 竹镜直接转身离去,本来她也没指望他。 “哦!不过你要是快死了,倒是可以来找我哈,我免你治病钱,这个还是可以的!” “……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