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早就不是原始社会了》 第1章 楔子 祭祀 在我们的部落里有一个传统,最强大的勇士可以索取他的爱人。 祭司盯着我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睛,眼周的皱纹好像老死的树皮,夹缝里掺杂着经年的泥斑。苔藓般的绿叶点缀了他斑驳蜷曲的厚重白发,但仿佛也脏兮兮的卷入了尘埃。 “你不后悔吗,迦密达?”祭司抬起右手的木制法杖,狠狠捶落地面。 站在我身侧的男人回答了他:“我不后悔。” 我的手被交到他的手上,祭司层叠的眼皮垂了下去,眼里仍旧是黑漆漆的,仿佛有古代的河水流过,里面徒剩一地黏腻的淤泥。 “大家都听到了—— 以追寻轮回的时间之神为证,这二人将在黄天之下经受雨露与日光的清洗,在后土之上降下丰腴的果实和蜜浆。 时间与轮回将追随他们的脚步,甚至生死也不会将他们分离。”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但迦密达好心地接住了我倾倒的身体。他仿佛情不自禁又极致喜悦地吻了吻我的脸颊,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一把将我高高抱起,锢在他的怀中。 神的臣民们张灯结彩,欢呼声围绕着篝火持续了几个夏夜。这就是对最勇猛的勇士的奖励——一场庆典和一个新娘。 迦密达低下头吻住了我,然后拢拢我的头发,温和地嘱咐我:“到时间出去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 几个淋漓的夏夜,迦密达和我失去理智般地疯狂纠缠。这期间我们不知交换过多少次吻,就连颈后也被重叠的齿印与细碎的伤痕遮盖。他那带着海盐气息的清浅柠檬味道,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我。 我仰躺在床上,默默回味着这一切。 这一切如此突然而毫无端倪,如同大暑将至的雷暴雨,天空倏尔转阴,轰隆隆便响起雷鸣。雨点激溅,打在身上带来凉意与轻微痛感。 迦密达在我们的部落里是最有名的勇士,他魁梧强壮,四肢修长充满爆发力,行动之间却又格外机警。无论是狡猾的猎物或是潜伏的危机,都逃不过他的感知,简直是神赐予了他预知能力一般。 最勇武的勇士拥有挑选新娘的特权。 在今年的雨季到来的前期,部落里便充斥着对他的传闻。 “迦密达吧,一定是他。” “他会选谁呢?沙芙瓦总是和他走得很近,他们一起打猎,迦密达肯定很喜欢她。” “沙芙瓦确实很合适,但说不定力薇反而更受迦密达喜欢呢。她心灵手巧,总是能做出最好看的篮子、衣服和各式各样奇巧的物件。” “我支持叶尔芬妮拉,她是最优秀的采集者,没有人比她更擅长烹饪食物。” “谁说一定就是迦密达?” “不是迦密达还有谁?” 谁都没想到,最终被选中的人会是我。 贫瘠、不足、毫无光鲜之处。 无法为勇士带来任何益处的新娘,简直让整个部落匪夷所思。 “仪恩菲尔,”迦密达亲密地唤着我,柔情地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是如此雀跃,以至于让人生出他在看着初恋情人似的错觉。“仪恩菲尔,我要求神将你赐予我,你愿意吗?”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迦密达愣了一下,把我攥进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不会的,你在撒谎。” “我是认真的,迦密达,你看着我的眼睛。” “不,”迦密达只是固执地抱着我,“你是个最喜欢说谎的小骗子,我知道,但你身上的蜜**气骗不了我,如此馥郁、如此温柔……” “迦密达……” 他一下子把我搂得更紧了,宽厚的身躯仿佛在微微颤抖。可是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却展露出冷萃的光芒,月牙浸透霜露都比不上的寒凉。 隔天,祭司便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之中。 我知道,迦密达从来都是不信神的人。 部落里最强大的勇士不信神,比任何人都不敬神,却能虔诚地看着祭司,委婉说出他的请求和他的**。 在他如豹子般狡黠灵敏的身体上,祭司用尖锐的银针缓缓刺入,针头被烧红了,上面沾着青紫色的染汁,痕迹流转,在那峰削的腰身留下我的名字—— 从此,你将敬你的妻,如同敬你的神。 这是他战利品般的炫耀与荣光,这是他来之不易上下求取的爱人。 直至夜间那伤口仍未好转,只是止了血结了一层薄薄的壳。柔白的月光洒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的世界好像也被白纱蒙住,不知今夕何夕。我的名字,那曲曲折折的几个字,扭曲成了蛇尾、枯草、死去的藤蔓,茫然之际竟无法辨识。 我攀住他的背,毫无顾忌,放声吟叫。似狂浪颠簸,又如浅溪涉水。汗水涔涔滑腻如脂,两股战战出力不能。时间暧昧,不知晨昏,最终眼皮翻去,在**中呼喊着迦密达这三个字,陷入一片白光之中。 隐约中传来一声模糊的喟叹—— 神啊,我敬爱你。 如同你启示我…… 我搬进了迦密达的那间木屋中,在此前,我和仍是单身的女人、婆婆、小孩们挤在同一间大的木屋中。木屋有两层,底上架空,隔绝雨季无孔不入的湿气。第一层用作仓库,第二层则是我们的住处。 男性在十六岁前住在另一间木屋中。成家的男人会负责搭起一座自己的屋子,草屋也好木屋也好,在他们成年之际就要为此做出长久而辛劳的准备,否则只能和牲畜们挤在一起捱过难熬的冬季。 我不是女人,在这个部落里,我身上流淌着侍奉祭司之血。这一支血脉无论男女,都能够生育子嗣。部落里的人将之视为神的恩赐。这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男女会被作为献给神的祭礼,由神品尝后为众人所分享。正如我的母亲,她辗转在每个单身汉的家里,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刻,用那双充满迷茫和哀伤的眼睛看着我,仿佛看着一朵她最喜欢的花。 她的指甲轻触着我幼嫩的脸颊,指尖残余的泪水咸湿冰凉,冷冷滑过我的唇畔,好似她已经温暖不再的嘴唇吻了我一下。 贫瘠、不足、毫无光鲜之处。母亲给予我的,正是她最缺少的,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 但这种东西如今又被迦密达夺走了。 他把猎得的最好的鹿皮捧给我。他看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仪恩菲尔……仪恩,今年的冬天很冷,拿这个做件衣服取暖吧。”迦密达犹犹豫豫地,颧骨上泛出一点灰红,那是血液流淌在小麦色皮肤之下痕迹。“别担心,我已经囤了很多柴火。” 我接过那张洗净的鹿皮,这张皮要变成一件好穿的衣服还要经过几道有些麻烦的工序。 “明天和我一起出去吗,仪恩?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想见见你。”迦密达邀请我。 我逃开了他的眼睛,低垂着眼睛,“我要去河边打水。” “我替你打回来,和我一起去吧,好吗?” “我还要鞣制鹿皮。” “……,”迦密达不说话了,但他却搂了上来,含情脉脉地靠着我,那张冷峻的脸上是一贯融融的笑意。他哼唧了几声,扭了扭身子,“不去就不去嘛,还给我找理由,直接说就好了。” “明天是猎肉的日子,你还是专心点更好。” “哈哈哈,仪恩,你最知道我。”迦密达柔柔地摸了摸我的发尾,把我手里的鹿皮接过去,轻轻平铺在那张小木床上。“试试看,皮子可软了。”他哄着我躺到了鹿的皮毛上,揉着我的肚皮,躺在我身侧,给我讲他今天在外面的故事。 迦密达总是能讲出让人神往的故事,即使不是强壮的勇士,他也能成为最好的说书人。那一年四季一如往常的太阳、月亮,一望无际一碧如洗的天空、草地,在他手里能变成一幅幅生动艳丽的画卷。里面有他追逐的兔、鹿、牛,有将他围剿的犬、狼、鳄,惊险四起、激动人心。 听得困了,就慢慢坠入了梦乡。在那张他剥好的鹿皮上,我们依偎着彼此,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里,我记起来,帮我埋葬了母亲的人,正是尚且年幼的迦密达。他那双幼狮一样的眼瞳,在月夜中凌凌闪光,好像母神赫拉倒垂夜空的乳汁,构成了黑暗之中最壮阔的装饰。 他问我,“你不恨我们吗?” 就好像他天生站在我的对面,却又想建起一座足够的宽的桥,如鹊桥那样,能横跨整个银河。可他的话又冷冷的,让我误会了他,迅速地跑开了。 天明时分,迦密达已经不见了。 是谁从时间之神的手中拯救了我?母亲、亦或丈夫?亦或是我自己? 是那个愚蠢、可怜、任人玩弄的痴人? 是那个狂妄、短视、徒费口舌的莽夫? 是那个贫瘠、不足、毫不光鲜的祭品? 直到第二个天明,迦密达仍然没有回来。 祭司向我们宣告他的死讯,静静诉说着神明的怒火。我冷漠地盯着祭祀的眼睛,那双眼睛粘稠而费解,好像同时闪烁着地狱的岩浆和天国的圣光。 于是,几千几万年的时间在这双眼睛中流逝了。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清明的黑暗。 第2章 天亮 “45001号住户,迦,该交电费了!” 咚咚咚—— “你已经欠了半年的电费了!再不交就要断电了。” “迦——” “人在里面吗?” 嗒、嗒、嗒。 有人穿着拖鞋来开门。 一头杂乱的半长发,被顶在高瘦的身躯上,简直像是最深的冬季里枯木上光秃秃的鸟巢。身上是一件绘着初音未来的白色T恤,这是一位虚拟歌姬,长至脚踝的蓝色双马尾是她的特色,拥有一大批忠诚信徒,被一群叫做二次元的人奉为神明。 这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迦——一个现役宅男,因沉迷电玩,连着六个月没有交水电费。 “我忘了。”他闷闷地说道,开门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迦先生,六个月,每个月都忘记了吗?” “嗯。” “App上也可以交的,我们也不想来催缴。” 迦点了点头,“现在是要交给你们吗?” “对的。六个月一共是八百四十一。” “怎么会这么多……” “先生,这可是六个月!” “好吧。” 初音未来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扭了扭,一下子被门掩住了。门缝里黑黢黢的,既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 迦拿来了九百元现金,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不给我找零也可以。” “我们只是收电费的,不收小费,迦先生。不过还是谢谢你了。”缴费员客气地收下了零钱。 迦正准备关门,可门却被拦住了。他一直低着头,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那双手,虽然是男人的,但是白且瘦长,指节处有些茧子,不知是怎么磨出来的。 “还有什么欠费吗?” 门被拉开的一瞬间,难得的,迦卡壳了。 大概二十年前,一位心理医生为迦确诊了一些疾病。因为患病,迦对那些复杂的名词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医生为迦治疗了约两年的时间,两年后,与这位病人失去了联系,不知仍活着还是死掉了。 这位病人对医生描述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见到日光会头疼、一和人说话就颤抖,久而久之就不再对任何人说话了,就连看病,也是先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病症,再递给医生看。身上没有疼痛,但是精神却终日低落,连带着肢体也逐渐消沉下去,慢慢变得干瘦虚弱。 即,迦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话了,所以他也几乎没什么卡壳的机会。 刚刚开门的那段时间,迦意识到自己这次并没有以往发作得那么严重,只是右手在不断地哆嗦,所以他只是侧着身子和缴费员说话,另一只手藏在自己身后,不想惹出多余的麻烦。 可是这一刻,虽然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却不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疾病。 是久违的兴奋、激动、狂喜和难以置信,失落、失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席卷全身,耳边只剩下血液奔腾的声音,隆隆如擂鼓,声声击心弦。 他一下子把门给拉上了。 缴费员也愣住了,迦失神的那几秒迷惑了他,于是他没有再用手继续拉住那扇门。可谁知、谁知道迦立马就给门关上了? “开门啊,你躲里面干什么!我还没给你找零。” “不需要了!”迦在里面喊着。 “迦——!” 这是我和迦的第一次见面。 我对他的讨厌又增加了几分。 原因很单纯,他是个Alpha,而我,是个Omega。按照婚姻管理局的官方说法,这个镇日沉迷电玩、房间不见日光、心理还有问题的超级宅男,是我这辈子无法变更的命定之番。 时至今日仍有人相信命定之番,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就连最新的相亲建议都不再提及匹配率这一说,婚管局却依然抱着那老一套,每年都要勤勤恳恳地给我发来这位名叫迦的Alpha的基本信息,并附上两人的匹配率证明书。 大概一个月前我换了份工作,在供电局负责收缴片区的滞缴电费。前半个月被分到了一个混混比较多的片区,前辈见我烦不胜烦,就托人给我换到了附近的另一个片区,终于安宁了几日。 这个45001住民名叫迦,住在共两层的小公寓楼楼上最左边一间。前段时间电费清算,查出他已经欠费半年之久,派我来调查情况。 要不是供电局怠工扣工资的规定,我必然不会硬着头皮敲他的家门。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至于再扭扭捏捏,早些办完事回去就是。别说是命定之番,就是天仙来了都留不住我。 世事总是不寻常,在我来到这里二十年之后,这个叫做迦的人,又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另一个名字——仪恩菲尔。久远而混沌的记忆里,这四个字就好像石碑上风雨侵蚀、泥沙淤填的刻痕,慢慢显露出了不完整的轮廓。 于是我拉住了门。 我知道这绝不是意外。 这个叫迦的人,和千万年前的迦密达是如此相像,他们的眼睛一样的深邃,脖颈一样的修长,就连头发丝卷翘的角度都如此神似。我几乎就要确信,在那扇门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就是迦密达。 咚咚咚—— 我又敲响了他的门。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里面的情绪好像水浸湿了毛巾,捂在我的耳朵上连我自己的也听不清楚。 “迦……迦密达,是你吗?” 无人应答。 “……” 前辈关切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示意我回神。我们这支供电小分队的负责人正在白板前高谈阔论,先是总结了上季度的工作,又开始指点江山,对每个人评头论足。前辈想要找我悄悄聊八卦,见我愣着发呆,终于忍不住叫我回神。 供电小分队里面几乎都是Beta,只有我一个Omega。据说是近几年扩招恰好将我招进来,平时根本没有Alpha或是Omega愿意报名这里的岗位。一是岗位不对口,供电局人员需要接触不同社会人员,多余的信息素只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二是供电局待遇不上不下,能来这的A或O一般都有更好或是更合适的去处。 “仪恩,你最近负责的片区怎么样,比以前好点了吗?”前辈问我。 我点点头,“欠费率都比之前下降了不少。” “看你今天好像脸色有点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今天上午有个欠费的A……好像是我以前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但是没看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很熟悉。” 前辈恍然大悟似的,冲我摆了摆手,“小事情,你记得是哪一户吗,我到系统里调他照片。” 还有这招?我愣了愣。前面大嗓门讲话的负责人突然注意到我俩的小动作,瞪了我们好几眼。 很不幸,下班的路上出现了一些不熟悉的老面孔,是我以前负责的片区招惹到的几个小混混。据说是那个片区最大的□□之一的成员。 染着粉毛的家伙抖了抖肩膀,松了松指节,嘎哒嘎哒听得人牙酸。 黄昏即将结束,风意萧瑟,吹来黄叶遍地。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催债催到我们老大的头上了。” “请问您老大是?” “我们老大就是地动区黑暗世界最大的皇帝贾克森·贾梅蒂。” “请问您是?” “当然是贾克森·贾梅蒂最强有力的左右手之一……” “皇帝的打手?” “别废话!哥几个今天就是来揍你的!” 我伸出手做出推掌的姿势,示意面前的粉毛先冷静一下。 “我就是个收电费的,为什么会扯上催债?” “你敢问我们老大要电费?!” “欠费缴费,天经地义,你们是什么帮派?” “黑暗世界。” “……既然是个帮派,这种浅显的道理肯定明白的吧。” “我、我……”粉毛支支吾吾,一旁的黄毛却憋不住了,嚷道,“跟他废话什么!揍他!”说着挥起一拳冲着我的面门而来。 天际将暗,四野昏沉,发棕的橙红日光铺射巷口,巷外车流如水,人声杂乱。 我凝眸微蹲,躲过先发的一拳,曲腿向前,给了那不防备的黄毛一记直拳。随后又一晃身,闪出另几人的包围圈,再拧身踹了冲在前面的粉毛一腿,正中心口。 可惜就可惜在我的力道不足,否则撂倒这几个人也不是问题。人多势众,不宜硬刚。我溜到巷口,借着这几天收电费刚摸熟了路,很快融入人流里离开了。 “老、老大……” 在我的背后,那个黑黝黝的巷子里,粉毛几人追逐的脚步被一个身影拦下。 “电费么,交了不就是了。” 磁性悠扬的女声传来,凉幽幽的味道随之散开,伴着落日渐渐沉入黑暗世界。 第3章 上门 “仪恩,瞅瞅这个。”前辈对着我招手。 “45001……三年前就住这了?” “对啊,以前也有过欠费,但是后来都交了,也没有不良记录。不过,这小子,长得可真不错啊,剑眉星目的。” “……照片能放大吗?” 我盯着屏幕上那张和迦密达一模一样的脸,仔细看了几遍。 “好,谢谢。” “客气什么,今晚去不去喝酒?” “我就不去了。” 供电局在市中心河对岸的区域,毗邻一片别墅区。隔着河道能看见甲斐集团耸天大厦,钢筋铁骨傲立云间,同十几座写字楼支撑着市中心的天空。 午后时分,空气格外安静。河岸这边住宅居多,营造出一片温馨和睦、诗情画意的乡间风情。 我懒洋洋地转动眼珠,盯着窗外的蓝天发呆。 今天也是格外平静的一天。 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主动上供电局缴费的人比往常多了很多? “前辈,我们的业务变广了吗?还是说市里警局扩招了?怎么治安突然这么好,我负责的上个片区全都来交电费了?” 前辈手上忙个不停。前台业务熟手的那位同事没来,小混混们都聚集在交接了业务的前辈身旁,各个毕恭毕敬,都没几个喷发胶,虽然五颜六色,但也顺眼了很多。 “我哪知道,没听说啊,治安乱不是咱们星的特色么?”前辈抽空挠了挠头,喝了口水。 一个粉毛,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前几天十足抵抗交电费的那位小伙,也挠了挠头,“还不是咱们老大说,要好好交电费。” 我放下了手里的笔,“你们老大,就是那位黑暗世界的皇帝,贾克森·贾梅蒂?” “哼,你小子还算有见识。那天被老大撞见了这么没脸的事,回去就挨了顿收拾,连隔壁的獠牙帮都被老大一起整治了。”粉毛不情愿地哼哼道。 “嚯——”这得颁个锦旗了。“没想到你们老大挺有人情味。” “那当然。” 粉毛扭捏着说完,交了电费,出门去了。 供电小分队队长今天格外开心,年底的缴费率有保障了,这群小混混往年都是三催四请才交完,总是逼迫到动用最终手段——停电,才能让他们意识到供电局的真正威力。 今年总算是安生了。队长长舒一口气,东摸一下桌上的摆件,西摸一下旁边的盆景,似乎多余的情绪无处安放,要靠肢体动作才能传达出去。 下一秒,却傻眼了。那来交费的粉毛小混混捧着一大束酒红色玫瑰花,脸被蓬勃花束遮在后面,声音也闷闷的,“仪恩菲尔是哪位?这是我们二当家嘱咐大当家给您的花。” 队长连忙站了起来,冲他忙乱摆手,“交完费就走,我们这里不是民政局,不接相亲的活。”别明天闹上新闻喽,连累供电局名声,年底绩效不保。 “仪恩菲尔——仪恩菲尔——这是我们二当家嘱咐大当家给您的花——”,粉毛似个刚充满电的喇叭,不断重复播报。 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转身去了厕所。 知道我叫仪恩菲尔的人,这世上也就那么几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搁这和手下唱双簧呢。 再一想前几天偶遇的迦和贾克森·贾梅蒂,这两个名字给人的感觉都不大正经,想想就好像要变得倒霉。 改天去庙里求个签吧。 前辈和队长一齐上前阻拦,可那些借交电费混进来的混混们此刻却齐心协力,将抱着花的粉毛团团围住,任他在那大喊大叫。表情坚决,不清楚的人以为在搞什么生死虐恋、爱而不得。 “别喊了,给我吧。”我走过去,突破重围,把花接了过来。这花束多的很,一只手差点没拿住。 前辈瞪圆了眼睛,队长扶住了眼镜腿,异口同声道:“仪恩?” 工龄一个月的我,在供电局达到人生的巅峰——我是说在尴尬的情绪方面。 但是历经多年岁月磨练,我早就学会不动如山,坐如钟、行如风,此刻脚步匆匆,直接踢开人群,抱着花气势汹汹,逃离供电局。 “队长,我出去收费了,别算我事假缺勤啊——”打工人不息的灵魂在回声里飘荡。 二十年,也不算很短的岁月。但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束玫瑰花,也是第一束枝数九十九,重得我扛到肩上的花。 若你花粉过敏,此刻喷嚏纷飞,爱情绝无好结果。正如以前有过一对AO,对彼此的信息素味道过敏,虽然是互相深爱的命定之番,但奈何老天弄人,情意错付,最终还是选择了不会过敏的伴侣,过上了发情期不用进医院急诊的好日子。 走到一座桥下,日光打出桥影,我就躲在影子里看着地上摆着的那束花发着愣。 这玩意儿到底谁送的?知道我叫仪恩菲尔,还知道我上班的地方,甚至和小混混有牵扯。 一开始就浮现在我脑海的迦被啪地甩出脑中,就这个整天窝在家里打游戏不开灯不工作忘交电费的穿初音未来痛衣的二次元死宅男能有这么复杂的社会关系? 甚至无法想象他捧着一束花发出深情的声音的样子,太违和了,除非他的台词是,“请再给我一千元吧。”并且是用于游戏充值。 那个粉毛说的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搞这个古老的辈分称呼有逆时代发展。 河里的水很清,对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高高瘦瘦,似乎有点营养不良,头发长过了眼,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东西,往下坠出勒痕。 “仪恩菲尔……” 他的声音和风一样轻,似乎唤回了千年万年前古老世界的残痕,犹如时间之神的低语般簌簌回响,可又是如此虚弱与残败,尽是风沙侵蚀出的伤口,仿佛仍被当下的时间所排斥。 “好久不见,迦密达,你为什么要站河的对岸?” 我踢了两脚地上的玫瑰花束。 “……我、我,”迦密达搓了搓手,低下了头,借助头发把自己的眼睛遮住,随后横起一只手臂握住另一只手的关节处。 我看到他修长而细瘦的脚踝连同小腿肚在微微颤抖,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肌肤上泛出青色的静脉血管,交织着蔓延向宽大短裤的裤筒。下巴尖得有些惊人,胡子似乎是刚剃过,平平整整的。 “没事,这是你送我的吗?”我抱起了地上的花束,直视着他。 “……不、不是别人送的。” 可惜桥影一直落在他的发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也许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勇士。”我静静说道,看着他颤抖得停不下来,握住手臂的指节越来越紧,连一丝血色都不见。顿了顿,“那你也不需要我了。” 那件可笑的T恤还穿在他的身上,他的声音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我只听到最后呜咽的尾调,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仪恩菲尔,仪恩菲尔,仪恩菲尔。” 又仿佛,是不想将我的名字忘掉。 第4章 流光 此刻和我面面相觑的,是一个叫做贾克森·贾梅蒂的女人。 她穿得正式,是一套铁灰色职业西装,面上戴了一只方形金色眼镜,与上次会面时全身黑皮反光紧身衣,脚踩长筒黑皮漆面高跟鞋的墨镜红唇大姐大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毫不意外,这人用枪或笔,都能杀人。 她手里那支黑色钢笔正指着我的脸,一脸笑地看着我。 “仪恩?”唇里吐出了我的名字。 “在的。”我的嘴里吐出了回答。 “只是一次相亲调研哦,不用怕。”她哄我也没什么用,我不怕她,只是怕丢了自己的小命。 现世界这么低的生育率一定要感谢贾克森·贾梅蒂这样的职业相亲中介兼副职星际海盗混混的存在吧。 “看看我们这次的嘉宾,和你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小数点后共九个九,是不是很浪漫?”那副沙哑性感的醇厚女中音吐出来这样的话,简直比我知道迦密达现在是个无业游戏宅更具有冲击性。 “你们是天作之合哦~”,语尾翘起来也没用的。 “迦你也说句话吧。”她突然冷冷地对着身旁座位的迦密达本人说道。 朝右看去,迦密达扭扭捏捏地低着头,高大的个子蜷成一团,乱发遮住的眼睛只用余光看着我,其余都落在桌上。 他的声音哑哑的,说话慢慢的,“好久不见,仪恩菲……仪恩。之前是我失态了,如、如果可以的话,能邀请你一起吃个饭吗?” 吃饭?我还以为迦密达已经和现实社会脱轨了,怎么突然又是送花又是吃饭,一下子恶俗得充满冲击力。 “当然没问题。”我对着迦密达笑了笑,这次他的眼睛终于直视着我,只是双手仍然交叉着放在腿上,背微微驼着,“早就听说你了,迦先生,要不是您电费欠缴六个月,我也没有机会认识我的命定之番。” 迦密达浑身一哆嗦,迅速收回了他的视线,“我、我的荣幸。”他闭了闭眼皮,试图用黑暗遮蔽自己的内心,下一秒又睁开,重新对上了我的目光,“我忘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对我道歉,欠费缴费,没什么。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呢?你决定好了吗?” 迦密达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最终写在纸上递给了我。 第一次看到迦密达的字,锐利得自带风骨,与他现在的形象十分不符。 我知道,在千年万年前,迦密达是部落里最强大的勇士,他敏锐、机警,持久力与爆发力惊人,总是在与猎物的角逐中胜利,在危险和灾难中及时脱逃。待人亲和,却又果断勇敢,外表粗犷,却又能讲述最动人的故事。他是神赐予我们的最完美的人类。 这样的字如果出现在千年万年前,必将写满他的故事,散布至部落的每个角落,等待时代将其传承至吟游诗人的口中,幻化成歌谣飘过无穷海陆。 可是,要知道…… 现在早就不是原始社会了。 这句话遏在了我嘴里。 迦密达不是蠢货,我知道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于是我憋着憋着,“…你,你是怎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黑暗世界的皇帝,脚踢小弟、拳打獠牙帮,黑衣皮裤大红唇——贾克森·贾梅蒂是也。她戴着眼镜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看好戏地瞅着我,似笑非笑好像供电局分队小队长没完成当季绩效时对我们露出的表情。 “这事还是我来解释吧。”贾克森拍了拍迦的肩膀,一只手撑着下巴,“迦是我的弟弟,也是我们黑暗世界的二当家。” 误入星际海盗世界的人原来只有我?迦密达一开始就是同伙?简直难以置信。 “你们要他……”,我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迦密达,“星际海盗也需要文秘工作吗? “那必须的,这可是我弟,不罩他罩谁,就是让他吃白饭我也甘心!”贾克森放出如此豪言,但一旁的迦密达难得露出有苦不能言的便秘脸色,轻轻把贾克森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拍了下去。 “好吧,难怪他能交上电费。” 电费、电费!我的脑子里怎么只有电费! “这小子他这里有点毛病。”贾克森指了指脑袋,“作为命定之番呢,你多给他点爱啊关心啊什么的,说不定哪天就好了。” 最新的医疗成果显示,以上的话并不存在科学依据。 “不知道为啥,这小子突然就开窍了,前两年我拿着你的资料找上门他都不带理我的,昨天居然说想见你一面,还让我把你的全部资料都扒拉出来了。” 我真的不想听贾克森浪费自己那一副磁性烟嗓说这样家常里短的相亲话题,话里话外还全是八卦惊奇的语气。 迦密达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他在对我解释。 我心里闷闷的,“你来这里多久了?” 迦密达顿了顿,“差不多三年。” 三年? 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迦密达居然才来到这里三年? 总有一天我要找时间之神清算这笔账!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你了。”这句话真的是发自肺腑,有神明为我作证的。 “那你们可真该好好聊聊!”贾克森在一旁起哄,拉住我和迦密达的手叠放在一起。一刹那袭来的暖意好似幻梦,惊得我一哆嗦。 我看向迦密达,却发现他没有躲开我的眼神,而是直直地、深深地投来凝视,眼睛里藏着一汪幽暗而古久的井水,照出明晃晃的白炽灯如满月般灼人。 “一定要来见我,好吗?” 手被握紧了,耳边是他的话语,脑子里嗡嗡的,弥散着茫然而复杂的情绪。 好吗?“好的。” 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当时要答应迦密达! 顺着各种小路蜿蜒而至,到达了纸条上的目的地——竟然是一家看着就很危险的二手武器店。 柜台后面是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深红色的宽大衬衫搭配黑色工装裤,外面穿着的背心有很多不同大小的口袋,用来放他的各种工具。 嘴里叼着烟,嗓音闷闷的。“看点啥啊?” “请问……”,我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雪菲尔德酒店怎么走?” “……真亏你能摸到这来。”他放下了手里组装到一半的枪,“丹蒙,认识一下,我带你去酒店。” “仪恩。” “OK,仪恩。通常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去雪菲尔德,看来你认识一些…不该认识的人。不过来店里的人五花八门,也不用担心。”丹蒙带着我在店里左拐右拐,走到了一间装满木架的地窖,继续向下走,穿过一条小隧道,停在了一个奇特的门前。 “进去就是了。” 丹蒙把门推开,立在旁边等我进去。 门那边亮亮的,和这边的昏暗形成强烈反差。 我朝着丹蒙看了两眼,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手上一凉,多出了一把手枪。丹蒙抖了抖烟灰,“防身用吧。” 对面真的是酒店吗…… 顺手捎上那把手枪,谁能知道我要去赴迦密达的约?离开了原始社会也依然活在危险的境地里,难道这是迦密达毕生的宿命? 可是,他只是一个整日宅在家里打电动的尼特族,连零工都不打,房间里黑黢黢的,他究竟靠什么活在这个偌大的社会里? 在我拥有这样的刻板印象之后,怎么又和星际海盗和军火扯上了关系。 “呼……”,我叹出一口气,甩去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光想,哪有什么用,有些事不当面问个明白永远说不清。 我走到门的对面。 “欢迎大家来到雪菲尔德酒店——今晚,让我们将目光聚焦到尊贵的谢莉莉丝公主殿下身上——” 一位蒙面人大手一指,将我置于聚光灯的正中央。光束刺目,我不得不抬起手挡了挡眼睛。 音乐声骤停。 高阔的厅堂之中人群华裳锦服,点缀以各色珠宝,手持香槟,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不同款式的面具。光影割裂,乍看只能看到群影重重,似乎蜂群袭来,撞晕头脑。那位主持人似的蒙面人满面笑容,嘴角翘高,皮肤假人一样的白,直直看过来。 此时唯一称得上依靠的,居然是我口袋里的那把手枪。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被关紧了,我暗暗推了几下,压根纹丝不动。眼前是黑压压的人,站在高处被另一道略显黯淡的聚光灯照着的蒙面人主持人。 整个厅堂十分宽阔,没有窗户,是一处封闭的空间,弥漫着脂粉和酒气的味道。 谢莉莉丝公主,是本星球所在星际联盟第一盟国的三公主殿下,出身伯恩琼斯皇室,脾气是出了名的娇蛮冷淡,最爱各式珠宝,尤其是钻石。 以上情报来自供电局癖好收集权贵八卦且乐于分享的前辈。 我挡住眼睛,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但又很短暂,随着一阵哗声,我的眼下多了一重阴影,是一只面具。 “谢莉莉丝公主今日身体欠佳,就敬各位一杯,预祝大家今天玩得愉快,尽情享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迦密达设置好的陷阱,而我就是被逼上穷途、直往前撞的那头鹿。 他将手中那支香槟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拢着后腰将我带至一旁的角落。只是虚虚扶着,没有贴得很近,但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传到我的鼻尖,仿佛是盛夏祭祀结束窝在鹿皮上慵懒度夜后开始下雨的早晨中,那冷湿的木头与土腥味。 “迦密达,你最好解释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拿出手枪静静抵在他的腰侧。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也看不全他的表情。只是耳边有他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真好看,仪恩。” “别转移话题。”我推了推枪。 迦密达别过脸去,似乎有些不忍直视,“这里面有些误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和你说。” 安全的地方? 谢莉莉丝公主怎么会出现在酒店的地下厅堂里,还是个潜藏危险的地方? 第5章 时间 虽说现今星际社会有Alpha、Beta、Omega三种性别,性征又有男女之分,但因技术发展,各种抑制调节对策层出不穷,信息素本身已经很少主导人类的日常生活。 第一盟国的国王继承就是如此,只论头脑手段,不分雌雄高瘦。现任国王子女均有继承权,Omega称公主,Alpha称王子,Beta则按第二性别区分。古怪的是,丞相虽然由国王一手提拔,国王却也只能选出几名候选人,再令民间票选,票高者任丞相。 现国王正值壮年,几位公主王子多是十几二十的年纪,还未烦恼到储君问题。皇室伯恩琼斯氏亦是方兴未艾,不曾遭受讨伐。 相比之下,伯恩琼斯氏族那些桃色八卦与隐闻密辛则更多为民众乐道。 比如这位谢莉莉丝公主,痴迷钻石与珠宝,以男Omega之身引领了第一盟国无数ABO狂热的珠宝风潮。他所有穿、戴、用,一旦被菲林曝光,信徒们便哄抢一空,可谓是热火朝天的国民级人物。这还不提他的继承者身份。不过谢莉莉丝公主也放出过话,直言:“王位那种东西,比不上钻石的一面抛光。”信徒争相传唱,外界亦不乏嘲讽奚落,各执一词。 我也没想到能和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 “走这边。”迦密达牵住我的枪口,似乎不在意这个小玩意,引着我往偏僻的角落走,最后钻进了一道厚重酒红帷幕。帷幕边缘柔软绵密的金色麻花状流苏轻轻扫过脸庞和手指,和迦密达的头发一样,蜷曲着藏住他眼里的秘密。 他一脸歉然,却又满是肃穆,语气悼悔,却又充满不安,如此矛盾,如此纤弱。“对不起,仪恩……”,我摘下他的面具,只见那泪水已经无声间流满他的面。 明明他出现时带着逐月驱狼的气势,可现在却比我的母亲更要憔悴,那一句道歉,似乎就要抽光他全身的力气,使他如尸骸般倒入我的身体。他的手在颤抖,颤抖着抓住我手里的枪,他的手指苍白,似握非握仅离我的手指一寸。 可纵然脆弱,迦密达的步伐依然坚定,冷静得像一头捕猎中的豹子,尾巴扬起,对一切都机敏至极。甚至我感到错觉,这一刻的他,是我连开枪也打不中的丛林飞鸟。 “贾克森和谢莉莉丝公主私下里是好友,如果你听说过……”,迦密达转过头去,不让我看他的脸,只是在前面匆匆带路,“……芒训,这位赫赫有名的星际海盗,是谢莉莉丝公主失踪多年的姐姐,第一盟国长公主殿下。” “芒训和贾克森是多年的死对头,她们总是同时出现在相同的资源点,站在彼此的星舰上用无线电对彼此喊话。有传闻说,她俩早年在一起过,只是理念不合分手了。” “谢莉莉丝公主厌恶狂热,可他又不得不为狂热所裹挟。三年前,这里还是一处地下人**易场所,贩卖暴力色情。这样的地方太多,正义是这里的过街老鼠,无人不在暗夜行路。”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夜色,谢莉莉丝公主被绑架到了这里。” “狂热招致祸端,弱小或强大,都有狂蜂浪蝶。谁想征服,谁就作恶,服从这里的规则,就要付出人性。” “而一旦付出了人性,就再也无法靠近艺术。” “芒训摧毁了这里,可她无法摧毁谢莉莉丝公主心里的阴影。 曲折蜿蜒,夜色如水。 是说书人,是吟游诗人,是历史脚下的尘埃,是帷幕之后的演歌。 娓娓道来,声含哽咽。 眼睛里装着月亮,这里不再是地下,而是天台。绕过一层层台阶,穿过连廊,迦密达告诉我,这才是真正的雪菲尔德酒店,我们先前在的那个地方则是芒训为了谢莉莉丝搭建出来的舞台。 “从这里下去。” 迦密达说着,轻轻推了我一把。 眼前出现的,是一处巨大的电子展厅。 一个个比人高的透明方盒子呈螺旋状连接在一起,延伸至幽暗的低处。 离我最近的那第一个盒子里什么也没有,是一片纯黑。纯黑里面逐渐出现零星的雪花,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个个交织的0和1。横向纵向排列无序,似乎是这片黑色中游荡的野生生物。 白色的0和1若隐若现地徘徊着,由上至下蔓延到螺旋中的第二个盒子。这里,0和1比第一个盒子更加活跃,汇聚成为一道道白光,气势汹汹,似乎要将黑暗淹没。簌簌的流水声牵动这些数字,最终在下面的第三个盒子里汇聚成一道带着柔光的白色纤长人影。面孔高昂,呈现歌唱的姿态,双手交叉于胸前,双腿合拢。黑暗里的一道圣光似乎预兆着救世主降临,可脑侧两条熟悉的大双马尾又让人心生不妙。 这可是迦密达带我来看的东西…… 果然,在第四个盒子里,那拥有蓝色双马尾的少女歌姬带着蓝色耳麦缓缓升至舞台上。夜幕中,那道圣光化为从星际边缘探照而来的聚光灯,照亮空气中朦胧细碎的尘埃,也将少女照得熠熠生辉。她的皮质水手表演服边缘呈现薄荷绿般的蓝,主体的灰色则在圣光之下折射出许多柔软的光泽斑纹,两束标志性的双马尾长至脚踝,尾部卷出好看而自然的弧度,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弹动扭转。 光是视觉效果已是如此震撼,圣光之中的人影如此渺小而又如此伟大,引来茫茫的呼声,却又置身黑暗之中。 那漂浮而又融合于呼声之上的少女的歌声,则早已超越感观,在眼睛、耳朵、鼻子、皮肤的共同作用下,抵达血液的深处,汇聚成神经末梢最微妙的震颤,复又传达至四肢尖端,带来宛如**般的幻梦。喜悦、拯救,眼泪洒满面庞,这是呼声之下的茫茫人海,这是对救世主的呐喊。 “仪恩菲尔……” 这是迦密达的声音。 那少女歌唱,不停歇,时而能看到她的身体破碎成方形的荧光泡沫碎片,但也被圣光所掩盖。 终究是虚幻的造物,0与1组成的数字生命,无数人类大脑编织出的智慧,迎合着造物主口味的同时,规避了自然所具的美感。 自然到底是什么?是林中小鹿呦呦啼叫,是山间溪水潺潺而行,是酷热雨林午间暴雨,是苍茫雪山云顶天光?是造物主所造的造物主所织造?是穿越时间不朽存在、是顶级热爱不眠激情? 是迦密达看着我的眼睛,里面那由造物主所赋予的难言之物?由时间之神称□□意的东西? 人爱自然,而自然爱人。人爱造物,而造物爱人。这两者本不冲突。 第五个盒子、第六个盒子、第七个盒子,与之相继的许许多多个盒子里,少女歌姬换上不同衣物,不同的蓝偏色,唱着不同的旋律,在不同的地方留下她的存在感。 她演绎过最宏大漂亮的舞台,登临过最高耸的摩登写字楼,迎接过最轰轰烈烈的人潮,挥手间能引起整座城市呼啸。可她,也去过巷间,走过街坊,流连过一家家烟火,翩跹于车水马龙。 有时候,我们将这种人称为圣徒,他们只为朝贡自己的理想。也有时候,圣徒能够感化苍生,所到之处都是他的信者。 她不怜惜谁,却又给所有人怜惜。她只是普通的造物,不老、不死,唯一能让人触碰到的就是她的歌声。 说她高远或低贱都不合适,她只是依据于数字存在。 数字造物,是这里最接近时间之神的存在。 唯有当人们将其忘记,才会一时消失,断开与此世的连接。 走着走着,时间仿佛被忘之脑后。 盒子里归于一片黑暗。 只有一道圣光微弱地亮在中央。 透过这道光,我看到透明的盒子对面,站着迦密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