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山峰回答》 第1章 第 1 章 ‘叶清远从外地回来了,你知道吧?’ 手机屏幕亮起,来信的是自己的好友周明,那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发小,据双方家长证实,相识的时候,两人还只是穿着开裆裤,咿呀学语,连路都不会走的年纪,就注定是日后生死之交的朋友了。 周明在读书的时候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学生,连带着陆唯一起,是整个学生生涯里,老师颇为头疼的那一号人,打架斗殴,翘课网吧熬夜,双方父母的混打成了章城经纬路,那家属院里每日必看的热闹。 这二啦吧唧的货,曾在陆唯和叶清远谈恋爱的时候,叼着根棒棒糖炫耀自己知道陆唯腰窝上的那颗小痣。 以至于那颗痣在往后很长的日子里,成了叶清远的耿耿于怀。 ‘恩,知道。’陆唯浅浅淡淡地回了一句,转头就看向窗外刚刚暗下去的天,夜幕四合,市中心的高楼正对着喧嚣霓虹。 实际上从叶清远飞机刚落地的时候,陆唯就知道他回到章城来了,前一个小时,刚刷的朋友圈,他落地,章城机场,以及章城那深紫色,飘着几朵薄薄的流云,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 熟悉,又陌生。 那条朋友圈好似就是给他看的,一分不差一分不多,刚好他点开,叶清远刚好就发了这条动态,下面没有人评论点赞,空白干净。 陆唯知道,再过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下面就是一片评论点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跟叶清远很熟,唯独现在的他,占不了一分一毫。 ‘这下你就不用每年找理由去京市那边看他。’周明快速地回复道。 ‘我去京市是工作的原因。’陆唯正儿八经地回,好似真的没有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行,我就当你是正儿八经去工作的。’周明压根就不相信他的说法,没几秒又自顾自地发来消息,‘我可告诉你啊,叶清远这一次回来不一定会再回京市了,听说他妈妈病得很重,盼着他成家。’ 陆唯没回消息,他望着城市的霓虹灯火想,成家本就是应该的事情,他们也都到了这个年纪了。 消息还在继续。 ‘老太太不死心,给他安排了相亲,现在他回来了,这几年也事业有成,就盼着他赶快找个姑娘稳定下来。’周明就像个聒噪的老太太,用针戳着陆唯烦躁的心。 ‘过几天要搞个接风宴,你来不来?’ ‘就几个以前跟叶清远玩得还不错的,大家伙都知道你俩以前的关系,说着不叫你,但我想着都是同学,你念着他,他不一定念着你,你去,就当断了念想。’ ‘喂!有没有在看我消息?’ ‘说话啊!’ ‘哈喽,有没有人在啊!’ ‘陆唯王八蛋,你又撂我消息不回!’ 章城四月的天忽冷忽热的,前几日还冷飕飕的,这几天温度高得吓人,就算是空调打的最低温,室内的温度还是没有降下去,尤其是今天晚上,陆唯觉得比往常都热,热的他很烦躁,明明没有出汗,但身上总觉得有些黏腻。 手机不断响起的提示音,在今天格外的吵。 陆唯想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往常总是吵闹的工作群,今天却安静的让人意外,他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工作没有做完,需要重新调整的,是不是有什么文件遗落没有修改的,又或者是有什么必要的工作没有布置下去。 他想了又想,手指弯曲,食指指甲在大拇指肚上来回划动。 信息又来了。 他偏头看,以为还是周明。 可意外的是,来信的是前一个小时刚回来的叶清远,是周明口里即将要相亲的叶清远。 ‘睡了吗?’ 短短三个字,陆唯盯着看了好久,他用门牙磨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心跳加速,怎么回?‘嗯,有事吗?’会不会太生硬了?‘还没睡。’会不会太暧昧了? 陆唯还没想好怎么回,那边又来了一条消息。 ‘我问了周明,他说你这个点不会睡觉。’ 周明这个叛徒!陆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又开始想着该怎么回这条消息,他眉头纠结紧锁,总感觉那些客户都没有叶清远这两条消息来得让他烦忧。 但陆唯又想,如果叶清远再发一条来,就一条,他一定回。 可叶清远没再来打扰他了,如同翻腾过后归于平静的大海,他就像是想要找个礁石落脚的海燕,在天空上盘桓。 也许海燕飞累了能找到一块小小的礁石歇脚,但陆唯不能,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回章城和京市,花了无数个夜晚去梦叶清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或者是一根递向自己的,朴素的笔,他都要反复去回味。 但是后来,他只能梦见关上的门,离开的人,以及那年章城落下的瓢泼大雨。 夜晚彻底地安静下来,手机没有了声音,外面的车流回归到各自的停车场,他也躺在了床上,辗转着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外面下起了雨,雷声阵阵,风刮进屋子,呜呜作响,头顶能照亮整个屋子的光难得在雷鸣响起时,闪动了两下。 这下他彻底不敢睡了,怕灯灭,怕轰隆的雷声,也怕自己梦里毅然决然的背影,怕那两条没有回复的短信。 其实他打了字,准备回:‘我还没睡,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带着点关心,可又觉得自己逾越了,有些亲密,就删了。 最终陆唯还是缩回了自己的蜗牛壳里,手机也没了信息进来,一直到早上五点,才堪堪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房间里的那个灯泡最后还是闹了罢工,冰箱里也空空如也。 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坐在沙发上。 随便想点什么都好,可大脑总是围绕着叶清远转,这三个字,如同雪山上的经幡,风一吹,他就念一次。 几日后,陆唯被周明拉着坐在小区外面那家烧烤店里,烧烤的香料被火炙烤后喷薄出来,浓的满街都是这个味,几瓶啤酒,两三盘烤肉,陆唯摆弄着手里的设备,他刚忙完回来,还没来得及上楼,就被周明堵了个正着。 “玩失踪!不回消息!”周明举着烧烤签对着他,质问道。 “没有。”陆唯用手拨开,顺便挑了块烤肉,“这几天忙。” “真忙假忙?”周明显然不相信,眼神虚望着他。 “真的忙,我得在这几天把工作做完了。”陆唯有些疲累地说,“不然后面我的计划就要打乱了。” “你要去哪?”周明咬着签子上的鸡翅,寸板头,比以前他留狼尾发又不打理要精神多了,“这次准备走几天?” “等拍完手里的几个杂志,五月我差不多就得进山了。”陆唯有点感冒,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他估计是这一次拍摄下水的缘故,没及时擦干身上的水,再加上场馆里的冷气很足,当时他就觉得有些冷,没多在意,没想到还真感冒了。 “你又要去爬那该死的珠峰?”周明咬牙切齿,“你上次爬的时候摔断了肋骨躺了两个月,这次准备干什么?断手还是断脚?还是准备跟你那该死的雪山同归于尽!” “那次是意外。”陆唯摸摸鼻子,给自家发小塞了一根羊肉串,“而且我也不可能和雪山同归于尽。” “老实说,你是不是在躲他?”周明问。 “躲谁?”不知道是不是老板手抖放多了辣椒,陆唯一口咬下去,辣味瞬间窜了上来,他连忙抓起旁边的水就往嘴里灌。 “叶清远啊!”周明一拍桌子,像是自己发现了真相一样,“只怪当年你们太虎了,分开是最好的办法,怪不得谁,他回来的那天还找我问你呢。” “你有病?”陆唯斜睨了他一眼,恰好炒饭上来,他拿着勺子怼了一勺进周明那张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里。 第2章 第 2 章 陆唯这次要去EBC除去个人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工作的原因。 前几日他在给一个小明星拍杂志封面的时候,手机里接到了一封邮件。 是一份工作邀约,跟组拍摄和录制EBC徒步的照片以及空镜,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节目组邀请几个明星嘉宾,在五月前往尼泊尔徒步,目的地是珠峰大本营,恰好他五月也要去尼泊尔。 他本想拒绝的。 奈何名单上有叶清远的名字,作为投资人跟队。 答应还是回绝,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雨水打在窗户上,蜿蜒出几条细长的水流,高楼下是看不见的人流,身后是嘈杂的拍摄现场,灯光和快门,忙碌的工作人员和衣服摩擦过的声音,都阻拦不住他奔涌的心思,其实章城不算很大,可他和叶清远一直都没见过面。 “所以你答应了?”周明坐在烧烤店里,他有些惊叹地问道。 “嗯。”陆唯举起杯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水喝完。 “我还说你当时没来接风宴是放不下面子,”周明恍然,对着陆唯佩服道,“原来是瞒着我们玩这么大。” “只是凑巧。”陆唯其实也挺意外的。 “你参加的那个综艺有哪些明星?”周明好奇地问,“叫什么名字?” “没注意看,不过只是那个综艺的其中一期,后面我就不参与了。”烧烤吃得差不多了,一盘炒饭还剩下一点,实在是吃不下了,感冒的症状好像比之前要严重了一些,闷着头补充一句,“不是参加,是参与。” “不都一样嘛。”周明见他没什么精神,匆匆结束这次见面,送陆唯上楼时他还絮絮叨叨,“你和叶清远一样是个大忙人,整日整日见不到人,你也是,这么几天不见,就生病了。” 手背贴上陆唯的额头,“瞧瞧这脸,煞白的,记得吃药。” “知道了。”陆唯伸手拍掉,“啰哩八嗦。” 吃过药的人,总是容易犯困,还没开始修几张照片,就困得睁不开眼,前日下过雨,气温又降了下来,室内不开窗的话,温度就刚好舒适,不冷不热让他昏昏欲睡,索性裹着个毯子缩进沙发里。 睡着的人听不见手机响起的铃声,叶清远三个大字横躺在手机屏幕上,紧接着是工作群里各种动静。 但梦里叶清远却裹着四月的气温闯了进来,初见时的小孩带着倔强的眉眼,站在一架钢琴面前,陆唯趴在钢琴凳上,朝着和自己冷眼相对的人笑着。 没心没肺,惹人嫌弃。 “我叫陆唯,你叫什么?”小孩子的陆唯还带着没有变声的奶音,特别可爱。 可面前的人只是低头望着他。 小陆唯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你跟着我小姨学钢琴,我小姨是不是特别凶!” 小陆唯忽然凑近了,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叶清远衣服,伸手在他那件牛仔外套上一点一点的,“叶、清、远。”他点一下,念一个字。 衣服上为了避免拿错弄丢,叶清远的母亲特意给他缝上了名字。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哧溜一下蹿了起来,在空荡的钢琴室里,小孩子一手叉腰,一手朝前指,凶巴巴地说:“叶清远小朋友,你认不认真!想不想学!不想学就趁早放弃,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和你自己的时间!” “我小姨是不是成天这么说你的!”斩钉截铁,满是同情。 琴室的门被打开,浓郁的香水味先飘了进来,那个讨人厌的小鬼缩到了叶清远的身后,一样的四月天,琴室外面阴雨绵绵,小叶清远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人紧紧地拽住,身后依附着一具温热的身体,带着奶香味。 “陆小宝!”成年女性的怒斥声,让身后的人抖了抖,像个被抓住的小奶猫,蔫头耷脑的从叶清远的身后走出来,噘着嘴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小姨。 “你和周明闯了祸就往我这里躲!”耳朵被揪住,那人哎呦哎呦的直叫唤,却等不到小姨的心软,迎来的只有咬牙切齿,“你把徐奶奶家的玻璃打碎了,你躲什么躲!还不赶紧滚过去道歉!” “是周明提议要玩球的!” “人家周明道歉了。” “叛徒!” “我看你是欠揍,人家那叫见风转舵,你这叫作逃避责任。” 他们的初次见面,带着不太愉快的氛围,在四月潮湿的水汽里,陆唯回头朝站在琴房里的叶清远挥手,他小姨抱歉地说今天课程晚点上,就拽着这位混世小魔王踏进了雨水里。 陆唯觉得自己小时候真的挺讨人厌的,也难怪那时候的叶清远其实不太喜欢自己。 他回头望,琴房落地玻璃窗里叶清远乖巧地坐在钢琴凳上,漆黑的钢琴上放着一本练习曲的书。 陆唯曾以为,在多年之后,漫漫时光堆叠起的一堆回忆里,他对于这初次见面会忘得干干净净,却没想到在感冒过后的梦里,竟然清晰无比的梦见了这一段总是想不起来的过往,打碎的玻璃和躲进琴房的自己,染着水汽去惹还没长大的雪山。 该说自己当时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命运早就谱写好了故事轨迹。 不管如何,他还是蛮庆幸自己当时打破了徐奶奶家的玻璃,不然哪里来的那么早就认识叶清远呢。 “叶清远你弹一个小星星呗?” 这时距离陆唯和叶清远的初次见面,过去了三年,陆唯不爱弹琴,自然也不爱来琴房,他偶尔路过,也不过是被母亲逼着给小姨送点东西,每次他都会看见这个人,坐在钢琴前面,专注又认真。 梦还在继续,但陆唯却觉得有点冷,浑浑沌沌地醒来了一小会儿,也只是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毯子,就坠入了梦里。 “要不哆啦A梦的主题曲?” “实在不行,大风车?就是每天七点钟准时开始的大风车!” “你这都不会啊!” 陆唯趴在钢琴旁边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顺势在地毯上滚了一圈,手臂碰到钢琴凳的凳脚,又滚了回去,由下至上地望着坐得笔直,不知疲倦,来回弹着同一首练习曲的叶清远。 “你别弹练习曲了,弹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小姨今天去喝喜酒了,不会查你的作业!” 手里的书一丢,一骨碌坐起来,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叶清远,“我带你去玩吧,我和周明有一个秘密基地,他把上次捡到的小狗和小猫都养在那里。” 彼时,他已经十二岁了,脸颊上还带着未退的婴儿肥,声音到开始染上了少年的音色,眉飞色舞的怂恿家长眼中的乖小孩,跟他一起去这个世界掩藏的荒芜角落。 大抵是以前就有这样闲不住的心,所以长大后,陆唯带着相机开始满世界的飘,走过很多角落和高山,也因此成了医院的常客。 “我要是有哆啦A梦的任意门就好了。”躺在毛绒地毯上的少年,一翻身把摊开的漫画书压在身下,身后是被雨水淋湿的落地窗,和外面湿漉漉的街景,少年眉目如画。 最后的话成了梦境缥缈的雾,是醒来后短暂失神。 “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到谁的身边就能到谁的身边,不管多远!” 第3章 第 3 章 感冒这种东西,在四月温度不稳定的时候,就像是吃了一颗糖那么简单,发高烧的大脑混乱的让他提不起劲,垂眸数着要吃的退烧药,就那么一颗白色的药丸,他来回数了五遍。 最后苦着脸,不情愿地咽下。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药,也讨厌打针,医院那种满是奇怪味道的地方,他几乎是避如蛇蝎,但没想到,长大后的他因为工作原因倒是成了医院的常客。 吃了药,又开始犯懒,他趴回柔软的沙发,大概是生病的人总希望家里有点声音,太静了便觉得独孤,混乱的大脑想着要不要在家里养只小动物,猫狗都想了一遍,最后焉嗒嗒的垂着手去揪地毯的毛。 落不到点的愁绪,被门铃声搅扰,迟钝的大脑在门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才操控着身体去开门。 四目相对,沉默中陆唯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如六年前的雨季,小太阳被淋得湿漉漉的,雪山依旧坚韧。 阔别六年的再次见面,他以为会在一个非常体面的场合,却没想到,带着寒意的雪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家门口,高烧导致的迟钝让陆唯眨了眨眼,手拽紧了门,随后又松开。 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疯了一样赶人走,只是在大脑里盘旋着他怎么知道自己家的?这么一个好像怎么也不合适的问题。 转而又觉得把人晾在外面迟迟不说话不太礼貌,于是迟疑的,哑着嗓子说:“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站在门口的叶清远望着面色不对,冷汗直冒的陆唯,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一种很轻的声音回复道,“我给你打过电话,还发了短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 “哦…”陆唯拉长了声音,思考了一下,没什么精神地说,“是吗?我没注意。” “有事吗?”陆唯站直了点,高烧的缘故,世界都带着点晃动。 “今天整个团队聚餐,我来接你。”叶清远视线打量了他一番说,“但是看样子你今天去不了了。” 手背贴上额头,高温发烫的额头挨上凉意的手,语调是柔和温润,“吃了药吗?” 陆唯点点头,“你要进来吗?” 很好,很自然,就像跟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一样说话。 “方便的话?”叶清远说。 转身陆唯让出一个身位,拿出家里备用的拖鞋,白色的北极熊图案,厚底,很柔软的凉拖,放在淡蓝色的毯子上。 叶清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整个屋子,整洁有序,沙发边的落地灯亮着,紧闭着的厚重窗帘隔绝了外面的灯光,客厅里唯一的光线就是那盏暖灯,暖色的灯照着布艺沙发上面杂乱堆着的毯子,人大概是在这里睡的,手机放在对面的茶几上,在陆唯倒水的间隙还来了条短信。 周明:‘陆唯,叶清远找我要你现在住的地址。’ 手机还没灭屏,转而又来一条。 ‘我觉得你们现在也算是同事关系,他找你肯定有事,所以我把地址给他了。’ 很自豪。 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短促响起,又落下,前去倒水的人,没什么精神地端了杯温水走过来,水雾很快抹上杯子空出来的地方,陆唯生病了就不太爱说话,这一点叶清远是知道的,他也不动声色的凝视着旁边坐着的人,低头垂眸,看着乖巧,实际上却不然。 “叔叔阿姨还好吗?”叶清远问。 “挺好的。”陆唯想了想。 “那挺好的。”叶清远点点头,随即公事公办的从随身带的包里拿了一份合同,“地址是我找周明要的,本来是先接你去公司签合同的,但周明在电话里说你可能不太舒服,我顺便把合同带了过来。” “......嗯。”陆唯应了一声,心里暗骂周明多事。 “那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后期我们就合作愉快。”叶清远见陆唯盘腿坐在沙发上,青年的手接过合同,睫毛在眼珠滚动的过程中轻微颤动,他看到极为认真,高烧时的红晕像是晚霞过后的流云,轻薄地落在他的脸上。 叶清远再一次看向整个房间,摄影器材被放在收纳柜里,这些年所得的各种奖项放在另一边的柜子上,井然有序,其中还掺杂着几张装裱好的照片,有一张好似川西线的风景,远处的雪山从云层冒出,近处是一片瓦蓝的湖,碧绿的草,有马儿低头吃草,有人躺在草地上,露出一点戴着帽子的脑袋。 这一张,叶清远没有在任何展览上看过,他可以笃定,这是陆唯私藏的一张照片,至于为什么?视线转到陆唯的身上,这个褪去了一点少年青涩的青年,还在翻阅着合同条文里的词句。 有一年,叶清远自己也走了一趟川西线。 “我只跟一期。”陆唯翻阅合同的动作停住,手指落在条文的不知道多少条上。 “对。”叶清远确定地说。 “可报酬和之前说得不一样。”陆唯又说道,大抵是发着高烧的缘故,说出来的话,吐出来的字,都带着热气。 “听说陆老师拍的人像也不错。”叶清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公司名下还有几个设计工作室,想要一个长期稳定的摄影师,我看过你拍的人像。” 陆老师……陆唯听到后愣了一下。 好像从见面开始,他俩正儿八经说话都没有叫过对方名字,三个字两个字地打着转在嘴边,却化作成了四个字的‘好久不见’和‘嗯,好久不见。’ 结果这人一张口就是陆老师。 “我人像一般。”陆唯混乱的大脑引领着思维开始扩散,陆老师三个字飘忽在空中,随着呼吸飘荡扭曲,企图抓住,却越飘越远,甚至打着转。 “你说的一般,是指拿奖的那种?”叶清远挑眉。 “只是LensCulture人像奖,偏艺术类。”陆唯勉强回答,但似乎感冒更严重了,他整个人不自觉地缩进沙发里,伸手捞了块毯子裹身上,偏头看了看自家紧闭的窗户,又没什么精神地说:“合同着急签吗?” 叶清远沉默了片刻,“不算很着急。” “那我过两天给你吧。”陆唯眨眨眼,带着一点鼻音,“到时候我托同城快送,寄到你公司。” 一张名片在沉默对峙的两个人之间落到陆唯的指尖,温暖的手推着他的手指内收,叶清远语调平缓地说:“行,如果合同有什么问题,你打这个电话。” 很普通的名片,黑底金字,叶清远,带着一串数字,以及一个地址。 “私人电话。” 像是特意强调,又像是随口一说。 其实陆唯翻翻手机就能看到叶清远的电话号码,而且就凭他这几年对叶清远的关注,叶清远新公司的地址,他也知道。 “但我建议陆老师确定这次合同没有问题的话,亲自来一趟公司,我们可以谈一谈后续长期的合作。” 翻手把名片按在茶几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陆唯就看着他起身离开,也许是屋内灯光暗暖,加之天气舒适,偏生会给人催生困意,他盯着关上的门,盯得久了,倒真有些困倦,连续打了几次哈欠,再拿起手机骂了一顿周明后,顺从的闭上眼,一梦,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第4章 第 4 章 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柏油路上,落在他撑起的那把透明的雨伞上,雨珠像碎星一样点缀在伞面上,又连成串地往下落,他不太喜欢下雨,小时候也许喜欢,长大后就不喜欢了。 所有不太好的事情都在雨天发生,心理上就带着点排斥。 他不会开车,雨天又难打到车,坐着公交到章城金融中心附近的车站下车,还没走几步,就到了叶清远公司楼下,他仰头望,想了想给叶清远打了通电话。 没多久,就看见穿着西装,肩背宽阔,身材比例很好的人从透明的门里出来,随后他被带去了楼上,SF文化影视传媒公司的招牌从十五楼到二十楼,公司里所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对于多出的一个人,也只是好奇地抬头看了几眼,转而又忙了起来。 实际上,陆唯的名字早就在二十楼传遍了,这里待着的人都是跟着叶清远很久的老员工,从公司初建到现在,老总心里有个人他们谁都知道,这个人是谁,也都门儿清,见过照片,也遥遥看过真人,以至于现在见到,也都不惊讶。 真人此刻正坐在待客用的真皮沙发上,手里捏着一瓶刚开的矿泉水,面前是一份崭新的合同。 待遇丰厚,没有不签的道理。 陆唯在看合同,叶清远在看他。 叶清远的视线落在陆唯左手手腕上,手腕的中间有一颗极小的痣,他曾经吻过很多遍。 所有的事情弄完,到了中午的饭点,客气邀约吃了顿简餐,陆唯以自己还有工作为由就离开了,离开时外面还在下雨,雨水比之前要落的更急更密,烦躁的皱了皱眉,闷头钻进了雨里。 雨天堵车是常态,一溜烟的红色映照在车窗上,像极了琅勃拉邦的落日。 那是他们大学时的事情了。 黄昏开幕,把湄公河映出一片深红,有船家在河岸上泛舟拉客,他们也上了一艘客船,船上包含了晚餐,湄公河的鱼被抓上来,在香料中烤熟,端上了餐桌,再配上鲜爽冰凉的椰子汤,不说是美味,但确实很好吃。 “你能吃辣吗?听说这个很辣的。”叶清远坐在陆唯的对面,彼时他们都还年少,黄昏染在眉梢,模糊了点五官的轮廓。 “当然能了,我可是吃辣小王子!”陆唯斩钉截铁地说,手里动作不变,用雪菜包着琅勃拉邦本地辣椒,小小的一个,很像是泡椒,里面还放了点鱼肉,他挑眉,一口咬下。 “怎么样?”叶清远问他。 “很好吃。”陆唯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不辣吗?”叶清远又问。 “还行,一般般。”陆唯眨眨眼说,实际上,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起了虚汗。 但人要是想做坏事,总会拼命地表现出镇定和若无其事。 叶清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迟疑的也学着陆唯的样子,包了一个辣椒往嘴里送,还没过一会儿,就着急忙慌的找水喝,陆唯坐在对面一边辣得斯哈斯哈,一边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 那是湄公河上的黄昏,水面波光粼粼,船上高悬一盏小灯。 那也是他们大学时最后一个异国他乡的黄昏。 轰隆的一个雷声,把他从失神的回忆里拽了出来,车流依旧慢得如同龟速,但他却急切地想要回家。 十六年前,他们相识于不算愉快的雨天,钢琴教室,六年前分别于瓢泼大雨的下午,轰隆的雷声混杂着争吵的声音,叶清远拖着他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衣服,他抿着嘴,裹着雨水的寒意,他大概是淋着雨一路走来,身上全是水汽,六年前的陆唯站在他的对面。 家庭和社会的重压,像雪山上的积雪,朝不算成熟的他们身上压来,最终给这场荒诞的爱情,画上了不算圆满的句号。 “叶清远,你离开这里,咱俩就真的彻底完了!”陆唯歇斯底里喊,如呼啸的风,急切的雨。 “我只是搬回家里,暂缓我和我爸妈之间的关系。”叶清远安抚道,“在学校也能见面,不是吗?” “既然捅破了,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坚持下去?”陆唯质问道,“我都回到这里了!你怕什么?” “……”叶清远没有说话,大概是顾虑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说话啊!” “陆唯,陆小宝,我不想你因为我跟你的父母闹僵,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我不想你以后后悔,你回去服个软,好不好?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可以等他们接受,也可以等我们变得成熟优秀,有了足够的能力跟他们去耗。” “如果他们始终不同意呢?如果我们的生命没有那么长的呢?你说得那么好听,你就是不要我了。” “陆唯,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闹只会两败俱伤,我不会不要你,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叶清远想要去揽住那个人,像把他的陆唯揽进怀里,可衣服是湿的,他怕陆唯衣服也跟着湿了。 “行,你理智,你最理智不过了,你走,你滚,咱俩就这样吧,什么学校不学校的,之后也别见面了!”陆唯也没有耐心去等他的解释,等他的顾虑,等他的周到,拿着手里的东西就朝叶清远身上扔,等人真的走了,他看着地上印着两人卡通头像的抱枕,觉得叶清远就像是怎么也照不化的雪山。 他就不能再哄一哄自己吗?真就这样走了? 不见面的日子其实很难熬,跟父母闹僵后的日子也很难熬,那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的难过,压着他举手投降,却被告知叶清远申请转去了京市读研,把他留在了章城那漫长的雨季里。 他很想告诉叶清远,章城的雨季真的很长,长得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遗憾。 等不完的红灯,走不动的车,他最终推开车门打着伞踏进雨里,雷声嗡鸣,雨水落在地面形成浅浅的水洼,没走多久鞋子和裤脚就湿了一片。 手机传来动静。 ‘这是叶清远吧?’很多年没有动静的高中群忽然有了动静。 文字上面是一张照片,很有格调的甜品店,叶清远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面前的女子,女子穿着素色长裙,很温婉的样子,此时正半弯着腰,侧抬头,手虚虚的指着橱窗的某一款蛋糕,似是询问。 看起来很般配。 ‘这女的谁?他对象?’有人问。 ‘看这样子八成是咯。’ ‘很般配啊。’ 确实,陆唯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男才女貌,确实很般配。 ‘没想到冷面学霸也有了青睐的对象了。’ ‘可不是,可惜我还是个单身的牛马,天天不是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 陆唯关了手机,走进了家附近的便利店。 这些事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他叶清远爱找谁找谁,爱娶谁娶谁,通通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只是在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还是会难过,心脏处闷闷的疼。 第5章 第 5 章 五月初的加德满都,到处都是背着巨大行囊准备徒步的人,此行人多,请的向导和背夫也多,陆唯跟在节目组的人员里,他们准备在这里停留两天,于是他脱离队伍混入异国的人流中,陆唯曾自己独自走过很多遍的加德满都,起初来的时候还有忐忑和兴奋,后来,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不知道,那个正听着节目组跟向导背夫沟通事宜的叶清远,在他脱离大部队独自行动的时候,视线就锁定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杜巴广场,白鸽飞过天空,各式各样的人在广场上休息,库玛丽神庙就在他的正对面,门口的一对彩色石狮,显得整个门庭庄重神圣。 陆唯刚举起相机,旁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稍微有些低沉的声音。 “在看什么?”叶清远无声无息地站到他的身边,他穿着和陆唯一样的浅蓝色防风外套,深色的防风速干裤以及高帮的徒步鞋。 陆唯举起的镜头对准的是坐在杜巴广场的母女,母亲拿着手里的面包正喂自己的女儿,白鸽恰好起飞,身后的库玛丽神庙的孔雀窗刚好打开,他按下快门,视线转而落向身边突然出现的人。 手指轻抚相机,在混乱的人群,混杂着香料和焚香的空气中,陆唯忽然有一种回到朗德拉邦的错觉,分别的六年时光在此刻交叠重合,他愣了半晌,直到叶清远伸手轻捏他的脸颊,才回过神来。 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亲密了。 “我在看库玛丽神庙是否能替我完成一个愿望。”陆唯看着叶清远说道。 下午的四点,被奉为活佛的女孩出现在孔雀窗口,游客和当地人都仰望着她。 “好像不太行。”叶清远匆匆瞥过,又拽住陆唯的手腕,带着他远离渐渐拥挤的人群。 “为什么?”在手腕温度升高的时候,陆唯问道。 “因为她听不懂中文。”叶清远很是认真地说。 陆唯笑了起来,为了这个有些荒诞的理由。 加德满都没有网络照片里看起来那么的繁华,实际踏上这里,不过是交通混乱,到处乱糟糟的和没有什么规划的小县城一般,唯一有一点不一样的便是,这里遍地寺庙,各式各样的佛寺,高塔尖顶,繁复精美的木雕建筑,街角各处放着不起眼的神龛,虔诚的信徒,浓郁的宗教气息无处不在。 四处摆摊叫卖的小贩,混乱不堪的交通,摩托车的轰鸣交织在寺庙钟声和祭祀的螺号声里,让人有一种时空割裂的冲击感。 陆唯往前走,一辆车忽然驶来,他没注意,扭头刚准备说什么,便被叶清远用力地拽住手臂,往自己的身边拉。 手里的镜头连同人一块撞入怀中,一阵松香侵入鼻端,心跳如鼓,陆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长串刺耳的鸣笛,他寻声扭头看去,一辆摩托载着人从他的身后不到半米的距离,呼啸的驶向前方。 “小心点。”手松开,叶清远的声音进入耳朵,自然从容,就好像真的只是察觉到危险,拽了他一把而已。 “谢谢。”陆唯点点头,他说的也很镇定自若,好似那心跳如鼓的不是自己。 叶清远睑眸望着前面金碧辉煌,雄伟壮观的寺庙,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轻捻,若是神明真的有灵,他到真的有一个长久不得圆满的愿望。 “你刚刚想说什么?”叶清远收回视线,望着身边的人问。 “嗯?”陆唯抬起相机,拍了一张僧人裹着橘黄僧袍从人群中走过的照片,正低头查看自己拍的如何,听到提问,也只是留给叶清远一节洁白的脖颈。 “刚刚走路你扭头差点被车撞到的时候,你想说什么?”叶清远拽住他的衣领,把人往边上带了带,给一个推车的人让出一条道。 “哦,我问你想不想去斯瓦扬布纳特寺。”陆唯说,又怕人不知道这个寺庙,补充道:“很有名的猴庙。” “你想去吗?”叶清远问。 连着几声急促的鸣笛,把叶清远的反问盖了过去,陆唯听到身边的人有说话,但听不清说了什么,于是他疑惑抬头。 叶清远的视线里,曾经独属于少年自己的陆唯和现在重叠,遇到不会的难题,陆唯就耍无赖趴在桌子上,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语调又软又可怜,求他教一教自己那道困扰了好久的题目。 经幡被风吹的翻飞舞动,妇女牵着儿童疾走在人群中。 “天色不早了,就在附近走走吧,晚点还要回酒店。”叶清远没再重复刚才的问句。 陆唯认同的点了点头。 再往前走,就是泰米尔区,本地人渐少,游客多了起来,陆唯一眼就相中了一把郭尔喀弯刀,整个刀身前宽后窄,刀腹向前突出,刀刃却向内弯曲,他以前也有买过一把,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落在了某一个密林深处。 又买了一串菩提子的手链,手链有些长,在左手的手腕上缠绕了三圈。 陆唯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别人很羡慕的冷白皮,骨架也偏小,所以他很适合在手上戴东西,比如那种珠串的手链,以及手表黑色的表带,但陆唯在这方面稍稍的有点迷信,在摊铺上挑选菩提子手串的时候,只要是黑绳的他一概不要,只要红色绳子穿成的手链。 最后离开的时候,叶清远买了一个小巧的石雕工艺挂件,挂在背包上或者钥匙扣上的,是一个正方形的石雕,一面是博达哈大佛塔,一面是看不太懂的拉丁文。 陆唯看着,很快视线就移开了。 也许是买给那位有些好感的女生的吧,毕竟都快要成未婚妻了,远行在外总得带点东西回去。 但不曾想,叶清远拽住他身后的背包,拿着挂件就往他的背包上挂,陆唯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往前迈了一步,就被用力的摁住,叶清远语调不耐烦的说:“别动。” “你买这个送给我?”陆唯有些不确定的反问道,但他心里窃喜,脚站在原地乖巧不动。 “嗯。”叶清远专注的挂着挂件,“店里老板说,这一串拉丁文是祝平安的。” 寺庙的钟声再一次响起,商铺里的店家点起了酥油灯,各家各户的灯光随着日落亮起,诵经的低吟覆盖了喧嚣,游人如潮水褪去,日暮似薄纱附在加德满都那总能看见的庙宇上,朦胧又温暖。 他不去问叶清远甜品店里的女生,一如他不再执着的想要在叶清远那里找寻一个,把自己遗落在章城的答案,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会慢慢的朝自己主动走来。 就如叶清远,也如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