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死对头创业后他讹上我了》 第1章 第 1 章 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冷森森的不善却蔓延开来。 不速之客带来的冷风将旖旎轻而易举斩落马下。 这不善的气势惊动了这间包厢里唯一的人影,阎行几乎是本能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包厢太暗,他看不清那道人影,但轮廓已经带着风冲到面前,那人手一扬,抡圆了一耳光结结实实抽在他脸上。 “你疯了?!”唐宥的声音因为熏醉和暴怒有些变调,他揪住阎行身上那件侍应生制服的领口,眼睛恨不能要喷火,“你失心疯了是不是?!你这是干什么!你跟我走!跟我回家!”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炸开,耳中嗡嗡作响。 他完全懵了,根本无法理解唐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短暂的惊愕过后,不堪、狼狈与被撞破的羞耻如同一柄成精但没完全开化的机关枪,不分好赖的对着任何人疯狂扫射。 “滚开!”有那么一瞬间,阎行觉得自己像是被夺了舍,大脑空白一片,猛地一推唐宥,一拳捣在他身上。 这一拳彻底点燃了战火,商k1v1真人快打正式开赛。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面子被折损的耻辱叫这场斗殴超出了本该有的边界。 西装与制服在暴力下同样变得褶皱,瞧不出个上下高低。 直到力气耗尽,两人才喘着粗气分开,各自瘫坐在狼藉中,像是注视着早高峰时截胡了自己出租车的仇敌。 唐宥点了支烟,死死盯着阎行看了良久才转身摔门出去。 门外,领班正带着两名内保匆匆赶来,领班脸上是标准的笑,眼里却没温度:“老板,您这是……” 唐宥没接话,叼着烟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刚才打斗时弄皱的西装袖口,而后才抬眼。 “事儿很简单,你们的人不懂规矩。我走错了房间,看这小子一个人,本来想聊两句交个朋友。” 他嗤笑一声,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真真假假的意图,开口阴阳怪气:“结果这不开眼的鸭子,张嘴就骂人,哥,你们的人可真是金贵啊,我是花钱来上赶着来找骂的?” 领班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唐宥手腕上的表和他这一身行头,脸上的笑容真了几分:“哎哟,真是对不住您!这新人,刚来不懂规矩,我替他给您赔罪!您看这……” “赔罪就免了。” 唐宥抬手打断,下巴朝包厢门一扬:“但我这口气没出来,人,我现在要带走,你报个价。” “老板,您这一下,打乱太多安排了。所有损失、费用、补偿加起来,您给这个数。” 领班伸出两个手指。 “就当交个朋友,我帮您把后面所有麻烦摆平。至于您和屋里那个,后面的事得看您自己‘聊’了。” 唐宥听完就笑了,他边笑边摇头:“哥,你账算错了。” “你屋里那是个新货是吧?这样的样貌身段,新货这个价,我是认的。” 燃烧小半的烟被他倒了只手,身体微微前倾:“但你现在该算的应该是盈利么?是止损吧。” “第一,新货出街讲的是你情我愿,眼下这人是我打服的,这‘体验’已经折价了。” “第二,原来的客人马上就到。你是想为了几千块跟他当面解释,还是拿了我这笔快钱,去把他哄哄好,安排掉?” 话音一落,他便换了个不再逼人的姿态,悠哉悠哉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框上,烟灰掸在门柜上的烟灰缸里:“一万五,我现在把人带走。” 领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他的眼神在唐宥和狼藉的包厢门之间飞快地转了两圈,他堆起一个更显无奈的笑容,双手一摊:“老板,您这话……真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一万五,我回去都没法跟上面交代……” “刷卡。” 唐宥打断他,直接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用食指与中指随意地夹着递到领班眼前,带着一种“到此为止”的不耐烦。 “本来今天在你们这玩儿的就不痛快,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领班到嘴边的讨价还价被堵了回去。 他看着那张卡,又瞄了一眼唐宥彻底冷下来的眼神,叹了口气,侧身对旁边一个内保低声吩咐:“去,拿POS机来。” 不消多时,KTV的旋转门把两人隔绝在外。 当两人走出这家商k的那一瞬间,所有虚模假式从唐宥的身上卸下来,只有肉疼经久不息,疼得他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早知有今日这一遭,他就应该在今早一起床就刮花阎行的脸,好叫他骤然折价腰斩。 他现在真的恨死阎行这张俊脸了!! 可穷鬼的恨不值钱,哪怕再恨,两人仍旧要坐一辆出租车回家,甚至还要冷脸AA,为了省钱。 出租车里是一片死寂。 两人分别靠着左右车窗,中间像隔着楚河汉界。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眼他们一眼,又想起他们的上车地点,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窗外的霓虹划过他们紧绷且阴沉的侧脸。 这时,车上的音响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一遍遍循环着《最爱你的人是我》。 直把直男比基佬,像是“同志”片里“破镜重圆”前夕的三流桥段。 唐宥让这歌弄得火气歇了大半,也起一身鸡皮疙瘩,虽然说不好哪儿不对,但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他偷瞄了一眼阎行。 那幅死样子像是从冰柜里拉出来的尸体,一动不动靠在车窗上,对这诡异氛围也不知是适应良好,还是根本未曾察觉。 这让唐宥那点想要让司机换歌的念头被打发下去,平白显得像他一个人事儿多。 两人就这样憋着气,一前一后的下车,一前一后的进楼道,一前一后的因为年久迟钝的该死声控灯边上楼边鼓掌。 直到唐宥持续鼓掌,以方便阎行掏出钥匙打开合租屋的门,剑拔弩张的气氛才不得不松动。 唐宥嘴里骂骂咧咧的,蹬了皮鞋甩了外套,直接将自己摔进客厅那张有些年头的布艺沙发里。 阎行关上门,沉默地跟进来。 他把唐宥东一只西一只的皮鞋踢正,拾起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拧亮了沙发旁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光线摩挲着他脸上显眼的巴掌印。 沙发另一端塌陷下去,与唐宥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阎行从茶几底下摸出半包烟,自己叼了一根,又把烟盒扔过去。 唐宥好半晌才就坡下驴也点上一根,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升起由弥散,暂时驱散了尴尬。 “你怎么会在那儿?” 唐宥呵出一口烟,声音还有点沙哑,但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目光带着火盯着阎行身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制服。 阎行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防卫一样的反问道:“你呢?” “我怎么在那?我陪客户!” 唐宥像是被点燃了话头,语速快了起来:“散了局回去拿包,看见个背影像你,我还以为我喝多了花眼了……我怕有个万一,特意跟过去,结果,嘿,真是你!” 他掸了掸烟灰,身体前倾,盯着阎行。 “阎行啊阎行,你可真是行!你什么情况?你怎么想的?!” 阎行别着脸没吭声。 “说话!”唐宥一脚蹬在他小腿上,带着逼迫。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亘古,只有烟雾无声缭绕。 终于,阎行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向后一瘫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一小块墙皮。 “我爸……”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查出来癌症两个月了。” 唐宥夹着烟的手顿在半空。 阎行没有去看他,仿佛在对着空气陈述:“手术么,也是做了,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家里攒的那点钱不够这样折腾。后续化疗,靶向药……一个月要不少,我挣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花钱的速度。”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说起父亲突然确诊的癌症,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何迅速被病痛击垮;说起家里那点积蓄如何在手术和前期治疗中消耗殆尽。 说起他那份看似不错的工资,在每月数万元的靶向药和后续治疗费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不是没想过回家。 父亲刚查出疑似恶性肿瘤需要进一步检查时,他就匆忙回去过一趟。 那时他去找主管请假,主管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惋惜:“小阎,家里有事理解,但你也知道咱们公司的节奏,项目是不等人的。”这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于是他不敢久留。 确认了初步治疗方案,留下些钱,又匆匆赶回上海,像一个不敢出错的齿轮,像一头没有尊严的牲口。 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薪水,那是他们对抗天价药费唯一的盾牌。 可即便是这样,自费部分依然不断增高,压得他喘不过气。绝望之下,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夜晚,试图寻找任何能快速来钱的缝隙。 白天在公司强打精神,晚上对着电脑搜索各种兼职和快速来钱的门路,像个无头苍蝇。 就是在这样焦灼中,他看到了那个招聘信息——“高端私人会所,服务精英客户,纯礼仪接待,日结,薪酬优厚”。 措辞危险却又披着一层看似正规的外衣。 联系人在电话里信誓旦旦:“我们这里是正经场所,就是引导客人,端茶送水,一晚上底薪加小费,比你上班强多了。” 走投无路之下,一丝虚幻的希望也是希望。 他抱着或许只是辛苦些的侥幸来到了那个地方,甚至被要求先交了一笔不菲的“服装押金”和“信息费”时,他也咬牙忍了,然后像个傻子一样被扔在那里等待未知的“客人”。 起初是麻木的叙述。 但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无助和屈辱茫然,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与熟悉的人面前,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 “……我能怎么办?唐宥!那是我爸!” 他猛地坐直身体,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擦过脸上的伤,一片狼藉。 “我白天上班,晚上就想赚点快钱……我以为……我以为只是累点……我没想到……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剧烈的情绪让他呼吸彻底紊乱,胸口剧烈起伏。 喊着喊着,阎行突然觉得眼前有点发花,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正在发麻。 大口喘气却像呼吸不来空气,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 “阎行!” 唐宥脸色骤变,丢开烟头猛地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手指下意识地探向他的鼻下,想要掐他人中。 “呼吸!慢慢呼吸!看着我!阎行!” 就在唐宥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时,阎行却像是用尽了力气抓住浮木,猛地一把死死抱住了他。 抱得那么紧,仿佛只要紧紧将他抓住,自己就能融入他哪怕同样疲惫但好歹没有噩耗的生命。 好像只要紧紧将他抓住,自己就能从苦海中往生。 阎行指甲深深陷入唐宥背后的衣料,他把头深深埋在唐宥的颈窝。 身体因为过度的呼吸而剧烈颤抖,哭声不再是嘶吼,变成了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呜咽。 “唐宥……我恨呐……”他哭着,声音被喘息分尸得支离破碎,“我真的、真的恨呐!” 恨命运不公,恨世道艰难,最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恨自己没有出息,恨自己不够有本事,恨自己不能力挽狂澜。 如果当初再努力一点,如果高考的成绩再高一点,如果他是名校出身而非一个普通二本,会不会就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会不会就能够相对宽裕一些? 如果他为人灵活一些,读书的时候没有那么清高,会不会就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只能拿固定的薪水? 会不会已经像他大学室友一样,成为年少有为的时代弄潮儿? 钱,钱,钱。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没钱没本事。 他的手指不停的收拢,死死地攥着,死死地抠着。 唐宥被他死死抱着,两人认识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推心置腹的接触。 他能感觉到颈间滚烫的眼泪和怀里这人从未向他展示过的脆弱。 他抬起手,最初有些无措,但拥抱是人的本能,恻隐是人的天性,他手掌在阎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一下下无师自通地拍着。 “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声说,声音罕见的褪去所有油滑。 “钱的事,咱一起想办法。” 逼仄的客厅里,只剩下压抑的痛哭。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第2章 第 2 章 客厅里那盏落地灯的光晕是黑暗里唯一的负隅顽抗。 阎行的崩溃如山洪。 汹涌过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颤抖。 他脱力地靠在唐宥身上,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手脚发麻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 唐宥怕他再来一次呼吸性碱中毒,没敢立刻推开他,就这么半抱半扶地撑着,等到阎行的呼吸稍微平顺一些,不再那么吓人地痉挛,他才试着动了动。 “能起来吗?回屋里躺会儿?” 阎行浑浑噩噩地点头。 唐宥轻手轻脚地把人架起来,挪进阎行那间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的卧室,将人安置在床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妈子血脉怎么突然觉醒的,想必是看阎行哭得太可怜,于是又是给人拿睡衣,又是弄来湿毛巾给阎行擦脸,连哄带安慰的给人盖好被子关了灯。 安置好一切,他转身摸黑走到门口,给这位爷带上卧室门的前一瞬间,阎行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脆弱的神情突然在眼前闪过。 唐宥低声骂了一句,不值钱地跑回自己屋里抱了褥子和枕头,直接在阎行床边的地板上打了个地铺。 “我今晚陪你一宿,你要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叫我,听着没?” 唐宥没看阎行,自顾自躺下,背对着床。 “我怕你半夜再抽过去,没人知道。” 阎行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耗竭,使他很快紧锁眉头昏睡过去。 而地上的唐宥迟迟没有入睡。 癌症、靶向药、天价费用、走投无路……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 他想起父亲提到阎家时,那副“老子恨不能给他推海里”的样子。 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摸过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凌晨五点,窗外天色仍就昏晦。 唐宥睡得并不踏实,此时轻手轻脚地起身,溜到客厅狭窄的阳台上关紧玻璃门,他运了两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是有些不耐烦的熟悉大嗓门,听着大概是在码头收货。 “大清早的,正忙着呢!啥事儿!” 唐宥压低声音,叫了声:“爸……” …… 阎行是被闹表唤醒的。 他睁开眼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阳光割破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刺进来。 他扭头往床边看了看,身边没有地铺的痕迹,唐宥已经走了。 阎行揉了揉眼睛,手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关闹钟,屏幕亮起,一条银行到账短信赫然映入眼帘。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完成转账交易人民币124,000.00…… 弹簧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一声闷响,阎行“腾”的一下弹坐起来。 他眨了眨眼,半晌又眨了眨,手指微颤着点开□□。 唐宥的名字下是三条言简意赅的消息,发送时间是清晨六点多: 【十万是我爸妈拍的板儿,说咱两家打归打,不能见死不救。】 【两万四是我的家底。】 【先顶着阎叔的药费。】 阎行盯着那三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心脏像是掉进了酸梅汤,被里里外外腌渍了。 眼泪大概是在昨晚已经哭尽,这时才没有再次丢脸的落泪下来。 他知道唐宥家那个在菜市场吆喝卖鱼的老爹,和自己那个开公交、讲究“正经单位”的老爹,互相较劲、互相看不顺眼了半辈子。 从楼上楼下的噪音杂物,上升到“投机倒把”和“死装穷酸”的职业攻击,几乎见面就没个好脸。能让唐家父母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笔钱,这几乎是打破了半辈子积怨的壁垒,而唐宥在其中…… 他不知道唐宥到底是怎么开的口,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了他那同样倔强的父母。 这份情谊,沉重得让他鼻子发酸,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经济上的燃眉之急暂时缓解,但谁都明白,这只是续命,不是解套。一连几天,两人下班钻进出租屋,就立马开始对着电脑屏幕上各种兼职、副业的信息发愁。 “写小说?就咱俩这语文水平,我觉着是有点够呛。” “游戏代练?感觉也不靠谱啊……” 一个个想法被提出,又一个个被现实pass掉。 最后,两人蹲在出租屋楼下那条昏暗嘈杂、飘着油烟味的弄堂里,望着街上匆忙的车流人影,一时无言。 “曾几何时,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还真以为自己是那等待风云的金鳞,只差一场化龙的大雨。” 阎行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 唐宥叼着烟,没点,含糊地接话:“谁不是呢,结果发现,各个儿就是条稍微壮实点儿的大鲤子,一抓一麻袋的那种。”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阎行,脸上是那种混合着疲惫和破罐破摔的神情,但又有些心虚气短的尴尬。 “放弃尊严吧,少年。” 手机被费力的从裤兜里掏出来,唐宥点开一个代驾平台的注册界面,晃了晃。 “干这个吧,好歹时间自由,现结。大丈夫能伸能缩,管他黑猫白猫,能逮着一只耳就是好猫!” 这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因为心虚而变本加厉表现出来的理直气壮,他迫切的需要一声认同,来让自己的尊严平稳落地。 可阎行没有很快的接话。 他垂着眼抽了口烟,盯着唐宥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视线接着又落在一个长了苔的小水洼上,后槽牙咬得很紧。 直到唐宥即将恼羞成怒。 “那叫能伸能屈,神童。” 于是,生活变成了双线作战。 白天,他们是写字楼里忙碌疲惫的打工仔;晚上,又套上那件荧光色代驾马甲,化身穿梭在城市夜色里的“代驾师傅”。 两人通常是下班后各自跑活,跑到凌晨一两点才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合租屋。 唐宥因为工作性质,时常有应酬。 不出差在本地的时候,他会在酒局散场前偷偷给阎行发定位和时间。阎行便会提前结束手头的单子,或者干脆就在那家餐厅、ktv门口附近等待。 等客户们醉意阑珊、东倒西歪地出来,唐宥便陪着笑脸将客户引到阎行面前,帮着把人扶上车。 也正是在这些时刻,阎行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唐宥“另一面”。 那个在他面前吊儿郎当爱美要俏、要腔调要脸面要排场,脾气还有点大的唐宥,在客户面前可以笑得无比谦卑。 说着恰到好处的恭维话,熟练地递烟、点火,被调侃、甚至被轻微刁难时,也能面不改色恍若闻所未闻。 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那副模样,与阎行记忆中从小打到大的下巴扬到天上去的唐宥重叠又分离,让他感到一种悲凉的陌生。 明明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却对这样的唐宥生出一种针脚细密的心疼。 一次,两人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户回郊区的别墅。 返程时已是后半夜,打车回市区的路上,唐宥几乎是脑袋一沾靠背就睡了过去,眉头微微拧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得安宁。 阎行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出租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水般划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 他们是真正的“发小”,只不过是以“宿敌”的模式一起长大。 同一个老旧小区,两家楼上楼下,因为晚上扣马桶盖的声音太大,或是放在楼道里的酸菜缸子结怨。 继而发展到两个父亲之间关于“公交车司机”和“卖鱼个体户”谁更“正经”、谁在“装”的相互歧视。 他们从小打到大接受的教育是不要和对方说话,以及对方家里无穷无尽的坏话。 这直接导致他们幼儿园抢玩具,小学搞小团体在背后互相说对方坏话,初中的时候甚至没少打过架,高中……高中好像突然就觉得那样挺无聊的,变成了见面点点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真正的转机是06年。 那年他们高考,两人都被录到了上海,在两所不同的二本院校就读。 在离家千里、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些曾经的龃龉突然就显得微不足道。 当孤独和现实的压力袭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这座城市里认识自己最久的人。 第一次约酒是因为阎行失恋,唐宥什么都没问,只是陪他喝到打烊,然后把他拖到酒店安置,第二天再笑话他酒量差劲。 再到如今,也就是2010年毕业,两人都被社会毒打得面目全非,一个找工作找到绝望,一个在酒桌应酬里磨平棱角。 曾经的“宿敌”,竟成了能蹲在路边摊一起吐槽工作、口无遮拦的骂天骂地、甚至为了省钱一起合租的“难兄难弟”。 而此刻,这个“难兄难弟”,为了帮他把自己也弄得如此狼狈。 阎行看着唐宥,心像是在没干的柏油路上摔了一跤,石子和沥青嵌进伤口,感动与心疼交织,沉甸甸地压着,碰都不敢碰。 车子到了地方停下,唐宥几乎是瞬间惊醒,他揉了揉脸,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昏暗的楼道。快到门口时,走在前面的唐宥突然停下脚步,没回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言辞锐利。 “你那表情啥意思啊哥们儿?看着我不行事儿的时候了,觉得我可怜?” 阎行一愣,下意识反驳。 “我没有,你能不能别跟个刺猬似的。” 唐宥转过身,在声控灯恍恍惚惚的光线下,眼神明明暗暗,带着点可怜的固执。 “没有最好。我不需要……” 话说了一半,声控灯又灭了下来,俩人几乎是同时跺脚,这种“整段垮掉”让唐宥更加暴躁。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你笑话我都比可怜我好受。” 说完,他掏出钥匙,阎行默契的按照“老规矩”给他“鼓掌”,咔哒一声房门打开,唐宥胡乱把鞋一蹬头也不回的进自己的卧室,将一室的寂静和阎行复杂的目光,一同关在了身后。 阎行帮他把鞋踢正,什么话都没说。 第3章 第 3 章 日子像坏了的水龙头,自来水奔流到海不复回,只留下叫人尖叫的“水费”。 自从那晚之后,阎行像是换了个人,他对唐宥好得近乎“可怕”。 以前两人家务分摊,虽不至于锱铢必较,但也大致有个界限。现在,这条界限被阎行单方面彻底抹去。 洗碗、拖地、倒垃圾就不说了,连唐宥有时候乱扔的袜子,凳子上的坐垫靠枕,都会在他下班回来时,发现已经被洗好晾好。 除了贴身衣物,阎行几乎包揽了唐宥生活里的一切杂务。 唐宥一开始是不适的。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看见阎行在阳台上坐着小马扎抱着塑料盆,就着外头昏黄的路灯,小心翼翼地手搓他那件为了撑场面咬牙买下的、娇贵得必须手洗的衬衫。 唐宥站在玻璃门前愣了好一会儿。 “我操……”他滑开阳台的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酒没醒,“田螺大仙儿占你窍了?” 阎行头也没抬,手指还在仔细揉搓领口的污渍,闷声道:“少废话,赶紧洗澡去,一身酒气。” 这还只是开始。 等他洗完澡收拾停当,发现阎行有点半尴不尬地站在他卧室门口,眼神飘忽地问:“你……那什么,换床单被罩不?” 唐宥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珠子都差点出门闯荡。 不等唐宥回答,阎行他就已经行动起来,扯下旧的,铺上干净的,动作快得让唐宥连客套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路十三招给唐宥彻底伺候蒙了。 他所习惯的与阎行相处的方式,是插科打诨,甚至玩笑的拳脚相向。突然被这么无微不至地“供奉”起来,浑身上下不自在。 但他心里门儿清,是阎行的感谢和愧疚,那股劲儿要是不让他使出来,憋在心里要出事。 于是唐宥只能硬着头皮受着,并给了阎行一个“田螺小子”的“名分”。 他偶尔也拿这事儿开阎行的玩笑。 多数时候是歪在沙发上,看着对方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奋力擦地,故意拖着长音喊:“oi,田螺小子——” 阎行动作不停,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带着点干活的喘息。 “光搞卫生不行啊,眼界得打开!” 唐宥晃着脚尖,慢悠悠地吃着唐宥洗的小番茄,开始异想天开。 “给我找一个超级无敌俊,能俊死人的对象,再给我汤臣一品搞一套,宾利搞一辆,存款搞他几个亿给我花花。” 阎行头也不抬地回:“没炒熟的豆角子要不要也给你搞一盘?” 唐宥被噎了一下,但并不死心,趁阎行擦到他脚边时,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那绷紧的、弧度颇佳的臀大肌:“oi,田螺小子,那儿,就那儿,没擦干净,赶紧的!” 下一秒,天旋地转。 阎行猛地起身,一臂拦腰抱着,一臂夹着他脖子就把人从沙发上拖了下来,唐宥“嗷”一嗓子,两人瞬间滚倒在地板上,开始了颇为熟练的“地面互相绞杀”。 喘息声、笑骂声、肢体碰撞声充斥着小客厅。 玩笑开得最放肆的时候,唐宥会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阎行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半真半假的调戏他。 “真的,阎行,你要是个大姑娘,就冲你这劲儿,咱俩又从小一起长大,娃娃亲早订了。” 大多时候阎行只低头炒菜,懒得理他。 但众所周知,沉默并非有利还击,只会助长混球的嚣张气焰。 于是更大多数情况下,唐宥会肆无忌惮的“乘胜追击”。 唐宥习惯于半真半假的吐露他“关于阎行是女孩”的幻想。 他是典型的颜控,而阎行的相貌的确权威,权威到他有时会惋惜。 如果阎行是个漂亮的姑娘,他可能会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然后弃“世仇”不顾,十几年如一日的朝阎行开屏。 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多好啊。 “你要是个姑娘家,我指定不忍心让你干这些活儿。那小姑娘的手不是干粗活的,是留着掐我肉摸我小脸蛋儿——的!” 阎行终于被他这通不着四六的浑话给气笑了。 “咱实在不行去看看是不是桃花癫吧,好不好?现在虽然困难,但该治病的,哥们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治啊。” 唐宥哈哈大笑,终于心满意足地翻身躺平。 插科打诨是生活的止痛药,但现实的耳光该来还得来。 那天阎行先到的家,坐在沙发上,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晚上接了个单,客人是个暴发户模样的中年男人,后排还坐着个年轻女孩。 一路上男人对他呼来喝去,一会儿嫌他开得慢,一会儿又说开的不稳,最后到达目的地时,硬是寻了个由头赖掉了一半的车费。 阎行争辩两句,对方就瞪着眼威胁要投诉。 他只能咬紧后槽牙,一点、一点把这口气吞下去。 没多久,唐宥也回来了,他送了一个瞧着文质彬彬的客人到淮海路上的老公寓。 对方在车上还算正常,只是同他搭话有些多。 唐宥甚至还隐隐的期待,到这样的地界,又同他聊得来,会不会结单时候多给一点小费呢? 然而他等到的是扶对方下车时,被对方捏了屁股,以及一句“上楼坐坐”的邀请。 唐宥当时恶心得差点没吐出来。 他猛地甩开那人,强压着怒火才没一拳挥过去。 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那种尊严被多次轻飘飘掷于地上的感觉,像被人一口老痰吐在胸前,甩不脱擦不净,只能等风干。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周末。 唐宥还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像颗被霜打过的白菜,被阎行生拉到菜市场。知道的这倒是来买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阎行是来就地出摊卖“白菜”的。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阎行语气尽量轻松。 唐宥无精打采地跟着他晃荡,直到晃到海鲜摊子,眼睛才亮一亮,指了指田螺。 “我要吃这个。” 阎行一愣,随即失笑:“好样的,吃我九族是吧?” 唐宥终于动了动嘴角,他或许是想笑笑回应,可扯起的弧度像是个裂开的伤口。 买好田螺和配料回家,阎行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辣椒和蒜末在热油里爆出辛烈的香气,唐宥就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偶尔指挥两句:“放糖,要放糖,甜辣口才好吃!” 菜上桌,红彤彤的辣炒田螺堆了满满一盘。 两人对着坐下,阎行拿这牙签笨拙地对着螺口戳弄,半天才挑出一小块残缺不全的肉。而另一边,从小跟各种海货打交道的唐宥手法就娴熟多了。 他指尖捏住,熟练地凑到嘴边,腮帮子一紧轻轻一嗦,完整的螺肉便应声而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阎行看着唐宥那利落的动作,忍不住低骂了一句:“我操……” 他纯粹是惊讶于这种效率。 唐宥被阎行的反应逗得直乐,把空螺壳扔进骨碟:“学着点,小子。” 阎行看着他被辣得微微发红的嘴唇和那得意的模样,正要回嘴,突然感觉心脏一翻,好像弱了一拍。 他妈的,别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会是最近过劳弄出心脏问题了吧? 阎行在心里想。 这个念头盘桓着,让他心里有点沉重,于是他没接话,只是低下头,继续跟那顽固的田螺壳较劲。 这顿临时起意的家常饭,像一场治愈仪式。 饭后,两人瘫在沙发上,谁也没提昨晚的不快,也没说未来的迷茫。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霓虹永不消歇。 安静了很久,唐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阎行看向他。 “给人当孙子,看人脸色,挣这仨瓜俩枣的辛苦钱,这不是个事儿……” “攒钱,靠攒钱什么时候是个头?攒得纯棉裤衩都他妈快磨成蕾丝的了,还得怎么攒??” “阎行,咱等过了这道关,得想办法,得出人头地,得有钱。” 阎行沉默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紧。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 第4章 第 4 章 一月份的天气,夜间的医院走廊还是要冷一些。 唐宥花了100块从保洁那租了一张移动床,好让自己在icu门口守夜更舒服一点。 消防指示灯绿得幽暗,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却又难以入眠。 他们是一周之前回来的。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两人刚跑完活上楼回家的时候阎行突然接到电话,蒙昧的灯色下他看不清阎行的脸。 “我爸昏迷了,情况不好,我要回去一趟。” 他只留下一句话,然后反身下楼。 唐宥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工作是否有急事,短暂衡量了一下让阎行一人回去是否可行,以及请假扣除工资和一路辗转的车马费用。 然后一咬牙冲进家里,抓起一个双肩包塞了几件自己和阎行的换洗衣物,拿好两人的身份证,揣好钱包,拉电闸锁门直冲楼下。 十二万都借了,也不差这三瓜俩枣了! 俩人打上车直冲机场。 “买着票没有?”唐宥把阎行的身份证递给他。 “没有。”阎行的声音冷硬又有些空,像是隔着雾气,渺渺晃晃。“最早的也要今天下午四点多,还是头等舱。” 唐宥只说了句“等着”,而后两人在清晨六点四十五从上海起飞。 那一夜,没有一个票贩子笑着在唐宥的通讯录里睡上一个整觉。 一个尚且懵懂的男人长成顶梁柱需要多久呢? 或许两个小时。 当阎行踏上故土,飞机上那个下意识抓着唐宥手腕无声恸哭的阎行,好像突然魂飞魄散就此消弭。 唐宥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日光之下的影子如缄默的铁杵,搭在自己的影子上,通感到一种叫人干呕的沉重。 唐宥陪着阎行在那门口守了整整三天。 期间,阎行他得体地周旋着一切。 安抚母亲,与医生交谈,与每位前来的亲戚接洽,说大同小异感谢和宽慰的话。 唐宥则像他的影子,跟着搀扶,递水,或是下楼去周围价格合适的饭店订好包房和菜品,所有阎行无法顾及的方面他大包大揽。 直到阎父情况短暂稳定,两人才开始一人一天的轮换守夜。 凌晨两点多,监测仪的蜂鸣尖锐而陌生。 脚步声、轮子声、压低的急促指令声瞬间灌满了icu。 唐宥从移动床上弹起来,背脊发冷。良久后一名护士走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询问。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打给在医院附近酒店休息的阎行和阎母,又拨通了自己父母的电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只报丧鸟。 三点。 医生开好了死亡证明。 唐宥的父亲联系了相熟的殡葬一条龙服务。人从病房里拉出来,白布从头到脚,没人见到最后一面。 三点四十七。 灵车碾碎路灯的影子驶向火葬场。 唐宥陪着阎行坐在前排的殡葬车上,其余人在后面一条龙服务的车上。 车厢里消毒水和香灰的气味混着。 阎行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目光空泛地定在车窗前方无尽的黑暗里。 不哭不闹比大哭大闹更让人忧心,唐宥偷偷瞟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舌灿莲花的本事在此刻失灵,说不出半句安抚的话。 “这些天,辛苦你了。”阎行拍了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不必担心我。” “你我不用客气。”唐宥有些干涩的回应。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走马灯。 下车,排队,为明天早上的焚烧取号,然后驱车前往一条龙的店里。 惨白的灯色中,阎行穿行在一排排摆满骨灰盒的架子中。 “就这个吧。”他指了指一个素净的盒,父亲长眠的居所,就此被子女一锤定音。 五点。 唐父唐母搀扶着阎行的母亲先行回家,两个孩子留下忙着退房收尾,恩怨纠葛此刻消融瓦解,半生的逞凶斗狠在此刻显得尤为可笑。 阎行和唐宥马不停蹄,退了房又再换家附近再定,数着前来吊唁的亲戚名字,归拢着房卡与房型。 钱就这样一笔一笔的花出去。 直到一切停当,阎行带着唐宥回到自己家,母亲被唐家父母架去了唐家安慰照料。不算大的住所只剩下两人。 阎行走到窗边,背对着唐宥点了烟,一根接着一根。 沉默像尸体一样在房间里泡发,挤压着氧气。 唐宥没说话,也没试图开灯或整理任何东西。他就坐在阎行的床沿,陪着这片能将人碾碎的沉默。 直到窗外的黑篮开始渗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橙色,阎行掐灭了不知道第几根烟,声音被烟熏得沙哑不堪,拨开袅袅烟帘。 “等天亮了,你陪我去把我爸户销了吧。” 两人谁都没睡,就这样守着天亮。 办理手续的365市民大楼就在两人的初中边,从他们的小区到学校门口最方便的一班公交车,就是阎行父亲生前开的那班。 于是唐宥拉着他打车前往。 销户的手续比预想的快。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敲下最后一个章,一个人的社会性存在彻底抹去。 阎行接过,礼貌的道谢,然后两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唐宥看着他那张看不出悲喜的侧脸,喉咙里却莫名有些发堵。 “陪我走走,好不好?”阎行在替他推开大门时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哑得厉害。 唐宥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彻夜未眠的人,拖着困倦的身体,不知不觉晃到了他们初中学校的外墙下。 晨光熹微,围墙内的老树枝丫探出头,沉默地看着墙外这两个沉默的大人。 他们谁也不说话,沉默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拐角十分微不足道。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一行人出现在火葬场。 宏大其实是个颇为可怕的命题,当前来排队家属们挤满火葬场的大厅,或是驻足于门外沉默或排队等待。 这样的湍急中,好像集体的悲沉下,切肤之痛都被裹挟得渺小而麻木。 处处是系着孝的子孙,处处是带着黑臂章的亲眷。 阎行父亲是和一个老教授同天火化的,甚至可能是同一时段的不同炉。 可见死亡未有高低。 唐宥起初是这样想的。 直到他陪同阎行前去办手续,经过旁人摆满花篮的遗体告别厅,最后回到他母亲选择的那个即见即走、最简单的告别“单间”。 他们被安排在原地等待,而后阎父的遗体被推到他们身边,唐宥正疑惑难道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就此告别吗?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旁边的帘子一拉,圈出一块地界。这个空间的大小与多人病房里,拉上隔断窗帘的一个铺位大小差不多。 可见死亡之事毫无高低,也不尽然。 他瞄了一眼站在最前边的阎行,他的牙关咬得很紧,两腮箍出咬肌的形状。 遗体被推来,唐宥这个外人识相的让到最外圈,压抑的哭声逐渐喧天。 阎行依旧没哭,掺着他逐渐瘫软的母亲。 唐宥草草看了一眼遗体,那个脱相的人已经快叫他认不出,抢救插管导致的口周破裂被美容师修饰过,可嘴合不拢,只能用胶带上下粘上。 唐宥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一条龙”尽心的主持着这场简短的仪式。阎行在他的示意中跪下,朝遗体磕头。 他的羽绒服太臃肿了,孝布扎在腰上,跪下磕头时一米八十多的个子蜷缩在一起,跪俯在地上,如同一只脚踏。 这种认知让唐宥的身体不受控地向一起痉挛了一下。 他微微侧侧身子三步并两步过去,正赶上阎行起身,他的手臂正合时宜的递到阎行需要着力的手掌下。 阎行把他的手臂抓得非常紧。 即停即走的流程是不包括给予太多挥发情绪的时间的。 遗体被工作人员很快的推到下一个步骤,再次见面时候就已经成为一铁盘白得发酥的骨头,头骨被摆在最上边。 阎母看到这的一瞬间就哭倒了,其余的亲戚连忙搀扶她。 “一条龙”递给他一双很长的筷子,阎行像是个遵循指令的机器,遵循着“一条龙”的嘱咐,从铁盘里夹了三块骨头放进骨灰盒里。 按照“说法”,此时应当由阎母再夹三块,可那哭得已经站不住的早已没有力气,于是阎行又夹了三块。 按照“一条龙”所主持的流程,应当由各位亲属一人夹三块,送逝者的最后一程。 只是这一程并不顺利。 一堆踌躇的亲戚中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阎行二叔,他边哭边念叨着大哥,夹过一块后,突然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阎行连忙去扶,手中的筷子正无处安放时被人取走。 他一边扶着人,一手掐着人中,也来不及用敬语,迅速且不客气的发号施令。 “来两个人,掐着人中给他扶到外头宽敞地方去!” 当骚乱重归平静,阎行扭头去,看见唐宥握着之前他手中的筷子,夹了三块骨头放进骨灰盒里。 就这样,接下来的骨头由“一条龙”、阎行和唐宥这个外人捡完的。 当骨灰盒放不下整段的骨头,一条龙就要用一块红布包着手,然后放进骨灰盒,将骨头压碎。 这个过程几乎没人能直视。 “一条龙”每按一下,阎行的身体就一抖、再一抖,阎母的哭喊更加歇斯底里。 唐宥一只手撑着桌子,只觉得自己肋骨发酥,要撑不住身体,像是要瘫倒一样。 这样的轮回来过几次,最后“一条龙”将头骨掰碎,彻底放进小小的骨灰盒。 阎行把最后一点落在红布上的骨渣捡入骨灰盒,盖子盖上,红布包好。 独子奉灵,阎母早已被挪到外头,阎行尚未婚配,“一条龙”环视了一圈屋中众人,最后看向阎行:“小哥,谁来奉像?” 既问阎行,也问在场众人,话音落地,阒静万分。 两秒钟后,唐宥的目光环视众人,一咬牙:“我来吧。” 这话应得其实很逾矩且不自量力。 “你是……?” ‘一条龙’尽量让自己的疑问显得克制,他从一开始就有点没弄清这个忙里忙外的小伙子到底是什么人。 “邻居。” 唐宥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 “让他来。”阎行捧着骨灰盒,面色苍白,神色深重,话音出口不容置疑,“我爸看着他长大,我当他是亲哥,让他来。” 就这样,唐宥捧起遗像,众人走出殡仪馆。 彼时晦明交错。 云雾蒙昧,霞光帔天,浩浩汤汤,光红火艳。 两人并肩走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