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第1章 金殿夜宴 皇城的夜宴,总是裹着一层金粉似的喧嚣。琉璃盏盛着琥珀光,熏炉里溢出沉水香,丝竹管弦在雕梁画栋间流淌,织就一幅盛世浮华的奢靡景象。满殿流光溢彩,衣香鬓影,唯有一席月白,如冷玉置于金箔之上。那人端坐御阶之侧,位置显赫,一袭锦袍泛着温润月华,袍角银线勾勒的几枝墨竹,清寂疏淡,格格不入。这便是总制使姜煦,朝野称颂的“无双公子”。 他身姿若修竹,仪态天成,即便静坐,亦自生一段令人屏息的华贵感。乌发半束羊脂玉簪,几缕垂鬓,柔和了冷淡的轮廓。眉目如画,凤眸微垂似蕴星河,鼻梁挺秀,淡唇天然含一抹若有似无的温润。然细观其眼底深处,那流转星光之下,却是深潭般的无波无澜。 他凭无双智计,于诡谲朝堂步步登临,手握权柄,圣眷优渥。只是,这身华服包裹的,是早已对这场名为“朝堂”的盛大荒诞剧冷眼旁观的伶人之魂,疲惫而索然。 御座之上,天子薄唇噙着笑意,目光掠过阶下臣子,在姜煦身上略一停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殿中央,司天监国师正为御前卜算的神器——那尊据说能沟通天地的“九转乾坤鼎”——准备祝祭。巨鼎幽光闪烁,符文游移,宛如活物。 国师身着繁复的星图法衣,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他庄严肃穆地将一枚鸽卵大小、赤红色的“祈天丹”投入鼎中。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鼎口。 “呼——” 一股纯白如练的烟雾袅袅升起,盘旋直上殿顶。国师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高声道:“白烟冲霄,天降祥瑞!此乃大吉之兆!陛下圣德,泽被苍生!万岁!万万岁!” 群臣立刻山呼万岁,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然而,就在这颂圣的声浪中,姜煦却只是微微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一枚冰凉的旧铜钱。那铜钱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圆润,这是沈砚留下的念想。这“祥瑞”的把戏……他心中嗤笑一声,多年前,同样的“祈天丹”,同样的“九转乾坤鼎”,冒出的却是滚滚黑烟。彼时,鼎前跪着的是试图以奇巧机械改良兵备的工部尚书。黑烟所指,便是“逆天而行,其心可诛”!图纸被斥为“妖物”,工部尚书因此被投入死狱,最终……姜煦的指尖在铜钱上用力一按,仿佛要压下心头翻涌的、早已习惯的厌烦与冰冷。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每一寸都浸着无辜者的血。 山呼万岁的声浪渐渐平息,乐师重新奏起舒缓的雅乐,宫人们穿梭如织,开始布置盛大的宴席。就在这短暂的、充满虚假喜悦的间隙,一个身影悄然无声地靠近了姜煦的席位。 来人一身玄色绣银线云纹的司天监正袍,身形清癯,面容看上去约莫五旬上下,保养得宜,皮肤光滑却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冰冷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双眼睛,瞳孔颜色极浅,近乎灰白,看人时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霭,深不见底。正是权倾朝野的国师——玉虚子。 “姜公子。”玉虚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玉石轻叩,清晰地传入姜煦耳中,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仿佛悲悯众生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那双灰白的眼眸深处。 姜煦转过身,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微微躬身:“国师大人。”他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这位国师,是比皇帝更难揣测的存在,司天监在他手中,早已不仅是观测天象的机构,更是编织罗网、操控人心的利器。 “方才祝祭,白烟冲霄,乃大吉之兆。”玉虚子目光似乎落在姜煦脸上,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虚无的远方,“陛下圣德,泽被苍生。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这煌煌盛世之下,暗流涌动。有些‘变数’,如星轨偏移,若不及时导正,恐生祸端。” 他灰白的眸子终于聚焦在姜煦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粘稠的实质:“大人智计无双,洞若观火,当知老夫所指。陛下虽圣明,然精力有时不济。这匡扶社稷、涤荡乾坤的重任,非才智卓绝、又得陛下信重之人不可担之。公子乃天纵之才,姜氏亦为国之柱石,何不更进一步?司天监……或可为大人臂助。” 以“匡扶社稷”为名,诱以权柄,暗示合作。玉虚子这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愿意成为司天监在朝堂的盟友,或者说——工具?姜煦心中冷笑更甚。这老狐狸,是想将他也纳入司天监的刀鞘之中,去斩除那些所谓的“变数”,巩固其权柄。 “国师大人谬赞了。”姜煦笑容不变,甚至更加谦和温润,仿佛对方只是说了句寻常的客套话,“煦才疏学浅,唯知恪守本分,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至于星轨玄机,变数莫测,自有国师这等通晓天命之人掌舵,煦岂敢妄言?”他四两拨千斤,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姿态放得极低,却滴水不漏。 玉虚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那层悲悯的假面似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审视。他灰白的瞳孔在姜煦温润如玉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完美的伪装,看到其下的真实。最终,他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微微颔首:“姜大人过谦了。本分……亦是难得。”言罢,不再多言,玄色袍袖轻拂,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转身飘然而去。 姜煦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直到玉虚子的身影消失在华柱之后。袖中的铜钱再次被他紧紧攥住,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清醒。玉虚子的试探和拉拢,如同这殿堂里无处不在的熏香,华丽却令人窒息。他想起了沈砚,他不会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权谋,他会直接骂玉虚子是个“装神弄鬼的老神棍”。 一丝尖锐的痛楚,比掌心被铜钱硌出的痛更深、更冷,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姜煦的心防。沈砚的笑脸,他被血染红的衣襟,以及最后那封信上的“阿煦,活下去。”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麻木的神经。他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眼底瞬间涌上的酸涩。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从不眷顾赤诚之心。而他现在,却不得不与玉虚子之流虚与委蛇,甚至成为这肮脏游戏的一部分。 祝祭结束,盛宴方酣。推杯换盏间,两个身着朱紫官袍、满面油光的身影端着酒杯,状似亲热地凑到了姜煦的席前。正是户部侍郎王德海和盐运使李荣。两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焦虑。 “姜大人,今日陛下龙颜大悦,全赖大人您运筹帷幄啊!”王德海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是……下官听闻,前日被大理寺拿下的赵主事……他与下官等素有往来,不知大人可知晓内情?陛下对此事……” 李荣也赶紧附和:“是啊是啊,赵主事为人一向……呃,谨慎,此番突然遭难,实在令人忧心。还请大人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指点迷津,我等感激不尽!” 姜煦缓缓抬起眼。那双凤眸清亮透彻,映着殿内辉煌的灯火,唇角还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仿佛只是在谈论风花雪月。 “王大人,李大人,”他的声音清朗悦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清,又不会惊扰远处,“赵主事之事,本官亦感意外。不过,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公断。”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愈发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倒是两位大人……听闻上月‘河工捐’的账目似乎……有些出入?还有,李大人盐引上的那个小印鉴,似乎与存档的……略有不同?”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报出了两个关键的时间和数字。 王德海和李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那些“出入”和“不同”,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仿佛第一次看清他笑容下隐藏的、足以致命的锋刃。 新人发文,有点紧张,请各位多包涵。希望大家喜欢,感谢!(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金殿夜宴 第2章 魂销未竟 王德海和李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那些“出入”和“不同”,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仿佛第一次看清他笑容下隐藏的、足以致命的锋刃。 “姜……姜大人!这……这定是误会!”李荣的声音都变了调。 “误会?”姜煦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越,却让两人头皮发麻,“本官自然愿意相信是误会,不然也不会扣下消息还知会于二位。只是,这误会若传到督察院那帮‘铁面御史’手里……”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两人面如死灰的表情,才慢悠悠地续道,“为今之计,若要平息风波,转移视线,本官倒有一策……只是,此法需两位大人‘忍痛割爱’,怕二位……舍不得啊。”他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惋惜,宛如真心为对方着想。 “舍得!舍得!姜大人但说无妨!”王德海几乎是抢着说道,声音发颤,“只要能渡过此劫,下官……下官万死不辞!”李荣也拼命点头。 姜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厌倦。又是这样……贪婪、愚蠢、恐惧,永远不变的戏码。他面上却绽开一个更为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两位大人言重了。陛下最喜臣子忠心体国,急公好义。”他优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吸引了殿内不少人的目光。只见这位深受帝宠的姜公子,玉树临风般立于席间,朗声向御座方向道:“陛下!臣方才与王大人、李大人叙话,深受感动!王、李二位大人,感念陛下恩德,体恤黎民艰辛,自愿捐出家中浮财九成,充盈国库,以济天下!此等忠君爱国、舍己为公之心,实乃百官楷模!臣恳请陛下,嘉许二位大人拳拳赤忱!” 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王德海和李荣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比方才被抓住把柄时还要难看十倍!九成家财?!那几乎是他们毕生搜刮、几代人积累的心血!剜心割肉也不过如此!两人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但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御座上天子的注视下,他们连一丝反对的念头都不敢有。巨大的恐惧和肉痛交织,让他们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最终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附和: “臣……臣等……愿……愿捐!” “为……为陛下分忧,臣……臣等……荣幸之至!” 皇帝的目光在王、李二人惨无人色的脸上扫过,又落在姜煦那从容不迫、仿佛只是陈述一件理所当然之事的俊逸面庞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和满意。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好!好!王爱卿,李爱卿,果然深明大义,体恤朕心!当为百官表率!朕心甚慰!来人,赐酒!重重有赏!” “谢陛下隆恩!”王、李二人几乎是瘫软着谢恩,声音气若游丝。 山呼万岁的声浪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热烈,只是其中掺杂了多少幸灾乐祸、兔死狐悲和惊惧,无人知晓。姜煦在一片颂圣声中优雅落座,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润如玉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琼浆玉液滑入喉中,却只尝出一片苦涩的冰凉,如同他此刻空洞的心。袖中的铜钱再次被他紧紧攥住,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近乎自虐的真实感。 宴会还在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姜煦完美地扮演着角色,应对自如,谈笑风生。然而,当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厌倦,几乎要满溢出来。这永无止境的权力游戏,这虚伪肮脏的浮华盛宴……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回到那座空旷得如同坟墓的姜府书房,姜煦脸上完美的面具终于彻底剥落。他挥退所有侍从,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已整齐地摆放着几份密封的信函和一册薄薄的卷宗,封面印着一个不起眼的、仿佛被风吹散的柳叶形印记——悲风楼。这是他手中掌控的一股隐秘力量,专司刺探情报、处理一些不便摆在明面上的事务,如同潜行于帝国阴影中的毒蛇。 姜煦面无表情地坐下,拆开信函。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蝇头小字。一份是南疆边境异动的密报;一份是某位宗室暗中勾结盐枭的证据摘要;还有一份,则是关于“裴涯”这个名字的简短追踪记录——此人近日在边陲小镇出现,身手不凡,行事狠厉,极端针对司天监。姜煦的目光在“针对”二字上停留了一瞬,一丝极淡的波澜掠过死寂的心湖,旋即又归于平寂。他提笔,在密报上快速批注了几行指令,字迹清隽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他合上悲风楼的印记,随手将其丢回案角,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倦怠,沉沉地压了下来。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抬手,用修长的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跳动的额角,试图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头痛和更深的虚无感。 桌上,还有白日里那篇被同僚赞为“字字珠玑”的治国策论。他面无表情地拿起它,凑近摇曳的烛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页,瞬间将其吞噬,化作飞舞的黑色灰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火光映着他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容沉稳、动作轻捷的年轻侍者无声地走了进来,正是他的副手,墨竹。墨竹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参茶,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担忧地掠过自家公子苍白的面色和眼下淡淡的青黑。 “公子,”墨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安歇吧。这些事,明日再处理也不迟。您的身子……”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公子近来越发清减,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空茫,连他都看得心惊。 姜煦没有睁眼,只是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知道了。下去吧。”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墨竹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多劝,深深一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从暗格深处摸出一个精巧的青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奇异的甜香弥漫开来。只需一滴,便能结束这无趣的一切。他的指尖悬在瓶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袖中滑落的铜钱“叮”一声撞上紫檀桌面,清脆的声响惊得他指尖微颤。他垂眸,那枚铜钱静静躺在月光里。 “沈砚……”一个名字无声滚过唇齿。案未翻,冤未雪,怎能就此放手? “……死……都不敢认真么……”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不知是来自他心底,还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指尖终究缓缓收回,青玉小瓶被重新推回暗格深处,仿佛从未现世。姜煦分毫未动,任凭冰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在地面切割出惨白的几何图形。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沈砚留下的铜钱。线索,曾指向司天监的大门,之后却如同撞上无形的铁壁,再难推进分毫。沉重的无力感,如同窗外的夜色,无声地弥漫开来,将他彻底淹没。 姜煦闭上眼,白日里王、李二人剜肉般的“自愿”,群臣各怀鬼胎的附和,皇帝眼中深藏的玩味与赞许——像一幕幕褪色的皮影戏,在他脑中反复上演,只留下无穷无尽的疲乏……他为何要站在这里?为何要参与这场永无止境的、以他人血肉为祭品的权力游戏?为了姜家的荣光?那不过是另一座镀金的牢笼。为了天下苍生?呵,这冠冕堂皇的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生存本身,成了一道无解的难题,一个空洞的回响。他像一具被华服包裹的精美躯壳,内里早已被名为“无意义”的蛀虫啃噬殆尽。他甚至懒得再去思考“意义”本身,因为思考本身也失去了意义。 疲惫最终裹挟着他沉入睡梦的深渊。然而,在意识混沌的边界,一片奇异的光辉骤然刺破黑暗。 姜煦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芜崎岖的山地。四周怪石嶙峋,荆棘丛生,罡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脚下没有清晰的道路,只有被风吹得低伏的野草和裸露的坚硬岩石。却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渴望驱使着他,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必须向前!必须到那高处去! 姜煦开始奔跑。起初是跌跌撞撞,昂贵的锦靴踩在碎石上,深一脚浅一脚。华美的衣袍被尖锐的荆棘勾住,撕裂,留下道道狼狈的痕迹。他毫不在意,甚至感觉不到疼痛。风灌满了他的衣袖,鼓荡如帆。他越跑越快,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此刻如同擂鼓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鲜活感。他攀爬陡峭的岩壁,手指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珠。他跳过深不见底的石缝,脚下是翻涌的云雾。汗水浸透了额发,顺着下颌滴落,呼吸灼热而急促,肺部火辣辣地疼。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四肢,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在与无形的巨力抗衡。然而,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支撑着他榨干最后一丝气力。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攀上最后一块巨岩——一片嶙峋的山崖之巅。 不是纯武侠哦,还是有点玄学的东西在里面的,估计大家看见国师都猜到了,哈哈[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魂销未竟 第3章 前路乍明 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攀上最后一块巨岩——一片嶙峋的山崖之巅。 罡风猎猎,瞬间将他汗湿的衣衫吹得冰冷,紧贴在身上,吹得他衣袂翻飞,几乎要将他卷入深渊。他大口喘息着,勉强稳住身形,抬眼望去—— 脚下是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云海,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涛。而在那云海环绕、仿佛世界中心的孤绝之处,矗立着一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树! 它的主干粗粝如远古龙鳞,虬结盘绕,带着一种跨越亘古的苍茫气息,直插云霄,仿佛撑起了整个摇摇欲坠的天穹。枝桠恣意地向着四面八方伸展,遮天蔽日,形成一片浩瀚无垠、生机勃勃的苍穹。这树本身就是一座山,一座活着的、顶天立地的神山! 然而,真正让筋疲力尽、几近虚脱的姜煦灵魂为之震颤、瞬间忘记了所有疲惫与疼痛的,是那填满了整个苍穹的叶片。 那不是寻常的绿!在仿佛来自天外的纯净光芒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如同最上等的琉璃,剔透晶莹,流光溢彩!赤红如熔金,靛蓝如深海,翠绿如初春,金黄如烈阳,还有无数无法描述的、梦幻般的色彩在叶脉间流淌、交融、迸射!整棵巨树就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燃烧着的巨大光团,散发出磅礴浩瀚却又无比纯净的生命气息。它古老、神圣、威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包容。 姜煦痴痴地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穿透了他冰冷凝固的心湖。困扰他无数个日夜的迷雾、那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在这神光普照之下,仿佛冰雪消融!一个清晰、温暖、充满力量的“答案”——关于存在,关于意义,关于他为何而生——如同天启般涌入他的意识,带着雷霆万钧的真理力量。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破碎的灵魂被温柔地托起,浸润在生命本源的光辉之中,前所未有的“完整”与“笃定”充盈了他。 “呃!” 姜煦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黎明尚远。书房里冰冷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梦。是梦。 但那震撼灵魂的光辉,那涤荡虚无的神圣感,那清晰无比的“答案”……还残留在感官的余韵中,如此真实!他急切地想要抓住那梦中的“答案”,那能驱散他心中永恒寒夜的微光!然而,就像试图握住指间流沙,那至关重要的“答案”在他清醒的瞬间便飞速消散,不留一丝痕迹,只余下一种巨大的、怅然若失的空洞感。 他记得山崖,记得云海,记得那棵……树! 对,树!那棵闪耀着万色光华、仿佛蕴含了宇宙至理的神树!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渴望瞬间取代了茫然。姜煦的呼吸变得急促。在这个时代,“仙”早已褪去了神话的光环,沦为茶馆说书人口中遥远缥缈的传说。史籍零星的记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图景:千年前,此世确然仙力充盈,霞举飞升者或有其事。然岁月流转,天地异变,那滋养神通的仙灵之气日渐稀薄,终至几近于无。流传下来的修仙法门,十不存一,残篇断简难窥堂奥。如今现世,所谓的“仙迹”,不过是深藏于王公巨室府库深处、偶尔现世的几件古旧“仙器”。这些器物光华内敛,以稀有萤石催动即可显现神异,稀罕得如同凤毛麟角。 正是这些零星却真实存在的“遗泽”,让姜煦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对古老传说的敬畏。他甚至拥有一个由萤石驱动、能远程通讯的仙器,那绝非人间匠作所能及。这残存的“神异”,成了他愿意相信更宏大、更古老存在可能性的基石。 那棵梦中之树,绝非虚幻!它一定存在于世间的某个角落!它就是他无意义生命中能够捕捉到的、值得追寻的“光”! 姜煦再无睡意。他霍然起身,点燃书案上的烛火。昏黄的光晕下,他像一个着了魔的寻宝者,疯狂地在浩如烟海的书架间翻找。竹简、帛书、线装古籍……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终于,几卷落满灰尘的《南荒奇物志》、《上古神祇考》被一一摊开在案头。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一行行古老文字跃入眼帘: “南荒有木,其名‘太初’,生于绝壑,根植云海,叶蕴万华,光耀八荒。见之可通神明,悟本源。” 《南荒奇物志》 “太初神木,天地灵根。其叶如琉璃,光分七彩,昼如星坠,夜如月临。” 《上古神祇考》 “通神明,悟本源”……梦中神树与古籍的箴言重合!姜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虚无缥缈的梦境,此刻被冰冷的文字赋予了沉重的、可追寻的真实性。 不是为了生,或许依旧是为了给“死”找一个更郑重的仪式?抑或是那神木之光,是唯一能刺穿他虚无外壳的利剑?姜煦无法分辨此刻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是希望还是更深沉的绝望。但他知道,他必须离开!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黄金牢笼,去追寻那棵梦中指引他的神木!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比这日复一日的腐烂强上千百倍!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的幼苗,第一次在他死寂的心田里扎下了根。 神木之梦与古籍记载的印证,如同在姜煦死水般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方向——离开。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迅速生根发芽。或许是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生之意义”,或许是为沈砚寻那山穷水尽处的一线微光,也或许仅仅是为了在彻底沉沦前,给自己一个足够遥远、足够有仪式感的终结舞台。姜煦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条通向“太初”神树的朝圣之路。 然而,身为天子近臣,他的身份就是最沉重的镣铐。皇帝若有似无的倚重与试探,玉虚子深不可测的灰白瞳孔,还有无数明里暗里的政敌……想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需要“金蝉脱壳”,一场盛大、合理、足以堵住悠悠之口的“退场”。计划在姜煦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头脑中迅速成型。 首先,他动用了悲风楼最核心、最隐秘的渠道,将关于“太初神木”、“南荒异闻”的所有碎片化信息,无论多么荒诞离奇,全部汇总分析。同时,命令南疆及周边区域的暗桩,留意一切关于“发光巨树”、“古老神木传说”的民间流言、地方志记载或部落秘闻,不惜代价追查任何可能的线索。 书房中,那本《南荒异闻辑录》被反复摩挲,神木草图被重新临摹、研究,结合不同来源的信息中模糊的指向,初步将目标锁定在帝国版图西南边缘,那片瘴疠横行、部族林立、中央王朝控制力薄弱的广袤群山之中——南疆无尽大山。 与此同时,姜煦一改往日温润如玉、四两拨千斤的处事风格,在朝堂之上变得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他精准地抓住以吏部尚书孙崇为首的几人的痛脚——科考舞弊、河道贪墨、荫庇不法,条条证据确凿,言辞犀利如刀,步步紧逼,不留丝毫情面。他不再是那个谦和的贵公子,而是化身为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招招致命,将孙崇一党逼到了悬崖边缘。 值得注意的是,姜煦在打击政敌时,对涉及司天监的事务显得格外谨慎,甚至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会做出微妙的、不易察觉的退让。这种变化极其细微,若非玉虚子这等老谋深算之辈,几乎无法察觉。这并非示好,而是一种源于沈砚之死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与疏离。没有确凿证据,他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以此为由做什么,但那份怀疑,如同毒蛇盘踞心底,让他对司天监的一切都本能地保持着最高戒备,绝不愿轻易授人以柄或主动挑衅。他深知,玉虚子这条盘踞在帝国阴影中的毒蛇,远比孙崇之流危险百倍。 孙崇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被逼到绝境,必行险招。而“险招”,正是姜煦等待的“契机”。孙崇果然没有让姜煦失望。在一次关于漕运总督人选的关键廷议上,双方唇枪舌剑,气氛紧绷如弦。就在孙崇一方被驳斥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之际,侍从奉上御赐的提神香茗。 姜煦端起自己那盏,轻呷一口。茶水入喉,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苦涩,瞬间被茶香掩盖。姜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从容,继续条理清晰地阐述己见。 不到半盏茶功夫,异变陡生! 姜煦正在说话,声音突然一顿,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沿着俊美的下颌滑落,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向前栽倒! “姜大人!” 我也在梦里梦见棵树,但是我没爬山去看(对不起姜煦,让你爬了半夜的山!),那树就在我眼前,光华流转好不漂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前路乍明 第4章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姜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向前栽倒! “姜大人!” “快!太医!传太医!” 朝堂之上瞬间大乱!惊呼声四起。 早有准备的墨竹和几名心腹侍卫第一时间冲上前,扶住几近昏迷的姜煦。皇帝脸色铁青,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太医院院正亲自赶来,一番紧急诊视,脸色凝重无比,跪奏道:“陛下!大人脉象紊乱,气息微弱,唇色泛青,指甲根部隐现断续青线……此乃‘千机引’之毒发作的征兆!此毒发作迅猛,阴损至极,若非大人内力深厚……阻碍了部分烈性,恐已……恐已当场殒命!” “千机引?!” 殿内几位老臣倒吸一口凉气。此毒名头不小,并非因为它多么无解,而是因为它的配方极其特殊,其中一味核心引药“青萝霜”,只在帝国西南边陲的秦家秘不外传的毒经中有记载!而吏部尚书孙崇的心腹干将、此次漕运总督人选的重要推手——王侍郎其续弦夫人,正是出身于西南秦家的旁支嫡女! 矛头,瞬间指向了孙崇和王侍郎!虽然没有抓到下毒的现行,但毒药的独特性、中毒的时机、以及王侍郎与秦家的姻亲关系,构成了一条极其有力的间接证据链!殿内群臣的目光,或惊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面无人色的孙崇和王侍郎身上。 皇帝震怒,虽无法立刻将孙崇或王侍郎下狱,但也借此雷霆手段以“彻查下毒案、保护总制使安危”为由,当廷褫夺了孙崇手中数个关键职位的实权,勒令其闭门思过,配合调查。 王侍郎被直接停职,收押大理寺候审,重点调查其与秦家的联系及“千机引”来源。 孙崇一党在漕运总督人选上的提名被全盘否决,其势力遭受重创,元气大伤。 而姜煦,则被皇帝亲自下令,以最高规格护送回姜府“静养”,着太医院院正亲自负责,务必保其性命。皇帝甚至当众痛心疾首地表示:“姜卿乃朕之臂膀,国之栋梁!若他有三长两短,朕必严惩不贷,诛其九族!”此言一出,更是断绝了孙崇一党短期内再敢轻举妄动的念头。 姜府被严密保护起来,名义上是养病,实则也是变相的软禁。皇帝、玉虚子、甚至其他势力,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座府邸。 姜煦躺在奢华却冰冷的锦榻上,脸色依旧苍白,气息微弱,但那双凤眸深处,却是一片清醒的寒潭。毒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但这正是他需要的掩护。悲风楼的密报送入:孙崇一党被强力压制,短期内已成困兽;南疆神木的线索虽渺茫,但已有了几个大致方向。 现在,只剩下最关键的一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京城,避开所有眼线,深入南疆。 他需要一个护卫。一个绝对陌生,不会被任何一方势力轻易认出;绝对可靠,能力足以应付险恶的旅途;最好还能与司天监有潜在冲突点,关键时刻能成为助力而非阻碍的人。玉虚子那双灰白的眼睛和沈砚案模糊的指向,让他对司天监充满了不信任,他需要一道能防备司天监潜在黑手的屏障。 他的手指在悲风楼呈上的密报上轻轻敲击。这份卷宗他早已反复研读过多次,记录着一个近期恰好在京城附近活动的名字——裴涯。 卷宗上关于裴涯的信息十分详尽: 其一、身份成谜,背景简单:来源仅能追溯到边陲小城“铁岩堡”,与一个名叫裴炎的退伍老兵相依为命。 裴炎是军中的老斥候,据说精通陷阱、追踪和野外生存,性格刚硬耿直,数年前病逝。裴涯自此孑然一身,开始行走四方。 其二、武力卓绝,风格狠厉:探子的评价简洁有力:“身法如鬼魅,刀出必见血。” 另外记录了几次他接下的护卫任务:解决一伙盘踞在废弃矿坑、勒索过往行人的恶霸:“……目标只身入矿坑,半日后独自走出,矿坑内再无生息。事后探查,坑内机关陷阱多处被触发并巧妙破解,恶霸七人皆死于刀伤,伤口精准,皆在要害,无多余动作。” …… 结论: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出手果决,无花巧,追求一击致命。疑似精通军中格杀技与机关陷阱之术,危险等级:甲上。 其三、机关术精通:裴炎老兵的身份,为裴涯的机关术来源提供了线索。探子曾远远看到裴涯在临时落脚点拆解自己的武器,并改善了机巧“离娄珠”的触发装置,手法极其熟练精准。 [备注:离娄珠:核桃大小、非金非木的黝黑圆球,触发后能爆开一团强光和刺耳噪音,扰敌效果极佳。] 其四、仇视司天监:这是悲风楼关注他的最主要原因。卷宗记载:“目标对任何涉及‘仙术’、‘符咒’、‘法师’之事表现出强烈厌恶乃至攻击性。曾多次主动介入、拆穿各地神棍骗局,手段激烈,常使对方重伤。”。 [备注:其对司天监之恨意,刻骨铭心,非私人恩怨难以至此。结合其出身及裴炎老兵身份,推测或与多年前司天监主导的某桩旧案有关。] 结论:“信奉‘物性之理’,善用机巧原理破解‘仙法’。对司天监及相关人员有明确且强烈的敌意,可利用此点。” 姜煦合上卷宗,指尖停留在“裴涯”的名字上。窗外月色清冷,映着他苍白却神情莫测的脸。 一个身世成谜、武力超群、精通机关陷阱、深谙野外生存、且与司天监有血仇的孤狼……这简直是为他深入南疆量身打造的护卫人选!背景干净,意味着难以被追查;与司天监的仇恨,意味着天然立场可靠,且能成为防备玉虚子潜在黑手的绝佳屏障;其能力,更是深入蛮荒不可或缺的保障。 更重要的是,裴涯身上那种粗粝的、野性的、与朝堂虚伪截然不同的真实感,以及他那套“用物性之理破仙法”的奇特逻辑,让姜煦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 姜煦合上卷宗,指尖在“裴涯”二字上久久停留。窗外月色清冷,浸着他苍白的面容,一双墨色眼眸锐利如刀锋。裴涯——这把锋锐无匹、与司天监立场相悖的刀,确是最佳选择。然,谨慎如他,岂会将所有生机,尽系于一线。 “墨竹。”他低声唤道。侍从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恭立。 “悲风楼筛选的其他几人,情况如何?”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 墨竹立刻呈上一份简略名单: ‘铁壁’石勇:北境退役的百战老兵,力大无穷,精通盾防与战阵配合,忠诚可靠。但身形过于魁梧显眼,且对南方瘴疠之地缺乏经验。(评价:守强,但适应性弱,易暴露。) ‘云雀’林七娘:南疆本地人,擅用毒解毒,轻功卓绝,熟悉山林环境。背景相对干净,但性格跳脱,对“神木”传说深信不疑,恐难控制。(评价:地利优势,但立场不稳,易节外生枝。) ‘影梭’陈默:前刑部密探,精通追踪、反追踪、易容匿踪之术,心思缜密。但其曾为朝廷鹰犬,背景复杂,且对机关术、野外生存涉猎不深。(评价:匿踪专家,但综合能力不足,背景存疑。) 姜煦的目光扫过名单,心中已有定论。这些人各有所长,但综合考量裴涯的战力、与司天监的仇恨以及背景的相对单纯,裴涯的优势无可替代。更重要的是,裴涯身上那股粗粝的真实感和独特的“破法”逻辑,让姜煦有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裴涯优先。盯紧他,摸清其落脚点及近期动向。其他人选……作为备选,保持观察。”姜煦下达指令,随即又补充道,“‘影子’那边,安排好了吗?” “是,公子。”墨竹肃然道,“‘影子’已秘密入府,身形、声音模仿训练已逾三年,足以应付日常。特制的‘燃香’也已备好,能模拟您毒伤未愈的微弱脉象与气息。只要不近身接触或由顶尖高手探查,足以瞒过府内外的眼线。”“影子”是姜煦多年前就秘密培养的替身,正是为了应对今日这般需要“金蝉脱壳”的局面。 姜煦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替身的存在,是他逃离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只要“影子”能在府中扮演好“重伤静养”的总制使,他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很好。按计划准备,待裴涯行踪确定,便是离京之时。”姜煦闭上眼睛,将身体更深地陷入锦被之中,苍白的面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脆弱。 金蝉即将脱壳,而孤狼,也已悄然被纳入视线。一场以神木为引、以逃离为始的旅程,即将拉开序幕。而姜煦与裴涯的命运轨迹,终于要在这权力的阴影与追寻的微光中,无可避免地交汇了。 其实一开始姜煦打算“死遁”,但是没想到内力深厚没“死”,只能“病遁”了。计划有点失误,但不影响结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第5章 仇踪乍现 远离京城繁华的某处小镇,暮色四合。 一家名为“醉仙居”的简陋酒馆里,人声嘈杂,弥漫着劣质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角落里,一个身着玄衣、身姿挺拔的青年正沉默地吃着饭。他眉骨深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裴涯。他面前桌上放着一把用粗布仔细包裹的长刀,刀柄磨损严重,透着岁月的沧桑和血腥气。他吃得很快,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邻桌的谈话却像苍蝇一样钻入他的耳中。 “道长!求求您了!俺娘真的快不行了!那恶鬼缠身,整夜嚎哭,请了多少法师都镇不住啊!”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愁苦的汉子,正对着一个穿着半旧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道士苦苦哀求,手里紧紧攥着几个沾满汗渍的铜板。 道士眼皮半耷拉着,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浊酒,拿腔作调:“唉,不是贫道不肯帮你,实在是那厉鬼道行太深。寻常符箓,恐难奏效啊……”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汉子急得额头青筋暴起:“道长!俺…俺家里就剩这点钱了!还有两只下蛋的母鸡!都给您!求您救救俺娘吧!” 道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这才装模作样地从怀里掏出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黄符:“也罢,看你一片孝心,贫道就损耗些修为,替你请下这‘三清诛邪灭鬼真符’!”他将符纸塞给汉子,又神秘兮兮地摸出一个小瓷瓶,“此乃‘引魂粉’,用符时,心诚则灵,默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同时将此粉撒于符上,若符纸自燃,青烟直上,则恶鬼立消!切记!心不诚则不灵!” 汉子如获至宝,千恩万谢,捧着符和小瓶就要离开。 “站住。”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刀子一样瞬间割裂了酒馆的嘈杂。裴涯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灯光下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他几步走到道士桌前,眼神如寒冰利刃,直刺那道士。 “道行高深?诛邪灭鬼?”裴涯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闪电般出手,一把夺过汉子手里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尖一嗅,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呵,‘引魂粉’?狗屁不通!” 他捏起一张符纸,在道士和汉子惊愕的目光中,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瓶中的白色粉末,然后屈指一弹,粉末在空中划出一道细微的轨迹,落在旁边滚烫的炉壁上。 “嗤——”一点幽绿色的火光瞬间爆燃,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看见了吗?”裴涯盯着脸色煞白的道士,声音冰寒刺骨,“不需要念咒,不需要心诚,只要够热!这玩意儿撒在稍微暖和点的东西上就能烧!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还敢说人家里有恶鬼?!你这是在要人命!”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厉喝出声,酒馆里瞬间鸦雀无声。 汉子如梦初醒,看着裴涯,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道士,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骗子!差点害死我娘!还我钱来!” 道士被当众揭穿,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尖叫:“你…你血口喷人!贫道乃…乃司天监外门行走!你敢污蔑朝廷供奉之人?!” “司天监?”裴涯听到这三个字,眼中瞬间爆发出比刚才凌厉十倍的寒芒。“司天监的人?”裴涯的声音平静下来,但这平静下蕴藏着火山般的暴戾。他一步上前,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道士已像小鸡一样被他单手扼住喉咙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惊恐地踢蹬着。 “呃…放…放手……”道士脸憋得紫红。 “说!”裴涯凑近他耳边,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国师那老匹夫,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饶…命……”道士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裴涯手上加力,指骨咯咯作响,眼神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说?那就尝尝你‘道法’反噬的滋味?”他作势要将那瓶白磷粉末倒进道士的衣领——那地方靠近体温,足以引燃! 道士魂飞魄散,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别……别!我说!我……我只是个跑腿的……真不知道国师大人行踪……他……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只有‘悲风楼’……对!悲风楼!他们……他们什么都知道!”道士涕泪横流,□□一片湿热。 “悲风楼……”裴涯低声重复,眼中恨意翻涌。他像扔垃圾一样将道士掼在地上,又狠狠补了一脚,那骗子被踹得七荤八素,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酒馆,连骗来的钱和符都顾不上拿。 裴涯看也没看瘫软在地的汉子,转身抓起桌上的刀,大步流星地走出酒馆,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目标明确——悲风楼! 总制使姜煦在朝堂之上遭人下毒、生死未知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京城炸开。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议论此事。百姓对这位“无双公子”多有敬仰,听闻其遭遇,无不扼腕叹息,祈愿姜煦早日康复。而对吏部尚书孙崇及其党羽的声讨与唾骂,更是甚嚣尘上,“奸佞”、“国贼”之名不绝于耳。京畿卫戍明显加强,大理寺的官差频繁出入各府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然而,这席卷京城的滔天巨浪,对蛰伏在城南一家不起眼小客栈里的裴涯而言,不过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他靠坐在硬板床上,用一块沾了油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随身长刀的每一寸刃口,动作专注而沉稳。他现下心中只有一件事——找到国师玉虚子及其党羽。京城再乱,也只是他追寻仇敌踪迹的一个落脚点。 揣着那骗子道士口中半真半假的线索,裴涯一路追寻,最终进了京城这处声名在外的茶楼。此处三教九流藏龙卧虎,真伪虚实如雾里看花。然其渠道诡秘,重重帘幕之后,正是隐秘交易生根之所。 对过晦涩的切口,裴涯被一个沉默的侍者引着,穿过几道厚重的帷幕,踏入了追风楼真正的心脏——“悲风楼”。与外堂的喧沸截然不同,此间光线幽暗,仅靠几盏长明油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劣质烟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草叶间潜行,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裴涯选了最角落的一张方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落座。粗粝的木凳硌人,他却浑然不觉,只点了一壶最寻常的粗茶。他微微垂首,帽檐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中无声地逡巡,锐利地切割着每一寸空间和每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等待着那约定的情报贩子现身。 就在这时,邻桌一个独自饮茶的身影,不经意间攫住了裴涯的目光。那人一身看似寻常的靛青棉布文士长衫,但以裴涯的眼力,一眼便看出那布料是价比黄金的“雨过天青”软缎,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绝非寻常裁缝所为。他头上戴着一顶宽檐竹编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薄唇。身边一个侍从也无,在这混乱的追风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裴涯本能地感到一丝警惕——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约定的情报贩子终于来了,是个獐头鼠目、眼神闪烁的瘦小汉子。裴涯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要知道国师玉虚子现在的确切下落,或者他近期必然出现的地点。” 贩子搓着手,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哟,客官,您这可是捅到马蜂窝上了!国师大人的行踪是司天监绝密,这价钱嘛……”他比划了一个高得离谱的手势。 裴涯眼神一冷,正欲开口。邻桌那位戴斗笠的文士却忽然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裴涯耳中:“玉虚子的行踪?巧了,在下恰好知道一点风声。价钱嘛……比他开的公道三成。”斗笠微微抬起些许,一道清亮却深不见底的目光似乎透过纱帘,落在裴涯身上,“而且,我不仅知道国师,还知道阁下在不久前拆了村野骗子的白磷把戏。” 裴涯心头剧震!此人不仅知道他要找国师,还知晓他在小镇拆穿道士骗局之事!悲风楼?还是司天监的探子?一股寒意夹杂着被窥探的怒火瞬间窜起。他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斗笠文士:“你是谁?!” “一个想和阁下做笔交易的人。”文士从容起身,“此地嘈杂,不如移步雅间详谈?放心,就你我二人。”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大堂侧面一个挂着布帘的小隔间。 裴涯盯着他,手已悄然按在了刀柄上。此人神秘莫测,言语间似有深意,更涉及他追寻的核心目标与隐秘过往。巨大的风险感与一丝探究的**交织。最终,对国师踪迹的渴望压过了谨慎。他冷冷点头,跟着文士走进了那间狭小的隔间。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正是此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仇踪乍现 第6章 疑虑难消 裴涯对国师踪迹的渴望压过了谨慎。他冷冷点头,跟着文士走进了那间狭小的隔间。 布帘落下,隔断了外界的喧嚣。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相对而立,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阁下究竟何人?如何知晓我的事?”裴涯的声音如同冰碴,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隔间大半空间,目光如刀,试图穿透那碍事的斗笠。 文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摘下斗笠。斗笠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俊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眉如墨画,凤眸深邃,即便带着浓重的病容,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清贵与从容也丝毫未减。正是本该在姜府“垂死静养”的——姜煦! 姜煦看着他,心道“此人倒是俊朗。”但依旧面色沉静,向裴涯说到:“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知道你是裴涯,出身边陲小城“铁岩堡”,与一个名叫裴炎的老兵相依为命。可惜裴炎数年前病逝。你便自此孑然一身,开始行走四方。”裴涯心中巨震“此人并非偶然碰见,而是专程来堵他的。”意识至此,裴涯一步踏前,右手如闪电般伸出,狠狠揪住姜煦胸前的衣襟,将其重重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姜煦闷哼一声,后背撞得生疼,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丝痛苦。 裴涯眼中怒火翻腾,声音低沉如雷,“说!接近我有何目的?你和司天监什么关系?!”他的脸逼近姜煦,强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虽然未下死手,但那紧攥衣襟的力道和喷薄而出的怒意,足以显示他此刻的极度危险和被愚弄的愤怒。 姜煦被牢牢钉在墙上,衣襟勒紧带来不适的窒息感,后背的疼痛和胸口的压迫让他眉头紧蹙,呼吸也急促起来。但他那双凤眸中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直视着裴涯喷火的眼睛。 “咳……稍安……勿躁,”姜煦艰难地开口,声音因压迫而沙哑,“杀了我……对你……百害……无一利……你想要的……玉虚子的踪迹……我知道……” 裴涯眼神一厉,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又想拿这个吊我胃口?!” “不,是诚意……”姜煦急促地吸了口气,强忍着不适,语速加快,“五日后子时,京郊三十里…落霞坡断碑亭…玉虚子会亲自……布阵……这是你……接近他……最好的机会……” 这个信息极其具体,时间和地点都精准无比。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核心情报。他死死盯着姜煦的眼睛,试图分辨真伪,手上的力道因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而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几分。 姜煦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喘息机会,用力吸了几口气,继续道,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我知你不信我……但我若与司天监同流合污……又何必…在此……与你周旋?引你至此……围杀即可。”他直视裴涯充满怀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玉虚子…也是我的…死敌!”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裴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惊诧!这看起来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竟也与玉虚子有仇?这超出了他的预料,揪住衣襟的手,又松了一分。 “信不信……由你……”姜煦喘息着,但眼神坦荡而锐利,“但此刻,我们目标一致,都想扳倒玉虚子!单打独斗……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裴涯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中翻涌着激烈的斗争。这公子哥的话,尤其是那句“玉虚子也是我的死敌”,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某些迷雾。对方突然出现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还掌握着如此精准的情报……似乎真的指向一个与司天监对立的立场。他手上的力道终于缓缓松开,但仍保持着将对方抵在墙上的姿态,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姜煦:“就算目标一致,你为何找上我?你又如何证明你给的情报是真的?” “因为你的能力……和你对司天监的……了解。”姜煦终于得以顺畅呼吸,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气血,但后背的疼痛和胸口的余悸仍在,“你拆穿白磷把戏……身手卓绝……更重要的是……你无牵无挂……是执行一些……任务的……最佳人选。”他看着裴涯依旧警惕的眼神,“至于证明……五日后……落霞坡断碑亭……你自可亲眼验证……若我所言有虚……你随时可取我性命……我绝无怨言。” 裴涯沉默着,目光在这位脸色苍白而坦然的公子脸上逡巡。对方给出的第一个线索,确实值得一赌。而且,一个与司天监为敌的身处高位的信息源,其价值远超他的想象。 姜煦见裴涯杀意渐消,知道时机已到,抛出了真正的交易:“谈谈之前所说的交易吧,我需要一个护卫,护送我去南疆找一个地方。时间不短,路途艰险,需绝对隐秘,避开朝廷和各方耳目。作为回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稳定,字字如钉:“此行途中,我会分批,将我所知的玉虚子核心弟子名单,他几处绝密据点,以及未来三个月他最可能现身的关键地点交予你,同时还提供必要的人手。” 话音微顿,又抛出一个更重的砝码:“还有《奇工异巧》残卷。” “《奇工异巧》?!”裴涯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姜煦。这名字像一记闷棍砸在心上!对方竟连他苦寻多年的古籍都知晓,他从未在任何场合表现过对此书的热忱?!这比玉虚子的情报更让他悚然!一股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的惊怒直冲头顶,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质问:“你…你怎会知道?!” 姜煦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迎视着裴涯那几乎要刺穿人心的锐利目光。“喜好机巧之人对机巧古卷必然有兴趣,倒没想到反应竟如此之大……”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电闪而过,带来一丝微妙的了然,“还真让我猜中了。”姜煦心想。玉虚子的下落!《奇工异巧》的残卷!这两枚重磅筹码叠加在一起,其分量远超千钧。他独自追寻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与获取的艰难,姜煦开出的价码,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所有最深的渴望与痛点! 巨大的诱惑在血脉中奔涌咆哮,几乎要淹没理智,而强烈的危机感则在脑中尖锐嘶鸣,警告着不可预知的深渊。两种力量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撕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窒息。裴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揪住姜煦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显露出内心的剧烈挣扎。时间仿佛过了许久,最终,那铁箍般的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不甘的力道松开了。姜煦终于得以顺畅呼吸,当即咳的天昏地暗。但裴涯高大身躯形成的压迫感并未撤去,依旧将姜煦困在墙壁与自己之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如同磨砂般粗粝,每一个字都透着警告的锋芒:‘南疆?找什么?’” “一棵树。名为‘太初’。”姜煦缓过气来,平静地回答,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我要找它,并非为了长生或仙缘。此事关乎我一个必须确认的答案。”他看着裴涯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裴涯,这是交易,也是互助。你帮我到达南疆,找到‘太初’,我助你达成所愿。你独自摸索,再查十年,未必有我此刻能给你的多。” 裴涯盯着姜煦,胸膛起伏,最终,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成交!”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杀意已敛,“情报必须真实!报酬必须兑现!路上你若耍花样,或者刚才所言有半句虚假…”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保证,你的南疆之行,就是黄泉路!” “一言为定。”姜煦毫不意外,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牵扯到后背的疼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么,重新认识一下。此行路途遥远,为免麻烦,叫我‘韩商’即可。” 裴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韩商?哼,阁下连真名都不敢示人,这合作的诚意,倒也十足。”他点破了这个化名,目光锐利。 姜煦对裴涯的讥讽不以为意,只是将斗笠重新戴好,遮住了俊美却病弱、略显狼狈的容颜,也掩去了眼中闪烁的、棋局落子后的深沉光芒。“名号不过虚妄,能达成目的便好。十日后,城南驿马凉亭外,我自会与你再见。在这期间,你大可验证消息的真假。” 孤狼入彀,荆棘之路,在化名与试探之下,悄然启程。复仇、求索、一个关于死亡的真相,两个目标一致却各怀心思的灵魂,即将共赴南疆的未知迷雾。 两人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疑虑难消 第7章 契约已成 五日后,残阳如血,将落霞坡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断碑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坡顶,风穿过残破的石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距离断碑亭约百丈开外,一处乱石堆叠、荒草丛生的天然掩体后,裴涯如同融入环境的石雕,纹丝不动。他脸上做了简单的伪装,抹了些灰土,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衣,气息收敛到极致,锐利的目光透过草丛缝隙,死死锁定着亭子及周围的一切动静。 他对韩商的警惕从未放松。一个能轻易掌握他行踪,道破他身世的人,其城府深不可测。这场关于国师行踪的交易,裴涯只信了三分。他提前两日便潜伏于此,不急于动手,而是要亲眼验证情报的真实性,更要看清韩商是否在亭子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天一夜,风餐露宿。裴涯的耐心如同淬火的精钢。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影,分析着地形可能藏匿伏兵的位置,甚至连风吹草动的异常都不放过。亭子周围始终一片死寂,只有偶尔掠过的飞鸟和风吹砂石的声响。直到次日午后,阳光最炽烈时,一个身影终于出现在通往断碑亭的小径上。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道袍,身形清瘦,手持一柄古朴的拂尘,步履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裴涯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拂尘柄末端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润如羊脂的白玉扣!这是国师玉虚子的标志性饰物!江湖上鲜有人知,但裴涯追查司天监多年,对此细节烂熟于心。 玉虚子在亭中驻足片刻,放下些许萤石。少顷,亭中似有光芒闪烁,很快又归于沉寂。他并未久留,约莫一炷香后,便如来时一般,飘然离去。 裴涯紧绷的神经并未立刻放松。他又耐心守候了整整半天,直至暮色四合,确认再无第二人靠近亭子,也未见任何伏兵的踪迹。 玉虚子的出现,印证了韩商情报的准确性。这份精准,让裴涯心中的疑虑稍稍松动了一丝。至少,在关于国师这条线上,韩商没有骗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信任。 离开落霞坡后,裴涯并未立刻赴约。他如同最精明的猎手,开始从各个隐蔽渠道打探韩商的底细。然而,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在悲风楼那次短暂的交集,再无半点痕迹可循。 裴涯将收集到的碎片信息在脑中反复拼凑:韩商此人约二十出头,俊美非凡,清贵逼人,却好似疾病缠身,脸色苍白。言辞犀利,能拿出《机巧开物》残卷和万两精金作酬。而近期京城的风云人物姜煦,年龄容貌与“韩商”高度吻合,恰在此时“生死未知”远离朝堂。线索逐渐指向一个惊人的推测——韩商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无双公子”姜煦! 这个推测让裴涯的呼吸为之一滞。若真是姜煦,那么用化名便顺理成章,其“称病离京”的举动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姜家的权势,他承诺的酬劳的确有实现的保障,可信度大增。 然而,最大的疑点也随之浮现:姜煦,这位天子近臣、顶级权贵,为何会与司天监有深仇大恨?甚至不惜冒险离京,寻求自己这个与司天监势不两立的刀客合作?裴涯调动所有关于姜煦的记忆,也找不到他与司天监公开冲突的蛛丝马迹。 裴涯陷入沉思。韩商的寻找神木的说辞对他而言依旧虚无缥缈,甚至有些可笑。但他开出的价码,尤其是关于玉虚子的核心情报,是裴涯无法拒绝的。而两人在“避开朝廷耳目”、“防备司天监”这两点上,利益高度一致。 “利用?”裴涯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权贵之间的倾轧利用,他见得还少嘛,但这一次,被利用的代价,是他获得复仇关键钥匙的机会。这笔交易,风险巨大,但潜在的收益更大。他裴涯行走江湖,何曾惧过风险,只要目标明确,代价付得起,便是龙潭虎穴也敢闯一闯!利害权衡,心中已有决断。裴涯收拾行装,目光坚定地望向城南方向。 几日后,城南驿道旁,一座供旅人歇脚的凉亭静静矗立。约定的时间将至。 裴涯远远便看到凉亭外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下,停着一辆外表极其朴素的青篷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位戴着斗笠、气息沉稳的车夫,看似寻常,但裴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虎口厚厚的老茧和沉稳如山的坐姿——是个高手。 他收敛气息,缓步上前。车帘从里面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韩商——或者说,姜煦——那张依旧苍白却带着从容笑意的脸。 “裴涯,很准时。”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清亮。 裴涯没有废话,利落地跃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 车内景象与外观截然不同!触目所及皆是低调的奢华:沉香木的车厢壁散发着宁神静气的幽香,地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柔软得几乎陷脚。角落固定着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温着玉壶,旁边摆放着几卷书册和一碟精致的点心,小几下躺着一柄套着玄木剑鞘的剑。光线透过特制的纱帘,柔和地洒落。姜煦斜倚在一个靠枕上,身上盖着素色薄毯,更衬得他面容如玉,也显出几分病弱。 裴涯的目光快速扫过车厢内的每一个细节,心中对“韩商就是姜煦”的推测又笃定了几分。这种不动声色的极致讲究,绝非寻常富商能及。 “韩大人好大的排场。”裴涯在对面坐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地直视姜煦,“只是不知,朝堂上下知道总制使如此‘静养’吗?” 姜煦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唇边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果然瞒不过你”的了然。他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端起小几上的玉杯,呷了一口温热的参茶,慢悠悠地道:“阁下果然心思缜密。不过,此刻坐在你面前的,只是与你定下契约的雇主,‘韩商’。朝廷如何,总制使如何,与我们的交易无关。重要的是,”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坚定,“我承诺给你的,必会兑现。而你承诺护卫我安全抵达目的地,亦需全力履行。” 裴涯盯着他,对方避重就轻的回答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不再纠缠身份,转而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姜……韩大人既知我来历,也应知晓我与司天监不共戴天。你贵为……如此身份,与司天监国师玉虚子同朝为官,甚至可能关系匪浅。我如何确信,你提供的情报,不会是引我入彀的陷阱?又或者,你寻求神木,是否与司天监的某些隐秘勾当有关?”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虑和不安的来源。 姜煦脸上的笑容淡去,凤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转瞬即逝。他沉默了片刻,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裴涯,我若与玉虚子同流合污,何需假你之手?更无需以《机巧开物》和万两精金为饵。至于神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厌倦,又像是某种执念,“它关乎我的一个答案,一个与司天监、与这朝堂纷争都无关的私人答案。我与玉虚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们的契约,只关乎南疆之行和你应得的报酬。路上,你会看到我的诚意。” 他的回答依旧没有完全解开裴涯的疑惑,但那份坦荡和“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裴涯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有些答案,需要在路上寻找。 “既然如此,立契吧。”裴涯不再犹豫,利落说道。 姜煦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铺在小几上,上面已用清隽有力的笔迹写好了条款。他提起一支细小的紫毫笔,示意裴涯近前。 裴涯凑过去,逐条看去: “契约期内(自启程至抵达目的地并安全返回约定地点),裴涯需全力负责韩商之衣食住行及人身安全,不得背叛、出卖、蓄意损害韩商健康。”“合理。” “不得擅离职守,需听从韩商合理之行程安排与安全指令,且遇机巧神术时应提供自己的知识及力量。”“合理。” “韩商需按月按约给与裴涯所需的司天监消息以及一应报酬,不得缺少拖延。”“合理” “裴涯需确保韩商周身环境整洁,尤其需杜绝任何昆虫近身,甲壳类(如蟑螂、甲虫等)尤甚,见之必除!” “?”裴涯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问:“这算什么?你几岁了?” “契约期内,裴涯不得质疑韩商之决定,不得以任何形式(言语、神情、动作)嘲讽韩商。”“……” 笔尖悬停,最后一条墨迹未干。裴涯刚张开的嘴,硬生生地僵在了那里。他看着眼前这位苍白矜贵、智计无双的“韩大人”,再看看素帛上那两条荒诞又带着点幼稚的条款,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和无语涌上心头。 他默默地把嘴闭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你有病吧?”咽了回去。心里默念:“啧,果然…再怎么深不可测,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心性!怕虫子?还不让说?”权贵子弟的怪癖,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姜煦仿佛没看到裴涯那瞬间精彩纷呈又强行压抑的表情,淡定地将笔递给他,指着落款处:“若无异议,请在此处签字画押。” 裴涯盯着那两条条款,又看了看姜煦那张理所当然的脸,最终认命般地接过笔,在“裴涯”二字上重重按下指印。罢了,只要情报和酬劳是真的,保护个怕虫子的雇主……就当是额外的挑战了。至少,这“小孩子心性”的条款,反倒冲淡了些许车厢内凝重的气氛,显得这位神秘的韩商……有了点“人”气。 姜煦满意地收起契约,小心吹干墨迹。他抬眸看向裴涯,眼中那丝锐利和深沉似乎褪去了一些,染上了一点达成合作的轻松:“那么,裴涯,合作愉快。我们准备启程。” “契约已成,小的先行告退。”车夫听见车厢内的声响,知事已毕,利落地跳下马车,身影迅速消失在驿亭之外。 裴涯挑眉,语带一丝玩味:“怎么?方才若我不签,那车夫还要‘帮’我一把不成?”姜煦摇头,神情坦然:“你误会了。他不过是原先雇的护卫,家中幼子突发急症,实在无法远行,方才离去。”这解释看似合情合理。 “胡扯!哪家正经护卫拖家带口还能干这刀头舔血的营生?”裴涯心中嗤笑,但也明白对方只为自保,自己这找茬不过是因方才被拿捏而生的些许不痛快。 他不再多言,只一声轻喝,缰绳微抖。车轮辘辘碾过青石,平稳地驶离了驿马凉亭。马车载着心思各异却同路而行的两人,驶入南疆的未知前路。 第8章 疑冰初融 离开驿亭数日,马车一路向南疾驰。按照姜煦规划的隐秘路线,他们尽量避开官道与人群,日夜兼程。 两人间的相处,起初如同凝滞的深潭。裴涯端坐车前,长鞭挥动间,却总还是关注着车厢内的姜煦。而姜煦,多半时间深陷在软垫里,总有吃不完的药,赶路时或闭目陷入一种近乎禅定的静默,或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处理玄鸟秘信也是阅后即焚,透出十二分的谨慎来,偶尔也会在休息时坐到跳动的篝火旁,一枚铜钱在他修长的指间无声捻转,眸光沉邃如古井无波,仿佛总有万钧思绪在其中沉浮。 裴涯歇息时,便抽出腰间那把磨得锃亮的匕首,就地寻些合适的木料。他灵巧的手指翻飞,不一会儿,一个精巧的避雨火折子,或是一只凭湿气变化便能预报阴晴的木制小鸟,便在他掌中诞生。两人间的交谈,仅限路线确认、扎营选址这类不得不开口的干涩事务,除此之外,两人均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对方。 然而连日奔波,一个规律逐渐显露:每隔三天,姜煦必定要在途经的城镇落脚过夜,且非当地最好的客店不住,更要单独包下一间上房。最令裴涯心头猫爪挠似的,是姜煦进门前那番做派——必会拿出一个结构繁复、精妙绝伦、透着不凡匠气的机巧物件,在裴涯眼皮底下煞有介事、慢条斯理地摆弄几下之后闪身入房。还告诫他不得靠近,房门旋即紧闭,直至深夜。房内偶有细微至极、难以名状的嗡鸣或器物轻磕声传出,却不见灯火通明。 起初,裴涯只当是世家公子哥儿矜贵的习气与无聊消遣,心中嗤之以鼻。可次数一多,那惊鸿一瞥的繁复机巧便如同生了根,日夜在他这行家心头盘旋萦绕,挥之不去。每一次姜煦故技重施,那机巧上流转的光泽、精巧的构型,都像在裴涯心尖最痒处精准地挠了一下。他按捺不住探究的**,曾几次在姜煦“闭关”时佯装路过,屏息凝神贴近门扉。奈何那门板厚重严实,隔音奇佳,任凭他如何凝神,也只能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响,如同隔雾看花,徒增心痒。这刻意的阻隔与神秘的声响,非但未能解惑,反似火上浇油,将裴涯的好奇与警惕推至顶峰——那匣子里藏的,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机关妙术? 一次野外露宿,裴涯利落地生火、处理猎物,动作娴熟。姜煦看着跳跃的篝火,难得主动开口:“裴涯,你这野外生存的本事,倒不似寻常护卫。”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裴涯头也不抬,撕下一块烤好的肉:“混口饭吃,什么都要会点。不比韩大人,金尊玉贵,住店都要挑顶好的。”话里带刺,却也接了话茬。 又一次,马车陷进泥泞。裴涯二话不说跳下车推搡,溅了满身泥点。姜煦犹豫片刻,也挽起袖子下车帮忙,不仅动作生疏,还因为用了点劲导致气息不顺咳了半天,但那份矜贵肯“屈尊”的姿态,让裴涯略感意外,嗤笑一声:“行了行了,韩大人,您既病着就呆边上看着,别添乱就行。”话虽不客气,但紧绷的气氛似乎松了一线。 几天相处下来,裴涯发现姜煦并非全然不通庶务,只是习惯被伺候;而姜煦也见识了裴涯粗粝外表下的敏锐和可靠。一种基于“同行者”身份的、极其脆弱的默契在沉默与偶尔的言语交锋中缓慢滋生。 某日再次抵达城镇,姜煦照例入住、闭门。裴涯在隔壁房间,听着那熟悉的微弱异响,烦躁又好奇。“这次非得看看他在搞什么鬼!”裴涯心想。于是假意出门,实则绕回,寻了个由头,干脆用了点“技巧”猛地推开姜煦房门! 房内景象让裴涯瞬间僵住!地面以奇异纹路绘制着发光的阵法,几块幽蓝的萤石镶嵌在节点。阵法中心,一个模糊、半透明的人影从那个繁复机巧中逐渐凝实!如同传说中的幽灵!裴涯的心中不信鬼神的信念头一次动摇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慎碰倒了门边的花架! 姜煦正对着人影低声交代事务,内容模糊,但显是重要政务,闻声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鹰,手已按上腰间!看清是裴涯后,紧绷的杀意稍敛,但警惕未消。他快速对光影说了句“急事,容后再禀”,手指一划,光影瞬间消散,阵法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能量余韵。 姜煦迅速收拾好关键的萤石,看向惊疑未定的裴涯,语气复杂:“……裴涯,好兴致啊。” 面对这超乎想象的景象,裴涯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自镇定:“……那是什么鬼东西?!幻术?还是……?”他的世界观在剧烈动摇。 姜煦解释:“非神非鬼。此乃‘仙器’,一种近乎失传的上古机关术与阵法的结合。依赖特定阵图和这种‘萤石’驱动。每三日方可积蓄足够能量使用一次,每次最多维持约莫两柱香的时间。处理些‘紧急事务’,勉强够用。”他重点强调了“紧急事务”。 裴涯的注意力瞬间被“机关术”、“阵法”、“萤石”牢牢抓住!亲眼所见的震撼让他无法否认效果,但他本能地排斥“神迹”之说。震撼过后,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在他眼中燃起!他死死盯着姜煦收起的萤石和地上残留的阵纹痕迹:“……机关术?阵法?……妙!太妙了!此物构造原理为何?这光影如何生成?萤石能量如何转化?……”他完全无视了姜煦方才在处理什么“事务”,满脑子都是拆解研究的冲动。 姜煦仔细观察裴涯的反应:对方眼中只有对“神机”本身近乎纯粹的探索欲,对他所谈的“事务”内容毫无刺探之意,甚至根本没听进去。这让他心中的戒备又放下了几分。“看来他真只对这‘机巧’本身感兴趣……是我想多了。” 姜煦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道:“知道你对神神鬼鬼之说深恶痛绝,我才特意避开你使用此物。未曾想……还是被你撞破了。”他顿了顿,看着裴涯灼灼的目光,“更让我意外的是,你竟没立时将这‘惑人之物’砸个粉碎。” 裴涯嗤之以鼻:“砸?我又不是那等愚昧莽夫!此物虽效果诡奇,但我所见,无非是前所未闻的精妙机巧!你说仙法?哼,待我拆解开来,定能寻得其中关窍!”说着竟伸手欲拿姜煦收起的萤石。 “万万不可!”姜煦脸色微变,手腕一翻,将装着萤石的锦囊紧紧护在身后,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此物稀世罕有,且驱动阵法需特殊手法,强拆必毁!裴涯,此非玩具!” 裴涯哪听得进去,眼中只有那散发着幽蓝微光的锦囊,仿佛饿虎看见了羔羊。他低喝一声,右手如电探出,五指成爪,直取姜煦护在身后的手腕!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势在必得的劲风。 然而,姜煦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迅捷。他并未硬挡,身体如同风中弱柳般向后微倾,巧妙地卸开了裴涯的擒拿之势。同时,护在身后的左手并未闲着,手腕一抖,那锦囊竟如活物般滑入了他宽大的袖袍深处,消失不见。 “好快!”裴涯心中暗惊,但手上动作不停。一击落空,他顺势变爪为掌,横切向姜煦腰间,试图封住其移动路径,同时左手再次探向对方袖口。动作衔接流畅,显示出不俗的近身缠斗功底。 姜煦眉头微蹙,似乎对裴涯的执着感到棘手。他脚下步伐轻盈变幻,如同踩着某种玄奥的步法,在狭窄的客房内腾挪闪避,衣袂飘飞间,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裴涯的擒拿。裴涯几次眼看就要得手,指尖甚至已触到对方冰凉的丝绸衣料,却总在最后关头被对方如同游鱼般滑开。 “裴涯!”姜煦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警告。在裴涯又一次欺身而上,试图环抱锁住他上身时,姜煦却不再一味闪躲,身体骤然下沉,肩背微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用肘部轻巧地格开了裴涯环抱的双臂。那一下力道看似不大,却精准地撞在裴涯手臂麻筋之上,一股酸麻感瞬间传开,让裴涯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姜煦已如灵猫般从裴涯身侧滑开,拉开了几步距离,重新站定。他气息略显急促,有几缕发丝因方才的动作微微散落额前,眼神却锐利如初,牢牢锁定着裴涯,全身肌肉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微妙状态。那锦囊,依旧安稳地藏在他的袖中。 裴涯甩了甩酸麻的手臂,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狂热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异与棋逢对手般审视的复杂光芒。他盯着姜煦看似文弱却异常灵活的身形,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韩大人这身手,可绝非寻常花架子。世家子弟里,少见有这般利落功夫的。” 姜煦却是低下头来,本身他余毒未清,这波辗转腾挪,让他俯下身咳了好半天,直咳得裴涯良心不安,“是我欠考虑了,我去给你拿点水来。”姜煦顺过气来,解释道:“我只为防身自保,岂敢与你争锋。”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身手,将话题重心拉回当下。 起章节名真的好难[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疑冰初融 第9章 怒火攻心 姜煦俯下身咳了好半天,直咳得裴涯良心不安,“是我欠考虑了,我去给你拿点水来。”姜煦顺过气来,解释道:“我只为防身自保,岂敢与你争锋。”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身手,将话题重心拉回当下。 裴涯端过水来递给姜煦,但目光还是落回姜煦袖口——那严密藏匿着“仙器”核心的位置,脸上瞬间被巨大的遗憾和不甘占据,仿佛眼睁睁看着稀世珍宝从指缝溜走。他紧紧盯着姜煦,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下次!下次你再用此物,务必让我旁观。我保证只观其妙,绝不动手!”这近乎恳求的语气,从他口中说出实属罕见。 姜煦看着他眼中那纯粹到近乎灼热的技术渴求,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化作了无奈。他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折中的承诺:“……这样吧,之后行程中,我帮你留意这类上古神机的线索或残篇。至于眼前这个……容后有机会再让你细究,如何?”这既是安抚,也是拖延。 此事至此,总算告一段落。第二日两人重新上路。车厢内的气氛已悄然转变。先前冰冷的戒备被一种奇特的氛围所取代:裴涯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时不时就扫向姜煦存放萤石的包裹,脑中反复拆解、推演着那阵法结构与光影生成的原理;姜煦则对裴涯这种近乎痴迷的状态感到几分好笑,几分无奈,却也因对方对“政务”内容彻底的无视而暗自松了口气。 这份微妙的变化,甚至让姜煦主动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他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留意着裴涯的反应:“裴涯,之后……不必再以‘韩大人’相称了。唤我‘韩商’即可。对外宣称我们是此间的浪迹旅人,也方便些。” 听到姜煦提议改称“韩商”,裴涯心中了然。这显然是对近期关系缓和的认可,也是一种主动拉近距离的信号。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带着一丝惯常的痞气回应道:“既然韩‘商’不觉得我这粗人冒犯了尊驾,我自然乐意之至。”他刻意在“商”字上稍作停顿,带着点调侃,却也坦然接受了这份亲近。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裴涯敏锐地察觉到了姜煦身上更明显的变化:他不再像旅程初期那样,终日将自己封闭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与世隔绝。而是更多地出现在车辕附近透气,或是在停车休整时下车走动。眼中那长久笼罩、仿佛化不开的沉重阴霾似乎淡去了些许。虽然依旧沉静,但那份沉静里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活气。还是会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偶尔甚至会翻阅起那几本旧书卷,神情专注却不再紧绷。 裴涯心中推测:“看来那些个药确实在起作用,毒性压制住了?……还是说,远离了京中那令人窒息的漩涡,连带着心情也松快了些?”这种变化是积极的,也让同行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吱呀作响。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铁匠铺的叮当、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尖笑。裴涯勒住马缰,在一家挂着褪色“福”字布招的简陋茶寮前停下。 “歇脚,喂马。”他跳下车辕,动作利落。 姜煦撩开车帘,目光扫过这烟火气十足的街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两人在茶寮最角落一张油腻的方桌旁坐下,茶博士殷勤地送上两碗粗茶。 正是午后慵懒时分,茶寮里人声嘈杂。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浑身泥猴似的,在茶寮外不远处的巷口追逐打闹,清脆的童音毫无遮拦地飘了进来: “沈侍郎,似豺狼—— 悄悄摸摸入金库! 嗷嗷呜呜卖国郎!” “噗——” 裴涯刚灌进嘴里的一口粗茶险些喷出来。他抹了把嘴,皱眉望向巷口:“这唱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他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姜煦,心头猛地一凛!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姜煦,此刻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捏着粗瓷茶碗的手指因用力,指节边缘甚至压得没了血色。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疏离的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在巷口那几个无知无觉的孩子身上。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连周遭嘈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裴涯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他再看向姜煦,心知不妙。 就在裴涯念头急转的刹那,姜煦已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他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茶寮里瞬间一静,所有人都诧异地望过来。 姜煦却恍若未觉,他几步就跨到巷口,高大的身影笼罩了那几个还在嬉笑拍手、重复着那荒诞童谣的孩子。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孩被他一把攥住了细瘦的胳膊! “谁教你的?”姜煦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那双眼睛更是黑沉得吓人,“这歌谣,谁教你的?!” 那孩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骇人的气势吓懵了,手里攥着的半串糖葫芦“啪嗒”掉在地上,沾满尘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小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另外几个孩子也吓得呆若木鸡,惊恐地看着这个煞神般的俊美公子。 “喂!你干什么?!”一个路过的壮汉见状,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裴涯的身影轻巧的插了进来,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将姜煦和那孩子隔开半尺。他脸上堆起一个混不吝的笑,冲着壮汉和周围看热闹的人拱了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兄弟心善,听不得孩子唱这编排忠良的混账话,一时情急,吓着孩子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各位多包涵!孩子的糖葫芦,我赔!” 说着,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旁边另一个吓傻了的孩子:“去买新的,多买几串!快去!”又弯下腰,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被姜煦攥住胳膊那孩子的后背,声音刻意放得和缓了些:“别怕别怕,哥哥不是坏人。告诉哥哥,这歌儿打哪儿听来的?集市上?还是哪个说书的瞎编的?” 那孩子被他拍得一哆嗦,又被裴涯刻意放大的笑容和铜钱晃了眼,抽噎着:“不……不知道……大家……都在唱……” 他转头对姜煦悄悄摇了摇头,同时手上用了点巧劲,轻轻拂开了姜煦紧攥着孩子胳膊的手。 姜煦被他这一拂,似乎也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冰寒已强行压下大半,只是脸色依旧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松开手,看着那孩子惊魂未定地躲到裴涯身后,小手紧紧抓着裴涯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兽。 “对不住,”姜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掏出一块干净的素帕,想递给那孩子擦泪,那孩子却吓得往后一缩。姜煦的手顿在半空,最终只是将帕子塞进裴涯手里,“……给他擦擦。” 裴涯接过帕子,顺势蹲下,笨手笨脚地给那孩子抹了把脸,又塞给他一把铜钱:“行了,没事了,去玩吧,别唱那破歌了,晦气!” 孩子们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茶寮里重新恢复了嘈杂,但角落这一方天地,气氛却沉滞得如同灌了铅。 裴涯直起身,看着姜煦僵立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周身却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他张了张嘴,那句“沈侍郎是谁?跟你什么关系?”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到姜煦紧抿的唇线,和正无意识捻着铜钱的手,他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问,无异于揭人伤疤。 他重重地拍了下姜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姜煦身形微微一晃:“行了,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茶都凉了,赶紧喝了赶路!”他故意说得粗声大气,试图打破那令人窒的沉默。 姜煦被他拍得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了裴涯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回茶寮角落那张油腻的方桌旁,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灼烧的火焰。 “走吧。”他放下空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疲惫与冷硬。 第10章 种火初燃 几日后傍晚,马车停驻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连日赶路,干粮吃得人嘴里发苦。裴涯看着粼粼波光,活动了下筋骨,提议道:“每天啃干粮,嘴里淡出鸟了!我去弄几条鲜鱼打打牙祭。”他看向姜煦,已是征询而非通知的口吻。 姜煦颔首:“有劳你了。”他本可留在车上,但今日却鬼使神差地跟着裴涯走到了河边。他并未下水,只是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安静地看着。 裴涯利落地脱掉上衣,赤着精壮的上身,将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他踏入清凉的河水中,水流没过膝盖。他屏息凝神,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水下游弋的鱼影,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夕阳熔金,泼洒在裴涯古铜色的、线条分明的背肌和臂膀上,汗水与河水混合,折射出耀眼的光泽。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逆光中宛如刀刻斧凿,湿漉的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被河水冲刷过的皮肤下仿佛奔涌着无穷的精力,整个人如同岸边一株迎着落日野蛮生长的劲松,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这画面冲击力过强。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能灼伤人的鲜活气息,让向来从容的姜煦呼吸微微一滞,他视线下意识地、有些仓促地移开,转而投向潺潺流动的河面,仿佛那粼粼波光能冷却方才那一瞬的悸动。 只见河中鱼影倏忽,裴涯全神贯注。骤然,他手臂如电刺出,水花四溅!再抬手时,一条肥硕的河鱼已在他手中奋力挣扎! 姜煦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由衷赞道:“好身手!” 裴涯淌水走回岸边,水珠顺着他健硕的胸膛滚落。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将那条还在扑腾的、滑不溜秋的活鱼径直递向姜煦,眼中闪烁着促狭和明显的挑衅:“活鱼,敢抓吗?韩商?”他的语气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期待。 姜煦看着递到眼前的活物,以及裴涯眼中毫不掩饰的“看好戏”意味,那点难得的好胜心被微妙地挑动了。他只犹豫了一瞬,便伸出手接过了那条鱼。滑腻冰凉、粘稠湿漉的触感瞬间包裹手掌!鱼身剧烈地扭动挣扎,鳞片刮擦着手心,那股源自生命的、不受控的力量让毫无经验的姜煦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手指一松!那条鱼“啪嗒”一声掉在岸边石头上,奋力一弹,眨眼间就蹦回了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安静了一秒。姜煦看着自己空荡荡、还残留着滑腻触感的手,又看看消失的鱼影,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窘迫,下意识地低声道:“呃……抱歉。” 裴涯将姜煦这难得的“失态”尽收眼底,尤其是那一闪而过的尴尬,让他心情大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无碍无碍!” 他一边笑着,一边重新走向河中,声音带着调侃,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分享意味:“就是想让你也感受下这活物的劲儿!怎么样,比看你那些案牍文书有趣多了吧?你们这些公子哥,锦衣玉食是好,可少了很多像这样接地气的乐子呢!” 姜煦站在原地,看着裴涯再次专注捕鱼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那滑腻、挣扎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裴涯爽朗的笑声和话语也在耳边回荡。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点烟火气和甚至可以说是鲜活的感觉,悄然拂过他向来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看着,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但那份因“失败”而生的窘迫,已悄然被一种更深的触动所取代。 篝火燃起,烤鱼的香气弥漫。两人围坐火堆旁,裴涯熟练地翻烤,姜煦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裴涯因成功“捉弄”了对方而心情舒畅,姜煦则咀嚼着那“接地气的乐子”和方才的体验,对裴涯口中的“生活”有了一丝模糊的好奇。南疆的路,在星光与篝火映照下,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冰冷。 烈日炎炎,蝉嘶如锯,空气里翻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拉车的枣红马口吐白沫,前蹄一软瘫在道旁树荫下,任凭裴涯如何拽缰绳也只是喷着粗气,眼皮都不愿抬一下。 “歇脚。”裴涯抹了把淌进眼里的汗,刀鞘“铛”地敲在车辕上,震落几片焦卷的叶子,“再走下去,马肉能直接上烤架了。” 车帘一动,姜煦探出身来。他指尖悬停在一片宽草叶上方,避开叶脉上缓慢爬行的毛虫,蹙眉问:“裴涯,此地……当真没有蛇?”“放心,要有也是夜间才有,这么热的天,出来就得变蛇干。”裴涯说罢,利落地从车底抽出一张青布毯子,仔细抖开铺在平整处:“委屈你当回接地气的神仙——总比闷在蒸笼似的车里强。” 姜煦眉尖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到底还是离开马车走到毯子旁,矜持地侧身坐下,脊背挺直如松。忽听头顶“扑棱”一声,两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抖落几片碎叶。“看来占了雀儿的纳凉处。”裴涯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嘴角噙着浅笑,“你且忍忍,它们叫唤累了自会消停。”姜煦接过水囊,指尖在囊口顿了顿才饮下一小口。他仰头望着树冠间隙漏下的光斑,忽然道:“这倒让我想起幼时……” 话还没说完,只见头顶忽传来一阵急促尖锐的“喳喳”声。那两只麻雀箭一般俯冲下来,翅膀几乎扫到他的玉簪。姜煦挥袖格挡,一抹温热湿黏之物却精准地落在他袖口云纹上,刺目的白点晕开在深青底料上。 “噗——”裴涯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雀儿嫌您这身行头太招摇,抢了它们风头呢!” 姜煦死死盯着袖上那滩刺眼的污迹,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面上却只浮起一丝淬冰的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处尚未出我封邑,连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扁毛畜生都该归我所有。我在此稍驻,轮得到它聒噪?” “嚯,封邑!”裴涯眉梢微挑,刀尖漫不经心地在泥地上划了个圈,“照此说来,在下此刻岂非也在封君地界?”他忽然倾身,嘴角噙着一抹促狭,“那裴某这副身家,是否也归‘封邑之主’调度?管束衣食……兼及袖上污痕?” 姜煦正专注于袖口,闻言猛地抬眼,眸中怒火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他下颌线骤然绷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份狼狈与恼意,声音刻意压平,却透出磨砺砂石般的冷硬:“裴涯!你既领职受禄,自是我麾下之人。此地虫蚁滋扰,速清!” 裴涯瞧见他强作镇定、耳根却悄然染上薄红的样子,觉得此人甚是有趣,眼底笑意更深。他利落地点了下头,刀鞘轻磕靴侧:“大人放心,护卫之责,裴某不敢懈怠——”目光扫过姜煦衣袖,又促狭地瞥了眼天空,“虫蚁飞鸟,皆在驱离之列,断不敢再惊扰封君。” 姜煦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怒,不如说是带着“懒得与你计较”的无奈。他不再言语,只猛地一甩衣袖,仿佛要将那污迹连同裴涯恼人的话语一并挥散。随即起身返回车内换了一身简便的衣物,随后才坐回毯子上缓缓躺倒,准备休息。毯子短小,他颀长的身体只能微微蜷着,却仍固执地保持着仪态。烈日透过枝叶缝隙,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凝视着那些游移的金点,周遭的流水声、风声、虫鸣渐渐淡去,意识如沉石般向着熟悉的虚无深渊滑落…… 突然一阵嘲砟的乐曲传入耳中。姜煦倏然睁眼。裴涯正盘腿坐在树根旁,大刀肆意放在腿边,修长手指间夹着叶子凑到唇边。粗粝刺耳的调子骤然撕裂静谧——荒腔走板的《鹧鸪飞》,惊得那两只鸦雀扑棱棱飞远,也像一把生锈的钩子,将姜煦的神智狠狠拽回躯壳。 “难听?”裴涯挑眉,随手扔掉柳叶,“总比你躺着半死不活着强。”那曲调残响钻进姜煦耳中,竟莫名勾连起儿时乳娘模糊哼唱的摇篮调。他猛地闭上眼,压下心口一丝陌生的悸动。而裴涯粗糙的指腹,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叶子的边缘——父亲生前,也爱在打铁炉火旁吹这样的叶笛。 曲调未结,远处传来清脆的童音:“大哥哥!”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从田埂跑来,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胳膊上沾着些草汁污渍。她好奇地打量着二人:“你们是路过的商人吗?” 裴涯不动声色地挡在姜煦前半步,温声道:“小妹妹,这附近可有茶肆?” “我家就卖凉茶呢!”小姑娘眼睛一亮,“我带你们去呀!”说着就要来拉裴涯的衣袖。 姜煦忽然开口:“等等。”他目光落在女孩衣襟上一处暗红污渍,“你衣裳沾的是什么?” “是、是朱砂啦!”小姑娘慌忙拍打衣襟,”“阿娘说画符时不小心……” 裴涯与姜煦交换了个眼神。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饴糖:“你们村里有人会画符?真厉害。这糖请你吃,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小姑娘看见糖就走不动了,“好啊好啊,大哥哥你们跟我来。” 第11章 初探怪村 裴涯与姜煦交换了个眼神。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饴糖:“你们村里有人会画符?真厉害。这糖请你吃,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小姑娘看见糖就走不动了,“好啊好啊,大哥哥你们跟我来。”进村的路上,裴涯注意到蹊跷:田间劳作者稀少,就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还眼神躲闪;村口有个土庙香火鼎盛,但距离较远看不清供的是谁;最奇怪的是,明明正值农忙,家家户户门前都晾着写满符咒的黄纸。 “阿娘!有客人来啦!”小姑娘跑进一间青砖瓦房。屋里走出个面容憔悴的妇人,见到二人明显一喜。 “叨扰了。”裴涯抱拳一礼,“想讨碗茶水解渴。” 妇人脸上堆笑,“两位稍等。”转身时衣摆掀起一角。姜煦眼尖地看见她腰间别着个鼓囊囊的锦囊——那绣工分明是城里绣庄的手艺,绝非寻常村妇能用得起的物件。 裴涯脊背绷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逼仄的土屋——唯一的木窗糊着发黄的窗纸,墙角堆着半袋谷物,一张窄小的木板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稻草与劣质线香的味道。 姜煦坐在桌边,指尖拂过似是油腻黑痕的木桌,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解开外衫,露出里面那件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多亏了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雀儿,脏了他原本精细的锦袍,此刻这身朴素的扮相,倒成了绝佳的伪装。 “两位客官打哪儿来?”妇人端来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裴涯正要答话,忽听隔壁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念叨:“乖孙儿,喝了这碗符水吧,喝了就好了……” “这符水灵验之说,”姜煦抢先搭过话茬,唇边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忧惧,“小弟在州府时便听贩货的行商提过。大哥,”他转向裴涯,眼中竟似有泪光浮动,“爹娘年迈,只盼着幺儿平安,我们千里迢迢寻来,可一定要为弟弟求到灵药啊! 裴涯下颌线绷紧,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姜煦那张写满“手足情深”的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半晌,他终于抬起那只惯于握刀、骨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僵硬,在姜煦肩头极其克制地拍了两下。那动作不像安慰兄弟,倒像在检查一块木板的承重。 “嗯。”他喉咙里挤出个单音,算是应和了“大哥”的身份。 “我大哥是个粗人,”姜煦适时地转向一直沉默打量他们的妇人,脸上堆满恳求与歉意,“面相是严肃了些,可心是热的。大姐,我弟弟性命悬于一线,家中田产都已变卖……求您发发慈悲,替我们兄弟引荐引荐法师吧?若能得见仙师,便是倾家荡产,我们也认了!” 一直安静站在妇人腿边的小女孩丫丫,忽然仰起脸,指着裴涯脆生生地说:“阿娘,我听见了!那会儿在河边大树下,这位大哥哥吹了个调子,好难过好难过的!跟隔壁王爷爷死了老伴时吹的一样!” 裴涯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姜煦飞快地垂下眼睫,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才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笑意强压下去,只在眼底留下一丝极快闪过的水光。 妇人审视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最终落在姜煦那双似含热泪的眼睛上,紧绷的肩头似乎松懈了几分。她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干涩:“引荐不难。只是,求雀神赐符水,是要供奉‘诚心’的。”她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捻了捻,“这个数,是门槛。” 姜煦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解开绳结,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哗啦”一声倒在屋内唯一的小木桌上。黄澄澄的铜板堆成一座小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大姐,只要能救弟弟,钱不是问题!剩下的,我们兄弟还有!”他语气斩钉截铁,将一个为救幼弟不惜一切的兄长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妇人盯着那堆铜钱,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刻意的悲悯掩盖。“唉,都是可怜人……这样吧,我家地方小,就西头有间小屋还能凑合住人。你们兄弟俩若不嫌弃挤,今晚就歇这儿。明日卯时三刻,雀神在村东头老槐树下开坛祭祀,那是他老人家显露神通、赐福信众的日子。祭祀一完,我便带你们去见他。” “多谢大姐!您真是活菩萨!”姜煦连连作揖,感激涕零。裴涯也僵硬地抱了抱拳。 夜色如墨,浸透了小小的土屋。 妇人带着丫丫离开后,裴涯立刻行动起来。他无声地走到窗边,指尖在窗纸上轻轻一戳,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凑近观察外面的动静。又仔细检查了门闩是否牢靠,甚至俯身查看了床底和谷堆后是否有异常。确认安全后,他才转身,对一直静立观察的姜煦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处处透着邪性。那妇人眼神闪烁,绝非善类。” 姜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角落阴影和床榻边缘。他并未言语,只是站在那张仅容一人的狭小木板床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小布包,指尖捏着,略略倾身,将其无声地搁在床头那张吱呀作响、布满裂痕的小木几上。那布包散发出一股清苦而略带辛香的气味,与屋内的陈腐气息格格不入。 “圈钱而已。”姜煦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冷静,褪去了所有伪装,“符水敛财,装神弄鬼。村民的惶恐和那妇人的贪婪,都是工具。先睡下,静观其变。” 裴涯瞥见姜煦的动作和那显眼的小布包。他顺着姜煦隐含审视的目光望去,果然在土墙根和床脚附近看到几处可疑的细小孔洞,甚至仿佛能想象出里面可能潜藏的生物。裴涯心下明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拿起布包。他熟练地解开系绳,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小心而均匀地撒在床榻四周、墙角,尤其是那些孔洞附近。细密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扬起微尘,那股驱虫的药香顿时浓烈起来,霸道地压下了土腥味。 “行了,”裴涯拍掉手上沾的粉末,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这下夜里总不至于有‘不速之客’爬到榻上了。”他深知这位的脾性,对这等粗陋环境里的“原住民”容忍度极低。 姜煦这才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他这才走到床边,默默躺到里侧,身体贴着冰冷的土墙,尽可能的拉开距离。饶是如此,这床对于两个成年男子来说也过于局促。他躺得笔直僵硬,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鼻息间萦绕着新撒的药粉气味,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周遭的粗粝。那姿态,与其说是准备入睡,不如说是在竭力维持一种摇摇欲坠的仪态,仿佛躺在姜府那张雕花拔步床上,而非这充满尘土气息的陋榻。 裴涯没有立刻坐下。他抱着刀,如同磐石般立在门后阴影里,侧耳倾听着屋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许久,确认外面只有断续的犬吠和虫鸣,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目光落在床上那个身影上。 姜煦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他维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睡姿,连衣襟的褶皱都透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被规训到骨子里的“得体”。裴涯看着他那副明明嫌恶至极却强自忍耐、甚至在这种境地下都不肯放松仪态的模样,心底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不是嘲讽,倒像是……看到某种不合时宜的、倔强又脆弱的精致瓷器,被硬塞进了一个粗麻袋里。 有点可怜?又好像有点微妙的……可爱? 裴涯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词惊得眉头一拧,迅速甩开这荒谬的念头。他无声地退到门边,靠着冰凉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长刀横置于膝上。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却并未真正入睡。每一寸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屋内只剩下两人极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虫鸣。 姜煦同样不敢深睡。身下稻草的悉索,土墙的阴冷,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劣质香火味,都让他神经紧绷。他闭着眼,思绪却无比清晰,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遇到的局面。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哐!哐哐哐——!” 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撕裂了黎明的薄雾,如同丧钟般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炸响! “开——坛——喽——!” 紧接着是沉闷而急促的鼓点,如同无数只巨手擂在人心上。其间混杂着尖利刺耳的唢呐声,吹奏着不成调的、充满诡异亢奋感的旋律。 床上的姜煦和门边的裴涯几乎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两人的目光精准地撞在一起,无需言语,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来了! 第12章 雀神游祭 床上的姜煦和门边的裴涯几乎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两人的目光精准地撞在一起,无需言语,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来了! “哐哐哐——!” 催命般的锣声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发急促。姜煦与裴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裹挟着浓烈香烛与汗腥味的人潮热浪扑面而来。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狭窄的土路上蠕动着。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的左臂上都紧紧系着一条刺目的红黑二色布带。他们并非杂乱前行,而是随着中央那沉闷、如同心跳般鼓点的节奏,身体僵直地一顿、一跳、再一顿!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麻木与狂热,汇成一股无声而浩荡的暗流。 队伍最前方,有几个白衣小童子同抬一个露天轿子,童子姿态僵硬,随着鼓点一步一顿,而露天轿子之上,一个身披色彩斑斓、绣满诡异鸟羽纹路法袍的身影尤为醒目。巨大的鸟形面具覆盖了整个头颅,尖锐的喙高高扬起,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那人手持一柄怪异的青铜三头铃,随着鼓点僵硬地摇晃,发出“叮铃…叮铃…”冰冷而单调的脆响,如同为这支沉默的亡灵队伍引路。 队伍中混杂着少数几个没有系红黑布条的人,脸上混杂着希冀、惶恐与茫然,显然是如姜煦他们一般“慕名而来”的外乡求药者。整个队伍除了鼓点、铃声和那领头法师口中含混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古怪咒文,再无其他声响。死寂,被仪式感包裹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姜煦与裴涯不动声色地坠在队伍最末端。裴涯的指节因紧握刀柄而微微发白,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在狂热麻木中扭曲的面孔,最终钉死在前方那鸟形法师的背影上。 队伍最终停在村东头一株虬枝盘结、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槐树下。槐树盘根错节处,用粗糙的红土垒砌了一座小小的庙宇。庙中供奉着一尊形态怪异的泥塑——似人非人,背后有模糊的羽翼隆起,面部则更偏向鸟喙的形状。这简陋的小庙此刻却被打扮得“隆重”异常,挂满了用红黑二色纸扎成的、形如鸟羽的纸花,在晨风中簌簌抖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叮铃——!”三头铃猛地一顿。 鸟面法师上前一步,走下轿来,从旁随侍的小童手中接过一柄拂尘。他口中咒语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拂尘的尘尾猛地向前一点,精准地戳在泥塑神像的双眼位置! 嗡—— 一点幽冷的、如同坟茔鬼火般的惨绿色光芒,竟真的从那泥塑的眼窝深处幽幽亮起。 “雀神显灵——!神目煌煌,不可直视!拜——!!!”法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癫狂的颤音。 “哗啦!”一声闷响,所有臂缠红黑布条的村民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齐刷刷地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泥土,无人敢抬头直视那两点诡异的绿芒。只有那些外乡人,或因惊惧,或因迟疑,动作慢了半拍,在跪倒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姜煦和裴涯借着距离远和人丛的遮挡,并未完全跪伏。裴涯眯起眼,死死盯着那两点绿光,低哼一声:“夜光石粉混了磷,老掉牙的把戏。”他肌肉绷紧,“待我上去,端了他这装神弄鬼的招牌!” 就在他蓄势待发的瞬间,一只微凉却异常坚决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裴涯愕然转头,对上姜煦沉静如深潭的双眸。姜煦几不可察地摇头,嘴唇无声翕动:“等等。看戏。” 裴涯胸腔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能干什么?不过是圈钱坑人的勾当!这种渣滓……” 话音未落,场中异变再生! 那鸟面法师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噗通”一声直挺挺向后栽倒在地!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骚动。旁边侍立的白衣小童似乎早有准备,动作麻利地扑上去,迅速摘下法师脸上巨大的鸟形面具,又以极快的速度为他换上了另一幅面具! 新面具更加狰狞可怖——碧绿色的眼珠如同淬毒的琉璃,尖锐弯曲的喙如同染血的弯钩,整个面部线条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赫然是那庙中泥塑神像的放大版! “嗬……”一声极其嘶哑、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的抽气声,从新面具下响起。更诡异的是,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如同直接在每个人的耳蜗深处响起,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只见那刚刚还像死尸般倒地的法师,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关节结构的、极其扭曲诡异的姿态,如同提线木偶般,“咔哒”作响地自己坐了起来!颈项甚至扭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雀神……上身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恐惧又兴奋的低语。 “凡众听谕!”那嘶哑低沉、非男非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吾降此凡尘,只为偿还此间一桩因果恩情。然,仙缘福泽与灾祸业障相生相伴!欲求仙缘者,必先有所割舍!吾非噬魂夺魄之恶神,一不求尔等血肉性命,二不索父母至亲恩情,唯取身外浮财,以证尔等赤诚之心!凡有所求者,上前来,献汝‘诚心’,诉汝所愿!” 话音落下,那些匍匐的村民如同得到了赦令,纷纷爬起,脸上带着混杂了敬畏、渴望与麻木的神情,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走到那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小庙前。 “求雀神保佑……来年收成好些……”一个老农颤抖着将三块成色黯淡的小银锭投入庙前一个硕大的、糊满红黑色纸的“诚心箱”中。 “求雀神赐我……赐我个儿子……”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含着泪,也投入三块银子。 有人求家人病愈,有人求生意顺利……所求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向那箱子投入了至少三锭银子。 姜煦上去了。裴涯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姜煦脸上瞬间堆满了绝望与病急乱投医的焦灼,他踉跄着上前,毫不犹豫地将三锭成色十足、明显比村民大一圈的银锭投入箱中,发出沉闷的“咚”声。他双膝一软,几乎是扑在泥塑前的泥地上。 就在这扑下去、身体前倾的瞬间,借着身体动作的掩护,姜煦的目光如同锐利的探针,飞快而隐蔽地扫过那尊端坐的“雀神”泥塑以及侍立一旁的小童子。那泥塑五官模糊粗糙,色彩剥落,并无甚特异。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那小童子时,心头猛地一凛! 那童子看似垂首侍立,姿态恭敬,但细看之下,动作僵硬得诡异。它递送供品盘时,手臂抬起的角度生硬,关节处仿佛不是血肉,而是某种……硬质的连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劣质油彩,嘴唇是死板的两点猩红,那双画出来的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没有一丝活物的灵动,倒像两枚嵌上去的黑石子。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它周身萦绕着一股非人的、死寂的气息。 这惊鸿一瞥的观察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姜煦面上丝毫不显,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祈求神明上。他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翕动着,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语速极快,声音哽咽,眼中甚至逼出了几点泪光。那姿态,将一个走投无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神明的信徒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端坐的“雀神”似乎微微侧头,凝“听”了片刻。片刻后,旁边那个动作僵硬的小童子,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关节仿佛生了锈似的迟滞动作,上前一步。它伸出同样显得僵硬的手指,将一叠用劣质朱砂画满扭曲符号的黄纸符咒,以及一个用同样黄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药包,以一种近乎塞的方式,递到姜煦合十高举的手中。 姜煦如获至宝,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接过那冰冷的符纸和药包,他甚至感觉到那童子指尖传递来的是一种非人的、缺乏生机的凉意。姜煦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却爆发出更强烈的感激,姜煦起身便要离开,忽又像想起什么要命的大事,猛地单膝点地,动作仓促狼狈,最终被身后的人连搀带扶地“请”离了雀神座前。口中还不住地念叨着:“谢雀神大恩!谢雀神大恩!”这才一步三回头,满脸感激涕零地退了下来。 裴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住脚步虚浮、仿佛激动得快要晕厥的姜煦,手指暗中发力扣住他的脉门,眼神锐利如刀地上下扫视,低喝:“你?!” “哥!有救了!弟弟有救了!”姜煦却仿佛没看见裴涯眼中的惊涛骇浪,反手紧紧抓住裴涯的胳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颤抖,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将一个被神迹感召、欣喜若狂的兄长演得淋漓尽致。 姜煦:没见过吧,我超会演的。冷哼一声,走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雀神游祭 第13章 再探怪村 就在这时,之前收留他们的妇人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热情又带着几分精明算计的笑容:“哎呀呀,两位兄弟。怎么自己就来了?也不等老婆子我引荐,这雀神显灵,机会难得啊!”她目光扫过姜煦怀里紧紧抱着的符咒和药包,压低了声音,“不过这药啊,讲究个‘诚心不断’,得连着吃上三个月才有效,每半月得来领一次新药,心诚才灵。你们外乡人来回跑多不方便?不如……把钱给我,我替你们领了,保管送到你们落脚的地方!” 姜煦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紧紧抓住大婶的手:“哎呀!大姐!您真是活菩萨再世!我们兄弟正愁这路途遥远,耽误弟弟用药呢!有您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飞快地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进大婶手里,“这点心意您先收着!等弟弟好了,我们全家必来重谢!” 裴涯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僵硬地配合着抱了抱拳,算是谢过。 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过度的妇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裴涯一把将姜煦按在土墙后,眼神锐利如鹰隼:“你疯了?!真去求那鬼东西的药?!”他劈手就要去夺姜煦怀里的药包,“给我看看是什么害人的玩意!” 姜煦早就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说道“先验验。”。裴涯夺过药包,并未立刻打开,而是放在鼻尖下极其仔细地嗅了嗅。他眉头先是皱紧,随即又略微舒展,指尖捻开包裹的黄纸,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他用指甲挑出一点,在指腹细细碾磨,又凑近闻了闻,甚至还伸出舌尖极其谨慎地沾了一下,立刻“呸”地吐掉。 “石灰粉打底,掺了磨碎的甘草根、一点炒糊的麦麸,还有……”裴涯又仔细嗅了嗅,眼神带着一丝鄙夷,“……几钱晒干的车前草,磨得极细。甘草有点甜味,车前草清热利尿,麦麸吃不死人,石灰粉……哼,吃多了倒胃口。顶多是让病人跑几趟茅房,饿瘦几斤,好显得是‘病气’排掉了。典型的‘平安方’。”他语速极快,三言两语便将这“灵药”拆解得明明白白。 姜煦掏出一块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上沾染的泥土:“神鬼之流,无怪乎此。意料之中。”他的目光却越过裴涯,锐利地扫向远处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和树下端坐的“雀神”,“真正让我在意的,另有他物……” “你是说——那个面具?”裴涯将药包随手丢在地上,用靴底碾了碾。 “对,面具,还有那不似活人的小童子。”姜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探究的兴味,“神像发光是荧光粉,符水是骗局,装神上身是戏法……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个面具。你没发现吗?那法师戴上第一个面具时,声音虽然装神弄鬼,但还能听出是常人发声。可当他换上第二个面具——就是那副碧眼红喙的雀神面后,那嘶哑低沉、直接传入所有人耳中的声音,绝不是靠人力吼出来的!还有他那坐起来的姿势……绝非寻常关节能做到。那面具,有古怪。”“另外,那小童子被宽大白袍遮盖,但其姿态诡异,体态僵硬,绝非活人。” 裴涯回想起那诡异扭曲的坐姿和直透耳膜的嘶哑声音,眼神也亮了起来:“传音入密?不,不像……难道是面具里藏了特殊的簧片或者铜管?能把细小的声音放大扩散?”他摩挲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那狰狞的雀神面具,“还有那小童子的动作……是机括牵引?或是皮索?啧,这倒有点意思了,比那些只会撒磷粉的蠢货强点。” “管它里面是簧片还是鬼,老子定要找机会劈了装神弄鬼的面具,看看它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精妙的机关玩意儿!”那眼神,像极了铸剑师看到一块罕见的陨铁,充满了拆解和征服的渴望。 夜色如墨,粘稠地包裹着死寂的村庄。白日里狂热的喧嚣褪尽,只余下几声零落的犬吠和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阴森。村东头那座小小的红土庙宇,此刻如同一只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黑洞洞的窗口仿佛择人而噬的口。 裴涯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伏在土庙对面一处低矮的草垛后。他呼吸绵长,身体与黑暗浑然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紧紧锁着庙后那间孤零零的小屋——白日里“雀神”消失的地方。 祭祀结束后,那戴着碧眼红喙面具的“法师”被小童子们簇拥着,回到了小屋。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裴涯的耐心如同拉满的弓弦,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那些小童子不久后便从庙里鱼贯而出,吃力地抬着那个沉重的、糊满红黑纸的“诚心箱”,里面装满了白天搜刮来的银钱。他们僵硬的掏出一些放在庙前,接下来又抬着箱子,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村中小道深处,没有半分将钱财上缴给“法师”的意思!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月上中天,子时已过。小屋的门始终紧闭,窗内一片漆黑,不见烛火,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更诡异的是,竟无一人前来送饭送水!仿佛里面的人不需要人间烟火。裴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对!”骗子行骗,无非求财求势,哪有主谋分文不取,全便宜了底下跑腿的小鬼?这不合常理!更不合人性! 待到万籁俱寂,连犬吠都彻底停歇,裴涯动了。他如同一缕没有实体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到小屋墙根下。指尖在门缝处一探,确认门栓位置,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从袖中滑出,轻轻一挑。“嗒”一声轻响,门栓脱落。他侧身闪入,反手掩门,动作一气呵成。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灰和尘土混合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脂气味?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裴涯锐利的目光瞬间扫遍整个空间。 空无一人! 只有那件色彩斑斓、绣满鸟羽纹路的法师袍,随意地搭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木椅上。旁边,端端正正摆放着那副白日里狰狞可怖的碧眼红喙雀神面具。 裴涯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上前,手指拂过椅面、地面,冰凉,没有余温。他俯身查看床底,只有厚厚的积尘。敲击墙壁、地板,声音沉闷,并无夹层暗室的回响。屋顶梁柱也仔细检查过,毫无机关痕迹。这间逼仄的小屋,干净得如同从未有人居住过,除了那套显眼的行头,再无半点“法师”存在的证据。 “见鬼了……”裴涯低声咒骂一句,目光最终落在那副面具上。他略一迟疑,还是伸手将其拿起,入手冰凉沉重。不再停留,他带着面具如同来时般无声无息地退出小屋,融入夜色,迅速返回村外树林中他们隐蔽的马车旁。 车内,姜煦并未入睡,正就着一盏气死风灯微弱的光芒,翻阅着一卷随身携带的旧书。听到动静,他抬眼望去。 裴涯将面具往车厢地板上一丢,发出沉闷的声响,面色凝重地将所见所闻快速说了一遍:无人送饭,童子分钱,小屋空荡,毫无机关。 姜煦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微蹙:“无人送饭……童子分钱……空屋……面具……”他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裴涯,白日里你在村中穿行,可留意到村中人口?” 裴涯一怔,随即回忆:“年迈者甚多,且多为老妪。青壮男子稀少,孩童……更是罕见。”他忽然顿住,一个细节闪过,“等等!祭祀时簇拥法师的童子,有六个!但送法师进小屋后,出来的……是七个!” “七个?”姜煦眼神陡然锐利,“问题就在这第七个‘童子’身上!”姜煦斩钉截铁,“那并非真人,亦非白日里‘雀神’所扮!真正的操控者,或者说,真正的‘法师’,很可能就藏在那七个童子之中……” 随即,他低头看向小几上那副狰狞的面具:“所以,你带回这个,可研究出什么名堂?” 裴涯脸上那点凝重瞬间被浓浓的不屑取代。他弯腰拾起面具,手指在面具内侧几个不起眼的小孔和凹凸处熟练地摸索按压,发出几声细微的“咔哒”轻响。 “嗤,我当是什么通天手段!”裴涯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江湖老手拆穿把戏的鄙夷,“不过是装了个夹层,里面又嵌了几片薄铜簧,在特定位置开了几个巧妙的气孔。说话时正对气孔,气流冲击簧片震动,便能发出那种非男非女、嘶哑扩音的怪声。偏头或闭嘴,气孔被内衬或姿势自然遮挡,簧片不震,声音立止。至于那坐起来的姿势……”他随手比划了一下,“全靠法袍宽大遮掩,配合腰腿暗劲和一点障眼法,骗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愚民罢了!粗糙!比起真正精妙的机关术,这玩意连入门都算不上!”他随手将面具丢回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姜煦看着他那副不屑一顾又带着点“不过如此”的得意神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裴大侠,既然你觉得如此粗陋不堪,又何必把它带回来?徒增风险。你怎知这面具上没有追踪印记?” 裴涯:就这?就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再探怪村 第14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姜煦看着他那副不屑一顾又带着点“不过如此”的得意神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裴大侠,既然你觉得如此粗陋不堪,又何必把它带回来?徒增风险。你怎知这面具上没有追踪印记?” “风险?”裴涯咧嘴一笑,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狡黠光芒,“这可不是风险,这是饵!钓大鱼的饵!我倒要看看,丢了这吃饭的家伙,背后装神弄鬼的王八蛋还能不能坐得住!” 话音未落—— “雀娘娘……穿白衣……偷面具……要剥皮……” 一阵空灵飘忽、音调诡异的童谣声,毫无征兆地从马车四周漆黑的树林深处飘了过来!那声音非童非女,带着一种纸片摩擦般的沙沙质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裴涯眼中精光爆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把抄起刀,身影如鬼魅般“唰”地掠出车外,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横亘身前,厉声喝道:“谁?!” 只见马车周围,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六个小童!正是白日里那些的童子装束,此刻,他们身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麻布,如同简陋的丧服。月光惨白,映照着他们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庞,眼珠是用墨点上去的,黑洞洞一片。他们动作僵硬,关节仿佛只能生硬地反折,齐齐向着马车伸出惨白的手掌,指尖直指裴涯,口中反复念着那诡异的童谣: “面具还来……面具还来……” 纸人索命!这景象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 裴涯却是瞳孔微缩,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呵!我道是什么玩意儿,原来是傀儡!雕虫小技!”他心中疑窦顿解,难怪童子身量一致,动作呆板!他横刀当胸,声如寒铁,“背后缩头藏尾的东西!再不现身,老子就把你这堆破烂劈了当柴烧!” 那些纸傀儡似乎被“破烂”二字激怒,空洞的眼窝仿佛死死“盯”住了裴涯。童谣声戛然而止!下一瞬,六个纸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身形化作六道惨白的影子,带着破风声,以完全不符合关节常理的诡异角度和速度,从不同方向狠厉无比地扑向马车!目标明确——车厢!它们竟似要不顾一切,哪怕拆了马车也要夺回面具! “找死!”裴涯怒喝一声,不退反进!手中长刀化作一片狂暴的雪亮光幕!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直接、最蛮横的劈、扫、斩!刀风呼啸,卷起地上枯叶尘土。大开大合,势大力沉! “嗤啦!咔嚓!” 锋利的刀刃轻易撕裂薄脆的麻布和支撑的竹骨!一个纸人被拦腰斩断,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腹腔和简陋的竹架。另一个被刀背狠狠拍中头颅,整个脑袋都瘪了下去,墨点的眼珠歪斜。第三个伸出的手臂被刀锋绞得粉碎! 这些傀儡攻击虽诡异狠辣,但在裴涯这等顶尖刀客狂暴的刀势面前,脆弱得如同真正的纸片!仅仅几个呼吸间,六个小童已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还在兀自抽搐扭动,如同被斩断的蚯蚓。 残余的纸片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再无力攻击。裴涯收刀而立,气息平稳,冷眼看着满地狼藉。他并未追击那些还在挣扎的残骸,目光如电,扫视着幽深的树林深处。然而,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动静。自始至终,那操控傀儡之人,都未露半分踪迹,也未发一言。 裴涯冷哼一声,弯腰从一具相对完整的傀儡残躯旁,捡起一截被斩断的、包裹着白麻布的手臂残肢。他扯开麻布和里面填充的稻草,露出支撑手臂的竹骨关节。在竹骨连接处的心口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清晰的印记——那是一朵线条简洁却透着神秘感的九瓣莲花! “九瓣莲……司天监!”裴涯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齿缝间挤出三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 听到“司天监”三字,一直端坐车内、透过车帘缝隙冷静观察的姜煦,也走了出来。他目光落在裴涯手中那截残肢的印记上,素来温润含笑的脸上,此刻也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他缓步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九瓣莲烙印。 “呵……”姜煦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声音不大,却似冰针,刺破夜的寂静,“手,都探到我的地盘上来了。司天监……真是,不知死活。” 月光惨白,映照着满地破碎的纸人残骸,那朵烙印在竹骨上的九瓣莲,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也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昭示着这场看似荒诞的“雀神”骗局背后,所牵扯的深不可测的暗流与杀机。 一盏幽暗的油灯勉强照亮石室一角,却将大部分空间更深地推入阴影。 一个身材短小、形如孩童的男子五体投地地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额头死死抵着石板,连呼吸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玄炳大……大人,属、属下无能!”他声音破碎,带着哭腔,“那、那精绝傀儡……被那人……几刀!就几刀!劈成了废柴!面具……面具属下实在……实在拿不回来啊!” 阴影深处,一片死寂。但这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废物!”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炸响,如同闷雷滚过石室,震得伏地男子肝胆俱裂。“那傀儡呢?!被砍废了的傀儡残骸呢?!”声音的主人显然更关心失去的“财产”。 地上的男人抖得更厉害了,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里。“那、那人刀风霍霍,煞气冲天!小人……小人实在没有一战之力,不敢……不敢上前回收啊……”他几乎是哀嚎着辩解。 “傀儡都没回收?!!”阴影中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这废物还有何用?!说!那人现在何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地上的身影。 “踪、追踪信标!小人留了信标在他附近!”男子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声喊道。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求生的希冀。 然而,这希冀只存在了一刹那。 “咔擦!”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刺耳。男子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阴影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出,正是玄炳。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面容隐在帽兜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手暴露在外。那只手正握着一个造型古朴、刻满玄妙阵法的巨大黄铜铃铛。 玄炳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随着他甩手的动作,宽大的袖口微微翻起,露出内里用金线精心绣制的一朵栩栩如生的九瓣莲花标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 “哼。”他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师父刚训诫完要‘低调行事’,这边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临了还得我亲自去收拾这烂摊子。”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更添几分阴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挡我的财路!” 他抬步欲走,脚步却又微微一顿,视线似乎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一个念头闪过:“要不……换身行头?”但紧接着,这念头就被更深的冷酷取代:“罢了,反正他马上就是个死人了。看见了……也无妨。”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他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石室,只留下地上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 与此同时,村外密林中。 “果然是司天监……”姜煦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略一思索,召来玄鸟送出书信。做完这一切,才抬眼看向不远处。裴涯正拎着他那把寒气森然的佩刀在刚才激斗的现场周围仔细探查。他的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泥土的翻动、草叶的倒伏、甚至空气中残留的微弱气息,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忽然,他在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照亮了树根旁一片明显比周围更显凌乱的泥土和脚印。脚印很新,也很仓促,显示出有人曾在此短暂停留窥视。 裴涯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沾着脚印边缘的泥土,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他的目光如电般扫向脚印旁一丛不起眼的矮草。他伸出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 几撮灰白色的粉末散落在草叶间,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荧光,散发着一股极其淡雅、却与周围草木气息格格不入的异香。 裴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嘲讽。他用刀尖挑起一点粉末,对着走过来的姜煦晃了晃: “呦,韩商,看来咱们刚才的‘客人’很懂礼貌嘛。打不过,还知道留个‘小尾巴’当伴手礼。”他的语气轻松,还带着锁定猎物踪迹时的笃定和兴奋。这香灰似的追踪信标,暴露了对方仓惶逃窜时留下的破绽,也意味着……真正的黄雀,或者更凶猛的猎食者,很可能已经循着这“尾巴”追来了。 姜煦看着地下慌乱的脚印,冷笑一声,道“呵,不入流的东西。” 第15章 雷公不护 寅时,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人最疲乏松懈的时刻。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村外密林边缘。来人正是玄炳。 他并未贸然行动。借着稀疏的星光,他锐利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停驻的马车轮廓。车厢内一片死寂,唯有一人身影斜倚在车辕处,头颅低垂,呼吸绵长,显然是在守夜中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玄炳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他谨慎地放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金属傀儡。那小东西无声无息地滑过地面,灵活地攀上车辕,在沉睡者附近徘徊片刻,随即返回玄炳掌心,微微震动传递着确认信息:目标确认,仅此一人,且状态极差。 “天助我也。”玄炳心中冷笑。正面搏杀并非他唯一手段,能无声无息解决目标,省时省力。他目光锁定车辕上那毫无防备的身影,杀意凝聚。他缓缓架起左臂,那只沉重的黄铜铃铛被稳稳托起,□□森然对准了马车方向。向铃铛中填入萤石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微鼓,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向铃铛汇聚,只需念动秘咒,恐怖的音波便能瞬间震碎车内之人的五脏六腑! 就在玄炳嘴唇微启,即将吐出第一个咒音音节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密林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玄炳本人,而是他手中那至关重要的黄铜铃铛!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一枚细若牛毛、通体乌黑的短针,精准无比地撞击在铃铛侧面靠近□□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让铃身剧烈震荡,玄炳只觉得手腕一麻,汇聚的力量瞬间被打断,一股反噬的闷痛直冲胸口! “谁?!”玄炳惊骇欲绝,本能地就想偏转铃铛方向并闪避。然而,那短针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距离又实在太近!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传入耳中。玄炳低头一看,心胆俱裂——只见那坚硬的黄铜铃壁上,被短针撞击处,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铃铛内部流转的阵法光芒也随之一暗!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玄炳心神剧震!然而,致命的危机远未结束! 几乎在铃铛受损的同一刹那,一道更加狂暴、更加霸烈的杀机已扑面而至! “呼——!” 沉重的刀锋撕裂夜幕,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和森寒刺骨的杀意,如同开山巨斧般朝着玄炳当头劈落!刀未至,那凛冽的罡风已激得玄炳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生死关头,玄炳爆发出惊人的反应!他完全放弃了摇铃的打算,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拧转,双脚蹬地,整个人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险之又险地向侧后方暴退! “轰!” 裴涯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狠狠劈在玄炳原先站立之处,地面泥土碎石四溅,留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刀势未尽,裴涯手腕一翻,变劈为挑,刀锋如毒龙出洞,紧追玄炳倒飞的身影,直取其胸腹要害!刀光连绵,攻势如潮,逼得玄炳狼狈不堪,连退三步,竟毫无喘息之机! “可恶!”玄炳又惊又怒,对方刀法之刚猛霸道远超预期。他不敢再托大,趁着裴涯一刀力尽的微小间隙,强压翻腾的气血,猛地举起那受损的黄铜铃铛! “嗡——!!!” 一声沉闷、扭曲却依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音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向四周扩散!空气仿佛被实质化地推开一圈涟漪!首当其冲的裴涯,只觉双耳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嗡鸣一片,大脑剧痛,身形不由自主地被那股沛然巨力震得向后踉跄数步! 逼退强敌,玄炳终于获得一丝喘息之机。他眼中凶光毕露,死死锁定住被音波震退、正捂着耳朵面露痛苦的裴涯。杀意沸腾之下,他再无保留! 他左手高擎铃铛,右手指尖微动,向铃铛中再次填入一枚蓝色萤石,口中急速念诵,声音森冷而充满威压: “煌煌威灵,左侍雷公!敕令借法,诛邪灭踪!急急如律令!” 咒语落,玄炳左手手腕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摇动受损的铃铛。铃身裂纹处光芒明灭不定,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轰隆”声!更令人心悸的是,□□上方尺许之地,空气剧烈扭曲,一团拳头大小、电蛇狂舞的紫色雷云竟凭空凝聚!云团虽小,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仿佛蕴含着天罚之力! 玄炳狞笑,剑指猛然指向裴涯:“去!” 那团狂暴的雷云如同活物般,带着刺耳的“滋滋”声,撕裂空气,直扑裴涯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又是一道尖锐的破空声!第二枚乌黑短针,如同索命的毒蜂,再次从密林中射出!目标,赫然是正在全力操控雷云的玄炳本人! “哼!雕虫小技!”玄炳早有防备,心中冷笑。他看也不看,凭借感知猛地一矮身,试图避开这“故技重施”的偷袭。 然而! 那短针竟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极其刁钻诡异的弧线!它并非直射玄炳要害,而是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团飞向裴涯的紫色雷云边缘掠过!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短针与雷云接触的瞬间,针身上似乎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符文。那狂暴的雷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猛地一滞,紧接着竟以远超之前数倍的速度,疯狂地膨胀、加速,调转方向,裹挟着比刚才更恐怖数倍的毁灭气息,朝着它原本的主人——玄炳,反噬而回! “什么?!”玄炳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诡异的手段,能引动甚至加速他召唤的雷咒! 雷云反噬的速度太快!范围太大!玄炳根本避无可避! “不——!”他发出绝望的嘶吼,只能拼尽全力将受损的铃铛挡在身前! “轰隆——!!!” 刺目的紫白电光瞬间吞噬了玄炳的身影!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林间,狂暴的电蛇四散飞溅,将周围树木灼烧出片片焦黑!玄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炸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焦黑冒烟,衣衫褴褛,口中鲜血狂喷,那视若珍宝的黄铜铃铛更是脱手飞出,滚落一旁,裂纹又多了几道。他蜷缩着身体,抽搐不止,已是奄奄一息,只有眼中还残留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毒。 “噗!”裴涯吐掉口中因雷暴震落的尘土,晃了晃依旧嗡嗡作响的脑袋,大步流星地走到玄炳面前。他先是一脚将那滚落的黄铜破铃铛踢到一边,嫌弃地掏了掏耳朵:“震得老子耳朵都要聋了!你的雷公爷爷呢?没护住你啊?”他俯下身,动作麻利地用特制的牛筋绳将玄炳捆了个结实,手法老道,确保对方再无反抗之力。 这时,一道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才从密林中悄然走出,正是姜煦。他走到裴涯身边,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刻意压低了嗓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先别杀他……此人关系重大……需带回去……严加审问……” 裴涯皱着眉,侧过耳朵,一脸茫然:“啊?你说啥?嗡嗡嗡的,大点声!跟蚊子叫似的!”他确实被那近距离的铃音和雷暴震得不轻,听力严重受损。 姜煦无奈,只得隔着斗笠,对着裴涯连比带划:先指指地上捆着的玄炳,摆摆手,又做了个“带走”的手势,最后指指自己,再指指远方。 裴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哦!明白了!不死就行是吧?带回去审?行!”他总算理解了核心意思。 裴涯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摩拳擦掌地再次走向地上如同死狗般的玄炳,眼中闪烁着“友好交流”的光芒:“呵,司天监是吧,咱们路上……好好聊聊?” 玄炳看着裴涯那“和善”的笑容,再想起刚才那恐怖的雷咒反噬和神出鬼没的短针,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身上的剧痛都仿佛被恐惧压了下去。 夜风掠过城郊荒草,马车旁的篝火噼啪作响,映得玄炳那张惨白的脸愈发扭曲。他瘫在地上,手脚被捆得结实,嘴里塞着布条,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哀鸣。 裴涯蹲在他跟前,指尖抵着刀背,慢悠悠地刮过玄炳的脖颈,冰凉的触感激得对方浑身哆嗦。他偏头看向姜煦,眉头微挑:“这厮方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姜煦抱臂倚着马车,火光在他眸底跳动,闻言只抬了抬下巴,示意裴涯扯开布条。 布条一松,玄炳立刻如获大赦般嚎道:“两位大侠!我、我都招!雀神的事真与我无关,傀儡童子都是别人给的,衣服也是我偷的,我不过是个跑腿的——” 话未说完,裴涯的刀柄已重重砸在他腹部。玄炳痛得蜷成虾米,却听裴涯冷笑:“废话连篇。”转头又冲姜煦道,“他方才是不是撒谎了?” 姜煦:我想隐藏个身份怎么这么难(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雷公不护 第16章 鸠占“雀”巢 话未说完,裴涯的刀柄已重重砸在他腹部。玄炳痛得蜷成虾米,却听裴涯冷笑:“废话连篇。”转头又冲姜煦道,“他方才是不是撒谎了?” 姜煦:“……” 他揉了揉眉心,上前两步,指尖在裴涯眼前飞快地划了几道。裴涯眯眼辨认,勉强猜出意思:“哦……他说‘雀神’时眼神飘了?” 姜煦点头。 玄炳见状,简直要哭出来——这哑巴竟能读他心思?!他慌忙改口:“啊啊!招,我都招,是我安排的雀神敛财!我招……” 裴涯听不见,见玄炳嘴皮子动得飞快,以为他又在耍花样,抬手又要揍。姜煦一把扣住他手腕,另一手比了个“停”的手势,又指指玄炳的嘴,再指自己耳朵。 “他说完了?”裴涯狐疑地收手,见姜煦点头,这才悻悻道,“早这么痛快多好。” 至此,情况以大致明了。村中以法师为首的团伙组建了名为“雀神”的组织,通过发展村民成为信众来扩大影响力。该教团每半月举行一次“雀神游祭”仪式,借此对村民和信众进行精神控制。他们以收集信众的朱砂符灵力为名,实则贩卖法师自制的所谓“神药”,以此获取村民的尊崇并形成自发宣传的效应。教团的敛财手段颇具迷惑性,他们将募捐所得的部分资金以“神恩”形式返还给信众,也就是裴涯看见小童子放在庙前那部分银子,用少量金钱换取最大的忠诚度。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不断强化信众的信仰,并向外宣扬雀神的灵验,吸引更多外来者前来“表诚心”。 调查中还发现,小童子在整个仪式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这些童子均由玄炳这边提供,而玄炳正是借此渠道大肆敛财。值得注意的是,玄炳本人显然并不精通傀儡术,但当问及这些童子的来源时,他却始终不说。最终无法,只能先让姜煦的影卫带走玄炳,继续审问。待影卫将玄炳拖走,荒野重归寂静。 事件处理称得上是顺利,姜煦放下心来。裴涯甩了甩手腕上的血渍,忽然“嘶”了一声——方才打斗时耳朵被震了一下,此刻才觉出刺痛。他下意识掏掏耳朵,嘟囔道:“怎么还是嗡嗡响……” 姜煦瞥见他动作,眸光一闪,转身钻进马车翻找。片刻后,他捏着个白瓷小瓶跳下车,径直抛给裴涯。 裴涯接住,拔开塞子嗅了嗅:“治耳朵的?”见姜煦颔首,他二话不说仰头就往嘴里灌—— “啪!”姜煦闪电般夺回药瓶,额角青筋直跳。他咬牙切齿地比划:“外敷!” “啊?”裴涯讪讪抹了把嘴角,“你不早说……” 姜煦懒得理他,拧开瓶塞蘸了药液,示意裴涯侧头。冰凉药汁滴入耳道的瞬间,裴涯猛地一哆嗦:“这什么玩意儿?!像虫子往里钻!” 他龇牙咧嘴地想躲,却被姜煦揪住耳廓牢牢按住。借着月光,姜煦看见裴涯耳后三个鲜红的小痣,“还挺会长的。”姜煦心想,但手指依旧抵着裴涯的鬓角,药液缓缓流淌,奇痒混着清凉直窜天灵盖。裴涯忍得眼眶发红,从牙缝里挤出话:“嘶,韩商……你故意的吧?” 姜煦垂眸,长睫掩住眼底得逞的笑意——自然是故意的。此药口服外用效果一致,但谁让裴涯之前让他抓那活鱼?念及至此,他手下力道又重三分,满意地看着裴涯倒抽冷气。但药确实是好药,不消几刻,裴涯听力就恢复如初。 晨光微熹,林间雾气未散,如同凝结的薄纱缠绕周身。影卫如磐石般守了一夜,终于换得这片刻相对安全的喘息之机。 狭窄的车厢内,空气还残留着草木与泥土的潮气。姜煦端坐其中,正用一块绢帕、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副碧眼红喙的面具。帕子拂过冰冷的木胎和诡异的彩绘,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然而那专注的侧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冷。 裴涯靠着车壁,手中铃铛已经拆解成一堆碎片,构造就是铃铛的构造,法阵裴涯也看不懂,没得到铃铛如何摇出雷的答案,裴涯有些不爽。目光扫过姜煦手中的面具,之前那泥塑前诡异的小童、那虔诚跪拜的百姓、那吞噬血汗钱的“诚信箱”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着他的神经。 “噌!”裴涯猛地直起身,巨大的动作引得车身都晃了一下。他脸色铁青,“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淬着火星,“劈了那座装神弄鬼的邪庙!省得它再坑害旁人!”说罢,他看也不看姜煦,转身就要掀开车帘跃下。 “且慢。”姜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裴涯的硬生生顿在前方。 “怎么?”裴涯猛地转身,“你还想留着那害人的玩意儿?” 姜煦不急不恼,说到:“我的人已在三十里外待命,其中有个懂些医术的,正好顶了这‘雀神''的缺。” 裴涯瞳孔骤缩:“韩商!”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拔高,“你也要学那些混账装神弄鬼?!” 晨雾中,几只早起的山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姜煦将面具轻轻放在膝上,迎上裴涯灼人的目光:“裴涯,你觉得百姓为何甘愿献上血汗钱,去求一包石灰粉?” “因为蠢!”裴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因为怕。”姜煦摇头,“怕灾荒,怕病痛,怕死后无人供奉……们需要一个寄托,哪怕明知是假的。”他指尖轻叩面具上狰狞的鸟喙,“现成的庙宇,现成的信众,与其毁掉,不如……换个靠谱的‘神''。” 裴涯一步跨到姜煦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你骗他们,和那些畜生有什么区别?!” 车帘被晨风吹起,漏进一缕天光,正好照在姜煦微微仰起的脸上。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裴涯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讥诮:“区别就是——”他缓缓站起,几乎与裴涯鼻尖相对,“我的人不会要他们的救命钱,给的药也不会是石灰粉。” 裴涯呼吸一滞。 “信仰是栓住蝼蚁的稻草,”姜煦的声音轻得像雾,“断了,他们会疯的。”伸手拂去裴涯肩头一片枯叶,“至少现在,他们能拿着真正的药,对着我安排的‘雀神’磕头两全其美,不是吗?" 林间一时寂静,只剩露水滴落的声响。 裴涯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一拳砸在车辕上!木屑飞溅,他的指节渗出血丝,却浑不在意:“……荒谬!“ “是荒谬。”姜煦掏出一方素帕,轻轻抓过裴涯流血的手,“但能让一个寡妇相信亡夫在雀神座下享福,能让病童乖乖喝下苦药……这种荒谬,比你的刀更有用。” 裴涯猛地抽回手,白帕子飘落在地。他死死盯着姜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怎能……这么冷血?” 姜煦弯腰捡起帕子,左手在袖中捏紧了那枚铜钱,声音平静得可怕,“呵,仁义道德救不了人,裴涯。有时候……一个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慈悲。” 一滴血从裴涯指尖坠落,在车板上溅开一朵暗红的花。裴涯一股郁气梗在胸口,他想辩驳,可那该死的道理偏偏就杵在眼前。 “……靠!”他狠狠抹了把脸,转身跳下马车,“随你便!” 姜煦望着他僵直的背影,轻轻将染血的帕子收回袖中:“三个时辰后启程。在此地已经耽搁太久了,之后的事情交给我的人来办就好了。” 裴涯没有回头,只是举起血淋淋的拳头摆了摆,算是应答。 晨雾渐散,林间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姜煦戴上了那副碧眼红喙的面具,诡异的是,这狰狞之物在他脸上竟显出几分悲悯的错觉。 远处村庄升起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马车碾过崎岖的山路,车厢内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姜煦放飞传信的玄鸟,指尖轻叩案几,突然开口:“那人有消息了。” 裴涯撩开车帘的手一顿,转头看他。 “是一个叫玄炳的司天监外部弟子。”姜煦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今晨被发现在牢中自尽,留书认罪。” 裴涯冷笑一声:"认什么罪?" “说是偷用司天监的报信傀儡在外敛财。”姜煦将信纸递过去,“咬死了是个人所为,与司天监无关。” 裴涯接过信笺,目光如刀般刮过字里行间:“外部弟子?”他嗤笑出声,“那九瓣莲印是摆设?” “确实蹊跷。”姜煦指尖轻点小几,“但人死了,线索也就断了。” “断?”裴涯五指猛地收紧,信被揉捏成一团废屑,“我看是有人狗急跳墙,急着斩草除根!” 姜煦未置一词,目光投向车窗外急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墨绿的山峦。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信中还提了几起旧案。手法雷同,皆是先设局圈钱,再索命夺人。”他顿了顿,指尖在窗框上轻叩,“这村子……算走运,尚未填进人命。”他收回视线,落在裴涯紧绷的侧脸上:“眼下查证需费时日。不如,先南行。” 裴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便宜了那帮披着人皮的畜生!” “不急。”姜煦的声音依旧轻缓,仿佛在谈论天气。他眼帘微抬,那眸底深处却似淬了冰的刀锋,寒光隐现。“手既然伸出来了……”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总要留下点东西。” 马车转过山坳,几只纸折的鸟儿从林间惊起,翅膀上隐约可见朱砂勾勒的莲纹。 裴涯:司天监的人,管他招不招,先打了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鸠占“雀”巢 第17章 心火渐燃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预报的木头鸟儿刚叫了三声,豆大的雨点就劈里啪啦砸在了车篷上,如同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裴涯猛拽缰绳,枣红马嘶鸣着停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前。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回头掀开车帘:“下来吧,这破车顶怕撑不住了!” 姜煦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衣袍瞬间湿透,贴在身上,连发簪都歪了几分。他微微蹙眉,却见裴涯已经大步跨进庙门,背影写满了不耐烦。 山神庙年久失修,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裴涯麻利地生起火堆,火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姜煦拧着衣摆的水,忽然打了个喷嚏。 “啧,娇气。”裴涯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件干衣裳,“换上。” 姜煦接过,是件粗麻短打,洗得发白,却带着裴涯身上特有的松木和铁锈混合的气息。他犹豫片刻,还是转去残破的神像后更衣。再出来时,裴涯已经架好了简易的晾衣绳,正用匕首削着木棍。 “你——”姜煦刚要开口,喉头却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涯皱眉抬头,火光下姜煦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起身,粗粝的手掌不由分说贴上姜煦的额头,触手滚烫。 “发烧了。”裴涯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却利落地解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干草堆上,“躺下歇会儿吧。” 姜煦欲张口反驳,眼前却骤然天旋地转!他身形不稳地一晃,被裴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怎得如此虚弱”姜煦暗骂,视线模糊中,他发颤的手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漆黑的瓷瓶,胡乱倒出几粒药丸囫囵吞下。一股沉重的昏沉感瞬间袭来,意识沉入黑暗前,他最后捕捉到的,是裴涯那双惯常锐利如刀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掩不住的惊惶。高热如潮水般涌来。 梦境支离破碎。姜煦看见沈砚站在刑场上,雪白的囚衣被血染透,却还在对他笑。那笑容干净得刺眼,就像多年前他们一起在读书时,沈砚解出难题后转头对他露出的那个笑。 “阿煦……”梦里的沈砚气若游丝,唇瓣翕动,“我希望……”那未尽的低语尚悬在空中。 寒光骤起!一柄开山巨刃裹挟着腥风,当头劈落!姜煦肝胆俱裂!他嘶吼着欲扑上前,四肢百骸却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铜汁,沉重得纹丝难动!只能眼睁睁、绝望地看着那抹撕裂一切的冷光斩下,将沈砚,连同那未完的“希望”,一同斩碎在虚空里! “不——!”姜煦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沈砚!”他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手掌温暖有力,带着熟悉的茧子。姜煦下意识抓住那只手:“别……”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燕?”裴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别扭,“谁是燕?” 姜煦这一烧,便是整整一日有余。本就余毒缠绵未清,需要静养的身子,经不住连日颠簸,又遭冷雨浇透,终是如山崩般彻底爆发开来。裴涯不是没想过冒险带他寻医,奈何滂沱大雨数日不绝,来时山路已被泥石流彻底冲断,两人确确实实被困死在这破败山神庙中。幸而此前在驿站补充了干粮清水,物资尚算充足。 裴涯守在滚烫的火堆旁,看着姜煦烧得通红的侧脸,心里很是焦急,唯恐一个闪失,这金尊玉贵的总制使大人就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他反复摩挲着那个黑色小药瓶,再三确认姜煦服下的是救命的药而非催命的毒。姜煦一倒,玄鸟送来的密信也无人能解,裴涯不敢擅动,只得将那只同样焦急守在主人身边的玄鸟也一并小心看顾喂养。 这一日,裴涯在焦灼中周旋。他需绞尽脑汁将干硬的饼掰碎,混着温水,一点点撬开姜煦紧抿的唇齿喂下;需不时掰些碎屑,安抚盘旋在梁间的玄鸟;更需时刻警惕,挥赶试图靠近病弱之躯的蝇虫。姜煦烧得神志昏沉,俊逸的面庞染着不正常的酡红,平日里深藏的情绪竟在脆弱中无意识地流淌。他会本能地贴近身边唯一的热源——裴涯,一旦攥住裴涯的手腕便死死不肯松开,偶尔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呓语。那平日里清冷自持、仿佛隔着一层冰的人,此刻眉宇间竟透出几分近乎依赖的执拗与……毫无防备的脆弱。 裴涯被他攥着手腕,起初只觉麻烦,动作都透着僵硬。可当那滚烫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腕骨上摩挲,当姜煦因他喂水而微微蹙起的眉峰在得到安抚后缓缓舒展,甚至无意识地将脸颊更贴近他带着薄茧的手背时……一种极其陌生的柔软感,像被羽毛搔过心尖最隐秘的角落,让裴涯整个人都怔住了。火光跳跃在姜煦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平日里紧抿的薄唇此刻微微张着,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裴涯低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褪去了所有算计和疏离的脸,只觉得胸口某个地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填满了。他应着姜煦含糊的呓语,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又轻又缓,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感觉……有点奇怪。裴涯一边笨拙地调整姿势,让烧得迷迷糊糊的姜煦靠得更舒服些,一边困惑地想。看着他此刻毫无攻击性的模样,竟比平时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顺眼多了?像只受伤的小兽?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裴涯自己都惊了一下,赶紧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感觉压下去,可目光却总还是忍不住落在那因高热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唇瓣上。 裴涯心中也总忍不住嘀咕:那总在姜煦呓语中出现的“燕”,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他在这种境地还念念不忘? 夜里,姜煦在混沌与燥热褪去后终于转醒。意识甫一清明,感官便瞬间捕捉到异样——他的手指正死死扣着一样温热的物事!低头一看,竟是裴涯的手腕!而裴涯,显然是被这姿势困住,以一种看着就筋骨扭曲的别扭姿势,蜷在他身侧的草堆上,沉沉睡去。他自己身上则严严实实裹着好几层毯子,像个精心打包的茧。 扑簌簌——几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玄鸟见他坐起,立刻从梁上、窗棂飞落,齐刷刷围拢在他面前,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翅膀尖还焦躁地轻颤着。那无声的控诉简直震耳欲聋:为何还不处理我们带来的消息?! 轰——!姜煦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根烫得吓人。他太清楚自己烧糊涂后会是什么德行了!那些模糊却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紧贴着热源、攥着人不放、甚至可能还有……此刻如同鞭子般抽打着他的神经。他恨不得当场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永远不用面对裴涯醒来时的眼神! 姜煦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手指从裴涯腕上挪开。然而,指尖刚离开那片温热的皮肤—— “嗯……”旁边的人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裴涯脑袋动了动,竟缓缓转了过来。他显然并未完全清醒,眼睫沉重地掀开一条缝,目光迷蒙地落在姜煦脸上,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关切。他那只重获自由的手,竟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带着薄茧的温热掌心,极其顺手地覆在了姜煦的额头上。 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裴涯闭着眼,像确认什么宝贝似的,轻轻贴了贴,又贴了贴,才含糊地咕哝道:“嗯……还行,退烧了……”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未醒的慵懒,却像羽毛一样扫过姜煦的心尖,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还没完,裴涯似乎觉得确认完毕,那只手又极其自然地滑下来,搭在姜煦肩膀上,然后—— 他开始动手了! 裴涯以一种不容抗拒又带着点笨拙的力道,半闭着眼,将刚坐起来没多久、还处在石化状态的姜煦,像摆弄一个不听话的布娃娃一样,重新“团吧团吧”塞回了那堆毯子里!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临了,那只大手还在姜煦头顶上安抚性地、甚至带着点哄睡意味地轻拍了两下。 “……再睡会儿。”裴涯嘟囔完这句,脑袋一歪,呼吸很快又变得绵长均匀,仿佛刚才那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只是梦游。 姜煦:“……” 他像个被强行打包好的货物,直挺挺地躺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写满了震惊、羞耻、难以置信和茫然的眼睛。玄鸟们还在旁边歪着头看他,发出轻微的“咕咕”声,似乎在疑惑主人怎么又躺下了。 时间仿佛凝固。庙外雨声淅沥,庙内火堆噼啪。姜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旁边裴涯平稳的呼吸。额头上、肩膀上、头顶上……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几只玄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终于穿透了裴涯的睡意,他猛地一颤,倏地睁开了眼睛! 裴涯:我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心火渐燃 第18章 旧怨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几只玄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终于穿透了裴涯的睡意,他猛地一颤,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睡意如潮水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的清明和慌乱。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放在姜煦枕边、仿佛还残留着拍打动作的手上,然后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向毯子里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格外清晰。 裴涯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飞快地收回手,坐直身体,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努力想绷出平日的腔调,只是那视线却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毯子里的人:“……咳,你醒了?烧退了就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几只明显等急了的玄鸟,强行转移话题,语气生硬,“那个……鸟,好像找你有事?” 裴涯只觉得耳根发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粗嘎:“呃……你忙你的!我……我避嫌!”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什么都成,先让老子找个地缝钻进去喘口气!饶是走南闯北见惯风浪,这江湖规矩里也没教过他,把金尊玉贵的雇主当布娃娃塞进毯子还拍头哄睡之后该怎么收场! 说罢,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就朝庙门口冲去,仿佛那里是唯一的生路。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风猛地拍在脸上,才让他一个激灵刹住脚步——外面还在下!他僵硬地顿在门槛内,背影写满了无处遁形的尴尬。沉默只持续了一瞬,他便猛地一个近乎生硬的直角转身,视线死死盯着地面,闷声道:“……嗯,我、我到那边去。” 他胡乱指了指那尊早已残破不堪、只余半截身子的泥塑神像后面,活像后面有鬼撵似的,大步流星地绕了过去,彻底把自己藏进了那片昏暗的阴影里。 姜煦的情况本也尴尬得紧,脸上热意未消,心跳也还擂着鼓。可看着裴涯这从炸毛到撞墙再到鸵鸟埋沙般手足无措、落荒而逃的全过程,一股奇异的、带着点报复性的趣味竟悄然压过了羞耻。尤其那“同手同脚”和“生硬直角转弯”,简直堪称他认识裴涯以来最拙劣的表演。姜煦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牵了一下,又迅速抿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目光从神像后那片可疑晃动的阴影上移开,重新聚焦到眼前这群尽职尽责的玄鸟身上。 “太大意了!”姜煦心中凛然。这些玄鸟带来的信息件件关乎机密要务,容不得半点闪失。然而,当他拿起那个存放密信、设有精巧机括的小匣子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匣口封蜡完好无损,机括锁扣也严丝合缝地扣在原位。裴涯……竟连碰都未曾碰过一下? 这个发现,如同一股温润的清泉,无声地涤荡了姜煦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和残余的尴尬。足见此人不仅身手了得,更难得的是这份恪守本分、知进退的品性。纵使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姜煦的谨慎依旧占了上风。他凝神静气,指尖翻飞,仔细检查核对了所有信件与印记,逐字逐句,确认无误,绝无缺漏或被篡改的痕迹。 一种混杂着欣赏与信赖的暖意,悄然在姜煦心底滋生,甚至盖过了对裴涯那点笨拙行径的揶揄。处理完毕,他抬手放飞了最后一只玄鸟。 “……已经无事了。”姜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对着神像后的方向说道。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两人的尴尬风暴从未发生过。 庙外雨声渐弱,细密敲打屋檐的节奏变得舒缓。庙内,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神像后细微的、像是某人终于调整好姿势坐稳了的衣料摩擦声。处理信笺的时间,让翻腾的心绪沉淀,让滚烫的脸颊冷却,也让两人在沉默中各自完成了心理建设,达成了某种无需言明的共识。 裴涯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目光在触及姜煦时,仍会下意识地飞快滑开一瞬,随即又强自镇定地落回。姜煦也已整理好衣袍,端坐在火堆旁,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在等待一场普通的雨停。 四目再次相对,空气中残留的那点若有似无的旖旎和窘迫,已被心照不宣地揭过、压平,如同翻过一页写满荒唐却也不必深究的书。 几日之后。姜煦靠在马车窗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他捻着铜钱出神,忽然感觉一道视线钉在自己身上。抬头,正对上裴涯欲言又止的目光。 “有事?”姜煦问道。 裴涯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向路边的野花:“那个……你家里有妻妾没有?” 姜煦挑眉:“什么?” “就是……”裴涯挠了挠头,“青梅竹马什么的?” 姜煦的表情仿佛看到裴涯突然长出了第二个脑袋:“我自幼在太学读书,何来青梅竹马?” “哦。”裴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半晌又憋出一句,“那你发烧时喊的‘燕’是谁?” 姜煦一怔,随即恍然:“是沈砚。”他声音低了下去,“前户部侍郎,我的……故友。”裴涯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拍了拍姜煦的肩膀:“嗨,感情这事不能强求。” 姜煦缓缓转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裴涯:“……沈砚是男子。” “男的啊……”裴涯眨了眨眼,“那也挺好!你长得眉清目秀的,以后也会有其他男的喜欢你的!” “裴、涯。”姜煦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沈砚,是我发小。三年前被人构陷,死无葬身之地。这么说,懂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裴涯一瞬间想起之前童谣里的“沈侍郎”,随即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抱歉。” 姜煦收回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原本能救他的……” 裴涯看见姜煦攥紧了那枚铜钱。“他最后只留给我一封信,只是苏伏等地的孩子没见过桃花,怪可怜的,他得了一枚仙种,能生桃林,还能保三年风调雨顺……”姜煦的声音有些发抖,“再之后……我去乱葬岗找了他三天……” 裴涯默默起身,挪到姜煦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手落下的瞬间,裴涯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身躯在微微发抖。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姜煦的脸,瞥见那通红的眼眶,立刻便悄悄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两人在沉默中僵坐良久。突然,裴涯猛地抽出匕首,翻身跳下车去。他在周边林子里溜溜达达,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一棵小树,劈下一段木头,然后闷头开始削刻起来。削刀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你干什么?”姜煦的声音从车上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和困惑。 “做牌位。”裴涯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既然没葬处,总该有个受香火的地方。” 姜煦怔住了。他看着裴涯专注的侧脸,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谢谢。”良久,姜煦轻声道。 裴涯哼了一声:“少自作多情。我是怕你哪天又发烧,喊名字喊得我睡不着觉。”姜煦却只看着他动作怔怔出神,并未搭话。 一连几日走山路的日子无聊而疲乏,这晚,连日奔波的疲惫终于在小城客栈内得到片刻喘息。姜煦独自外出处理私事,临行前,他随手将一卷翻了大半的《山水注》放在桌上,并未合拢。 裴涯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目光扫过姜煦留下的书卷。姜煦此人,学识渊博,行囊中总带着几本典籍,裴涯是知道的。出于好奇,也带着一丝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同伴的探究,裴涯伸手将那本厚重的《山水注》拿了过来。 书页厚重,带着墨香和旅途的风尘。裴涯随手翻动,并非真想研读,只是想看看姜煦常看的是什么。书页在他指间哗哗作响,翻到某一处时,动作却骤然停住。 并非书中的内容吸引了他,而是夹在书页间露出的一角信笺。 那信笺纸质特殊,比寻常宣纸更厚实挺括,边缘带着细微的毛边,显然是某种官府或特殊渠道的专用纸张。吸引裴涯目光的,是露出的那一角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印记—— 那是一个由浓墨勾勒的图案,线条简洁流畅,形如一片边缘微微卷曲的柳叶。柳叶的叶尖处,似乎还缀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点,像是刻意为之的标记。 柳叶! 这个图案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了裴涯的眼底!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呼吸也为之一窒。 “怀瑾,你记住!日后若能可以调动‘柳叶’徽记的人……那便是我们舒家满门,倾尽所有也报答不完的再生恩人!是他在那场必死之局中,为我们舒家留下了一线生机!纵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大哥在火场诀别前,死死抓着他手臂,几乎要嵌入他骨血的嘶哑叮嘱,如同惊雷般在他沉寂多年的记忆深处轰然炸响!那绝望中的最后希望,那赋予他“裴涯”这个新身份的渺茫寄托……这个徽记,他曾在带着他逃离的黑衣人身上见过一次,其形制、其神韵,与眼前这墨色柳叶一模一样! 这章内容好像有点多,大家见谅[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旧怨难平 第19章 心意难诉 欲语还休 七八年了!这个徽记如同一个飘渺的传说。他曾无数次想象,那位能在朝廷铁腕下、在滔天大火中施展乾坤手段将他救出的“大人物”,该是何等神秘莫测、权势滔天的存在。或许是某个隐世高人?或许是朝中某个位高权重却深藏不露的重臣?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敢想……会是姜煦?!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劈得裴涯脑中一片空白。他捏着书页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姜煦尚未回来。 目光再次死死钉在那片墨色的柳叶上。这信纸……是密信!这徽记……绝无仅有!姜煦的身份、地位、能力……他能在朝堂江湖间游刃有余,他能调动连自己都看不透的力量……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夹在书页间的柳叶徽记,瞬间吸附、串联、点亮! 那个雨夜炼狱般的火光,亲人绝望的眼神,浓烟中兄长最后的嘱托,被拉扯带走后的天旋地转……然后是漫长的、隐姓埋名的逃亡,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沉重枷锁……所有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是他!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神秘恩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孤高、一路同生共死、甚至为自己上过药的姜煦!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如同惊雷在颅腔内炸开,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是难以置信的愕然,是滔天巨浪般的感激,是命运弄人的荒谬感,还有一种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想要立刻冲出去质问和确认的冲动! 但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姜煦……那个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姜煦……竟然就是……?他如此谨慎的人,怎会把这封带有柳叶徽记的密信夹在书中?是疏忽?还是……某种他不敢深究的、只对他裴涯才有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沸水泼过的雪地,一片滚烫狼藉。 裴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露出的一角信笺,按照原来的折痕和位置,轻轻推回了书页深处。然后,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合上了那本《山水注》,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姜煦原先摆放的位置,仿佛从未动过。 做完这一切,他才脱力般地靠回椅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呆呆地望着那本看似普通的书籍,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茫然、无措、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感激洪流……以及,在那洪流深处,似乎还翻涌着某种更陌生、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情绪,搅得他胸腔酸胀发烫。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交织、混作一团,辨不分明。 原来,他追寻多年的恩人,竟然就在身边! 原来,他一直同行、观察、甚至……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的姜煦,就是那个改变了他命运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猛烈对撞。但在这冰火交织之下,似乎还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一种比纯粹的感激更滚烫、比重逢的喜悦更让他手足无措的东西,悄然滋生,让他不敢深想。这份沉重的恩情,如今像一座山压在了他的心上,而山影之下,似乎还藏着另一个模糊的影子,让他既想看清,又本能地想要逃避。 “咔哒。”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门闩拨动的声音。 裴涯浑身一僵,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巨浪被他强行压下,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和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复杂光芒。他迅速调整坐姿,目光投向门口,等待着那个刚刚被他重新定义了身份的人走进来。 那晚之后,裴涯的心境彻底变了。山风依旧,路途依旧,身边的姜煦也依旧清冷疏离,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但在裴涯眼中,一切都覆上了一层全新的、沉甸甸的光晕。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恩人”,在他舌尖滚了千百遍,最终却被他死死咽回肚里。 他不敢问。 这份恩情太重,重逾泰山。贸然相认,是感激涕零?是誓死追随?还是……会让这份因共同经历而逐渐形成的、看似平等的同行关系,瞬间崩塌,变回纯粹的恩义?裴涯不确定姜煦想要什么,更怕自己的莽撞会打破姜煦苦心维持的某种平衡,或者……暴露那个被尘封的、属于“舒怀瑾”的过去,给姜煦带来麻烦。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将翻腾的心绪死死压在心底,只是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更频繁地落在姜煦身上。 起初是刻意的探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想找到更多佐证,证明那晚书中的柳叶徽记并非偶然,证明姜煦就是那个“大人物”。然而,佐证没找到多少,一个更让他心绪复杂的发现却渐渐浮出水面。 姜煦此人,心思缜密,布局深远,这是裴涯一路行来深有体会的。可不知从何开始,在保管一些信笺、纸条这类小物件上,他不再阅后即燃,他似乎有种……在裴涯面前的、独特的放松姿态。 裴涯开始留意到那些姜煦处理信笺的方式: 在驿站简陋的客房,姜煦看完一封玄鸟密信,沉吟片刻,将其仔细折好。他没有放进任何有锁的匣子,而是拉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半旧书匣的抽屉——那里面堆着他常看的几本书和零散笔记——信笺就被他随意地塞在了最上面那本《山水注》和一本地理札记之间。抽屉甚至没有完全合拢。 行至某处茶寮歇脚,姜煦收到属下递来的密报,他快速浏览后,指尖一捻,那张薄薄的纸片便被折成更小的方块,然后塞进了他随身那卷《舆地纪胜》的书封内侧夹层。那书封是硬壳的,夹层颇深,但并非完全隐秘。 甚至有一次,裴涯半夜突然转醒,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他看见对面榻上的姜煦似乎刚处理完什么,将一张写满小字的纸仔细抚平折好,然后拉开书匣抽屉,将它压在了书匣最底层的一本旧账册下。做完这一切,他才安然躺下。 之后再坐在火堆旁时,姜煦才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纸条自各处翻出,确认事件处理后再扔至火中。 这些地方——他的书匣、他随身携带的书封夹层——虽然是他自己的物品,但并非不可接近。那个书匣就放在桌上或榻边,裴涯触手可及。只要他拉开那个抽屉,或者拿起那本书,就能轻易接触到里面的秘密。姜煦对此似乎毫无戒备,在裴涯面前做这些动作时,自然得如同整理自己的衣袖。 裴涯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 是感动。这份在私人物品上的“不设防”,像无声的暖流,缓缓注入裴涯被血仇和恩情冰封已久的心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姜煦的私人领域里,他的存在,是被默认为安全无害的。姜煦默认了这份同行中建立的信赖,默认了裴涯不会去翻动他的书匣,窥探他的书封夹层。这份基于私人空间的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裴涯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被接纳感。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奈和一丝焦灼。 “韩商啊韩商……”裴涯在心中无声叹息,看着姜煦又一次将一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条拉开书匣抽屉,将它插进一本诗集的书页里,动作流畅自然,“你如此谨慎的一个人,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怎么偏偏在我面前……对这些要紧东西的存放,这般‘随意’?” 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姜煦的信赖是珍贵,但这存放方式,在裴涯看来,依旧不够稳妥。万一书匣被窃?万一书不慎遗失?万一……有更狡猾的敌人?这份信赖本身,让裴涯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保护欲——他不能让这份信任落空,更不能让姜煦因此陷入危险。 这份认知让裴涯更加沉默。他开始下意识地、不动声色地替姜煦留意他书匣和随身书籍的安全。姜煦离开房间时,裴涯会“顺便”将书匣推到桌子更靠里、更不易被碰落的位置;在嘈杂的茶寮酒肆,他会“不经意”地扫一眼姜煦放在手边的书卷;甚至在客栈,裴涯会默默地在姜煦睡下后,留意房门是否栓好,窗户是否紧闭。 他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守着姜煦的秘密存放地,也守着姜煦这份对他私人空间的开放姿态。这份守护,既是对恩情的偿还,更是对这份沉甸甸信任的无声回应。 偶尔,姜煦会察觉到裴涯过于关注他的目光,或是他整理书匣位置的小动作,抬眼看来。裴涯便会立刻移开视线,或是故作轻松地挠挠头,指向远处的山峦岔开话题:“韩商,你看那片云,像不像只狗?”拙劣的掩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狼狈。 姜煦通常只是淡淡一瞥,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并未深究裴涯那一瞬间的走神或多余的动作。他只是顺着裴涯所指的方向望去,平静地应一句:“嗯,是有些像。”然后便不再追问。 这平静的反应,甚至有时姜煦在裴涯“整理”过书匣位置后,下次取书时也毫无异样地直接拉开抽屉,仿佛那位置本该如此,更让裴涯心中那团名为感激与守护的火焰,烧得更旺,也更添了几分酸涩的暖意。 第20章 暖阳融冰 日子在跋涉与休憩间流转。姜煦并非迟钝之人。相反,他有着近乎刻薄的敏锐。裴涯那些过于“仔细”的举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难以忽视的涟漪。 起初,只是那过于关注书匣的目光和“顺手”调整位置的小动作。后来,姜煦发现裴涯的“仔细”蔓延到了更多地方。清晨露重,他起身时,会发现自己昨夜随意搭在行囊上的外袍,已被仔细地叠好,放在触手可及又不易沾染潮气的位置。路过城镇采买干粮,裴涯会“顺口”问一句:“韩商,这家新出的酥饼闻着不错,要不要带点?” 买的往往正是姜煦前几日无意间多看了两眼的那一种。宿在简陋客栈,被褥潮湿或有异味时,裴涯会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那床明显干燥些、干净些的换给他,自己则裹着那床差的,倒头就睡,仿佛理所当然。 甚至在一次雨后赶路,经过一段泥泞陡坡时,姜煦脚下微滑,裴涯几乎是瞬间就伸出手臂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肘,力道恰到好处,随即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本能反应。但那份迅捷和精准,远超普通同伴的关切。 这些变化,细微却无处不在。裴涯仿佛一夜之间,从一个大大咧咧、能凑合就凑合的糙汉子,变成了一个对他姜煦的起居琐事、甚至潜在需求都了如指掌、照顾得堪称“无微不至”的人。这份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与他粗犷的外表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姜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记得初遇时的裴涯,满身血仇戾气,行事虽然仗义却也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莽撞。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如此转变?还是……别的什么?姜煦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裴涯腰间的匕首,或是他制作机巧时翻飞的手指上,试图捕捉一丝线索。但裴涯掩饰得很好,或者说,他本身并未刻意掩饰这种“照顾”,只是从不解释缘由。 姜煦尝试探究过。一次在裴涯再次“顺手”替他拂去衣襟上沾染的草屑时,姜煦淡淡开口:“你近来,似乎格外仔细。” 裴涯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摆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有吗?我不是一直这样吗?”理由牵强,眼神却坦荡,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同伴的关心。 姜煦没再追问。他深邃的目光在裴涯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坦荡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罢了,姜煦移开视线。 既然裴涯不愿说,那便不问。姜煦习惯于掌控一切,但对于裴涯这种不求回报、甚至带着点笨拙的“仔细”,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妥帖安置的熨帖感与难以言说的雀跃。这份“仔细”实实在在地解决了一些他无暇顾及或本就不在意的琐碎麻烦,让旅途少了几分狼狈,多了几分顺遂。 就像那书匣的位置,裴涯调整过后,他发现取用确实更方便了。那叠好的外袍,省去了清晨翻找的麻烦。那适时递上的、合口味的干粮,也慰藉了奔波中的脾胃。 “没什么影响。”姜煦最终在心里下了结论。甚至,是好的影响。裴涯愿意花费这份心思,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不带来额外的麻烦,那么……随他去吧。 于是,姜煦选择了默许。他依旧会在裴涯过于明显的“照顾”时,投去淡淡一瞥,那目光里不再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纵容。他会平静地接受那叠好的衣物,自然地接过递来的合意吃食,就连裴涯偶尔无意识间越过了那安全距离,他也只是装作没看见。 裴涯感受到这种默许,心中那团火焰燃烧得更加安稳而炽热。他读懂了姜煦眼神中的“随他去”,这比任何言语的肯定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接纳的暖意。他将这份汹涌的心潮,继续化作无声的守护,如同呼吸般自然,融入每一个同行的晨昏。姜煦的默许,成了他守护最好的回应。一个不再追问,一个不再解释,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长,比言语更厚重。 某日,两人在篝火旁休息。姜煦照常看着篝火,眼中深深沉沉,还是裴涯先打破了这份沉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却又刻意保持着平常的语气:“韩商……这个名号,听着就挺有分量的。有什么讲究吗?”他顿了顿,补充道,“纯属好奇。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姜煦抬眼看向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回忆一段尘封的过往。再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赧然的情绪: “其实……‘寒商’二字,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字。”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铜钱,他的语气平淡,但那短暂的停顿里蕴含的怀念与怅惘,清晰可辨。 “当我决定离开京城,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行走在外时……”他自嘲般地牵了牵嘴角,“便取了同音的‘韩’字,化名‘韩商’。算是……一种新的开始吧。”他解释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提到“母亲”和“字”时,那份微妙的局促感并未完全散去。 裴涯静静地听着。他瞬间明白了姜煦方才那一丝不自在的根源——在讲究礼法的世家里,“字”是极其私密和郑重的称呼,通常只有极亲厚的长辈、至交好友或结发妻子才能直呼其字。他裴涯这一问,无意中触及了对方非常私人的领域,甚至带点亲昵的意味。难怪姜煦会流露出那种罕见的不好意思。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裴涯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暗喜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压下几乎要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努力显得轻松随意、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口吻说道: “原来如此。寒商……这名字挺好听的,比‘韩商’有味道多了。反正也叫习惯了,”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煦,带着点赖皮似的笑意,“以后还叫你‘寒商’,行不行?” 火光下,姜煦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他飞快地瞥了裴涯一眼,那眼神里混合着无奈、窘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他迅速转开视线,盯着跳跃的火焰,喉结微动,最终只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篝火的噼啪声盖过:“……随你。” 那微红的脸颊和轻飘飘的“随你”,在裴涯看来,比任何明确的应允都更动听。一个新的、带着暖意的称呼,就此在两人之间悄然生根。 篝火的暖意尚未从“寒商”二字带来的微妙亲昵中散去,裴涯凝视着火光映照下姜煦清俊却难掩疲惫的侧脸,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了解这个人。这渴望如此强烈,如同藤蔓缠绕心间,避无可避。 “寒商,”裴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目光灼灼,“那……我们这次要找的那‘太初’,究竟是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我就是想多了解些……你的事”,后三个字被裴涯悄然吞入口中。 姜煦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裴涯会在这样的时刻,骤然将话题引向此行的目标。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沉默了片刻。最终,他像是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甲,缓缓开口,声音比夜风更轻,却字字清晰: “太初……”他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最初……其实是为了寻死。” 裴涯瞳孔骤然一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煦并未看他,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深处,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影。“那时,深陷朝堂漩涡,满眼皆是倾轧、构陷、背叛……只觉得前路尽墨,了无生趣。”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他人之事,但那平静之下压抑的绝望,却让裴涯的心狠狠揪紧。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姜煦的语调忽然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天地鸿蒙,唯有一树独立。其根扎于混沌,其冠笼罩苍穹,枝叶间流淌着星辉与时间的洪流……它便是‘太初’。”他微微仰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震撼心灵的景象,“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并非神祇的威压,而是……一种浩瀚无垠的‘存在’本身。它不言不语,却仿佛向我昭示了某种……亘古的‘答案’。关于天地,关于众生,关于……生命本身的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梦中带来的冲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近乎虔诚的笃定:“那个‘答案’,像一道光劈开了浓雾。它没有告诉我具体该怎么做,却让我明白,我的绝望……在如此浩瀚的‘存在’面前,渺小得微不足道。它给了我一种……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一种活着的‘意义’。”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抹淡笑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脆弱,“所以,与其说我是去‘寻找’,不如说是去‘朝圣’。是它给了我信仰,我便要回以最虔诚的追寻。”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裴涯,眼中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和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想给当初那个一心求死的自己,一个像样的、有始有终的交代吧。给自己选择的‘死亡’,找点……仪式感?” 第21章 埋痛淬刃 布恨成锋 话音落下,篝火旁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像是敲打在裴涯的心上。 裴涯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酸涩和尖锐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胸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眼前的姜煦,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清冷疏离的“韩商”,也不是那个会因一声“寒商”而耳根微红的同伴。此刻的他,像一个被命运无情撕扯、被黑暗彻底吞噬过的灵魂,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抓住了一根来自虚无梦境的稻草——那棵名为“太初”的神树,成为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支点,成为了他为自己“求死”之心举行的最后仪式! 他喉头滚动,想说“别去”,想说“活着不需要理由”,想说“你的命比那虚无缥缈的树重要千万倍”!他想大声告诉寒商,他裴涯在这里,他这条命是寒商救下的,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他,让他知道这世间还有值得他留恋的温度!那些汹涌的情感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 可当他撞上姜煦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却又带着一丝执着光芒的眼睛时,所有劝慰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对方灵魂深处那道巨大的、尚未愈合的裂痕,看到了那份由绝望转化而来的、近乎殉道般的执着。那不是轻飘飘的几句安慰就能化解的沉重。贸然的劝阻,或许是对这份沉重和挣扎的亵渎。 最终,裴涯只是猛地低下头,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怕一开口,泄露出的不是劝解,而是无法抑制的哽咽。他只能将那翻江倒海般的心疼和酸楚,死死地压在心底,化作篝火旁一道沉默而紧绷的身影。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盛满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眸——那里有惊涛骇浪般的心疼,有无能为力的愤怒,更有一种想要紧紧抓住眼前人、将他拉离那片黑暗深渊的强烈冲动。 原来,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内心深处,曾是一片如此荒芜绝望的废墟。而那颗名为“太初”的树,是废墟中唯一倔强生长的、支撑他不倒下的信仰。 “寒商啊寒商……”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拳头攥得死紧。“你可知,你的‘朝圣’,在我眼中,是何等令人心碎?” 篝火的噼啪声在两人之间沉闷地回响,仿佛在为那刚刚剖开的过往默哀。裴涯低垂着头,紧握的拳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下唇上被咬破的伤口渗出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心口那股酸涩的疼痛沉甸甸地压着。姜煦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方才那番剖白带来的疲惫感并未散去,让他的侧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寂。 这份沉重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最终,是姜煦率先打破了它,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清晰:“裴涯,”他开口,语调没有波澜,“是时候兑现你的酬劳了。” 裴涯抬起眼,眼中的红痕未褪,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沉重望向他。 姜煦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沉静:“昨日收到的线报,司天监监正玉虚子的亲传弟子——玄鼎,近期在离此地往西二十里处的废弃黑石矿场活动频繁。” “玄鼎?” 姜煦继续道,语速平缓:“消息确凿。他已在那矿场盘桓月余,身边带着司天监的一支精锐,约**人。行踪诡秘,专挑夜深人静之时活动,只在亥时至寅时深入矿场。”他顿了顿,目光锁住裴涯,“似乎在寻找某物。此人,是你想要的‘酬劳’吗?” 裴涯心绪稍稳,但声音依旧低沉:“司天监的走狗,玉虚子的爪牙……自然是我想要的。”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他缓缓站起身,“正好,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看着裴涯身上弥漫的、几乎要凝成霜雪的恨意,姜煦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思虑。他亦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周身的气息却带上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我和你同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裴涯转头,眼中的冰寒稍褪,化为一丝探询:“你?” “嗯。”姜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下蕴藏着暗流,“玄鼎此人,我还有用。有些陈年旧事,需要从他口中问个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沉了几分,“关于沈砚。” 瞬间,裴涯明白了姜煦那句“还有用”和“问个明白”的分量。他点了点头,声音沉凝:“明白了。要活的?” “最好如此。”姜煦颔首,目光同样投向西方沉沉的夜色,那目光深处,“问完话,他随你处置。” “亥时动手?”裴涯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亥时。”姜煦确认道,眼神锐利,“黑石矿场……希望玄鼎,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 “需要整备一下。”裴涯声音低沉冷硬。他解开布囊,露出那把古朴厚重、刃泛幽光的大刀,熟练固定于背。腰间乌黑匕首也检查妥当。最后,从后腰皮囊掏出几颗离娄珠,别在顺手处。 姜煦同时解下腰间乌木剑鞘。剑出鞘时,一道清冽寒光划破夜色。他手腕轻振,剑挽残影,随即收剑入鞘,行云流水。左臂微抬,拂过袖口内侧暗藏的精巧袖弩——淬毒短针,无声致命。 “玄鼎此人,”姜煦的声音格外清晰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份精准的情报,“精研符箓阵法,尤擅攻击性符咒。其手段,核心在于一个‘爆’字。” “他常用的攻击符有两种。”姜煦继续道,语速平缓,“一种威力寻常,触物即爆,声势不小,但杀伤有限,皮肉之伤居多,主要用于阻滞、惊吓或试探。另一种,”他语气微沉,“是其秘传的‘阴雷符’,威力惊人。此符激发后并非直接爆炸,而是化作一道极速阴雷,中之非死即残,筋骨碎裂,凶险异常。需格外警惕。” “至于他所带的司天监队伍,”姜煦顿了顿,带着一丝轻蔑,“不过**人,皆是玉虚子派给弟子打下手、做些粗活的寻常护卫。身手比之军中悍卒或有不如,更遑论江湖好手。只要不被符咒波及,不足为虑。” 裴涯听完,脑中迅速勾勒出敌人的图景。他冷哼一声:“也就是说,关键在那装神弄鬼的符师和他那几张破纸。只要废了他,剩下的土鸡瓦狗,砍瓜切菜。” “正是此理。”姜煦颔首,“亥时是他们活动的时间,矿场废弃多年,地形复杂,坑道交错,利于隐藏也利于设伏。玄鼎选在此地久留,必有图谋,也必有倚仗。” “如何打?”裴涯言简意赅,眼中闪烁着狩猎者的精光。 姜煦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首要目标,是生擒玄鼎。他身边护卫虽弱,但必然环绕其侧,形成人墙,且他自身符咒难缠。强攻易生变数,也易被阴雷符所趁。” “我的袖弩,可在十五步内无声击发,麻药见血即倒,中者三息内必瘫软无力。”他看向裴涯,“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在混乱中锁定玄鼎、避开护卫阻挡、且确保他来不及激发阴雷符的机会。” 裴涯立刻明白了姜煦的意思:“你是说,让我在前面,把水搅浑?把那些护卫的注意力,还有那玄鼎的‘破纸’,都引过来?” “不错。”姜煦眼神锐利,“你刀势刚猛,声势浩大,正是吸引火力的最佳人选。正面强攻,制造混乱,逼玄鼎出手,也迫使其护卫向你聚拢。我会趁隙从侧翼或后方切入,袖弩锁定玄鼎。离娄珠可助你瞬间扰乱敌阵,创造良机。” 裴涯掂了掂腰间那几颗“离娄珠”道:“好!就给他来个‘敲山震虎’,炸他个鸡飞狗跳!你只管找机会下手,务必一击即中!那阴雷符听着邪门,别让他有机会甩出来!” “放心。”姜煦语气笃定,“只要你能牵制住大部分注意力和符咒,他逃不掉。记住,你的任务是吸引和牵制,制造混乱和破绽,自身安全为重,切莫一味硬拼陷入重围。矿道狭窄,他的符咒范围有限,保持移动,利用地形。”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徒步行军。可行?” 裴涯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姜煦看似瘦弱的肩背,一抹深切的忧虑在眼底翻涌。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质疑这安排对姜煦的风险,或许是担心他能否支撑——但话到舌尖转了个弯。他深知姜煦的决断,此刻提出异议只会徒增变数。最终,那点未出口的担忧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用力抿了下唇,郑重颔首:“当然,没问题。” 整备完毕,篝火被无声踩灭,最后一丝暖意的余烬也彻底消散在凛冽的夜风之中。 [托腮][托腮][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埋痛淬刃 布恨成锋 第22章 摧锋陷阵 废弃的黑石矿场如同巨兽的残骸,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巨大的矿坑边缘,碎石遍布。亥时一刻刚到,几簇晃动的火把光便如鬼火般在矿坑深处亮起,隐约可见**个身着司天监制式短打的身影,正簇拥着一个身穿深青色道袍、胸口绣有九瓣莲徽记、手持罗盘状器物的人影,在嶙峋的乱石和废弃坑道口附近逡巡探查——正是玄鼎及其护卫小队! 矿坑边缘的阴影中,裴涯与姜煦如同蛰伏的猎豹,眼神锐利地锁定了目标。 “动手!” 裴涯低喝一声,再无半分迟疑。他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藏身处暴起,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矿坑中如擂鼓般炸响! “什么人?!”护卫们惊觉,火把慌乱地转向声源。 迎接他们的,是裴涯那把在月光下划出凄厉寒光的大刀!刀风呼啸,势大力沉,裹挟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当头便朝离得最近的两名护卫劈去!那两人慌忙举刀格挡,只听“铛!铛!”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他们虎口崩裂,兵器脱手,惨叫着踉跄后退。 “敌袭!保护大人!”护卫头目嘶声大喊,剩余护卫立刻如临大敌,纷纷抽出兵刃,结成阵势,试图将玄鼎护在中心。 玄鼎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他反应极快,左手掐诀,右手迅速从宽大的道袍袖中抽出两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符纸无风自燃,瞬间化作两颗拳头大小、橘红色的火球,带着灼热的气浪,呼啸着砸向如猛虎般冲来的裴涯! “雕虫小技!”裴涯不闪不避,大刀抡圆横扫,带起的劲风竟将两颗火球凌空劈散大半,残余的火焰溅落在地,只留下几点焦黑。这正是姜煦所说的普通火符!裴涯攻势不减,大刀如狂风暴雨,每一刀都势大力沉,逼得护卫们手忙脚乱,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他刻意将战场引向玄鼎所在方向,巨大的刀影和狂猛的呼喝声,牢牢吸引了所有护卫的注意力和玄鼎的怒火。 “找死!”玄鼎见普通火符无效,眼中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再次探手入怀,这次摸出的,是一张质地明显不同、隐隐流转着幽蓝电光的深紫色符箓!正是那凶险异常的阴雷符!他口中咒语变得急促而尖锐,符箓上的电光开始剧烈闪烁,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从玄鼎侧后方一处阴影中射出! “呃啊——!”玄鼎只觉得左腿膝盖后方猛地一麻,如同被毒蝎狠狠蜇了一口,凝聚的咒语和灵力瞬间被打断!他一个踉跄,手中那张即将激发的阴雷符光芒骤然黯淡,险些脱手!剧痛和强烈的麻痹感如潮水般从伤口处蔓延开,左腿瞬间失去知觉! 正是姜煦的袖弩!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玄鼎的异变让护卫们大惊失色!“大人!”护卫头目分神惊呼。 “就是现在!”裴涯岂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他怒吼一声,左手闪电般从腰间摘下两颗离娄珠,狠狠砸向护卫最密集之处! “轰!轰!”两声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异常刺耳的爆鸣猛地响起!伴随着瞬间爆发的、足以刺瞎人眼的强烈白光!猝不及防的护卫们眼前一片雪白,耳中嗡鸣不止,瞬间陷入了混乱和失能状态,阵型彻底崩溃! 白光尚未散尽,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已如鬼魅般穿过混乱的人群,目标直指踉跄倒地的玄鼎!正是姜煦!他动作快如闪电,右手并指如剑,精准无比地点在玄鼎右臂几处要穴上,瞬间封死了其内力运转的经脉!左手则迅疾如风地探入玄鼎怀中,将一叠厚薄不一的各色符箓,连同那张险些酿成大祸的阴雷符,尽数搜出!同时,姜煦指尖一挑,玄鼎下颌脱臼,防止其咬舌自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护卫们勉强从强光和噪音的冲击中恢复些许视力时,只看到他们誓死保护的玄鼎大师,已被那个如同鬼魅般的清冷男子牢牢制住,如同待宰的羔羊!而那个如同凶神般的刀客,正拖着大刀,如同死神般朝着他们冲杀过来!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失去了主心骨和符咒威胁的护卫,在暴怒的裴涯和一旁掠阵、精准点杀漏网之鱼的姜煦面前,如同土鸡瓦狗。刀光剑影交错,惨叫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矿坑深处重归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倒伏一地的尸体。 裴涯一脚踢开挡路的护卫尸体,走到被姜煦丢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玄鼎面前,啐了一口:“呸!司天监的杂碎!”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快意,但并未立刻动手,而是看向姜煦。 姜煦面色冷峻,眼神如冰。他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隐蔽的凹地,示意裴涯将玄鼎拖过来。 玄鼎下颌被卸,口不能言,只能用怨毒而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姜煦。当看清姜煦面容时,他眼中的惊恐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取代!他显然认出了这位在朝堂上曾翻云覆雨的姜煦! 姜煦面无表情,手法利落地将玄鼎下颌复位,声音冷淡:“玄鼎,认得我?” 玄鼎剧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嘶哑着声音,带着惊疑:“姜煦?!你…你为何在此?还…还与这等凶徒为伍?!”他无法理解,这位应该“病入膏肓”的大人物,为何会出现在此,目标竟是自己! “我为何在此,你无需知晓。”姜煦蹲下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玄鼎,“我只问你一件事。三年前,户部侍郎沈砚,被构陷通敌卖国,最终惨死乱葬岗。此案,司天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又做了什么?” 玄鼎瞳孔猛地一缩,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带着嘲讽的笑意:“呵……呵呵……沈砚?那个不识抬举的蠢货?姜大人,您竟然是为他而来?真是……情深义重啊!可惜,他死得……啧啧,可一点都不体面!” “混账!”裴涯怒喝一声,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脚狠狠踹在玄鼎的肋下!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玄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道袍。 姜煦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那目光中的寒意更盛:“说。” 玄鼎剧痛之下,怨毒地瞪着裴涯,又看向姜煦,似乎还想硬撑。 裴涯随即抽出那把乌黑的匕首,冰冷的刀尖在玄鼎眼前晃了晃,然后精准地、缓慢地刺入他未受伤的另一条大腿,避开要害,却刻意在肌肉里拧转搅动!“司天监的狗,骨头能有多硬?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说一句废话,我就剐你一刀!” “啊——!!住手!住手!我说!我说!”深入骨髓的剧痛很快摧毁了玄鼎的心理防线,他惨嚎着,涕泪横流,“是……是有关!沈砚……沈砚不识相……几次三番回绝司天监的好意……影响师父的布局……必须除掉!” “继续说!”裴涯的匕首又往下压了一分。 “啊!是……是我!是我联络了几个早就被师尊收买的兵部、吏部官员……还有……还有两个边军将领……一起……一起构陷他窃国!那些所谓的‘密信’,是……是师尊提供的模板,我模仿笔迹……至于人证……”玄鼎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恐惧,“有……有两个关键的将领,是……是我用了点手段……让他们在堂上做了伪证!后来……后来他们清醒后反悔想翻供,就……就灭口了……啊——!”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是姜煦!他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玄鼎那只曾施展符咒、构陷忠良的右手,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再次响起,玄鼎的右手手腕,竟被生生捏碎! 姜煦的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白得吓人。他死死盯着因剧痛而翻白眼、几乎昏厥的玄鼎,胸膛剧烈起伏。得知沈砚竟是被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致死,甚至死后尸骨未寒,便化作街头巷尾肆意嘲弄的儿歌——一股灼烧肺腑的滔天怒焰,裹挟着锥心刺骨的冰冷悲怆,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灌满他的胸腔!那极致的愤怒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而那深沉的悲恸则死死扼住咽喉,令他窒息!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只想立刻将眼前这人碎尸万段!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杀意压了下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不行!口供!他需要确凿的、能钉死司天监、为沈砚翻案的口供! 他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把他说的…一字不落,写下来!签字!画押!” 裴涯立刻会意,粗暴地将玄鼎提起来,将他的断手按在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印泥上。玄鼎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下,再无反抗之力,只能如同提线木偶般,在裴涯的威逼下,颤抖着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罪行,并在供状上按下了血手印。 当那份染血的供状被姜煦仔细收好的瞬间,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才微微松懈了一丝。他看也没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玄鼎,转身走向矿坑深处更黑暗的阴影,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 “现在,他是你的了。” 裴涯看着姜煦那仿佛背负着万钧重担、却又极力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眼中只剩绝望的玄鼎。冷笑一声,他缓缓举起了那把沾满敌人鲜血的乌黑匕首,矿坑中,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嚎,久久回荡…… 第23章 镜花水月 矿坑深处那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嚎,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被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彻底吞没。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混杂着尘土与硝烟的气息,令人窒息。 姜煦背对着惨剧发生的角落,仿佛要将那污浊的空气与景象都隔绝在外。他正一丝不苟地清理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踢乱的石块被小心归位,带血的脚印被尘土覆盖,散落的箭矢与不属于他们的兵刃被拾起,抛入深不见底的废弃矿坑……动作精准、冷静,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唯有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他内心尚未平息的波澜。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带着一丝战斗后的疲惫。裴涯处理完了玄鼎,走了过来。他脸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渍,眼神中还残留着戾气与一丝空洞,但看到姜煦挺直的背影时,那戾气悄然收敛了几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姜煦身边,也开始帮忙清理现场,动作虽不如姜煦精细,却也足够利落。 两人无言地协作着,矿坑中只剩下碎石摩擦和脚步移动的细微声响。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无需言语,他们都明白此刻需要做什么——抹去痕迹,迅速离开。 痕迹清理完毕,两人对视一眼,便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离开了这片充满死亡与罪恶的矿场。直到远离了那片区域,找到一处隐蔽背风、有半堵残墙遮挡的废弃工棚,才停了下来。 裴涯利落地在角落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捡了些干燥的枯枝,升起一小堆篝火。橘黄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两人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 姜煦靠着冰冷的残墙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份染血的供状,就着火光,再次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审阅。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比矿坑更深的寒意与沉痛。 裴涯也盘腿坐下,用一块布擦拭着他那把乌黑的匕首,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时不时抬眼看向姜煦,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 “玄鼎招供的那几个名字,”姜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兵部的陈庸、吏部的王显、还有边军的刘、李二将……”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供状上那几个被血污略微浸染的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苦涩的弧度,“早在沈砚案发后不久,他们……就被我处理干净了。‘意外’身亡,死无对证。” 裴涯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向姜煦。火光下,姜煦的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 “至于那两个做了伪证、事后又被灭口的将领……”姜煦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力感,“玄鼎没有说谎。他们的‘意外’,也是司天监的手笔。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他将供状缓缓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原以为抓住了玄鼎,撬开了他的嘴,就能撕开沈砚冤案的黑幕,直指核心的玉虚子。可如今看来,玄鼎招供的,不过是早已被清除的爪牙和无法追查的死人。司天监这棵毒树,早已将暴露的枝叶修剪干净,只留下盘根错节的黑暗深埋地下。看似拿到了关键口供,实则迷雾重重,前路依旧被厚重的阴云笼罩。 一股深重的疲惫和冰冷的挫败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姜煦肩上。他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仿佛被那无形的重量压得有些不堪重负。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裴涯看着这样的姜煦,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了矿坑中姜煦得知真相时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痛苦与愤怒,也理解此刻这份沉甸甸的挫败与无力。 他沉默了片刻,将擦得锃亮的匕首插回鞘中。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寒商,”裴涯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至少有一点,玄鼎那狗东西说得再明白不过。” 姜煦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地听着。 “沈砚的冤案,从头到尾,都和司天监脱不了干系!玉虚子,就是幕后黑手!”裴涯的语气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落,“我们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知道仇人是谁,知道该找谁算这笔血账!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他顿了顿,看着姜煦依旧低垂的头,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裴涯式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安抚:“线索断了怕什么?只要人还活着,只要仇人还在那司天监里喘气,这账,就总有清算的一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玄鼎死了,还有他师父,还有整个司天监!我们一步一步来,总能把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一个一个揪出来!” 篝火的光跳跃在裴涯刚毅的脸上,那双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眼睛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斗志和一种近乎朴素的信念。 姜煦依旧闭着眼,但紧锁的眉头,似乎在那沉稳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中,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压在肩头那无形的沉重枷锁,仿佛也因为这番直指核心、充满血性的话语,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是啊。仇人是谁,已然明了。司天监,玉虚子,就是这一切的源头。这份血海深仇,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过。至于迷雾重重的前路……姜煦缓缓睁开眼,看向篝火对面那个眼神坚定、仿佛能劈开一切黑暗的身影。 裴涯正拿起水囊,递了过来:“喝口水,缓缓劲儿。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得想想下一步。” 姜煦的目光落在裴涯递来的水囊上,又缓缓移到他沾着血污却写满关切和信任的脸上。那股冰冷的挫败感,竟真的在对方那毫无修饰的直率与坚定中,悄然消散了些许。他沉默地接过水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仰头灌了一口清水。水流带着一丝凉意滑入喉中,仿佛也冲刷掉了一些淤积在心口的沉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篝火,对着裴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火光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疲惫却同样写满不屈的脸庞。矿场的血腥与黑暗被暂时抛在身后,而前路虽然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看清了敌人的方向,并且,并肩而行。 破晓的微光刺破厚重的云层,给荒凉的矿场边缘镀上了一层苍凉的灰白。废弃工棚内,篝火的余烬尚存一丝温热。姜煦靠墙闭目养神了一夜,虽未深眠,但眼底的疲惫与昨日的沉痛似乎被晨曦驱散了些许,只余下一种更为深沉的冷寂。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着最后一点火星的灰烬上,沉默了片刻。当裴涯也活动着筋骨醒来时,姜煦的声音在清冷的晨光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裴涯,我们改道,先去一趟陶县。” 裴涯抹了把脸,刚睡醒的惺忪瞬间褪去,眼神清明地看向姜煦:“陶县?” “嗯。”姜煦站起身,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眼神却投向东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个名为陶县的小地方。“沈砚的故居……,三年前那场构陷之后,就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焚为白地,什么都没剩下。”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裴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沉痛与不甘。 “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姜煦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裴涯脸上,“哪怕只剩一片焦土残垣。” 裴涯没有问为什么。他看着姜煦眼中那份沉淀的哀伤和不容动摇的决心,心中了然。那是沈砚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痕迹被抹去的地方,是挚友生命轨迹终结的起点。寒商此行,不是去看风景,是去凭吊,去铭记,去用脚步丈量那份刻骨的仇恨与未竟的承诺。 “行,”裴涯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应道,也站起身开始收拾行囊,“正好,”他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囊,发出一声闷响,“之前给他做的那个牌位,一直背着。总得找个正经地方安置了,放沈宅,也算落叶归根。” 姜煦整理行装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裴涯。他没想到裴涯竟一直将沈砚的牌位带在身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故友的思念,悄然涌上姜煦心头,冲淡了些许晨间的寒意。 “你有心了。”姜煦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裴涯摆摆手,觉得这不算什么,但脸上那份认真不容置疑。 两人不再多言,迅速熄灭了最后的火星,将工棚恢复原状,抹去一切停留的痕迹。迎着初升的、尚且带着凉意的朝阳,他们离开了这片浸染着司天监爪牙鲜血的土地,调转方向,朝着陶县行去。 第24章 泪诉尘案 越靠近陶县的方向,空气仿佛也带上了一种无形的沉重。裴涯能感觉到姜煦的沉默比往日更甚。他不再谈论任何计划或线索,只是沉默地赶路,目光时常投向远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追忆故人的温暖?是目睹故居被毁的愤怒?还是对那场滔天冤屈的无力与不甘? 裴涯没有打扰他。一如既往的贴心守护。姜煦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接过水囊,或者淡淡地“嗯”一声。但裴涯注意到,当自己走在姜煦身侧,用身体替他挡去一些侧面的风沙时,姜煦紧绷的肩线会微不可察地放松一丝。 官道延伸,车马渐多,远处开始出现村庄的轮廓。陶县,那个承载着沈砚过往、也埋葬着他最后家园的地方,越来越近了。姜煦坐在车里,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县城轮廓,握着铜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裴涯牵着马,马车歪歪扭扭地走在狭窄坑洼的土路上,风尘仆仆。姜煦撩起帘子,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凋敝的城郭。他沉默片刻,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裴涯,到了。” 裴涯将马缰绳在路边一根歪斜的木桩上绕了两圈,动作沉稳利落。他抬眼看向姜煦,微微颔首,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如同深潭:“当心。” 姜煦避开人流,拐进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两侧坍塌泥墙挤没的陋巷。巷子深处,尽头处孤零零地杵着一个破败的院子。院墙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裂开几道狰狞的口子。一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门板腐朽,露出几个黑洞,风一过便发出吱呀呻吟。院中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几间低矮的房屋塌了大半,断壁残垣在夕阳的余烬里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沉。 两人放轻脚步,如同融入这片废墟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破门。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院中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断墙后传了出来。 “……沈大人啊……是我对不住您……小的该死啊……呜呜呜……”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这事竟能害您至此啊……呜呜呜……沈大人……小的对不住您啊……” 姜煦的脚步瞬间凝固。那声“沈大人”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早已结痂的心口最深处,猛地一搅!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快过思维,右手一把抽出了裴涯腰侧悬着的匕首! 冰冷的刀柄入手,那熟悉的金属寒意仿佛某种残酷的慰藉。他身影一晃,无声无息地自断墙后闪出,下一刻,锋利的刀锋已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紧紧贴在了那小厮的颈侧动脉之上。 “呃——!”小厮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惊骇欲绝地抬头,待看清持刀者那张冷硬如霜、此刻却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扭曲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姜……姜大人?!”他失声惊呼,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一切堤防,他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姜大人!都怪我!都怪我啊!要不是……要不是当时我鬼迷心窍,拿了沈大人的印章,沈大人他……他也不会被按上那叛国的名头啊!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沈家满门啊!呜呜呜……” “闭嘴!”姜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小厮歇斯底里的哭嚎。他手中的匕首纹丝不动,紧贴着对方颤抖的皮肤,微微下压,冰冷的触感让小厮的哭声瞬间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倒气声。“这事究竟怎么回事?把你所知道的,一个字不漏,给我说清楚。”姜煦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通红的眼底翻涌着风暴,“敢有半句虚言,我现在就让你下去给沈砚赔罪!” 匕首的锋刃紧贴着皮肉,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喉咙。小厮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涕泪糊了一脸,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肮脏而绝望。他拼命吞咽着唾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那天……”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恐惧和追悔莫及,“我……我像往常一样,给沈大人……整理书房的……用具……” “说重点!”姜煦的匕首又往下压了一分,一丝细细的血线瞬间渗了出来,在昏暗光线下显出暗红。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语速陡然加快,声音却依旧破碎:“是……是吴益!是吴益突然进来了!姜大人您……您知道的,他是沈大人手下最得力的帮手,深得大人信任啊!他……他当时神色焦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密令,必须立刻用沈大人的印章!小的……小的只是个看管书房的下人,他……他开口要,小的哪敢不给啊!何况……何况……” 他猛地喘了口气,仿佛那日的场景又重现眼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何况……他当时手里……还拿着沈大人的贴身玉佩!就是大人从不离身、嵌着青玉螭纹的那块!他说……说沈大人此刻脱不开身,怕小的不信,特意拿玉佩为凭!小的……小的当时凑近了看,千真万确,就是大人那块!小的……小的就慌了神,赶紧找出印章……吴益他……他就在那份密令上盖了印……盖完……盖完拿着东西转身就走了……” 小厮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小的……小的是后来才知道!那份盖了沈大人印的……根本不是什么密令!那是……那是通敌卖国的铁证啊!是……是要命的催命符!!”他猛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死死盯着姜煦,“大人!吴益前脚刚离开,后脚……后脚沈大人就回来了!大人身上的玉佩……好好地系在腰带上!从未曾取下过!小的……小的当时就懵了!完全懵了!” “沈大人……他听了小的语无伦次的禀报……”小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死寂般的茫然和痛苦,“他……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大人……他就那样看着我。然后……然后他就拿出了一包银子……沉甸甸的……塞到小的怀里……”小厮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人他……他只说了一句:‘有多远,走多远。立刻,马上。’” “小的……小的当时只以为……只以为沈大人是觉得小的满口胡诌,寻他开心,惹恼了他……要赶小的出门……大人他……他当时的语气……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小的辩驳半句……小的……小的心里又慌又怕,抱着银子……浑浑噩噩就……就离开了沈府……”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我刚出沈府大门……还没走出那条街口……”小厮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濒死的惊怖,“后脑……后脑就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猛地扯开自己破旧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斜斜的、深褐色的、早已结痂的狰狞刀疤赫然横亘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那疤痕边缘扭曲,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凶险。 “再……再醒过来……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土炕上……救我的是个老农……他说……说是在村外几里地的小河滩边发现我的……胸口……胸口都是血……人都硬了……他……他以为是个死人……走近了才……才发现还有一口气……硬是把我背了回去……救活了……” 小厮的手死死抠着那道疤痕,仿佛要将它从皮肉里挖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的……小的捡回一条命……等伤好得能下地……立刻就……就往这赶……可……可等我千辛万苦赶回来……沈府……沈府没了啊!姜大人!没了!”他发出凄厉的哀嚎,“就在我离开的当天下午……大人就被……就被宫里来的虎狼兵丁下了狱!第二天夜里……沈府……沈府就起了冲天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啊!那火……那火红得……像……像地狱里的血……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剩下……连……连一块整瓦都没留下……府里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一个都没有啊!” 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肮脏的泥地,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同绝望的丧钟:“是我!都是我!是我害了沈大人!是我害了沈家满门!我该死!我该死啊!呜呜呜呜……” 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在死寂的破院里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狠狠撞击着断壁残垣。 第25章 泣言隐证 裴涯在小厮开始崩溃哭诉时,便已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了姜煦身侧一步之外。他的站位极有讲究,既能将小厮所有的细微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又能用眼角余光严密扫视着破败院墙的缺口、坍塌的屋顶以及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他全身的肌肉处于一种高度警惕的松弛状态,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已虚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拇指轻轻抵着冰冷的刀镡。夜风穿过断墙的豁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裴涯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这片废墟的每一个可疑阴影里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小厮的血泪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姜煦的心上。那玉佩的细节,那‘紧急’的密令,那突如其来、足以焚尽一切的大火……与当年他接到噩耗后拼尽全力查到的碎片,冰冷而残酷地一一对应、严丝合缝!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报,只有冰冷刺骨的一行字:“户部侍郎沈砚,涉叛国,下诏狱。”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他所有的镇定炸得粉碎。他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探查,得到的线索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条条指向那个他绝不愿相信的结论。他见过那张作为“铁证”的契约副本,上面沈砚的官印清晰无比,力透纸背。他派人星夜兼程赶赴沈府,回报只有一片尚有余温的、冒着青烟的焦土瓦砾。再一日,便是沈砚在狱中“认罪”,被匆匆处决,尸身抛入乱葬岗的消息。所有的路,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堵死,所有试图翻案的尝试,都撞在了无形的铜墙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得到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此刻,小厮口中那被忽略的细节——“玉佩从未离身”,神色慌张的吴益——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了当年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雾! 假的! 玉佩是假的! 吴益也是假的! 沈砚当时那异常平静的反应,那决绝的“有多远走多远”的驱赶……那不是厌弃,那是绝望之中唯一能给予的、最后的保护! 姜煦扣紧匕首的手指骨节绷得惨白,仿佛要将刀柄生生捏碎。他的目光沉沉地钉在匍匐于地、抖如筛糠的小厮身上,胸膛起伏的弧度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每一次吸气,喉间都滚动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强行压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沈家大火之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刻骨的寒意,“你,可曾……见过吴益?” “吴……吴益?”小厮似乎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懵了,茫然地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眼神空洞地回想着。 突然!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颤!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剧烈,甚至压过了他此刻的悔恨和绝望,让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变形。 “他……他……”小厮的牙齿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惨嚎,充满了非人的惊怖,“他……他在!在沈府外面!!”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院墙外某个方向,手臂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我……我在街角那棵老槐树后面……浑身发冷……看着……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官兵……在沈府……来来去去……我……我看到了……”小厮的声音如同梦呓,又带着濒死的颤抖,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因惊骇而扭曲变调:“吴益!是吴益!他穿着一身黑衣……就站在……就站在街对面……一个……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阴影里……离那破落的沈府……只有……只有十几步远!” 小厮的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眶外,直勾勾地盯着虚无的黑暗,仿佛那个影子就在眼前:“他……他脸上……脸上没有一丝……一丝害怕……没有一丝难过……他……他在笑!姜大人!他在笑啊!” “笑”字尾音尚未在死寂的破院中完全消散,那凄厉绝望的余韵还在断壁残垣间碰撞。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咔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冰面猝然炸裂,猛地从院墙之外、小厮刚才手指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人不慎踩碎了屋顶松动的瓦片! 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废墟中,如同惊雷炸响! 一直如同磐石般守在姜煦身侧的裴涯,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芒!他全身的肌肉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已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停顿,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闪电! “锵——!” 一声清越冷冽、带着凛冽杀气的金属摩擦长鸣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 裴涯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半寸!雪亮的刀锋在昏沉暮色中反射出一线刺骨的寒芒,映亮了他瞬间冷峻如冰雕的侧脸和锐利如刀锋的眼神。他整个人如同一柄骤然出匣的绝世凶刃,凌厉无匹的气势轰然爆发,将身周的空气都切割得发出嘶鸣! “有埋伏!”裴涯的声音低沉、急促、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和滔天的杀机,“我们被包围了!” 小厮那声充满极致惊怖的“笑”字尾音,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撕扯着姜煦的神经。破落沈府外吴益那张带笑的脸,仿佛就在他眼前燃烧!恨意、暴怒、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握着匕首的手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 然而,就在姜煦心神剧震的刹那,那声清脆的瓦片碎裂声如同冰水浇头!裴涯的刀已出鞘半寸,那声“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的厉喝更是瞬间将姜煦从狂暴的边缘拉回冰冷的现实! “嗖——!” 几乎是裴涯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暮色!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目标并非姜煦,也非裴涯,而是地上那瘫软如泥、刚刚揭露了惊世骇俗秘密的小厮! 那是一支淬了幽蓝暗芒的匕首!角度刁钻至极,无声无息地从一堵半塌土墙的缝隙中射出,精准狠辣地直奔小厮的咽喉!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小厮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瞬间多了一把匕首。他惊恐绝望的眼睛徒劳地瞪大,嘴巴徒劳地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他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眼中最后一丝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未尽的悔恨,彻底瘫软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再无声息。暗红的血液顺着那孔洞缓缓洇开,在尘土中晕染开一小片狰狞的图案。灭口!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该死!”姜煦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小厮的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心中那头名为理智的野兽彻底释放!他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向匕首出现的方向——那堵半塌的土墙之后! “呵呵呵……” 一阵低沉、沙哑,带着明显戏谑和某种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笑声,突兀地在破败的院子里响起。这笑声不高,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穿透了弥漫的尘土与血腥气,清晰地钻进姜煦和裴涯的耳中,如同毒蛇爬过脊背,令人遍体生寒。 伴随着笑声,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那堵断墙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衣,胸口处点缀一朵九瓣莲花,夜行衣勾勒出精干利落的线条,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姜煦的心猛地一沉!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温润如玉的弧度,此刻却淬满了冰渣和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笑意。目光如同实质的毒针,牢牢锁在姜煦身上。 吴益!即使蒙着脸,姜煦也绝不会认错这双眼睛!当年沈砚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得力臂膀! “姜大人~”吴益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此刻您不是缠绵病榻,怎得来这散心来了?”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那双淬毒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姜煦头顶!他此刻本应远在京城繁华府邸中“缠绵病榻”、“静心修养”的。这是他用以迷惑朝堂、暗中行事的最大依仗,吴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此处,甚至做了埋伏。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姜煦沸腾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身份暴露,意味着他所有的计划、退路,都可能被瞬间斩断!对方显然筹谋已久,步步紧逼! 第26章 困局难解 “姜大人~”吴益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此刻您不是缠绵病榻,怎得来这散心来了?” “看来,沈砚那条忠犬临死前,还是给你留下了点麻烦的小玩意儿?”吴益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目光扫过地上小厮的尸体,如同在看一团垃圾,“可惜啊,知道的太多,总是活不长的。”他缓缓抬起手,那手中赫然握着一把样式奇特的短弩,弩箭的寒芒在昏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杀!”吴益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口中吐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字眼! “咻咻咻——!” 随着他一声令下,破败院墙的豁口处、坍塌的屋顶残骸后、甚至院外低矮的民房屋脊上,骤然闪现出数道黑影!弓弦震颤声密集响起,十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蜂群般,撕裂空气,从四面八方朝着院子中央的姜煦和裴涯攒射而来!凌厉的杀机瞬间将这片小小的废墟彻底笼罩! “当心!”裴涯的厉喝声与刀出鞘的龙吟声同时炸响! 在吴益吐出“姜大人”三字、姜煦心神剧震的刹那,裴涯的神经已绷紧到极致!当那致命的弩箭破空声响起,裴涯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锵——!”长刀终于完全出鞘!雪亮的刀光如同平地炸开一道冷电! 裴涯一步抢在姜煦身前,刀随身走,舞成一片泼水难进的光幕!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刀锋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不绝于耳! “叮!叮!叮!叮!” 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脆响瞬间爆开!火星四溅! 绝大部分激射而来的弩箭,都被裴涯那密不透风的刀光精准地劈飞、格挡开!冰冷的箭镞撞击在刀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有的被直接斩断,有的被磕飞,深深钉入周围的土墙或地面,箭尾兀自嗡嗡颤抖! 然而,箭矢实在太多,角度太过刁钻! 一支弩箭险之又险地擦着裴涯的肩头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另一支则被姜煦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中的匕首狠狠格开,震得他虎口发麻!冰冷的杀意几乎贴着皮肤掠过! “走!”裴涯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姜煦耳边响起!他格开最后一波箭雨,没有丝毫恋战之意。身份暴露,敌人有备而来,数量不明,此地已成死局!再留下去,只有被耗死一途! 他猛地抓住姜煦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抗拒!同时,裴涯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猛地向外一扬! “砰——!” 离娄珠瞬间在两人身后炸开!白光乍现,强音刺耳。“啊!”身后传来吴益气急败坏的怒喝和几声猝不及防的呻吟,“拦住他们!”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裴涯揽过姜煦,如同两道离弦之箭,朝着与吴益现身方向相反、也是院墙破损最为严重的一处缺口,猛地冲了过去!裴涯将轻功提到了极致,足尖在断壁残垣上一点,身影如鹞鹰般拔地而起! “哪里走!”吴益的厉喝声带着被戏耍的狂怒。数道黑影从不同方向紧追而出,试图拦截。 “滚开!”裴涯眼中寒光爆射,人在半空,手中长刀已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芒,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惨烈气势,朝着挡在最前面的两道黑影狠狠劈下!刀光所至,空气都仿佛被撕裂!那凌厉无匹的杀意和悍勇,让追兵为之一窒! “噗!”“啊!” 两声短促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血光迸溅!挡路者被这悍勇无匹的一刀劈得倒飞出去,生死不知!缺口瞬间被撕开! 裴涯看也不看结果,借着劈砍的反冲之力,抓着姜煦的手臂猛地一拽,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青烟,险之又险地从那破开的包围圈缺口处电射而出,没入了院墙外更深沉、更杂乱的贫民窟巷道之中! “追!给我追!格杀勿论!”吴益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从身后那团渐渐散去的白烟中传来,充满了不甘和暴怒。 夜色如墨,迅速吞噬了两道疾驰的身影。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姜煦被裴涯抱着狂奔,耳边风声呼啸,胸口因剧烈奔跑和翻腾的情绪而灼痛。姜煦的身份被点破,吴益那双粹毒的眼睛,小厮喉间那抹刺目的暗红……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 冰冷的夜风如同钢刀刮过脸颊,灌满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呼喝声、脚步声在狭窄扭曲的巷道里回荡,越来越清晰。裴涯眼神锐利如鹰,骤然发力,带着姜煦猛地冲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被垃圾堆堵了大半的狭缝。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姜煦往前一推,自己则矮身钻入,同时反手一刀,狠狠劈在支撑着上方一堆破木箱的朽木上! “轰隆!”一声闷响,朽木断裂,破木箱夹杂着垃圾轰然塌下,瞬间将狭缝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这边!快!”追兵被阻隔的怒吼声和试图清理障碍的嘈杂声立刻响起,暂时被隔断在身后。 裴涯没有丝毫停顿,抓住姜煦的手腕,借着微弱的天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更深处、方向移动。翻过矮墙,进入密林,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耳边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和远处追兵模糊的喧嚣。不知逃了多久,穿过一片低矮杂乱的荆棘丛,一个被藤蔓半掩着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下方。 “进去!”裴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率先侧身钻入,确认洞内安全后,才将姜煦一把拉了进去。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潮湿阴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带着浓重的泥土和岩石的气息。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洞内粗糙嶙峋的轮廓。空间不大,勉强能容纳两三人蜷缩。外面追兵的声音被厚重的山体和藤蔓隔绝,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人尚未平息的剧烈心跳、喘息声。 冰冷的山洞深处,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血腥味与尘土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洞外,搜捕者的呼喝声时远时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姜煦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大脑在高速运转,摒弃了所有无谓的情绪波动。陶宅废墟、神秘小厮、致命的箭、天罗地网般的合围……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拆解、重组。最终,一个冰冷、锋利如刀的结论刺破迷雾——“姜府之中,必有叛徒!” 能如此精准地预判他临时起意的陶县之行,能在沈砚故居提前布下杀局,能调动这般精锐的围杀力量……此人,必是他信任名单上排在前列的名字!一股冰冷的、带着剧毒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并非恐惧自身安危,而是对整个布局根基被腐蚀的愤怒,以及对身边人被卷入这致命漩涡的强烈警惕。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洞口警戒的方向。他不能坐以待毙。即便心存死志,也绝不容许自己像个待宰的猎物般倒下!清除叛徒、重整力量、继续追寻太初……这些目标瞬间压过了个人的消沉。但首先,必须确保…… 他的目光转向对面。裴涯正背对着他,侧耳倾听着洞外的动静,宽阔的肩膀紧绷着,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昏暗的天光勾勒出他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轮廓。 “裴涯。”姜煦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打破了洞内压抑的等待。 裴涯立刻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询问。 姜煦没有废话,从贴身处取出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印。他将其放在两人之间的岩石上。这方玉印,代表着他的核心权限和身份信物。 “拿着这个,”姜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裴涯脸上,“去青州‘仰广楼’,对上悲风楼暗号后去找一个叫‘霍辛’的人。他会给你新的身份,足够的资源,护你周全,离开这是非之地。现在就走,趁包围圈还有缝隙。” 第27章 死穴诉衷 姜煦没有废话,从贴身处取出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印。他将其放在两人之间的岩石上。这方玉印,代表着他的核心权限和身份信物。 裴涯的目光扫过那件重若千钧的信物,瞳孔微缩,随即猛地盯住姜煦,一股被轻视和误解的怒火瞬间在眼底燃起,但他强行压住了,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粗粝低沉:“什么意思?你要我临阵脱逃?在你最需要帮手的时候?” “不。”姜煦迎着他灼灼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洞悉世情的冰冷,“正因为需要破局,才必须让你走。”他语速加快,带着战场指挥般的效率,“叛徒就在我身边,地位极高。他能掌握我每一步动向,洞悉我所有弱点。接下来的路,是步步杀机,十面埋伏。你跟着我,目标太大,极易被利用,成为刺向我的匕首,或者……被优先清除的对象。”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底都是深不见底的凝重:“你是我破局的关键一步,但不是在这里当靶子。拿着信物,离开。保存力量,在暗处,你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或者……”他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就当这是我姜煦,对你最后的托付。活下去,远离这滩浑水,也算全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 洞外的风声似乎骤然尖锐起来,夹杂着更清晰的脚步声。时间紧迫! 裴涯死死盯着姜煦,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中冲撞。他能感受到姜煦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份将他视为“关键一步”的布局深意,也听出了那最后一句里深藏的、近乎恳切的……保全之意。 突然,裴涯一步跨到姜煦面前,动作快如闪电,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重。他没有去碰那玉印,而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姜煦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姜煦都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和微微的颤抖。 “姜煦!姜寒商!”裴涯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猛兽受伤后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你听着!我裴涯这条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从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只属于我自己!” 姜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鬼门关?”——这陌生的字眼像一个冰冷的石子投入他被仇恨和算计填满的脑海,激不起任何熟悉的涟漪。他对此全无印象,也与他此刻满心满眼的复仇计划全然对不上号。然而裴涯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赤诚,像烙铁般烫了他一下,将这丝微弱的迷茫瞬间灼烧殆尽。 他的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姜煦洞穿,那份惯有的江湖痞气被一种近乎悲壮的赤诚取代:“我跟你走这一路,不是图你的报酬,更不是贪图什么前程!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看重你为故友沈砚雪冤的执着!看重你即便想死,也要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的狠劲!” 他攥着姜煦手腕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你觉得前路是死局?好!那我裴涯,就陪你闯这死门关!你觉得身边是豺狼?行!那我就做你背后那把豁了口的刀,替你盯着暗处的冷箭!你想求死?可以!但你的命,只能由你自己了断,或者由我来替你收尸!想用这种方式赶我走?让我像条丧家犬一样独自逃命?” 裴涯猛地甩开姜煦的手腕,指向洞口越来越近的嘈杂,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锋,斩钉截铁:“除非我死,否则,休想!” 山洞内,裴涯低沉而炽烈的誓言,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追兵的喧嚣逼近中,激起了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狂澜。那玉印,在他滚烫的誓言面前,黯然失色。姜煦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一头被激怒却又无比忠诚的困兽般的男人,他那坚冰般精密运转的思维,竟在这一刻,被这野蛮生长的、近乎不讲道理的赤诚,狠狠撞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滚烫的光。 裴涯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姜煦的心上。不是为了报酬,不是为了前程,只为他的执着,为他不灭的心气,为他那股狠劲……是他在这污浊泥潭里挣扎时,从未奢望过的珍宝。 他眼中的动摇迅速沉淀,化为一种更为沉静、也更为坚硬的决心。叛徒要揪,局要破,太初要寻,但此刻,更重要的是……活下去,带着裴涯一起! “好。”姜煦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磐石般的重量。他迅速收回玉印,动作干脆利落,再没有丝毫犹豫。他扫了一眼洞口,追兵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火把的光影在洞口晃动。 “没时间了!”裴涯低吼一声,眼中燃烧着决绝的战意,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刀身在篝火映照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刀刃上几处细微的豁口清晰可见,正如他自嘲的那般,是一把“豁了口的刀”。“管他娘的出不出得去!总得先试试才知道!寒商,跟紧我!”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洞口狭窄的通道,高大的背影瞬间被洞外涌入的微弱光线勾勒成一个悍勇无匹的剪影。 “好个莽夫!”姜煦心中暗叹,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并非嘲讽,而是一种在绝境中被点燃的、久违的激越。确实,眼下除了杀出去,别无他法!他眼中寒芒一闪,抽出腰间的长剑,紧随裴涯之后。 洞外狭窄的谷地瞬间化为修罗场! 裴涯的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率先劈入迎面而来的追兵阵中。刀光如匹练,卷起一片血雨腥风。他完全放弃了防御,每一刀都只求毙敌,大开大合,以命搏命!他宽阔的脊背,死死地挡在姜煦身前,将大部分的攻击都吸引了过去。刀锋撕裂皮肉的声音、骨骼断裂的闷响、敌人临死的惨嚎,交织成一片死亡乐章。 姜煦则如同最精准的毒蛇,在裴涯制造的混乱与掩护下,身形飘忽不定。他的短针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没入敌人咽喉或眼窝。偶尔有漏网之鱼突破裴涯的刀网扑向他,也会被他手中一把长剑格开,随即被瞬间了结。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冷静得近乎残酷,每一次出手都计算到毫厘,将效率提升到极致。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训练有素的精锐如同潮水般涌来,刀枪剑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两人虽配合默契,悍勇绝伦,硬生生在这铁桶般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不断向前推进的血路,但代价也极其惨重。 姜煦的肩头被一支流矢擦过,带起一溜血花,左臂被刀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迅速染红了半边衣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但他眼神如冰,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而挡在最前方的裴涯,则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右腿被匕首洞穿,后背和肋下也添了几道深长的刀口,皮肉翻卷。新伤旧痕层层叠叠,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淌,眼神却燃烧着更炽烈的火焰,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大刀依然霍霍生风。 “裴涯!”姜煦看到他背部受创流血,心猛地一沉,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他短针连发,瞬间放倒裴涯身侧几名企图趁势围攻的敌人,迅速贴近,低喝道:“撑住!” “死不了!”裴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咧嘴露出一个狰狞却无比坚定的笑容,嘶声道,“走!别停下!”他猛地一刀劈开前方挡路的敌人,为姜煦清出道路。 两人边战边退,硬生生从山洞杀到了悬崖边。追兵虽然死伤惨重,但依旧悍不畏死地围拢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骤然阴沉,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的衣衫,也冲刷着地上的血迹。泥泞湿滑的山崖边缘变得更加危险。 “天助我也!”姜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天时!他猛地射出最后几枚短针逼退近身的敌人,一把拽住因伤势过重而动作迟缓的裴涯,低吼道:“跳!” 两人毫不犹豫,借着追兵被暴雨和短针阻隔的瞬间,纵身跃下陡峭但并不算特别高的山崖,坠入下方汹涌奔腾、因暴雨而暴涨的冰冷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们,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裴涯昏厥过去。姜煦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在浑浊湍急的河水中奋力挣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潜去。 岸上,追兵们冲到崖边,在暴雨和暴涨的浑浊河水中,哪里还能找到两人的踪影?只能徒劳地咒骂着,胡乱地向河中射箭。 第28章 柳暗花明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姜煦拖着几乎失去意识的裴涯,艰难地爬上了泥泞的岸边。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浆。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第一时间查看裴涯的情况。 裴涯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但依旧有鲜血在缓缓渗出,尤其是后背的伤口,触目惊心。他之前强行透支身体爆发的力量,此刻反噬得尤为厉害。 姜煦迅速撕下自己的衣襟,草草为裴涯和自己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进行压迫止血。他一边处理,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雨幕遮挡了视线,但暂时没有追兵的踪迹。 一个冰冷的念头闪过姜煦的脑海:追杀他们的人里,似乎没有看到吴益!那个在陶县废墟出现、身手诡异、疑似与沈砚之死有关的吴益,竟然不在这次最关键的围杀之列?这不合常理!以那叛徒布局的精妙,吴益应是绝杀的一环才对……除非…… 这个发现让姜煦的心沉得更深,但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吴益的弩和狠辣他记忆犹新,若他在场,刚才那场绝境突围,成功的几率恐怕连一成都不到! “咳咳……”裴涯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几口浑浊的河水,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疲惫不堪,但看到姜煦就在眼前,那里面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看……我说……能出来吧……” 姜煦看着他惨烈的模样,又听着他这不知死活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闭嘴,省点力气。”姜煦的声音依旧冷硬,但手上包扎的动作却放轻了些。他抬头望向暴雨如注的黑暗山林,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追兵随时可能沿河搜下来。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处理伤势。” 他搀扶起几乎无法站立的裴涯,两人如同从血与泥里爬出来的幽灵,互相支撑着,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隐入了茫茫的雨夜山林之中。篝火的光芒早已熄灭,但另一种更为炽烈的火焰,却在两人心中,于这冰冷的绝境里,悄然点燃。 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无情地冲刷着山林,也冲刷着两个在泥泞与黑暗中艰难跋涉的身影。姜煦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用来支撑裴涯,每一步都踏在深陷的淤泥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裴涯的呼吸沉重而滚烫,喷在姜煦颈侧,意识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浮沉,高大的身躯时不时地往下滑坠,全靠姜煦一股近乎蛮横的意志力死死拖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煦感觉自己也要被这无边的雨夜和重负吞噬时,前方嶙峋的山壁阴影里,隐约显出一个狭窄的洞口。姜煦精神一振,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裴涯,踉跄地扑了进去。 洞内空间不大,但总算隔绝了肆虐的风雨。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岩石的凉意扑面而来。姜煦小心翼翼地将裴涯放下,让他靠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壁上。裴涯的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双目紧闭,嘴唇灰白,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姜煦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他顾不上自己同样火辣辣疼痛的伤口和几乎冻僵的身体,立刻跪坐在裴涯身边。 “裴涯!”他低唤一声,声音因脱力和紧绷而沙哑。没有回应。 姜煦的心沉了沉,迅速解开自己早已湿透、沾染着血污的外袍。他贴身的衣物里侧,用油纸仔细包裹着几样救急的金创药和解毒散——这是他的习惯,此刻却显得如此微薄。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药粉都倾倒在掌心,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分辨着。 药粉混合着雨水和血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敷在裴涯身上最致命的几处伤口上:后背深可见骨的刀伤,肋下惨烈的伤口,还有右腿那个被洞穿的狰狞血洞。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裴涯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做完这些,姜煦才动手去解裴涯早已被血水、雨水和泥浆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袍。布料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刺耳,露出底下更多纵横交错的青紫瘀伤和细密划痕,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姜煦的动作异常专注而利落,手指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仿佛在剥离一层层残酷的现实。 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部分,用力拧干雨水,充当布条,为裴涯身上几处大伤口做了尽可能严密的包扎。 “……咳……”裴涯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气音,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焦距模糊地落在姜煦沾满血污和泥水的脸上。他似乎想扯出一个惯有的痞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角,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自嘲: “呵……寒……寒商……真…真不像话啊……明明……该我……护着你……倒……倒让你……伺候起……我来了……这……这护卫当的……丢……丢人……” 话音未落,那点微弱的神采便彻底熄灭,头一歪,再次陷入更深的昏沉。 姜煦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裴涯伤口黏腻冰冷的触感。他看着裴涯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眉头、透着痛苦和倔强的脸,那句虚弱却清晰的“不像话”像根细针,扎进了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涟漪。这个莽夫,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乎什么护卫的职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药已用尽,裴涯的伤势太重,单靠包扎远远不够。他必须找到能消炎镇痛的草药!姜煦强撑着站起来,拖着同样疲惫不堪、伤痛交加的身体,再次冲入洞外依旧滂沱的雨幕。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姜煦凭着对药草的熟悉,在湿滑泥泞的山坡上艰难搜寻。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每一次弯腰和攀爬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然不愿放过任何一片可疑的叶片。终于,在几块湿漉漉的岩石缝隙里,他找到了几株紫珠草和地榆,虽然比不上名贵药材,但止血消炎镇痛的效果尚可。姜煦如获至宝,小心地采下嫩叶,用衣襟兜着,踉跄地返回山洞。 洞内,裴涯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平稳了一些。姜煦将采回的草药用洞顶渗下的雨水简单清洗,然后放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弥漫口腔,刺激得他眉头紧锁。他忍着不适,将嚼烂的草药糊小心翼翼地敷在裴涯和自己身上那些较深的伤口上。清凉的草药汁液混合着唾液,多少能缓解一些灼痛和炎症。 做完这一切,姜煦也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失血、寒冷和剧烈的体力消耗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靠在裴涯旁边的岩壁上,冰冷的岩石寒气直透背脊。此刻的姜煦称得上是筋疲力尽。外面的雨声依旧震耳欲聋,山洞内的温度却低得如同冰窖,湿冷的空气仿佛能冻结血液。 看着裴涯在昏迷中依旧因寒冷和伤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姜煦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犹豫只是一瞬,他便挪动身体,紧挨着裴涯坐了下来。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将裴涯冰冷沉重的身体半揽入自己怀中。用自己同样冰凉、却尚存一丝热度的胸膛,紧紧贴住裴涯宽阔却冰冷颤抖的脊背。 这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姿势,充满了迫不得已的狼狈。满身血污泥泞、伤痕累累的两人,在绝境的寒夜里,像两只受伤的野兽般紧紧蜷缩在一起,互相汲取着那微薄得可怜的体温。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意依旧刺骨,但紧贴的躯体间,那一点点微弱的热量却在艰难地传递、汇集,对抗着无孔不入的冰冷。 姜煦能清晰地感受到裴涯背上肌肉因疼痛和寒冷而产生的细微痉挛,也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裴涯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洞外是倾盆的暴雨和未知的追杀,洞内是弥漫的血腥和草药的苦涩。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寒冷中,唯有这具沉重躯体传来的微弱心跳和体温,成了支撑他意志不垮的最后锚点。 他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裴涯的肩窝,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脉动。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合着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悄然滑过脸颊。 冰冷的黑暗与相互依偎汲取的微薄暖意,在沉重的疲惫中模糊了界限。姜煦是在一种近乎本能的高度警觉中醒来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各处伤口的钝痛和浸透骨髓的寒意便先一步袭来。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昏暗的山洞。 第29章 绝处逢生 雨声,停了。 洞外,天光透过湿漉漉的藤蔓和岩石缝隙渗入,虽不明亮,却足以驱散最浓重的黑暗。空气依旧湿冷,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冲淡了昨夜浓重的血腥与绝望。 他立刻侧头看向身旁。裴涯依旧靠在他身上,呼吸虽沉,却比昨夜那游丝般的气息平稳有力得多。脸色虽然苍白憔悴,但那股濒死的灰败之气已褪去不少。姜煦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松弛了一分。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体,避免牵扯到彼此身上的伤口。 动作间,裴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随即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有些茫然,但很快便聚焦在姜煦脸上,那眼神里带着刚醒时的混沌,但深处的坚韧与警惕已重新凝聚。 “如何?”姜煦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言简意赅。 裴涯试着动了动身体,眉头立刻因疼痛而紧蹙,但他还是咬牙,用未受伤的手臂撑地,竟真的慢慢坐直了身体,虽然动作僵硬迟缓。“……还撑得住。”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硬气,目光扫过自己身上被姜煦处理过的伤口,又落在姜煦同样染血的衣袖和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句低沉却郑重的话语,“昨夜……有劳了。” 姜煦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昨夜那生死相依的扶持不过是寻常。他站起身,忍着全身的酸痛,走到洞口,警惕地向外观察。雨后的山林一片静谧,鸟鸣声清脆,并无追兵的踪迹。但他知道,这暂时的平静不过是假象。昨夜动静太大,敌人绝不会轻易放弃搜索,此地绝非久留之所。姜煦转而走到山洞深处一块相对干燥的角落,从贴身衣物的暗袋中,取出那枚柳叶形令牌。他盘膝坐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内力,小心翼翼地点在令牌正面空白的牌面上。内力注入,令牌表面泛起光晕,光芒流转不息,在令牌表面投射出细密如蛛网、不断变幻的光线轨迹。姜煦指尖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那些流转的光线上快速而精准地点按、勾勒,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输入着特定的信息密码。令牌的光芒随之明灭变幻,如同呼吸。 一旁的裴涯,早已看得目不转睛!他虽是江湖中人,见多识广,但这等集机巧、秘术、能量传导于一体的神奇造物,却是生平仅见!那幽冷神秘的光芒,那精密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符文轨迹,无不冲击着他的认知。 “这……便是传说中的‘墨石传讯’?当真……巧夺天工!”他忍不住低呼出声,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撼与向往。 姜煦没有理会他的惊叹,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操作。片刻之后,他指尖一顿,最后一道光芒轨迹完成。萤石的光芒骤然一盛,随即又迅速收敛,恢复成最初的幽冷微光,那奇异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信息,已通过某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跨越了空间的距离。随着传讯结束,姜煦终于挨不住,喷出一口血来,这东西虽然好用,但对身体负担极重,现在情况危及,也顾不得那些了。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姜煦转身,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处恐已暴露,追兵随时会来。” 裴涯点点头,没有半分犹豫。他尝试着扶着岩壁站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但最终稳稳站住。尽管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脸色也更加苍白,但他眼神中的锐气却越发凝聚。不愧是底子深厚的练家子,一夜休整,加上姜煦的及时处理和草药之功,竟真的恢复了不少行动力。 几乎是“嗡嗡”声结束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一座隐秘楼阁深处,一块与之共鸣的更**阵盘骤然亮起,光芒流转间,姜煦传递的紧急讯息瞬间被解析出来。 悲风楼内,枢密使看着法阵盘上浮现的、代表“极度危险”和“重伤”的刺目符文,以及姜煦简洁却触目惊心的描述:叛徒、围杀、重伤突围、急需支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他猛地站起,一贯冷静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主上遇袭!情况危急!有内鬼!“探马”速查姜府!启动最高级别接应预案!目标位置已锁定,影七立刻带队出发!要快!” 楼内瞬间气氛凝重如铁。一道道命令无声传递,精干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中,朝着姜煦提供的方位风驰电掣而去。同时,“探马”则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开始无声而致命地运转,目标直指姜府。 山洞内,姜煦调息片刻,缓缓收回令牌,贴身放好。做完这一切,他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看向目露担心的裴涯,沉声道:“接应已在路上。在此之前,我们需自行转移至更安全的预设地点。能走吗?” 裴涯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目光从那姜煦苍白的脸上移开,眼中的灼热化为坚毅的锋芒。他挺直脊背,尽管这个动作让他后背剧痛,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声音却斩钉截铁: “无妨!走!”他扶着岩壁,迈出了艰难却无比坚定的第一步。曙光已现,援兵将至,纵有伤痛在身,前路荆棘,亦不能阻其前行! 在姜煦的搀扶下,两人沿着崎岖湿滑的山路,艰难地向着姜煦记忆中的一处相对开阔、视野良好的预设汇合点移动。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裴涯咬紧牙关,额角冷汗涔涔,但眼神始终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强撑着不肯完全倚靠姜煦。林间雨后清新的空气,也掩盖不住那份挥之不去的肃杀与紧迫感。 刚抵达一片被巨大山岩半环绕、长满低矮灌木的隐蔽空地,姜煦便示意停下。他松开搀扶裴涯的手,让他靠着一块湿冷的岩石稍作喘息。随即,他从贴身处取出那枚墨色令牌。没有犹豫,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内力,无声无息地注入令牌核心。 令牌表面那繁复的柳叶纹路骤然亮起一瞬极其微弱的幽光,如同深潭中投入一颗石子荡起的涟漪,旋即又隐没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姜煦知道,特定的能量波动已如同无形的信标,穿透了林间的寂静,发送给了持有共鸣信物的特定目标。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裴涯背靠着岩石,呼吸粗重,精神高度紧绷,耳朵捕捉着林间最细微的声响,一只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残破的刀柄上。突然,侧后方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沙沙”声! 裴涯瞳孔骤缩,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就要弹起,一股拼死一搏的气势瞬间凝聚! “别动!”姜煦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一只手稳稳按在了裴涯未受伤的肩头。 就在裴涯动作僵住的刹那,数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周围的树影、岩缝、甚至落叶层下闪现出来!他们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瞬间便以姜煦和裴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看似松散实则严密无比的防御圈。所有人都身着特制的深灰近黑的劲装,材质轻薄坚韧,能完美融入林间阴影。每人胸口靠近肩胛的位置,都绣着一枚不易察觉的、形如飘落柳叶的暗色徽记——正是悲风楼的标志。 他们的出现毫无征兆,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成。为首的两人身形矫健,眼神锐利如鹰隼,几乎在落地的瞬间便已单膝跪在姜煦面前,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恭敬与高效: “主上!属下来迟,罪该万死!”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压抑的急切。 “无妨,事出突然。”姜煦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只是寻常,“情况如何?” 为首者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回主上,影七大人正率精锐全速赶来,我等系就近据点临时应急小队,代号‘柳三’。一路循迹而来,发现至少三股追兵痕迹,已开始向此区域合围搜索,规模不小,似有高手坐镇。我等奉令优先援助,未与其正面接触,已清除沿途可能暴露行踪的痕迹。” 汇报的同时,其余队员已高效行动起来。无需命令,其中四人如同融入环境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散开,占据有利地形,目光如炬,警惕地监控着林间每一丝风吹草动。另外两名队员则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同样带有柳叶暗纹的扁平方匣,里面是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各种药物、绷带和工具。 两人迅速上前,一人专注处理姜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动作专业而轻柔,清洗、上特制金疮药粉、用经过药液浸泡的韧性绷带紧密包扎,一气呵成。另一人则立刻转向伤势更重的裴涯,看到他身上那狰狞的伤口和粗糙的临时包扎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加沉稳利落。他迅速拆开姜煦昨夜包扎的布条,仔细检查伤口状况,用特制的药水清理脓血和污渍,敷上效果明显更好的止血生肌膏药,再用更专业的手法进行固定和包扎,甚至用夹板对裴涯那条被洞穿的右腿进行了初步的稳定处理。 整个过程高效、精准、无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业素养。裴涯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对方专业手法带来的疼痛缓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悍勇的刀客、精明的探子、手段诡谲的奇人,但像眼前这支队伍这般,将隐匿、侦查、战斗、急救、乃至绝对的纪律性融合到如此浑然一体地步的,实属生平仅见!他们就像一架精密的杀戮机器,却又在救援时展现出细致入微的人性化。 第30章 玉石非同 看到伤口得到更妥善的处理,裴涯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看着眼前这支沉默高效、如同影子般的队伍,又看了看身边神色沉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姜煦,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困惑与一丝自嘲: “姜大人……你麾下竟有如此……精锐之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如同磐石般警戒的影卫身影,语气复杂,“他们身手不凡,行事缜密,进退有据。有这等力量护卫左右……在下这点微末本事,倒显得……多此一举了。你当初寻我做护卫,所为何来?” 姜煦正由另一名队员处理手臂上的擦伤,闻言,目光从林间收回,落在了裴涯写满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的脸上。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 “他们是‘影’,”姜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林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是我的刀与盾,是耳目,是执行命令的精密机括。他们强大,高效,忠诚……但他们首先是‘工具’,是组织的一部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静默守卫、动作精准划一如同尺量般的队员。 “而工具,有其局限。”姜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一点,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其一,他们太过‘标准’。行走坐卧,警戒布防,甚至处理伤口的细微手法,都带有深刻的烙印。在有心人眼中,这如同黑夜里的明灯,太过扎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裴涯身上,那审视中多了一份复杂难明的意味:“其二,此行……于我而言,并非一次寻常的任务或巡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装病离京,追查太初,这是一条远离过去的路。我选择孤身启程,只带一个‘生面孔’的护卫,未尝没有……想以全新的、不被过往束缚的身份,重新开始的意思。” 姜煦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东西:“我需要一个人,一个不隶属于任何旧有脉络、没有烙印、行事带着江湖草莽气却自有章法的护卫。一个能让我暂时剥离‘姜煦’这个身份带来的沉重枷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去行走、去探查、去感受的人。” 他的目光锐利地直视着裴涯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就是那个人,那个‘生面孔’。你行走江湖的痕迹难以被轻易归类,你的反应带着临场应变的不确定性而非刻板训练,这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更重要的是……” 姜煦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敲在裴涯心上:“在那些影卫眼中,我首先是‘主上’。而在你眼中……至少在你吼出‘休想赶我走’之前,我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雇主。这种关系……更简单,也更像一条真正新的旅途。影卫再强,也只是我布局中的棋子,是旧日力量的延伸。而你……你不同。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代表着一种……新的可能。” 裴涯的心跳骤然失控!这些话如同天籁,在裴涯的脑海中轰然回响!工具?棋子?不!在姜煦眼中,他是人!是特殊的!是可以托付后背的!是能带来“新”与“不同”的存在!这份认知,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血液,驱散了伤痛的阴霾和身份的卑微感。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雀跃感席卷了他,伴随着对恩情的确认和对眼前人那无法言说的情愫,交织成一种滚烫的洪流。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麻,耳根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热,一种“我是独一无二的”的暗喜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尖,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咧开嘴角,却又在触及姜煦沉静目光的刹那,强行绷紧了微微颤抖的下颌线。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上,那专业的手法此刻仿佛也带上了某种温度。原来,他并非可有可无的累赘,他存在的意义,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得多。这份认知带来的不仅是感动,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心甘情愿的责任感和……一种隐秘的、难以言喻的幸福。能成为姜煦眼中那个“不同”的人,能陪伴他踏上这条意义非凡的“新途”,这本身,就是他此刻最大的满足。 柳三小队的队员依旧在沉默地警戒、处理伤口。但裴涯的心头,却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工具与掩护、旧日与新途……这寥寥数语,信息量之大远超他的想象!他本以为只是受雇于人,拿钱办事,却未曾想自己竟被赋予了如此特殊的意义——既是刻意选择的低调伪装,又是姜煦试图开启一段新旅程的象征□□!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让之前的困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刻理解的震动、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纳入对方生命某个关键转折点的奇异感觉。 就在这时,柳三处理完裴涯最后一道伤口,迅速收拾好药匣,沉声汇报:“主上,伤口已初步稳定,不宜久留。转移路线已规划完毕,请即刻动身。” 姜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裴涯,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还能坚持?” 裴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眼中重新燃起坚韧的光芒。他扶着岩石,在队员的辅助下稳稳站起,这次,他的脊梁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他看向姜煦,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血性却无比认真的弧度,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无碍!走!” 在影卫滴水不漏的护送下,姜煦与裴涯成功转移至隐秘据点“云居客栈”。裴涯被安置在独立的上房内,由早已候命的医士悉心诊治。其待遇之周全,堪称极致——纵是细微擦伤,也被以药水谨慎清洗消毒,足见安排者用心之深。 然而,自踏入客栈那一刻起,一连几天,裴涯便再未见到姜煦的身影。他数次向身旁沉默专注的医士探询,得到的答复永远只有一句客气而疏离的:“主上有要事在身,裴爷安心休养便是。” 这份近乎无微不至的照料,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裴涯隔绝在外。他如同被困在精致囚笼中的困兽,明明身受厚待,却因那人的避而不见,心底莫名涌起一股被隔绝、被冷落的涩意。更令他心中翻腾的是,姜煦此举堪称仁至义尽,无可指摘,这份“无可指摘”本身,反而加深了他那份无处着力的焦躁与难言的……失落。 裴涯在房中养伤之际,姜煦已身处云居客栈地底,守卫森严的悲风楼分部核心。他草草处理了身上几处紧要伤口,便立刻投入了对这场致命围杀的复盘与反击部署。 几条冰冷刺骨的情报,如同染血的拼图碎片,通过悲风楼枢密使贺省的汇报在他眼前逐渐勾勒出幕后黑手的狰狞轮廓: “已确认,陶县山林合围之敌,主力为孙崇暗中蓄养的精锐私兵,辅以部分可调动的地方驻军。其调动痕迹、装备制式、部分遗尸身份,皆直指孙崇,证据确凿。沿途哨探回报,主上与裴爷此行几个休憩点,均有司天监独有机巧‘青冥纸鸢’的目击记录。其能量波动轨迹与观测节点,与主上行进路线有部分重叠。据多方线索,此次包围是司天监以此情报为‘投名状’,向孙崇表明立场,直接促成本次围剿。主上提到的吴益,经多重交叉验证,确系司天监玉虚子座下‘玄刈’,地位超然。陶县杀局,从沈砚故居杀阵布置、毒箭狙击,到调动孙崇力量完成合围,皆由其一手策划、居中联络、亲自执行。此人乃此局核心操盘手。” 最后,贺省顿了一下,继续说到:“姜府自围杀前夜起,便门户紧闭,内外隔绝。所有明暗联络渠道尽数中断,府内人员音讯全无。外围观察虽无异动,然此等‘死寂’,本身即为最大异常。恐府中……已生剧变,或遭强力控制。” 姜煦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眸光幽深如寒潭。信息在脑中飞速碰撞、整合:“孙崇倾尽私兵,发动如此规模的围剿,必是得了司天监的“定心丸”,押上了身家性命,务求一击必杀。司天监借刀杀人,既除心腹大患,又向孙崇递上“诚意”,更将自身隐于幕后。玄刈作为执行者,其存在便是司天监介入的铁证,更是血债的直接承担者。姜府彻底失联,与陶县杀局同步,绝非巧合,定是对方“斩草除根”之策,意在断绝其朝堂根基与信息中枢! 第31章 谋计易解 情字难勘 局势凶险,刻不容缓!姜煦眼中寒芒暴涨,瞬间决断,命令道: “悲风楼需倾尽全力,不计代价,锁定玄刈行踪!就地格杀,枭首带回!此獠乃司天监之爪牙、沈案血仇之元凶,活口难控,唯死可证!其首级,乃破局之关键!” “急令影七:参与围剿之孙崇私兵队伍,模仿玄刈惯用之功法、机巧特征及灭口手法进行清剿。完成后,务必‘疏漏’一二外围眼线,令其将‘司天监灭口’之讯息带回孙崇处!” “另,命‘寒蝉’伪造一份姜府与司天监合作的密信,需‘不慎’传至孙崇暗桩。” “彻查司天监与孙崇间传递情报、下达指令之具体方式及渠道。‘青冥纸鸢’之外,必有其他隐秘联络节点或信使。务必深挖!” “还要传令京城所有悲风楼所属及关联盟友,即刻起进入‘沉渊’状态!销毁一切敏感物证,切断非常规联络,非我亲启密令,不得有任何异动!保全自身,静待时机。” “针对姜府失联,密查府内核心人员:管事姜忠、近卫统领赵乾……重点筛查此数人近期与玄刈或司天监关联人员有无秘密接触、异常财物往来或诡秘行踪!叛徒,或藏其中!” 命令如冰雹砸下,条条直指要害。贺省肃然领命,身影无声融入黑暗,执行这生死攸关的反击之策。烛光下,姜煦的身影孤峭如铁,唯有那双紧锁情报地图的眼中,燃烧着冰冷决绝的火焰。局势重归于手,姜煦心下稍定,公事已毕,裴涯山洞里的话仿佛回音一般环绕在脑海里。 “我裴涯这条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从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只属于我自己!”他救过裴涯的命?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他本人对此毫无印象? 那几句话,在先前奔逃的混乱与紧绷的杀意中,曾短暂地撬开了他冰封的心防,让他感受到一丝滚烫的赤诚。他甚至……甚至在那生死相依的紧贴与裴涯灼热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超出护卫职责的悸动,让他冰冷的心湖也泛起过微澜。那份悸动,在他此刻疲惫不堪、遍体鳞伤的状态下,竟成了支撑他的一缕微光。 可现在,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这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期待。 无数疑问瞬间在脑海中翻腾。他快速检索着记忆,试图找出与裴涯口中“鬼门关”相匹配的场景。是某次清剿敌对势力时顺手救下的某个江湖人?是某次处理危机时无意间庇护的某个路人?他做过太多事,救过太多人,其中绝大多数对他而言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步闲棋,甚至是随手为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裴涯……难道也是其中之一?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混合着冰冷的自嘲,悄然弥漫开来。 原来如此。原来那些灼热的眼神,那些不顾生死的维护,那句震耳发聩的“休想赶我走”……并非源于他以为的、或许存在的某种特殊情愫,而仅仅是……报恩? 他姜煦,在裴涯眼中,或许只是一个需要偿还救命之恩的债主?一个必须用性命去守护以还清债务的对象? 这个认知,比他身上的刀伤更让他感到一种钝痛。他原本以为,在经历了背叛与围杀之后,裴涯那不讲道理的赤诚,是他黑暗世界里一点真实的光。他甚至在那山洞相依的冰冷中,在那句“你不同”的剖白后,隐隐期待过什么……想必,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 一丝苦涩的弧度在姜煦嘴角极淡地掠过,快得如同错觉,尚未成型便已消散。他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翳,堪堪遮掩住眸底瞬间翻涌又被强行镇压的惊涛——那里面,有被猝然点破“不知情”的错愕与审视,有对那所谓“救命之恩”冰冷而理性的掂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深究的期待骤然熄灭后,留下的巨大空茫……以及心口被无形之物攥紧的、细细密密的闷痛。 姜煦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团名为“裴涯”的、纠缠不清的藤蔓彻底拔除,再沉沉地呼出。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强行涤荡过的、近乎漠然的平静。无论如何,情报需要同步。他脚步微动,转向裴涯的房门,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这脚步迈向的,究竟是迫在眉睫的“公事”,还是……那个让他心绪如此烦乱、却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的人。 推开裴涯静养的上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机巧油脂气息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姜煦脚步微顿。 裴涯半倚在床头,身上各处都缠着洁净的绷带。但这显然丝毫没有禁锢住他那双灵活的手。只见他面前的小几上,散乱地堆满了各种细小的齿轮、簧片、铜丝和几件半成品的、结构精巧的小机括。他正用一把特制的镊子,专注地调整着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齿轮咬合角度,眉头紧锁,神情既专注又透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烦躁。床边地上,还散落着几个似乎是组装失败后被随手丢弃的零件残骸。 听到开门声,裴涯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姜煦时,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镊子和零件,动作幅度稍大,牵动了肋下和背部的伤口,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地钉在姜煦身上。 “呵,姜大人大驾光临,真是稀客。”裴涯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带着点痞气的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我还以为您贵人事繁,早将这方寸之地,连同裴某这点无关紧要的伤,一并抛诸脑后了呢。怎么,是终于得闲了,还是忽然想起来,这儿还有个喘着口气的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嫌弃地推了推旁边矮凳上放着的那碗寡淡的清粥小菜,碗里的青菜蔫蔫的,米粥稀薄。“瞧瞧这个,”他语气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连着数日,顿顿如此。医士嘱咐,忌口甚多,油盐不进,荤腥不沾……再这么下去,裴某怕是连血都要变成菜汤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仿佛多看一眼那碗粥都难受。 姜煦没说话,走到床边的矮凳旁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裴涯面前那堆机巧零件,又落回他那张写满了“我很不爽快哄我”但偏偏嘴硬不承认的脸上。 裴涯见他不语,那股憋了几天的烦闷更甚,忍不住又刺了一句:“您倒是气色看着……呵,比我这躺着养伤的人还差几分。看来大人这几日,比我这伤患还要‘操劳’得多啊?”这话说完,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关心得太明显,立刻又板起脸,硬邦邦地补了一句:“可别也倒下了,到时候连累我被困死在这儿。” “看来恢复得尚可,还有精力关心这些。”姜煦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没听出他那别扭的刺探。 “恢复?”裴涯像是被点着了,声音陡然拔高,又因牵动伤口而猛地吸气,脸色更白,“再这么圈下去,没死在刀口下,也要被这闷罐子和清汤寡水耗尽了精神!姜大人,您若真觉着裴某碍手碍脚,或是这护卫之责名不副实,不妨直言!我裴涯立刻收拾东西走人,绝不在此碍您的眼,讨您的嫌!”他胸口起伏,眼神倔强地瞪着姜煦,那份被冷落数日的委屈和烦躁几乎要化为实质,但更深层,似乎还藏着一丝失落。 “走?”姜煦微微挑眉,终于对他的控诉有了点反应,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带着这身伤?去自投罗网?” “那也强过在这儿当个废人!”裴涯梗着脖子顶回去,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他烦躁地抬手想抓头发,碰到额角擦伤又疼得“嘶”一声。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死寂,他发泄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幼稚得可笑,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飞快地别过头去,只留给姜煦一个写满“我很烦别惹我”的后脑勺。 姜煦看着他这副别扭又强撑的模样,眼底深处那层坚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那份被裴涯在山洞中赤诚道出的“救命之恩”,此刻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蔓延,让他的呼吸都滞涩了几分。这人,连闹别扭都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可偏偏……他无法真的狠下心来视而不见。 沉默在压抑的空气中蔓延了片刻。姜煦终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端起了那碗被裴涯嫌弃了许久的清粥。 碗壁冰凉,姜煦递给裴涯,说道:“你的命既然是我拉回来的,就别再轻易糟蹋了。” 嘿嘿,开始闹别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谋计易解 情字难勘 第32章 孤舟斩缆 姜煦终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端起了那碗被裴涯嫌弃了许久的清粥。碗壁冰凉,姜煦递给裴涯,说道:“你的命既然是我拉回来的,就别再轻易糟蹋了。” 裴涯看着他递粥的动作,心头那点因为发泄而腾起的虚火,在对方过于平静的反应下,如同被泼了冷水,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慌。他刚才又是抱怨又是暗讽,动静不小,可姜煦……除了端粥,竟连一句责备或询问都没有?这异常的沉默,比任何冷脸都更让他感到不安。他是不是……真的惹人厌烦了?或者,姜煦根本不在意他这点小情绪? 一碗寡淡的清粥,在裴涯食不知味、心神不定的吞咽中,机械地见了底。味道如何已不重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悬在姜煦那毫无波澜的侧脸上。碗被轻轻放回矮凳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也像敲在裴涯紧绷的心弦上。 房间里的空气却并未因此流动起来,反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裴涯单方面炸毛时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煦就坐在矮凳上,离床不远不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侧脸线条在从窗棂透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而疏离。那是一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隔绝开来。裴涯看着他,那股刚喝完粥、被食物稍稍安抚下去的烦躁感,又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不对劲。”裴涯心里嘀咕。姜煦这人,向来心思深得像寒潭,情绪极少外露。但此刻这份沉静,却与之前突围时那并肩作战的默契,甚至与那夜替他包扎时那专注而带着不易察觉轻颤的手指都截然不同。仿佛那些同生共死、生死相依的瞬间,都只是他裴涯一个人的幻觉,眼前这人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高深莫测、难以接近的雇主,甚至比那时更冷了。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裴涯皱着眉,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的话。发脾气?抱怨伙食?嚷嚷要走?这些虽然冲了点,但以姜煦的城府,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这样吧?况且,姜煦刚才还主动端粥了,虽然那态度冷得能冻死人。 “等等……”裴涯脑中灵光一闪。姜煦最后那句话——“你的命既然是我拉回来的,就别再轻易糟蹋了。”那个“拉”字,咬得似乎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冰冷又奇怪。他当时只顾着发泄,没细想,现在回味起来,再结合姜煦此刻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裴涯脑海“他在介意我之前在山洞里说的那些话?”裴涯越想越觉得可能。到了这云居客栈,姜煦的地盘,以悲风楼的手段,这几天过去,什么叛徒、追兵线索、善后布局,该清理的、该查的,恐怕早就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能让姜煦连轴转几天,现在又摆出这副脸色给他看的,肯定不是什么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那就只能是……他们俩之间的事了。 裴涯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他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最烦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姜煦这种心思比九曲回廊还绕的人!之前刚冲人家发了一通火,现在再凑上去问“你怎么了”,他自己都觉得拉不下那个脸,别扭得很。可看着姜煦这副油盐不进、冷冰冰的样子,那股憋闷和不安感越来越重,几乎要把他撑炸了! 终于,那点残存的面子和别扭,在裴涯越来越重的烦躁面前败下阵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姜煦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声音因为刚才的激动和此刻的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粗粝沙哑: “喂,姜煦!” 姜煦闻声,眼睫微动,缓缓将目光移向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裴涯被他这平静的眼神看得心头火起,索性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语速飞快,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直白: “我说,你把我晾在这儿这么多天不闻不问,我发点牢骚,那是人之常情吧?就算我话说得冲了点,你至于摆出这副……这副我欠了你几辈子债的冷脸吗?”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声音也拔高了些,“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以你的本事,这几天也该料理得差不多了吧?那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你对着我这个……这个刚跟你同生共死过的人,摆出这么一副生人勿近、哦不,熟人也不近的架势?” 他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里带着困惑、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对方态度刺伤的倔强,直直地撞进姜煦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姜煦,我裴涯是个粗人,性子直,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什么话,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是我哪儿做得不对惹着你了?还是你后悔让我跟着了?你给句准话!这么猜来猜去的,没头没脑,我他娘的……难受!”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委屈和不管不顾的坦率,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彻底撕裂开来。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姜煦心口一缩。裴涯的直白和委屈,像阳光下的利刃,刺眼又纯粹,映得他心底那些阴暗的、沉重的、纠缠不清的念头更加不堪。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些软话,但是不行。裴涯这股子赤诚,像初生的火焰,明亮灼人,不该、也不能被自己拖入深渊。趁他还只是“难受”,趁他还没把命真正押上来,趁自己心底那点不该有的、贪图这点光热的妄念还没彻底生根……不如就让他当自己是忘恩负义之徒,当自己是块捂不热的冷铁。话说绝了,路断了,他自然就回头了。疼是一时的,总好过日后……万劫不复。这份难受,自己替他受了,算作对之前的偿还。 姜煦下定决心,叹了口气。“我这个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也曾有过几分虚妄的雄心,救过一些人命。但救人之时,从未想过要他们日后为我肝脑涂地。”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掠过自己修长却仿佛沾染无形血迹的手指,眼底一片荒芜的冰冷,“如今的我,你当知晓,早已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这双手……沾染的血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克制堤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实在……不值得你因着所谓的‘报恩’,便将性命押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这不值得。”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裴涯脸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秒都是煎熬,“待你伤好……便离开吧。你自有血仇要偿。此后若能安稳度日,便是对我最好的偿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煦几乎是仓促地起身欲走。他怕再多停留一刻,眼中那滚烫的酸涩便会化为实质落下——这于他而言,是比任何刀伤都更难堪的软弱。 报恩?不值得?让他走? 这几个词在裴涯脑子里嗡嗡作响,串联起姜煦的疏离、那句刻意强调的“拉”回来、以及此刻近乎自毁般的剖白……裴涯猛地明白了!原来姜煦竟将自己那句“命是你拉回来的”誓言,完完全全误解成了仅仅是出于报恩的责任!他甚至因此贬低自己,觉得不值得…… 裴涯先是愕然,随即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直冲顶门,几乎要气笑出声!报恩?不值得?让他走?这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眼看姜煦决绝转身就要离开,裴涯哪里还顾得上伤口疼痛、什么面子。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比被刀剑加身时更甚! “等等!”他急喝出声,不顾肋下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伸手一把拽住了姜煦的衣袖!力道之大,牵动伤处,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呃——!” 这声痛哼瞬间刺穿了姜煦强装的冷漠。他离去的动作骤然僵住,几乎是同时,裴涯那只未受伤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姜煦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身体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在下一秒死死忍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将脸侧向一边,下颌线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咽下,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拒绝对视的侧影。然而,他那被攥住的手腕却没有丝毫挣脱的力道,反而在微微发颤。他的视线死死钉在地面某一点,仿佛那里有答案,又仿佛只是不敢再去看裴涯此刻的神情,更不敢让裴涯看到自己眼中可能泄露的狼狈。 裴涯疼得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但那只手却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姜煦的手腕。 第33章 千山雪烬 裴涯疼得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但那只手却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姜煦的手腕,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和豁出去的坦率: “姜煦!你……你糊涂了吗?!报恩?就为了这个?就因为这个,你就摆出这副样子,还说什么不值得,让我走?!” 他胸口剧烈起伏,疼痛和汹涌的情绪让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炽热:“是!我是在山洞里说过,我的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份恩情,我刻在骨头上,死都不敢忘!但你以为,我跟着你,护着你,在陶县为你挡箭,在山洞里吼着‘休想赶我走’……就他娘的只是为了还你这条命?!” 裴涯死死盯着姜煦的背影,那些在心底压抑了许久、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的话,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 “姜煦!你听着!我裴涯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九曲回肠的心思,但我的心不瞎!在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给我第二条命的人之前!我就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想看你!管不住自己的腿,总想跟在你身边!看你运筹帷幄的样子,看你为沈砚执着的样子,看你明明想死却偏要拉着仇人下地狱的狠劲……这些都让我挪不开眼!让我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慌!”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宿命般的决绝,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我从未向你说过,我不仅是裴涯,我还是舒家最后一点血脉!当年舒家满门倾覆,是你!是你姜煦,赌上自己的前程,才把我这条早就该死的命,从阎王殿里硬生生抢了回来,藏匿至今!你保全的,不仅仅是我裴涯一个人,更是舒家最后一点希望!” 姜煦听闻他是舒家人,猛地转身。裴涯看着姜煦震动而难以置信的眼神,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坚定:“发现你就是那个恩人,我是震惊,又觉得老天有眼!但那只是让我更确定了一件事——我裴涯这辈子,无论有没有那救命之恩,都注定要栽在你姜煦手里!是恩情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都只是让我更加……更加心甘情愿,更加死心塌地地想站在你身边,为你拼尽一切!这就是我的宿命,我逃不开,也不想逃!” 他最后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滚烫的情感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将房间里所有的冰冷和误解,都冲击得摇摇欲坠。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裴涯粗重的喘息和那双紧紧锁住姜煦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裴涯那番如同火山爆发般炽热而坦率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姜煦冰封的心防上。 “舒家……最后一点血脉……”当这几个字从裴涯口中清晰地吐出时,姜煦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来了! 七八年前的“九转乾坤鼎”案,工部尚书舒明远被构陷以“逆天造物、招致灾厄”的罪名,落得抄家灭门的下场!舒明远被斩,妻小流放,男丁尽诛!彼时沈砚曾深夜奔来,力证舒家清白,恳求他无论如何保住一丝血脉。 那时他刚入朝堂,羽翼未满,面对朝堂压力、铁案如山,救舒明远已无可能。但沈砚的恳求与舒家的污名,让他无法袖手。他最终铤而走险,在行刑前夕制造了一场大火与混乱,用一个焦尸,暗中换出了舒家一名待斩的男丁,将其送往边陲,隐姓埋名。此事做得极其隐秘,连沈砚都以为舒家已然绝户。 震惊、难以置信、尘封记忆带来的巨大冲击……种种情绪在姜煦心中激烈碰撞。他看着裴涯那双燃烧着火焰、带着孤注一掷的赤诚和深刻痛楚的眼睛,听着他吼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逃不开也不想逃”的宣言…… 姜煦构筑了多年的、名为“理智”与“疏离”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清晰的碎裂声。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裴涯因激动和伤痛而惨白却异常执拗的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看着他因紧攥而指节发白的手……那句“这就是我的宿命,我逃不开,也不想逃!”如同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原来……不是报恩。 原来……他以为的“债主”关系,在对方心里,早已化作了如此沉重又如此滚烫的……情愫与宿命。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姜煦的眼眶,酸涩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极力想要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眼底的冰层迅速消融,露出下面从未示人的、脆弱而汹涌的波澜。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涯死死盯着他,看着他眼中那难以置信的震动、冰封瓦解的脆弱、以及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水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你……”裴涯的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化作了更深的紧张和期待,“你……听明白了吗?” 姜煦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被裴涯虚握住的手——那只曾执掌生杀、翻云覆雨,此刻却带着细微颤抖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轻轻覆上了裴涯那只因用力抓握他衣袖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灼伤灵魂的温度。 这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裴涯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煦覆上自己手背的手,感受着那冰凉的指尖下传递出的、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克制却依然汹涌的情绪。那指尖的颤抖,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心中炸开! 姜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我……不知道……是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更没想到……舒家……你知道……”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裴涯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情绪:有恍然大悟的痛楚,有被深沉情意击中的震撼,有对过往血泪的沉重,更有一种被如此纯粹而炽热的情感包裹住的、近乎惶恐的无措。 “你说……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姜煦重复着裴涯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渴求与不确定,“……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 “是!”裴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反手用力地回握住姜煦覆上来的冰凉手指,用自己掌心的滚烫去温暖它,眼神坚定如磐石,“深渊又如何?只要你姜煦在,地狱我也敢闯!同生共死,这话在山洞里我就说过了,现在,你信了吗?” “同生……共死……”姜煦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份量。他看着裴涯眼中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情意和决心,看着那张写满“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固执脸庞。 最后一丝冰冷的壁垒轰然倒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只被裴涯紧紧握住的手,不再颤抖,而是缓缓地、坚定地回握了过去。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微微俯下身,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开裴涯额角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他的目光落在裴涯因伤痛和激动而苍白的脸上,低声道:“伤口……疼得厉害吗?” 这简单的一句询问,不再带着之前的疏离和刻意的冰冷,而是充满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关切和心疼。 裴涯看着近在咫尺的姜煦,看着他眼中终于不再掩饰的柔软和关切,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坚定回握,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股热意憋回去,却只是徒劳。 “疼……”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得像个孩子,却又咧开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紧紧回握着姜煦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但值了。” 房间里,所有的误解、冰冷和疏离都被这滚烫的情意与无声的承诺彻底驱散。沉重的过往、未卜的前路、依旧存在的危机……在此刻,都被这紧紧相握的手和交汇的目光暂时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却又悄然滋生出一股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暖意。 姜煦没有再提“走”字。裴涯也心照不宣地明白,他再也不会提了。 这一次,是真的同生共死,再无退路。 房间里,那股因激烈情绪碰撞而产生的灼热空气,随着两人紧握的手和无声流淌的暖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奇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安宁的平静。药味依旧弥漫,却不再刺鼻,反而成了这方小小天地里某种安全的注脚。 第34章 韬光养晦 裴涯靠在枕头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后背和腿上的伤处也依旧隐隐作痛,但眉宇间那股憋了几天的郁气和烦躁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餍足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神采。他像一只被顺好了毛的大型犬,虽然身上缠着绷带行动不便,但精神头十足,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时不时就瞟向坐在床边的姜煦,嘴角压都压不住地上扬。他觉得自己方才那番剖白简直帅极了,不仅把误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还把人给“哄”回来了!占理的感觉让他通体舒畅,连带着看那碗清粥都觉得顺眼了不少,甚至觉得姜煦现在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对他“功劳”的最大认可——尾巴简直要在心里翘到天上去了。 姜煦看着他这副明明疼着却还美滋滋、仿佛打了胜仗的模样。一丝笑意悄然掠过眼底。他原本是带着肃杀的情报和后续的布局计划来的,要将玄刈的追踪、司天监的探查以及府中失联的严峻状况一一告知裴涯,让他心中有数。 但此刻,看着裴涯那双亮得惊人、写满“快来夸我”和“我现在很满足”的眼睛,那些冰冷的、沉重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消息,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裴涯身上的伤是实实在在的,精神刚刚经历一场巨大的起伏,此刻正是需要静养和……一点“安抚”的时候。那些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何必现在就来搅扰这份难得的平静? “罢了。”姜煦心中轻叹一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纵容的妥协。“反正最近都要藏匿于此,风声鹤唳,外面的事自有悲风楼处理。那些消息……等他伤势再好些,精神头更足些,再说不迟。” 打定了主意,姜煦便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裴涯美滋滋地喝着水,甚至主动拿起旁边矮几上的干净布巾,极其自然地替裴涯擦了擦嘴角。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亲昵。 裴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耳根就悄悄红了,心里那点小得意更是膨胀了几分。他故意板着脸,道:“饭……还是太淡了。” 姜煦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桌边。桌上放着郎中留下的药匣,里面除了伤药,还有几瓶调理气血、味道尚可的蜜制药丸。姜煦挑了一瓶气味最清甜的,倒出一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蜂蜜香气的药丸,走回床边,递到裴涯嘴边。 “吃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体贴。 裴涯看着那粒诱人的小药丸,又看看姜煦近在咫尺的脸,心里乐开了花。他顺从地张嘴,任由姜煦将药丸喂进他嘴里。蜜丸入口即化,清甜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嘴里的寡淡,一直甜到了心底。他一边咂摸着嘴里的甜味,一边偷偷观察姜煦的脸色,试探性地、带着点得寸进尺的小心思开口:“那个……要是……能有点蜜饯果子什么的……” 姜煦看着他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沉默了片刻。就在裴涯以为没戏的时候,却听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裴涯的眼睛瞬间更亮了!成了!姜煦这态度,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前几天把他一个人晾着理亏了,在变着法儿补偿他呢!这感觉简直比打赢一场硬仗还舒坦! 姜煦看着他瞬间眉飞色舞、仿佛伤痛都减轻了大半的样子,心底那点因纵容而产生的无奈也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他重新在矮凳上坐下,不再提什么沉重的话题,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提醒裴涯动作轻缓些别扯到伤口,或者在他喝完药后递上一杯温水。 裴涯享受着这难得的“特殊待遇”,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连骨头缝里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他不再抱怨无聊,反而开始饶有兴致地跟姜煦讲起他这几天闲得发慌时捣鼓的那些小机巧的构思,虽然大部分都失败了,但语气里充满了兴致勃勃。姜煦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在他讲到关键处时,会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或者指出某个结构设计的潜在缺陷,总能引得裴涯眼睛发亮,争论几句,气氛竟有种别样的融洽。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医士来敲门提醒裴涯该换药休息了,姜煦才站起身。 “好好养伤。”他叮嘱道,目光在裴涯缠着绷带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需要什么,告诉外面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裴涯嘴上嫌弃着,眼睛却一直黏在姜煦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满足。姜煦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微顿,似乎想回头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里外。裴涯靠在床头,回味着刚才的点滴,只觉得这间养伤的屋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而门外的姜煦,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抬手轻轻按了按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裴涯灼热目光的温度。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算了,让他再得意两天吧。”姜煦想,“横竖……是要绑在一起走下去了。” 他抬步,身影无声地融入客栈深沉的阴影里。那些亟待处理的、冰冷沉重的计划,终究要再次提上日程。只是这一次,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冰原。 自那日剖白心迹、冰释误会后,姜煦每日必至裴涯房中探视。虽言语依旧不多,但疏离感已荡然无存,更多的是关切。裴涯对此自是心满意足,甚至生出了几分“翻身做主”的微妙得意——向来只有他鞍前马后护卫姜煦的份儿,如今重伤在身,竟也能让这位心思深沉的大人每日前来“报到”,这机会岂能放过?于是乎,他仗着伤势沉重,再一次开始了对“清汤寡水”的讨伐。 “寒商,你看这粥,绿得都能当颜料使了!”裴涯皱着眉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翠生生的菜叶,“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好歹给点肉沫星子提提味啊?这伤,得靠油水养!”他一边抱怨,一边拿眼觑着姜煦。 姜煦通常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但有时被缠磨得紧了,或是看着裴涯那副明明馋得要命却还强撑着“重伤”身份的模样,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让厨房在熬煮的药膳里,添上几片炖得软烂入味、香气扑鼻的精肉。每当此时,裴涯便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捧着碗,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得逞的喜气,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姜煦便在这般“周旋”与等待中,度过了几天难得的平静时光。 数日后,情报再至:贺省垂首立于身后,说道: “禀主上,玄刈行踪锁定!其自黑石废弃矿场折返陶县时,被我方精锐小队成功截杀!” “玄刈凶悍异常,身负司天监诡谲机巧,临死反扑!此战……我方折损影卫统领两名,精锐队员六人,方将其格毙。遵主上令,已将其首级封存,不日送达。” 姜煦指尖微凉。两名统领,六名精锐!玄刈之能,司天监底蕴,可见一斑。这笔血债,定要司天监百倍偿还! 贺省递出一份密报,来自影七:嫁祸孙崇私兵一事已毕,痕迹确凿,眼线已放归。目标达成。 “另,经严密监视与特殊手段探查,已查明司天监与孙崇间之核心联络方式:其依赖一种甲虫形制之传信傀儡。此物精巧,内藏密信,开启瞬间即触发自毁机关,傀儡连同密信顷刻化为飞灰,‘匠作’说仿造难度极高。但已设法窥得其大致形制,绘成图纸,随信奉上。” 关于姜府,贺省的语气透着一股无力感: “姜府已于前日重开府门,然戒备森严,生人勿近。据探马冒死探得零星消息:围杀前夜,府内曾有几具尸体被秘密运出,但损毁极其严重,面目肢体皆不可辨,无法确认身份。府内气氛压抑,如临大敌。深入探查,阻力极大,暂无法获取更多内情。” “还有一事,‘星’传来消息,说是皇帝不见朝臣数日有余,未清缘由。”贺省报完,立在一旁,静等调遣。 姜煦思维高速运转:玄刈折返废弃矿场?他脑中灵光一闪,瞬间贯通!是了!他定是去探查玄鼎下落!玄鼎乃玉虚子亲传弟子,在黑石矿场音讯全无,司天监岂能不查?玄刈亲赴矿场,必是为搜寻玄鼎踪迹或遗留线索!幸而当日我与裴涯行动迅疾隐秘,未留明显痕迹,反倒让司天监错失了信息,阴差阳错给了我们一线喘息之机……一丝后怕与庆幸掠过心头。 听闻姜府的最新消息,姜煦紧绷的心弦略略一松,如同拉满的弓弦泄去半分力道——运出损毁严重的尸体……此等手段,倒像是清理门户……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可随即,一个更大的疑窦压上心头。但这‘死寂’不同寻常。无论谁胜谁负,或为报信,或为陷害,都该第一时间与他联络。而眼下这般铜墙铁壁般的死寂……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至于皇帝那边……姜煦蹙眉,心中疑虑丛生,可帝王心思如九重宫阙,向来难测,想必另有其盘算。疑云,非但未散,反而如浓雾翻涌,将他裹得更紧了。 第35章 暗中布局 姜煦沉思片刻,迅速做出下一步部署: “监视司天监动向,列为最高优先级监控!玉虚子老贼绝不可能因玄刈之死而沉寂,其按兵不动,所图必大!我要知道他每一丝异动!” “暗中分派得力人手,详查那处废弃矿场!务必谨慎行事,不得打草惊蛇,掘地三尺,也要查明其中究竟藏有何种秘密,竟值得司天监‘玄刈’亲临探查!所有痕迹、遗留物,哪怕一丝尘埃,皆不可放过!”” 末了,他又补充道:“姜府及宫中……保持观察,切勿冒进。” 命令下达,他目光落在随信附上的那张“甲虫傀儡”图纸上。图纸线条精细,勾勒出那傀儡狰狞丑陋的形态,甲壳纹理、关节结构、疑似自毁装置的位置,皆标注清晰。 “司天监……造点傀儡都如此令人作呕。”姜煦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但随即,一个念头浮现“不过…这不正好有个行家?” 推开房门。裴涯半倚床头,虽然各处还缠着绷带,精神却好了许多,正对着一堆细小的齿轮簧片较劲。见姜煦进来,他眼睛一亮,嘴上却习惯性地抱怨:“寒商,你再不来,我都要被这清汤寡水腌入味了!” 姜煦没接他关于伙食的茬,径直走到床边,将那份“甲虫傀儡”图纸递了过去:“看看这个。司天监用来传密信的东西,开信即毁。仿造得了吗?” 裴涯的注意力瞬间被图纸吸引。他接过图纸,神情立刻变得专注。手指在图纸上那些精巧的结构和标注的自毁节点上缓缓划过,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啧,司天监的老东西,心思都花在这等阴损玩意儿上了。”裴涯嗤笑一声,眼中却燃起了棋逢对手般的兴奋光芒,“结构是刁钻,自毁机关也够狠绝…不过嘛,”他抬起头,看向姜煦,嘴角微挑,“给我点时间,弄点趁手的材料…未必不能给它撬开条缝,或者…造个假的唬唬人?你想让我试试?” 姜煦看着裴涯眼中那熟悉的、遇到难题时的灼热光芒,又瞥了一眼他依旧被厚厚绷带包裹的伤处。他微微颔首:“不急。养好你的伤再说。图纸留给你琢磨。”他顿了顿,补充道,“肉,晚点让人送来。” 裴涯闻言,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那点对机巧的专注立刻被“伙食升级”的喜悦冲淡,咧嘴笑道:“得令!保证把这破虫子琢磨透!” 姜煦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门扉合上,隔绝了室内裴涯对着图纸和即将到来的肉食的雀跃。走廊阴影中,姜煦的身影停顿片刻。密报带来的沉重压力并未消失,司天监如同蛰伏的巨兽,姜府依旧疑云重重,前路杀机四伏。但此刻,他心底某个角落,因着房内那专注钻研的身影和直白的喜悦,似乎悄然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与力量。 风暴在即,暗流汹涌。然握刀之手,已非独行。 指令已发,尚需时日。幸得医士妙手与众人悉心照料,裴涯的伤势恢复之速,远超预期。可他骨子里就不是个能安分躺住的主儿,仗着行动稍便,拖着那条还裹着厚厚纱布的伤腿,拄着拐杖,竟也把悲风楼里能走的地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楼中守卫见他活动范围只在寻常区域,并不涉足机要,且这位如今在主上心中的分量……众人心照不宣,便也默许了他这“巡视领地”般的溜达,只当没看见。 就这么四处闲逛,裴涯摸到了姜煦的房门口。门虚掩着,他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晨光正好。姜煦背对着门,正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精瘦的腰背和线条流畅的臂膀,专注地准备给自己肩臂上的伤口换药。冷白的皮肤在光线映衬下仿佛透着玉泽,腹肌轮廓分明,然而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如同粗暴的刻痕,撕裂了这幅本该完美的画卷。 裴涯的目光在那伤处凝住,心疼与惋惜瞬间涌上心头,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啧,这身好皮肉……可惜了。”语气里的直白亲昵,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姜煦早已为他敞开的领地。 姜煦闻声动作一顿,他微微侧过脸,晨光勾勒出他沉静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着温和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看到裴涯拄着拐杖、拖着伤腿,大大咧咧杵在门口,眼神还毫不避讳地黏在自己身上,姜煦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这莽撞的家伙,伤没好透就四处乱晃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杵在那儿不累?……进来坐着。”语气虽是陈述,却如同牵引。姜煦话毕,利落地将衣衫穿好,动作间不见丝毫滞涩。他走到裴涯身边,手臂自然而然地穿过裴涯腋下,稳稳扶住他重心不稳的身体,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别逞强。”他低声道,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裴涯顺势将大半重量倚过去,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得意:“对了,你之前塞给我的那个丑虫子图纸,小爷我这两天可没闲着,琢磨得差不多了!”他眼中闪着亮光,像只急于邀功的大型犬,“虽不敢说分毫不差,但仿个**不离十绝对没问题!回头拿给你瞧瞧?” 姜煦闻言,侧过头看他。那张总是覆着寒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竟缓缓向上扬,眼底也漾开一丝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湖面:“嗯,做得很好。” 裴涯只觉得心尖像是被这抹笑意轻轻烫了一下,整个人都酥了半边,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他暗骂自己:啧,看看这点出息!人家就笑这么一下,自己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扶着裴涯在桌边坐稳,姜煦并未立刻松开手。他看着裴涯精神尚可的模样,沉吟片刻,觉得是时候了。他敛起笑意,恢复平日的沉静,但声音比往常更显温缓:“有几件事,该让你知晓了。”接着,他将吴益的真实身份——司天监埋下的“玄刈”,以及包围他们的幕后之人——政敌孙崇,连同司天监与孙崇勾结泄露他们行踪的关节,一一向裴涯道明。 末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涯腿上厚厚的纱布,一丝沉重的歉意浮上眼底:“……抱歉,最终还是将你卷入了这朝堂倾轧。”这歉意是真心实意的,尽管他深知裴涯早已身在其中。 裴涯一听这话,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说什么混账话!”他语气又急又冲,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哪有什么卷不卷的?我巴不得能跟你一起扛这些破事儿!”他直视着姜煦的眼睛,目光灼灼,坦荡又炽烈,“不然就你一个人,腹背受敌的,多难熬?我裴涯在这儿,就是来给你分担的!” 这几句话,字字句句砸在姜煦心坎上,带着滚烫的烙印。瞬间将他拽回那日——裴涯不顾撕裂伤口也要死死拉住他、将一切说明的场景。一股汹涌的热潮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弥漫开来。多年冰封的心防早已为眼前这人悄然洞开,那被压抑了太久、几乎陌生的情感洪流决堤而出,竟让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想要藏起那几近失控的湿意——仿佛这几日,要将过去十年积压的寒冰都融作滚烫的泪。 然而,裴涯的动作比他更快。那双带着粗粝感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捧住了他的脸颊,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柔,小心地将他欲转开的脸庞扳正。带着薄茧的指腹力道极尽珍重,轻轻拭去他眼角那一点倔强不肯落下的晶莹。 裴涯凝视着那双泛红的凤眸——平素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破碎的感动与久违的脆弱,心口也像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他喉头滚动,低哑的嗓音带着抚慰:“别躲……在我这儿,用不着。” 话音未落,那只刚刚拭泪的手却悄然“叛变”。带着薄茧的指腹竟轻轻捏了捏姜煦手感颇好的脸颊,动作亲昵又带着点得逞的戏谑——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怎能不尝尝这“以下犯上”的滋味? 姜煦方才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动,瞬间被这几下没轻没重的揉捏给捏得烟消云散。他眉心微蹙,抬手便是一记不轻不重的拍打,将裴涯作乱的手拍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然而,那白皙的耳廓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层薄红,将他强装的镇定出卖得一干二净。 “放肆。”他低斥一声,试图端出他往日惯有的威严。可那语调,却因着耳根的热度和未能及时收回的情绪,莫名沾上了点娇嗔意味。 裴涯简直爱死了姜煦这副强撑冷脸、实则羞恼的模样,看得他心尖发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又带着点痞气:“呦!瞧瞧,我们威严的姜大人又回来坐镇了!”那调侃的语气,分明是乐在其中。 姜煦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他迅速收敛了那些异样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将话题拉回正事:“好了,莫要胡闹。”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这段时日,得委屈你在这楼里静养。孙崇围剿未成,司天监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必有后手。伤好之前,”他目光落在裴涯的伤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哪都别去。” 第36章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姜煦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这段时日,得委屈你在这楼里静养。孙崇围剿未成,司天监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必有后手。伤好之前,”他目光落在裴涯的伤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哪都别去。” 这安排与裴涯料想的差不多。他嘴上应着“知道啦”,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姜煦,脸上堆起一个带着讨好又明显是得寸进尺的笑容:“不过嘛……这楼里待久了也着实闷得慌。姜大人日理万机,但……能不能劳您大驾,抽空多来‘搭理搭理’小的?” 那“搭理搭理”几个字,被他拖长了调子说出来,带着浓浓的撒娇耍赖意味,眼神亮晶晶地瞅着姜煦,摆明了就是要讨些专属的关注和时间。 姜煦看着裴涯那张骤然凑近、写满期待的脸,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活脱脱就是一只讨到了骨头、正疯狂摇着尾巴的大型犬。心底那点涟漪还未完全平复,又被这过于直白的“求搭理”撞了一下。他强压下嘴角想上扬的冲动,面上依旧一派清冷,只微微颔首,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点安抚哄劝意味的语调应道:“嗯,得空……会来看你的。”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像叹息,“乖啊。” 这两个字如同火星子溅进了油锅! 裴涯眉毛瞬间挑得老高,眼睛里那点期待瞬间转化成了不可置信的控诉:“呦呵!姜寒商!”他连名带姓地叫出来,带着浓重的调侃和不满,“你这什么语气?搁这儿哄谁呢?是不是把老子当狗崽子遛了?!”他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几乎要怼到姜煦面前,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姜煦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般的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好整以暇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垂眸轻啜一口,语气平淡无波,却精准地火上浇油:“我可没说。”那神态,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裴涯被他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噎得一哽,随即佯装大怒,拍了下桌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姓姜的,快给老子道歉!不然……”他眼珠一转,露出一个带着恶作剧意味的坏笑,“不然老子半夜就去逮一罐子最聒噪的甲虫,全放你屋里开大会!吵得你整晚别想合眼!” 面对这幼稚的威胁,姜煦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抬眸看向裴涯,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逻辑清晰得如同在公堂陈述律法:“裴涯,你违反了《雇佣契约》第一条和第四条:“裴涯需全力负责韩商之衣食住行及人身安全,不得背叛、出卖、蓄意损害韩商健康。”“裴涯需确保韩商周身环境整洁,尤其需杜绝任何昆虫近身。”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涯瞬间有点懵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证据确凿,人赃并获。按契约,你需赔偿精神损失及环境治理费,共计……嗯,就按你下三个月的月例扣吧。” “啥?!契约?还扣我月例?!”裴涯彻底傻眼,随即跳脚,“姜寒商!你玩阴的!你这是钓鱼执法!那破契约我什么时候签过字了?!不算数!” “哦?城南驿道,凉亭前古树下,你点头应允,按了手印。需要我把契约副本和你的‘墨宝’拿来给你过目吗?”姜煦气定神闲,甚至微微向前倾身,带着点“请君入瓮”的从容。 “我……我那是糊涂了!不算!重来!” “契约精神,岂容儿戏?” “你这是欺负伤员!” “证据说话。” “……”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气急败坏据理力争,一个冷静自持步步紧逼,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清冷的房间里,此刻只剩下裴涯拔高的声线和姜煦那平稳却总能精准戳中对方痛点的反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幼稚又无比鲜活的烟火气。 一周之后,裴涯巧手仿造的甲虫傀儡,成了撬动局势的关键支点。这枚精心炮制的“司天监信物”被悄然送入孙崇府邸后,其引发的连锁反应,比姜煦预想的更为剧烈。 很快,密报如雪片般传达至姜煦处: 孙崇在软禁中惊闻自己倾注心血、赖以成事的精锐私兵竟被“司天监”以雷霆手段剿灭殆尽!紧接着,那枚被刻意“寻获”的甲虫傀儡中蕴含的“信息”,更是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孙崇的心窝——信息措辞狂妄冰冷,将私兵覆灭归咎于其“不听指挥”、“恐生变故”,故而司天监“代为管教”。轻描淡写一句“方法有误,致代价惨痛”,便将血腥屠戮撇得干干净净,字里行间透出的高高在上与卸磨杀驴之意,令人齿寒。 这还不够。几乎同时,一封盖着“司天监密印”的“姜府投诚信”,也“恰到好处”地落入了孙崇手中。信中言辞谄媚,极言司天监此举纯粹是为向姜煦“纳上投名状”,以求化干戈为玉帛,将孙崇彻底出卖为弃子。 接连的重击,尤其是那“投诚信”中**裸的背叛与羞辱,瞬间击垮了这位兵部尚书。急怒攻心之下,孙崇当场呕血,竟至大病一场。卧榻之上,他目眦欲裂,嘶吼着对天发誓,定要将姜煦与玉虚子这对“狼狈为奸”之徒碎尸万段,以血洗此奇耻大辱! 消息传来,烛光映着姜煦冷峻的侧脸,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寒刺骨的弧度。孙崇此人,他深知其秉性——能力或许中庸,但睚眦必报、行事狠辣且不择手段。如今虽被软禁,权势受限,但盛怒之下所能爆发的破坏力,尤其是针对同样处于风口浪尖、树敌众多的司天监,绝对不容小觑。 “玉虚子那老东西,”姜煦指尖轻叩桌面,眸中精光闪烁,如同暗夜中窥伺猎物的猛兽,“这次,够你喝上一壶的了。”他乐见这两头被激怒的困兽互相撕咬,骨血飞溅。而他,只需隐于幕后,适时添一把柴,搅一搅浑水,便可坐收渔利,让敌人自耗实力。 沈砚旧案的真相,如同沉埋地底的玄铁,需要时间去挖掘。他与裴涯蛰伏云居客栈,借着这段难得的喘息之机,不仅将围杀后的伤势养得七七八八,姜煦更将侵入脏腑的剧毒拔除殆尽。 行程既定,姜煦便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悲风楼的人动作迅捷,不多时,几匹骏马和必要的行装已在院中备妥。裴涯倚在廊柱下,看着人来人往打包物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雀跃,仿佛终于挣脱了无形的牢笼,他咧嘴一笑,声音洪亮:“好!终于能离开这憋屈地方了!再待下去,骨头都要锈了!” 姜煦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条样式古朴的皮绳项链,末端坠着一枚打磨光滑、色泽深沉的奇石,石头的形状被巧妙地雕琢成一个线条粗犷、充满野性力量的狼头。他将项链递向裴涯,言简意赅:“带上这个。” 裴涯接过来,入手微凉,狼头奇石沉甸甸的很有质感。他捏着石头细看,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姜煦腰间佩剑——那玄色的剑穗末端,赫然也系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狼头奇石!裴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凑近姜煦,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用肩膀轻轻撞了姜煦一下:“喂,寒商……这玩意儿,你一个,我一个……”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揶揄,“该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姜煦被他这直白的问话噎得一滞。他迅速板起脸,毫不犹豫地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裴涯手臂一拳,力道刚好够让这口无遮拦的家伙龇牙咧嘴一下。“胡言乱语!”他语气带着惯常的冷硬,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狼狈,“这是特制的‘沉星石’,能干扰司天监那些烦人的青冥纸鸢的追踪波动。贴身带着,少想些有的没的!” “哈哈哈!”裴涯挨了一拳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他利落地将皮绳绕过脖颈,扣好搭扣。那枚深色的狼头奇石恰好垂落在他锁骨之间,粗犷的线条与他麦色的皮肤、健硕的胸膛相得益彰,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平添了几分原始的野性和不羁的勇武之气,衬得他整个人愈发英气逼人。 姜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那枚狼头石上掠过,最终定格在裴涯身上——那因笑容而格外生动的眉眼,那挺拔如松的身姿,无一不让他满意,连带着眼底的笑意都深了几分。他转而移开视线,看向整理好的马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休整一晚,明日破晓启程。继续南下,去卫城,沈砚所说可保三年风调雨顺的种子,就是在那得来的。” 第37章 他乡遇故知 两骑骏马踏着官道的轻尘,向南疾驰。 裴涯一身利落的玄黑衣袍,背后那柄标志性的长刀以粗布严裹,随着马背起伏,勾勒出沉稳的线条。与他并辔而行的姜煦,则是一身便于行走江湖的深色劲装,腰间佩剑,宽檐斗笠压低了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更添几分疏朗侠气。二人皆是风姿出众,纵马扬鞭间,自有一股潇洒意气。 自离开云居客栈地底,一路策马南下,脚程极快,不过三日光景,卫城那以美酒驰名的轮廓已遥遥在望。日头渐高,官道旁一处简陋茶摊成了歇脚处。二人勒住缰绳,下马稍作休整,喂马饮水。粗瓷碗中的茶水寡淡,仅能解渴。然而,一阵阵异常醇厚诱人的酒香,却不知从附近哪家酒坊或路过的酒车中幽幽飘散过来,丝丝缕缕,萦绕鼻端。 裴涯甫一站定,那独特的酒香便像小勾子似的,精准地撩拨着他被养伤期清汤寡水压抑了许久的味蕾。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微动,目光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多望了几眼。但想到此行重任,他很快收敛了心神,只是端起粗茶默默喝着,不再多看,只是那偶尔飘过的酒香,仍让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姜煦将裴涯这细微的反应尽收斗笠下的眼底。那强自按捺又掩不住一点馋意的模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孩子气,让姜煦心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他并未点破,只不动声色地饮尽自己碗中的茶。 重新上马入城,卫城果然不负酒城盛名。酒旗招展,酒肆林立,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发酵后特有的、复杂而诱人的甜香,仿佛整座城池都浸润在经年的酒韵之中。他们寻了一间干净稳妥的客栈落脚。刚踏入大堂,一股更为沉淀、更为馥郁的陈年酒香便扑面而来,无处不在,沁人心脾。 裴涯安置好行囊,站在房门口,忍不住又深深嗅了几下这醉人的空气。养伤期间饮食清简寡淡了太久,此刻身处这酒香王国,那被勾起的馋意似乎比在郊外茶摊时更鲜明了几分,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向往。 姜煦看在眼里。他心知裴涯并非贪杯无度之人,只是养伤期间口腹之欲被压抑,此刻被这满城酒香勾动,实属正常。况且,调查沈砚旧案线索非一日之功,需要些时日耐心经营,也不必时刻紧绷如弦。 略作权衡,姜煦终是松了口。他抬手取下斗笠,露出清俊面容,看向裴涯,语气温和:“卫酒性烈,莫贪杯,浅尝即可。” 裴涯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彩,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纯粹而明亮,驱散了连日奔波的些许疲惫,对着姜煦用力点了点头:“嗯!放心,我有分寸。” 裴涯话音方落,便扬手朝柜台方向洪亮地招呼一声:“小二!上二两你们这最好的‘卫城烧春’!”声音爽朗,带着江湖人惯有的利落劲儿。店小二应声端来一个粗陶酒坛和两只酒碗。裴涯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他先给姜煦面前的粗瓷碗里满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荡。 “来,尝尝!”裴涯端起自己那碗,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与江湖人评鉴美酒的兴致,“早就听说卫城这‘烧刀子’够劲儿,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赶路乏了,正好解解……”他话未说完,忽听邻桌传来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喊:“裴大哥?!哎呀,真是您!可好久没见了!” 裴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精干的年轻汉子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裴涯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熟稔的笑意,起身迎道:“杨祐?你小子怎么跑卫城来了?”来人正是他一年多前在陇西道上结识的江湖朋友杨祐。彼时杨祐中了山贼设下的毒蒺藜陷阱,浑身麻痹倒在路边,恰被路过的裴涯所救。两人脾性相投,都是爽快人,颇有些相见恨晚。只是后来裴涯为寻玉虚子踪迹,执意要往危机四伏的京城去,杨祐则另有要事南下,两人只得在岔路口抱拳作别,互道珍重。 杨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也不客气,直接拉过凳子就在他们这桌坐下了,顺手拿过一只空碗,给自己也倒上酒,笑道:“嗨,接了趟镖,押点药材过来。刚交完差,正想着喝两口呢,可巧就碰上了!” 他目光在裴涯和旁边气质清冷的姜煦身上转了转,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率和些许促狭,朝裴涯挤挤眼:“裴大哥,看您这气色,红光满面的,莫不是大仇得报,如今正与朋友游山玩水,享受人生了?”他故意在“朋友”二字上拖长了调子。 裴涯被他问得一噎,下意识瞥了一眼姜煦,含糊地“唔”了一声,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算是默认又像遮掩,连忙岔开话题,对姜煦介绍道:“咳,这位是杨祐,我行走江湖时结识的兄弟,为人仗义,有副热心肠。”他又转向杨祐,准备介绍姜煦时,舌头却像打了结。直接说真名?不行!说雇主?太生分!说……朋友?好像也没错,可当着杨祐这直愣子的面又有点臊得慌……他卡壳了,支吾道:“呃,这位是……我同行雇……友……呃,我的同行伙伴,姜……韩……” “对,在下姜韩。”姜煦反应极快,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疏离的浅笑,从容不迫地接过话头。与此同时,桌下,一只穿着锦靴的脚,精准而“不经意”地、力道十足地碾在了裴涯的脚背上! 姜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依旧笑得温和无害,对杨祐解释道:“久仰裴兄机巧手艺,特请他来此帮忙采购些特殊材料。故而暂时同行一段。”语气自然,毫无破绽。 “嘶……”裴涯猝不及防,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他强忍着没跳起来,只能默默把脚往回缩了缩,心里哀嚎一声,面上还得努力维持镇定,认命地接受了“姜韩”这个新身份和“采购机巧材料”的临时剧本。 杨祐心思单纯,也没多想,只当裴涯是刚认识这位雇主不久,还不太熟络,便热情地举碗:“原来是姜公子!幸会幸会!来,相逢即是缘,咱们干一个!” 三人于是推杯换盏。裴涯和杨祐都是江湖儿女,谈起昔日趣事、武林轶闻,自是滔滔不绝,笑声不断。裴涯骨子里那点混不吝的气质在故友面前也自然流露。姜煦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多数时候只是浅酌慢饮,偶尔在话题涉及某些江湖势力或地理风物时,才不动声色地插一两句,言语精辟,见解独到,引得杨祐连连称奇,直说姜公子见识广博。 少顷,姜煦见杨祐谈兴正浓,与裴涯相谈甚欢,便适时放下酒杯,温言道:“二位故友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叙。姜某还有些账目需整理,先行失陪,裴兄且陪杨兄多饮几杯。”他举止得体,言辞妥帖,给足了裴涯与旧友叙旧的空间。 裴涯心知姜煦此举是体贴,也是避嫌,心中微暖,点头应道:“姜……姜老板请便。”姜煦对杨祐略一颔首,便起身离席,步履从容地回房去了。 剩下裴涯与杨祐,更是放开了些,谈兴愈浓,从塞北风沙说到江南烟雨,从江湖奇闻说到武学心得,推心置腹,把酒言欢,直至客栈打烊,夜深人静,杨祐才带着几分醉意,意犹未尽地告辞。 裴涯送走杨祐,独自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客房门前。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室内只余一盏如豆的灯火,那小小的火苗在灯盏中安静地燃烧着,努力撑开一圈昏黄的光晕,却显得力不从心。姜煦正倚在窗边,清冷的月华从敞开的窗棂流泻而入,如同一匹冰冷的银纱,披在他的半边肩头,与室内那点微弱的暖黄泾渭分明地割裂开来,仿佛他一半属于这人间烟火,一半却永远浸在无人能及的寒潭深处。姜煦依旧捻着那枚铜钱,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侧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叙旧可还畅快?”姜煦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裴涯反手关上门,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夜露的微凉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在姜煦挺直却略显疏离的背脊上,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懒散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紧绷感。 “啧,老杨还是那般能侃。”裴涯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却清晰有力。他几步走到桌边,随手拿起茶壶晃了晃,空的。他走到姜煦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倚窗的人笼罩。他身体微微前倾,下巴几乎要蹭到姜煦的肩窝,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对方微凉的耳廓,语调拖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怎么?姜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对月伤怀?灯也不多点一盏,也不怕看坏了眼?” 第38章 云拂璧月 裴涯身体微微前倾,下巴几乎要蹭到姜煦的肩窝,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对方微凉的耳廓,语调拖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怎么?姜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对月伤怀?灯也不多点一盏,也不怕看坏了眼?” 姜煦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心道“这人近期真是愈发放肆了。”但他没制止,也没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月色尚可,省些灯油罢了。与杨兄把酒言欢,想必是畅所欲言,从塞北到江南,江湖快意,武学心得……刀客与刀客,总是更有共鸣。” 这话听着寻常,但“刀客与刀客”几个字,在寂静中咬得略清晰了些。裴涯眉峰微挑,眼中笑意更深。他索性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微微倚靠过去,手臂虚虚环在姜煦身前的窗棂上,几乎是将人半圈在怀里,低头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姜煦的侧脸说话,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带着风霜气息的味道: “哟,这是哪来的酸味?我闻闻……”他故意深吸一口气,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姜煦的鬓角,“啧,好浓的陈醋香。寒商,你这谋算人心的本事,怎么算到自己头上,反倒把自己算进醋缸里去了?” “胡言乱语。”姜煦终于侧过头,避开他过于贴近的气息,昏黄的光线下,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是眼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线抿得比平时更紧了些,泄露出一点被戳破心思的薄恼,“不过是觉得夜深了,裴大侠兴致正高,扰人清梦。” 裴涯低低地笑了出来,胸腔的震动透过两人间极小的距离传递过去。他不再逗弄,但圈着人的姿势没变,反而收拢了些,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那点痞气化作了坦荡的亲昵:“扰什么梦?我的梦不就在这儿么?”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几分,“老杨是旧友,多年未见,聊得是痛快,但也只是痛快。这江湖之大,能让我裴涯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只想看着的人……” 他稍稍退开一点距离,抬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拂开姜煦颊边一丝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带着少有的温柔,眼神却灼灼地盯着姜煦微微闪避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可就眼前这一个。江湖奇闻再妙,武学心得再深……哪及得上寒商你一个眼神?” 姜煦被他直白的话语和专注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那点刻意维持的清冷疏离几乎要绷不住。他别开脸,看向窗外更深沉的夜色,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强装的镇定:“油嘴滑舌。” 裴涯看着他微红的耳根,知道这人是哄回来大半了。他直起身,利落地解下腰间的匕首,随手郑重地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转身,不由分说地从背后将姜煦整个人圈进怀里,下巴抵在他肩上,满足地叹了口气:“是是是,我油嘴滑舌。可对着别人,我裴涯可没这么多话。老杨那儿是痛快,是江湖意气。可回到这儿……”他收紧手臂,将怀中清瘦的身体抱得更紧实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才是熨帖,是心落地的感觉。寒商,我见天地广阔,也只想与你说。” 姜煦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进身后温暖坚实的怀抱里。窗外的月光和室内昏黄的灯火交融,在他清冷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点酸涩和孤峭,终究在裴涯带着痞气的直白和滚烫的怀抱里,悄然融化。他微微侧头,凉凉地瞥了身后人一眼:“既知熨帖,还不去弄些醒酒汤来?明日若头痛误事,我可要扣你月例。” 裴涯闻言,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抱着人的手臂却收得更紧:“遵命,寒商大人。”语气里是满满的、带着点痞气的纵容和安心。 第二日,天光微明,薄雾萦绕。城郊那座不起眼的小庙静卧在晨霭中,青石斑驳,檐角低垂。院中唯有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道袍的老道人,执一柄秃了毛的旧扫帚,慢吞吞地扫着落叶,沙沙声衬得四下愈发寂静。 裴涯缀在姜煦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形在这方小天地里显得憋屈。他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浓眉紧锁,薄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道法玄门素无好感,此刻只觉得这香火气、这慢吞吞的动作都无比碍眼,周身散发着“老子很不爽”的低气压,眼神像刀子似的,时不时就在那老道背影或破旧廊柱上剜一下。 姜煦恍若未觉身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步履从容地踏入院门。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清越,与这残破小庙格格不入,却自带一股沉静的掌控力。他在老道几步外站定,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穿透力:“道长,叨扰。向您打听一人,可曾听闻‘沈砚’其名?” 老道停下扫帚,抬起头,皱纹深刻的脸上,一双眼睛倒是清亮。他看了看气度不凡的姜煦,又瞥了一眼后面那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尤其道士”的煞星,了然地点点头,回礼道:“施主请问。沈砚……”他拄着扫帚柄,浑浊的眼中泛起回忆的微澜,沉吟片刻,“此人……贫道有些印象。许多年前,他偶然路过此地,曾与贫道的师父有过一段交情。” 姜煦眼神专注,静静聆听。 “师父他老人家后来提及此人,”老道缓缓道,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说沈砚其人心有大志,非是凡俗,心怀天下苍生。师父言道,观其心性,可托付重任。于是……便将一枚‘种子’赠予了他。”老道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敬畏,“师父说,那枚种子蕴含一丝天地‘仙力’,交给沈先生,他放心,不必担心此物被用于歧途。”他叹了口气,满是遗憾,“可惜,师父去年突染恶疾,不过数日便驾鹤西去了。若他老人家还在,或许能解施主之惑。” 姜煦目光依旧锁在老道脸上,追问关键:“道长可知,那枚种子,究竟是何来历?令师又是从何处所得此物?” 老道脸上露出深切的茫然,缓缓摇头:“施主见谅。此事……贫道实在不知。自贫道随侍师父身边起,便知师父秘藏此物,视若珍宝,却从未将其示于人前,更不曾提及其根源。”他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说来也奇,沈先生带着种子离开后不久,司天监的人便来过几回。” “司天监?”姜煦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眼神瞬间锐利如针。 “正是。”老道点头,“明里暗里,都在打探那枚种子的踪迹。但师父……”老道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固执的神色,“师父他老人家只回一概不知。那些人盘桓数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后来便也离去了。再往后……贫道就不得而知了。”他最后的话语带着一丝世事变迁的苍凉。 院中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风过树梢的轻响。 姜煦的眸色深沉如古井,司天监的出现,虽在他意料之中,但仍像一块巨石投入,让本就浑浊的水面泛起更大的疑团。他沉默片刻,拱手道:“多谢道长告知。打扰了。” 老道还礼,复又拿起扫帚,动作迟缓地继续他周而复始的清扫。 裴涯早就如蒙大赦,姜煦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转身大步流星跨出庙门,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肺里沾染的香火气都吐干净,回头对着那低矮的门楣,又狠狠甩了个眼刀,压着嗓子对跟上来的姜煦抱怨:“装神弄鬼!司天监那帮神棍也在?我看沈砚这事儿,水是越来越浑了!” 姜煦踱步而出,站在清冷的晨光里,清俊的脸上没什么大的波澜。两人自城郊小庙无功而返,晨雾已散,日头渐高。为免姜煦身份引人注目,余下走访的几个沈砚旧识,皆由裴涯出面探询。 裴涯收敛了惯常的散漫,眉宇间带着一种沉稳的专注。他叩开那些或熟悉或生疏的门扉,言语间少了江湖豪气,多了几分克制的探询。问及沈砚旧事、社交关系,可曾流露异常,他问得条理清晰,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些旧识,或对沈砚所知甚少,或言辞闪烁避重就轻,更有甚者,竟似对沈砚之名都颇为陌生。几番周折下来,除了印证沈砚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几乎一无所获。 裴涯最后从一户人家出来时,面上并无明显愠色,只是那眉眼之间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烦躁。他走回等在巷口阴影处的姜煦身边,微微摇头,声音低沉简洁:“都是些无用话。” 姜煦对此结果似有预料,只眸色又深了几分,低声道:“意料之中。回吧。”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折返客栈。一路沉默,唯有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响。裴涯落后半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带着一种无声的警觉。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个清冷执拗,一个沉默如鞘中之刃,将方才走访的徒劳与心头的凝重,带回了那方临时的落脚之处。 第39章 危弦惊刃 窗前,姜煦指尖轻抚玄鸟冰冷的翎羽。那通体乌黑的鸟儿随即振翅而起,化作一道迅疾的黑影,直向悲风楼的方向而去。他要求查两件事:此地老道师父蹊跷的死因,以及数年前司天监在宁城的所有隐秘动向。 待玄鸟消失于天际,姜煦才转过身。室内烛火昏黄,映着他清俊却略显凝重的侧脸。裴涯正抱着刀倚在桌边,目光沉静地随着玄鸟消失的方向,直到姜煦开口,才将视线稳稳落回他身上,眉宇间那惯常的几分懒散被一种专注取代。 “裴涯,”姜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关于那种子之事……” 裴涯颔首示意,等着下文。 “确有其物。”姜煦直视着他,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沉重,“它此刻,就在我身上。” 裴涯眼神瞬间凝实,周身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气息悄然敛去,只剩下全然的专注与审视。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姜煦身上,并未言语,却传递出无声的询问和凝重。 姜煦仿佛感受到那沉凝目光的分量,继续道:“沈砚临终前,曾留下遗言,嘱我将它种于苏伏。”他顿了顿,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死因未明。在真相大白之前,我无法仅凭遗言便将其种下。” 裴涯看着姜煦眼中那份甸甸的坚持,心头的惊疑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支撑感压下。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沉稳的安全感。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收敛了江湖气的认真,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那点不易察觉的痞性: “自当查个水落石出。沈兄不能枉死。”他目光锐利,话语直指核心,“司天监多年前便在此地暗中打探此物下落。依我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思后的笃定,“这枚种子,恐怕正是司天监对沈砚起杀意的根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姜煦迎着他沉静却锐利的目光,微微颔首。裴涯的分析,与他心中推演不谋而合。司天监对种子的执着,无疑是解开死局的关键。他眸光更冷:“所言极是。司天监……他们追寻此物的真正目的,恐怕才是症结所在。”他几乎没有犹豫,再次提笔,取过特制薄笺,运笔如飞。寥寥数语后,他行至窗边,对着夜空发出一声清越短促的哨音。又一只玄鸟应声而落。姜煦将密信仔细缚于鸟足,沉声道:“加急。详查司天监追寻此种子的根本缘由。” 裴涯看着姜煦利落果决的动作,看着他清冷侧脸上那份为故友追查真相、不惜深涉险局的执拗,心中触动。他伸出手,沉稳地、带着一种无言的分量,轻轻按了按姜煦的肩头。 “无论司天监有何图谋,”裴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刀锋般的冷冽和一种磐石般的承诺,那点深藏的痞性此刻化为一种无畏的悍勇,“真相,我陪你揭开。你的决定,我必相随。” 烛火摇曳,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一个如孤峰执拗,一个似深潭藏锋,共同面对着前方深不见底的迷雾与惊涛。 这日,姜煦与裴涯在外奔波整日,刚探查完几处关键地点,带着一身仆仆风尘返回下榻的客栈。推开房门,一股清雅的龙涎香气便幽幽袭来,与这简陋客房格格不入。 姜煦脚步猛地顿住! 只见房中那张粗陋的木桌旁,赫然端坐着一人。那人身着玄色暗金纹常服,姿态闲适,手中把玩着一只粗糙的陶杯,仿佛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那侧影,那气度……姜煦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凭着本能,反手一把将紧跟在他身后、正探头往里看的裴涯狠狠推了出去,同时“砰”地一声迅速关上了房门!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被猝不及防推了个趔趄的裴涯在门外稳住身形,惊疑不定,手已下意识按在了大刀上,隔着门板低喝:“寒商?!”他能感觉到门内瞬间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门内,姜煦已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垂首行礼,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臣姜煦,叩见陛下。不知圣驾亲临,死罪。” 皇帝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缓缓放下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姜煦身上,带着审视和淡淡的失望。 “姜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朕听闻你身中奇毒,在府中静养,甚是挂念。太医院的好药流水般送进去,只盼你能早日康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姜煦虽风尘仆仆却毫无病态的脸,甚至扫过他腰间佩剑剑穗上那枚深沉的狼头奇石,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责备,“……可你这‘静养’,竟静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卫城?若非朕亲自来寻,姜卿还打算瞒朕多久?” 姜煦心中凛然,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悲风楼秘报说陛下不见朝臣,竟是障眼法!他竟亲自出京,一路寻到了这里!皇帝的语气虽不严厉,但这“亲自来寻”和“瞒朕多久”几个字,分量已然极重。他立刻叩首:“陛下息怒!臣……确有万分紧急之要务,牵涉甚广,不得不行此下策,绝非有意欺瞒!臣知罪,甘受陛下责罚!” “要务?”皇帝轻哼一声,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你的‘要务’,便是连朕都信不过?朕忧心你的安危,亲去你姜府探望……” 他语气转沉,带着一丝被蒙蔽的不快,“却只见一个连你三分神韵都无的替身在那里敷衍!姜煦,你让朕很失望。”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朕只好替你‘管束’府邸,略施薄惩,闭门几日,让他们‘好好’想想,该如何替主子分忧,而不是帮着欺君,更不是让府邸成了各方眼线随意窥探、浑水摸鱼的泥潭!”他刻意加重了“好好想想”几个字,言下之意,府中之人被严密控制、甄别讯问!这“管束”,是惩戒,更是清扫! 姜煦心头一紧,但听到“略施薄惩”、“闭门几日”、“好好想想”这些尚有余地的措辞,又捕捉到皇帝眼中那深沉的失望,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他瞬间了然:陛下此举,名为训诫,实则是替他清扫门户,拔除那些盘踞在府中的暗刺!这份隐含的回护之意,让他心头百味杂陈。 他再次深深叩首,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臣惶恐!府中下人愚钝不堪,未能恪尽职守体察天心,皆因臣约束不力,御下无方。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整肃门庭还是严加管束,皆为臣子本分当受。臣……叩谢陛下圣心垂怜,予臣改过之机!” 看着姜煦诚惶诚恐的姿态,皇帝眼中那丝失望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考量。他靠回椅背,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话题陡转:“罢了,此事暂且揭过。朕今日寻你,是另有一桩棘手之事,非你不可。” 他端起陶杯,啜饮了一口粗茶,语气恢复了掌控全局的沉稳:“司天监……近来,是愈发不安分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夜观天象,妄言国运,私下串联……”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切骨的寒意,“其心……当诛!”他声音低沉,带着帝王的冷意,“它盘踞日久,根须已深植于朝堂脉络,牵一发而动全身,急切之间难以根除。然此獠既敢反噬其主,便再无半分宽宥余地。朕,需要一个能洞悉其弊、手段卓绝且令其意想不到的利刃。”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姜煦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姜卿,此事,舍你其谁?” 他微微倾身,这一次,语气中少了几分恩威并施的权谋,多了几分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替朕,剪除这颗毒瘤。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暗卫、密档、财货,皆可调用,便宜行事,无需事事回禀。待功成之日……”皇帝顿了顿,目光直视姜煦,那份帝王的威严中透出一种难得的认真,“朕金口玉言,不仅赦你前愆,更许你一个‘自由’之身。从此,天高任鸟飞,你与这朝堂,再无瓜葛。朕,说到做到。” 自由……再无瓜葛…… 这两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姜煦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猛地抬起头,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一次,他捕捉到的,除了帝王的威仪,似乎还有一丝疲惫,以及一份对“利刃”归鞘、放归山林的真诚期许。皇帝看重他,也明白他心中所求。这份“自由”的承诺,比之前的威胁利诱,显得更有分量。 然而,姜煦的心却并未完全放下。他深知这任务的凶险,司天监绝非易与之辈。皇帝的看重与承诺固然真切,但这“自由”的前提,是他能活着从这场不见血的厮杀中走出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思绪,沉声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40章 孤舟载岳 皇帝言毕,不再多留。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雕工精湛的龙形玉佩,轻轻置于粗糙的木桌上,那莹润的光泽与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凭此玉佩,通行无阻,可视各类阵法于无物,直入各府衙重地。”皇帝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效力,“亦可调动天家隐麟卫七名死士,听你号令。善用之。”交代完毕,他拂袖起身,玄色衣袍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凝的弧线,径直朝房门走去。 推开门,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随意地扫过门外如临大敌、全身肌肉紧绷的裴涯。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久居上位的漠然审视,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裴涯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那枚赫然垂落在衣襟之外、线条粗犷的狼头奇石项链时,皇帝行走的步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那枚狼头石……与姜煦剑穗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裴涯佩戴的位置,紧贴心口…… 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意外与玩味的情绪,飞快地从皇帝深邃的眼眸中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仿佛窥见了什么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秘密。这姜煦……装病跑出来,身边还跟着这么个气息彪悍、贴身戴着“信物”的刀客……事情,似乎比他想的更有趣了。 仅仅一瞥,裴涯便感觉一股冰冷的威压扑面而来,如同被猛兽盯上,脊背瞬间绷得笔直,按在刀柄上的指节都捏得发白,心中警铃大作:此人极度危险!贵不可言!而且……那身玄金纹的常服,那举手投足间睥睨天下的气势…… 裴涯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脑中炸开——这只能是紫宸殿上那位! 然而,皇帝并未停留,也未置一词。那带着审视和一丝莫名意味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掠过尘埃般移开,步履沉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远离,裴涯才猛地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他顾不上多想那惊鸿一瞥中皇帝的反应,一个箭步就冲回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反手落栓! “寒商!”裴涯声音带着急切的低吼,目光如电般扫视屋内,确认再无旁人后,立刻扑到姜煦面前。他完全不顾及什么礼数,也顾不上姜煦那略显无奈的眼神,一双大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直接抓住姜煦的双肩,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你怎么样?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受伤没有?下毒没有?说话啊!”裴涯一边检查,一边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又急又冲,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姜煦被他这阵仗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也被那份滚烫的关切熨帖得微微发热。他抬手,轻轻格开裴涯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安抚:“好了,裴涯。我无事。他……只是交代了些事情。” 裴涯这才停下动作,但依旧紧盯着姜煦的脸,确认他神色如常,呼吸平稳,确实不像受了伤或中了招的样子,他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肚子里。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不知是急的还是吓出来的细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裴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地盯着姜煦,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直白和求证:“我说姜煦……刚才门口那位,身上那股子‘味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手指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胸口的狼头石,“还有能让你二话不说推我出去的架势……该不会是……上头那位‘真龙’亲自驾到了吧?”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带着**分肯定的猜测。 姜煦闻言,眸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并未直接回答裴涯的问题,只是沉默地走到桌边,拿起那枚皇帝留下的龙形玉佩。玉佩入手温凉,上面盘踞的龙形威严而内敛。他指尖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皇帝离开的方向,良久,才低低地、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嗯”,已然是默认。房间里的空气,因这心照不宣的答案而变得更加凝重。 姜煦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确认外面再无异常,才转身回到桌旁。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龙形玉佩,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质,仿佛在掂量这权力背后附带的沉重代价。他抬眸看向依旧一脸紧张、紧盯着自己的裴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惯有的冷静分析: “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全无益处。”他顿了顿,将玉佩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至少,姜府那边暂时排除了奸细渗透的可能。陛下亲自出手‘梳理’了一遍,虽非本意,倒也……省了一番功夫。” 裴涯闻言,眉头刚稍稍舒展,却又听姜煦话锋微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但坏消息是,府中之人……恐怕难免受些委屈。陛下口中的‘闭门几日’、‘好好想想’,绝非字面那般轻松。”他眼前似乎闪过府中亲信可能被软禁盘问的情景,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在司天监之事尘埃落定之前,姜府上下,都将是陛下手中……确保我‘尽心尽力’的筹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丝翻涌的郁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转向更现实的层面:“不过,眼下的局面也并非全无优势。陛下欲除司天监之心已明,与我们暗中追查的目标,殊途同归。”他点了点桌上的玉佩,眼神中透出一丝决断,“有此物在手,我们便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朝堂之上的风浪,自有陛下这艘巨舰去压制、去斡旋。我们……”他看向裴涯,目光灼灼,“此后便可心无旁骛,将全部心神、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彻底摧毁司天监这颗毒瘤!” 裴涯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听到姜煦条理分明的分析,尤其是最后那句“心无旁骛对付司天监”时,终于“呼”地一声彻底松懈下来。他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抬起大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寒意,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 “你早说啊,”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我刚才在门口,一看那人的架势。”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魂儿都快吓飞了!满脑子都是他是不是来抓你回去问罪的!刀都差点拔出来了!” 裴涯说着,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姜煦,带着点后怕,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庆幸:“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管他什么筹码、什么毒瘤。只要你人没事,那就是好事!别的,都好说!” 他眼神里的担忧褪去后,又恢复了那种混不吝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江湖痞气。对他而言,姜煦的安危,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至于那些朝堂的算计、司天监的凶险,只要姜煦还在他身边并肩作战,那就都不是事儿! 姜煦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为这场深夜的惊魂与筹谋画下句点。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枚象征权柄与交易的龙形玉佩,又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果决:“此地已无价值。该探的,已探明;该取的,已入手。”他抬眸,看向裴涯,眼神清明,“迟则生变。明日破晓,启程。” 裴涯正活动着方才因紧张而绷得僵硬的肩颈,闻言,毫不意外地牵动嘴角,干脆利落地应道:“好!”他目光扫过这间被“真龙”光顾过的客栈,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无形的威压,令他只想即刻远离这处是非之地,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嘲与急迫,“这地方多待一刻都嫌牵缠。”对他而言,行动永远比枯坐等待更痛快。 两人再无多言。姜煦起身,动作利落地将桌上的玉佩和一些零散物件收纳入行囊。裴涯则走到窗边,将姜煦先前推开的那条缝隙仔细关严实,又侧耳凝神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确认万无一失,才转身吹熄了桌上唯一摇曳的烛火。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痕。 姜煦在黑暗中凭着记忆走到床边,解开外袍,动作轻缓地躺下。裴涯也摸黑躺到了另一张床上,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黑暗中各自安歇。 白日里的奔波劳顿、夜间的帝王突临、沉重的任务托付……所有的惊涛骇浪,似乎都在这寂静的黑暗中被暂时封存。房间里只剩下两道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为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黎明,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第41章 执子之手 次日,天光微熹,薄雾未散。姜煦与裴涯便已收拾停当,策马离开卫城,向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晨露,扬起两道轻尘。 正如姜煦所料,京城那边,孙崇与司天监因“青冥纸鸢”被毁、重要据点接连暴露而相互猜忌、攻讦正酣。双方都怀疑是对方下的黑手,或是内部出了叛徒,一时间狗咬狗,撕扯得难解难分,竟无暇他顾。这意外的“鹬蚌相争”,为远在西南的姜煦和裴涯,争取到了一段堪称风平浪静的调查时间。 路途虽奔波,但少了朝堂的明枪暗箭和司天监的紧迫追杀,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舒适”来。裴涯似乎也格外享受这段时光。他骑术精湛,控着缰绳与姜煦并辔而行,嘴里时不时叼着根随手摘的草茎,神态轻松。 行至一处视野开阔的山隘,裴涯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稳稳落下,溅起几点湿润的泥土。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漂亮。 “歇会儿,让马也喘口气。”裴涯的声音带着策马后的微喘,却依旧清朗。他走到山隘边缘,眺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和蜿蜒如带的河流。 姜煦也停了下来。但他并未立刻下马,仍旧坐在马背上,目光扫视着四周的地形,似乎在确认方位和预判路径。晨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裴涯转过身,正看到这一幕。晨风拂过,撩起姜煦鬓边几缕未束紧的墨发,轻柔地拂过他白皙的颈侧。那专注的神情,那被风勾勒出的清俊轮廓,在初升朝阳的金辉下,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裴涯。他大步走回姜煦马前,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人。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嘴角却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 “寒商,”裴涯的声音不高,在山风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山隘风大,小心着凉。”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充满力量的手,掌心向上,稳稳地停在姜煦马镫旁。 这个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扶他下马。 姜煦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裴涯伸出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仰视着自己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或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姜煦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他并非弱不禁风,一身武功虽不及裴涯那般刚猛霸道,却也足够轻盈敏捷,上下马鞍如履平地,何须人扶?裴涯此举,与其说是担心他着凉,不如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一种想要靠近的、笨拙又直接的借口。 一股熟悉的、带着热意的红晕悄悄爬上姜煦的耳根。他想说“不必”,想如往常般自行下马,维持那份从容。然而,看着裴涯那双坦荡又带着点固执期待的眼睛,看着那只稳稳停在半空、带着薄茧的手……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姜煦抿了抿唇,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挣扎,最终归于一种认命般的、带着羞赧的平静。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缓缓地、将自己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性的迟疑,放入了裴涯等待的掌心。 掌心相触的瞬间,裴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暖流,从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猛地窜起,直冲心口!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与他掌心的温热和粗粝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几乎是本能地、瞬间收拢了五指,将那只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宽厚滚烫的掌心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握。 姜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裴涯掌心的温度高得惊人,那紧握的力道和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顺着手臂一路蔓延,瞬间点燃了他耳根和脖颈的绯红! “……”姜煦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羞恼的吸气声。他想抽回手,那点被紧握的羞赧让他无所适从。 然而,裴涯却握得更紧了。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着姜煦放在他掌心的力道,微微用力,稳稳地将他从马背上带了下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但只有两人知道,这简单的“扶下马”动作里,蕴藏着怎样汹涌的心潮。 双脚落地,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山风重新吹拂,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因紧握的双手而升腾起的、灼人的热度。 姜煦的指尖在裴涯滚烫的掌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试图找回一点冷静。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自己的手完全被包裹在裴涯充满力量感的手中,强烈的对比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亲密感。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连眼尾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裴涯看着姜煦低垂的眼睫和那无法掩饰的绯红,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里那只手细微的颤抖。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难以言喻的柔情瞬间填满了胸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想将人直接拥入怀中的冲动,只是用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意味,摩挲了一下姜煦光滑的手背。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让姜煦的身体又是一僵,呼吸都窒了一瞬。他猛地抬起眼,撞进裴涯那双盛满了温柔笑意、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的眼眸里。 “山隘风大,”裴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风的清冽和他独有的磁性,目光紧紧锁着姜煦,手指却依旧固执地、珍重地紧握着那只微凉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手……也凉。牵着,暖得快些。” 这直白到近乎耍赖的借口,配上他那坦荡又温柔的眼神,让姜煦心底最后那点强撑的防线彻底溃散。一股混合着羞赧和悸动席卷了他。他别开脸,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试图掩饰那几乎要烧起来的双颊,被紧握的手却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几不可察地、微微回握了一下裴涯的手指。 那细微的回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裴涯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他不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道,无声地传递着此刻翻涌的心绪。 两人就这样并肩立于山隘风口,衣袂被山风猎猎吹动。一人玄衣劲装,高大挺拔如松;一人月白骑装,清逸挺拔如竹。他们紧握的双手,在初升的朝阳下,在呼啸的山风里,成了最缄默也最炽热的告白。 同行道路上,裴涯依旧带着他那点混不吝的江湖痞气,但这痞气之下,是对姜煦无微不至的关切和并肩而行的踏实感;姜煦则维持着惯有的沉静自持,但那层坚冰之下,对裴涯的纵容与依赖,已悄然加深。 不久,玄鸟也如约归来,带来悲风楼的密函。姜煦解下信筒,于篝火前展阅,清俊的眉宇随着字句渐次锁紧。 信中所载,条分缕析: 其一,三载之前,司天监暗启秘令,遣人四方奔走,搜寻身具奇异“仙力”之物,其类大抵可归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属。姜煦手中那枚种子,赫然在列。 其二,司天监似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定位手段,能大致圈定这些奇物所在区域,其派员行动之精准,足可佐证此点。玄鼎徘徊与黑石矿场,以及当年司天监寻至城郊道观,探问种子下落,皆源于此。 裴涯原本抱刀静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姜煦阅信。当听到姜煦说“定位手段”几字时,他瞳孔骤然一缩,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瞬间绷紧。他的视线猛地从信笺抬起,紧紧锁在姜煦身上,带着一种无声却沉重的焦灼。 其三,然此等手段,显非万全。信报称,司天监所遣之人,大多无功而返,足见其定位亦存偏差,未能尽掌乾坤。 其四,老道师父之死,经悲风楼详查,确系司天监所为。此乃报复,铁证如山。 其五,尤为关键者,据司天监搜寻之物性及其调动迹象推断,其背后所图,极可能是布设一座规模浩大、意图‘转移龙脉’的逆天阵法!相关佐证与推演细节,皆附于密信之后。 姜煦阅罢,将密信放入火中,指尖轻捻铜钱,眸光沉冷如寒潭深渊。周身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裴涯的声音比方才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姜煦身上:“定位手段……那东西如今在你身上。”这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字字都透着对姜煦安危的深切忧虑,“司天监既能靠它找到道观,也随时可能……”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在寂静的室内弥漫开来。 第42章 暗织天罗 裴涯的声音比方才更沉,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姜煦身上:“定位手段……那东西如今在你身上。” 姜煦并未立刻回应那迫切的担忧,他抬起眼,迎上裴涯那双交织着焦灼与杀意的眸子,清冷的眸光里却是一片沉静的理智。他拢了拢袖口,指尖隔着衣料触碰到那枚微凉的种子,声音平稳而清晰地传入裴涯耳中: “此物,三年前便由沈砚托付于我。”他顿了顿,看着裴涯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道,“若司天监的定位之术当真无往不利,且毫无顾忌,为何这三载光阴,我安然无恙?” 裴涯眉峰紧锁,按在刀柄上的指节依旧用力,但眼中那份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被姜煦冷静的话语稍稍压住了一丝。 姜煦迎着他的目光,条理分明地分析:“其一,司天监圈定奇物位置之法,必有极大限制。或需付出不菲代价,或间隔冗长,或所得方位模糊不清,如信中所言,其人多无功而返,便是明证。其二,” 他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这三年来,我并非固守一隅。时常出巡,遍走四方。即便其术偶有所得,锁定一片区域,待其人手赶至,我早已在千里之外。想要精准锁定一个移动中的人,并悄无声息地下手,绝非易事。” 他重新将视线落回裴涯紧绷的脸上,语气带着安抚的笃定:“因此,裴涯,不必忧心司天监会即刻破门而入。他们没那么容易找到我,更没那么容易得手。”他随即话锋一转,眉头也蹙了起来,带着洞察后的凝重与更深沉的杀机,“然而,你所虑亦是关键。司天监为灭口不惜杀人,如今搜寻五行奇物竟图谋龙脉……”他齿间迸出冰冷的评语,“好大的手笔、好毒的心肠!沈砚与道人之血债,必得血偿!”姜煦沉思片刻,寻了块平整的山石,借着篝火的明明灭灭,凝神书写起来。笔走龙蛇,墨迹迅速渗入特制的薄笺,字迹随即隐去无踪。这是发给悲风楼的最新指令: 其一、“飞羽”动用一切隐秘渠道,全力搜集、整理司天监与朝中各级官员勾结往来的所有实证、秘报、资金流向。要求详实、隐蔽、可溯源。 其二、令“鹧鸪”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尝试向司天监中下层人员(如文吏、外围守卫、不甚得志的低阶术士)进行谨慎渗透,目标非核心机密,而是日常运作规律、人员派系摩擦、以及近期异常动向。 指令发出,姜煦指尖微动,将竹管交予玄鸟。他抬首望向西南方向蜿蜒的山路,眼中锐芒一闪而逝。皇帝提供的便利是双刃剑,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窗口期,布下更深的网。 看着姜煦沉静面容下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一切尽在推演之中。心头的巨石虽未完全落下,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关于司天监能随时锁定姜煦位置的紧迫感,终是被这份冷静的理性与笃定渐渐压服、取代。 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一丝,一直无意识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缓缓放松了力道,掌心甚至因方才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焦虑随着浊气一同排出。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姜煦身上,那眼神里的惊涛骇浪平息了些许,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执拗的守护意志。 数日奔波,两人终于抵达淮县。此处水网密布,繁花似锦,景致宜人。裴涯牵着马走在姜煦身后,见姜煦为避行人,侧身立于一片海棠花影之下,细碎花瓣落于他发间肩头。裴涯目光停驻,只觉眼前人与花相映,清冽难言。他喉结微动,指尖无意识收紧缰绳,心尖像被羽毛搔过——真想拂去他发间落英,再……吻一吻那微抿的唇线,尝尝那海棠甜香之下,是否也带着他独有的清冷滋味。这念头来得汹涌,烫得他耳根发热,忙强自按捺,移开视线暗骂自己孟浪。 恰在此时,姜煦清冷的声音传来,目光仍锁前方:“前方‘观澜阁’,司天监据点。此地耳目或密,务必谨慎。” 二人寻了处临河客栈落脚。姜煦立于窗边,遥望暮色中的观澜阁,指节轻叩窗棂:“两日之后,月圆之夜。”他转身,目光锐利,“你我夜探观澜阁。” 他取出龙形玉佩,温润玉质流转微光。“此佩,”姜煦低声道,“可破各类阵法,保证我们的身形不被护院阵法所查。” 裴涯听到姜煦又要同去,眉心紧蹙。他上前一步,语气带急:“谁知道那里藏着什么阴招?我去!你就呆在此处,我必能将可疑之物尽数带回!”他眼神焦灼,那份护其周全的急切带着骨子里的执拗劲儿。 姜煦神色未变,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司天监与各方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可能动全身。这份轻重,这份关联,非亲临其境、亲手辨别不可。此行,我必往。” 裴涯还想再劝,姜煦抬手止住:“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他看向裴涯眼中焦灼,语气稍缓,“忧心无用。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替我断后,守好退路。” 裴涯见其决心已定,喉间梗了一下,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带着无可奈何,挑眉道:“……行。那你得跟紧我!里头东西别乱碰,有不对劲,立刻撤!听见没?”他嘴上叮嘱得霸道,眼中却已凝起全副心神,唯余护他周全一念。 姜煦将裴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尽收眼底,心中微暖。他并未多言,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裴涯手腕,又用拇指在手腕内侧轻轻摩挲,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与安抚。指腹温热的触感短暂停留,如同无声的承诺——他会小心,也会回来。 旋即,他收敛心神,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勾勒出“观澜阁”的简略结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所得情报一一道来: “此地明面上,是司天监下设的一处‘解惑’之所,兼售辟邪器物,掩人耳目。”他指尖点在“观澜阁”底层,“下三层对外开放,敛财而已,无关紧要。” 指尖上移,落在第四层:“此行目标,在四层。”他语气加重,“此层存放各类信笺、典籍、密档,乃至部分珍奇异物,乃关键所在。” “但是,”姜煦目光凝重,“四层及以上,便是龙潭虎穴。有玄庚坐镇六层,对于此人,不知手段,亦不知所长。其核心心腹五六人常驻五层处理要务。下喽啰更不计其数。”他指尖重重敲在第四层的位置,“四层入口及内部,必是看守森严,禁制遍地。” 裴涯被那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存意味的触碰弄得微微一怔,紧锁的眉头下意识舒展开,手腕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暖意。他立刻凝神静听,身体依旧微微前倾,追问道:“这些机关法阵,有什么说法?” 姜煦收回手指,神色沉静:“机巧消息埋伏于暗处,灵力法阵交织于无形,甚至可能有傀儡守卫。务必小心。” 裴涯听完禁制详情,眼神扫过桌面简陋的“观澜阁”示意图,指节在刀柄上敲击出急促的节奏。“刀兵动静太大,怕是带不进去。”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姜煦,眉宇间带着专注的锐气,“给我点时间,我做几样小巧的玩意备着。护身、探路、必要时……还能制造点‘意外’脱身。” 姜煦颔首,目光落在裴涯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那里面燃烧着全然的斗志和为他分忧的热切。他浅笑一声,声音温和:“嗯,好。此事,就靠你了。” “靠你了”三个字,如同点燃火药的引线! 裴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恨不得立刻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他霍然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等着!很快就好!”他语速飞快,转身就扑向自己放在墙角的行囊,开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工具和材料,那副急不可耐、干劲十足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发现了宝藏、急于献宝的大型犬。 姜煦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坐在桌旁,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裴涯此刻半蹲在地上,衣袖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眉头微蹙,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清点着材料,那份全神贯注又带着点莽撞可爱的认真劲儿,让姜煦甚是心动。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面前温凉的茶杯边缘,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柔和地落在裴涯身上。 裴涯翻找出几块特殊的金属和几卷韧性极佳的丝线,正要起身,却感觉一道温软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他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正好撞进姜煦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带着一丝浅淡笑意和欣赏的眸子里。那眼神,像羽毛轻轻搔在心尖上。 第43章 刀光剑影 裴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热,刚才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莫名卡了壳,连带着翻找材料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刚才的气势:“咳,那个……还、还需要点韧性好的牛筋和……和几块磁石,你应该有……” “有。”姜煦应得很快,声音里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他起身,走到自己行囊旁,精准地取出裴涯所需之物,并未直接递过去,而是走到蹲着的裴涯身边,微微俯身,将材料轻轻放在他面前摊开的工具布上。一缕墨色的发丝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悄然滑落肩头,拂过裴涯近在咫尺的手背。 那微凉的、带着淡淡冷香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裴涯心跳骤然失序。他猛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摆弄起手中的金属片,瓮声瓮气地保证:“……放心,包在我身上。”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仿佛交付的不是几件机巧小物,而是自己的命。 姜煦直起身,看着裴涯几乎要埋进材料堆里的发顶和那泛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如同冰雪初融的湖面,漾开细碎的暖光。他退回桌边,目光回到了那幅简陋的“观澜阁”,手指轻点桌面。圣上金口玉言,许了资源随取随用……他心念电转,这到手的便利岂有不用的道理,司天监底蕴深厚,实力难测,还得备些真正能保命的东西。 月华如练,倾泻在寂静的淮县城池之上。白日里喧闹的观澜阁,此刻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两道融入夜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观澜阁后墙。姜煦手中托着那枚龙形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随着他内力催动,一股无形的、带着堂皇正气的特殊能量场以玉佩为中心悄然扩散开去。姜煦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原本存在的、由守卫阵法,在接触到这能量场时,竟被巧妙地干扰、中和了!皇室秘宝,果然不凡! “呵,也算是有点用处。”裴涯低语,声音带着不屑。他从腰间皮囊中摸出几枚鸽卵大小、非金非木的黑色圆球——“瞌睡虫”。他轻按圆球底部按钮,圆球发出极低的嗡鸣。“能暂时‘欺骗’那些暗中潜藏的警戒节点。一炷香!快!” 两人不再犹豫。身形如狸猫般翻上三楼回廊。伏低身体,避开看守后转入过道。而后,裴涯掏出“灵枢盘”——一个巴掌大小、核心嵌有感应磁针的精密罗盘。只见盘面指针飞速旋转,精准指向隐藏的机关节点。 “前五步,左墙三尺高,机簧弩箭,触发簧片在右数第二块地砖下。”裴涯语速极快,“头顶横梁,暗藏‘蚀骨水’喷口,触动点……是压力感应板!别踩横梁正下方!” 姜煦紧随其后,目光如鹰。裴涯的“灵枢盘”如同黑暗中的眼睛,不断报出致命陷阱的位置和原理。遇到纯机械机关,裴涯更是手段惊人:一枚特制的探针插入锁孔,巧妙拨动内部簧片,厚重暗门无声滑开;面对布满尖刺的翻板,他弹出几枚带有强力磁石的小钉,“咔哒”几声精准吸附在翻板的金属联动轴上,硬生生卡死机关! 靠着裴涯这神乎其技的机巧探查和破解能力,两人在有限时间内,有惊无险地突破了通往四层的重重封锁。 四层空间开阔,弥漫着陈旧的纸张与特殊熏香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上堆满卷册、卷轴和密封的玉匣。 “分头找!小心!”姜煦低喝。他直奔存放信笺密档的区域,指尖快速拂过标签,借着月光辨认。 裴涯负责“异物”区和可疑暗格。“灵枢盘”指针在一排书架前剧烈颤动。他摸索按压,书架侧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幽蓝的晶体,晶体核心封存着一滴仿佛拥有生命的深蓝液体,散发着柔和光芒与寒意。旁边兽皮卷轴朱砂大字:“癸水之种·淮水灵源”。 “哟,水种。”裴涯立刻收起卷轴和晶体。 姜煦那边,他在一个秘铜匣中,发现了部分司天监与官员勾结的文字记录!更在最底层,翻出了关于“沈砚”的探查记录!记录显示司天监曾多次追踪沈砚,在其出事前,曾与司天监某位高层有过一次密谈! 姜煦心脏狂跳,强压情绪,迅速将沈砚记录、关键官员证据、几份“五行聚灵”计划残页塞入怀中。他正欲翻看另一个铜匣…… “呜——!!!” 尖锐刺耳的金属警报声骤然撕裂死寂!整个四层墙壁、梁柱上镶嵌的萤石节点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接着便有人惊呼:“入侵者!四层!格杀勿论!” “撤!”姜煦厉喝。 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如潮水般从楼梯口涌来!数名身着司天监制式黑袍、袖口有九瓣莲花纹且手持短刃与臂弩的守卫冲入! “找死!”裴涯眼中凶光暴起!他猛地一跺脚,入口附近的“瞌睡虫”瞬间爆开,喷涌出浓稠麻痹烟雾!冲在前面的守卫吸入烟雾,踉跄倒地。 两名守卫从侧翼包抄而来,手中利刃划破烟雾,直劈裴涯!同时,后方三名守卫的臂弩抬起,锁定了正在快速后撤的姜煦! 千钧一发! 姜煦眼神冰寒,身形如鬼魅般急旋,只听“嗤嗤嗤”一阵极其细微却迅疾无比的破空声!几道乌光如同毒蜂出巢,从他袖中激射而出!正是他贴身的连发袖箭!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持刃守卫手腕、咽喉瞬间被短针命中,惨哼一声,利刃脱手,身体僵直倒下!射向姜煦的几支弩箭,也被后续射出的袖箭精准地凌空击偏,“笃笃笃”钉在旁边的书架上! “漂亮!”裴涯赞了一声,但危机未解!更多守卫涌来,弩箭再次上弦! “跟紧我!走窗户!”裴涯大吼,不退反进!他双手连挥,数道带着倒刺钩爪的飞索激射而出,精准抓住远处高处的梁柱和窗框!他一把扯住姜煦的手臂,低吼:“跳!” 两人借力飞掠,如同离弦之箭扑向最近的窗口!人在半空,裴涯头也不回,向后甩出几枚核桃大小的铁球! “爆!”裴涯一声短促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轰!轰轰! 铁球应声猛烈炸开!刺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落点,巨大的冲击波将案上的纸张、卷宗猛地掀飞!更为致命的是,球内迸溅出的粘稠火油,一接触到漫天飞舞的纸张,“腾”地一下爆燃而起!炽烈的火舌暴卷,顷刻间连成一片疯狂跳跃的火海!纸张化为飞旋的火蝶,火星四溅! 几乎同时,铁球内藏的浓烟剂被引燃,滚滚的、呛人的黑烟如同决堤的墨潮,汹涌喷发,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视线被彻底遮蔽,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 追兵阵型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狂潮和浓烟彻底撕碎!惊呼、呛咳、踩踏声乱作一团。瞄准的弩箭失去了目标,惊慌失措地胡乱激射而出,大多钉在了墙壁和燃烧的案几上,徒劳无功。 两人撞破窗棂翻滚落地。刚落地,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只见一道幽蓝色的水箭,带着刺耳的尖啸,从观澜阁六层一扇打开的窗□□出,直取两人后背!箭身包裹着浓郁的萤石蓝光,速度快得惊人! 两人撞破窗棂翻滚落地。刚落地,一股致命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两人!一道幽蓝色的金属箭矢撕裂夜空,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浓郁的萤石蓝光,从观澜阁六层窗□□出,速度快如闪电,直取两人后心! “谕水弓!”姜煦瞳孔骤缩,认出此物。 “躲不开!”裴涯瞬间判断出箭矢轨迹覆盖范围太广!他猛地将姜煦推向侧面安全区域,自己则暴露在箭矢的杀伤路径上,试图硬抗或牺牲自己争取时间! “裴涯!”姜煦目眦欲裂,被推开的瞬间,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毫不犹豫地探手入怀,摸出一面巴掌大小、布满精密凹槽纹路的青铜圆盘——正是姜煦之前通过皇帝密令拿到的青铜盾,此物虽为仙兵,但此刻是唯一生机!没有丝毫犹豫,姜煦瞬间将萤石填入盾牌凹槽处!嗡!一声低沉的震鸣,盾牌表面复杂的凹槽纹路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法阵瞬间在裴涯身前展开! 那支致命的金属箭矢,带着恐怖的动能和腐蚀性能量,狠狠撞入法阵的范围!箭矢金属形态在法阵作用下剧烈扭曲、挣扎,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它的轨迹被强行偏转! 嗤——! 箭矢擦着裴涯惊险扬起的刀锋边缘呼啸而过,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噗”地一声深深没入两人身侧不到三尺的青石地面!液态金属四溅,将坚硬的地面腐蚀出滋滋作响的深坑,冒起刺鼻白烟! 第44章 险象环生 裴涯甚至能感觉到箭矢掠过时带起的劲风和那刺骨的寒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青铜盾挡下一击,随即碎裂,再不能用。 “走!”姜煦一把拉起惊魂未定的裴涯,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裴涯看着地上那恐怖的腐蚀痕迹,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姜煦手中光芒渐熄的青铜圆盘,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后怕和毫不掩饰的嫌弃:“他娘的!仙兵这玩意儿,用一次就废,真不靠谱!” 他嘴上抱怨着,脚下却丝毫不慢,与姜煦一同将轻功催发到极致,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疾风,朝着城外预定路线疯狂遁去! 六层窗口,玄庚的身影出现。他手中持着一柄造型奇特、流转着幽蓝光芒的金属长弓,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面色阴沉。他没有再发射第二箭,只是冷冷地看着手中长弓上镶嵌的、光芒略显暗淡的萤石核心,低哼一声,转身隐入黑暗。能量储备和重新装填都需要时间。 城外,废弃破屋。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夜风穿过破窗,呜咽如鬼泣。 两人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汲取着劫后余生的空气。裴涯肩头的伤口不算深,但锐利的水箭箭气撕裂了皮肉,鲜血已将他半边衣襟洇透,暗红一片,在月色下触目惊心。他顾不上自己那点皮肉之苦,喘息甫定,立刻侧头,紧张地看向身旁的姜煦:“你没事吧?那破水箭没沾着你?” 姜煦摇头,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最执拗的星辰,燃烧着某种炽热的光。 “东西……拿到了。”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压抑不住其中的激动。 裴涯咧嘴想笑,却猛地扯动了肩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但这疼痛丝毫没压住他眼底那劫后余生的畅快和对自己手艺的得意:“嘶…嘿!那是,我的‘瞌睡虫’、‘灵枢盘’……关键时刻,哪个掉链子了?玄庚那孙子,仗着点破法术和邪门歪道的弓箭,差点真着了道!”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拍腰间鼓鼓囊囊的工具袋,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呲牙。 夜探观澜阁,九死一生。但这一趟险,彻底撬开了司天监核心据点那扇紧闭的大门!收获的线索,已足够点燃一场足以燎原的烈火! 姜煦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上,眉头紧蹙。他迅速从自己贴身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白玉小瓶和干净的素绢。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 裴涯下意识想躲,嘟囔道:“嗐,小伤!你那药膏一股子味儿……”话虽如此,身体却听话地没再乱动。 姜煦没理会他的抱怨,小心地拨开被血黏住的衣料,露出伤口。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在裴涯灼热的皮肤上轻轻按压探查,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裴涯喉结滚动了一下,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落在姜煦专注而沉静的侧脸上。 药粉撒落,带着清苦微凉的气息,瞬间压住了火辣辣的痛感。姜煦手法娴熟地清理、上药、用素绢快速而稳妥地包扎。整个过程快、准、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玄庚绝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可久留。”姜煦包扎完毕,手指在裴涯完好的肩头轻轻一按,既是提醒,也带着一丝安抚。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破屋内外,“他的弓箭需要充能,这是唯一的喘息之机,但以司天监的追踪术,找到这里不会太久。” 裴涯立刻会意,忍着痛楚站起身,眼神恢复锐利:“明白!” 两人再无多言,默契地行动起来。姜煦细致地抹去两人滴落在地的血迹和所有明显的停留痕迹。裴涯则利用随身的小工具,快速处理掉一些踩踏的印记和可能暴露行踪的细节。 “十五。”姜煦对着庙外浓重的阴影处低唤一声。 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庙门口,单膝跪地,沉默如石,正是隐麟卫。 “清理痕迹,混淆方向。若玄庚追至,拖住他。”姜煦的命令简洁、冰冷。 “诺。”十五的声音毫无波澜。他接过姜煦递来的、沾有两人少量气息和血迹的布片,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 姜煦最后看了一眼十五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随即归于冷硬。他转向裴涯:“走!”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忍着伤痛和疲惫,朝着与破屋相反、更为荒僻的山林方向疾掠而去。 两人离开不久,一道裹挟着彻骨寒意的身影,如同自九幽凝成的魅影,悄无声息地钉在了残破的院墙之巅。正是玄庚! 观澜阁四楼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玄庚却置若罔闻,只命手下分头救火、搜查,自己则孤身追至。他指间那柄谕水弓,幽冷的毫光重新吞吐,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之眼。阴鸷的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瞬间便攫住了庙宇后方那缕刻意遗留、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 一个幌子! 这念头如冰水浇头,带着被戏耍的暴怒,瞬间冻结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 “哼,找死!”玄庚身形暴起,直扑而去。 密林中,等待他的是一道决绝的寒光!十五如同蛰伏的毒蛇,毫无征兆地发动了致命突袭,招招搏命,只为将玄庚钉在原地! 玄庚自负实力,谕水弓的幽蓝箭矢带着刺骨寒意撕裂空气。十五身法诡异,在林中穿梭,但实力差距悬殊,顷刻间已是伤痕累累,冰寒之气疯狂侵蚀着他的经脉,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僵硬。然而,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只有完成任务的无畏。 久战不下,玄庚眼中戾气暴涨,觑准十五一个踉跄的破绽,凝聚全力的一箭带着必杀之意,直取其心口!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重伤的十五眼中却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他不闪不避,反而以肩胛硬生生承受了这一箭!剧痛和冰寒几乎将他撕裂,但他灌注了所有残存力量与意志的短刃,也在这同归于尽的刹那,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玄庚因全力催动谕水弓而暴露的咽喉! “呃…!”玄庚脸上的狞笑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捂着喷涌鲜血的喉咙,幽蓝的谕水弓光芒急速黯淡、熄灭。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远离破屋数十里外,一处隐蔽的山洞内。 跳跃的篝火驱散了洞内的寒意,也映亮了姜煦沉静的侧脸。他正小心翼翼地拆开裴涯肩上临时包扎的布条,重新清理伤口,涂抹上效力更强的药膏。火光下,那狰狞的伤口显得更加刺眼。 他半跪在裴涯身侧,借着篝火的闪烁火光,小心翼翼地解开裴涯肩头被血浸透的衣料。看到狰狞的伤口,姜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迅速倒出冰凉的药液清洗伤口,动作虽快却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对方。那药液接触到伤处,带来一阵刺痛,裴涯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着点。”姜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快速用布条蘸取另一种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中和腐蚀毒性。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裴涯的伤处,浓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心疼与后怕,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过于轻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裴涯能清晰地感受到姜煦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肩颈裸露的皮肤,带着药膏的清冽气息。那专注而轻柔的触碰,仿佛带着电流,竟比伤口的刺痛更让他心神不宁。他侧过头,看着姜煦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咧了咧嘴,故作轻松地调侃:“啧,你这包扎手艺,比你的剑法可温柔多了。” 姜煦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动作更快地为他缠上绷带,手指灵巧地打结固定。裴涯只得拍拍姜煦的手,故意岔开话题:“寒商,我还等着看你从阁里带出来的‘宝贝’呢!” 姜煦看着他强撑的笑脸,心中酸涩与暖流交织。他终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拿出紧贴胸口的硬物——那份足以撼动朝堂的证据,又迅速将目光投向裴涯刚从怀中取出的两样东西:那枚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触手冰寒的“水种”,以及相应卷轴。 “东西……拿到了。”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压抑不住其中的激动。 短暂的休憩后,天光初透,两人便再次踏上路途。肩头为沈砚洗冤的重担,胸中为逝者复仇的火焰,以及那欲要扳倒庞然大物般的司天监的决心,驱使着他们必须补上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环。 第45章 又入困局 此刻,他们身处距离淮县已十分遥远的另一座城镇客栈中。房间简朴,却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姜煦将从“观澜阁”带出的、与沈砚相关的密卷铺在桌上,烛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根据这些线索反复印证,当年与沈砚有过秘密接触的关键人物——玄薪,其最后可循的踪迹,就落在此地。 “找到他,沈砚案的最后一块拼图便能归位。”姜煦指尖点在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之后,便是昭雪沉冤,撕开司天监画皮之时。” 赶路途中,裴涯肩上的刀伤在姜煦的悉心照料下已愈合得七七八八,只余一道浅痕。然而,令姜煦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阴云的,并非裴涯的伤势,而是司天监那令人窒息的平静。 太静了。 无论是他们一路行踪,还是姜煦暗中动用的力量对司天监外围的试探、甚至安插的探子,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表面看来,司天监似乎正被孙崇的牵制和姜煦此前的布局弄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但姜煦深知玉虚子。那位司天监之主,绝非坐以待毙、忍气吞声之辈。这种近乎诡异的平静,非但不是放松,反而像一张缓缓收紧的无形巨网,更像一个精心布置、静待猎物踏入的死局。每一次传来的“顺利”消息,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姜煦敏锐的神经上。 他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熙攘却与他无关的街市,背影显得格外孤峭。手中是玄鸟刚刚送回的有关玄薪藏身处的具体情报,他却久久没有下达行动指令。那份沉重的不安,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房间里。 裴涯靠在桌旁,目光没有离开过姜煦。他看出了那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凝重。放下环抱的手臂,他走到姜煦身后,没有贸然触碰,只是将温热宽厚的手掌,沉稳地按在了姜煦微凉而紧绷的肩头。 “被蛇盯着的感觉,是不好受。”裴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磨砺后的笃定,那点惯有的痞气此刻化为支撑的力量,“但咱们总不能被它瞪两眼,就真成了木头桩子。那老儿装神弄鬼,憋着坏水是肯定的,”他顿了顿,指腹在姜煦肩头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可你要是不动,怎么知道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陷阱又如何?我裴涯的刀,就是专劈这些魑魅魍魉的!” 姜煦肩头传来的温热和那一点细微的摩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轻轻漾开了些许冰封的凝重。他缓缓吐出一口郁结的气息,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那份沉郁的不安已被熟悉的、近乎冰冷的锐利所取代。 他转过身,并未避开裴涯的手,反而微微侧头,脸颊几乎蹭过对方按在他肩上的手背,带来一瞬即逝的温热触感。他看向裴涯,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对方坚定无畏的脸庞。 “你说得对。”姜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是陷阱,也得闯。真相,不会自己走到面前。玄薪,必须见。”他拿起那份情报,指尖用力。 行动既定,刻不容缓。 这日清晨两人蛰伏在暗处,眼见玄薪带着两名随从从小屋中走出,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街角。 “走!”姜煦低语一声,与裴涯如两道离弦之箭,瞬间闪身至小屋门前。四周依旧风平浪静,鸟鸣啁啾,阳光暖融,这过分的安宁却让姜煦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裴涯默契地走在他身前,一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遭每一寸可疑的寂静。继而指尖微动,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探入锁孔,轻轻一拨,门栓应声而落。两人无声地推门而入。 门内光线昏暗,与外界的明亮形成刺眼反差。然而,比光线更刺目的是屋内的景象! 空荡的屋内,唯有一张破旧的方桌。桌上,整齐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摆放着数颗头颅!那些面孔,或年轻或沧桑,无一例外,都是姜煦费尽心血、暗中安插进入司天监的探子!他们的眼睛凝固着惊恐与不甘,在昏暗中无声地控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姜煦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中计了!彻头彻尾的陷阱!所有的“顺利”,都是为了将他们诱入这必杀之局! “退!”姜煦厉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与急迫,一把抓住裴涯的手臂就要后撤。 然而,“吱呀——”一声轻响,那扇他们刚刚推开的门,竟悄无声息地、沉重地合拢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断绝了他们的退路。 “姜大人!别来无恙啊?”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侧屋响起,却如毒蛇吐信,“怎么刚来就要走?莫非对贫道辛苦备下的这份‘回礼’,不甚满意?” 侧屋布帘掀开,玉虚子施施然踱步而出。他依旧身着素净道袍,鹤发童颜,周身萦绕着那股出尘脱俗的仙风道骨之气,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悲悯般的微笑。然而,那双看似清明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毫无温度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贼!”裴涯目眦欲裂,眼前惨状与仇人现身彻底点燃了他胸中暴烈的怒火,什么收敛江湖气,此刻唯有滔天杀意!他厉喝一声,腰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光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劈玉虚子面门!这一刀,凝聚了他全部的恨意与力量,快、狠、绝! 玉虚子脸上那悲悯的笑容不变,面对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刀,竟只是随意地一甩手中拂尘!那看似柔软的银丝仿佛活了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轻柔地搭上裴涯凌厉的刀锋。 “铛!”一声并非金铁交鸣的奇异闷响! 裴涯只觉自己狂暴无匹的刀势,如同劈入了一团无穷无尽的、粘稠坚韧的棉花之中!所有的刚猛劲力瞬间被卸去、消弭于无形!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力道顺着刀身反震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气血翻涌,竟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大刀阔斧的一个回合,竟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未能触及! 姜煦瞳孔骤缩,玉虚子这举重若轻的一手,显露出的功力远超预估!他立刻上前一步,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裴涯持刀的手臂上,实则暗运巧劲,替他卸去残余劲力,同时将他微微向后挡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既是保护也是制止。 “裴涯!”姜煦低喝,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玉虚子,将裴涯汹涌的杀意暂时按下,“你既在此处设伏相候,想必不止是为了炫耀这血腥手段。有话,直说。” 玉虚子轻甩拂尘,银丝飘然垂落,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击从未发生。他看向姜煦,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果然聪明!姜煦,贫道惜才。观你行事,步步为营,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我实为同道中人,皆非甘居人下、被世俗礼法束缚的庸碌之辈。权力、名誉、乃至那无上大道……这才是你我所求,不是吗?” 他向前踱了半步,声音带着蛊惑:“倘若你愿意助贫道修成大业,之前种种,皆可一笔勾销,贫道既往不咎。你不是在查沈砚的案子吗?好!只要你点头,贫道立刻助你翻案!司天监内所有牵涉沈砚案之人,皆由你处置,生杀予夺,随你心意!如何?”这条件,不可谓不丰厚,直指姜煦当前最迫切的目标。 姜煦闻言,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露出充满讽刺的笑意,那笑意如冰刀,刮在玉虚子伪善的脸上:“同道中人?呵……玉虚子,你早已将人性剥尽,只余一身披毛戴角的兽性,也配与我论同道?你眼中所求,不过是吞噬龙脉、妄图登仙的痴心妄想,肮脏不堪!” 玉虚子脸上的悲悯终于褪去,眼中闪过阴鸷,却并未动怒,反而冷笑一声,语气狂热而偏执:“人性?哼!此世黎民愚昧如猪狗,帝王昏聩无能,坐拥龙脉却暴殄天物!此等蝼蚁,也配谈人性?不如由贫道坐拥这江山,享这龙脉之力,助我修行,登临仙道!这才是物尽其用,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待贫道大业功成,仙途在望,这凡俗帝位,让与你又如何?”他张开双臂,仿佛已手握乾坤。 “做你的春秋大梦!”裴涯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嗤笑,刀尖直指玉虚子,“一个靠邪阵窃取国运的蠹虫,也敢妄称天命?” 姜煦紧接着裴涯的话,声音如淬了寒冰,精准地刺向玉虚子最大的痛处:“登仙?玉虚子,你心知肚明!此方天地仙灵之力早已散尽,断绝仙路久矣!你妄图以邪阵强聚龙脉之力,逆天而行,不过是痴人说梦,自取灭亡!你那五行大阵,就算侥幸成了,引来的也绝非仙力,而是毁天灭地的反噬与业火!” 第46章 鱼死网破 “住口!”玉虚子脸上伪装的平静终于彻底撕裂,眼中血丝暴突,拂尘无风自动,周身气息骤然变得狂暴而危险,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死死盯着姜煦,声音尖利:“你懂什么?!五行大阵自成天地,龙脉转移,磅礴伟力自然汇聚吾身!届时,仙路重开,就在眼前!尔等凡夫俗子,安知天命玄奥!”他虽狂吼,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惶与动摇,却未能逃过姜煦锐利的眼睛。 玉虚子见劝说无用,眸中寒光一闪:“既不能相助,那便唯有死路一条。”话音未落,层层阵法的幽芒自墙面、地面骤然亮起,交织成网。姜煦心下一凛——阵法运转皆需萤石驱动,司天监此次确是下了血本。他毫不犹豫掏出皇帝所赐玉佩,内力注入,少顷,一股浑厚的真龙之气弥漫开来,竟扰得诸般阵法失了准星,无法锁定目标。 玉虚子见状,面上掠过一丝惊诧:“皇帝竟连此物都舍得予你,倒真是条好狗!”惊诧归惊诧,他动作却无半分迟滞,拂尘如电,直取玉佩。裴涯岂容他得手?狭小空间内长刀施展不开,他果断弃刀,反手抽出腰间匕首,角度刁钻狠辣,直刺玉虚子要害。玉虚子无奈只得撤招暂避。姜煦见玉佩屏障稳固,亦飞身加入战团。 玉虚子冷哼一声,厉声喝道:“玄迦!玄极!此时不动,更待何时!”院外立时响起一片激烈的兵刃交击与呼喝之声——姜煦预先布下的死士隐麟卫已然发动!裴涯瞥见玉虚子眼底一闪而逝的意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自诩能勘破天机,却连我等有无后手都算不分明?就这般道行,也妄想登仙?怕是骗人骗久了,连自己也骗了进去。”玉虚子勃然大怒:“黄口小儿,安敢妄言!”言毕猛催拂尘柄上萤石,那尘尾瞬间暴涨数尺,如毒蛇吐信般卷向裴涯。裴涯眼神锐利,看准时机甩出一枚精巧圆球,轰然爆开一团迷烟与火星。 姜煦反应极快,趁此间隙一脚踹开小屋门扉,拽住裴涯手腕便向外疾掠。院中已是乱战一片,仙兵流光、暗器破空,打得如火如荼。玉虚子的拂尘被火星燎到,微微瑟缩,旋即又在内力灌注下凶悍追击。裴涯眉峰微蹙,与姜煦且战且退。外围死士见二人脱困,立刻收缩阵型,将二人护在核心。 烟尘弥漫中,玉虚子缓步踏出小屋,迷烟对其似无影响。此刻,小院中央是裴涯、姜煦二人及四名隐麟卫死士,玉虚子、玄迦、玄极三人成品字形将他们围困其中。司天监看似落于下风,但三人人手一件仙兵,且不慌不忙地给兵刃更换着新的萤石。裴涯冷嗤一声:“难怪司天监四处搜刮,这般打法,纯是拿金山银海在填!” 姜煦抓紧瞬息空隙,语速平稳,如作战术速报:“长鞭名‘棘影’,遍布毒刺,萤石力满可激射伤人;右侧长卷‘咫尺阎罗’,三尺内触之必死,然耗能巨大,缓冲亦长,可作突破口;至于拂尘‘千丝缚’,尘丝坚韧异常,束缚后可勒紧致死。”话音未落,玉虚子拂尘已如影随形般追袭而至! “分!”裴涯低喝一声,身形疾动。 得了姜煦精准的情报,局面登时不同。几人不再如初时那般只能狼狈闪避,反击的锋芒骤然锐利。 姜煦目光如电,紧锁手持“咫尺阎罗”长卷的玄极。他身形灵动,袖中机括轻响,数枚淬着幽蓝寒光的特制短针已蓄势待发。裴涯则如影随形护在他侧后,匕首吞吐寒芒,心神高度凝聚,死死盯住玉虚子那柄神出鬼没、丝缕皆可索命的“千丝缚”拂尘。 混战再起,金铁交鸣与能量爆裂之声不绝于耳。几番惊险缠斗,终于被姜煦觑准一个致命间隙——玄极正因“咫尺阎罗”耗能巨大而陷入短暂的充能僵直!机不可失,姜煦手腕一抖,数道幽蓝寒芒破空尖啸,角度刁钻狠辣,瞬间封死玄极所有退路!只听“噗嗤”一声闷响,一枚短针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他脆弱的咽喉。玄极双目圆瞪,喉头嗬嗬作响,手中那索命的长卷“哐当”坠地,人已颓然倒下。 “玄极!”玄迦一声悲愤怒吼,手中那遍布毒刺的“棘影”长鞭舞得更显疯狂。与之缠斗的两名死士压力倍增,一人闪避不及,被毒刺贯穿胸膛,登时面泛青黑,委顿于地;另一人虽奋力格挡,臂膀也被鞭影扫中,鲜血淋漓,情势瞬间急转直下! 玉虚子见折损一人,杀意更炽,“千丝缚”拂尘化作漫天银丝,层层叠叠,带着刺骨寒意直向裴涯、姜煦当头罩下,步步紧逼,势要将二人绞杀当场! “转!”姜煦冷静低喝,身形不退反进,袖箭微调,数点寒星直射向状若疯狂的玄迦。此举非为强攻,意在逼其回防,暂缓对重伤死士的致命追击,同时扰乱玉虚子的合围节奏。 裴涯心领神会,在姜煦动作的同时,冷哼一声:“老狗,看招!”一枚龙眼大小、光华内蕴的“离娄珠”脱手而出,直射玉虚子面门! 强光骤爆,刺目欲盲! 玉虚子反应亦是极快,怒喝一声,拂尘瞬间由攻转守,在身前均匀铺展,万千尘丝根根绷直如钢,交织成一面密不透风、坚逾金铁的银盾! “叮——!” 突然,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刺破强光!出乎玉虚子意料,一道乌沉沉的流光竟穿透了他引以为傲的“千丝盾”!仓促间他只来得及猛一扭身,那乌光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噗”地深深扎入他左肩肩胛! 剧痛钻心!玉虚子踉跄一步,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死死盯住裴涯手中那造型古朴、散发着森冷毁灭气息的黑色□□,声音都变了调: “破庚弩?!你…你竟是舒家余孽?!” 这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尘封的血腥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当年工部尚书舒明远呕心沥血,造出这“以力破万法”的“破庚弩”,震动朝野。正是他玉虚子,深惧此物动摇司天监根基,精心构陷,将其污为“邪物”,将舒明远打成“灾星”,最终酿成舒家满门抄斩、血脉尽绝的滔天惨案!事后,他更是焚毁了所有相关图纸记录,确认此物已彻底湮灭于世间……万没想到,竟在今日,在此刻,重现于这裴涯之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玉虚子的心脏。这不仅是武器的威胁,更是他滔天罪孽的索命符! 裴涯嘴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眼神锐利如刀,却是一言不发。他指间暗光流转,弩机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微“咔哒”声,第二支乌沉沉的弩箭已然上弦,冰冷的箭头稳稳锁定玉虚子! 玉虚子肝胆俱裂,再不敢有丝毫托大。他强忍肩头剧痛,脚步疾错,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竟是不顾身份地朝着正与玄迦周旋的姜煦方向狼狈靠去,意图以姜煦为盾,扰乱裴涯那致命的弩箭瞄准! 裴涯眼见玉虚子竟不顾廉耻地向姜煦方向狼狈挪移,试图以姜煦为肉盾,眼中寒芒如淬毒的匕首般一闪,齿缝间挤出森冷的两个字:“找死!” 话音未落,他左手一扬,又是一枚光华刺目的“离娄珠”直射玉虚子面门,干扰其视线与动作!同时,右手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庚弩”再次稳稳抬起,乌沉沉的箭头死死咬住玉虚子的要害! 玉虚子被这双重杀机逼至绝境,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他竟不再设防格挡,而是将毕生残存的内力,连同身上携带的所有萤石,不要命地疯狂灌注进手中的千丝缚!那拂尘登时嗡鸣震颤,尘丝根根贲张,带着玉石俱焚的滔天恨意,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银白匹练,直取裴涯头颅!竟是打定主意,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拉裴涯垫背! 一旁正与玄迦缠斗的剩余死士觑得此机,岂容错过?一柄淬毒短刃如毒蛇出洞,狠辣地刺向玉虚子空门大开的背心! “噗嗤!噗嗤!”利刃入肉之声清晰可闻。 玉虚子身躯剧震,却硬是半步不退!他任由刀锋透体,眼角因剧痛和疯狂崩裂出血线,口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区区机巧玩具,也敢妄撼仙兵神威?!哈哈哈哈哈……给我死来!” 随着他最后的咆哮,那灌注了所有力量与生命的拂尘轰然炸开!万千尘丝不再是精准操控的武器,而是如同失控的银潮怒涌,瞬间暴涨、蔓延,疯狂地充斥了整个小院的每一寸空间!不分敌我,无差别绞杀!它唯一的指令,便是玉虚子临死前刻入骨髓的怨念——“束缚!绞杀!” 就在这毁灭性的银潮即将吞没裴涯的刹那—— “叮!” 又是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金属撞击声! 第47章 失而复得 这一次,声音的源头是玉虚子的胸膛! 一支乌沉沉的破庚弩箭,如同索命的无常之笔,精准无比地没入了他心口! 玉虚子那癫狂大笑的表情甚至来不及从脸上褪去,便被永恒的惊愕与茫然冻结。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截兀自震颤的箭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这……不……可……能……” 话音未落,眼中神采彻底熄灭,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困惑,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然而,玉虚子虽死,那失控的“千丝缚”余威犹在!它忠实地执行着主人最后的疯狂指令。狂暴的银丝巨浪席卷而过,带着摧枯拉朽的沛然巨力,瞬间将院内所有活物——无论是司天监残存的玄迦,还是姜煦、裴涯及其死士——尽数卷入其中! 坚韧无比的尘丝如同亿万条冰冷的银蟒,死死缠绕上每个人的躯体、四肢、脖颈!并开始缓缓、却不容抗拒地收紧!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响起,死亡的窒息感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姜煦在玉虚子放弃防御、将全部力量孤注一掷攻向裴涯时便已心胆俱裂!他太清楚这种“证道”般的打法意味着什么——那是倾尽所有、只为毁灭特定目标的终极一击!几乎在玉虚子狂笑的同时,姜煦已不顾一切地反身向裴涯所在之处疾扑过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替裴涯挡下至少一部分那毁灭性的冲击!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瞬。 狂暴的尘丝巨浪瞬间吞噬了两人。姜煦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勒紧全身,肺腑剧痛,眼前发黑。而他身边的裴涯,作为玉虚子临死前最刻骨仇恨的目标,承受的压力更是数倍于他人!那缠绕在他身上的尘丝,如同带着噬主之怨的活物,勒得最深、收得最紧!裴涯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强大的体魄也在这非人的绞杀之力下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 裴涯被那致命的尘丝绞得几乎窒息,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近在咫尺、同样被缚的姜煦。 四目相对。 裴涯眼中,那积压了十数载、浸透了血与火的刻骨仇恨,此刻终于随着玉虚子的毙命,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藏的、近乎虚脱的释然。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惯常的痞笑,却牵动了勒入皮肉的尘丝,痛得闷哼一声,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咳……”他艰难地吸着气,声音因胸腔被压迫而破碎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抱……歉……没能……说到做到……护你周全……反而……”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尘丝更深地嵌入皮肉,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涌上腥甜,“……反而……是我……把你……拖进了这……死局……” 他强撑着涣散的神志,目光近乎贪婪地锁住姜煦满是血污与泪痕的脸,那眼神深处,是姜煦从未见过的、褪去所有坚硬外壳后的柔软与眷恋。 “我这一生……咳咳……颠沛流离……浸在血海……仇怨里……”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越来越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遇见你……是老天……开眼……给了我这滩……烂泥……一点……活着的滋味……”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那深埋心底、承载着所有过往悲欢的名字,如同交付珍宝般,轻轻地、珍重地吐露出来:“我……其实……不叫裴涯……我叫……舒……怀……瑾……” “怀瑾”二字轻如叹息,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姜煦心上! 姜煦早已泪流满面,混合着血水蜿蜒而下。他看着裴涯——不,是舒怀瑾——眼中那点微弱却温柔的光彩正在急速消散,如同风中残烛!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什么冷静谋算,什么自持克制,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他拼尽全力挣扎,试图靠近,试图抓住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可那冰冷的银丝却如同幽冥的锁链,纹丝不动,只带来更深的窒息与勒痛。 “裴涯!!”他嘶声力竭地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随即又用尽所有情感,呼唤着那刚刚知晓、却已刻入骨髓的真名,“舒怀瑾!!怀瑾——!!” 声音凄厉绝望,在死寂的小院中回荡。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拂尘无情收紧的“咯吱”声,和舒怀瑾彻底合上的眼帘。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情地吞噬着最后的光亮。姜煦徒劳地睁大双眼,试图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锁定舒怀瑾苍白的面容,可最终,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剧痛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痛……无处不在的痛……还有吵…… 裴涯——或者说,舒怀瑾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底。窒息感如影随形,肺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只带来更深的绝望。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彻底溺毙于这片黑暗时,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攫住了他! “呃——咳!咳咳咳!!!” 他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痉挛,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尘土味的空气,却引发了撕心裂肺的呛咳。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凑起来,软绵绵地使不上一丝力气。混沌的意识艰难地挣扎着上浮,模糊的视野里,是陌生的帐顶。 “裴涯?!裴涯!!” 一个带着无尽恐慌与难以置信惊喜的声音,如同破开迷雾的惊雷,炸响在他耳边。几乎是同时,一股带着药草清苦气息、却又无比温暖坚实的力道猛地将他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重新揉碎,却又带着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的颤抖。 是姜煦。 裴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勒得伤口生疼,混沌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却先一步认出了这气息的主人。紧绷的神经在确认安全的瞬间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他僵硬地靠在姜煦怀里,感受着对方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快得吓人,几乎要撞出胸膛。 “咳……轻……轻点……”他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姜煦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了些力道,却依旧不肯放手,只是将脸深深埋在他颈侧,灼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裴涯能清晰地感觉到颈窝处传来的、不同于血污的、温热的湿意。 “你醒了……”姜煦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抑制的哽咽,一遍遍重复着,仿佛在确认一个易碎的幻梦。 裴涯迟钝的思绪终于渐渐回笼。玉虚子疯狂的诅咒,拂尘冰冷的绞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以及,在彻底沉沦前,他交付出去的真名和那点隐秘的眷恋……记忆碎片汹涌而至,让他头痛欲裂。他费力地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带着些许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住了姜煦剧烈颤抖的脊背。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让他忍不住又闷咳了几声。 “嗯……还……死不了……”他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试图安抚怀中人失控的情绪。 角落里,正收拾药箱的医士目睹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他极有眼力见地放轻了动作,悄无声息地撩开帐幔,退了出去,将这劫后重逢的方寸之地,留给了这对刚刚在鬼门关前携手走了一遭的两人。 姜煦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某种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他定定地看着裴涯苍白却带着一丝痞笑的脸,看着他干裂的唇,看着他眼中同样未散的余悸和那份劫后重生的、难以言喻的脆弱与珍视。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裴涯看着姜煦眼中那汹涌的、几乎将他点燃的情绪,那句调侃的“哭什么”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觉眼前一暗—— 姜煦猛地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重重地、一触即分地将自己的唇印在裴涯干裂苍白的唇上。 那力道撞得裴涯唇上一麻,像被什么滚烫又脆弱的东西狠狠砸中。瞬间的温软触感裹挟着泪水的咸涩和药草的清苦气息,霸道地宣告着存在,也像一把钝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裴涯心窝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是抗拒,而是纯粹的、被雷劈中般的震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裴涯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唇上残留的、带着力道的微痛和一丝陌生的柔软是清晰的。姜煦近在咫尺,那骤然屏住又剧烈颤抖的呼吸声,像濒临崩断的弦,狠狠刮擦着裴涯的耳膜。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是想……抓住些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手臂肌肉刚绷紧,却牵扯到肩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动作一滞,彻底僵在了原地。那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不知是谁的,狂乱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来不及品味那陌生的温软,更遑论做出任何像样的回应,那滚烫的、带着决绝力道的触碰便已撤离。 第48章 蓄势待发 姜煦微微退开些许,额头却依旧抵着裴涯的额头,气息急促不稳,眼中水光潋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低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怀瑾……别再吓我了。” 裴涯的瞳孔依旧微微放大,残留着惊愕的余波。他清晰地看到了姜煦眼底未干的水光,那湿漉漉的痕迹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比肩头的伤更让他难以呼吸。他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想说句“我命硬得很”,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僵硬地、近乎笨拙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小心地、飞快地蹭过姜煦湿润的眼角,将那点碍眼的湿意抹去。动作快得像是在拂去一粒灰尘,带着点江湖人处理麻烦事时的粗粝和不自在,但那触碰本身,却泄露了此刻他心底翻江倒海、难以言喻的震动和心疼。“啧……”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短促而含糊的音节,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无措的回应,眼神复杂地锁在姜煦脸上,所有的混不吝和机灵劲儿,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沉甸甸的注视。 裴涯这时才从姜煦断断续续、带着后怕的叙述中得知,他们是如何捡回这条命的。原来,姜煦在发觉被玉虚子阵法困住、陷入包围之初,便已不动声色地启动了袖中的柳叶形令牌——那是他与悲风楼枢密使之间紧急联络的秘器。在那与玉虚子周旋的生死关头,他完全是凭着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和默契进行“盲打”,传递出的信息很可能混乱不堪。他当时只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根本不敢奢求能被理解。 “万幸……他看懂了……”姜煦的声音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消散,“他们赶到时……那拂尘……勒得最紧……再晚一刻……”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裴涯的颈窝,汲取着对方真实存在的体温和气息,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恐惧。 裴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颈侧的湿意和姜煦身体的颤抖。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算无遗策的姜煦,此刻却像个受惊后紧紧抓住浮木的孩子。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悲风楼影卫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那是被一个人如此深刻、如此不顾一切地在意着、恐惧失去的感觉。 裴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唇上残留的温软触感和姜煦眼中毫不掩饰的珍视。这个吻,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他:他不只是背负血仇的“舒怀瑾”,他是被眼前这个人深刻爱着、恐惧失去的“裴涯”。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他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融化。 他收紧了回抱的手臂,尽管这动作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却觉得无比值得。用仅存的一点力气,他侧过头,干燥的嘴唇轻轻蹭了蹭姜煦的鬓角,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褪去所有伪装的温柔与依恋: “知道了……下次……跑快点……” 影卫的动作迅捷如风,带着训练有素的冷酷效率。他们迅速清理掉现场的打斗痕迹和血迹,将惊魂未定的众人安全转移至最近的隐秘据点。玄迦也被简单处理了伤口,吊回了一口气,随即被特制的精钢锁链捆缚结实,关进了据点深处守卫森严的地牢中。 裴涯和姜煦身上的伤大多只是皮肉擦伤,以及被玉虚子拂尘勒出的青紫肿痕,看着狼狈,实则未损筋骨。回想那拂尘如毒蟒缠颈、生死一线的瞬间,两人都心知肚明,此番能全身而退,实属侥幸万分。 回到相对安全的据点,姜煦脸上最后一丝劫后余生的波动已彻底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深沉。他坐在案前,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此次行动的收获:从玉虚子处夺取的关键证据、玄迦身上搜出的密信。烛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锐利如鹰隼,运筹帷幄的谋士姿态已然回归。 裴涯靠在一旁,随手抛玩着一枚精巧的铜制机括零件,肩头的绷带下隐隐透出药味。他看着姜煦专注的侧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喂,寒商,商量个事儿呗?”姜煦抬眸看他。裴涯咧嘴一笑,指尖的零件灵活地转了个圈:“‘怀瑾’这名儿,听着是挺雅致,但这些年刀口舔血,江湖上只认‘裴涯’这把刀了。骨头缝里都刻着这名儿,怕是掰不回来啦。以后……还是叫我裴涯吧。” 姜煦凝视他片刻,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玩世不恭的痞气,看到了更深的东西。他并未多言,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一个称呼的改变,背后是裴涯对过往身份的彻底割舍,也是他对当下“江湖刀客裴涯”这个自我的坚持。姜煦理解并尊重这份坚持。 对玄迦的审讯异常顺利。地牢中,当姜煦平静地将玉虚子已死的消息告知时,玄迦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脸上只剩下灰败的绝望。玉虚子不仅是他的师尊、靠山,更是他精神上无法逾越的神祇。神祇崩塌,他的意志也随之彻底瓦解。无需严刑,他便将自己所知关于司天监如何与沈砚交流、如何构陷沈砚、以及玉虚子布局的种种隐秘,如同倒豆子般和盘托出,甚至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时,手都没有一丝颤抖,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与此同时,悲风楼的影卫也成功玄薪带回。至此,所有关键的人证(玄鼎、玄迦供词)、物证(从玉虚子处所得、癸水之种等)均已齐备,环环相扣,形成了一张无可辩驳的铁证之网。 姜煦并未停歇。他调动悲风楼庞大的信息网络,结合玄迦的供词以及之前数月暗中搜集的蛛丝马迹,将司天监遍布朝野的秘密联络点、人员名单、运作方式乃至他们渗透的关节,一一梳理整合成册。失去了玉虚子这位核心大脑和最强武力,司天监看似庞大的体系,在姜煦抽丝剥茧的分析下,已然显露出致命的脆弱和混乱。然而,姜煦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更明白玉虚子之死一旦公开,可能引发的疯狂反扑或权力真空下的混乱。他严密封锁了这个消息,只让核心几人知晓。玉虚子之死,成了悬在司天监余孽头顶、他们却尚不自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接下来的半个月,姜煦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核心,高速运转。他一面依据整合的情报,缜密排布人手,监控司天监的动向,掐断其可能的反扑路径;一面将如山铁证分门别类,整理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的奏本与案卷。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精准,将所有的线索、力量、时机都推至最完美的位置。 半月之后,风停雨歇,尘埃落定。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证据链坚不可摧,力量部署周密无漏。姜煦站在窗边,轻捻着手中那枚铜钱,桌上那份最终定案的卷宗沉甸甸的。万事俱备,只待一个契机,一只足以将这惊天阴谋彻底撕开、暴露于朗朗乾坤之下的手,将其递入那至高无上的宫阙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以及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锐意。 夜色如墨,据点内一片静谧。姜煦的脚步无声地停在裴涯敞开的房门前。屋内暖黄的烛光流淌出来,映着裴涯专注的侧脸。他正俯身案前,指间灵巧地组装着几枚细小的铜制机括,动作行云流水,发出悦耳的轻微咔哒声,这是他放松心神的方式。 姜煦倚在门框上,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温软。 裴涯并未抬头,手中的动作却自然地慢了下来,直至停下。他拿起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油污,这才抬眼看向门口的身影。那目光不再是锐利的探究,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温煦,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就知道你该来了。灯下杵着,也不嫌累?”语气熟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是……回京的时候了?” 第49章 沉冤昭雪 姜煦从门边走进光晕里,烛光柔和了他轮廓的冷硬。他在裴涯面前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沉静,深处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波澜,如同深海下的潜流。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郑重:“嗯,我要回京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涯脸上:“裴涯,你……随我一起?” 裴涯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半分犹豫,唇边的笑意加深。他放下手中的软布,身体微微前倾,手自然地覆上姜煦放在膝上的手背,掌心温热而干燥。“这还用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承诺,“你去哪里,我便在哪里。京城也好,天涯也罢,都一样。”他语气里的那份“痞气”此刻沉淀为一种可靠的责任感。 话音落下,他稍一用力,便将姜煦轻轻带起,拥入怀中。这个拥抱自然而紧密,带着长久的默契与无需言说的眷恋。裴涯的手臂坚实有力,将姜煦稳稳圈住,下颌轻轻抵着他的鬓角。他清晰地感受到姜煦身体深处那细微的、难以平复的震颤。回京……这简单的两个字,承载着姜煦数载筹谋的心血,挚友沉冤昭雪的期盼,朝堂拨乱反正的重担,以及那或许能挣脱樊笼、得偿所愿的自由曙光。桩桩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姜煦素来沉稳的心上。 裴涯收紧了环抱,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无声地传递着支撑。他没有再用玩笑话去冲淡那份凝重,而是用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在姜煦耳边清晰地承诺:“我知道,这一天对你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语气里是全然的理解和毫无保留的支持:“筹划这么久,成败在此一举。别担心,寒商。你只管放手去做你该做的,扫清障碍也好,面对朝堂风雨也罢,都有我在你身边。我的刀,我的机巧,还有我这个人,都是你的盾,你的倚仗。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我们并肩同行,寸步不离。” 这沉甸甸的承诺,带着裴涯特有的、褪去了浮夸的坚实力量,如同暖流注入姜煦紧绷的心弦。姜煦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一直紧绷的肩背彻底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安心地倚靠在裴涯怀中。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额头抵在裴涯颈侧,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极轻、却饱含着复杂情绪与全然信任的回应:“嗯。”他抬起手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裴涯宽阔的脊背,那份力道是无声的应和与依赖。 烛光温柔地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割。在这风暴将至的前夜,这方寸之地因彼此的承诺和体温,成为了最坚实的堡垒。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琼楼玉宇,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弥漫着盛世繁华的浮光掠影。皇帝下首侧位,那象征着“重病未愈”的姜煦的座位,依旧空悬,如同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谜题。 依照惯例,此时该是国师玉虚子为王朝祈福的吉时。然而,殿门肃立,香案空置,那位仙风道骨的身影迟迟未现。殿中气氛渐渐凝滞,歌舞声低了下去,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中带着不安的揣测。高坐龙椅的皇帝,面上无喜无怒,只指尖在御座的龙首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目光深不可测。 “吉时已到,国师何在?”终于有礼官忍不住,惶惑地低语出声。这疑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更深的惶然。 就在这死寂与猜疑即将攀至顶峰之际——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缓缓推开。 门外,清冷的月光与殿内辉煌的灯火交织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来。 是姜煦! 风华正茂,气度沉凝。他身着墨色官服,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殿堂。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惊愕、疑惑、探究……如同无形的浪潮。 姜煦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殿中。他一手稳稳地平端着一份厚厚的奏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托着千钧重担。另一只手微抬,身后数名侍者无声而入,将数个沉重的、贴着封条的乌木盒子整齐地放置在大殿中央空旷处。那沉闷的落地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殿内落针可闻。连皇帝的叩击声也停了下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姜煦身上。 姜煦在殿心站定,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满朝文武,最终落在御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气,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如同玉磬击破死寂,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臣,姜煦,远离朝堂,非为养疴,实乃奉陛下密旨,暗查一桩动摇国本、祸乱朝纲之滔天大案——司天监玉虚子及其党羽,欺君罔上、祸国殃民之罪!”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司天监?国师?滔天大罪? 姜煦丝毫不为所动,他条理分明,字字如刀: “其一,伪仙惑众!司天监所谓仙法神迹,十之**乃以机巧之术,假借物性之理,行欺瞒之举!”他话音未落,侍者已打开第一个木盒,取出精巧的部件。姜煦拿起其中一件,朗声道:“此乃‘九转乾坤鼎’内构!所谓白烟示吉,黑烟示凶,不过是机关控制下,燃烧不同药粉所致!”他手指灵巧地拨动机括,白烟、黑烟交替冒出,简单直白地戳破了笼罩多年的神秘面纱。殿中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其二,结党营私,窥探神器!”第二个木盒开启,露出厚厚一叠密函名册。“此乃司天监勾结朝臣、地方官吏,刺探机密、培植党羽、把持要津之铁证!其触角早已深入朝堂骨髓!” “其三,敛财害民,散布邪说!”第三个木盒中,是各地邪教案卷、被搜刮的奇珍异宝清单。“为攫取布阵‘仙物’及钱财,司天监暗中扶植邪教,假托神谕,愚弄百姓,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姜煦的声音愈发沉凝,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的悲愤。他停顿片刻,目光如寒冰利刃,缓缓扫过某些脸色煞白的大臣,最终定格在御案之上: “其四,构陷忠良,残害栋梁!”他猛地提高了声音,那份压抑的沉痛几乎化为实质的锋芒。“以沈砚一案为最!司天监为夺取仙器‘离木之种’,不惜罗织罪名,伪造叛国证据,勾结刑部酷吏,构陷忠良,致使其满门蒙冤,含恨九泉!此案卷宗、伪造信函、经办人供词,皆在此列!”侍者打开第四个盒子,里面是厚厚卷宗。当提到“沈砚”二字时,姜煦托着奏本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颌线条绷紧如弦。这份沉冤,是他心中最深的一道疤,亦是支撑他走到今日的不灭执念!此刻,终于昭然于天下! 最后,他转向皇帝,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山岳般的沉重和致命的指向: “其五,亦是其罪魁祸首——妄图颠覆社稷,谋逆篡位!司天监假借祈福之名,暗中于龙脉节点布设‘五行换龙’之邪阵!此阵若成,轻则动摇国运,重则……窃取天机,移鼎江山!”第五个木盒开启,里面赫然是绘有精密阵图的卷轴、用于布阵的核心法器(癸水之种等物赫然在列),以及玉虚子与心腹密谋此事的亲笔手书!铁证如山!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压抑的恐惧如同冰水,浸透了那些涉案官员的骨髓。姜煦挺立如松,将手中那份承载着无数血泪与罪孽的奏本,稳稳地高举过肩,目光如炬,穿透凝固的空气,直抵御座。 “陛下!”他的声音在极致的寂静中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凝,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清晰地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司天监罪行,罄竹难书!其构陷忠良、残害栋梁,远非沈砚一案!工部尚书舒明远,精研机巧造物,所造“破庚弩”触犯司天监仙法永昌之利,亦被其罗织罪名,蒙冤入狱,惨死诏狱!其家小流离,清名尽毁!” 侍者适时打开第六个木盒,里面是舒明远案的卷宗、以及当年参与构陷的司天监爪牙的供词。 姜煦的目光扫过那份属于舒明远的卷宗,眼中痛色一闪而逝,随即化为更深的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浊气尽数吐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朗与力量,响彻大殿: “此等忠直之士,国之干城,或因刚正不阿,或因身怀重宝,或因阻碍其邪谋,惨遭构陷,身死名裂!其冤屈,上干天听,下泣鬼神!今,司天监罪孽昭彰,铁证如山!臣姜煦,冒死泣血恳请陛下——” 他猛地撩起衣袍下摆,朝着御座方向,以最庄重的姿态,深深拜伏下去: “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乾坤独断!为工部尚书舒明远、为户部侍郎沈砚,以及所有遭司天监构陷、蒙受不白之冤的忠臣义士,平反昭雪!彻查旧案,洗刷污名,追封抚恤,还忠魂以清白,慰英灵于九泉!此乃彰显天理昭彰,匡扶社稷正气之根本!伏惟圣裁!” 这一拜,这一请,字字泣血,句句千钧!不仅是为沈砚,更是为所有被司天监碾碎的忠魂!它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最后一块巨石,彻底激起了朝中尚有良知之臣的共鸣!不少大臣面露戚容,或羞愧低头,或暗自握拳。 第50章 改天换地 “砰——!” 皇帝拍案而起的巨响如同惊雷炸裂!坚硬的紫檀木案面裂痕更深!他霍然起身,龙袍翻涌,帝王的雷霆之怒再无掩饰,席卷整个大殿!那目光扫过匍匐在地的姜煦,扫过那些脸色惨白的涉案官员,最终落在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之上。 “好!好一个司天监!好一群祸国殃民的蠹虫!”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蕴含着毁灭性的风暴,“姜卿所奏,件件属实!人证物证,铁案如山!其构陷忠良,尤甚可诛!” 他目光如寒冰利刃,旨意如同带着血腥味的惊雷,一道接一道炸响: “司天监上下,凡名册所录者,无论品阶高低,即刻缉拿!严刑审讯,不得遗漏一人!凡奏本所列、证物所指,与司天监勾结之官员,无论身居何职,一律停职锁拿,交三司会审!彻查到底!查抄司天监及所有涉案官员府邸!所得罪证,一应封存!” “着三司、大理寺、宗□□,即刻会同姜煦,重查工部尚书舒明远、户部侍郎沈砚等所有被司天监构陷之旧案!务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凡有冤屈者,一律平反昭雪,追赠官爵,厚恤家眷!其污名,由朕亲下诏书,公告天下,以正视听!英灵忠魂,当享太庙香火!” 最后这道关于平反昭雪的旨意,如同拨云见日的曙光,穿透了笼罩大殿的阴霾与血腥气。姜煦深深拜伏在地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紧贴冰冷金砖的额头下,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的释然与沉重交织的弧度。沈兄,舒大人……你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当夜,皇城内外,铁蹄铮铮,甲胄森然。曾经高高在上的司天监轰然倒塌,其党羽被连根拔起。而伴随着血腥清洗的,是皇帝那道为冤魂昭雪的旨意,如同燎原之火,迅速传遍京城。积压多年的沉冤,终见天日;谋划已久的清算与正名,终于在这个中秋之夜,以最惨烈也最光明的方式,尘埃落定。 中秋宫宴的喧嚣与血腥气尚未散尽,深宫之内,人心惶惶。而此刻,御书房内却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与外界的纷乱形成鲜明对比。 姜煦推门而入,步履沉稳,褪去了殿上那锋芒毕露的锐气,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内敛。只是那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夙愿达成后的疲惫与释然。 皇帝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灯火映红的夜空。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最终化为一丝真切的赞许。 “姜卿。”皇帝的声音比殿上温和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今夜之事,你办得极好。雷霆万钧,证据如山,司天监这颗毒瘤,拔得干净利落!”他踱步走近,目光落在姜煦略显苍白的脸上,“效率之高,手腕之准,放眼朝堂,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这八月十五的时机,选得妙啊……”皇帝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中秋宴毕,便是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正待填补朝堂空缺。你这一番清扫,倒替朕省去了不少冗员裁撤的麻烦,新旧交替,水到渠成。”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试探。皇帝走到御案旁,话锋一转,语气虽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司天监盘踞多年,党羽遍布。此番连根拔起,朝中空位不少……姜卿,”他抬起眼,目光深邃难测,落在姜煦身上,仿佛在掂量着什么,“你此番雷霆手段,肃清奸佞,功在社稷,威望之隆,一时无两。这朝堂格局,因你而变,空出来的位置……”皇帝的话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那未尽之意如同水面下的暗礁,虽未明言“一家独大”,却清晰地指向了权力平衡与未来朝局的掌控。“姜卿身为国之柱石,当知这空悬之位,亦需有德有能者居之,方能稳固江山。朕,对你寄予厚望啊。”帝王心术,倚重与制衡的考量,尽在这看似嘉许的话语之中。 姜煦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问。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不带一丝波澜:“陛下明鉴。臣所为,皆是为陛下分忧,为社稷除害。雷霆手段乃情势所迫,非臣所愿。臣之本分,唯忠君报国而已。一家独大,非社稷之福,亦非臣之所求。” 他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动作郑重。 第一件,是那枚温润的龙形玉佩。姜煦双手将其奉于御案之上,声音低沉:“陛下所托‘影鳞卫’,皆是以一当百的忠勇之士。此役……折损三人,重伤一人。臣,愧对陛下信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真切的痛惜,这是对那些为他而死的无名者的尊重。 第二件,是他自己的半块虎符兵符。姜煦将其轻轻放在玉佩之旁,语气坦然:“查案期间,臣调动人手,皆以悲风楼及陛下所赐隐麟卫为凭,未曾动用朝廷一兵一卒,亦未曾逾越半分权柄。此兵符,完璧归赵。” 做完这一切,姜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地望向皇帝,说出了那句埋藏心底已久、此刻终于能坦然道出的夙愿: “司天监已除,沉冤得雪,社稷隐患已清。臣……心力交瘁,实不堪庙堂之重负。恳请陛下,念在臣微末之功,允臣卸去一切职司,远离朝堂纷扰,从此……做个山野闲人,了此残生。” “了此残生”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解脱。 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烛火在皇帝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他内心的翻涌。他确实忌惮姜煦翻云覆雨的手段和此刻无与伦比的威望。但更多的,是惋惜。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若能为己所用……然而,当他目光触及姜煦眼中那挥之不去的倦怠,想起数月前“中毒”之前,姜煦在御前那副形销骨立、眼中毫无生气的模样……那份强行挽留的心思,终究还是淡了。他曾亲口许诺事成之后放他自由,帝王金口,岂能失信? 皇帝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绕过御案,走到姜煦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力道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姜卿……”皇帝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你之才,冠绝当世。朕,舍不得。但朕更不愿见你如困兽般,消磨于这金丝笼中。你的心愿,朕……准了。” 皇帝看着姜煦的眼睛,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自今日起,你姜府上下,再无枷锁束缚。姜府上下昔日所受牵连,朕会下旨抚慰。姜府门庭,可享应有之尊荣,亦无需再担无谓之忧惧。你,尽可放心。” 他顿了顿,似乎想给予补偿:“朕赐你御令金牌一面,持此令者,天下州府,畅行无阻,皆以亲王礼待之!若他日倦游思归,这朝堂之上,三公之位,虚席以待!” 姜煦后退一步,深深一揖,姿态谦恭而疏离:“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然闲云野鹤,无需金令开路;江湖漂泊,更畏仪仗惊扰。臣所求,唯布衣清风,随心而行。万望陛下成全。” 他推辞得如此彻底。皇帝看着他清癯而坚定的侧脸,最终,所有话语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罢了。”皇帝挥了挥手,“如你所愿。姜煦,朕……允你自由。去吧。” “谢陛下隆恩。”姜煦声音平静,最后行礼,转身,步履从容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宫门沉重的阴影在身后合拢,将金碧辉煌的喧嚣与血腥彻底隔绝。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姜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积压的浊气彻底置换。 宫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露出裴涯那张写满焦灼的脸。他几乎是在宫门开启的瞬间就探出身来,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姜煦身上。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安然无恙地走出,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靠回车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那感觉,仿佛在深渊边守候了千年,终于等到归人。 “寒商!”裴涯利落地跳下车辕,几步抢上前,一把扶住姜煦的手臂。入手处传来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让他心头一紧。他上下飞快地打量了姜煦一眼,确认没有问题,才低声急问:“如何?没事吧?” 姜煦任由他扶着,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没事,都结束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先不回住处,去姜府。” “好!”裴涯没有丝毫犹豫,小心地扶他上了马车,自己坐到车辕,一抖缰绳,“驾!”马车平稳地驶向夜色中的姜府。 第51章 一吻破障 重回姜府,门庭依旧,灯火安然。府中下人虽惊疑不定,但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刚踏入前院,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已快步迎出。正是墨竹。 他腰佩短刃,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只有眼底深处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作为姜煦最倚重的副手和亲信,他不仅掌管府内一切事务,更是姜煦在京城庞大信息网络的核心枢纽,处理着无数明暗交织的工作。此刻,他快步走到姜煦面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过姜煦全身,确认无恙后,才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懊恼: “公子!属下……无能!”墨竹的脊背绷得笔直,头却低着,“府邸被渗透,成了牵制公子的筹码,此乃属下监察不力、防范疏漏之过!未能及时预警,更让公子在宫外行事时……受制于人!属下愧对公子信任!”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失误,自责之情溢于言表,带着一种得力干将未能达成目标的挫败感。 姜煦看着眼前这位跟随自己多年、亦友亦臂膀的心腹,心中百感交集。他伸手,稳稳地托住墨竹的手臂,阻止了他更深的行礼。目光扫过熟悉的庭院和井然有序的下属,那份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他用力按了按墨竹的手臂,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墨竹,起来。此事错不在你。司天监经营多年,其手段诡谲莫测,加之……圣意难测,非一人之力可防。”他刻意点出了皇帝的因素,为墨竹卸下部分压力。“府中上下安好,你已尽力周旋,稳住局面,这便是大功一件。都过去了,无需再自责。” 墨竹抬起头,眼中仍有愧色,但更多是如释重负和对姜煦理解的感激。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状态,恢复了一贯的干练:“是,公子!属下明白。” 姜煦转向裴涯,语气带着一丝放松后的亲近:“裴涯,一路辛苦。让墨竹安排上好的厢房,今夜好生歇息。”随即对墨竹道:“墨竹,裴涯是我至交,亦是此番助我良多之人,务必妥善安置。” “公子放心!裴爷,请随我来。”墨竹立刻应声,转向裴涯时,目光中带着审视后的尊重。他微微侧身,做出引导的姿态。 裴涯深深看了姜煦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询问,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他读懂了姜煦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姜煦微微颔首,目送墨竹引着裴涯向内院精舍走去。然后,他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座承载了他无数谋划、挣扎与孤寂的书房。 推开熟悉的门扉,熟悉的墨香夹杂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点灯,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后,坐进那张伴随他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椅子。 黑暗与寂静瞬间将他包裹。 他摩挲着那枚铜钱,忽地想起沈砚把这枚铜钱交予他时的场景。那时他初入官场,谏言被否,心中烦闷,与沈砚在街上踱步。恰遇一乞丐伸手讨要。姜煦深知城中有些懒惰之人专以此谋生,便想拉沈砚离开。可沈砚却停下了脚步。 他默默掏出几枚铜钱。姜煦皱眉欲阻:“何必?”沈砚只是摇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几枚铜板也是救急。能在此乞讨,想必总有难处。”话音未落,他已将那几枚钱轻轻放入乞丐碗中。 接着,他转过身,将另一枚铜钱郑重地放在姜煦微凉的掌心里。 “阿煦,”沈砚的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我们做官,眼下或许无力移山填海。但改变,总可以从一枚铜钱开始,从眼前遇到的一个人开始。一点一点,总能救活这世间困顿。” 那一刻,沈砚眼中的光,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他明知世间有欺骗,却依然选择相信苦难,选择伸出援手。这份近乎天真的赤诚,和对每个生命的尊重,深深烙在姜煦心上……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缓慢地、无声地淹没了他。 难过?浸淫官场多年,早已看惯好人横死、恶人长命的戏码,血也似冷了。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筋骨仿佛被彻底抽干了力气。激动?似乎也有的,沉冤得雪,束缚尽去……可这份激动却隔着层厚重的雾气,模糊不清,难以触及。平静?或许是,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无边无际、令人眩晕的虚无。 一丝奇异的雀跃悄然升起,像久囚的鸟儿终于撞开笼门,本能地想要振翅高飞。然而羽翼张开,茫然四顾,竟不知该飞向何方。他曾如此渴望逃离这樊笼,可当所有枷锁骤然卸下,千斤重担瞬间消失,身体却像失重般漂浮起来,脚下空荡,无处着力。支撑了许多个日夜的执念与目标,轰然消散,只留下铺天盖地的空白。自由……这梦寐以求的自由,此刻竟显得如此陌生而沉重。 他还是他,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窗外同一轮皎洁的明月。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切割出熟悉的、冰冷的几何图案,一如他此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心绪。迷茫,如同浓雾,无声地弥漫了整个空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只是这一次,连挣扎的方向都失去了。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书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随即又悄无声息地合上。 姜煦没有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以为是墨竹不放心,又端来了温热的姜汤或是安神的参茶。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甚至懒得抬眼,只低声道:“墨竹,先放着吧,或者……明早再说……” 声音戛然而止。 他抬起了头。 昏暗中,月光勾勤出裴涯倚在门框上的身影。他抱着双臂,姿态慵懒,那柄煞气凛然的长刀罕见地不在身侧,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潇酒。他仿佛全然没在意姜煦周身萦绕的沉郁思绪,只是微微歪着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日光灼灼地锁在书案后的人身上。 “韩大人—-”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低沉而带着点磁性的沙哑,用的正是两人初遇时姜煦的假名。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仿佛上面治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轻轻一吹。月光流淌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是不是查案查得太久,”他抬起头,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狡點的挪输,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书案走来,“都忘了当初花重金雇我裴某,是干什么来的了?”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 “我记得……”他故意顿了顿,人已走到宽大的书案前,双手“啪”地一声撑在光滑的桌面上,俯下身,瞬间拉近了距离。那张带着痞气的脸庞,几乎与姜煦鼻尖相抵。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姜照微凉的皮肤,胸前的狼牙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的冷芒。“好像有人提过,要去找一棵什么树?说是……信仰啊,朝拜什么的?”裴涯的目光紧紧攫住姜煦的,深邃的眼瞳里映着窗外清冷的月色,也映着姜煦有些怔忡的影子,“裴某记性一向不太好,”他压低嗓音,气息拂过姜煦的唇畔,“还得麻烦韩大人……多提点提点?” “韩大人”三个字,被他咬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和撩拨。 美购所有纷乱沉重的思绪,在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灼热气息的笼罩下,瞬间被撞得支离破碎。他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带着坏笑却无比真实的脸,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的空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想进行任何思考了,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装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手精准地揪住了那枚晃动的狼牙项链,微微用力向下一拽———一个带着点蛮横、却又轻如蝶翼的吻,猝不及防地印在了装涯微张的唇上,一能即分,快得像月光掠过水面。 然而,裴涯岂会满足于此? 在那温软的唇瓣即将撤离的刹那,裴涯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迅速抬起,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扣住了美煦的后颈,阻止了他任何后退的可能。 唇齿交缠的亲密远超方才那清浅的触碰,带着探索的急切和笨拙的深入。姜煦只觉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掠夺殆尽,肺腑间一片灼烧般的窒息感,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擂动,喧嚣得如同战场擂鼓。 这陌生的、几乎令人晕眩的感官洪流将他淹没,本能地想要汲取氧气,可心底深处那隐秘的贪恋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他竟如此沉溺于这缠绵又温柔的桎梏,一丝一毫也不愿抽离。 裴涯敏锐地察觉到了怀中人的异样。那紧贴的胸膛起伏得过于急促,唇瓣间的纠缠也透出青涩的屏息。他心中了然,带着无限的怜惜与纵容,缓缓地、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稍稍抬起了头。 第52章 死生相随 月光落在他含笑的眼底,像揉碎了的星芒,正欲开口调侃两句这“韩大人”生涩的吻技,话语却猝然卡在了喉间—— 只见姜煦脸颊绯红如霞,那双总是沉静的凤眸此刻水光潋滟,氤氲着羞恼与不甘。他竟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揪住了裴涯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指节都微微泛白!然后,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莽撞,用力将他再次拽了下来! 另一个吻,带着更加生涩却异常凶狠的气势,不由分说地覆了上来。毫无章法,纯粹是凭着心头那股不服输的羞恼和急于证明什么的冲动在横冲直撞。裴涯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姜煦的身体正因为这强撑的主动和失控的感官而微微颤抖着,连那紧贴着自己的、柔软的唇瓣,也在传递着同样细密的、蝶翼般的轻颤。 裴涯先是一愣,随即心底软得一塌糊涂,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搔过。所有的调侃都化作了无声的喟叹和更加汹涌的珍视。他放弃了任何主导的念头,只是温顺地低下头颅,任由这莽撞的“小兽”在自己唇齿间笨拙地探索。同时,他亦小心翼翼地、极尽温柔地用自己微凉的唇瓣去回应、去安抚、去包容那份颤抖,用舌尖极其耐心地引导着那迷途的航船,将汹涌的浪潮化作涓涓细流……也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份甜蜜而笨拙的“报复”。 那莽撞的、带着颤抖的探索,在裴涯极尽温柔的引导与无声的纵容下,终究是渐渐平息了下来。汹涌的浪潮被耐心地疏导成涓涓细流,笨拙的撕咬化作了生涩却依恋的吮吻。当姜煦急促的喘息终于盖过了那不甘的冲动,紧揪着裴涯衣襟的手指也微微卸了力道时,裴涯才万分不舍地、缓缓结束了这个漫长而混乱的吻。 唇瓣分离,牵扯出一道极细的银丝,在月光下转瞬即逝。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碰在一起,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交织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氤氲出滚烫的暧昧。 姜煦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汲取着久违的空气,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未褪,反而因缺氧和持续的羞赧显得更加秾丽。那双浸了水般的凤眸,眼尾染着一抹动情的薄红,水光潋滟,迷蒙地半睁着,仿佛还未从方才那场感官的风暴中完全回神。他下意识地想别开脸,避开裴涯那过于炽热专注的视线,却因为额头相抵的姿势而动弹不得,只能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簌簌轻颤。 裴涯同样气息不稳,心跳如雷。他看着姜煦这副难得一见的、被彻底吻懵了的模样——褪去了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只剩下最本能的羞赧、迷离和一丝脆弱的茫然——只觉得心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更深的怜爱填满,几乎要将他撑破。他低低地、带着喘息轻笑出声。 “呵……” 那笑声沙哑,带着情动后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得意,“韩大人这‘报复’……可真是够劲儿。”他故意用词暧昧,目光流连在姜煦红润微肿的唇瓣上,眼神滚烫。 姜煦被这直白的调侃激得浑身一颤,终于彻底回魂!羞恼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而来,将他淹没。他猛地向后一挣,试图脱离裴涯和那令人窒息的近距离,声音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沙哑和强装的冷硬: “……闭嘴!” 然而,他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虚虚地揪着裴涯的衣襟。这一挣,非但没能脱身,反而因为用力,将裴涯本就有些松散的领口扯得更开了些,露出一小片紧实的锁骨和线条流畅的肩颈。 裴涯顺势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扯开的衣襟,非但不恼,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带着浓浓的促狭:“哦?这是……恼羞成怒,还想再撕一次?”他故意曲解,身体却微微向后退了些许,好让羞愤欲绝的姜煦能退开些许。 姜煦像被烫到般立刻松开了手,迅速向后挪开半尺距离,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迅速别开脸,只留给裴涯一个线条紧绷、耳根红得滴血的侧影。他抬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整理自己同样凌乱发丝,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那失控的一切抹去。 “胡……胡言乱语!”他斥责道,声音却因气息未匀而显得有些中气不足,甚至好像还带着点心虚?“成何体统!……” “那怎么了?”裴涯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慢悠悠地打断他,目光却依旧黏在姜煦那红透的耳尖上,仿佛欣赏什么绝世美景,“这夜深人静的,统给谁看?给桌子看?还是给架子上的书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恶劣笑意,“再说了,刚才……可是大人您先动的手。” “裴涯!”姜煦猛地回头瞪他,那双水洗过的眸子此刻燃着羞愤的火焰,亮得惊人,却也带着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惯常的冷冽气势,可脸上的热度却出卖了他。 裴涯随即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得不行:“好好好,是我胡言乱语,是我成何体统。”他凑近一点,声音放得轻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别气了?嗯?……下次,我让你撕,保证不反抗。” “你——!”姜煦被他这意有所指的话刺得耳根发热,又往后撤了撤,试图拉开距离重整旗鼓。他挺直脊背,下颌微抬,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姿态,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放肆!深夜擅闯,言语无状,你……” “是是是,是我放肆,是我无状。”裴涯立刻见好就收,不再逼近,反而后退一步,双手随意地摊了摊,姿态显得放松,但眼神却认真地看着姜煦。他脸上的痞气收敛了些,声音也放得更加平缓低沉: “看你方才独自坐在这里,眉间愁绪萦绕。”他微微倾身,目光深深看进姜煦眼底,“骤然卸下千斤担,天地虽宽,却不知何处是归途,是么?”他的话语直接点破了姜煦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迷茫与失重感。 “所以,寒商,”裴涯的声音更沉静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自然地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无论你接下来想去何方——是寻一处清幽山水暂避尘嚣,还是即刻启程去探访那棵传说中的古木;抑或……只是想在这书房里,再对着这月光影子静思几日……”他顿了顿,目光温柔而坚定地锁住姜煦。 “裴涯,愿为前驱,亦为后盾。”他指了指自己,语气郑重,褪去了所有玩笑,只剩下磐石般的承诺:“天涯海角,我必相随。你想寻树,我便为你开路;你想观星,我便为你守夜;你想静思,我便为你护持。这路,我们一同去走,走到你找到真正想停驻的地方为止。” 说完,他重新站直身体,脸上又恢复了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懒散意味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郑重只是错觉,补充道:“当然,大人若再觉得心头烦闷,想找人‘活动活动筋骨’……”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自己被扯坏的领口,嘴角微扬,“裴某这身衣裳,倒也……还算经扯。” 这番话,前半段是洞悉肺腑的理解,后半段是庄重温柔的承诺,最后又用那点熟悉的痞气轻轻一勾,将所有的沉重化于无形。没有轻浮的玩笑,只有深沉的情意和坚定的陪伴,裹着一层他裴涯特有的、不那么规矩的外衣。 姜煦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残余的热度尚未褪尽,心口却被这番话熨帖得暖意融融。那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茫然,仿佛真的被眼前这个看似不羁、眼神却无比认真的男人,用他沉甸甸的承诺和独特的方式,稳稳地填补了。 他抿了抿唇,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时难以言表。想斥责他“油腔滑调”,可那“愿为前驱,亦为后盾”的承诺又太过郑重。最终,只能带着点羞赧和一丝被安抚后的安心,移开视线,低声斥道:“……越发不知规矩!夜深了,还不快去更衣歇息!这般……这般模样,有伤风化!” 裴涯一听这隐含的逐客之意,唇角那抹惯常的弧度又扬了起来,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他非但没走,反而更走近了些,声音压得低沉,带着点故作委屈的腔调: “……这般便要赶人走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话语里是十足的促狭,“方才那般……‘情难自禁’,转眼便冷面相对,着实……令人心寒啊。”那“情难自禁”四个字,被他咬得又轻又慢,带着钩子似的,直往人心尖上撩。 “你……!”姜煦被他这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无赖话气得简直要背过气去,脸颊滚烫,连颈后那片细腻的皮肤都染上了红霞。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羞愤交加之下,竟一时语塞。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越描越黑。最终,他只能强忍着将那恼人的家伙踹出门的冲动,从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和妥协: “……随你!……但……离我远些!”说罢,他几乎是立刻用力地转过了身,只留给裴涯一个绷得笔直、透着浓浓抗拒和羞恼的背影,仿佛再多看一眼对方那张可恶的笑脸,自己就要原地烧起来。 第53章 共赴山海 裴涯见好就收,深知此刻的姜煦如同炸了毛的猫,再逗下去怕是真的要亮爪子了。他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无声地弯了弯嘴角,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姜煦身后。 没有再多言,他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无比珍视的力道,轻轻将那个紧绷的身体圈进了怀里。温热的胸膛贴上姜煦微凉的脊背,给姜煦带来一丝看似稳重的安全感。然而裴涯微微低头,灼热的唇瓣精准地印上姜煦那早已红透、甚至微微发烫的耳廓,故意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带着湿润气息的轻响—— “啵~” 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点回音,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姜煦全身的血液! “!!!”姜煦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般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恨不能立刻化作一滩水,渗进这书房的地砖里,或者干脆把自己整个埋进面前那张宽大的书案之下! 裴涯心满意足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瞬间的僵硬和急剧升高的体温。他深知,经此一“役”,他这位心思深沉、惯于掌控一切的寒商大人,今夜乃至未来几个时辰里,恐怕都要被这翻江倒海的羞臊之情所占据,再无暇去品味那虚无缥缈的迷茫了。 目的达成!裴涯见好就收,动作利落地松开手臂,迅速退开一步,脸上挂着得逞后无比愉悦的笑容,声音都带着飞扬的调子: “夜深了,不扰大人‘静思’了!裴涯告退!”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向门口,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欢畅。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合拢的声音传来,姜煦才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般,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耳际、乃至全身的皮肤都烫得惊人,那一声响亮的“啵~”仿佛还在耳边无限循环播放,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擂如鼓。 他羞愤欲绝地闭上眼,恨不得时光倒流。良久,那股灭顶的羞臊才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熊熊燃烧的、带着强烈报复欲的怒火! 他猛地睁开眼,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着两簇小火苗,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裴、涯!你……给我等着!此‘仇’……必报!” 翌日清晨,姜府的门庭便不复往日的清静。皇宫的赏赐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入,珍玩锦缎、金银玉器、古籍字画……琳琅满目,几乎堆满了前厅庭院。这是皇帝昭告天下、犒赏平乱首功之臣的殊荣,亦是安抚朝野的必须之举。姜煦深知其意,纵然心中无意于此,也不得不垂眸静立,领受这份“恩典”。 宣旨的太监总管嗓音洪亮,手持明黄绢帛,将一份冗长的礼单抑扬顿挫地念诵了足足一刻有余,方才唱毕。空气中弥漫着皇家赏赐特有的、混合着檀香与锦缎的气息。 礼毕,总管太监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从身旁小太监捧着的紫檀木托盘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造型古朴、刻有繁复云龙纹的令牌。他双手恭敬地奉于姜煦面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姜大人,陛下还有口谕:念大人劳苦功高,心向逍遥,特赐此‘云龙令’一枚。持此令者,凡我大胤疆土所至,关隘城防、官府驿站,皆可通行无阻,无需通禀,百官见之,亦当予以便利,不得阻挠。” 太监总管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陛下说,此令,愿偿大人所愿,予您……天地之间,最大的自在。” 这枚“云龙令”,分量远超那些珠光宝气的赏赐。它象征着皇帝金口玉言的承诺,几乎抹去了所有世俗的阻碍,将一份近乎绝对的、行走于帝国疆域的自由,交到了姜煦手中。 姜煦双手接过令牌,触手温润沉重。他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语气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终究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澜。这令牌,是他通往真正“逍遥”的钥匙。 七日后,金銮殿上。 皇帝端坐龙椅,面对满朝文武,声音沉稳地宣布了另一道旨意: “原总制使姜煦,肃清司天监逆党,匡扶社稷,功在千秋。然其心力交瘁,志在林泉,再三恳辞,朕……虽心有不舍,然念其忠贞体国,劳苦功高,特允其所请,准其卸去一切职司,归隐田园。”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继续道: “然,功勋卓著,不可不表。特赐封姜煦为‘逍遥王’,世袭罔替,非诏可不入朝。另赐京中逍遥王府邸一座,享亲王俸禄仪仗,以彰其功,慰其辛劳!” “逍遥王”! 一个尊荣无比却无实权的封号,一座位于权力中心却象征着远离的府邸。这是帝王最后的恩宠与挽留,也是一个体面而华丽的句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司天监轰然倒塌带来的震撼尚未平息,这位一手将其扳倒、力挽狂澜的传奇人物,竟在功成名就之时急流勇退,辞官归隐!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惊叹、敬佩、惋惜、不解……种种情绪交织。 待到“逍遥王”府邸正式敕封挂牌之日,更发生了令人动容的一幕。 府邸所在的朱雀大街,竟自发地聚集了无数百姓!他们并非看热闹,而是携带着并不贵重却心意满满的物品:新摘的瓜果、家酿的米酒、手绣的平安符、甚至只是几束带着露水的野花……人群安静而有序,将府邸门前宽阔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喧哗,没有请愿,只有一双双充满感激和敬意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那座象征着功勋与离去的崭新府门。不知是谁先带头,人群如同潮水般,缓缓地、庄重地向着府门方向躬身行礼。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谢意与祝福,却比任何颂歌都更加震撼人心。 他们是在感谢这位“逍遥王”,为朝堂拨乱反正,为蒙冤者洗雪沉冤,更是在感谢他,还了这朗朗乾坤一片清明! 府邸高高的门楼内,姜煦并未现身受礼。他站在影壁之后,透过门缝,望着外面那黑压压的人群,望着那一张张朴实而真挚的面孔,望着那无声却如山海般沉重的敬意。 素来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也禁不住微微泛红,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潮。权势富贵,他弃如敝履;帝王恩赏,他淡然处之。唯有这来自黎民百姓最朴素、最真诚的认可与感激,像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他那颗曾浸染了太多权谋与孤寂的心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慰藉与满足。 王府的喧嚣与荣光,被姜煦轻轻拂落在身后,留在了那座崭新的“逍遥王府”里。而逍遥王本人,只携一袭清风、几许快意。他轻轻合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澈。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府邸深处,走向那扇通往真正自由的后门。门外,一辆简朴的青篷马车,和那个倚在车辕上、抱着刀、嘴角噙着笑等他的身影,才是他心之所向的归途。 此行迢迢万里,目标直指传说中生于天地混沌之时的“太初”神木。前路或许山高水远,风霜雨雪,但车辕之上,裴涯的身影,便是这漫长旅途中最笃定的归处与风景。 裴涯轻扬马鞭,“驾”的一声轻喝。车轮辘辘,碾过青石铺就的长街,向着城门方向驶去。车帘被随意卷起一角,隐约可见车内人倚窗的侧影。 —第一卷完— 朝堂之上的故事讲完了,仇也报了,接下来就是新的旅途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共赴山海 第54章 一元复始 距离两人离开京城已半月有余。卸下了仇恨与司天监的重压,又无需伪装、不必匆忙赶路,一路惬意悠然。然而,在真正踏入南疆之前,尚有一事需要完成——姜煦要前往苏伏,亲手种下那枚种子,完成沈砚临终所托。 离苏伏尚有几日路程。眼见天色渐沉,前方驿站村落遥不可及,姜煦抬手掀起车帘,对前方驾车的裴涯道:“寻个合适的地方,今夜便在此歇下吧。” “好。”裴涯应了一声,声音沉稳。 少顷,马车渐停。姜煦掀帘步出车厢,裴涯已自然地伸出手臂,稳稳扶住他的手腕,助他下车。姜煦足尖刚点地,便觉裴涯指间的力道格外仔细,不由失笑:“当日我身中剧毒,步履维艰,也不见你这般周到。如今行动无碍,反倒劳你搀扶了?” 裴涯闻言,眉峰微挑,唇角勾起一抹坦荡又促狭的笑意:“自然不同。彼时你是主顾,裴某尽责便是本分。如今……”他目光灼灼,直视姜煦,“你是我心之所系,岂能不小心翼翼,妥帖周全?”话语直白,掷地有声。 “你……”那“心之所系”四字如滚烫的炭火,瞬间灼红了姜煦的耳廓。他喉头微动,竟一时语塞。 裴涯见他难得窘迫,那点藏在沉稳下的“劣性”便悄然冒头,忍不住想再逗他一逗,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越发无辜:“哦?这般说辞不妥?那……”他略作沉吟,眼底笑意更盛,压低声音凑近半分,“唤你一声‘郎君’?” “裴涯!”姜煦耳根的红晕已蔓至颈侧,强自绷着脸维持镇定,低斥道,“住口!怎地……越发口无遮拦!”那斥责声里,分明带着羞恼。 裴涯却立刻敛了调笑,摆出一副十足委屈的模样,眉头轻蹙,叹息道:“哎,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着实难办。”他忽又抬眼,目光锁住姜煦微微闪躲的眼眸,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声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那便有劳‘寒商’指教了,你我之间,究竟该当如何称谓?”裴涯看着姜煦,眼角眉梢都浸染着促狭又期待的笑意,仿佛笃定能等到一个有趣的答案。 姜煦对上他那双笑意盈盈、几乎能蛊惑人心的眼睛,只觉得此人此刻简直可恶至极!明知自己面皮薄,那些亲昵称谓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却偏要摆出这副虚心“请教”的姿态,分明是存心戏弄。可……挑起话头的确实是自己那句调侃。姜煦心念电转,索性装聋作哑,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我去拣点能烧的树枝来。”话音未落,转身便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 裴涯岂容他轻易逃脱?方才扶他下车的手尚未松开,此刻五指顺势收紧,稳稳扣住了姜煦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地抬起,轻轻一揽,便圈住了姜煦的手臂,瞬间将人拉回原地、禁锢在自己身前咫尺之间。 这一拉一揽,动作行云流水,两人的距离骤然缩至呼吸可闻。裴涯微微低头,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姜煦的额发,眼中笑意更深,带着点得逞的意味,又一次追问,声音低沉而清晰:“寒商,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就想走了?” 姜煦被他圈在臂弯里,手腕和小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与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心跳如擂鼓。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今日是铁了心要一个“说法”,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心下一横——既然说不出口,那便…… 电光火石间,姜煦猛地抬手,带着几分“豁出去”的狠劲儿,一把扣住了裴涯那正带着可恶笑容的后颈,用力将他压向自己!紧接着,一个极快、极轻,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吻,便落在了裴涯的唇上。一触即分,快得让人疑心是否只是错觉。 做完这一切,姜煦几乎是立刻挣脱了裴涯的钳制,但还是倔强的看着裴涯,耳根红得滴血,强自镇定地用微哑的嗓音飞快道:“……这样总可以了吧?”那语气,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羞愤欲绝的宣告,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涯深邃的眼眸里漾开层层叠叠的笑意,温柔得仿佛能溺毙人。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的抚过自己刚刚被吻过的下唇。那动作缓慢而回味,仿佛在确认方才那并非错觉。他凝视姜煦害羞但仍旧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极其满足的笑容,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纵容,清晰地回应道:“可以,”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一字一句地补充,“寒商,非常可以。” 姜煦迅速转身,背影都透着股倔强的羞赧。裴涯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一股仿佛浸了蜜糖的暖流在他四肢百骸流淌,连带着看这荒郊野岭都顺眼了几分。他转身开始清理空地、搭建营地,动作利落干脆,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雀跃的轻快感,仿佛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晚上一定要多打点野味,让他的寒商……嗯,还有他自己,都能美美地吃上两碗热腾腾的饭。 暮色四合,林间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荫吞没。裴涯拿着弩,拎着刚猎获的野兔,仔细探查了营地四周,确认安全无虞,这才转身回到篝火旁跃动的火光里。然而,甫一靠近,他便顿住了脚步。 只见姜煦端坐在火堆旁,并未如常看书或闭目养神,而是微微蹙着眉,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心。在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躺着那枚沈砚所托的种子——此刻,它竟被一层柔和而奇异的碧绿光华所笼罩,如同包裹在一团流动的萤火之中。 裴涯心头微动,将野兔放下快步走近,在姜煦身侧屈膝蹲下,目光也落在那发光的种子上,低声问道:“这便是……种子?你之前从未将它拿出来过,它……一直如此?”他本想说“亮”,但眼前的光华显然超出了寻常的“明亮”范畴,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近乎灵性的气息。 姜煦闻声抬眼,清冷的眸子里也盛满了困惑:“并非。方才我取出它时,它还形如枯槁,黯淡无光。不知为何,就在你回来前片刻,它忽地就……亮了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谨慎地将种子在指间翻转观察,“而且,你瞧,这光芒似乎还在增强。” 裴涯闻言,眉头也锁了起来。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给我看看。” 姜煦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散发着碧绿光华的种子放入他掌心。 种子落入裴涯手中的瞬间,异象陡生!那原本就柔和的绿芒骤然变得明亮了几分,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光晕流转,几乎照亮了裴涯的指缝和近在咫尺的眉眼。 裴涯凝神细看,指腹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活物心跳般的搏动。然而,任凭他如何观察、试探,也未能参透其中玄机。片刻后,他只得将种子递还给姜煦:“看不出来,就感觉活着似的。” 种子一回到姜煦手中,那璀璨的光芒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恢复了之前那种柔和但明显暗淡许多的状态。 姜煦:“……?” 他看着掌心光芒骤减的种子,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裴涯,一个念头忽的闪过。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裴涯的手臂,简洁地发出指令:“你,往那边挪些。” 裴涯虽不明所以,但见姜煦神色严肃认真,便毫不犹豫地依言向侧后方挪动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拉开些许。 几乎就在裴涯停下的瞬间,姜煦掌心的种子光芒似乎微弱地明灭了一瞬。 “再退。”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裴涯依言起身,这次退得更远了些,几乎站到了篝火光晕的边缘。随着他的远离,姜煦掌心的种子光华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最终只余一层几乎微不可察的薄薄绿晕。 “你回来。”姜煦第三次开口。 裴涯大步走回,重新在姜煦身侧蹲下。他一靠近,那枚种子仿佛感应到什么,碧绿光华立刻重新涌现、流转,甚至比之前更盛几分,将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奇异的绿意之中。 这一次,姜煦的目光不再是落在种子上,而是缓缓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惊疑,直直地投向了身边的裴涯。 裴涯同样被这诡异的现象弄得一头雾水,他迎着姜煦审视的目光,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此物……着实诡秘。我确定,从未见过,更未接触过这怪东西。” 姜煦的视线依旧胶着在那枚重归沉寂的种子上,眉峰紧锁,显然还在试图破解其中玄机。 裴涯见状,并未打扰,只默默起身走向马车。他卸下弩,转而取出处理食材的刀具和炊具。待他拿着工具返回篝火旁,准备料理那只野兔时—— 姜煦敏锐地注意到,掌心的种子并未因裴涯的靠近而再次亮起! 这个发现瞬间点燃了他更强烈的好奇心。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径直走向正在忙碌的裴涯。裴涯正低头专注地处理兔肉,感觉到姜煦靠近,手上动作未停,只微微侧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姜煦却像是没看见他的疑惑,甚至更进一步——他直接伸出了握着种子的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将手掌连同那枚毫无反应的种子,轻轻贴在了裴涯的手臂上! 第55章 “复仇”之时 裴涯的动作终于顿住了。他低头看着紧贴在自己臂膀上的、属于姜煦的手,以及掌心那枚毫无动静的种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这……又是在做什么? “为何?”姜煦盯着毫无变化的种子,喃喃自语,困惑几乎写在了脸上。他的目光扫过裴涯沾了血污的手和地上的刀具,又看向不远处的马车,一个念头闪过。他抬起头,看向裴涯,语气带着探究:“你方才……去马车时,是否带了什么东西过去?” 裴涯略一回想,答道:“弩,破庚弩。还在车上。怎么?”他不太明白这弩与发光的种子有何关联。 “无事,我再去看看。”姜煦收回手,不再解释,转身便拿着种子快步走向马车。 裴涯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低头处理手中的兔肉,心里默默想刚才姜煦专注起来的样子,嘴角不由得轻轻勾起。 果然,当姜煦靠近马车车厢时,掌心的种子再次焕发出柔和的幽碧光芒!他立刻进行了一系列试验:靠近其他武器、靠近车厢不同位置……最终,当他的手指隔着车帘,轻轻触碰到安静躺在车厢内的破庚弩时,那枚种子仿佛受到无声的召唤,光华瞬间大盛,与弩身隐隐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 答案呼之欲出,姜煦了然。他小心地将种子收回贴身携带的玉盒中,盖好,隔绝了那奇异的光芒,这才转身返回营地。 这边,裴涯已将兔肉处理妥当,串上了树枝。见姜煦回来,他一边将兔肉架到篝火上,一边抬眼问道:“寻到缘由了?” 姜煦在他身旁的垫子上坐下,火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语气平静却笃定:“嗯,是破庚弩。” 裴涯凝视着跳跃的篝火,陷入短暂的沉默,显然在梳理记忆。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若说破庚弩与其他兵器有何根本不同……除却那独特的锻造秘法,便在于其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木料。”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此木产自南疆无尽大山深处,据传极为罕见。大哥当年告知我时,称它为‘始木’……” 提到“大哥”二字时,裴涯的语速微不可察地慢了一瞬,目光也仿佛穿透了火焰,投向遥远的虚空。随即,他唇角扯起一个极淡、带着点自嘲的弧度:“彼时我还年少气盛,觉得这名字取得难听,故而印象颇深。”那语气里,混杂着一丝对往事的追忆、对逝去亲人的隐痛,以及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怅惘。 “可惜,”他收回飘远的思绪,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几分实实在在的遗憾,“如今我手头并无剩余木头可以用,无法让你验证了。”说着,他将架在火上的兔肉翻了个面,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做完这个动作,他才侧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姜煦。 姜煦一直安静地听着,未曾打断。火光在他清冷的眸子里跃动,映照出他专注的神情。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裴涯提及“大哥”时那一闪而过的低沉,以及话语深处那不易察觉的、被时光掩埋的遗憾与伤怀。 就在裴涯侧头看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未能帮上忙的歉意时,姜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替了裴涯翻烤兔肉的动作。他的手指稳定地握住树枝,轻轻转动着,让火焰均匀地舔舐着兔肉。同时,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向裴涯那边靠近了几分,两人臂膀在火光中几乎挨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无声的、带着体温的慰藉,仿佛在说:我在听,我懂,无需多言,也无需为无法验证而介怀。 做完这些,姜煦才抬起眼帘,迎上裴涯带着些柔软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将话题重新引回关键之处:“‘始木’……生于南疆大山深处,得名‘太初’神木?”他敏锐地抓住了名字中的联系,“破庚弩以‘始木’为基,而此木又源于‘太初’。那颗种子,亦因近‘始木’所制之弩而焕发生机……”他微微眯起眼,清冷的声音带着洞悉的锐利,“这绝非巧合。看来,我们南疆之行,不仅为寻神木,更是要解开这‘始木’与‘太初’之间的因缘了。” 裴涯看着姜煦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臂膀传来的温热和对方无声的体贴,心中那份泛起的微澜,竟奇异地被这沉稳的暖意熨平了许多。他目光落在姜煦翻动兔肉的手上,又移向那双映着火光的、充满智慧与坚定的眼眸,嘴角终于扬起一个释然又带着力量的笑意。 “没错。”裴涯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眼底却掠过熟悉的锐气,“管它这‘始木’藏着什么玄机,南疆那棵‘太初’老神木,准能挖出点门道来。”他拿起旁边的水囊,自然地递给姜煦,目光灼灼,映着跃动的篝火,也清晰地映着姜煦的身影。“这一路,有你同行,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也得给它探个明白。” 篝火噼啪,烤肉的香气开始弥漫。两人并肩而坐,影子在火光中紧密相连。 翌日,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草叶尖儿上都凝着剔透的露珠,山野间一派清新生机。姜煦目光忽地被一丛缀满红果的灌木吸引。那果子色泽饱满,红艳欲滴,很是诱人。然而,姜煦只一眼便认出,此物名曰“酸娘子”,徒有其表,内里酸涩难当,与另一种甘甜多汁的“胭脂红”极为相似。 姜煦心道:天赐良机,复‘仇’之时已至。 他不动声色地采下数枚,指尖灵巧地将所有能暴露其身份的叶片尽数摘除,确保不留一丝破绽,这才施施然走向正在马车旁收拾行装的裴涯。 “裴涯,”姜煦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昨日暮色四合,竟未察觉此地有‘胭脂红’,你来试试?”他摊开手掌,几枚红艳艳、光溜溜的果子躺在他白皙的掌心,递到裴涯面前。 裴涯闻声抬头,见心上人主动递来“佳果”,眉宇间顿时染上暖意,下意识便伸手去接。不料,姜煦手腕却轻轻一撤,避开了他的手。裴涯微愣,随即对上姜煦那双含笑的清眸,瞬间了然——这是要喂他。 裴涯心头一热,哪还有什么防备?他顺从地启唇,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期待。姜煦指尖拈起一枚果子,动作优雅地送入他口中。微凉的指腹不经意擦过裴涯温热的唇瓣,带来一丝细微的悸动。 然而,这丝悸动瞬间被口中炸开的汹涌酸涩所取代。裴涯瞳孔猛地一缩,俊朗的五官几乎要扭曲变形,那滋味直冲天灵盖,酸得他舌根发麻,涩得他喉咙发紧!他本能地想吐出来,可一抬眼,便撞见姜煦正笑盈盈地望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促狭和……期待? 不能吐!裴涯咬紧后槽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硬生生将那股酸涩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精彩纷呈。 姜煦将他那强忍酸楚、表情管理近乎失控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大快:功成! 他心情愉悦,转身便要将手中剩余的“酸娘子”扔掉。可就在他指尖微松的刹那——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寒商!”裴涯的声音带着强压下去的酸涩和刚刚反应过来的、咬牙切齿的笑意,“这果子……甚是‘甘甜’,你岂能不亲自尝尝?”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已揽住姜煦的腰,猛地将他带入怀中,低头便吻了下去! 姜煦猝不及防,未及反应,唇舌已被攻城略地。方才那枚果子残留的霸道酸涩气息,混合着裴涯灼热的气息,瞬间席卷了他的感官。他被迫也“尝”到了那令人蹙眉的滋味。 一吻方歇,裴涯稍稍退开些许,拇指意犹未尽地抹过姜煦被吻得微润的唇瓣,眉峰高高挑起,眼神里满是得逞的痞气和促狭:“如何?这‘胭脂红’……甜吗?” 唇齿间酸涩犹存,对上裴涯那双洞悉一切、写满戏谑的眼眸,姜煦自知计谋败露,再难掩饰。他耳根微热,偏过头去,难得地带了一丝赧然和认栽的意味说: “……嗯。是我认错了。” 裴涯这才满意地低笑一声,松开了钳制,但那揽在腰间的手,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宣告着这场“酸果复仇”的最终赢家是谁。 车轮沉重地碾过干涸的土地,每一次滚动都卷起呛人的黄尘,在干燥的空气中弥漫成一片昏黄的雾障。当马车终于真正驶入苏伏的地界,眼前的景象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姜煦心上。他扶着车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所及之处,唯余一片刺目的贫瘠与荒凉。 路边稀稀拉拉的草木蜷缩着,叶片蒙着厚厚的灰土,呈现出一种濒死的萎黄。连生命力最是顽强的野草,也只在路边挣扎着探出几寸矮小枯瘦的身躯,在风沙中瑟缩。偶见零星散布的田地,庄稼稀稀拉拉,蔫头耷脑,显然难有收成。村落房屋低矮破败,土墙斑驳,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索。 “裴涯,”姜煦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车轮碾压尘土的单调声响,“沈砚信中只轻描淡写提过一句,说苏伏的孩子没见过桃树花开的样子……我原以为只是偏远闭塞,不曾想……”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后半句,“竟连这维系活命的饭食,都如此艰难。” 裴涯勒住缰绳,让马车放缓速度。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焦渴的土地,眉头紧锁。“靠天吃饭,”他沉声道,语气里带着猎人惯有的冷静观察,“这‘天’,看来是吝啬得很。三年饥馑……沈大人所求,是活命之恩。”他明白了沈砚信中那沉甸甸的托付背后,是怎样一幅惨淡的图景——这颗种子,承载的是苏伏万千生民免于饥馁的最后希望。 第56章 昨日死 两人在苏伏盘桓了两日。这两日里,他们踏遍了周遭的山野荒地,查看了几处残存的水源。所见所闻,无不印证着初入时的震撼。他们拜访了当地几位面有菜色、愁眉不展的官员。在一间弥漫着尘土气息的简陋官廨内,油灯昏黄,摊开粗陋的地图,几番商议,甚至争论。最终,手指落在了一处勉强算得上依山傍水的地点。 “此处,”一位年迈的主簿指着地图,声音沙哑,“背靠矮丘,能稍挡些北来的恶风。山脚下尚有一脉细泉渗出,虽不丰沛,若能善加引导,或可滋润周遭。且此地居于农田与镇集之间,便于照看,也……也多少沾点人气。”他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期盼看向姜煦和裴涯。 姜煦与裴涯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心。这已是他们在有限条件下,能为这颗关乎生死的种子寻到的最好“温床”。 朝阳将两人的身影在黄土地上拉得老长,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姜煦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了那个承载着希望的玉盒。 时辰已至。 姜煦神色肃然,取出早已备好的萤石。他依照沈砚信中所载的秘法,指尖引动萤石,在地面上精准地勾勒出一个繁复玄奥的阵法。最后,他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方温润玉盒,小心翼翼地将内里的奇异种子置于阵法中央。 就在种子触及阵眼的一刹那,竟瞬间化作一滴凝翠欲滴的液体,绿光莹莹,流转不息,散发出沛然莫御的磅礴生机。这滴充满生命力的绿液甫一成形,便如同拥有灵性般,倏然没入下方的土壤之中。 几乎是转瞬之间,数株翠绿的嫩芽便破开坚硬的地表,它们仿佛汲取了无穷无尽的生命源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抽枝、展叶。嫩芽迅速拔高、伸展,柔韧的枝条交织蔓延,一片片饱满的绿叶迎风招展,绿意盎然。几息之间,树繁叶茂,绵延十里有余。 裴涯一直护卫在侧,亲眼目睹这由一粒种子到十里桃林的惊世之变,饶是他闯荡江湖、见惯奇闻,此刻也心神剧震,瞳孔放大,连呼吸都屏住了。这绝非寻常草木生长,而是近乎神迹的造化之功!虽说他素来厌恶神迹仙力之说,他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被这磅礴的生命伟力所震慑。 待到绿意稳定,生机盎然,姜煦才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正是那枚沈砚所赠的铜钱。他凝视着铜钱,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沈兄,自那日你将此铜钱交予我手,已逾十载。彼时,我胸怀救济天下之志,却苦于人微言轻,壮志难酬。你将它递给我,说‘从一枚铜钱开始,一个人开始,一点一点,总能救活这困顿’。凭此一句,我在官场沉浮七年……” 他顿了顿,清冷的眸子里染上深沉的疲惫与痛楚:“可我见证的,是无休止的构陷、夺权、徇私、背叛……一年又一年,只觉人间混沌,无药可救,再难寻当日半分雄心。三年前,你骤然离去。你看透我已无生意,在信中托付种子,嘱我‘活下去’。我凭着为你平反的执念,又撑了三年。” 语至此处,姜煦已然哽咽,喉结滚动,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如今,仇敌伏诛,旧案昭雪。我已远离庙堂,去寻那缥缈之物……这枚铜钱,也该物归原主了。我……有愧于你的期许,亦未能实现你我当年之愿。就让它,埋于此地,替你见证你对此方水土最后的……庇佑吧。” 说罢,他俯身,在生机最盛的桃树下,亲手掘开一捧温热的泥土,将那枚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未竟理想的铜钱,深深埋入。随即,他对着桃树,沉沉一拜,仿佛在与故友做最后的诀别。 起身后,他转向一直沉默守护在旁的裴涯,目光复杂:“裴涯,你来。” 裴涯依言上前,心中犹自震撼于方才的神迹与姜煦吐露的沉重过往。 姜煦看着那新生的桃林,缓缓道:“当年舒家满门蒙冤,濒临倾覆之际,正是沈砚,星夜赶至我处,说无论如何,定要设法救下舒家血脉,哪怕……只救一人。” 此言如惊雷炸响在裴涯耳边,他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是姜煦力挽狂澜,却不知背后还有沈砚,点燃了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原来,那个姜煦口中如兄如友的人,竟也是舒家血脉得以延续的恩人。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裴涯的胸腔,混合着巨大的感激、震撼与迟来的悲痛。 无需多言,裴涯神色肃穆至极,他整了整衣袍,面向姜煦埋下铜钱,撩袍屈膝,郑重无比地行了一礼,久久未起。这是对救命恩人、对那位胸怀苍生却英年早逝的义士,最深沉、最无言的感激与祭奠。 在此之后,这十里桃林便有了名字——“砚林”。当地官员感念沈砚遗泽,将此名昭告四方,并大力宣扬这位已故义士以一枚仙种福泽苏伏的莫大恩德。 消息传开,苏伏百姓无不感怀。那些曾饱受贫瘠之苦、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们,亲眼见证了荒芜变沃野的神迹,深知这片生机盎然的桃林意味着什么。无需官府过多鼓动,一股发自肺腑的感念之情在乡野间迅速蔓延。 淳朴的乡民们自发聚集起来。他们推举出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伐木采石,选址奠基。工匠们倾注心血,巧手雕琢;妇孺们亦不辞辛劳,搬运物料。在砚林之畔,一座寄托着万千感恩的庙宇,由百姓的双手一砖一瓦地建立起来。庙宇虽不奢华,却庄严肃穆,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尊由能工巧匠精心塑造的沈砚坐像。雕像面容清癯,目光深邃而悲悯,仿佛依旧注视着这片他倾尽心力庇护的土地。 庙成之日,香火便不曾断绝。白发苍苍的老者拄杖而来,在像前深深叩首,浑浊的眼中含着感激的泪花;曾被饥饿折磨的农人带着新收的鲜果,虔诚供奉,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恩公护佑风调雨顺;年轻的母亲怀抱稚子,指着雕像讲述着这片桃林和那位远方恩人的故事,将感恩的种子播撒在下一代心中……袅袅青烟,终年缭绕于庙堂之上,承载着苏伏百姓对沈砚最深切的缅怀与最朴实的敬仰。沈砚之名,与其所化的砚林一道,深深扎根于此方水土,成为这片重生之地不朽的精神图腾。 播种已毕,姜煦与裴涯便驾着马车,一路向南驶去。 车窗外,单调的枯黄与龟裂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里开始有了湿润的绿意。先是零星的草甸,继而连成片的田野,草木葱茏,生机渐浓。这鲜明的对比,让姜煦心中五味杂陈。他久居庙堂之高,奏章里只见“民生多艰”四字,何曾真正触摸过苏伏那样深入骨髓的贫瘠?此番亲历,如冷水浇头。 然而,最令他心头震动的,并非仅是这困顿本身。百姓挣扎于温饱线上,日子苦不堪言,却并未揭竿而起,化为流寇。这背后,想必是那些同样身处泥泞的官员,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仍勉力支撑,想方设法为辖下子民挣得一线喘息之机。这份在绝境中维系秩序的责任与坚韧,让他肃然,也让他感到一丝沉重的慰藉。 思绪翻涌间,他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指尖触到空荡荡的袖袋时,才猛地惊觉——那枚被他摩挲得发亮的铜钱,已不在身上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蓦地攫住了他。姜煦在心底嗤笑自己:当年机关算尽,只为挣脱那金玉牢笼,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身,怎么……怎么反倒对那枚冰冷的“前程”念念不忘,放不下了呢? 正想着那枚铜钱与难解的心绪,车身猛地一震!剧烈的颠簸伴随着刺耳的勒马嘶鸣,巨大的惯性将毫无防备的姜煦狠狠甩向车壁,若非他眼疾手快死死抓住窗棂,整个人便要狼狈地滚落在地。 裴涯驾车向来沉稳如山,如此突兀的急停,绝非寻常!姜煦心头警铃大作,瞬间将方才的愁思抛诸脑后。他一把抄起置于身侧的佩剑,随即利落地掀开了车帘。 刺目的天光涌入眼帘。只见裴涯已勒紧缰绳,身体绷直如弓,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在前方道路中央。那匹拉车的健马烦躁地踏着蹄子,喷着粗重的鼻息。 “怎么回事?”姜煦沉声问道,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官道两旁是稀疏的林木,枝叶在风中不安地晃动,投下摇曳的光斑。 裴涯没有回头,声音低沉紧绷,带着猎人特有的警觉:“路中间。” 路中央,一个姑娘瑟缩的身影拦住了去路。她显然怕极了,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肯挪动分毫。裴涯勒住缰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江湖险恶,他深知有种惯用伎俩:便是以柔弱女子为饵,诱人踏入陷阱。他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恰好挡在刚掀帘欲出的姜煦身前,既是护卫,也是无声的制止——此刻,任何靠近都可能暗藏杀机。 那姑娘立刻捕捉到了裴涯眼中浓重的戒备。她慌忙放下拦路时还在发抖的双臂,语速极快,带着哭腔解释:“我、我叫立夏!家住玉儿山频茂坡,我阿爸是郎中!我、我和阿瑶上山采药,寻药太专注,走岔了道!阿瑶被猎人的兽夹困住了!我、我实在弄不开……”她像是怕这苍白的言语不足以取信,手忙脚乱地翻出随身的小布袋,倒出几株沾着泥土的草药,又哆哆嗦嗦地从怀里、袖袋里摸出几块零碎的银子,一股脑捧到身前,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这、这是我身上所有的了!求求你们,只要能救阿瑶!我出钱!求你们帮帮忙!”泪光在她眼眶里打转,那份因恐惧和焦急而生的慌乱,真实得几乎要从身上溢出来。 第57章 招蜂引蝶 裴涯沉默地审视着她,目光扫过她沾满草屑的衣裙、磨破的鞋尖,以及那双因用力攥着银钱而指节发白的手。片刻后,他沉声开口,语调听不出情绪:“非是不愿援手。行走江湖,自保为先,须得确认无诈。姑娘,烦请你向前行十步,再分向左右各走五步。” 立夏虽不解其意,但求援心切,毫不犹豫地照做,脚步虚浮地移动着。裴涯的目光紧锁她的脚下及四周地面,确认没有触发任何机关或埋伏的信号,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姜煦一直安静观察,此刻见裴涯稍缓,才执剑利落地跃下马车。他语调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姑娘莫慌,我们随你去看看。” 裴涯迅速将马车拴在道旁隐蔽处,两人紧随立夏踏入密林。 林中光线幽暗。裴涯始终落后立夏半步,如同最警觉的影子,扫视着每一处树丛、藤蔓和可能藏匿危机的阴影,手中紧握的匕首在袖中蓄势待发。姜煦则走在立夏另一侧,一边温言宽慰她“莫急”、“快到了”,一边脚下丝毫不乱,精准地踏在立夏走过的路径上,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风险。 几番曲折,终于在一棵虬根盘错的老树下,见到了“阿瑶”——那竟是一只极其雄壮威猛、通体乌黑的猎犬!它一条后腿被沉重的捕兽夹死死咬住,正痛苦地低呜挣扎,看到立夏,尾巴虚弱地摇了摇。 裴涯与姜煦俱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难怪两个“姑娘”敢深入荒山——“阿瑶”这名字,配上立夏焦急的语境,着实让他们先入为主了。 疑虑尽消。裴涯立刻蹲下身,动作麻利而沉稳。他掏出随身匕首,熟练地插入兽夹机关缝隙,手腕发力一撬,“咔哒”一声,那凶器应声弹开。姜煦则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瓷瓶,小心地为其清洗伤口,敷上止血消炎的药粉。 立夏扑过去紧紧抱住脱困的爱犬,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住地道谢。她抹了把脸,想起之前的承诺,慌忙将手里一直攥得温热的碎银子递出——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气质冷硬、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余光的裴涯,径直递向了看起来更温和可亲的姜煦:“恩人!多谢!这点心意……” 姜煦温和地抬手,轻轻推回了立夏递来的碎银子。他看着眼前紧紧抱着受伤爱犬、身形单薄的姑娘,声音放得更缓:“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他目光扫过阿瑶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后腿,以及立夏沾满泥土和泪痕的脸颊,继续道:“姑娘若不介意,可乘我们的马车同行。我们送你和阿瑶回家。”似乎是察觉立夏可能仍对两个陌生男子心存顾虑,他体贴地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我与这位兄弟会在车辕处照看,姑娘尽可在车厢内安心歇息。” 立夏闻言,用力摇头想再说什么,却被姜煦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眼神止住。感激与疲惫交织,她眼眶又红了红,终于哑声应道:“……多谢恩人。” 一行人回到马车旁。姜煦先一步上前,利落地将车厢内稍作整理,将散置的物品归拢到一角,又特意铺平了坐垫,这才侧身对立夏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上车吧。小心阿瑶的伤处。” 立夏抱着阿瑶,笨拙却小心地钻进车厢。阿瑶似乎也感受到脱离险境,低低呜咽了一声,将头靠在她怀里。 待她坐稳,姜煦才轻轻放下厚重的车帘,隔开了内外空间。他与裴涯对视一眼,裴涯微微颔首,默认了姜煦的安排。两人坐上车辕,一左一右坐定。裴涯的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附近,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与两侧林影。 “坐稳了。”裴涯低喝一声,手腕一抖缰绳。马车再次碾过干燥的土地,卷起细小的烟尘,朝着频茂坡的方向驶去。 半个时辰后,一座被翠竹环绕的简陋小屋出现在眼前。院中竹竿上密密匝匝地晾晒着各类处理过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清苦而纯正的草木香气,看来那叫立夏的姑娘并未撒谎,其父确是一位山中郎中。马车刚在简陋的院门前停稳,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便闻声从屋内快步走出,正是立夏的父亲。 他一眼看到女儿抱着受伤的爱犬从车上下来,又瞥见车旁气度沉凝的姜煦和一旁身形挺拔的裴涯,心下立时了然。郎中眼中满是感激,拱手作揖,言辞恳切:“多谢二位义士援手!救小女与这孽畜于危难!山居简陋,还请二位务必赏光,容林某稍尽地主之谊,歇息片刻,用些粗茶淡饭。”语气温和,带着医者的仁厚与不容推拒的诚意。 两人对视一眼,姜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裴涯见寒商默许,又见对方眼神坦荡,确无恶意,便也敛去最后一丝审慎,抱拳回礼,声音沉稳有力:“林先生客气,路见不平,分内之事。” 盛情难却,两人暂且留下。林家为表谢意,老爹亲自下厨,宰了一只家养的肥鸡。立夏手脚麻利地帮着父亲张罗,端水倒茶、布置碗筷,忙前忙后。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端坐在桌旁、气质清冷的姜煦。不多时,简陋却窗明几净的堂屋里,柴火灶炖出的鸡汤鲜香便混着满屋的药草清气弥漫开来。粗瓷碗盛着澄黄油亮的鸡汤,配着几样山间时令小菜和糙米饭,一一摆上桌。 “姜公子,裴大哥,请用些汤驱驱寒气。”立夏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脚步轻盈地走近桌边。仿佛是无意,又仿佛带着几分刻意的紧张,她先将第一碗汤稳稳地放在了姜煦面前,那瓷碗落下的位置,离姜煦的手边仅有寸许之距。 “多谢姑娘。”姜煦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自然的疏离感。他并未抬眼与少女对视,目光落在面前的汤碗上,仿佛只是欣赏那澄澈的汤色。 立夏这才端起第二碗汤,放在了裴涯面前,动作依旧礼貌,却少了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感。“裴大哥,请用。” “有劳。”裴涯沉稳地道谢,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姜煦面前那碗仿佛被特别“关照”过的汤,又掠过立夏微红的耳根。他喉结微动,继续与林父交谈,神色如常,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饭桌上,裴涯坐姿依旧端正,显出良好的筋骨和自制力。他言语比之前略多,在林父问及时,从容地拣些旅途见闻或各地风物趣谈,偶尔讲到某些江湖旧事,眼中神采飞扬,语尾也带上了的豪气,引得立夏好奇倾听,林父也颔首微笑。姜煦则安静地坐在裴涯身侧,姿态从容优雅,与这山野环境相映成趣。他偶尔接一两句话,言语温和有度,既显亲近又不失分寸。只是立夏那双清澈的眼眸,仍时不时带着少女的羞怯与倾慕,悄悄落在姜煦沉静如水的侧脸上。 林父几杯自酿的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谈兴渐浓。他目光慈爱地看了一眼坐在下首、依旧时不时偷瞄姜煦的女儿立夏,心中了然。他借着酒意,又试探着问起两人来历,语气比之前更带了几分热络和不易察觉的考量:“观二位气度不凡,尤其姜公子,举止清贵,谈吐不俗,绝非寻常商贾。不知仙乡何处,此行欲往何方啊?若是方便,日后也好让林某知晓恩人仙踪,聊表谢忱。” 姜煦放下竹筷,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应对滴水不漏:“晚辈家中经营些药材生意,此番与裴兄,正是为寻访几味山野奇珍,偶然途经宝地。”他自然地用“裴兄”称呼,目光与裴涯短暂相接,带着不言而喻的默契。裴涯闻言,神色不变,只配合地微微颔首,沉稳地将话题引向一处听闻过的珍稀草药传闻,引得林父兴趣盎然,一时忘了追问。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饭后,两人起身告辞。林父再三挽留不住,只得让立夏包了些自家炮制的上好山菌药材和几包祛秽安神的药囊硬塞给他们。裴涯沉稳地接过包裹,目光扫过那些药材,心中暗自点头。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立夏低着头,挪到了姜煦近前。 少女脸颊绯红,双手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香囊,声音细若蚊呐,飞快地说了句:“姜公子……这个……驱瘴安神的……” 姜煦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温和却疏离的模样。他微微侧身,巧妙地避开了少女递来的手,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动作流畅自然,声音清晰而客气:“姑娘费心,林先生的药囊已是周全。此物精巧,姑娘留待有缘人更为妥当。山居清雅,愿姑娘与令尊身体康泰,福寿绵长。”拒绝得委婉却毫无转圜余地。 裴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沉稳,只搭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他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立夏因被拒而微显失落的脸庞,最终落在姜煦的侧影上,心底那点燥意像火星子被风一撩,“腾”地一下窜起——好个没眼力见的小丫头!寒商也是你能肖想的?他强行压下想将人直接拎开的冲动,喉结滚动了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低沉而略带压迫感的轻嗤。啧,这招蜂引蝶的……回头得好好说道说道。 第58章 请君入瓮 姜煦婉拒后便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马车。经过裴涯身边时,脚步如常,但目光在裴涯看似无波无澜、下颌线却比方才绷紧了几分的脸上极快地掠过。 “裴兄,该启程了。”姜煦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清越平稳,但在“裴兄”二字上,似乎多了一丝细微的温软。 裴涯收回带着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沉稳应道:“好。”转身跟上姜煦的步伐,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彻底隔断了立夏望向姜煦的视线。 马车几经辗转,终于驶上宽阔平坦的官道。拉车的枣红马甚是伶俐,无需扬鞭催促,便稳稳地踏着轻快的步子,在坦途上小跑起来,车身也随之平稳了许多。 裴涯单手控缰,端坐车辕,目光沉凝地望着前方延伸的官道,耳畔是单调而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蹄声。然而,他宽阔的背脊却绷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方才车外那一幕——立夏含羞带怯递出香囊、姜煦客气却疏离地拒绝、少女失落又羞窘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虽然结局如他所愿,可那画面,那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他喉咙里,不上不下,又酸又涩。 理智告诉他,寒商处理得无可挑剔。可心底那股独占欲却在疯狂叫嚣,搅得他坐立难安。车厢里那人此刻在做什么?是闭目养神,还是……在想别的?那声婉拒,真如表面那般干脆? 枣红马步伐稳健,官道平坦得几乎不需要驾驭。裴涯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瞥向身后紧闭的车帘,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布料,看清里面的情形。每一次车轮碾过平坦路面的轻快声响,都像是在嘲笑他的烦躁。 终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裴涯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他不再犹豫,利落地将缰绳在车辕上挽了个结实的扣,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不容置疑的决断。随即,他豁然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车辕都微微一沉。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手猛地掀开厚重的车帘! 清朗的风瞬间裹挟着他身上未散的尘土气息,强势地灌入温暖而略显昏暗的车厢,也打破了车厢内原有的静谧。 车厢内,姜煦正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突如其来的风和光线扰动,让他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场“闯入”。 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姜煦心底划过这个念头,他看着裴涯如同山岳般堵在车门口的身影,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毫不掩饰审视与躁动的眼睛。 姜煦并未开口,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开些许位置,目光平静地迎上裴涯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视线,仿佛在无声询问:何事? 裴涯抱着手臂,靠坐在姜煦对面,姿态看似闲适,但那双眼却半眯着,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挑剔的目光,慢悠悠地梭巡着对面的姜煦。 “呵……”一声清晰而略带嘲讽的轻笑打破了沉寂。裴涯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车厢壁上,“寒商,今日这趟顺风车搭的,收获颇丰啊?” 姜煦眼睛眨了眨,好像没听出来他要说什么,搭在膝上的手指,指尖却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仿佛无声的琴弦被拨动。 裴涯见他不应,也不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钩子,慢条斯理地刮过姜煦那张清俊出尘的脸,最终落在他空无一物的修长手指上,仿佛要找出那根本不存在的香囊印记。 “那小丫头,心思倒是玲珑剔透。”裴涯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事,充满了刻意的疏离和玩味,“那香囊,瞧着针脚细密,配色也雅致,兰草……嗯,挺配你这身‘遗世独立’的气韵。” 他刻意在“遗世独立”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尾音拖得意味深长,“人家一片芳心,怯生生地捧到你面前,你就那般……干脆利落地拂了去?啧,那泫然欲泣的小模样,连我这等粗人瞧着,心下都……颇觉惋惜呐。”他说着“惋惜”,脸上却分明是看好戏的凉薄。 姜煦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裴涯。他微微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声音清越如常:“你何时……竟也学会伤春悲秋了?” “伤春悲秋?”裴涯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嗤,他身体后仰,重新靠回车壁,双臂环抱,下巴微抬,眼神睥睨,“我这是替那林间小鹿鸣不平!寒商你这身气度,往这山野间一站,就跟那……”他顿了顿,眼神带着钩子似的刮过姜煦的脸,故意选了个俗词,“就跟那掉进鸡窝里的凤凰似的,晃眼得很!小姑娘没见过世面,被你晃晕了头,送个香囊表表心意,人之常情嘛。你倒好,拒绝得那叫一个‘郎心似铁’,‘郎心似铁’啊!啧,真真是……不解风情。” 那酸溜溜的味道,即使裹着厚厚的讽刺外衣,也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姜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明明醋海暗涌,却偏要装出一副冷眼旁观、替人扼腕的姿态。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笑意。 他并未直接回应裴涯的“控诉”,只是极其优雅地、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侧向裴涯的方向,原本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也自然垂落下来,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了身侧的车座上。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车厢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像一件温润的玉雕。它就那样随意地放着,离裴涯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仅有寸许之遥。姜煦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山景,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无意为之。 然而,就在裴涯的视线下意识地锁定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时,姜煦那只搭在车座上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身下粗糙的木质车座边缘。 这细微到几乎被车轮声掩盖的动作,在裴涯眼中却如同惊雷!那指腹摩挲木纹的缓慢动作,带着一种无言的焦灼,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精准地撩拨在裴涯紧绷的心弦上! 那点强装的冷嘲热讽、那满腹翻腾的酸意,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含蓄至极的靠近和那带着莫名意味的指尖摩挲,冲击得摇摇欲坠。姜煦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没有做一个暧昧的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收回了,可这无意识的“靠近”和“摩挲”,却比任何刻意的撩拨都更让裴涯心头发紧、喉头发干! 裴涯盯着那只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的手。他绷紧的下颌线依旧冷硬,但眼底翻腾的醋意,却渐渐被一种更灼热的情绪所取代——那是被精准撩拨后的占有欲,混合着一种想要将这只“不安分”的手牢牢攥住的强烈冲动。 车厢内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两人之间那不足一寸、却仿佛隔着燎原之火的空气在无声燃烧。 裴涯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猎鹰,死死锁定了那只近在咫尺、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着车座的手。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自己的手移了过去。粗糙带茧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拒绝的力道,强势地覆上了姜煦那只微凉的手背!然后,不容对方有任何退缩,五指张开,坚定而霸道地嵌入姜煦的指缝之间,与他十指紧扣!将那只“不安分”的手彻底禁锢在自己掌中。 姜煦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那无意识摩挲的动作瞬间停止。但他并未挣脱,甚至没有转头看裴涯一眼,依旧望着窗外。只是,那只被紧扣住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温顺地、带着一种无声的默许和纵容,回握了过去。指腹不再摩挲车座,而是轻轻地、若有似无地,蹭了蹭裴涯的手指。 十指紧扣的力道,无声地传递着裴涯所有未尽的言语:管他什么香囊芳心、什么山野倾慕!眼前这个人,这双手,才是他裴涯要死死攥住、烙上自己印记的“所有物”! 哼,算你识趣。裴涯在心底宣告,指间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 裴涯紧扣着姜煦的手,像是在无声地宣示主权,也像是在确认这份默许的回应。姜煦指尖那若有似无的回蹭,像一片羽毛搔在裴涯的心尖上,非但没能平息他心底翻涌的醋意和独占欲,反而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激起了更隐秘的渴望和躁动。 裴涯心底那声冷哼的余韵未散,却敏锐地捕捉到姜煦的异样——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忽然极其轻微地向外抽动了一下,力道很轻,意图却清晰。 裴涯几乎是瞬间收紧了五指。他猛地转头,带着质问和慌乱,深沉的眸子紧紧锁住姜煦的侧脸。 姜煦却依旧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仿佛刚才那一下挣脱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甚至没有收回目光,只是被裴涯攥着的手,再次动了动。这一次,不再是挣脱,而是……安抚。 他的指尖,在裴涯紧绷的手指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磨人的韵律,轻轻画着圈。 我真的超级宇宙无敌喜欢钓系加直球的组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请君入瓮 第59章 默转潜移 姜煦的指尖,在裴涯紧绷的手指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磨人的韵律,轻轻画着圈。 一下,又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隔着皮肤,却像带着电流,精准地传递过来。不再是方才那种温顺的回握,而是一种更主动、更撩拨的回应。带着点纵容,又带着点……故意的逗弄。像是知道裴涯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偏要用这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去拨动那根最敏感的弦。 裴涯的呼吸骤然一窒。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痒意,瞬间燎原般烧遍全身。他看着姜煦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微微上扬的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分明是在安抚,却用这种最磨人的方式,吊着他,让他心头的火不仅没灭,反而越烧越旺。 “寒商……”裴涯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姜煦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眸子,此刻映着车窗外的流光,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带着一丝无辜,又藏着一丝笑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流畅而脆弱的脖颈,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了一下。这个姿势,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也像是对裴涯自制力的终极考验。 就是这一个仰头的动作,彻底点燃了裴涯心中名为“占有”的引信! 什么香囊芳心!什么山野倾慕!什么该死的距离和克制!此刻裴涯的眼中、心中,都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个用最无辜的姿态做着最撩人动作的人! 所有的理智和顾忌都在瞬间被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占有欲烧成灰烬。 裴涯猛地倾身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紧扣着姜煦的那只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力一带,将人更紧地拉向自己。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猛地扣住了姜煦的后颈,指腹重重地按在那微微凸起的颈骨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嵌进自己怀里。 两人的距离瞬间归零。 裴涯的目光如炽热的烙铁,牢牢锁住姜煦近在咫尺的唇,那里面翻涌着的是几乎化为实质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凶狠的渴求。他不再给姜煦任何空间,不再给他任何后退的余地。 “我的。”他低吼出声,不再是心底的宣告,而是带着滚烫气息的、不容置疑的宣示。 话音未落,裴涯已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掠夺的气息,带着惩罚的意味,更带着一种要将对方彻底打上自己烙印的凶狠。他滚烫的唇舌强势地撬开姜煦的齿关,攻城略地,不容拒绝地汲取着属于对方的气息。那紧扣后颈的手掌和十指相扣的手,如同两道最坚固的枷锁,将姜煦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留一丝缝隙。 他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刚才所有的醋意、不安、被撩拨起的焦躁,以及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占有欲,都通过这个吻,彻底地、霸道地烙印在姜煦的灵魂深处。 而被他如此凶狠索吻的姜煦,只是在那最初的冲击下身体微微僵了一瞬。随即,他扣在裴涯指缝间的手,指尖再次轻轻动了动,不再是安抚的画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回应,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裴涯的手。他微微合上眼,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亲吻,甚至在那强势的掠夺间隙,主动地迎合。 这段由香囊引出的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便在赶路的单调行程中悄然平复。日子在车辙的印痕与马蹄的节奏里无声划过,像一条平静却深沉的河流。车厢内,姜煦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舆图,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面,标记着山川河流与城镇关隘。 裴涯则如一道充满生气的屏障,稳稳守护在车厢之前。他收敛了江湖浪客的锋芒毕露,但那属于护卫的警觉与厚重感却沉淀得更加深邃。他目光扫过周遭的山林、岔路、偶尔掠过的行人时,锐利如鹰,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确保任何可能的威胁都无法靠近这方移动的空间。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转向那严密的车帘时,那份锐利便会不自觉地消融,眼底悄然染上几分暖意,甚至……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这份紧张,源于他近来的发现。他发现姜煦在短暂休憩时,眉心会不自觉地微蹙,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醒来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消散的疲惫与困惑。裴涯虽不知具体梦境为何,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姜煦睡眠中那份不同寻常的沉滞,以及醒来后短暂的失神。“神木……”裴涯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那个词像一根毒刺扎进他脑海——那该死的神木,又在梦中召唤他了?姜煦依旧……依旧在想着那个地方?那个最终指向死亡的“归宿”? 裴涯不敢问,怕一语成谶。只能在心底疯狂地擂响战鼓: “神木缥缈!多少人穷尽一生求而不得!” “纵使得见,它岂会慈悲降下答案?” …… “退一万步……若他执意选择那条路……”裴涯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凶狠的决绝——那他便提刀跟上!管他什么黄泉幽冥,魑魅魍魉,他照劈不误!轮回?来世?他嗤之以鼻,那些虚妄的慰藉,抵不过此刻怀中真实的温度!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强迫自己专注于当下——护他周全,便是此刻唯一要做、也能做到的事。 然而,那如影随形的梦境阴影,仍像无形的蛛网,将他的心悬吊在半空,每一次姜煦的蹙眉,每一次短暂的失神,都让那蛛网收得更紧。 这份灼心蚀骨的忧惧,最终化作了裴涯近乎笨拙的、倾尽全力的“生”之宣告,他必须让姜煦看见、听见、触碰到——此间风物鲜活,此刻光阴滚烫。 于是,他会有意无意地提高些声量,对着车厢方向,用他那带着点江湖气的爽朗语调,描绘着路上的见闻: “嘿,前面山坳里开了一大片野杜鹃,红得像火!你看看?就在左边。” “瞧见没?刚才路边那棵老槐树,枝桠长得跟条龙似的!啧,这要是在城里,得被多少文人墨客围着题诗!” 他甚至会故意靠近车厢,对着里面喊: “喂,寒商!你看咱们这匹枣红马,跑起来耳朵一抖一抖的,像不像在听曲儿?给它起个诨名叫‘顺风耳’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打趣,试图驱散长途奔波的沉闷,更想驱散那可能笼罩在姜煦心头的、来自神木梦境的阴霾。 有时,他会在休息时离开片刻,回来时,手里便多了几支带着露珠的野花,或是几颗熟透的野果,默不作声地从车窗递进去。有时,他会指着天边一片奇特的云霞,煞有介事地编一个不着边际的传说,只为了博得车厢内可能传出的一声轻笑。 车厢内,姜煦放下手中的笔,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裴涯刚刚塞进来的一小束紫色雏菊上。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柔嫩的花瓣,眼底那丝因屡次梦到神木异动而升起的困惑和凝重,在裴涯那充满生气的、甚至有点聒噪的“干扰”中,如同薄雾般,悄然散去了几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雏菊小心地插入手边的空笔洗中。但此刻,看着水杯中摇曳的紫色小花,感受着窗外那人笨拙却滚烫的关怀,姜煦的心底,终究是暖的。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再次投向舆图,规划前路的手指依旧冷静。 秋意渐深,层林尽染的绚烂被萧瑟取代,寒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日胜过一日地侵袭而来。姜煦骨子里那份清冷,在凛冽的秋风面前也得败下阵来,畏寒的本性显露无疑。他待在温暖车厢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若非必要,绝不肯轻易踏出那方寸庇护之地。 于是,每日黄昏寻觅宿处便成了裴涯的“表演时间”。他动作利落地选好背风处,清理地面,拾取枯枝。当橘红色的篝火在他手下“噼啪”一声跳跃起来,驱散周遭的寒意与暮色时,那温暖的光晕仿佛也成了召唤的灯塔。 “寒商!火旺了!出来烤烤,保管比你在车里抱着暖炉舒坦!” 裴涯的声音洪亮,带着篝火般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活力,穿透车帘。他甚至会故意用树枝拨弄火堆,让火星噼啪爆响得更欢快些,制造点热闹动静。通常要等上片刻,厚重的帘子才会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从里面掀开一道缝隙。姜煦裹着厚实的狐裘领子,大半张脸几乎都埋在那圈柔软的毛领中,只露出一双沉静却明显带着对寒冷不情愿的眼眸。他先是探出一点身子,感受一下篝火的温度,再瞥一眼裴涯被火光映得格外生动的、带着明朗笑意的脸,确认那暖意和气氛足够“诱人”,才会慢吞吞地挪下车来。走向篝火的几步路,他依旧走得快,但裴涯总能适时地伸出手臂虚扶一下,或是调侃一句“慢点,寒商,地上可没金子捡”,换来姜煦一个无奈却隐含纵容的白眼。 然而,当夜幕彻底四合,寒气愈发刺骨,尤其只能在荒郊野岭露宿时,裴涯这份体贴便有了更直接的“用武之地”。 篝火成了寒冷旷野中唯一的光源和热源。裴涯有时会一边利落地用小刀削尖树枝准备烤点干粮,一边跟姜煦讲起某个江湖朋友在更冷的地方闹出的笑话,声音不高,却带着生动的语气和恰到好处的停顿,篝火的光芒在他带笑的眉眼间跳跃。或者说几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故意逗弄姜煦,惹得姜煦耳尖微红。 第60章 梦谕缠身 这时,姜煦的靠近便不再是悄无声息。他可能会在裴涯讲到一个有趣之处时,借着调整坐姿的机会,自然而然地挪近一些。或者,在裴涯添柴让火更旺时,低声赞一句“这火生得不错”,身体便随着话语的尾音,不着痕迹地朝那热源靠拢半分。 最终,两人之间那点象征性的距离总会消失。姜煦的肩膀,或是手臂外侧,会若有似无地、极其自然地挨上裴涯结实温热的臂膀或身侧。那触感起初带着夜风的微凉。 裴涯感受到那微凉的贴近,非但不会僵硬,反而会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清楚,将身体坐得更正,让两人挨靠的面积更大些。他可能嘴上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甚至故意侧过脸,让带着笑意的温热呼吸拂过姜煦被篝火烤得微暖的耳廓,“怎么样,是不是比抱着冰疙瘩似的暖炉强多了?” 姜煦紧绷的肩线会在裴涯蓬勃的热力和轻松的话语中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似乎变得更绵长均匀。他可能依旧只是淡淡地“嗯”一声,或者回一句“聒噪”。有时,他沉静的眼眸里甚至会掠过一丝火光和身旁人气息烘托出的暖意。 对裴涯而言,这寒夜露宿的“好处”便在于此。他不仅能光明正大地当个“暖炉”,更能用自己的方式驱散寒夜的孤寂和姜煦身上的清冷。看着火光下姜煦因暖意而微微舒展的眉眼,听着他偶尔一句清冷的回应,感受着臂膀旁那份沉静却真实的依赖……裴涯心底便如同这眼前的篝火,暖融融地烧着,一种踏实而愉悦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会不动声色地将燃烧正旺的柴火往姜煦的方向再拨一拨,哼起一段不成调的荒腔野板,或者干脆结束话题,享受这份寒夜里彼此依偎的、无需多言的静谧与温暖。 这样披星戴月、篝火相伴的日子,表面看来闲适安然,甚至因裴涯时不时的笑语而添了几分生气。然而,姜煦心底依旧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隐忧。 自舆图上的标记显示他们离南疆越来越近,那株盘踞在他梦境深处的古老神树,出现的频率便如藤蔓般悄然攀升。起初,它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亘古气息的巨大轮廓,醒来时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敬畏感萦绕心头。渐渐地,那朦胧褪去,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画面开始烙印在意识深处——虬结如龙蟒的根系深扎入不可知的黑暗,树冠时而华盖擎天,流淌着翡翠般浓郁的生命光泽;时而又枯槁死寂,枝桠如嶙峋鬼爪刺向灰败的天空,连带着树皮都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 更为诡异的是,姜煦发现自己竟与那梦中之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感。当梦中的树冠葱郁繁盛,枝叶间似有星河流转,他醒来时心间便莫名充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宁静与欣悦,仿佛沐浴在无形的甘霖之中。可若梦境里是满目枯败,死气沉沉,他便会在一种深沉的寂寥与难以名状的窒息感中惊醒,心口像是被冰冷的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凉意,久久无法回温。偶尔,朦胧视野中会浮现信徒跪拜祈祷的渺小剪影,低语供奉如尘埃般飘散。但那神木的意志高悬于九天之上,只心向邈远苍穹,对这凡俗的祈愿与膜拜,不过是投下无悲无喜的一瞥,漠然视之。这份随着梦境而起伏的心绪,如同暗流,在他冷静自持的表象下无声涌动。姜煦也试图调查,他曾数次调动悲风楼从这庞大情报网的卷宗秘录中,寻找关于南疆神树、或是类似奇异共感现象的只言片语。他描述得尽可能详细,甚至隐晦地提及了自身梦境的异常波动。 然而,悲风楼反馈回来的消息,却如同泥牛入海,了无痕迹。卷宗浩如烟海,关于南疆奇闻异事的记载不少,但要么语焉不详,牵强附会;要么是些部落流传的、与神树形态或他梦境感受毫无关联的古老传说。他期待的、能与自身诡异体验相印证的线索,一条也无。悲风楼引以为傲的情报网络,在涉及这神秘梦境与古老神树时,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结果,非但未能解惑,反而更添一层迷雾,让那神树的存在显得愈发诡谲莫测。 这份随着梦境而起伏的心绪,如同暗流,在他冷静自持的表象下无声涌动。但他从未向身边那个总是带着篝火般暖意、试图驱散一切阴霾的护卫吐露分毫。 原因很简单,告诉裴涯,除了让他忧心忡忡、徒增牵挂之外,又能如何?裴涯能劈开眼前的荆棘,能挡住暗处的冷箭,却斩不断这无形的梦境羁绊。这谜团,根植于他姜煦自身的命运之中,唯有抵达南疆,找到那棵虚无飘渺的、与梦境呼应的神树,站在它的面前,才能亲手揭开这层困扰他日久的迷雾,解答所有盘桓心头的疑问。 因此,当篝火旁裴涯讲着江湖轶事,笑声爽朗地试图逗他展颜时,姜煦只是将身体更自然地倚向那恒温的热源,指尖拢了拢厚实的狐裘,沉静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梦境枯枝同调的寂寥。所有的忧虑与探寻,都被他妥帖地收束于谋士的冷静与恋人的体贴之下,化作更深沉的、向着目标前行的决心。 这夜,二人终于抵达一处城镇。连日的风尘仆仆、鞍马劳顿,似乎都在踏入温暖驿站的瞬间,被暂时卸下,沉甸甸的疲惫得以一丝喘息。 夜半时分,朔风骤起,其声凄厉如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刮过客栈紧闭的窗棂,发出阵阵呜咽般的悲鸣,搅扰着夜的沉寂。 屋内,炭盆里残存的火苗微弱地摇曳着,它竭力地舞动,试图驱散从门窗缝隙中顽强渗入的凛冽秋意,然而那点暖意,终究在这无孔不入的深秋寒夜里,显得单薄而徒劳。 姜煦裹着一层不算厚的客栈棉被,上面还严严实实地压着他自己带来的那条织锦薄毯,却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他天生畏寒,此刻手脚冰凉,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映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尖和略显苍白的唇色。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房间另一张床上。 裴涯睡得正沉。高大的身躯只随意地盖着半边被子,另一条结实的手臂露在外面,搭在床沿。借着微光,姜煦甚至能看到他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的轮廓。更让姜煦心生“怨念”的是,这家伙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睡颜安稳,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放松的弧度。 想到平日里裴涯那双总是温热干燥、仿佛自带暖意的大手,再对比自己此刻的冰凉,姜煦心头一动。一个大胆又理所当然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掀开自己冰冷的被窝,裹紧了身上的薄毯,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就来到了裴涯床边。寒气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但目标明确。 “裴涯。”姜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唔……” 裴涯在睡梦中含糊地应了一声,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条缝。眼神迷蒙,带着浓重的睡意,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床边、裹得像个青色蚕茧的姜煦。 “往里挪挪。”姜煦言简意赅,命令式的语气自然流露,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嗯?”裴涯的大脑还处于混沌状态,身体却先于意识执行了命令。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憨直的顺从,迷迷糊糊地往床内侧挪动身体,空出了外侧大半的位置。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缩回被子里。 姜煦对他的配合很满意。他动作利落,毫不犹豫地掀开裴涯那半边温暖的被子一角,然后裹着自己的小毯子,像只寻求热源的猫儿,迅速钻了进去,紧贴着裴涯滚烫的身体躺下,再顺手把被子重新盖好,把自己和裴涯都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裴涯刚挪完位置,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多了一个带着冷气和淡淡冷梅香的姜煦。 “!!!” 当姜煦冰凉的身体隔着薄薄的寝衣和毯子紧贴上来,当那带着寒意的清冷梅香瞬间充盈鼻端,裴涯脑子里那点残存的睡意如同被冰水浇头,“唰”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瞬间彻底清醒了! 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清晰地感觉到姜煦微凉的背脊正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冰凉的小腿甚至无意识地蹭到了他的腿侧! 姜煦却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仿佛找到了最完美的暖炉。他甚至还往里又拱了拱,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裴涯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裴涯结实的臂膀,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然后……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绵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裴涯:“……” 他保持着那个被“强征”为抱枕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全身的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怀里人的清冷气息、温软的身躯、均匀的呼吸……无一不在疯狂地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姜煦微凉的体温在两人紧贴处迅速被他的体温暖热,那种暖玉在怀、温香软玉的触感,简直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更要命! 第61章 酬金付讫 裴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奔涌,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擂鼓,震得他自己耳膜发麻。一股强烈的燥热感从小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口干舌燥。他想动一动,缓解一下这要命的僵硬和燥热,可又怕惊醒了怀里睡得正香的人。 这……这哪里是取暖?!这分明是上刑!甜蜜的、煎熬的、无处可逃的酷刑! 裴涯僵直地躺着,眼睛瞪得老大,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内心天人交战: 推开?不行!寒商好不容易才暖和点睡着,而且……他主动靠过来的!抱住?更不行!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他血脉偾张,只怕会彻底失控!继续当木头?……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姜煦的呼吸清浅而平稳,显然睡得极沉,甚至还无意识地在裴涯怀里又蹭了蹭。每一次细微的蹭动,都像在裴涯紧绷的神经上拨弄一下,让他浑身肌肉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僵硬和……悸动。 裴涯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一个精致易碎又充满诱惑的暖玉火种。一边享受着那份独一无二的亲近和怀中人毫无防备的依赖,一边忍受着烈火焚身般的煎熬。他只能拼命地深呼吸,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躁动,一遍遍默念清心诀。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咽声越发凄厉。裴涯凝神听着那肆虐的风声,感官却无比清晰地聚焦在怀中——姜煦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他的手臂,带着一种全然信任的安然。 再看看自己这僵硬如铁、一动不敢动的身体,以及那根快要绷断、高度警戒的神经,裴涯内心只剩下无声的哀嚎和一种近乎荒谬的、哭笑不得的甜蜜。 可听着这安稳的呼吸,感受着怀中沉静的暖意……裴涯心底又悄然漫上一丝酸胀的欣慰。寒商总算没被那些该死的梦魇缠住,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真好。 这念头像一丝暖流,短暂地熨帖了他紧绷的神经。随即,那将将压下去的念头又汹涌而来:这护卫的差事……真他娘的难熬!可偏偏……又该死的甘之如饴! 漫漫长夜,矜贵的姜煦在裴涯滚烫而坚实的怀抱里,睡得温暖香甜,无知无觉。而可怜的裴涯,则只能瞪着眼睛,在风声与心跳声的交响中,数着更漏的滴答,默默承受着这世间最甜蜜也最磨人的“暖炉”之责,注定要在这冰火交织的煎熬里,清醒地守护这份安宁,直至天明。 天光微熹,窗纸透进朦胧的青灰色。山间的寒气似乎被这微弱的光线驱散了些许,但室内依旧残留着夜的清冷。 姜煦是在一种久违的暖意中醒来的。四肢百骸仿佛浸泡在温水中,舒适得让人不想动弹。他意识还有些朦胧,只感觉身下是温热的、坚实的支撑,后背被一个宽阔的胸膛熨帖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驱散了所有寒意。鼻端萦绕的是裴涯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皂角清冽与阳光气息的味道,安稳而令人安心。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裴涯近在咫尺的、线条硬朗的下颌线,以及微微敞开的领口下,一小片紧实的古铜色肌肤。 记忆瞬间回笼——昨夜畏寒难眠,他裹着毯子钻进了裴涯的被窝……然后,一夜无梦,温暖酣眠。 姜煦动了动,想稍稍挪开些距离起身。这一动,却清晰地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放松了力道,却没有松开。 他微微仰头,对上了裴涯低垂下来的视线。 裴涯显然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眸此刻带着疲惫,眼下甚至有点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着姜煦,眼神复杂,有无奈,有纵容,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未完全散尽的灼热。 “姜大人睡得可好?”裴涯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比平时更低沉些,听不出喜怒,只是那目光沉沉地落在姜煦脸上,带着点无声的控诉。 姜煦此刻神清气爽,心情是连日来少有的愉悦舒畅。他并未在意裴涯那点微妙的眼神,只觉得自己昨夜的决定无比英明。他自然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满足:“尚可。”说着,便要从裴涯怀里起身。 然而,腰间的手臂却稍稍收紧了些,阻止了他的动作。 “等等。” 裴涯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姜煦挑眉,疑惑地看他。裴涯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理直气壮一点,但耳根却不争气地悄悄泛红:“姜大人昨夜征用‘暖炉’一整晚,暖意融融,睡得安稳……”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姜煦,“这‘酬金’,总该结一下吧?” “酬金?”姜煦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看着裴涯那副故作正经实则眼底藏着期待的模样,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了然和难得的好整以暇。 他心情确实极好。昨夜难得的好眠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气与疲惫,此刻身心舒畅。看着裴涯眼下那点青影和强装的镇定,再想到自己昨夜温暖的“源泉”,姜煦心中那点劲儿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裴涯几息。就在裴涯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搪塞糊弄过去时—— 姜煦忽然动了。 他非但没有挣脱裴涯的手臂,反而就着被圈在怀里的姿势,微微仰起头,主动凑近了裴涯。 在裴涯惊愕的目光中,姜煦微凉的、带着晨起清冽气息的唇瓣,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 这个吻,不同于裴涯惯有的炽热与掠夺。它温柔、绵长,如同初融的春水,带着安抚和一丝奖赏的意味。姜煦的舌尖带着试探的温柔,轻轻描摹着裴涯的唇形,耐心地诱哄着他的回应。没有疾风骤雨,只有细水长流般的缱绻。 裴涯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昨夜被当暖炉煎熬的委屈、一夜无眠的疲惫、此刻讨要“酬金”的忐忑……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主动的、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吻瞬间冲垮!巨大的惊喜和甜蜜如同烟花般在脑海中炸开!他几乎是本能地收紧了手臂,将这个主动送吻的姜煦更深地拥入怀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酬金”。 一吻绵长,温柔得足以融化冬日的坚冰。 许久,姜煦才微微退开些许,气息略有不稳,白皙的脸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绯色。他看着裴涯那双因震惊和喜悦而睁得溜圆、此刻盛满了迷蒙水光的眼眸,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 然后,在裴涯还沉浸在那个温柔吻的余韵中、尚未回神之际,姜煦又微微侧首,带着一丝近乎亲昵的随意,在那张写满呆滞的俊脸上,飞快地、轻轻地啄了一下。 “酬金付讫。”姜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清冷依旧,却多了几分晨起的慵懒和愉悦。他轻轻推开裴涯僵硬的手臂,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床,裹好外袍,步履轻快地走向洗漱架,仿佛刚才那个主动献吻又偷亲脸颊的人不是他。 裴涯:“…………” 他保持着那个被吻、被亲、又被推开的姿势,僵硬地躺在床上,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塑。唇上还残留着那温柔绵软的触感和清冽的香味,脸颊被亲过的地方更是如同被烙铁烫过,滚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奔腾呼啸! 他呆呆地望着帐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无限循环: 酬金……是……是这么付的?! 一个吻……还……还带亲脸的?! 还是……姜煦主动的?!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混合着强烈的冲击,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昨夜被当暖炉的煎熬和一夜无眠的疲惫仿佛都成了值得炫耀的勋章!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要飘出体外了! 等裴涯终于从那足以让他宕机的巨大甜蜜冲击中找回一丝神智,试图撑起身体时,却发现一夜未动导致手脚酸软还尚未恢复,心跳也依旧快得不像话,脸上更是烫得能煎鸡蛋。他只能无力地又倒回枕头上,望着房梁,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一个傻乎乎、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姜大人这“酬金”……威力太大。 别说起床了,他感觉自己的魂儿还飘在半空,半天都落不回来。 而始作俑者姜煦,已经神清气爽地梳洗完毕,站在窗边,迎着微亮的晨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床上那个还沉浸在“二次阵亡”状态、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裴涯,唇角那抹愉悦的弧度,更深了些。 嗯,这个“暖炉”,甚好。酬金……付得也甚值。 第62章 不速之客 马车碾过蜿蜒山道,二人循南下大路又行了半月有余。入夜投宿客栈,灯火甫熄,万籁将寂。 黑暗中,裴涯耳廓几不可察地一动!呼吸瞬间放轻,肌肉悄然绷紧——有人潜入!那脚步声极轻,走走停停,带着搜寻的迟疑,却目标明确。裴涯屏息凝神,感知着对方动向。忽地,那气息一顿,竟径直转向了姜煦床榻! “找死!”姜煦安危是裴涯不可触碰的逆鳞,戾气骤起!他如蛰伏的猎豹般毫无征兆暴起,身影在黑暗中化作疾风,五指如钩,直取对方要害! 来人身手不凡,反应极快。黑暗中衣袂破空,拳脚相交闷响连连!两人在狭小房间内兔起鹘落,招式狠厉。数息之后,裴涯凭借更胜一筹的力量与实战经验,终于将对方狠狠掼倒在地,铁钳般的手牢牢锁死其关节! 此时姜煦早已惊醒,冷静点燃烛火。昏黄光晕下,只见被裴涯死死按在地上的,竟是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姑娘。她身着深青劲装,剪裁利落,布料上隐约可见银线绣着的古老神木枝蔓图腾,透着一股迥异于本地住民的气质。虽被制服,她眼中却无惧色,只有被冒犯的怒意,狠狠啐道:“影柯的走狗!连祖神的信仰都敢背弃,还有脸窃据圣种?!今日撞在我手里,休想再让它流落尔等污秽之手!” 姜煦与裴涯对视一眼,俱是茫然。裴涯利落地用备好的绳索将其捆牢,随即一个错步,高大身躯已如铁塔般挡在姜煦身前,隔绝所有威胁。他目光如电,疾速扫过门窗——插销完好,窗外夜色寂静,走廊亦无异动,确认再无潜伏之敌。然而,他的目光却在扫到地面时骤然定格——一枚造型古朴、刻满符文的青铜罗盘滚落角落,显然是打斗时掉落。此刻,那罗盘的指针,正不偏不倚,死死指向二人! “姑娘怕是误会了。” 姜煦的声音从裴涯身后传来,平稳清晰。他简要道明二人身份与南疆之行始末,绝非“影柯”之人。随即,他目光落在那固执的罗盘上,单刀直入:“我二人初来此地,与你素不相识。你口口声声‘圣种’,又凭何断定它在我们身上?莫非……是凭此物?”他抬手指向那枚指向自己的罗盘。 姑娘挣扎的动作一滞,狐疑的目光在姜煦与裴涯身上反复审视。他们的样貌、口音、装束确实迥异于南疆部族。听着姜煦条理分明的解释,她眼中的敌意虽未全消,却也动摇了几分。她喘息道:“我乃祖青之裔,祖灵罗。奉命前往苏伏探查异动。行至此地,圣木罗盘忽生感应,指针直指此间!此盘唯对神木本源之力起反应!若非影柯余孽身负窃走的圣种,还能有何解释?”她冷哼一声,“我本不欲节外生枝,但圣种现踪,岂容放过?” “祖姑娘息怒。”姜煦目光澄澈,直视对方,“你口中的‘圣木之种’,若指一枚蕴藏无尽生机、能令荒芜化生桃林的神异种子,确曾在我手中。” 祖灵罗眼中怒火复燃。 姜煦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但请姑娘明察。此物非我等强取。因缘际会得之,受友人之托,护送至苏伏,只为解一方饥馑。那桃林,乃种子神力自显,我等敬护有加,未敢亵渎分毫。” “狡辩!”祖灵罗目光如刀,直刺姜煦,“罗盘所指,铁证如山!你与圣物本源相连,绝非‘曾’在手中!说!你究竟是何人?!” 姜煦迎着她的逼视,眉宇间浮现深沉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与我一个纠缠已久的梦境有关。”他声音带着追忆的缥缈,“那枚种子,本是受友人所托的遗物,我一直贴身珍藏。数月前,这梦境骤然出现——梦中一棵难以言喻、仿佛支撑天地的巨大神木,枝叶流淌着星河光辉,根系深扎幽冥……它散发着古老而浩瀚的气息,指引我向南疆而行。”他顿了顿,疲惫感似乎更深了一层,“而自从踏上这南行之路,神木入梦之势更盛,它甚至……清晰地告诉我……我乃‘启元’之人。” “‘启元’?!”祖灵罗如遭九天雷殛!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无与伦比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取代。“你……你说什么?!启元?!太初神树竟选了你……一个部族之外的人做‘启元’?!”这名字在她族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是传说中神树复苏或进行伟大创生的关键!千万年来,这使命只存于预言和长老秘传,从未降临,更遑论落在外族身上!这简直颠覆了祖青之裔千万年的信仰根基! 她死死盯着姜煦,试图从那清澈却带着深深困惑的眼中找出欺骗痕迹,但那宿命般的疲惫感、梦境细节的宏大描述,以及罗盘光芒那如同朝圣般的坚定指向……都在无情冲击她的认知。一个可怕而清晰的念头炸开:此人,极可能真的是被太初神树选中的“启元之人”!而融合圣物本源之力,正是“启元”觉醒的征兆! 祖灵罗脸上的杀意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沉默如同凝固的琥珀。良久,祖灵罗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凝重:“‘启元’……若你所言为真……”她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姜煦,“那你可知,‘启元’之梦,既是神谕,亦是枷锁?若你不循指引,前往祖地完成使命,那梦境将日益加深,化作蚀骨噬魂的梦魇!终有一日,你会彻底沉沦于神木之境,肉身枯竭,神魂永堕!此非虚言恫吓,乃我族秘传中关于‘启元’的警示!” 她的话如同重锤砸在裴涯心上!他猛地转头看向姜煦,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恐慌。姜煦脸色也微微发白——他确实感到梦境越发清晰,醒后疲惫日增。原来如此! 祖灵罗捕捉到两人剧变的神色,心知击中了要害。她冷哼一声,转向裴涯,语气斩钉截铁:“既是启元,罗盘指向乃本源感应,我信了。不会再攻击你们,解开!” 姜煦点头。裴涯戒备着解开绳索。祖灵罗活动手腕,脸上的犹豫彻底消失,只剩下部族战士执行神谕的决绝:“此事已非我能裁决!必须由常妙长老定夺!她是唯一能沟通祖神意志、解读‘启元’之谜的长者!” 她动作利落地解下腰间一枚漆黑的兽骨哨子,却没有递出,而是直视姜煦,语气不容置疑:“持此骨哨,去南疆十万大山深处,寻‘祖青之裔’部族!求见常妙长老!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启元’之责,避无可避!” 祖灵罗迅速后退,目光如炬:“依你所言,苏伏异状出自你手,我会立刻赶往苏伏!”她语出惊人,“我要亲眼去看那片桃林,取回一枝一叶!若那桃林确系神木之种所化,其枝条必蕴含独特的祖神气息,此乃无法作伪的铁证!我会带着证据,快马加鞭赶回祖地禀报长老!” 她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姜煦一眼:“若你所言属实,长老自会指引你完成‘启元’之路,解你梦魇之危。若你有半字虚言……”她冷笑一声,杀意凛然,“即便你真是‘启元’,亵渎圣物、欺瞒祖神,祖青之裔也必让你付出代价!南疆之路,是救赎,亦可能是审判!我们……祖地见!” 言毕,她不再有丝毫停留,身影如矫健猎豹,自窗口翻出,融入浓稠的夜色,转瞬无踪。只余那枚冰冷的兽骨哨子,孤零零地躺在桌上,以及客栈内陷入死寂的两人。恰在此时,一阵山风顺着祖灵罗离开的窗口猛地扑向桌上残烛!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昏黄的光影在两人脸上仓皇跳跃,将整个房间拉扯得忽明忽暗。 姜煦下意识地抚上心口——“启元”二字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在那里激起更深沉的悸动与牵引,梦境的低语如同实质,再次缠绕上他的耳际。裴涯的手几乎在同一瞬间收紧,铁钳般牢牢握住了姜煦微凉的手腕。 烛火挣扎了几下,终是稳定下来,重新投下昏黄的光晕。然而,那光芒落在桌面的兽骨哨子上,却只映出一片冰冷、坚硬、仿佛能刺透灵魂的幽光。裴涯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锁定着祖灵罗消失的方向,但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已不仅仅是警戒,更是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握着姜煦手腕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惨白,青筋暴起,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祖灵罗最后那句“沉沦梦境而死”,非但没有激起他的暴怒,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底最深的、一直刻意回避的恐惧之门—— 他太了解姜煦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姜煦跋涉千里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神木,最初的、最深的执念是什么——不是为了生,而是为了寻一个终结!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安静的终结之地!那所谓“宿命指引”的梦境,在姜煦灰暗的心境里,不过是命运巧合地为他指向了一个理想的埋骨之所。 而现在呢?祖灵罗的话,无异于在告诉姜煦:你找到了!你梦中的神木不仅存在,它还“选中”了你!它为你安排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死法——作为“启元”,在梦魇中沉沦而死! 第63章 当作决断 这简直是命运的嘲讽!是给一个求死之人,递上了一把镶着金边、刻着神谕的匕首! 裴涯怕极了!他怕姜煦听到这个“宿命”后,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怕他露出那种裴涯最熟悉也最恐惧的、带着解脱般的平静微笑,说:“那便如此吧。”怕他……真的就此放弃挣扎,安然接受这“神赐”的死亡结局!这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让裴涯感到绝望!一种近乎本能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仿佛某种早已注定的、冰冷的轨迹正在加速运转,而他拼命想抓住的人,正被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渊。 “裴涯。”姜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山风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另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裴涯紧握自己手腕、如同铁钳般的手背。 裴涯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轻柔的触碰惊醒,下意识地就想更用力地抓紧,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飘向那宿命的梦境。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暗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的已不是杀意,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执着,死死盯住姜煦,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寒商……你听着!别信她!什么狗屁启元!什么狗屁神谕!都是放屁!你不能……你不能听它的!你不能……”他几乎语无伦次,那份恐惧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冷硬,只剩下最本能的、撕心裂肺的阻止。他怕姜煦点头,怕姜煦认命!在他灵魂深处,似乎有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低语,带着宿命的回响,让他对这所谓“神木”感到一种源自骨髓的、无法言喻的憎恶与排斥! 姜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显得异常脆弱、甚至带着一丝水光的眼睛。这份恐惧是如此**、如此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姜煦心头。他覆在裴涯手背上的手,不再只是安抚地摩挲,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无比的坚定,用力地、牢牢地回握住那只冰冷汗湿、正剧烈颤抖的手。 “放松些,裴涯。”姜煦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叹息的柔和,但那份理解和安抚的力量却更深了。他微微侧身,将自己更完整地纳入裴涯紧绷的怀抱范围,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因巨大的恐惧而疯狂跳动。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却无比清晰地看进裴涯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姜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盖过了裴涯粗重的喘息和山风,“你怕我听到这‘启元’的宿命,觉得正中下怀,便就此躺下,安心等死,是不是?”他直接点破了裴涯心底最深的恐惧。 裴涯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扣住姜煦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姜煦感觉到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却只是用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指,更用力地、带着明确安抚意图地按了按。他的目光越过裴涯紧绷的肩头,投向远处笼罩在夜色下的苍茫的山峦,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 “裴涯,你知我过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敲在裴涯心上,“我曾……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这条命,于我而言,早如风中残烛,弃之亦无不可。”他感觉到裴涯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恐惧几乎凝成实质。他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示意他听下去。 “但,”姜煦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裴涯脸上,那点淡漠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光芒——有困惑,有愠怒,但更深处,却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倔强! “我跋涉千里追寻神木入梦的指引,最初……确实是为了寻求一个终结之地。然而,在它一次次于梦中显现那支撑天地的伟岸、流转星辰的浩瀚时,它给予我的,已不仅仅是一个答案……”姜煦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在回忆那恢弘的梦境,“它像一个沉默的智者,让我在灰烬中,重新看到了‘生’的意义。” 他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那份浸入骨血的贵气与傲然此刻凛然毕现:“可是现在呢?当我终于决意循着这疑问走下去,当心中那点‘生’念如死灰复燃,只因它才得以重燃星火之时——”他声音陡然拔高,“它却告诉我,它之所以施舍指引,不过是为了驱策我去完成那该死的‘启元’?!它的‘答案’,就是要么让我在梦魇中沉沦枯槁而死,要么沦为它所谓‘启元’使命的傀儡?!” 姜煦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和被强加的愤怒:“它既给了我叩问生命的契机,又试图用一道神谕将我钉死在它预设的道路上?这算什么?!它无权如此!” “我敬它梦中显现的浩瀚,感念它曾让我看见‘生’的答案。”姜煦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自主意志,“但这绝不代表,我会成为它手中随意摆弄的棋子!我的路,怎么走,是生是死,只能由我自己来定!它想用梦魇困死我?想让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按它的剧本演完?休想!这比死亡本身,更让我无法接受!” 裴涯听着姜煦这番饱含复杂情感——从最初的追寻、被指引的困惑、到被背叛的愤怒、最终化为强烈自主意志——的宣言,心头那沉重的恐惧如同坚冰遇火,开始剧烈地消融。他清晰地看到,姜煦对神木并非全然的信仰与狂热,而是对其指引的某种“生”而有所感念,但这份感念,在强加的“启元”死亡宿命面前,化作了更强烈的反抗! 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暴戾的情绪——一种对那试图操控姜煦命运的神木的滔天恨意——如同地火般在裴涯心底轰然喷发! “好!”裴涯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厉!他猛地挺直了背脊,那股因恐惧而萎靡的气势陡然拔升,变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杀气冲天! 他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一字一句,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寒商!我们去!就去见见那棵‘太初’!” “它想用梦魇困死你?”裴涯语气中充满了对神明的轻蔑与杀意,“老子偏不让它如愿!老子不管它是什么神树圣物!它敢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老子就找到它!把它连根劈了!剁碎了当柴烧!”这狂悖至极的宣言,充满了逆神伐天的气魄!“我倒要看看,一棵烧成灰烬的烂木头,还拿什么困你!还拿什么搞它那狗屁的‘启元’!” 姜煦看着裴涯如同被激怒的凶神,听着他那惊天动地的狂言,在那份毁天灭地的守护意志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力量。他覆在裴涯手背上的手滑下,转而用力握住了裴涯的手腕,强行将他紧握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用自己的手指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插入裴涯冰冷汗湿的掌心,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所以,南疆,我们去定了!”姜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决然,“我要去!我要站在那棵‘太初’面前,亲口问它,它梦中给我的叩问,为何最终指向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我要告诉它——”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骄傲与意志,“我追寻它,不是为了成为它的道具!我的生命,我的答案,只能由我自己来书写!它既给了我‘生’的意义,就别想再替我决定‘死’的终章!” “呼……” 一声长长的、带着巨大释然、颤抖和一种奇异亢奋的呼气,猛地从裴涯胸腔里冲了出来!那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神经骤然松弛,沉甸甸的恐惧被滔天的战意和毁灭的**取代!他看着姜煦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充满生命力的反抗火焰,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鲜活!这光芒驱散了所有的灰暗! 裴涯反手将姜煦的手握得更紧,十指用力地交缠,指腹深深地陷入对方的手背。他低下头,额头抵上姜煦的额角,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毁灭一切的决心和磐石般的誓言: “好!去问它!去告诉它!你的命,你自己写!”他抬起头,眼中再无恐惧,只剩下纯粹的、炽热的守护火焰和毁灭的**,“神谕枷锁,我替你劈开!南疆刀山火海,我替你踏平!你想活出你自己的答案,我裴涯的刀,就护你到那一刻!” 梦境的低语似乎又在心间响起,带着神木亘古的呼唤与冰冷的诱惑,但他紧握着裴涯的手,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坚定的力量、那份心意相通的共鸣,以及裴涯那足以斩断一切枷锁的毁灭意志,构筑成了一道比任何虚幻神谕都更坚固的壁垒。 前路艰险,但这一次,他不是走向终结,而是带着对生命答案的追问、对自我意志的坚持,握紧了自己的命运之笔,带着裴涯——一个誓言为他劈开神谕枷锁的刀刃——去直面那试图主宰他命运的神明! 第64章 神谕缚身 马车依旧碾着南下的尘土前行,但车厢内的空气却似凝结了一层无形的霜。往日的闲适安逸荡然无存。 姜煦倒显出几分奇异的平静。他曾经徘徊于生死边缘,如今困扰他许久的梦魇终于有了名目——“启元”并非无解的死局。虽前路未卜,但至少那吞噬神魂的阴影有了轮廓,不再是悬在头顶的未知利刃。横竖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他那颗悬了太久的心反而落了下来,索性将纷扰暂抛脑后,只安然等待抵达南疆,静观其变。 裴涯则全然不同。他素来对虚无缥缈的“神木”嗤之以鼻,认定那不过是荒诞传说。可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祖青之裔”闯入眼前,用冰冷的事实宣告神木犹存!更可怕的是,那所谓的神谕竟与姜煦的性命休戚相关——拖得越久,梦魇反噬越烈! 姜煦虽说不愿坐以待毙,可裴涯看着姜煦眉宇间日渐加深的疲惫,心中那根弦便越绷越紧。他厌恶这种被无形之力操控、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感觉,如同困兽焦灼。他依旧如常,搜罗些沿途的趣闻轶事、新奇玩意儿,试图逗姜煦展颜。然而,每当喧嚣暂歇,沉静下来时,他那紧锁的眉头便再也藏不住深重的忧虑,刻痕比车辙更深。 姜煦当然将裴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尽收眼底。那紧蹙的眉头,像一道道无形的刻痕,昭示着对方内心的焦灼。聪明如他,深知这忧虑的根源盘根错节,非言语可解,亦非他此刻能力所能拔除。然而,他自有其独特的法子,去撩拨那深锁的愁绪。 每当裴涯陷入沉默,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无垠的旷野,或因思索过度而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时,姜煦便会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有时,他会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悄然伸出微凉的手指,精准地贴上裴涯因心事沉重而微微绷紧的后颈肌肤。 “嘶——!”冰凉的触感骤然袭来,裴涯肌肉瞬间绷紧,反应极快地侧过头,深邃的眼眸精准地锁住近在咫尺的姜煦,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凌厉和询问,“凉得很!”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大手一探,迅速而自然地包裹住姜煦那只作乱的微凉手腕,掌心灼热的温度不容置疑地传递过去,姜煦非但不抽回,反而用手指轻轻摩挲那温热的掌心,语气带着点促狭的慵懒:“裴护卫想得这般入神,连车辙轧过几块石头都数清了吧?仔细脖子僵了。”姜煦指尖那点凉意,像投入滚烫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惊起涟漪,却也瞬间搅散了那些沉甸甸的念头。 有时,姜煦则更“坏”一些。趁着裴涯凝神,指尖会像羽毛般,极其轻快地点过他耳廓后方——那里有三颗排成小三角、只有姜煦才知道位置的、颜色极淡的褐色小痣。 “!”裴涯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触动了最隐秘的开关,一股细微的电流感瞬间窜过脊背。他在极短的电光火石间,凭借惊人的反应力,反手就精准地扣住了姜煦那只刚刚收回、尚未来得及完全撤离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 他转过头,眼神灼灼,带着几分被撩拨起的危险气息,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反而更衬得他气势迫人:“姜煦,”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姜煦的耳廓,带着磨砂般的质感,“再碰这里,后果自负。”那地方敏感异常,是他的“禁区”,只有眼前这人敢如此放肆。 姜煦被他骤然扣住手腕,也不挣扎,只是仰起脸迎上他那灼热又带着警告的视线,眼波流转间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挑衅:“哦?什么后果?你说来听听?”他明知故问,享受着在对方底线边缘试探的感觉,也享受着对方这瞬间流露的、只对他展现的强势与克制。 这般小小的“偷袭”虽不能根除裴涯心底的忧虑,却总能将他从那深不见底的焦虑漩涡中强势地拽回当下。那些关于神木、关于梦魇、关于未知南疆的重压,在两人这充满占有与纵容、试探与掌控的独特气场里,被奇异地冲淡了。姜煦用他特有的体贴撩拨着对方紧绷的神经,而裴涯则以强势的回应无声地宣告着守护与界限。每一次手腕被握紧、每一次气息被逼近,都成了他们之间无需言明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羁绊与默契。 马车碾过崎岖的山道,终于驶入了南疆的地界。层峦叠嶂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几乎要将路径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与奇异草木混合的浓郁气息,林间湿气氤氲,预示着一场浓雾的酝酿。从未踏足此地的二人,此刻正并肩坐在车辕上。 姜煦手中摊开一张磨损的舆图,眉宇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梦魇愈深,他昨夜又未休息好。裴涯一手控缰,另一手自然而然地将他拢向自己坚实的臂膀,让他的怕冷的身体能倚靠着一份温热。两人低声商议着路线,目标明确——穿过这片遮天蔽日的密林,抵达南疆的第一处小城休整。 南疆的山林自有其脾性。蜿蜒的道路在愈发浓重的树影和纠缠的藤蔓间穿行,非但没有通向开阔,反而越收越窄。就在他们疑惑路径是否已迷失时,前方的景象豁然一变——道路竟突兀地断在了一片被藤蔓和古树环抱的巨大废墟前。 几乎与此同时,林间积聚已久的湿冷雾气,已然变得浓稠粘滞。灰白色的雾霭从林间每一片叶隙、每一寸土壤中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合拢,转眼便将前路彻底封锁,天地间只剩一片模糊的灰白,能见度不足十步。别无选择,两人只得将马车系在遗迹外围一根勉强完好的粗大石柱旁,徒步走向那座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匍匐的庞大建筑。 走近了,才真正感受到这座废弃神殿的压迫感。它由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灰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石墙高耸肃穆,沉默地矗立在密林深处,如同一个古老巨人的骸骨。 岁月和南疆无孔不入的湿气共同侵蚀着它:墙体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深褐色的藤蔓,如同垂死的血脉;许多地方的石块已然松动、崩落,露出狰狞的缺口;原本宏伟的石门只剩下一半残破的门楣,另一半颓然倾倒在地,被厚厚的腐叶半掩。 当裴涯的靴子踏上神殿内部那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时—— 极其短暂地,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错觉,又或者是一颗水滴悬停在半空将落未落的刹那——整个神殿内部的时间,似乎发生了难以察觉的凝滞。飞舞的尘埃定在了浑浊的光柱里,穹顶破洞处垂下的藤蔓末梢停止了细微的摆动,甚至连那弥漫的、带着霉味的阴冷空气都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活力。然而,这异象消失得比出现更快,快得如同从未发生。尘埃继续飘落,藤蔓恢复轻颤,气流依旧带着湿寒拂过皮肤。 无人察觉这瞬间的异常,连裴涯自身,也只感到踏入殿门时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名状的滞涩感,旋即被更强烈的排斥感淹没。 那股混合着石头霉味、陈旧香火气和浓重湿气的阴冷气息,在时间恢复流动的瞬间,更猛烈地扑面而来。尽管破败不堪,但残存的细节依然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强烈的宗教氛围。 穹顶极高,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外面被浓雾笼罩的灰暗天光和垂下的藤蔓,光线从这些破洞和仅存的狭高窗□□入,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重新开始飞舞的尘埃。石壁上,模糊的壁画色彩剥落了大半,但依稀可辨描绘着宏大的场景:一棵支撑天地的巨木,枝叶仿佛流淌着星河,根系深扎幽冥——正是“太初神木”的意象。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尚算完整的壁画区域,神木的枝叶或根部,常常被巧妙地描绘成拱卫、托举,或者力量源泉般指向一颗颗形态各异、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种子。甚至在神殿最深处,那理应供奉神木本体的巨大祭坛中央,并非神木雕像,而是一个深深的、造型奇特的凹槽,其形状大小,竟与姜煦曾持有的那枚种子惊人地相似。种种迹象都隐晦地表明,在这座神殿的信仰体系里,那蕴藏着神木伟力的种子,似乎才是更核心、更直接的崇拜对象。 姜煦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抵御着渗骨的阴寒。他目光扫过壁画和祭坛,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裴涯,看来此处供奉的,正是那‘太初’。”他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只是……这信仰的重心,似乎更在于它的种子。”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壁画和祭坛设计中对种子的特殊强调。 裴涯从踏入遗迹范围的第一步起,眉头就未曾舒展。此刻身处这阴冷、破败、弥漫着浓重神木气息的空间,那份源自骨髓深处的排斥与烦躁感越发强烈,仿佛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缕陈腐的气息都在无声地驱逐他。石壁上那些模糊却散发着幽光的种子图案,祭坛中央那象征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凹槽,都让他心底那股冰冷的厌恶感翻涌不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刀柄,仿佛这柄长刀能在这里带来一丝锚定的力量。 听到姜煦的话,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嗯”,目光却如同警惕的鹰隼,扫视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身体绷紧如弓弦,不着痕迹地将姜煦完全置于自己保护的阴影之下。 第65章 幽殿困魇 “雾太浓了,辨不清方向。”裴涯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压抑着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不适感,“只能在此暂避,等雾散。”他环顾这阴森破败的神殿,眼神冷硬如铁。纵有千般排斥,为了身边这人,地狱也得闯。他迅速选定了一处背靠完整石墙、远离头顶破洞和可疑阴影、地面相对干燥的角落,将随身携带的厚实毡毯仔细铺开。 “靠过来些,这里避风。”他对姜煦说道,语气虽缓,但警惕的目光未曾有半分松懈,牢牢锁定着神殿的入口和内部幽深的黑暗。他如同一头被迫进入宿敌巢穴的凶兽,盘踞在这片属于“神”的、却让他浑身每一寸血肉都叫嚣着不适的残破领地之中。腐朽的殿堂,弥漫的、隔绝天地的浓雾,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神木与种子信仰的残迹,共同构成了一个诡异且压抑临时庇护所。寂静中,唯有水滴从残破穹顶滴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规律地敲打着,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腐朽殿堂的阴冷仿佛能渗入骨髓。裴涯铺开的厚毡毯紧靠着冰冷坚实的石墙,隔绝了部分地面的湿寒。他将姜煦整个儿拢进自己怀中,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深深环抱,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怀中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姜煦微凉的脊背紧贴着裴涯滚烫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沉重而紊乱的节奏擂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传递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力道。裴涯的下颌抵在姜煦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那姿态,仿佛怀中拥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捧随时会被这诡异神庙或无形梦魇夺走的流沙,稍一松手,便会彻底消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未知神谕的无力感,沉沉地压在裴涯心头,比他面对仇敌之时更令人窒息。 姜煦被这过分的力道箍得有些微疼,却并未挣扎。他能清晰感知到裴涯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安。在这片死寂破败、弥漫着神木气息的空间里,这份不安被无限放大。他放松身体,让自己更深地陷进那个充满保护欲的怀抱,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调侃,侧过脸,气息轻轻拂过裴涯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带着点微哑的笑意:“裴大侠这是怎么了?愈发粘人了……倒让我想起咱们初见那会儿,”他故意顿了顿,指尖在裴涯环抱自己的结实小臂上轻轻点了点,“你那双眼睛,冷得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盯着我,活像要把我当场格杀。” 裴涯闻言,箍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要用这真实的触感驱散那“格杀”的冰冷记忆。他低沉的嗓音在姜煦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却掩不住深处的紧绷:“那时……是我不识好歹。”他顿了顿,气息拂过姜煦的耳廓,带着一种近乎撒娇的、却暗藏着祈求的意味,“……寒商,现在能讨你一句话么?” 姜煦微微偏头,对上裴涯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熟悉又心疼的情绪。他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裴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玩笑般的语气下,是磐石般沉重的认真:“无论如何,南疆也好,神木也罢,就算那该死的梦魇追到天边……你都得活着。行不行?”这看似随意的请求,实则是他此刻心中最深的恐惧与唯一的救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的浮木。 昏沉的光线下,姜煦注视着裴涯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近乎卑微的祈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腹温柔地、安抚地摩挲着裴涯肌肉紧绷的臂膀,像是在抚平一道无形的伤痕。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在裴涯专注而紧张的目光中,微微仰起脸。一个轻柔却无比坚定的吻,落在了裴涯紧抿的唇上。那吻带着姜煦特有的清冽气息,像一泓清泉,短暂地涤荡了裴涯心头的焦灼与恐惧,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慰藉。 然而,就在这一吻将尽未尽的瞬间,姜煦的身体微微一僵。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困倦,如同潜伏的潮水,骤然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温情。他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轻轻颤了几下,最终无力地阖上,整个人彻底软倒在裴涯怀中,陷入了那无法抗拒的梦境深渊。 “寒商?”裴涯的心猛地一沉,那短暂的温柔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他下意识地收拢手臂,稳稳托住姜煦瞬间失去意识的身体。看着怀中人苍白而平静的睡颜,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裴涯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心痛与蚀骨的担忧交织翻涌,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姜煦的头枕在自己臂弯最舒适的位置,又拉过自己的外袍,仔细地盖在他身上,尽可能地隔绝神庙的阴寒。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修长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开姜煦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指腹在那微凉的肌肤上流连片刻,最终只是无声地收紧成拳。 空旷破败的神殿里,死寂重新笼罩。唯有角落石壁上,那些残存的、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种子壁画,在浑浊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无声的窥伺者。 裴涯的目光从姜煦沉睡的脸庞抬起,扫过那些冰冷的壁画,扫过祭坛中央那诡异的凹槽,最终投向殿外那片隔绝天地的、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下颌的线条坚硬如刀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腾的不再仅仅是担忧,更淬炼出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与守护的火焰。他低下头,在姜煦冰凉的额角落下一个极轻、却重逾千钧的吻,如同立下无声的血誓。 姜煦的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中飘荡,失去了方向。这一次,没有那通天彻地的恢弘神木,没有意识交融的玄奥体验。他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被无形的力量抛掷在一条由自己过往编织成的、湍急汹涌的河流之上。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裹挟着强烈的情感洪流,在他身周疯狂旋转、闪现。他看到幼时庭前初绽的寒梅,指尖触及花瓣时的冰凉与欣喜;他看到乱葬岗的沈砚,那悲痛几乎让他窒息;他看到玉虚子的冷笑,也看到偶然得遇友人时举杯相视的温暖感动……喜悦、悲伤、愤怒、迷茫、感动……无数种极致的情绪,如同有实质的潮水,随着每一片记忆碎片的掠过,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又在他尚未完全体味时,被更汹涌的下一波洪流强行冲刷、挤出! 他身不由己!意识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被这狂暴的记忆与情感洪流肆意抛掷、揉捏。每一次情感的猛烈注入都像一次重击,每一次情感的抽离又带来一种撕裂般的空虚。他试图抓住什么,但一切都是徒劳。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永不停歇的“现在”的冲刷与折磨。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无穷尽的轮回撕成碎片、彻底消融于这情感的混沌时——一片记忆的浪花中,骤然映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黑衣,身姿如孤峰般挺拔,眼神锐利如寒星,却又在看向他时,沉淀着深不见底的专注与温柔。是裴涯! 这个身影出现的瞬间,如同在混沌的暴风眼中投下了一颗定海神针。“无论如何……还需回到这个人身边!” 这个念头,并非刻意思考,而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本能的渴望!它如此清晰,如此坚定,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那些原本无序狂乱、冲刷着他的记忆碎片和汹涌的情感洪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引力所牵引!它们不再随机地涌入涌出,而是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朝着他心口的位置汇聚!喜悦的暖流、悲伤的寒潮、愤怒的烈焰、感动的清泉……无数色彩斑斓、性质迥异的情感能量,如同百川归海,被强行压缩、融合! 在姜煦心口的位置,一点纯粹而温暖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如同心脏般搏动着,贪婪地吸收着汇聚而来的所有情感与记忆。光芒越来越盛,其核心处,一枚模糊的、由纯粹光晕构成的种子形态正在急速凝聚、成型!它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情感,成为一个唯一的、稳固的“锚点”! 就在这枚光芒四射的情感“种子”凝实的刹那—— 姜煦的身体如同被无形之弦猛地弹动,意识从万丈深渊被硬生生拽回现实!他倏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上岸。 梦中的恢弘景象与情感洪流迅速褪色,只留下一些混乱的、难以捕捉的片段残影。然而,梦中那极致的情绪过山车所带来的冲击却真实无比,如同在灵魂深处经历了一场风暴,留下阵阵尖锐的刺痛在太阳穴处跳动,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第66章 吉光片羽 视野尚未完全清晰,但那道熟悉得充满担忧的目光已落在脸上。是裴涯,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未散的惊悸和浓重的关切,下颌线绷得死紧。 姜煦深吸一口气,压下残留的头痛和晕眩感。他抬起微颤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比温柔地抚上裴涯紧锁的眉心,试图将那深刻的褶皱揉开。一个略显苍白却努力绽放的笑容浮现在他唇边,声音带着刚脱离梦魇的沙哑:“我……睡醒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殿穹顶破洞外透进来的、比入殿之前清亮许多的天光,轻声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裴涯的目光紧紧锁在姜煦脸上,没有错过他眼底残留的一丝惊悸,没有错过他抚平自己眉头时指尖那细微的颤抖,更没有错过他笑容下强撑的虚弱和那微蹙的眉心。那强装无事的笑容,像一根细针扎在裴涯心上。他猛地一把握住姜煦抚在自己眉间的手,用自己滚烫的掌心紧紧包裹住那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所有的暖意和力量都传递过去。 他没有回答时间,只是深深地看着姜煦的眼睛,低沉而清晰地说道:“雾散了,我们该离开了。” 马车再次碾过山道,周遭的景象已与昨夜浓雾笼罩时截然不同。天气清朗,金灿灿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阔叶,在蜿蜒的道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晒暖后的清新气息,甚至透着一丝难得的静谧。带着叶香的凉风迎面拂来,吹散了车厢内些许沉闷,也似乎带走了姜煦脑中残留的部分沉重感。他坐在裴涯身侧的车辕上,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风掠过额际的微凉,虽然那风也带来一丝寒意,让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裴涯敏锐地捕捉到他拢衣的动作,目光从前方道路收回,落在姜煦略显苍白的侧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更厚实的半旧外氅,不由分说地披裹在姜煦肩头,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氅衣上还带着裴涯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那点寒意。姜煦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温软的弧度,指尖拢紧了带着暖意的衣襟,低声道:“谢了。”裴涯只是“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道路,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 这一次行程异常顺利,午后时分,马车便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南疆边陲小城。找到一家尚算干净的客栈安顿下来后,姜煦在楼下大堂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裴涯则沉默地坐在他对面,背脊挺直如松,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和客栈的各个角落,手边的茶杯几乎没动。 姜煦叫来一个小厮添茶,状似随意地闲聊道:“小哥,来时路上经过一片密林,林中倒有一处颇大的古旧遗迹,看那规制,像是供奉神祇的庙宇?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明?瞧着颇有些年头了。” 那小厮闻言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摆手道:“哎哟,客人您可真会说笑!什么林中遗迹?咱们这儿靠近大山,林子里除了树就是藤,顶多有些猎户留下的破棚子,哪来的什么神庙遗迹哟!您莫不是赶路累了眼花,拿小的逗乐子呢?” 姜煦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摸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子,轻轻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小哥说笑了,”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我自北地而来,对此地风物信仰颇感兴趣。那遗迹虽破败,但壁画庄严,祭坛尚存,绝非寻常猎户之所。这点心意,烦请小哥为我解惑一二,也好满足我这番好奇之心。” 银子在桌面上闪着诱人的光。小厮的眼睛瞬间直了,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迅速伸手将银子拢入袖中,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压低声音道:“客人您……您这真是问对人了!小的虽然见识浅薄,但在这南疆地界长大,稀奇古怪的事儿也听过不少!不过……小的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您就听个乐呵!”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要说这南疆啊,各路神仙鬼怪都有人拜,山头林立,乱得很!但要说最大、最古老的一脉,那还得是信‘太初神树’的!他们自称‘祖青之裔’,说是世代守着神树,听神树的指引,年头久着呢,本事也大,在这片地界上,说话很有分量!” 姜煦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目光专注地看着小厮,示意他继续。 小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这祖青之裔下面呢,又分出好几支,各有各的拜法儿。有拜神树叶子的,叫‘卫灵族’;有拜神树根的,叫‘根磐盟’;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还有一伙儿,专门拜神树种子的,叫‘影柯族’!” “影柯族?”姜煦想到祖灵罗当时说他们是影柯小人,随即重复道。 “对!就是他们!”小厮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可这影柯族啊,几百年前就没了!听说是闯下了泼天的大祸!”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说是几百年前,那棵顶顶重要的太初神木,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枯了!祖青之裔的大人物们说,神木枯亡是转生,是正常轮回,让大家别慌,耐心等着神谕降临,自然会选出特定的人去唤醒新生的神木。大伙儿一开始虽然害怕,但也信了,毕竟人家是正统嘛。” “可这一等啊,就是两三百年!新神木的影子都没见着!”小厮撇撇嘴,“那影柯族的人就坐不住了!他们觉得,是祖青之裔无能,惹怒了神木!神木才不肯转生!他们坚信,只有神木留下的‘种子’,才是唤醒新神木的关键!后来……后来他们就鼓动了一群人去反了!” 姜煦的眼神微微一凝。裴涯原本扫视四周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钉在小厮脸上,无声的压力让那小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小厮没注意到裴涯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爆料,带着点讲古的兴奋:“他们偷走了神木留下的圣物——就是那种子!听说还有些影柯族的疯子,觉得神木枯死了占着地方碍事,甚至……甚至动手去毁坏神木的残躯!”他咂咂嘴,“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卫灵族、根磐盟,还有祖青之裔本宗,全都怒了!联手把影柯族给……咳,给抹平了!听说那叫一个惨烈,影柯族几乎被杀绝了种!但是……”他摊摊手,“那种子,却是再也没找回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厮说完,仿佛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脸上露出一丝后怕。他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脖子,眼珠子滴溜乱转,像受惊的兔子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他才猛地凑近姜煦,身体前倾得几乎要贴上桌面,压得极低的嗓音带着一种令人发毛的恳切: “咳……几百年前的事儿了!那影柯族,打无尽大山里逃出来的一些,躲进咱这林子深处,几十年都悄没声息的……后来不知怎地又被揪了出来,结果……咳,结果您也猜到了,一个没留!所以啊,留一两个破殿烂瓦有啥稀奇?可这影柯族,那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啊!” 他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继续说道:“客人,看您是个体面人,听小的一句劝:甭管什么残殿神树、祖青影柯的,都离远点儿!信那些树啊种子的,没几个正常人,都神神叨叨的,邪性得很!沾上了,准没好事儿!”说完,他飞快地直起身,脸上又堆起职业的笑容,“二位客官慢用,有事儿您再吩咐!”然后便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柜台后,桌边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姜煦和裴涯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重了几分。姜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目光投向窗外熙攘却陌生的小城街道,若有所思。 回到房间后,姜煦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质桌面,消化着小厮带来的爆炸性信息。那些残破壁画、祭坛凹槽、还有影柯族覆灭的传说……碎片般的线索在脑海中碰撞、重组。 “‘影柯族’……‘盗走种子’……甚至‘毁坏神木残躯’……” 姜煦低声重复着关键的字眼,清隽的眉宇间凝着一层沉思的薄霜,仿佛在破解一个尘封的谜题。他转过头,目光投向身后沉默的裴涯,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此刻带着一丝了然的通透: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那‘始木’的来历,那枚‘种子’为何会流落北地,最终辗转落入沈砚手中……此刻倒是说得通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却并无多少轻松,反而带着对即将面对之事的沉重预判,“只是没想到,其中牵连竟如此之深,纠葛数百年,血火不断。此去祖青之裔……”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裴涯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又落回裴涯深不见底的眼眸,带着一丝忧色,“恐怕不会太平顺了。” 第67章 按图索骥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墙壁,投向南方那连绵无尽的群山:“毕竟,‘始木’现在在你手中,”他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聚焦在裴涯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而‘种子’,是我亲手种下,催生了那片桃林。”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又沉了几分。裴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明白姜煦话语的分量——他们两人,一个握着被影柯族盗走、象征神木力量本源的“始木”,一个融合了神木之种的力量并成为“启元”人选,简直是踏入了风暴的最中心。 姜煦沉吟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梳理思路,也像是在坚定决心。他眼中那抹忧色渐渐被一种冷静的权衡取代:“不过……数百年无人应那所谓‘神谕’,祖青之裔内部,想必也是焦灼万分,分歧暗涌。”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谈判者的洞悉,“只要有所求,便有周旋的余地。未必……就没有转圜之机。” 指尖叩击桌面的轻响戛然而止。姜煦倏然抬眸,那双平日里蕴着温和的眼眸,此刻却如淬火般迸射出锐利而坚定的光芒,直直投向裴涯: “裴涯,”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前路莫测。自此刻起,我们需步步为营。多入村镇寨子,探听消息,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不可放过。”这指令简洁如刀,瞬间劈开了所有尚存的犹疑。 裴涯的目光,毫无闪避地迎上那双此刻燃烧着灼灼决然的眼眸。没有一丝疑问,甚至没有一瞬的迟疑。他只是沉静地、如同磐石接受指令般,极其有力地一点头。那声回应,短促、低沉,却重逾千钧,蕴含着无言的承诺与绝对的支撑: “好。” 马蹄踏碎南疆湿热的烟尘,姜煦与裴涯的行程却悄然慢了下来。他们如同耐心的猎人,织网般撒向这片神秘的土地。 有时,他们会择一处临街的茶楼二层,拣个视野开阔的角落落座。裴涯照例先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抹过桌沿、杯口,确认无异,才将姜煦那盏茶推至他手边。他自己则背靠窗棂,目光如鹰隼般巡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宽阔的肩背将姜煦护在安全的阴影里。姜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粗陶杯壁,视线长久地落在行人身上——观察他们佩戴的奇异骨饰、衣襟上绣着的古老纹样,或是偶然捕捉到的、关于“神木”、“祖青”的低语碎片。一壶茶从滚烫放到冰凉,一下午的光阴便在这样无声的筛选中流逝。 有时,他们则深入散落山间的寨子。裴涯高大的身形和腰间佩刀自带威慑,常令寨民初时警惕闭口。姜煦便以温和的姿态,用几块盐巴或精巧的器物换取信任,探问寨中供奉的神祇名讳、聆听的神谕内容。竹楼火塘边烟雾缭绕,各种消息混杂着方言俚语传来。那小厮所言非虚,祖青之裔在此地绝非“有些分量”。他们拥有近乎狂热的信徒,那些人提及“圣裔”时眼中迸发的光,如同燎原之火,言语间不容置疑地维护着其至高权威。然而,更多部族长老沉默的皱纹里、年轻勇士闪避的眼神中,却藏着或明或暗的反感与疏离。 “看来,神木枯萎这一刀,”一次踏着暮色归程时,姜煦望着远处层叠的墨绿山影,低声道,“砍得比想象中更深。影柯族被连根拔起,血染山林,虽暂时压下了明面的动荡……”他微微一顿,裴涯默契地接上,声音低沉:“但暗潮汹涌,根基已裂。” 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流言。最近各处都在传,祖青之裔已寻回至关重要的“衍枝”,并完成了某种神圣使命。茶肆酒坊里,有人嗤之以鼻:“不过是圣裔放出来稳人心的**汤!”也有人信誓旦旦,眼底带着惊惶与敬畏:“我寨老阿公亲眼所见,‘衍枝’一现,枯泉复涌!那神力做不得假!”众说纷纭,如同林间瘴气,缭绕不散,真假虚实,难辨分毫。 连绵无尽的大山如同沉睡的巨兽,横亘在眼前。山脚下的客栈里,烛火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拉长、晃动。 姜煦靠在裴涯坚实的肩头,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让他连指尖都透着倦意。裴涯眉峰紧锁,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小心翼翼的力道,正为他按压着紧绷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次按压,都带着无声的焦灼与心疼。 “大致情形……已了然于心。”姜煦的声音有些低哑,闭着眼,感受着额角传来的熨帖暖意,“明日进山吧,不能再拖了。”他顿了顿,反手轻轻覆上裴涯忙碌的手背,将其按住,“只是……你那破庚弩,怕是不能带了。此地崇奉神木近乎癫狂,你那凶煞用法,未及山门,恐已引来信徒的诅咒围杀。” 裴涯的手被按住,动作停了下来,却反手将姜煦微凉的手指紧紧裹入掌心。 姜煦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手指焐化的热度,继续道:“我们一路行来,那位祖灵罗想必早已将消息带回祖青。此行深入,怕是没有之前那般自在……”他睁开眼,望向裴涯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眸子,语气带着安抚与承诺:“我答应你,绝不冒进。你也要应我……”他指尖在裴涯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切莫一时心急,便想着把那神树给劈了。” 裴涯深深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嗯。”温暖粗糙的掌心却缓缓抬起,带着无限珍重,轻轻抚过姜煦略显苍白的脸颊。姜煦顺从地偏过头,像寻求温暖的小兽般,将脸颊更深地偎进那宽厚的掌心里,蹭了蹭。 裴涯的心像是被这细微的依赖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又滚烫。他喉间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怀中人密密实实地环抱住。那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珍视,仿佛要将姜煦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他将下颌抵在姜煦柔软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沉地砸在姜煦耳边: “你定会……平安无事,对吧?” 不是询问,更像是一句固执的、需要确认的咒语。 姜煦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自己的身躯那细微的紧绷和几乎要失控的心跳。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裴涯箍在自己腰间、坚硬如铁的小臂,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嗯。” 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在这深入险境的前夜,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唯有这无声的依偎,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成为风暴来临前,最后也是唯一的宁静港湾。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姜煦与裴涯将马车寄存在小城客栈,只带上必备的干粮、清水、药物以及祖灵罗所赠的漆黑兽骨哨,轻装简行,踏入了无尽大山。 甫一入山,两人便感受到这莽莽群山的磅礴与险恶。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浓稠的雾气在其中流淌。脚下根本没有成形的路,只有厚厚的腐殖层和盘根错节的虬根,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奇形怪状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垂落,织成一张张绿色的巨网,稍不留神便可能迷失方向。远处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兽吼鸟鸣,更添几分原始丛林的诡谲气息。 “裴涯,”姜煦拨开一丛湿漉漉的带刺藤蔓,眉头微蹙,“这林子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幽深,若无熟悉路径之人指引,我们恐怕寸步难行。” 裴涯停下脚步,身形如磐石般定住。他扫视着四周——参天巨木虬枝盘错,浓密藤蔓交织如网,远处景物被湿冷的浓雾吞噬,只余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灰白。每一处阴影,每一缕雾气,都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威胁。 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将姜煦护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凝重:“这林子,是活的迷宫,比任何敌阵都更易迷失。光凭我们,深入无异于自陷绝境。” 他的目光转向姜煦,眼神深邃如寒潭,只有沉甸甸的忧患和决断。他微微颔首,示意他行囊中的物件,语气简洁有力:“吹响它。祖灵罗给的信物,或许能成为我们的指引。” “引信物?”姜煦眼睛一亮,迅速从行囊中摸出那枚祖灵罗赠与的漆黑兽骨哨:“值得一试。这哨声或许能引来祖青之裔的族人。” 姜煦不再犹豫,将骨哨凑近唇边,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响。 “呜——哔——” 那哨声并不尖锐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低沉的穿透力,仿佛某种古老野兽的呼唤,悠长而苍凉。哨音在寂静的山林间层层荡开,穿透浓雾,惊起远处一片飞鸟。 两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就在他们以为哨声石沉大海之际,前方浓密的藤蔓忽然无声地分开,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 第68章 衍枝盘昭 那是一个精瘦的青年男子,肤色是山林间特有的古铜色,身上裹着青绿色短衣,腰间别着短刀和绳索,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警惕。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几步开外,仿佛与周围的古树藤蔓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姜煦手中那枚漆黑的兽骨哨上,眼神中的警惕稍稍褪去。 “哨声……是圣族的信物?”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林特有的粗粝感,他说的是一种略显生硬但尚能听懂的官话变调。 姜煦连忙点头,举起骨哨:“正是!是祖灵罗所赠,指引我们前来寻找祖青之裔。敢问阁下……” “我是暗青。”男子简洁地回答,目光扫过姜煦和裴涯,尤其在裴涯身上停留片刻,“这片林子,外人从不踏足。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欲拜访祖青之裔的部族,有要事相商。”裴涯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暗青沉默片刻,似乎在评估他们话语的真实性以及那枚骨哨所代表的含义。最终,他微微颔首:“你手中有信物,便是路引。跟我来,莫要偏离我的足迹。”他转身,传入那片浓密的藤蔓,那些坚韧的藤条竟如同活物般向两侧无声避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被浓雾笼罩的隐秘小径。 姜煦与裴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庆幸与凝重。他们不再多言,立刻紧跟在引路人暗青的身后,身影迅速没入了那条由藤蔓和雾气构成的幽深小径之中,消失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无尽大山深处。 甫一进山,便觉天地迥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巨蟒缠绕垂落,将本就崎岖的山径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木腐殖气息,混合着奇异的花香与泥土的腥气。脚下的小道湿滑泥泞,时而被盘根错节的树根阻断,时而又隐没在茂密得几乎无法穿行的灌木从中。奇异的植物遍地丛生:有叶片边缘闪烁着幽蓝磷光的蕨类,有藤蔓上结着酷似人脸的诡异浆果,更有色彩斑斓、大如手掌的毒蛾无声无息地掠过身侧。纵使裴涯身手矫健,姜煦心思沉稳,行走在这片原始、蛮荒又充满未知生机的密林中,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每一步都需谨慎。 山路愈发陡峭难行,嶙峋怪石与湿滑的苔藓令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约莫过午,三人终于走到一处相对开阔平缓的林间空地。几缕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如盖的树冠,在厚厚的腐叶层上洒下跳跃的、斑驳的光点。 裴涯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姜煦身上,见她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虽未言语,脚步却已显沉重。他立刻停下脚步,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停下,歇会儿。” 一直沉默前行的暗青也停下了脚步。他环视了一下这片空地,又抬眼估算了下透过树冠的光线角度,这才转向二人,声音依旧是那种山林特有的粗粝低沉:“此地尚算安全,你们就在此歇脚。离圣族的寨子,脚程还有约莫半个时辰。”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姜煦略显疲惫的脸,最后落在裴涯身上,解释道:“按规矩,生人靠近寨子,须得先行通报。我需得赶在你们抵达前去通禀一声,免生误会。你们在此稍候,我尽快回来引你们入寨。” 说完,也不待二人回应,暗青对着他们略一点头,身形便如狸猫般敏捷地一闪,悄无声息地没入空地边缘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林莽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地上只剩下姜煦与裴涯两人,以及山林间无处不在的寂静。阳光斑点在地上无声地移动,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反而衬得四周更加幽深。 裴涯动作利落地清理出一小块干净的地面,用靴子踢开散落的枯枝败叶。就在他俯身,手指下意识地拂过一块裸露的、布满青苔的冰凉岩石表面时—— “唉……”一声极其沉重、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毫无征兆地直接穿透耳膜,撞入裴涯的脑海! 裴涯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猛兽,猛地抬头,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扫视四周!然而,空地上除了他和姜煦,只有寂静的古木和摇曳的树影。姜煦被裴涯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动,疑惑地望向他:“裴涯?怎么了吗?”那双温润的眼眸里只有关切,并无一丝异样。 裴涯的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那叹息声带来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在姜煦脸上停留片刻,确认对方确实毫无所觉。是幻觉?是连日担忧、精神紧绷下的幻听?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警惕,嘴角习惯性地挑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试图用惯常的调笑掩饰方才的失态,声音却带着一丝紧绷:“没什么,”他走近姜煦,故意压低声音,带着点痞气,“就是低下头只看不见你一瞬,我这心里头就空落落的,想你想得不行。”他试图用夸张的情话转移注意力。 姜煦哪能看不穿他那点掩饰的心思?他挑眉,毫不客气地拆穿,语气带着一丝促狭:“哦?那晚上睡觉时,几个时辰都看不见我,也没见裴大侠如此紧张不安、草木皆兵啊?”他故意用了“草木皆兵”这个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裴涯刚才触碰过的岩石。 裴涯被噎了一下,却不恼,反而顺势更贴近一步,几乎要抵上姜煦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廓,声音低沉而暧昧,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你又怎么知道……你不会出现在我梦里,搅得我不得安生?”那眼神深邃,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姜煦被他这大胆露骨的话语和骤然逼近的气息激得耳根迅速染上一层薄红,连带着脖颈都微微发热。他有些狼狈地偏开头,低声啐道:“……无赖!” 看着姜煦难得显露的羞恼模样,裴涯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方才那诡异叹息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他解下腰间的水袋,递到姜煦面前,故意晃了晃,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那……你还喝无赖给的水吗?” 姜煦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水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仰头喝了几口。清冽的山泉入喉,稍稍平复了脸上的热度。两人便在这清理出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稍作喘息,补充体力。 山林的寂静包裹着他们,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片刻的休憩让急促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额角的汗意也稍收,紧绷的神经在这难得的静谧中得到了些许舒缓。 然而,就在两人刚觉得身体放松、心神稍定的瞬间—— 裴涯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如同出鞘的利刃!原本慵懒放松的姿态瞬间消失无踪,整个人如同绷紧的猎豹,闪电般起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姜煦身前,腰间的长刀虽未出鞘,但右手已牢牢按在了刀柄之上,冰冷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侧前方的密林深处! “谁?!”裴涯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瞬间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伴随着一阵细碎而迅捷的脚步声,以及枝叶被拨开的簌簌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敏捷的山鹿,猛地从浓密的树丛后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裴涯的厉喝声还在林间回荡,杀气凛冽。挡在姜煦身前的姿态,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 从浓密树丛后钻出的少女,身形纤细,动作却带着山野生灵特有的轻捷。她并未被裴涯的杀气所慑,脚步平稳地停在数步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双目之上——并非寻常眼罩,而是一条缠绕着奇异、繁复暗绿色藤蔓花纹的布带,严实地覆盖住了双眼。然而,她的姿态却分明是正对着他们二人,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在姜煦和裴涯之间短暂停留,仿佛那布带并未阻碍她的感知。 少女微微欠身,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 “‘衍枝’盘昭,奉命前来。”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姜煦身上,“阁下与‘太初’的因果牵绊极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清晰可辨。我身负‘衍枝’之力,能循着神木遗留于大地的根脉余韵,感知到您的存在。”她一边解释,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与祖灵罗所赠几乎一模一样的漆黑兽骨哨,展示了一下,作为凭证。“祖青之裔已收到暗青的回报,特遣我前来接引二位。” 说完,她精巧的下颌微微转向裴涯的方向,覆着花纹布带的脸庞上,第一次显露出清晰的困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至于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您身上……亦有因果缠绕,如同被浓雾遮蔽的星辰,其轨迹深邃难测,我……看不清。”她顿了顿,似乎放弃了深究,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罢了,常妙长老慧眼如炬,自会为二位解惑。请随我来。”她说着,自然地抬起了左手,那截一直握在她手中的枯枝完全显露出来。 就在那截枯枝完全暴露在二人视线中的刹那,裴涯瞬间锁定了目标,他原本在快速扫视盘昭全身评估威胁,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截看似普通的枯枝牢牢攫住——那枯枝表面天然生着的、极其细密、仿佛蕴藏着某种生命韵律的暗金色纹路!这特征……与他们一路探听、众说纷纭却又始终难辨真伪的“衍枝”描述,严丝合缝! 第69章 初入祖青 一股无声的惊雷同时在裴涯与姜煦心中炸响,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姜煦素来沉静的眼底掠过震惊,而裴涯的瞳孔更是骤然收缩。 衍枝,竟然是真的!祖青之裔不仅找到了它,还掌控了它。这绝非流言,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之前的种种猜测、怀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截蕴藏着古老气息的枯枝彻底坐实。这南疆的水,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 少女身着南疆常见的、便于山行的粗布短衫长裤,身上没有任何刀剑弓弩之类的武器,只在左手中握着一截约莫小臂长短的枯枝。裴涯完全听不懂什么“根脉余韵”、“因果轨迹”这些玄之又玄的词句,但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让他清晰地判断出:此女虽神秘莫测,但此刻并无恶意,且确实是来接应他们的。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移开,但指间的力道已卸去大半。他心中忍不住暗啐一声,果然如那小厮所言,这大山里信树的人,一个比一个神神叨叨!先是祖灵罗,现在又来个能闭着眼“看”人的小姑娘。 姜煦此时已从容起身,站到裴涯身侧。他虽也惊异于盘昭的特殊能力,但面上维持着一贯的温润有礼。他拿出祖灵罗给予的兽骨哨,尽管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还是展示了一下,温和地回应道:“有劳盘昭姑娘引路。在下姜煦,”他微微侧身示意,“这位是裴涯。” 盘昭覆着布带的脸庞似乎“看”了一眼姜煦手中的骨哨,微微颔首,确认无误。她不再多言,转身,左手握着那截神秘的枯枝,步伐轻盈而准确地朝着密林深处一条几乎被藤蔓掩盖的狭窄小径走去,仿佛对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了如指掌。 裴涯与姜煦目光短暂相接,彼此眼中都映着林中幽暗的光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盘昭在前引路,身形在虬结的古木与垂落的藤蔓间显得异常灵活。她走的并非现成小径,时而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钻入更幽暗的深处,时而又毫不犹豫地涉过及膝的清澈溪流,水花在她脚下无声溅开。最令人暗自心惊的是,每当眼前枝干横斜、藤蔓封路,仿佛彻底无路可走时,盘昭总能伸出手,精准地拨开某根看似寻常的粗藤,或是轻推一根斜倚的老树杈,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便诡异地显现出来,仿佛林木在他手下有了灵性,自动退避。更微妙的是,自从盘昭出现,原本喧嚣的虫鸣竟渐渐稀疏,直至几近消失,四周只剩下他们踩踏落叶枯枝的沙沙声和穿行带起的风声,一种无形的寂静笼罩着他们,为这引路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奇异。 日影渐斜,在林中穿行了约莫几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断崖之上,依山而建着一座规模颇大的寨子,木石结构的吊脚楼层层叠叠,在暮色中显出几分原始而恢弘的气势。寨中显然人丁不少,此刻正是炊烟袅袅之时,然而他们的到来,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许多寨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或站在门廊下,或倚在窗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裴涯和姜煦这两个明显的外来者。看来“启元”为外人所得的消息,已如风般传遍了寨子。那些目光复杂而直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间或夹杂着疑虑和警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带着独特韵律的低沉诵念声,更衬得这无声的注视压力倍增。 盘昭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带着他们走向寨子深处一间位置颇高、相对独立的木屋。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油脂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却更显庄严肃穆。四壁挂满了色彩浓烈、图案繁复的兽皮图腾和经幡,上面描绘着扭曲的人形、奇异的树木和神秘的符号。墙角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祀法器:蒙着兽皮、刻满符咒的手鼓,色泽暗沉、造型古朴的铜铃,还有数支插在陶罐里、羽毛斑斓的长羽。屋子中央设有一个小小的火塘,里面的炭火明明灭灭,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火塘正后方,端坐着一位老妪。她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虽布满岁月沟壑,眼神却异常清亮平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慈祥与威严。她手中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深色硬木杖,杖身缠绕着细密的藤纹,杖头处赫然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未经雕琢的暗红色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深沉的光华,仿佛蕴藏着古老的力量。枯瘦老妪身后,如岩石般沉默地侍立着两位部族之人。其中一人,正是祖灵罗。见二人到来,几道目光毫不掩饰地钉在了他们身上。 盘昭将两人引入后,对着屋内深处一道盘坐的身影微微欠身,声音依旧清越平静:“长老,人带回来了,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待回应,便握着那截枯枝,转身轻盈地消失在屋外蜿蜒的小径上,如同山间的精灵归于林野。 小屋内部并不奢华,却充满了岁月的沉淀与自然的韵律。墙壁上爬满了苍翠的藤蔓,间或有星星点点的发光植物点缀,提供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源。空气中有淡淡的草木清香与陈年熏香混合的气息。小屋中央,一位身着素色麻布长袍的老妪盘膝而坐,她的面容平和,皱纹如同古树的年轮,刻满了智慧与沧桑,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她便是常妙长老。 姜煦与裴涯上前几步,依礼躬身。姜煦温声道:“晚辈姜煦,见过长老。”裴涯紧随其后,言简意赅:“裴涯。”他虽行礼,但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警惕姿态,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这位传说中的智者。 “坐吧。”常妙长老的声音平和而舒缓,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抬手示意殿侧两块打磨光滑的石墩。“此地乃祖青之裔居所,老身常妙,忝居长老之位,你们唤我长老即可。”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面露疲惫的姜煦身上,那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映照出他灵魂深处的印记。“二位之事,祖灵罗已回报与我。然,事关圣物本源,老身仍需亲耳聆听。”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姜煦,可否详述,那枚‘神木之种’,你究竟从何处得来?” 姜煦神色坦然,并无丝毫隐瞒之意。他从沈砚如何从一个落魄道士手中偶得神异种子开始讲起,说到司天监的构陷追杀,沈砚临终托付,自己如何背负着遗命与困惑,最终依照遗言将种子种于苏伏贫瘠之地,亲眼见证了那片桃林奇迹般诞生的全过程。他的叙述清晰而平静,如同在讲述一个旁人的故事,却又带着亲身经历的真实感。 常妙长老静静聆听,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始终注视着姜煦。待他话音落下,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片刻,长老缓缓颔首:“心绪澄明,所言非虚。”她肯定了姜煦话语的真实性。 随即,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仿佛要穿透姜煦的皮囊,直视其灵魂的悸动:“你言及,种种之前,便被一恢弘梦境所扰,梦中神木支撑天地,枝叶流淌星河,根系深扎幽冥……此梦,便是圣木择选的征兆。可否……再为老身描述一二?越详尽越好。” 姜煦闭目片刻,仿佛再次沉入那浩瀚的梦境。他详细描绘了神木那难以言喻的伟岸,枝叶间如同星辰般流转的光辉,根系深入幽冥带来的深邃与震撼。他描述时,声音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缥缈感,石壁上的藤蔓似乎也随着他的话语微微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待姜煦描述完毕,常妙长老久久不语。最终,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石殿中回荡,仿佛承载了数百年的等待与尘埃落定的宿命。 “果然……圣木选中了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也罢。此乃天意。” 她端正了坐姿,那双仿佛能洞悉岁月的眼睛,在开口前,先不动声色地扫过面前的两人。姜煦与裴涯并肩而坐,彼此间的距离比寻常同伴更近些,肩膀几乎相抵。裴涯虽沉默不语,但他身体微微向姜煦一侧倾斜,形成一个下意识的保护与靠近的姿势。这细微的互动落在常妙眼中,如同平静水面上泛起的独特涟漪——显然,这绝非简单的同行者。 常妙心中了然,这样的羁绊,在她漫长的岁月里见过太多,也深知其力量与牵绊。她微微颔首,似乎确认了什么,这才将目光稳稳地落在二人身上,开始讲述那关乎一族命运、跨越千年的古老传承: “我祖青之裔,自上古修仙纪元伊始,便侍奉‘太初’圣木。彼时天地灵气充盈,神木通天彻地,其荫庇之下,我族亦不乏感悟天道、踏足仙途之人。然,沧海桑田,天地剧变,此间仙灵之气日渐稀薄,大道愈发难寻。” 长老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约莫四百余年前,圣木……毫无预兆地开始枯萎。生机流逝,叶落枝朽。彼时神谕降下,只言:‘死生轮转,方能生生不息。’此谕之后,数百年间,再无声息。族人惶恐,先祖遍寻古籍,方知圣木自有其命数——千年一轮回。当其生机耗尽,濒临寂灭之际,便会自冥冥之中择选三位命定之人,行‘三仪’之礼,方可启新元,续天命!” 第70章 “三仪”仪式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庄严肃穆,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古老的重量: “其一,谓之‘启元’。”她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姜煦,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确认,“此人身负神木本源生机,如星火之种,于寂灭之地播下新生的契机。其力虽微,却蕴含无限可能,乃新轮回之始,生之发端。姜煦,圣木入梦指引,你便是这‘启元’之人。” “其二,谓之‘衍枝’。”长老的目光似乎投向盘昭离去的方向,“此人承前启后,肩负引导之责。需引新生之木贯通地脉,接引天精,令其枝干通达天地,叶脉流转生机,稳固根基,茁壮成长。此乃长之延续,命之稳固。带你们前来的盘昭,便是一年前应运而生的‘衍枝’,她已完成其责。” “其三,谓之‘归葬’。”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敲击在古老的丧钟上,“此人……最为特殊,亦最为关键。他需以自身为引,沟通天地法则,将旧神木的恶念化归天地本源。如同深秋落叶,终归沃土,滋养新生。此乃死之终章,亦生之根源。”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唯有神木旧躯彻底消弭,归于虚无,不留半分残迹与因果,新生的神木方能承接完整的天地气运,真正开启属于它的、不受桎梏的新纪元。此乃‘三仪’最终之环,亦是真正‘生生不息’的至高法则。” 最后的话语落下,石殿内一片死寂。沉重的宿命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了姜煦的心头。常妙长老的目光,带着对神谕的敬畏和对姜煦这个“启元”之人的深切期许,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至于裴涯,长老的视线只是在他沉默的身影上短暂掠过。祖灵罗只说姜煦疑似“启元”之人,并未提及其他。今日二人前来,长老看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因而裴涯身上那隐约缠绕的、与神木相关的特殊因果,是长久伴随在“启元”姜煦身边,被那磅礴的生命本源所浸染的痕迹。他是姜煦的同行之人,仅此而已。 沉重的“归葬”之论余音仿佛仍在石殿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常妙长老的目光从裴涯身上移开,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她看向姜煦,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沉默在古老的石殿中蔓延了良久。姜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长老,”他直视着常妙那双仿佛能看透时光的眼睛,“此行寻树,我只为求一个答案。而今神木枯萎,残骸尚存,答案恐怕早已随生机湮灭。”他微微一顿,话语清晰而决绝: “我心中所愿,并非承此‘启元’之责,枯守此地,虚耗岁月,静候那缥缈无期的‘归葬’。”他周身气息沉凝如渊:“神力权柄非我所慕,枯荣天命亦非我愿。唯愿斩断束缚,另寻前路。长老,此局……可有转圜之法?” 常妙长老闻言,眼中第一次荡开明显的讶异,如同古井无波的深潭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她微微侧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不解的坦诚:“此问……老身前所未闻。”她看向姜煦的目光变得格外深沉,困惑之中更添了几分凝重:“‘三仪’之选,乃圣木意志所系,天命所归。数百年来,无论族人,抑或外客,闻之皆视为莫大造化、无上荣光,无不翘首以待……何来不愿之理?” 她身后的那名族人亦不自觉地微微点头,脸上同样写满了难以理解的神情,显然认为姜煦的拒绝简直悖逆常理。 似乎是为了让姜煦理解这份“机缘”的珍贵,长老的语气带上了几分解释与劝慰:“‘三仪’礼成,沟通天地本源,行仪者自会获得非凡的感悟与伟力加身。此非虚言。”她顿了顿,举了一个现成的例子,“便如盘昭,‘衍枝’之责加身不过一载,如今她已能感知山川地脉之息,引导生机流转。虽不能移山填海,但若善用此力,改善一方水土,如苏伏那般贫瘠之地化为沃野桃林,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的话语中带着对盘昭能力的肯定,也暗示了这份力量的实用与崇高。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姜煦身上,充满了期许:“而‘启元’,作为新轮回之始,生机的源头,其所获感悟与力量,虽因新元初启尚不可尽知,但想来……”常妙长老的语气无比笃定,“绝然不会在‘衍枝’之下!此乃天地对行仪者的馈赠,是参悟大道、脱胎换骨的契机!”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中那份沉重的宿命感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似乎是为了让姜煦安心,她刻意将重点放在了“归葬”与其他两者的对比上:“况且,‘三仪’之中,风险难测者,唯有‘归葬’一人。此责关乎神木旧念彻底消散,行仪者自身……确有身陨之虞。”她轻轻叹息一声,带着对那位未知“归葬者”命运的沉重,但随即语气又变得清晰而强调,“而‘启元’与‘衍枝’,所行皆为生发、滋养、稳固之道,乃承接天命、增益自身之途,何险之有?实乃天地赐予的无上机缘啊!” 她的话语恳切,试图用“衍枝”的实例和“启元”的远大前景,以及明确指出只有“归葬”有生命危险这一点,来打消姜煦心中那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疑虑,引导他欣然接受这份“天赐”的身份与力量。 姜煦的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长老,我志不在此。若我执意不行此责……当真如祖姑娘所言,只能在梦中沉沦至死吗?”他直视着常妙,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要将这命运的枷锁劈开一道缝隙。 常妙长老深深地望着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神谕的敬畏,有对圣木未来的忧虑,更有一丝对眼前青年的无奈。她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了整座圣地的重量:“唉……罢了。”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却也透出几分疲态,“既你心意已决,便在此处暂住些时日。老身……会去翻阅族中古旧的那些典藏,看是否还有一丝可能,寻得替代之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姜煦年轻而固执的脸庞,补充道,声音低沉而郑重:“然,莫要抱太大期许。‘三仪’乃天地法则所定,神谕所示,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这最后的告诫,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姜煦心头。 姜煦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松开。他抬起眼,目光看向常妙。一种混杂着求证、渴望与忐忑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刚才略微低沉了些,却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而坚定: “长老,我……能否亲眼见见圣木?” 这请求里,既有对那枯寂存在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求证,也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毕竟,他刚刚才拒绝了被视为无上荣耀的“启元”。他几乎能预感到这请求可能招来的不解甚至不满。但那份盘桓在他心底、驱使着他深入此地的巨大疑问,如同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让他无法退缩。他必须亲眼去看,去触碰,去为那个盘旋于心的问题,寻找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常妙的回答带着洞悉的悲悯:“即使你见了,它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它早已沉寂,唯有枯朽躯壳尚存。不过……”她沉吟片刻,语气一转,“若你执意要看,三日之后月圆之夜,阴气最盛而生机亦有一线萌动之时,老身可带你前往近处一观。那时,你或许能感受到一丝……终结与新生的交织。” “多谢长老成全。”姜煦躬身致谢。 常妙长老不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祖灵罗无声上前,垂首听命。“灵罗,带二位贵客去‘栖屋’安顿。”长老吩咐道。祖灵罗应诺,对姜煦和裴涯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煦最后看了一眼长老沉静却深不见底的面容,转身迈步。裴涯依旧如一道沉默的影子,在他转身的瞬间便已无声跟上,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姜煦,一如既往地隔绝着外界可能的窥探与侵扰。两人的身影随着引路的族人,缓缓消失在门外。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待那脚步声彻底远去,静候于常妙身后的另一人,面上恭敬之色褪去,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忿: “长老,此人未免太过不识好歹!启元之责,乃神谕所定,泽被万世之荣光,他竟敢推诿?”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贪婪,压低了声音:“难道……世间真有转移启元之责的法门?” 常妙长老的目光落在甬道尽头那片吞噬了两人身影的昏暗中,晦暗不明,仿佛在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渊薮。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神谕所示,岂能更改?天道运行,自有其轨。启元之人既已现世,便是我族唯一的希望。”她收回目光,转向族人,眼神冷静:“稳住他,好生款待,莫露痕迹。” 第71章 暗潮汹涌 常妙长老继续说道:“三日之后,神木之前,应能唤起他求生之意,借此将他推入‘归墟秘境’。届时,天地为炉,神谕为引,由不得他不承接这宿命!”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森然:“至于他身边那个护卫……观其二人,情意匪浅,绝非寻常主仆。盯紧那个裴涯,看能否拿捏住他,有那人在侧,或能成为钳制启元的软肋,或能化作逼迫他完成试炼的筹码。” 长老眼中的温和彻底消失,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酷:“最坏的结果……便是强取启元之种。虽为下策,有损神眷,但也好过如今这般坐等消亡!去吧,按计行事。” 那族人闻言,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领命:“是,长老!属下明白。” 他再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另一边,祖灵罗引二人至栖屋前。她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在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定在姜煦脸上,缓缓开口:“我已去过苏伏。你所言之事,确实。”她话音一顿,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但我未曾料想,你竟要拒绝神谕。”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姜煦憔悴的面容,尤其是那深重的眼下乌青,“看你如今状态如此之差……念在曾有一面之缘,奉劝你一句:担起‘启元’之责。”她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免得……徒受折磨。” 不待姜煦回答,祖灵罗话音未落便已旋身,只留一道背影:“此屋供你们落脚,衣食用度自会送来。寨中规矩——”她脚步微顿,侧首投来一瞥,眼神锐利,“除我族禁地擅入者死,余处可自行走动。另则,若无专人引路,这无尽大山,你们走不出去。最好别出寨门。” 说罢,她身影一晃,便已潇洒地隐入竹影深处,再无踪迹。二人对视一眼,裴涯转身关上木门。这间名为栖屋的木屋宽敞却简朴,唯有中央一张巨大的原木长桌和几张藤椅显出几分生气。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陈香。 裴涯锐利的目光便如同无形的网,瞬间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再无耳目。他这才走到长桌旁,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用指节在厚重的桌面上看似随意地敲击了几下,侧耳倾听回音。姜煦默契地站在一旁,静待裴涯的探查结果。 “干净。”裴涯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他这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利落与力量感,目光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看向姜煦:“那常妙长老,话里藏锋,十句里怕有九句不尽不实。”他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洞察,“什么天降机缘,福泽深厚?鬼话连篇!这等逆天改命的勾当,岂能没有代价?那引路的小丫头盘昭,一双眼睛被布蒙着。我看,她这‘衍枝’的名头,代价便是那双招子!” 姜煦在裴涯对面落座,指尖习惯性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点,发出极有韵律的微响。他缓缓颔首,清俊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不错。她言语间避重就轻,只言‘三仪’之能,却绝口不提其凶险与牺牲。此等态度,非奸即诈。”他停下敲击的动作,指尖悬停在桌面,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线索,“更令我在意的是,当我言及种下‘仙种’目睹其异象时,常妙和祖灵罗的反应平静得…过分了。” 姜煦缓缓抬起眼睑。那双眼眸深处,积压着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懈的疲惫,然而在此之下,却淬炼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要么,他们眼下最急迫的便是完成‘三仪’之人,至于种子来源、过程是否合乎规矩,皆可暂且压下,待事成之后再行清算;要么……”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种下那颗种子,根本就不是他们所寻的‘圣种’。” “哼,无论是哪种,此地都非善地。”裴涯的手指轻轻按在姜煦鬓间,想要为其缓解一些疲惫,“总归要在此处困上些时日了。正好,趁此机会,多探探虚实。若他们是打着秋后算账的主意……”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们就得备好撕破脸的退路,刀锋要快,退路要绝。” 姜煦倏然抬头,盯着裴涯:“此地已是龙潭虎穴深处,敌友难辨。在我查清更多之前——”他声音陡然加重,“你,切莫轻举妄动!”他太了解裴涯了。此人神魔不惧,他已然认定那神木是祸根,眼下自身状态每况愈下,裴涯眉宇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焦灼,像熔岩般灼烫着他的神经——他几乎能预见裴涯按捺不住,一刀劈向那神木的场景!那必会将裴涯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姜煦不愿见此。 裴涯目光沉沉地迎上。他眉头深锁,视线在姜煦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微地颔首,那动作快得仿佛只是光影晃动。 捕捉到这微弱的承诺,姜煦紧绷的肩线略松,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三日后的月圆之夜。”他的视线紧盯那跳跃的烛火,“亲眼见到那所谓的‘圣木’残骸,或许…才能拨开些许迷雾,看清我们究竟站在怎样的棋局之上。”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桌上烛火在两人沉默之中明灭不定。 接下来的几日,栖屋成了两人暂时的据点。祖青之裔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友善。姜煦时常漫步于古老的台阶与藤蔓缠绕的廊道之间,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些沉默劳作或低声诵念的族人,实则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痕迹。裴涯则更像一头被无形绳索困住的猛兽,他尝试以各种方式探查——攀上高处的瞭望点观察地形布局,在族人聚集处边缘沉默伫立倾听只言片语。然而,收效甚微。 整个部族如同一个严丝合缝的古老堡垒。族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警惕,笑容温和却从不逾矩,回答问题时滴水不漏,只谈风物与久远的历史。裴涯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隐晦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评估,却找不到任何实质的破绽。这种表面平静下的铜墙铁壁,让裴涯的眉头越锁越紧,指节因压抑着无处发泄的烦躁而微微作响。他带回的信息,大多如同隔靴搔痒: 卫灵之族:确认了已退居神庙最深处,成为枯萎神木残骸最忠诚的守护者,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盘昭:她的身份特殊——根磐盟盟主之女,却因与父亲在核心信念上产生不可调和的巨大分歧,最终叛盟而出,投奔了祖青之裔。值得注意的是,她初来时,那双眼睛确实是完好的,清澈明亮。至于何时、因何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所有被问及的族人,脸上都浮现出真实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们或摇头,或叹息:“不知何时起……便如此了。” 圣种:这话题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一旦提及,无论之前如何平静的族人,眼中瞬间燃起刻骨的愤怒与痛恨,唾骂之声不绝于耳,目标直指“影柯族”——“定是那群阴沟里的鼠辈窃走了圣种!”“百年耻辱,皆因影柯!”然而,除了宣泄百年的怨气,关于种子本身的下落、特征、影柯族可能的动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有一片被仇恨淹没的空白。 裴涯将这几日徒劳无功的探查结果带回栖屋,气息沉郁:“哼,铁桶一块,尽说些没用的陈年旧事。盘昭的眼睛是个谜,种子……更是死结。”他烦躁地一拳捶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有用的线索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等待中,那位眼覆奇异花纹布帛的少女——盘昭,曾独自一人悄然造访栖屋。 尽管那布帛严密地覆盖了她的双眼,但姜煦和裴涯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布料之后仿佛有某种无形的“视线”,正观察着姜煦脸上每一寸疲惫的痕迹——深陷的眼窝、紧绷的嘴角,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倦怠。她身形纤细,带着十六七岁少女特有的单薄感,但开口时,声音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平静与笃定: “‘启元’之责,已如藤蔓缠缚你的命轨,姜煦。”她的声音空灵,带有一种宿命般的清澈,“神谕的刻痕,深烙于魂,非人力可拭。若逆流而行……”她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风中无声的叹息,“唯有沉沦,归于永恒的寂静。”话语中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陈述事实般的直接,像在背诵一则不容置疑的古老课文。 她抬起手,那只指节略显纤细的手掌中,托着一枚样式奇诡的短针。它非金非石,暗青色的表面布满天然螺旋纹路,尖端一点幽芒若隐若现,与她眼上的图腾花纹隐隐呼应。“此物,”她将短针递向姜煦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郑重,“或可在‘启元’迷途中,为你暂作指引。”她顿了顿,布帛下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一瞬,“同为‘三仪’应命者,我责虽尽,愿予后来者些许微光。” 完成了对姜煦的赠予与告诫,她蒙着图腾布帛的脸庞缓缓转向静立如渊的裴涯。石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第72章 渊寂之木 “你——”她的声音轻了些,语气中带着探寻,如同少女好奇的低语,“那日面见常妙长老……她,可曾对你……言及其他?”布帛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气,紧锁着他。 裴涯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眼上的花纹和年轻的脸庞,判断她此行似无恶意,更像一种确认。他言简意赅,声音冷硬如石:“并无。一字未提。” 盘昭那覆着布帛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她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再次伸手入袖,这次取出的,是一截寸许长、碧翠欲滴、生机勃勃的嫩芽。它鲜活得如同初春的第一抹新绿,散发着清新纯粹的生命气息,与这古老石室、与她眼上的神秘图腾形成奇异对比。 她将这截嫩芽递向裴涯的方向:“此物,予你。”裴涯眉头微蹙,看着少女掌中那抹格格不入的鲜亮,眼中警惕更甚,但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温润如玉、蕴藏澎湃生机的小小枝芽。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温和的暖流悄然渗入,带着春日溪流般的活力。 “在无尽大山,随身携带。”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空灵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困惑只是错觉,“待此间事了……是留是弃,随你心意。” 她并未解释,如同交付一个简单的嘱托。 就在她转身欲离之际,脚步却是一顿。一句箴言,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却又蕴含着超越年龄的玄奥,轻轻飘落: “沉寂渊薮,真火自燃;心魂不堕,方见微芒。” 说完,她那覆盖着古老图腾布帛的“视线”,仿佛能穿透裴涯坚实的躯壳,直抵其灵魂深处某种混沌未明的暗涌,留下了最后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在寂静里: “握紧你的心魂。那是……唯一的生门所在。” 话音落下,这位眼覆秘纹、身负宿命的少女,如同林间悄然隐没的小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枚冰冷的短针、那截鲜活得近乎突兀的嫩芽,以及两句缠绕着神秘与不祥的箴言,沉甸甸地压在姜煦与裴涯的心头,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谲。 裴涯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姜煦,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最后那句…是冲我来的?”无需言语,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都读懂了对方眼中同样的惊疑与凝重。盘昭的造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下是更深沉的暗流。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疑惑与凝重。 “这姑娘行事,倒是透出几分意思。”姜煦开口,仿佛只是在闲谈,“其一,那‘三仪’的凶险,恐怕远超常妙长老所言的‘代价’。若非如此,这位已然完成己责的‘衍枝者’,何必特意前来赠物留言?她所求,无非是‘启元’顺利,不容有失。” “其二,”姜煦指尖抚过那枚暗青色的奇诡短针,感受着其冰凉坚硬的质感,“她对‘三仪’施行之法避而不谈,只强调莫要逃避。这印证了我们的担忧——‘神谕’的启动,恐怕并非人力可控,更像是一种被动的、一旦触发便无法挣脱的宿命牵引。”无形的枷锁感悄然弥漫。 “还有,”裴涯的声音平稳,带着困惑。他拿起桌上那截碧翠欲滴的嫩芽,指尖传来的温润生机与这石室的微凉形成微妙对比,他垂眸端详着,仿佛在研究一件寻常物件,“她对我的态度,着实令人费解。予你指引,尚在情理之中。予我?”他轻轻摇头,动作带着几分不解的随意,将嫩芽自然地收入怀中贴身的口袋,“一个无关紧要的同行者?用得着‘握紧心魂’、‘唯一生门’这般言语?”他抬眼看向姜煦,目光坦然而带着询问,仿佛真的只是在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在他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已然凝固:必须毁掉那株枯萎的巨树。这是斩断所有威胁、将姜煦彻底从这荒谬宿命中解脱出来的唯一途径。 盘昭那句指向性极强的箴言,非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显露之时。 盘昭那矛盾的态度,族地表面平静下的暗流,都意味着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将姜煦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他必须忍耐,必须伪装,必须等待一个万全的时机。 于是,他将所有翻涌的杀意、毁灭的冲动,都死死摁入灵魂的最深处,用一层名为“困惑”与“冷静”的坚冰牢牢封住。他看向姜煦,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可靠:“盘昭姑娘行事神秘,其用意难测。不过,她既赠物留言,无论善意与否,终归是多了一分准备。”他语气一转,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眼下,多想无益。十日后,亲眼看看那‘圣木’残骸的虚实,才是关键。” 他口中的“看看虚实”,在姜煦听来,是谨慎的探查。但在裴涯心中,这已是一场毁灭行动前最关键的侦察。他需要知道目标的状态、守卫的强弱、地形地貌……每一个细节,都将决定他能否一击必杀,并在得手后带着姜煦全身而退。那份血色的决心,被他完美地包裹在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如同冰面下的熔岩,只待时机喷薄而出。 在盘昭留下的谜团与裴涯无声淬炼的杀意中,面见神木残骸的日子,终于随着一轮清冷的满月,悄然而至。 月华如练,清冷地洒落在寨门前。常妙长老早已静候于此,苍老的身影在月色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见到姜煦与裴涯,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姜煦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引着二人步入幽深的密林小径。 “神木栖身于断崖之心,”常妙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入神庙后,尚需穿过一道‘归墟长廊’。卫灵之族,世代守护残骸,稍后便可见到。”她步履沉稳,边走边道,“老身这几日翻遍族中典藏,‘三仪’神谕,确无规避之法。天命所归,人力难违。”她的语调平静,却像沉重的枷锁,悄然套在姜煦心头。 不多时,一座由巨大藤蔓与古老岩石构筑的恢弘神庙出现在眼前。神庙大门洞开,内里幽深,弥漫着岁月沉淀的尘埃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就在裴涯踏入神庙门槛的刹那,一股极其细微、仿佛时间本身凝滞了一瞬的异样感掠过,快得如同错觉,连近在咫尺的常妙与姜煦都未曾察觉。裴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已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瞬间将入口处的结构、守卫的站位、以及门后阴影的分布刻印在脑海中。每一处细节,都可能成为之后毁灭计划的支点。 殿内阴影处,一个身影无声浮现。他身着墨绿色劲装,服饰上绣着黯淡却精细的神木叶脉纹饰,气息沉凝如渊,正是卫灵族人。他上前一步,对常妙躬身行礼,声音低沉无波:“卫灵族守卫,叶森。奉命护送诸位入禁地。”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磐石,扫过姜煦与裴涯,不带丝毫情绪。 在叶森的引领下,四人步入通往禁地的隧道长廊。长廊两侧石壁并非凡物,其上刻满玄奥的壁画,此刻正流淌着微弱的、仿佛液态月光般的能量光华,显然是强大的禁制。廊间每隔一段,便有如同叶森般气息沉凝的卫灵守卫伫立,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守护着通往终极秘密的路径。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裴涯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侧壁画流淌的能量光华,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匕首冰冷的触感。他在心中默记着守卫的数量、间隔距离、能量节点的位置,评估着摧毁这些禁制所需的力量与路径。 前方,一点清冷的月光逐渐放大。终于,四人踏出隧道尽头。 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断崖之巅,一轮巨大的满月悬于天穹,清辉如瀑,倾泻而下。月光中央,矗立着一棵难以想象的巨树残骸。它的枝干虬结盘错,如同撑起天穹的古老骨架,又似刺向夜空的绝望利爪。曾经遮天蔽日的繁茂早已化为枯槁,残存的树皮剥落,露出内里腐朽的木质,巨大的树干上遍布着深不见底的裂痕,流淌着早已干涸、颜色暗沉的树胶痕迹。一种磅礴、古老却又死寂到极点的气息弥漫开来,那是生命彻底燃尽后的余烬,是神祇陨落后的悲怆。 饶是裴涯心志如铁,目睹此景,心中亦不由掠过一丝震撼。他瞬间理解了姜煦梦中那烙印般的执念——这枯萎的宏伟本身,便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关于存在与消亡的终极意象。然而,这震撼转瞬即逝,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迅速占据上风:如此巨物,要彻底摧毁,必是一场硬仗。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冷静而残酷地切割着眼前庞大的目标——主干的承重在哪里?那些裂痕是否已经破坏了核心的支撑?庞大的根系与断崖岩层的结合点是否脆弱?巨大的树冠残骸一旦崩塌,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毁灭的蓝图在他脑中飞速构建,每一个观察到的细节都在为最终的爆发积蓄力量。 就在这时,月华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骤然变得明亮而集中,如同银色的光柱,精准地注入神木主干一道巨大的裂痕之中。刹那间,那死寂的巨树躯干上,竟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呼吸般的朦胧光华!这微弱的光华,是绝望深渊中最后一丝不甘的悸动。 第73章 已入囚笼 “是它……”姜煦低语出声,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景象与他梦境中的神木完全重合!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全身,透过这枯朽的躯壳,他恍惚间“看”到了昔日神木冠盖如云、生机磅礴、泽被万物的浩渺盛景。那繁荣与眼前的死寂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常妙长老的视线悄然掠过两人的反应。看到姜煦那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悸动,她深感满意。她侧首,朝静立一旁的叶森递去一个眼神。叶森微微颔首,身形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在几个隐蔽的凹槽处填入几枚萤石。一股无形的、源自神庙深处禁制的力量被引动,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锁定了神木根部那片区域。她不动声色地引导二人,继续向神木那巨大的、如同山壁般的根部走去。 裴涯紧随其后,每一步踏近,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速在加快,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灼热感悄然升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咆哮。他看着姜煦愈发被那巨树吸引、甚至有些恍惚的状态,毁灭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紧握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将汹涌的怒意死死压制在冰冷的躯壳之下。 终于,三人行至神木根部。粗糙、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巨木躯干近在咫尺。 “姜煦小友,”常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导力,如同古老的咒言,“不妨……感受一下神木的脉动?”她的眼神示意姜煦将手放在树干上。 姜煦心神激荡,依言缓缓伸出手,掌心贴上那冰冷枯槁的树皮。 就在接触的瞬间—— 一幅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天崩地裂!巨大的神木在熊熊烈焰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哀鸣,无数燃烧的枝干如流星般坠落!而在那毁灭的炼狱中心,一个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裴涯!他周身浴火,双目赤红,手中紧握着一柄仿佛能劈开天地的长刀,状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涯——!!”姜煦心神剧震,失声惊呼,猛地抬头看向身侧之人!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刹那,他看到裴涯已然伸出了手,触碰到了神木的另一处!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裴涯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失去所有力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常妙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被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取代!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计划!她暗中早已开启了神木试炼的牵引阵法,目标牢牢锁定在心神被神木震撼、防备最松懈的姜煦身上!阵法本该在姜煦触碰时将其拉入“启元”试炼!为何……为何被拉走的竟是裴涯?! 电光火石间,一个被祖灵罗误导、被她自己彻底忽略的真相,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沾染气息?不!不是沾染!他就是……他就是被神木本身选中的‘归葬’!那因果缠绕的不是姜煦的生机,而是神木沉寂前预埋的死亡标记!三仪……三仪竟在此刻,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全了! “归葬?!裴涯竟是归葬!!!”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常妙的惊愕!神木复苏的希望从未如此真切地摆在眼前!她苍老的身体甚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而姜煦,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目光如刀般扫过常妙脸上那几乎抑制不住的狂喜,再猛地钉在地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裴涯身上——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是陷阱! 他心中并非毫无防备。踏入这祖青之裔的寨子,面对这群与世隔绝、所求甚巨的部族,他怎会天真到以为一切都会顺遂?他预想过试探,预想过刁难,甚至预想过对方会以裴涯为质来胁迫他就范……但他万万没料到,对方下手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绝!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喘息或周旋的机会! 裴涯竟在他眼皮底下,在他刚刚升起一丝不祥预感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就成了这精心布局中无辜的替罪羊,被强行拖入了那凶险莫测、九死一生的所谓“试炼”! 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如同岩浆与寒冰在姜煦胸中剧烈冲撞、翻腾!他握剑的手指骨节捏得爆响,眼中血丝弥漫,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拔剑斩向常妙!这卑鄙的手段,这**裸的利用! 但!地上裴涯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沸腾的杀意。理智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哀鸣——裴涯生死悬于一线,此刻翻脸,谁来救他?谁有能力深入那该死的秘境?他需要祖青之裔的力量!他必须忍! “常妙长老,”姜煦的声音不再是冰冷,而是淬了剧毒般的阴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刮出的冰渣,带着能冻结灵魂的恨意与极致的压抑,“真是……好算计。” 常妙瞬间收敛了狂喜,换上惯常的悲悯与庄重,打起了太极:“姜煦小友切勿误会!此乃神木自主选择,天意难测!心念如钥,职责为引。神木试炼,非外力可强加,唯有思想与职责高度契合者,方能被其牵引。裴涯小友福缘深厚,被引入应是‘归葬’秘境,此乃完成三仪必经之途!此试炼虽险,却非必死之局……” “闭嘴!”姜煦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常妙,“我只问你,他若不能归来,当如何?” 常妙心中一凛,强笑道:“小友何出此言,神木慈悲……” “神木慈悲?”姜煦怒极反笑,“我在梦中与神木意识数次融合,它慈不慈悲我岂能不知!我命运既已与神木融合,我便能以我之自毁,焚尽神木所有生机!我姜煦在此立誓,若裴涯身陨于此——我必将倾尽所有,让这‘三仪’永世残缺!什么新生,什么天命,我必亲手将其……埋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让常妙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常妙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升!她毫不怀疑眼前这青年话语中蕴含的决绝——他本就是为求死而来!若非那个叫裴涯的护卫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牵绊,他恐怕早已……如今,裴涯被送入那九死一生的秘境,生死难料。常妙深知,一旦裴涯的气息在那秘境中断绝,哪怕只有一丝征兆,眼前这个心如死灰却又蕴含着毁灭力量的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履行他此刻的威胁——自毁! 而裴涯,恰恰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牵制住姜煦这头绝望、极其脆弱却又至关重要的锁链! “启元”若不惜以自身崩解为代价摧毁仪式核心……那后果,将是整个祖青之裔无法承受的浩劫!圣木最后的希望、千年的传承、无数族人的寄托……将在瞬间化为乌有!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让她灵魂都在战栗。 “小友息怒!”常妙立刻放低姿态,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老身以祖青之裔千年信誉担保,定当全力护持裴涯小友!叶森!速将裴涯小友移至神庙‘蕴灵台’!立刻召集所有长老,以‘安魂秘术’全力稳定其心神,接引其意识!” 她转向姜煦,神情凝重:“三天!最多三天!试炼结果必现!这三天内,我族将倾尽所有资源,为裴涯小友提供精神支持,助他度过难关!此乃老身最大诚意!” 姜煦死死盯着常妙,又看了一眼被叶森小心翼翼抬起的裴涯,强压下心头的愤怒与惊惧。他紧握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亦不自知。三天……他只有三天的时间,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或者,准备一场彻底的毁灭。 冰冷的月光下,枯萎的神木依旧沉默,仿佛在无声见证着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残酷博弈。 裴涯的意识如同从深水中被猛地拽出,骤然惊醒! 他仍在神木之下,但周遭已面目全非。枯萎的巨树残骸依旧矗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沉死气,然而姜煦和常妙长老却踪迹全无!更诡异的是,天穹之上不再流淌清冷月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粘稠、压抑、仿佛凝固血浆般的深红,将整个空间染上不祥的色彩。 “寒商?!”裴涯的心脏瞬间被攥紧,第一个念头便是常妙那老狐狸终于动手,将姜煦拖入了某个险境!但眼前的景象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邪异——那死寂的神木,这血色的天穹,还有空气中弥漫的、仿佛无数怨毒低语汇聚而成的沉重压力。这绝非寻常的“试炼”之地! 盘昭那日意味深长的眼神、含糊其辞的“因果”、还有那句“活着出来”的嘱托,如同闪电般劈入裴涯混乱的脑海。一个荒谬却契合所有线索的答案骤然清晰! 第74章 “归寂”试炼 一个荒谬却契合所有线索的答案骤然清晰: “哦……”裴涯嘴角扯出一个饱含讥诮的弧度,眼中戾气翻涌,“原来老子就是那个‘归葬’啊!”他胸中怒火腾地燃起,抬脚狠狠踹在冰冷枯槁的树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他妈既有灵,能选!怎么不选你那群神神叨叨、巴不得给你陪葬的信徒?选老子作甚?老子欠你的?!”想到姜煦梦中惊醒的苍白、被预言锁定的挣扎,这怒火更是灼心蚀骨,他又是一脚踹上去,力道更大,“还他妈的把姜煦折磨成那副鬼样子!该死!” 神木死寂,毫无回应,只有那深红天幕投下的光,将裴涯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狰狞。 “操!”裴涯低骂一声,强压下立刻把这鬼地方砸个稀巴烂的冲动。当务之急是找到出路!他迅速开始探查这片诡异的空间。很快便发现,活动范围被无形屏障死死限制在神木残骸笼罩的区域之内,无法逾越。那些虬结如鬼爪的枯枝上,暗红色的脉络如同垂死巨兽的血管,缓缓流淌着粘稠的微光。他可以攀爬其上,不受阻碍。他试着挥刀砍断一根普通的枯枝,毫无反应;但当刀刃斩断一根明显流淌着红光的枝节时——嗤! 一股粘稠、冰冷、带着浓烈恶意的暗红流光,如同活物般从断口处喷涌而出,瞬间无视距离,直接钻入裴涯的身体! 裴涯身体微微一震,眉头紧锁。一股混杂着怨毒、憎恨、诅咒的阴冷气息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但并未造成实质伤害。他甩了甩头,那股阴冷感暂时蛰伏下去。 “哈!”裴涯盯着那些遍布树身的暗红脉络,眼神冰冷如刀,“所以,把老子困在这儿,就是要把这些鬼东西……尽数塞进老子体内?” 他站在一根粗大的枯枝上,俯瞰着脚下这庞大、腐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物。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此处时间若与外界同步,姜煦此刻正孤身面对整个祖青之裔!那些老狐狸,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多耽搁一刻,姜煦的危险就多一分! 用刀砍?这庞然大物,砍到猴年马月?姜煦等不起! 一个疯狂却高效的念头瞬间占据了裴涯的脑海:烧!一把火烧个干净!顶多……再受些烈火焚身、恶念蚀心之苦罢了!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清理掉这些“污染”,打通这该死的试炼,早点回到姜煦身边护着他……这点苦痛,算得了什么?! 裴涯不再犹豫,纵身跃下。他掏出贴身携带的火种,眼神决绝,毫不犹豫地在神木边缘一处堆积着厚厚枯朽枝叶的地方点燃! 呼——! 火焰仿佛遇到了极佳的燃料,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枯槁的枝干,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迅速蔓延开来!被烈焰吞噬的残枝纷纷断裂、碳化,而断裂之处,那些暗红色的脉络仿佛被激怒,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粘稠红芒,如同决堤的污血之河,从四面八方、从燃烧的树身各处疯狂喷涌而出,化作无数道猩红的光流,争先恐后地钻入裴涯的身体! “呃啊——!”裴涯闷哼一声,身体剧震!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阴冷。海啸般的负面情绪瞬间将他淹没!滔天的仇恨、蚀骨的恶毒、阴魂不散的诅咒、扭曲的嫉妒……无数源自神木漫长衰亡过程中积累的、属于那些“污染源”的极端恶念,如同亿万根毒针,狠狠扎进他的意识! “去他妈的……神树!”裴涯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从齿缝中挤出嘶吼。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被强行灌入污秽毒液的容器,身体和精神都在承受着可怕的侵蚀。盘昭嫩芽残留的力量在体内微弱地流转,勉强护住他的核心意识不被彻底冲垮,但那份微弱的力道在此刻却显得如此杯水车薪!这棵树,这所谓的圣物,根本就是在找一个承受所有污秽与诅咒的替死鬼! “无耻之尤!”他对着燃烧的神木咆哮,声音在血色天穹下回荡,充满了被利用的暴怒和玉石俱焚的疯狂。火焰在他周身疯狂升腾,舔舐着扭曲的空气,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浴血的修罗。体内,那源自神木衰亡的恶念洪流——海啸般的仇恨、蚀骨的恶毒、阴魂不散的诅咒、扭曲的嫉妒——正狂暴地奔涌冲撞,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堤坝,试图将他彻底拖入疯狂的深渊。 “啊——!”裴涯发出一声咆哮,双目赤红如血!他猛地抽出长刀,刀锋在火光中映出森寒厉芒!不是为了砍树,而是为了斩断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狂乱!他必须宣泄!必须将这足以焚毁心智的暴戾洪流引向一个方向,否则,他会在瞬间被这无尽的恶念彻底吞噬,沦为只知毁灭的行尸走肉! 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他体内沸腾的毁灭意志,狠狠劈向燃烧的神木残骸!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仿佛要将这承载着无尽诅咒的源头彻底粉碎!木屑与火星在刀光中狂乱飞溅!这疯狂的劈砍,并非为了加速毁灭,而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保持最后一线清明的救命稻草!他需要这具象的破坏,需要这刀锋切入实体的触感,需要这力量宣泄的渠道,来对抗那无形却更致命的、正从内部瓦解他的精神风暴! 以身为薪,点燃归葬之火;以刀为引,宣泄恶念狂潮!他如同置身炼狱核心的舞者,在烈焰与刀光中,进行着一场与自身疯狂的殊死搏斗。每一次挥刀,都是对那汹涌恶念的一次顽强抵抗;每一次劈砍,都是向着“活着回去见姜煦”这个渺茫希望的一次艰难挣扎。他榨取着嫩芽残留的庇护之力,榨取着骨髓里最后一点意志,只为在毁灭的漩涡中,死死守住那一点如同风中残烛的……清醒。 蕴灵台上,裴涯无知无觉地躺着,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四周祖青长老们低沉急促的咒语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网,试图稳定他急剧波动的魂魄。时间在压抑的吟诵中流逝,已逾两个时辰。 突然! 裴涯的身体猛地绷紧,皮肤下骤然浮现出无数道妖异的暗红色流光,如同活物般在他筋脉中疯狂流窜、冲撞!他原本只是昏迷的平静面容瞬间扭曲,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他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痛苦的闷哼。 “呃……啊……” 长老们的咒语声陡然拔高、加速,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中弥漫的灵力波动变得激烈而混乱,显然正与某种侵入裴涯体内的可怕力量进行着凶险的拉锯! 姜煦死死攥着裴涯冰冷的手,那手因剧痛而微微抽搐。他看着裴涯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一个迟来的、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开了姜煦纷乱的心绪——他忽然懂了! 懂了那日裴涯为何要执拗地向他讨一个承诺!讨一个无论遭遇什么、无论多么痛苦绝望,都要选择“活着”的承诺! 原来,自己那些关于寻觅死亡之地、关于“天命难违”的言语,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被裴涯轻易拂去。它们像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了裴涯心底最恐惧的角落,日复一日地啃噬着他的安全感!自己竟从未发觉,裴涯那看似强大无匹的外壳下,藏着如此深重的不安与恐惧! 那总是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担忧的灼热目光;那在黑暗中、在噩梦里,会无声收紧、将他牢牢箍住的臂膀;最后……甚至只能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般,近乎卑微地向他索要一个“不离开”的锚点…… 裴涯说过,愿为他劈开一切束缚他的东西,哪怕是那株所谓的神木!他从未食言,甚至此刻身陷险境,也是为了践行这句诺言! 而反观自己呢?他把那些轻生的念头藏在心底,从未明确要求过裴涯不要去毁灭神木——因为他潜意识里,或许并不完全抗拒那个“归宿”。但裴涯呢?裴涯从未要求他放弃寻找死亡之地,裴涯只是……只是用他笨拙又执拗的方式,一次次地带他去看山看水,去感受人间的烟火与温暖,试图在他心底种下更多“活着”的留恋。 裴涯从未试图用言语禁锢他的选择,他只是默默地、用尽全力地,想把他拉向“生”的这一边。而裴涯自己,却始终孤独地煎熬在随时可能“失去”的恐惧深渊里。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无尽悔恨与揪心疼痛的浪潮,狠狠击中了姜煦。他看着蕴灵台上被红芒缠绕、痛苦不堪的裴涯,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裴涯……”他低声唤着,将那只冰冷痉挛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意志传递过去,“撑住……求你……” 常妙长老的面容笼罩在蕴灵台幽微的光晕中,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裴涯身上那狂乱流窜的暗红流光上。那绝非寻常试炼应有的波动!那红光中翻涌的毁灭气息、极致痛苦,分明是……是那小子选择了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在强行推动“归葬”!他是在引火烧身,以自身为熔炉,强行吞噬那些污秽诅咒! “疯子!”常妙心中暗骂,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不能再等了!裴涯这不要命的架势,十有**会把自己彻底烧成灰烬,根本撑不到试炼完成!一旦裴涯身死道消,台上那个死死攥着他手的姜煦……常妙毫不怀疑,他会立刻化作最疯狂的复仇之火,将她和整个祖青之裔,连同神木复苏的希望,一同拖入地狱! 时间不多了!必须兵行险招! 第75章 兵行险招 她赌!赌姜煦对裴涯的生死执念深重到足以压倒一切!她要利用姜煦此刻“希望裴涯活”的强烈意念——这份意念,恰恰与“启元”所需的“生之渴望”核心完美契合!只要将姜煦强行拖入“启元”秘境,让他亲眼看到裴涯试炼的结果,这份强烈的牵挂和愿望,就可能成为点燃“启元”火种的关键引信! 至于之后?若裴涯活着出来,三仪已成,皆大欢喜;若裴涯死了……但“启元”一旦完成,神木复苏,大局已定!届时,她常妙这条老命赔给姜煦谢罪便是!以死换得神木新生,这笔买卖,值了! 常妙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意。她向阴影中某个忠诚的心腹,递去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眼色。随即,阵法渐成,萤石尽嵌。那名祖青族人如同影子,借着长老们全力吟唱压制裴涯体内红芒、灵力波动混乱的刹那,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全副心神都系在裴涯身上的姜煦。 姜煦正紧握着裴涯痉挛的手,感受着那冰冷的颤抖,心中被巨大的悔恨、担忧和无声的祈求填满,丝毫未发现危险将至。他甚至没察觉到身后空气那微不可查的涟漪。 下一刻—— 一截枯槁、冰凉、带着古老气息的神木权杖,如同鬼魅般,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搭在了姜煦毫无防备的肩膀上。 “唔!”姜煦只觉得一股冰冷狂暴、蕴含着庞大空间撕扯之力的能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从肩头刺入,狠狠扎进他的魂魄深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连惊呼都未能发出,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栽倒,恰好伏在了昏迷不醒的裴涯身上。 蕴灵台上,只剩下裴涯身上狂乱的红光,长老们陡然变得更加急促高亢的咒语,以及伏在他身上、同样陷入未知命运的姜煦。 常妙看着成功陷入昏迷的两人,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有一片冰冷的、破釜沉舟的肃然。赌局,开始了。 意识从短暂的混沌中挣脱,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姜煦瞬间清醒,随之而来的便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刺骨的寒意!常妙!又是这老虔婆!趁他心神全系于裴涯生死之际,竟敢再次暗中下手!他几乎能想象出那老东西此刻算计得逞的冰冷眼神。 “裴涯……”一想到蕴灵台上生死未卜、被红芒折磨的身影,姜煦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焦急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裴涯的生命线上割下一刀。 “冷静!必须冷静!”姜煦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明。他强迫自己念起清心咒,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焦灼与暴怒。然而,那咒文念了数遍,心湖却依旧波澜翻涌,难以平息。裴涯的安危,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任何清心咒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多年了……他姜煦行走世间,虽非呼风唤雨,却也从未被人如此当作棋子,步步算计,玩弄于股掌之间!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常妙,祖青之裔……好,很好!既然你们将算盘打到了我头上,将裴涯当作垫脚石,那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 强行将翻腾的杀意与担忧按捺下去,姜煦深吸一口气,开始审视眼前处境。他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脚下是坚实却毫无生气的灰黑色土地,头顶和四周皆是流动、翻卷的灰白雾气,隔绝了一切方向与参照。他试着前行,但无论走多远,周遭景象都一成不变,仿佛在原地踏步。 “玄机不在四方,便藏于脚下。”姜煦目光锐利如鹰,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插入冰冷的泥土之中。 就在指尖触及土壤的刹那——轰! 无数破碎的画面、汹涌的情感、刺耳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那是一个陌生信徒的一生:虔诚的祈祷、丰收的喜悦、病痛的折磨、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最后那刻,如同野火燎原般爆发出的、对“活着”本身的极致渴望! “呃!”姜煦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灵魂被重锤击中。他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两步,额角渗出冷汗。好一会儿,那不属于他的强烈记忆碎片才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阵阵眩晕和灵魂被强行塞入异物的不适感。 但……他缓缓摊开手掌。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散发着柔和暖意的白色微芒,如同星尘般悬浮在他掌心,盈盈流转,驱散了指尖残留的泥土冰冷。 姜煦凝视着这缕微光,眼神复杂。这就是“启元”的本质?榨取、剥离、凝聚……将无数生命在生死边缘迸发出的最纯粹的“生之渴望”,强行萃取出来?最终汇聚成一枚……象征着新生的种子?而自己,便是这残酷萃取过程的容器与媒介? 为了验证,也为了加速这令人作呕的进程,姜煦再次尝试。手指、手掌……甚至当他将一缕散落的长发垂落触地时,那记忆的洪流与生之悸动同样汹涌而来,只是强度稍弱。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灵魂被撕扯般的痛苦和迷失的风险,而那象征“活着”的微芒,则一丝丝地在他掌心汇聚。 裴涯还不知生死!常妙随时可能对昏迷的裴涯不利!他耗不起! 一个决绝的念头闪过。姜煦毫不犹豫地抬手,拔下了束发的玉簪。如墨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他直接仰面躺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让整个背部、后脑、以及散开的长发都最大限度地与地面接触! 更多的记忆碎片!更汹涌的情感冲击!如同亿万根针同时刺入他的大脑!“唔!”姜煦咬紧牙关,身体瞬间绷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在他脑海中疯狂上演,试图将他拖入记忆的深渊,同化为其中的一个碎片。 迷失?绝不可以!姜煦眼中厉色一闪,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摸出了那枚盘昭赠予他的、装饰精美的短针。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将锋利的针尖狠狠刺入了自己的掌心! 嗤! 尖锐的剧痛瞬间爆发,鲜血涌出,染红了针身和手掌。但这股持续而真切的疼痛,如同黑暗中唯一清晰的锚点,牢牢地钉住了他即将溃散的意识。 他忍受着精神与□□的双重折磨,让掌心的刺痛与对裴涯的牵挂共同构成一道摇摇欲坠却坚韧无比的精神堤坝,对抗着来自大地的、亿万生灵的死亡回响与生之哀鸣。如同在那未知的神庙中,他自身的记忆也被抽取、显化。此刻,这些关于裴涯的思绪碎片,带着姜煦独有的、滚烫的关切、焦灼与不顾一切的决心,在他混乱的思绪之中,艰难地凝聚成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色微芒。这枚小小的光点,与掌心那由无数他人生之渴望凝聚的、冰冷苍白的“启元”微芒截然不同,它温暖、炽烈,如同浓缩的星火,顽强地闪烁在姜煦胸前,并一丝丝地壮大着。它正悄然汇聚成另一枚形态相似、却本质迥异的“种子”。 他像一尊躺在祭坛上的**容器,被动地、痛苦地汲取着这片土地下埋葬的“生之微芒”。每一粒微光的凝聚,都伴随着灵魂的颤栗和掌心的温热血液。支撑他的,唯有那穿透层层混沌的、对一个人的生死牵挂。 时间的流逝在这片混沌之地失去了意义。仿佛经历了几世轮回,姜煦才艰难地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墨的长发沾满了冰冷的泥土,凌乱地披散着,平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狼狈。灵魂深处传来阵阵虚脱感,仿佛被无数次的记忆洪流冲刷得千疮百孔。摊开的手掌更是触目惊心——掌心血肉模糊,被那枚短针反复刺入的地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凝固的血痂与新鲜的血液混杂在一起,诉说着他维持清醒所付出的惨烈代价。 但,他终究是完成了。 脚下那片曾吞噬他意识的灰黑土地,此刻如同退潮般收缩、凝聚,化作一条散发着微弱白光、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蜿蜒着指向未知的尽头,无声地催促着他离开。 姜煦缓缓抬起另一只相对完好的手。掌心之上,静静悬浮着两枚截然不同的种子。 一枚洁白无瑕,温润如玉,散发着磅礴而纯净的“生”之气息。这正是他历经万千信徒生死挣扎、饱尝灵魂撕裂之苦,才淬炼凝聚出的“生之种”——常妙梦寐以求的“启元”火种。 另一枚则小巧玲珑,通体流转着温暖而坚韧的金色微光。这是他利用此地萃取规则,以自身为熔炉,强行剥离、凝聚记忆而得出的“爱意”。是那疑似影柯族残存的废殿中,那莫名其妙的梦境给了他这“偷天换日”的灵感。 看着这枚小小的金种,姜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试炼萃取记忆,他无法保证离开这诡异秘境后,这份被他强行凝聚、甚至可能违背规则的情感印记能否完整保留。那份深植于心的悸动,绝不能遗失! 第76章 九死一生 没有丝毫犹豫,姜煦再次抓起了那枚染血的短针。无视手臂的疼痛,他以针为笔,以血肉为卷,在靠近心口的小臂内侧,一笔一划、深可见骨地刻下了六个字: 裴涯,此生挚爱。 每一划都带着决绝的意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份情感,永远镌刻在自己的骨血之中。鲜血顺着臂弯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刻罢,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那枚象征使命的“生之种”。常妙想要的?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手腕一翻,白种被毫不犹豫地塞入怀中衣襟深处。 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枚象征着反抗与真心的金色种子,如同捧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迈步,踏上了那条由试炼规则铺就的白色小径。 脚步落下的瞬间——嗡! 周遭的混沌如同碎裂的镜面般轰然崩塌!冰冷、嘈杂的现实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神庙特有的石料气息、长老们急促的吟唱声、还有蕴灵台冰冷的触感……一切都回来了! “呃!”剧烈的疼痛从手掌和小臂同时爆发,让他闷哼出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意识彻底回笼,手中黏腻的鲜血提醒着他方才的惨烈。 然而,他的五指,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地、牢牢地攥着!掌心传来的,是那枚棱角分明、带着他体温与心意的——金色种子! 金种的光芒,透过他指缝间的血迹,微弱却无比坚定地闪烁着。 常妙的眼睛在姜煦睁眼的瞬间便死死锁定了他。当看到姜煦手中那枚光芒流转、散发着神圣温暖气息的种子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成了!启元之种终于凝聚成型了!而且看这光芒的纯粹与强度,远超典籍记载! “叶森!速为姜煦小友处理伤势!”常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但语调已努力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沉稳。她快步上前,亲自来到蕴灵台前,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长辈的欣慰与郑重,但那眼底深处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语气带着刻意强调的庆幸与认可:“恭喜小友!贺喜小友!神佑之人,果然不负天命!您成功通过了‘启元’试炼!”她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金种,又迅速克制地移开,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具分量,“此试炼玄奥莫测,开启契机皆源于心念。想必小友对裴涯小友的牵挂至真至诚,这份渴望他平安归来的心意感天动地,竟自行引动了秘境,实在是……天意眷顾!您能安然归来,实乃祖青之幸,神木之幸,此乃大吉之兆!” 就在常妙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窜过姜煦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意识。那不是视觉或听觉,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常妙此刻翻涌的情绪:那强行压制的狂喜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贪婪如同实质般缠绕在启元之种上,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对仪式未完成的焦虑,对他可能失控的焦虑,以及一丝极力掩饰却无所遁形的……心虚。这些复杂的情绪像一幅色彩浓烈、线条混乱的画,直接投射在他的感知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与自己怀中所藏的白种微微共鸣,仿佛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与常妙的情绪波动。一个念头悄然升起:他似乎可以……轻轻拨动这根弦?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旁边昏迷的裴涯,语气转为沉稳的安抚:“姜煦小友不必过度忧心。裴涯小友的状态,在老身与众长老倾力护持之下,已然大大稳定!虽离完全脱险尚有距离,但最凶险的关口确已渡过。以他的根基和意志,定能逢凶化吉,不久便会醒来。”这番话她说得笃定而恳切,仿佛之前的算计不过是必要的考验。 常妙此刻的姿态虽放低,却竭力维持着一族长老应有的体面。这份刻意的亲近与安抚,源于她内心的多重算计:首先,她几次设计让姜煦进入试炼,她心知肚明。此刻成功在望,必须稳住这枚关键棋子,确保其配合,避免前功尽弃。其二,“启元”虽成,但“三仪”启灵仪式尚缺最后一步,最好还是交由这三位共同完成,才能保证唤醒神木的成功率。姜煦的配合是绝对前提。其三,她深知成功通过神木试炼者,必触及一丝法则本源之力。眼前的姜煦虽看似虚弱,但手握启元之种,谁知道他掌握了什么未知的力量?在这最后关头,她绝不能与一个可能身负神木法则眷顾的人交恶。拉拢、安抚,是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姜煦的目光掠过常妙那张努力维持着庄重、却难掩眼底热切的脸,最终落在身下裴涯苍白但呼吸确实平稳了些许的脸上。紧绷的心弦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半分。还好……还好他来得及回来,裴涯还在这里,没有消失。 常妙说得没错,裴涯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那被红芒折磨的惨状要好上许多。这份“好转”,让姜煦心中冷笑更甚——若非裴涯有所起色,常妙怎敢如此笃定地安抚他? 他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维持着那份因试炼折磨而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又因裴涯未醒而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将藏着金种的手收入怀中,却在暗中拨动情绪之弦,他尝试着将心中那份冰冷、警惕和决绝,混合着对裴涯的极致担忧,极其隐晦地、如同投入水面的微小涟漪般,顺着那无形的“情绪丝线”传递过去。他清晰地“感知”到常妙接收到了这份信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威胁信号,精准地击中了她最深的焦虑点:种子和裴涯的绑定。姜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常妙长老……”他喘息了一下,像是耗费了很大力气,“裴涯……他若不能醒来……活着走出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的金种,又看向常妙,语气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么这枚种子……你们……永远也别想得到。” 这番话,气势远不如他之前暴怒时的凌厉,甚至透着一股力竭后的虚弱感。听在常妙耳中,却更像是姜煦在绝望边缘发出的、最后的、无奈的威胁——他唯一的筹码似乎只剩这枚种子,而裴涯的生死成了他交出筹码的唯一条件。然而,这份“绝望无助”的虚弱感,正是姜煦通过那新生的感知能力,刻意引导并放大了她所接收到的信息,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姜煦已是强弩之末,只剩谈判一途。 常妙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大半!她最怕的就是姜煦不顾一切地鱼死网破。如今他愿意谈条件,愿意以种子换取裴涯平安,这简直是天大的转机! “小友何出此言!”常妙脸上的郑重之色更浓,语气带着安抚的力度,“裴涯小友吉人天相,有神木庇佑,更有我等全力护持,定能安然归来!你且安心在此休养,恢复元气。裴涯小友的安危,便是祖青此刻的头等大事!待他醒来,便是神木复苏、万物同庆之时!”她的话语依旧充满保证,但少了那份夸张的诱哄,更像是一种郑重的承诺,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尽快促成最后的启灵仪式。 姜煦闭了闭眼,仿佛疲惫至极,不再言语,只是那只拨弄无形之弦的手在微微颤抖。 裴涯这边,最初那撕裂神魂的剧痛已然熬过。他如同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挥舞着意志铸就的利刃,将源源不绝灌入身体内的诅咒与怨毒劈开、斩碎、彻底转化。那支撑他的唯一执念——“活着见到姜煦”——在无数次重复的砍伐中,也仿佛被磨去了鲜活的色彩,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烙印。表面的“稳定”之下,是生机的流逝。他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破坏欲,驱使着麻木的肢体不断挥砍,沉沦在无边无际的负面汪洋之中,离彻底湮灭仅一线之隔。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陡然穿透了厚重的污浊,精准地刺入他濒临枯竭的心核! “裴涯,我在等你。”是姜煦!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心间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坚定,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炬火。 这缕来自姜煦的意念,如同最纯净的清泉,瞬间涤荡了蒙蔽心神的迷障!裴涯濒临溃散的神魂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被狠狠拽出水面!巨大的后怕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汹涌袭来,他双腿一软,彻底脱力地瘫倒在地。 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前,那株庞大无匹、纠缠着无尽怨念的巨树,已被他引燃的业火焚烧殆尽。曾经妖异刺目的红光已消失无踪。在焦黑的、兀自冒着青烟的庞大灰烬中央,一物静静悬浮。 是一段通体漆黑、形如焦炭的木头,仅有巴掌大小。它表面没有任何光泽,只有一种深邃到极致的幽暗,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与声响。这不是诅咒的残留,而是诅咒被彻底焚尽、转化后,留下的最纯粹的“结果”——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寂灭”。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万物终结后的永恒虚无,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终结一切的力量本质。 裴涯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汲取着劫后残存的每一丝力气。待到气息稍匀,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走向那堆巨大的灰烬中心,伸出伤痕累累、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段奇异的“焦炭”。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绝对的死寂感。握住它的瞬间,裴涯感觉自己周身的生机仿佛被无形地抽离了一丝,沉入那无边的虚无之中。但他握得很稳——那些狂暴的诅咒与怨毒,早已被他转化殆尽,这纯粹的寂灭之力,反而无法再动摇他分毫。 裴涯紧紧攥住这代表“终焉”的寂灭之核,目光投向灰烬尽头悄然出现的一条蜿蜒小路。 他踉跄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出口走去。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股熊熊燃烧的、纯粹的不爽! 那株该死的神木!那场所谓的“试炼”!把他像工具一样强行拖入这绝境,耗尽心力,榨干生机,只为得到这截破木头! 等出去,定要亲手劈了那眼瞎心盲的玩意儿! 第77章 身陷囹圄 蕴灵台上,裴涯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眯起眼,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姜煦那张熟悉的脸庞。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此刻却写满了深刻担忧与紧张的脸。紧蹙的眉头,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一瞬不瞬紧盯着他、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深邃眼眸。即使在模糊的视线里,那份因他而起的焦虑也清晰得如同烙印。姜煦的脸离得很近,帅气的轮廓在逆光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关切。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虚脱,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连动一根手指都重若千钧。意识刚刚回笼,那排山倒海般的无力感便疯狂席卷而来。然而,在看到姜煦脸的这一刻,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冲上喉咙——他想告诉他,他回来了!他拼尽全力,终于从那个鬼地方爬回来了!他想看到姜煦脸上担忧褪去、换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一个微弱的气音刚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甚至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未能成形。那排山倒海般的无力感便彻底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清醒和开口的力气。他甚至没能看清姜煦因为捕捉到他睁眼而瞬间亮起的、充满希望的眼神是如何因他再次闭眼而转为更深的惊惶。眼前一黑,裴涯再次彻底失去了知觉,手中那截冰冷的寂灭之核依旧被无意识地紧紧攥着。 “醒了!裴涯小友醒了!”常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几乎要破音。她眼中精光暴涨,心中狂澜翻涌:成了!天佑祖青之裔!启元之种已现,裴涯竟也真的成功取回了神木心核!三仪所需之物皆已齐备,只待最后一步启灵仪式!狂喜几乎要让她失态,但越是接近目标,越要沉得住气!她深知此刻绝不能急切,任何操之过急都可能引来变数,尤其是那个手握启元之种、心思难测的姜煦! “快!”常妙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声音恢复了长老应有的威严与沉稳,但语速依旧透着急切,“将两位小友小心移入‘静澜居’,务必轻稳!巫医随行待命,所需灵药、滋补之物即刻备齐,不得有丝毫怠慢!”她亲自指挥着,目光扫过昏迷的裴涯和看似虚弱却眼神清明的姜煦,脸上堆满了无懈可击的关怀,“二位小友劳苦功高,耗损甚巨,务必好生静养恢复!有任何需求,随时禀报老身!”这番安排,关怀备至,面面俱到,既是做足姿态安抚姜煦,也是将这两个关键人物置于自己最可控的范围内,为即将到来的仪式做好万全准备。 姜煦在裴涯睁眼的瞬间,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他强撑着精神,目光紧紧锁在裴涯身上。看到裴涯只是因力竭而再次晕厥,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再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那截散发着奇异死寂气息的“焦炭”,姜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试炼……成了!裴涯回来了! 这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直被意志强行压制的力竭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他本就刚从启元试炼的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神魂与身体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方才为了感知和影响常妙的情绪,又屡次强行调动启元之种的力量,早已是强弩之末,全靠对裴涯安危的极度担忧在硬撑。此刻确认裴涯无性命之忧,那根绷紧的弦一断,无边的疲惫和虚弱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姜煦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刺激着神经,让他即将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了一丝清明。他必须保持清醒,至少要撑到常妙将他们安置到那个所谓的“静澜居”——一个相对独立、可以暂时喘息的地方。 他绝不能将自己和毫无意识的裴涯,完全暴露在常妙及其手下那毫无遮拦、如同蛛网般无处不在的视线之下。强忍着神魂撕裂般的眩晕和身体每一寸都在哀嚎的疲惫,姜煦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目光警惕而锐利地扫过蕴灵台上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常妙那看似关切实则灼热的目光、护卫们训练有素的行动、巫医眼底的探究……直到他被小心翼翼地抬离那冰冷而充满算计的蕴灵台,送入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 房间温暖舒适,熏着安神的淡香,柔软的床榻、温润的玉枕、灵气氤氲的灵泉摆设一应俱全,堪称奢华的休养之所。然而,这份舒适落在姜煦眼中,却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囚笼意味。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常妙那混杂着急切与掌控欲的微弱情绪痕迹,仿佛无形的丝线缠绕在精致的家具和帷幕之后。这“静澜居”,不过是另一处更华丽的监视点罢了。 看着最后一名侍从躬身退去,并“贴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姜煦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弛了一丝。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挪到门边,用尽力气将门栓落下,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插销,确认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眼前阵阵发黑。 他喘息着,几乎是爬回了那张宽大的床榻边。裴涯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如同陷入最深沉的安眠。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姜煦心中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了。所有的算计、警惕、强撑的力气,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无尽疲惫和对眼前人平安的确认。 他费力地挪动身体,在裴涯身边轻轻躺下,小心地不去压到对方。然后,他伸出自己那只同样冰凉、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摸索着,坚定地握住了裴涯放在身侧的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裴涯手心的冰凉和他自身因虚弱而产生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涯脉搏沉稳的跳动,那份属于生命的律动,如同最温暖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寂灭之核残留的虚无寒意和他心头最后一丝不安。仿佛只要握着这只手,确认这个人还在呼吸,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无论外面有多少算计与监视,都暂时变得不再重要。 “终于……”一个无声的叹息在心底滑过。姜煦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看一眼裴涯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那截寂灭之核。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般垂下,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散。他紧握着裴涯的手,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意识毫无抵抗地沉入了无边无际、毫无梦魇的黑暗之中。这是他自试炼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放下一切戒备的沉眠。 二人这一场沉眠,仿佛要补回之前耗尽的全部生机,竟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姜煦的眼睫微微颤动,意识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上浮时,窗外已是又一个黄昏。橘红色的夕照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而慵懒的光斑。 姜煦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随即自然地侧过头。裴涯依旧沉睡在他身侧,面容在暖光下显得平和了许多,呼吸悠长而安稳,那份令人心悸的死气已然褪去,只剩下沉眠带来的宁静。姜煦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伸出手指,动作熟稔地搭上裴涯的腕脉。指下传来的脉搏虽然不算强健,却平稳有力,如同深潭之水,沉静而充满内蕴的生机。很好,只是在深度恢复。 他目光扫过裴涯那只紧握的手——那截漆黑的寂灭之核依旧被攥着。这东西散发的虚无死寂感虽然存在,但似乎被裴涯自身转化后的某种力量中和了大半,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地汲取生机。姜煦伸手,动作轻巧而稳定地将那冰冷的“焦炭”从裴涯无意识放松的指间取出,随意地放在了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启元之种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散发着温润的暖意。 腹中的饥饿感和干渴感提醒着他身体的恢复进度。姜煦利落地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酸软感已减轻大半。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两名祖青护卫如常值守,见他出来,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姜公子醒了。巫医已来看过,裴公子脉象平稳,正在深眠恢复。您二位的饮食已备好,这就送来?若有其他需求,请随时吩咐。” 姜煦点了点头,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嗯,送些吃的喝的就行,清淡些。”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住在普通客房的客人吩咐侍从。 关上门,姜煦并未立刻去窗边,而是靠在门后,目光落在床头柜的寂灭之核和自己怀中的启元之种上。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彻底清醒的脑海中浮现:为何能安然沉睡?常妙非但没有趁他们昏迷做手脚,反而安排得如此妥帖?巫医诊脉、守卫“保护”、饮食周全?祖青之裔与他们,核心矛盾在于被利用去完成“三仪”。常妙几次三番设计,目的都是为了这两样东西和最后的仪式。现在,启元之种在他姜煦身上,寂灭之核也由裴涯成功带回并在他掌控中。这两样物品,是完成那启灵仪式不可或缺的核心钥匙! 第78章 韬光养晦 在仪式完成之前,他和裴涯的安全,反而是常妙最需要保障的!任何闪失,都意味着祖青之裔数百年的等待功亏一篑!门外那些守卫,名为监视,实则更像是常妙派来保护这两件“国宝”和他们这两个“关键工具”的保镖! 想通了这一点,姜煦心中最后一丝因被监视而产生的紧绷感也彻底烟消云散。之前的警惕固然必要,但此刻,只要确保这两样东西牢牢握在自己和裴涯手里,常妙只会比他们更紧张、更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们,直到仪式开始。当前的核心矛盾在于常妙担忧他们被利用后会反扑。但只要处理得当,他们不仅不会有生命危险,甚至能获得优厚待遇。他心知肚明,后面那场所谓的“启灵仪式”是重头戏,而他们这两个“功臣”,是重要的关键人物。在此之前,常妙只会比他们更担心出岔子。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神态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玩味。很快,食盒送到。他接过,道了声谢,便关上了门。 姜煦将食盒拿到床边。他先仔细地给依旧沉睡的裴涯喂了小半碗温热的米羹,动作耐心细致。轮到他自己时,他便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享用起来。食物精致可口,他吃得从容,细细品味着恢复体力的感觉,也品味着这想通关节后的坦然。 饱食之后,倦意散去,精神也彻底清明。姜煦收拾好餐具放在一边,重新在裴涯身边坐下。他看着裴涯沉睡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启元之种,又瞥了一眼床头柜上那截沉寂的“焦炭”。 下一步? 仪式是躲不开的。常妙的算计也必然还在继续。但主动权,现在至少有一半握在他和裴涯手中。而且,在登台唱戏之前,他们反而能在这“保护圈”里安心休养,恢复最佳状态。 剩下的,就是等裴涯彻底醒来,养足精神,然后……看看这祖青之裔的“盛事”,到底要如何唱下去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冷静的微光,不再有丝毫焦虑,只剩下一种近乎旁观者的清醒和准备就绪的沉着,甚至带着点看戏的闲适。 时间在沉静中悄然滑过。第三天清晨,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满静澜居。 裴涯的眼睫,在光线的轻抚下,终于再次颤动起来。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上浮,摆脱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之海。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第一眼,便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里。 姜煦就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窗边矮榻上,晨光勾勒着他略显清减却依旧俊朗的侧影。他似乎一直守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裴涯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黎明。当裴涯睁眼的瞬间,姜煦的眼神倏然亮起,如同沉寂的寒潭投入了星子,所有的担忧、等待和深藏的疲惫,都在这一眼中化为实质的暖流,无声地涌向裴涯。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仿佛都凝结在这无声的注视里。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珍重,无需任何言语赘述。 裴涯看着那双盛满了自己身影的眼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了最后一丝昏沉的阴霾。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牵扯着干裂的嘴唇,形成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有些费力地从柔软的床榻上坐起身,动作间带着久睡后的僵硬和虚弱。 “寒商……”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砺的砂纸磨过,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和满足,“我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积攒的所有力气,也承载了太多——从绝境中挣扎归来的艰辛,对承诺的坚守,以及终于再次相见的笃定。 姜煦在听到那嘶哑却清晰的声音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刻起身,一步便跨到了床边。 下一瞬,裴涯便被拥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姜煦的手臂收得很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和不容置疑的珍视,仿佛要将裴涯整个人都嵌入骨血之中,确认他的存在并非幻梦。裴涯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微微急促的心跳,以及那怀抱中蕴含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滚烫情绪——那是担忧到了极致、终于得以释放的洪流。 裴涯抬起尚有些无力的手臂,带着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失而复得的珍重,近乎贪恋地回拥住姜煦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清冽气息的颈窝。那熟悉的气息和真实的体温,如同最有效的安抚,让紧绷了太久的心弦终于松懈。所有的疲惫、惊险、孤寂,仿佛都在这个无声而紧密的拥抱中找到了归处,缓缓沉淀下去。 姜煦收紧了手臂,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实处。他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裴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又含着洞悉的笑意:“你那时……果然是想劈了那神木的,对吧?” 裴涯在他颈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眼中戾气未消,咬牙切齿道:“是!等我好了,老子第一件事就是去劈了那鬼东西!什么狗屁慈悲,什么福泽绵长?不过是从信徒里挑倒霉蛋替他受罪!好让他自己干干净净地转世重来!一群傻子被人卖了还数钱,白白让这妖树坑得老子九死一生!”他越说越恨,气息都有些不稳。 姜煦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回去的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安抚性地揉了揉裴涯的后颈,语气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不必你动手。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三仪试炼既已全数通过,那神木……离死不远了。你安心养伤,等着看便是。” “全数?!”裴涯猛地撑起一点身体,惊疑不定地盯住姜煦,“你……你也进去了?!”他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个老妖婆! 姜煦点点头,目光沉沉似寒潭,语气却平静无波:“趁我心系你安危,六神无主之时,常妙强拉我入局。” “常妙——!”裴涯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挣扎着就要起身,“我现在就去掀了这祖青之裔!” 姜煦早有预料,手臂稳稳地将他按回怀里,力道不容抗拒,声音却放得又低又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急。说法自然会讨,但不是现在。想要彻底的‘回报’这份‘厚待’,就得等果子熟透了再摘。” 他低头,目光锁住裴涯仍带着怒气和担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信我。安心养伤,等着便是。账,一笔也少不了。” 裴涯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在对上姜煦那双沉静却暗藏汹涌的眼睛时,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带着不甘和无奈,妥协道:“……啧,好吧。但你给我记着,不管你要做什么,把自己护好了!” 窗外晨光正好,温柔地铺满一室。室内一片静默,只有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暖金色的光晕中投下安宁静谧的剪影。所有的算计、仪式、未卜的前路,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隔绝在外。唯有彼此胸腔中沉稳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衣衫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暖意,提醒着对方——此刻,便是最真实、最值得守护的存在。 在静澜居看似安逸的休养又持续了两日。裴涯的体力恢复了大半,眉宇间的戾气虽未完全消散,但行动已无大碍;而姜煦则更加沉静,精神内敛,气色如常,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惊涛骇浪都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常妙心中愈发没底。 这两日里,她并非没有暗中观察。派去静澜居附近“护卫”的族人每日都仔细回报:屋内平静无波,二人极少外出,偶有交谈也未见激烈争执,更无任何试图离开或寻衅的迹象。裴涯除了必要的活动,多数时间都在休养恢复;姜煦则常在窗边静坐,神色难辨,仿佛一尊深潭,不起波澜。这份“情绪稳定”的报告,让常妙在稍稍安心的同时,又感到一丝难以捉摸的不安——姜煦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还是真的在等待什么?裴涯那火爆的性子,竟也能如此沉得住气?她拿不准这对年轻人的心思,尤其是姜煦那深不见底的态度,让她如芒在背。 终于,常妙坐不住了。她需要亲自探一探虚实。 她选在午后,借着“关怀贵客”的名头亲自登门。脸上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慈和笑容,仿佛一位真心关切晚辈的长者。一进门,便热情地嘘寒问暖,细致得近乎刻意地询问二人休息得如何、饮食是否合意、住处是否舒适,言语间充满了长辈般的体贴与周全。数名护卫侍从在她身后垂手肃立,低眉顺眼,无形中将这“关怀”衬托得如同恩典降临,却也平添了几分审视与压迫的意味。她含笑的目光在姜煦平静无波的脸上和裴涯看似恢复却难掩冷硬的眉宇间来回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异样或不满。 第79章 示假隐真 常妙那春风化雨般的“关怀”在室内流淌,裴涯的反应却如同一块冰冷的顽石。他半倚在窗边,侧对着常妙一行人,目光投向窗外庭院深处,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奇景吸引了他全部心神。常妙絮絮叨叨的关切之语飘到他耳边,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撇了下嘴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着一股“老子看见你就烦,别来沾边”的冷硬气息。那几名垂手肃立的护卫,在他眼里仿佛空气,又或许是碍眼的摆设,总之不值得他分去半点眼神。常妙那慈和的笑容和热情的问候,撞在他无形的冷硬屏障上,连个涟漪都没能激起。 与裴涯的拒人千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姜煦。他端坐在案几旁,姿态从容优雅,脸上挂着温润得体的笑意,仿佛春日暖阳融化了初雪。常妙每一句虚情假意的问候,他都温和地一一回应,语气真诚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劳烦长老挂心,此处清幽雅致,极好。” “长老安排的饮□□细可口。” “休息得也好,长老事事周全,令晚辈宾至如归。” 他的话语流畅自然,眼神清澈平和,看向常妙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晚辈对长辈的敬重,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那场在死亡边缘的试探、那几乎要了性命的险境,都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了无痕迹。他甚至还主动询问了常妙的身体,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 常妙那含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姜煦春风和煦般的平静和裴涯冻土般冰冷的漠然之间反复扫视。姜煦的滴水不漏让她找不到任何破绽,那份温和仿佛浑然天成,没有丝毫强装或压抑的痕迹。而裴涯那毫不掩饰的排斥,在她看来,反而是一种另类的“真实”——一个桀骜不驯、重伤初愈、对神木心怀不满的人,就该是这样的反应。 她紧绷的心弦悄然一松。看来,那日的铤而走险确实赌对了。姜煦进入试炼之后得到了好处,选择了“放下”,裴涯虽然桀骜,但也听从姜煦的命令,无力反抗,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笼罩在心头的疑云似乎散开了些许。 于是,常妙脸上那无懈可击的慈和笑容更深了几分,眼底的审视也悄然退去,换上了一种近乎满意的笃定。她轻轻抚了抚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带着温和的语气,切入了真正的来意: “二位小友恢复得如此之好,老身心中甚慰。说来,‘三仪’已备其二,只差最后一道启灵之仪,便可真正唤醒神木本源,泽被苍生……”她目光温和地扫过姜煦和裴涯,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期待,“此等关乎族运的大事,若能得二位小友鼎力相助,完成这最后一步,实乃祖青之幸,亦是神木之幸!待功成之日,祖青全族上下,必为二位恩公立庙供奉,香火永续,感念大恩!当然,”她笑容加深,语气更显“诚恳”,“若二位小友对世俗黄白之物或奇珍异宝有所偏好,也请尽管开口,祖青倾力必偿!” 一番话,将“立庙供奉”的虚名浮利与“泽被苍生”的大义名分巧妙捆绑,再辅以“尽管开口”的物质诱惑,软中带硬,堵死了所有推诿的借口。威逼藏于利诱之下,利诱裹挟着大义。 姜煦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受宠若惊又略带惭愧的神色。他站起身,对着常妙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顺而恭敬: “常妙长老言重了!之前晚辈年轻气盛,多有冒犯之处,还请长老海涵!”他抬起头,眼中竟似有几分“幡然醒悟”的诚挚,“承蒙长老与祖青如此厚待,又蒙神木眷顾得以生还,此等大恩,无以为报!如今能为神木复苏、为祖青大业略尽绵薄之力,实乃晚辈二人的荣幸!长老若有吩咐,但说无妨,我二人定当全力以赴,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见识到“丰厚回报”后“转变态度”、急于“将功补过”的年轻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甚至主动为之前的抵触情绪道歉,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常妙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成了!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姜煦小友何须如此!之前些许误会,皆是老身安排不周所致,小友切莫挂怀。既然二位小友深明大义,愿意相助,那真是再好不过!” 她心情大好,顺势展现“诚意”:“启灵仪式隆重,尚需时日准备,二位小友在此休养期间,可随意游览我族圣地各处景致,不必拘泥于此居所。老身会吩咐下去,一切待遇,皆与静澜居内一致,定让二位宾至如归!” “多谢长老厚爱!”姜煦再次躬身,脸上满是“感激”。 常妙又关切叮嘱了几句,这才带着她那群如同背景板的护卫,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 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外。常妙脸上的慈和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姜煦那温润如玉、仿佛全然释怀的模样,挑不出错,却更让她心底那根弦无法全然松弛。她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在裴涯被推入那九死一生的试炼幻境中,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是如何以命相搏,眼神里的决绝和宁折不弯的傲骨,几乎要灼伤她的眼。那样深刻的抗拒与恨意,难道真能在一夜安枕之后,便如同露水般蒸发得无影无踪?“睡一觉就都好了?”常妙在心底冷笑一声,这念头荒谬得令她自己都感到讽刺。姜煦越是表现得滴水不漏,越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假面,完美得令人不安。 至于裴涯,那副臭脸倒是合情合理,但也仅仅是“合情合理”罢了。这二人绝非易与之辈,表面的平静之下,焉知没有暗流汹涌? 她脚步微顿,停在廊道转角之处。不行,绝不能掉以轻心。仪式在即,容不得半点差池。 常妙微微侧首,对身后一名气息最为沉稳内敛的心腹护卫低声吩咐,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去,安排几个机灵点的,离远些盯着这院子。不要惊动里面的人,只需留意他们有无异动,尤其是姜煦……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报我。”她顿了顿,目光幽深,“仪式还需些时辰准备,这段时间,正好用来……验看这宾主尽欢的戏码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 “是!”护卫首领垂首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入廊柱的阴影中。 常妙这才重新迈步,脸上又缓缓覆上那层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慈祥面具。她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手段,在仪式正式开始前,她倒要看看,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否真如她所愿般波澜不惊。 裴涯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对那场“宾主尽欢”的谈话漠不关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姜煦那番“诚挚”表态时,他差点被呛到。 按姜煦的性子,吃了这么大的闷亏,怎么可能因为几句空口许诺的“立庙”和“珠宝”就感恩戴德、甚至低头道歉?这头狐狸,肚子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呢! 那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长老,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记仇、报复手段又多么……“别致”的家伙吧? 常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连带着那两名如影随形的“护卫”也撤走了,偌大的静澜居仿佛瞬间宽敞了不少。这“诚意”的表示,倒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姜煦目送常妙离去,看着她那副踌躇满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愉悦弧度。鱼儿,似乎正顺着预想的轨迹游来。 然而,他这份小小的得意,在转向裴涯时,却像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瘪了下去。裴涯依旧站在原位,手指无意识的轻敲刀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对他刚才那番“精彩表演”的意外或赞赏,反而还残留着一丝……走神的、近乎“憨傻”的笑意?像是在回味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感觉,就像他精心准备了一场好戏,唯一的观众却只顾着看天边的云彩,还露出了傻笑!一股莫名的憋闷感瞬间涌上姜煦心头,让他看裴涯那副“憨样”格外不顺眼。 “哼!”姜煦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越想越觉得不爽。他几步走过去,没好气地抬脚,力道不重但足够表达不满地轻踢了一下裴涯的小腿。 “哎?”裴涯正沉浸在对常妙未来“惨状”的畅想中,冷不防挨了一脚,整个人都懵了。他抬起头,满眼都是无辜和问号,只看到姜煦瞪了他一眼,然后像只炸了毛的猫,扭过头,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到窗边的矮榻坐下,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别惹我”的低气压。 裴涯:“???”他低头看看自己被踢的小腿,又看看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刚才明明全程安静如鸡,连大气都没喘几下,怎么就惹到这位祖宗了?为什么啊! 第80章 暗流涌动 但疑惑归疑惑,人生气了,总不能晾着。尤其姜煦这种小心眼记仇的,晾久了后果不堪设想。裴涯挠了挠头,简单直接:哄!拿什么哄?他下意识开始摸遍身上各处口袋和暗袋——常年在外,总习惯带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和备用零件。 很快,几块不起眼的金属边角料、一小截韧性不错的灵植纤维、一颗圆润的小石子被他翻了出来。裴涯就地取材,手指翻飞,凭借着对机巧的熟悉和天赋,叮叮当当一阵捣鼓。片刻后,一个由边角料拼凑而成、关节处用灵植纤维缠绕连接、顶着小石子当脑袋的“小人”就诞生了。歪歪扭扭,丑得别具一格,但胜在能动——手指在它背后某个凸起处一按,“咔哒”一声,那小人立刻以极其僵硬的姿势猛地弯下了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裴涯拿着这个丑萌丑萌的道歉“神器”,轻手轻脚地蹭到矮榻边。姜煦正抱着手臂看窗外,后脑勺都写着“不高兴”。裴涯不敢直接搭话,小心翼翼地将小人放在姜煦面前的矮几上,然后轻轻拿起姜煦放在膝上的一根手指,引导着指尖,在那小人背后的机关凸起上——轻轻一点。 “咔哒!当——!” 小人再次猛地弯腰,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自己那小石脑袋磕在桌面上。 “对不起,大人!我错了,大人!”裴涯立刻在旁边捏着嗓子,用极其夸张、带着点滑稽的语调配音,试图模仿小人“诚惶诚恐”的认错姿态。那声音和他平时冷硬的调子反差巨大,充满了刻意卖蠢的诚意。 姜煦本来心里就憋着点因“表演未获认可”而生出的闷气,此刻猝不及防被这拙劣又搞笑的“互动装置”一闹,尤其是裴涯那破锣嗓子捏出来的怪腔怪调,瞬间破了功。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差点笑出声,赶紧绷住脸,维持住最后一丝“高冷”,嫌弃地瞥了一眼那个丑得很有创意的小人: “啧,拿开吧。”他语气故作冷淡,但眼底那点冰封的恼意已经悄然化开,染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好丑。” 在等待启灵仪式准备的这段时间,姜煦与裴涯凭借着“神木试炼成功者”的身份光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尊重。常妙为了彰显诚意,果然兑现了承诺,撤去了明面上的监视,允许他们在祖青圣地的核心区域——这座依山而建、层叠错落的古老寨堡中自由活动。 得益于那两场试炼带来的威名,寨子里的族人见到他们,无论老少,眼神中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感激,态度恭敬而热络。姜煦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拉着裴涯,几乎将这偌大的寨堡上上下下、犄角旮旯都走了个遍。他谈笑风生,姿态亲和,与遇到的每一位看起来有点分量的族人攀谈,从日常起居、耕作狩猎,巧妙地引导到部族历史、传承技艺。 效果是显著的。祖青之裔似乎也乐于向这两位“神木眷顾者”展示自己深厚的底蕴。姜煦得以深入了解这个避世而居的古老部族: 巫医之术:确实精妙绝伦,远超外界想象。他们掌握着利用各种奇特草药、矿物乃至精魂调和疗伤的秘法,一些疑难杂症在他们手中几近神迹。 阵法之道:更是玄奥莫测。寨堡的布局、重要建筑的石刻、乃至某些不起眼的器物上,都残留着繁复精密的阵纹痕迹,隐隐透着引动天地之力的宏大构想。 失落的力量:然而,这份辉煌的底蕴背后,是无法掩饰的巨大失落。几乎每一位提及传承的长老或匠人,在展示完那些精妙的图谱或讲述完古老的传说后,都会不无遗憾地摇头叹息:“可惜啊……此术需引动‘源灵’之力方能显威,如今神木沉寂,灵力枯竭,族中十成传承,倒有八成成了……无法启用的摆设。”那语气中的无奈与痛惜,做不得假。这确实是一个曾经拥有媲美顶尖宗门底蕴、如今却因失去力量之源而陷入困境的失落文明。 期间,常妙还特意安排了几场“非正式”的会面。其他依附于祖青之裔的、或与祖青有古老盟约的几个部族首领,纷纷带着“诚挚”的祝贺前来拜访。场面一时颇为“热闹”。 富丽堂皇的会客厅,烛光摇曳,绒毯厚重。清雅茶香与昂贵熏香交织,却压不住无形的暗涌。常妙端坐主位,雍容含笑。姜煦温润如玉,裴涯沉默如影,位于侧首。依附或与祖青有盟约的几位首领带着祝贺前来,场面一时热闹。 根磐盟首领盘统,身着赭石色长衣,声音洪亮,对着常妙深躬,眼神坚定如磐石:“常妙长老深谋远虑,引领有方!姜公子与裴公子得神木垂青,实乃天选之人,祖青之裔血脉正统、福泽绵延之铁证!我根磐盟上下,唯长老马首是瞻!定当倾尽所有,助长老完成神木复苏大业,重振我族无上荣光!” 而赤翎部族的殷封也随着优雅起身,赤红镶金华服如燃烧翎羽,笑容得体,眼神却带着精明的评估:“盘统首领所言,正是我等心声!姜公子、裴公子少年英才,气度非凡,实乃我族之幸,神木复苏之希望!”他微微一顿,看向常妙,眼神带着刻意的热切,“若非常妙长老高瞻远瞩,力排众议,坚持开启古老仪式,又怎能寻得二位如此契合的‘钥匙’?长老的远见与魄力,堪称各部族之表率!”而殷封心中却在暗道,盘统这石头脑袋,几年不见越发会表忠心了。 常妙含笑颔首,目光掠过盘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她未言语,却将目光转向姜煦二人,眼底深处审视如芒。殷封敏锐地捕捉到常妙的视线转移,心中微动,也顺势将更多注意力投向姜煦。 姜煦看到了常妙眼里的试探,心道这老狐狸果然没彻底放下心,这是在等他的态度。于是姜煦面对盘统,微微欠身,姿态谦逊,笑容温润:“盘统首领过誉,晚辈惶恐。唯愿不负神木所托,不负长老及诸位首领厚望。”转向殷封,笑容更显真诚坦然“殷首领谬赞。一切皆赖长老明察秋毫,洞悉天机,给予机会。若非长老指引筹谋,晚辈与裴涯纵有些许微力,亦无处施展。长老之功,居功至伟。” 盘统听到姜煦如此谦逊,心中对这位“天选者”的敬畏更添几分好感。殷封则暗自点头:这年轻人果然上道,把功劳稳稳扣回常妙头上。 一直坐着看二人轮番拍马屁的清泉族流麟此时才慢悠悠抚掌轻笑,水蓝长袍波光粼粼,俊雅温润,眼神深邃如渊: “二位公子确是人中龙凤,气运非凡。能得神木认可,想必身负绝学,前途无量。”他的目光在姜煦和裴涯身上流转,探究意味明显,“常妙长老为神木复苏殚精竭虑,统筹全局,这份担当与辛劳,我等感佩于心。有长老掌舵,有二位公子襄助,神木复苏,指日可待啊!” 而在众人说话时,角落里的叶麓却始终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只是静静地看着场中,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姿态是彻底的顺从,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姜煦扫了一眼角落默默无言的卫灵之族长老,面向流麟辞藻下暗含的审视目光,仿佛未觉其深意,语气平和:“流麟首领言重了。复苏神木乃我族上下共同夙愿,晚辈与裴涯能略尽绵力,已是幸事。长老夙夜操劳,统筹全局,方为我辈真正楷模。” 流麟心中暗道,滴水不漏,滑不溜手。这小子年纪不大,城府倒深,比那根磐盟的石头难对付多了。 常妙全程注视着姜煦的应对,他眼神清澈,姿态自然,言辞谦逊得体,句句紧扣大局与她的领导,没有丝毫逾越或闪烁。常妙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带着掌控者的满意——至少此刻,姜煦的表现无可挑剔,并无异动。流麟看着常妙加深的笑意,心中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掩饰。 而裴涯始终抱臂沉默,玄衣如墨。他冷硬的目光扫过全场。盘统的忠诚宣言未能让他眼神波动分毫;殷封精明的打量只换来他下颌线条更加冷硬;当流麟那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扫过时——裴涯眼中寒光骤闪,周身气息瞬间凛冽如出鞘之刃,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直逼流麟。流麟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低头饮茶,心中却暗骂:好重的煞气!这护卫比主子还扎手!裴涯的沉默与锋芒,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任何想进一步试探姜煦的首领都心生忌惮。角落的叶麓感受到这股寒意,身体本能地微微绷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觥筹交错间,常妙脸上的笑容未曾褪去,但眼底深处那抹审视的光芒,却如同潜伏的蛇,始终未曾离开姜煦。表面的和谐不足以打消她根深蒂固的疑虑。这个年轻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反抗意志太过强烈,如今这份温顺,在她看来,更像是精心编织的伪装。 常妙端起玉盏,轻轻啜了一口清茶,声音温和如闲话家常:“姜公子年纪轻轻,见识气度却远超同侪,着实令人赞叹。听闻你曾游历四方,对诸多古法传承颇有研究?不知对祖青之裔当年整合各部族、引领复兴的旧事,有何见解?” 第81章 旁敲侧击 盘统听得聚精会神,身体前倾,显然对“祖青伟业”这个话题无比重视。殷封则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姜煦的措辞。流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笑意,等着看姜煦如何应对这敏感话题。 姜煦放下手中杯盏,神情专注,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敬和思索:“长老过誉了。晚辈阅历浅薄,对祖青之裔的伟业唯有高山仰止。典籍所载,祖青之裔前辈们以卓绝智慧和无畏担当,在乱世中凝聚人心,求同存异,方有各部族今日之根基。其胸襟气魄,非我等后辈所能妄加评议,唯有秉承其志,尽己所能。” 盘统连连点头,对姜煦的“高山仰止”深以为然。殷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回答既捧了祖青,又避开了实质评价,圆滑。流麟心中轻哼:果然,漂亮话谁不会说。 常妙眼底微光一闪,笑容不变,继续问道:“姜公子过谦了。你与裴公子能得神木认可,便是天大的缘分与能力。此番若能成功,二位便是我族再造之恩人。不知姜公子对仪式之后,有何打算?若有心留在祖地,老身定当竭尽所能,为二位安排妥当,以全这莫大的缘分。” 此言一出,宴会之上气氛陡然紧张,个人心思各异。盘统面露期待,似乎很希望两位“天选者”留下。殷封眼神闪烁,快速盘算着这两人若留下会对势力格局产生何种影响。流麟则微微眯起眼,心中警铃微作。 姜煦微微欠身,笑容温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长老言重了。神木择人,自有其深意,晚辈与裴涯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薄之力已是莫大荣幸,岂敢居功?至于未来,晚辈尚不敢多想。眼下只愿倾尽全力,助夫人完成这关乎神木与族群的盛事。待一切尘埃落定,晚辈与裴涯或会继续游历,增长见闻,以不负这身微末所学。” 盘统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殷封心中了然:这是不想被绑在祖青之裔这艘船上。流麟暗自松了口气,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还算识趣。 常妙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点了点,目光转向姜煦身后,语气带着长辈般的关切:“裴公子伤势可大好了?那日试炼凶险,老身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看你今日气色虽佳,但还需多加休养才是。” 裴涯在常妙提到“试炼凶险”时,抱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周身寒气似乎更重一分。他并未看常妙,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轻哼。流麟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裴涯的反应。叶麓的目光也短暂地、无波无澜地扫过裴涯,随即又垂下。 姜煦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瞬间变得更加专注和真诚,他微微侧身,仿佛下意识地想替裴涯挡去压力,语气诚挚:“劳长老挂念。裴涯恢复得尚可,多亏长老与卫灵医士救济及时。晚辈心中亦是万分感念。” 几轮言语交锋,无形的刀光剑影在觥筹交错下掠过。 常妙看着姜煦始终如一的温润平和、滴水不漏的应答,以及他对裴涯那自然而然的维护姿态,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又松动了几分。他的应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早已排练过无数遍,但正是这种毫无破绽的“完美”,配合裴涯那始终如一的“真实”冷硬,形成了一种令人难以质疑的“和谐”。疑虑并未完全消失,但至少在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常妙没有抓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姜煦的表现,成功地给她传递了一个信号:他选择了放下与合作。 常妙脸上笑容终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正的放松,缓缓起身,雍容华贵:“时辰不早了,诸位首领想必也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大家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净心堂的仪式,还需各位共同见证这神圣时刻。” 盘统、殷封、流麟等纷纷起身告退。流麟离开前,目光再次掠过姜煦和裴涯,带着深意。叶麓也沉默地起身,跟随众人离去。 姜煦亦带着裴涯,向常妙和诸位首领恭敬行礼告退。转身离开时,他的背影挺拔从容,脸上那抹温润的笑意,如同烙印般清晰,也如同面具般稳固。只有紧挨着他的裴涯,或许能感受到那平静表象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封般的冷意。 好一派客友主善、和睦融洽的宴会,只是这宴会之下涌动着多少各自的心思、算计和对神木复苏后利益分配的暗自角逐,恐怕就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了。姜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冷然,将这些首领们或贪婪、或依附、或观望的眼神,一一记下。 对于常妙而言,即将到来的“三仪”启灵仪式,远非一次简单的祭祀。它是祖青之裔等待了数百年的、彻底复兴的曙光,更是她个人权威登顶的加冕礼! 在她宏大的蓝图里:一旦三仪功成,神木复苏,祖青之裔将重新掌握失落的力量之源。届时,她作为主导这一切的大长老,地位将坚如磐石,再无人能撼动分毫。昔日背叛祖青、导致神木沉寂的元凶——影柯族,将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再无翻身之日。这不仅仅是复仇,更是对内部凝聚力的终极宣告。借神木复苏之威,她将再次统合依附或观望的各个部族,重塑祖青之裔在失落之地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重现昔日荣光。 在她看来,部族复兴,已然指日可待!而姜煦与裴涯,在这盘宏大的棋局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们是“三仪”初成的、活生生的证明!他们成功取得启元之种和寂灭之核,本身就是神木意志眷顾祖青的最大象征,是常妙面对所有质疑时最有力的底气。 因此,每当有其他部族的首领带着审视、疑虑或试探抵达祖青寨堡,常妙总会第一时间、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将姜煦与裴涯隆重地推至台前。 “诸位请看!这便是成功通过神木试炼、为祖青带回复兴希望的天选之人!”常妙的声音总是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自豪。 面对这些探询的目光,姜煦表面上总是配合得恰到好处。他面带得体的微笑,言语谦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完成启元试炼的荣幸与满足,俨然一位为祖青大业贡献力量的祥瑞。这副姿态,极大地满足了常妙的需要,也暂时安抚了许多观望者。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姜煦正悄然拨动着无形的丝线。 每当与各部首领接触,尤其是感受到他们眼神深处暗藏的忧虑、忌惮或不满时,姜煦便会极其隐晦地、借助掌心中启元之种那玄奥的法则之力,如同最精妙的琴师拨动心弦,将对方心底那点微弱的负面情绪——对祖青坐大后自身部族前途的担忧、对常妙强势手腕的忌惮、对利益分配不公的猜疑——不着痕迹地放大、再放大。 这些被悄然放大的不安与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首领们的心中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在他们各自带来的随从和心腹间悄然传递、发酵。表面上的宴席依旧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和睦融洽”的画卷依旧铺展在所有人眼前。但在这和谐的表象之下,一股混杂着猜忌、忧虑和自保本能的不安暗流,已然在诸部之间悄然流淌、涌动。他们开始思考:一旦神木真的复苏,祖青之裔在常妙的带领下彻底崛起,他们这些依附者,又将置身何地? 常妙沉浸在即将功成的巨大喜悦和对绝对权力的憧憬中,对此浑然不觉。她相信姜煦的驯服和各部首领表面的恭顺,坚信一切尽在掌握。殊不知,姜煦正利用她递过来的舞台,冷静地播撒着分裂的种子,为祖青之裔即将到来的“复兴盛典”,悄然埋下意想不到的变数。 在探查祖青寨堡、周旋于各部首领之间的同时,姜煦并未忘记那个在试炼之前伸出援手的少女——盘昭。虽然她态度依旧疏离冷淡,但那份指向“归葬”试炼的提示和那根嫩枝,确是实打实地帮他们破开了试炼的死局。这份情,姜煦记在心里,也深知她身上必然有故事,且这故事很可能成为理解祖青内部裂隙的关键。 借着“神木眷顾者”身份的便利,姜煦带着裴涯,状似随意地与寨中几位年长的、眉眼间刻满风霜的族人攀谈。话题从寨堡的古老传说、各部族的渊源,如流水般自然淌向了磐根部,最终汇聚在那位沉默寡言、眼覆白绫的“衍枝”大人身上。 起初,提及盘昭,族人们大多语焉不详,只道她是受神木眷顾的“衍枝”,地位尊崇。但姜煦的耐心引导,裴涯沉默如渊的存在感,以及姜煦言语间刻意流露的对盘昭“独特气质”那份“好奇”与“敬意”,终于撬开了一位曾在磐根部生活、后迁入祖青的老者的心防。 第82章 盘昭过往 老者蜷缩在院角的石凳上,浑浊的目光穿透虚空,投向神木的方向,眼中交织着复杂的追忆与怜悯。在一杯温酒的慰藉和裴涯如山般沉默的守护下,一段尘封的、浸透血泪的往事,缓缓流淌而出: “磐根部啊……唉……”老者一声长叹,仿佛要将肺腑中的沉重都呼出来,“神木沉寂,影柯叛起,失落之地处处烽烟。磐根部……也裂了。有随影柯去的,有死守祖训的。那场内斗……亲兄弟刀兵相向,惨绝人寰……”他摇着头,声音干涩,“活下来的人,魂儿也丢了大半。当时的首领……是真怕了,也恨毒了背叛!他认死理:想活命,就得像石头,死死钉在祖宗划定的地方!规矩,一丝一毫都不能变!哪怕……是条死路,困死其中,也好过被当作叛徒……整族屠灭!盘统继位,更是铁了心,磐根如铁桶,不容一丝松动。” “盘昭那丫头……”老者声音陡然低沉,带着深切的惋惜,“生来就不同。她的‘眼’,不在皮肉,在心窍!她能‘看’见草木根须里流淌的生息,能‘见’到枝叶脉络间力量的奔涌……她说,磐根如今困守之地,如同根脉被堵死的老树,生气淤塞,再守下去,只会从芯子里烂透!想活,就得动,就得挪!” “多明白的道理!”老者激动地拍腿,随即颓然,“可她爹盘统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影柯的背叛,让他看所有求变之人,都像看叛徒!盘昭提一次,便被斥骂、被幽禁……族里有血性的后生,信她,跟着偷偷谋划,结果……唉,被她爹动用族规,往死里打,几欲丧命。” “后来?”姜煦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锐光暗藏。一旁的裴涯,抱臂的指节已捏得发白,气息森寒如冰。 “后来?”老者苦笑,“盘昭丫头……倔啊!她认定了这是全族的生路,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困死。又一次……当众顶撞了她爹。盘统气得浑身筛糠……然后……”老者喉头滚动,似不忍卒言,别过脸去,“那个狠心的。他当着全族长老的面,指着盘昭,斥她为灾殃与背叛的祸根!他亲手,用带倒刺的荆棘刺鞭,把那丫头……抽得皮开肉绽,血透重衣!” “嘶——”饶是姜煦有所准备,闻此酷烈,仍不禁倒抽冷气。裴涯周身空气骤然凝固。 “血糊了满身啊,那丫头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老者声音哽咽,“盘统那畜生!当天就把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她……像扔破布一样,扔出了磐根!断亲绝义,是生是死,再不相干!” “再后来……”老者平复喘息,声音疲惫,“常妙大长老不知如何知晓,怜她之才,恶盘统之毒,便收留了盘昭。丫头心气未折,灵性愈深,凭心感知,反将草木生灵的脉动体悟得入木三分。直到……几年前,神谕忽至,她整个人气质骤变,成了如今的‘衍枝’。只是……那衍枝试炼太过酷烈,出来时,眼……便再也见不得光了。” 言毕,长久的沉默笼罩院落。姜煦默默递过酒壶,老者摆摆手,佝偻的身影蹒跚离去。 夕阳熔金,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又长又暗。 “虎毒……尚不食子……”姜煦的声音淬着冰,压抑的怒火在字句间灼烧。他终于窥见盘昭周身那抹孤寂的根源,那绣有枝蔓的木条之下,掩埋的是何等惨烈的背叛与无边的黑暗。裴涯无言。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却已凝成实质,目光如淬火的玄铁。 小院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晚风拂过藤蔓的沙沙声,仿佛在为那段染血的往事低泣。 良久,姜煦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也带着冰冷的意味。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在梳理纷乱的信息。 “原来如此……”他低语,“难怪那日宴会,盘昭见盘统在席,早早离去。我只以为是因盘昭背弃旧部投靠祖青,惹其父不喜。未曾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了然,“这其间,竟隔着如此深重的血肉之伤与……弑亲般的绝情。” 裴涯的视线从远方收回,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沉淀着冰冷的分析。“盘统此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称得上祖青之裔的忠犬,近乎狂热。” 他看向姜煦,分析道:“眼下,这对父女之间,早已不是寻常家宅里的龃龉,那是死局。若盘昭所求,仍是当年那份‘挪根’、‘求变’的念头,欲要撬动其父奉若神明的根基……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姜煦深深颔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思虑的阴云。“嗯。盘统的心,早已被恐惧与仇恨焊死在了祖训的囚笼里,视所有变通为洪水猛兽。欲解此等死结,非朝夕之功,亦非外力可强为。” 他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眼神逐渐聚焦,透出一种务实的锐利。“父女的心结,或许如天堑难越。但盘昭当年那份初心——让根磐盟的族人能有一条活路,能活得更好些——这份心愿,未必全然无路。” 他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我们无法替她修复亲情,但或可……替她稍稍松动那禁锢族人的枷锁,为磐根部的未来,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些许光亮。让那些因她之故曾受牵连、乃至至今仍在困顿中的族人,日子……能好过一点。” 姜煦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们无法抹去盘昭过去的伤痕,但或许,能稍稍抚平她心中那份对故土族人沉甸甸的愧疚与牵挂。 裴涯对上姜煦的目光,无需更多言语,他微微颔首。那冷峻的面容上虽无波澜,但眼神深处却掠过认同。至于如何“凿开缝隙”……裴涯的指节,已在无声中微微收拢。 几日后,在常妙长老主持的又一次喧嚣宴会上,姜煦与裴涯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那个安静的身影——盘昭。她依旧坐在角落,覆着素布的脸庞沉静如水,周身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觥筹交错的喧闹隔绝在外。宴会甫一过半,她便悄然起身,如同融入月色的幽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姜煦与裴涯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杯盏,紧随而出。 殿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盘昭纤细的身影正欲没入廊下的阴影。姜煦加快几步,唤道:“盘昭姑娘,请留步。” 盘昭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素布下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二人身上,带着一丝惯常的疏离:“何事?” 姜煦站定,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裴涯一同,对着盘昭的方向,深深一揖:“前次承蒙姑娘援手赠言,我二人感激不尽。”裴涯虽未言语,但那躬身之礼,带着战士特有的沉凝与分量。 盘昭静立片刻,才缓缓道:“同为应命‘三仪’之人,举手之劳罢了。”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透着疲倦,“不过是……不想见你们步我后尘,徒增憾恨。”她的“目光”似乎转向裴涯的方向,语气里带上了几不可察的赞许,“裴公子能从‘归寂’中挣脱,意志之坚,实属万幸。望……珍重。” “姑娘过谦,”姜煦直起身,目光灼灼,“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姑娘虽已贵为‘衍枝’,身份尊崇,然我二人深知……”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带着诚恳,“姑娘心中仍有困顿未解。我二人不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盘昭的脸庞微微抬起,朝向姜煦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哦?”那语调平淡,却似带着无形的压力,“我的问题?你且说说看,是什么?” “根磐盟。”姜煦直视着那层素布,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盘昭的身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顿。随即,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冷笑:“呵……姜公子好灵通的消息。”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洞悉世情的尖锐,“你二人初入‘三仪’,众人敬你,是因神谕,而非惧你。想凭这虚名,去撼动那人心中那铁铸的顽石,令他改变?”她微微摇头,素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不过是……痴人说梦。” 姜煦并未退缩,反而踏前一步,目光更加坚定:“姑娘只需知晓,你为此事所困,此事于我二人眼中,便非虚妄。如何去做,姑娘不必挂心,我二人自有计较。” 盘昭沉默了。她“望”着姜煦的方向,又似乎“看”向他身旁沉默如山、却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裴涯。夜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和素布的末端。良久,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的叹息,从她唇边逸出。 “罢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空灵的缥缈,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随你们吧。”她微微侧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停住,留下最后一句,如同月光下的冰凌,既冷且利: “倘若真能成事……待‘启灵’功成之后,我可设法,送你们离开此地。”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身影彻底融入廊下的黑暗。只留下姜煦与裴涯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带着深秋的凉意。二人心中俱是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 第83章 巧言达变 “启灵”之后,离开此地…… 盘昭此言,甚是微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意味深长的涟漪。她不仅看穿了他们渴望离去的心思,其话语深处,更似隐隐点破了他们意图在“三仪”最终环节动些手脚的隐秘念头!那句“送离”的承诺,表面是交易,落在姜煦与裴涯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冰冷而精准的警告——你们的盘算,我知晓! 裴涯眉峰紧锁,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愕然,他看向姜煦。姜煦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盘昭消失的廊下阴影,眸色深沉如夜,缓缓道: “看来……这位‘衍枝’大人,对这所谓神木的‘虔诚’,也并非如表面那般无懈可击啊。”他嘴角勾起一抹洞察的弧度, “她既已窥破你我心思,却未曾点破,更未向常妙示警……这圣地深处,她与我们之间,怕还隔着另一重不为人知的……隐情。” 裴涯的眉头皱得更紧,那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上满是费解:“这丫头身上的谜团,比那神木的根须还盘根错节!入眼这么久,我仍是半点看不透她。”他语气带着惯常的直白与一丝烦躁,“常妙那老妖婆口口声声说是‘救’了她,可你瞧盘昭对常妙,何曾有半分真心感激?只怕……也是被什么把柄死死拿捏着,才不得不困在这位置上。” 他顿了顿,望着这被古老藤蔓与沉重宿命笼罩的寨堡,发出一声带着鄙夷与冷意的喟叹: “啧,这鬼地方,当真吃人不吐骨头!京城里像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见个生人尚且含羞带怯,心思澄澈如溪水。你再看看她……心机深沉得像个活了几百年的老鬼!” 裴涯兀自感叹着这圣地对人心的扭曲与摧残,却未留意到身旁姜煦在他提及“京城里像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时,眼中倏然闪过一道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幽光。姜煦意义不明地、近乎冷峭地瞥了裴涯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重新融入了身后那片灯火通明、却更显虚伪的宴饮喧嚣之中。留下裴涯一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掠过一丝被那眼神刺中的莫名。 这日,姜煦与裴涯二人拜访了暂居祖青寨堡的盘统。盘统见这二位前来,颇感意外。宴席之上,他对言辞得体、气度不凡的姜煦印象颇佳,故而虽心下诧异,面上仍显重视,亲自安排了茶水待客。 三人落座,姜煦依礼寒暄:“盘统首领,久仰大名。前次宴上匆匆,未能深谈,实为憾事。”盘统客套回应后,开门见山:“二位贵客联袂而来,想必有要事相商?” 裴涯点点头,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开口问道:“我在‘归寂’试炼里头,遇到些……实在想不通的景象,跟姜煦商量过后,觉得还是得找您聊聊。” 盘统闻言,浓眉微蹙,直言道:“试炼秘境,玄奥莫测,老夫亦未亲历。解惑之事,恐需请教常妙大长老更为妥当。”裴涯听闻,心下暗忖,你不知最好,你知我才难办。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眼,暗自留意着盘统的神情,心中稍定。 裴涯摆摆手,并未回答盘统的提议,只是继续道:“试炼的要求是彻底损毁神木躯干,让它‘归寂’,才能获得新生。我照做了,可发现……枝干一劈就断,可那主根,却是异常的难断!”言至此,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盘统脸上,实则紧盯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根磐部敬奉神木之根,此乃其信仰核心!盘统果然被触动,神色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哦?难断?怎么个难断法?”裴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心中更有把握。 裴涯看盘统上钩,目光沉静,语速平缓:“世人都知道,神木参天,靠的是根深蒂固,能汲取大地之力,才能屹立不倒,枝繁叶茂。根基深厚,坚韧些是理所当然的。”他先肯定了盘统可能的认知,随即话锋一转,抛出关键,“但是,我劈砍的那棵神木,它的根部……不只是坚韧!它已经盘结扭曲,像一群巨蟒互相撕咬缠斗,死死绞在一起,根本分不开!更邪门的是,根须盘踞的地方,郁结着一股浓得化不开、像血一样的怨恨和死寂之气,死相重重!”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坦荡地迎着盘统审视的目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亲眼所见、不容置疑的事实。 “怨恨郁结?死相丛生?!”盘统悚然一惊,身体猛地一震,不自觉地前倾更多,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带上了惊惧。 裴涯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神木残躯内部,那些血红色的怨憎、恐惧、绝望……种种污秽心绪,在根部汇聚得最深最重。毁掉枝干,不过是表面消亡;这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根脉深处,才是所有秽恶累积的死结!这种情况,也是神木该有的样子吗?”他说完,微微收声。姜煦观察到盘统脸上血色褪去,面色难看,随即轻轻点了点桌面,裴涯了悟,不在多言。 盘统声音有些发紧,喃喃道:“草木以根为本,根壮才能叶茂,所以草木会尽力向周围伸展根系以求生机。神木若是以根作结,自我盘死……”言罢,盘统如遭雷击,面色瞬间变得极其肃穆凝重。他几次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裴涯,充满了最深的犹疑与审视: 这外乡人……所言是真是假?他身负“归葬”之责,与神木命运相连,似乎……并无诓骗我的理由?这念头一起,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强迫自己顺着裴涯的“事实”去思考:难道……难道神木真正的死因,并非外敌侵扰,亦非天时不济,竟是因这根基深处……盘结扭曲、秽气淤积,生生将自己困死、窒息而亡?! 这惊世骇俗的结论让他头皮发麻,几乎不敢深想!然而,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一个被他深埋心底多年的声音,如同幽灵般骤然响起——那是他的女儿盘昭,当年在磐根部议事厅中,顶着巨大压力,声嘶力竭的呼喊: “阿爹!我们守的这块地,根脉早被堵死了!生气淤塞,再守下去,只会从芯子里烂透!要活命,就得动!就得变!” 当年磐根部内部暗流涌动,他只当盘昭是受了外道荼毒,竟要带着磐根步影柯部的后尘。如今想来…… 紧接着,盘昭如今覆着白绫、静立祖青神殿、贵为“衍枝”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磐根部遵循祖训固守原地已逾百年,他当年曾言之凿凿,便是困死也绝不更易分毫。然而,部族凋敝日显,所护圣物光彩渐失,他虽坚信根固则稳,可眼前神木竟因根基盘结扭曲而自困至死的景象,无疑是对这种固执最无情的嘲讽!是啊,神木参天,除了主根的深稳,更需旁根连绵,探寻出路,汲取生机。而自己这百年困守,岂不正像斩断了所有旁根,只余孤零零一支主根在死地挣扎? 难道……难道真是我错了?!磐根部的困守,正如那盘结自缚、自取灭亡的神木之根?! 就在他心神摇撼、旧日信念濒临崩塌的边缘,姜煦清朗而平和的声音,如同甘霖般适时响起:“盘统首领所言甚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草木之根,纵遇磐石阻路,亦能寻隙蔓延,曲折求生,终拓一方天地。神木玄妙,蕴藏天地至理,其智慧远超我等凡俗想象。若因外力盘结便坐以待毙,岂非有违其生生不息、向死而生的本意?其中深意,或许……正需我等细究啊。” 姜煦的话语,只是顺着盘统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重复之时,他悄然拨动盘统的心绪之弦,为这最后的一笔再添助力。 盘统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他看看沉稳如山、话语凿凿的裴涯,再看看目光清澈、言语间充满自然哲思的姜煦,又想到已成“衍枝”、证明其“变革”之路并非无稽的女儿…… 长久以来禁锢着他思维的那堵名为“祖训”的厚重石墙,在内外交攻之下,终于轰然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无数被压抑的、关于部族日渐衰微、族人暮气沉沉、生机日渐凋敝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目! 他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石室内静得落针可闻。裴涯端坐不动,心中却如明镜,知道火候已到。终于,盘统缓缓站起身,对着姜煦与裴涯,深深一揖,动作缓慢却异常郑重: “二位……金玉良言,醍醐灌顶!盘统……拜谢点化之恩!” 礼毕,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言一句,豁然转身,走向门外,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急切与决绝,向侍从低吼: “来人,速取笔墨!立刻传信磐根盟!” 第84章 矫揉造作 天色渐晚,二人回到房中。裴涯仔细关好房门,又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这才转身,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长吁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啧,死脑筋也有死脑筋的好处,要不是盘统盲信那神木象征,这戏可真不好唱。寒商,下回这种活儿还是你来吧,”他看向姜煦,带着点难得的抱怨,“劈人我在行,骗人……可真够累的。” 姜煦看着他终于放松下来、有点孩子气抱怨的样子,笑意温柔:“你做得极好,我都差点信了。”他走近一步,指腹轻轻按了按裴涯蹙起的眉心,“你是‘归寂’,只有你能把‘死亡’的前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地摆在他眼前,让他看清利刃高悬。这种话,我说出来可没信服力。”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欣赏,“况且,你性子直率,演起‘说实话’的样子,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 裴涯抓住他按在自己眉心的手,顺势握在掌心,哼了一声:“行吧,横竖是件好事,算他没白信。”他拉着姜煦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凉茶灌下去,才继续道,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话说回来,这些个部族首领,一言一行都听那神木‘指示’,仿佛提线木偶。可试炼里你也见了,那神木只为自己活命,哪有什么普度众生的慈悲?不过是长老们借它之名,行统治之实罢了。”他说着,目光在姜煦脸上停了片刻,暗自观察姜煦的反应——毕竟来南疆之前,姜煦对神木那份向往是货真价实的。 姜煦任他握着手,另一只手拿起茶壶,替裴涯续上半杯,才温声道:“神木召你我前来,确是为了它自身的转世存活,这点毋庸置疑。至于神谕示警……未必是假,只是你我无缘亲见罢了。也无法断言,它是否真有护佑一方之力。”他抬眼,目光清澈坦荡地迎上裴涯的审视,“但你说得对,神木在世,其本意定非为了普渡众生。是人们自发地聚集在它周围,自愿冠以‘神木守卫’之名,以此在乱世中寻得立足之地,获得权力与地位……这凝聚与庇护,难道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木之力’吗?它成了象征,成了寄托。” 裴涯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时语塞,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点无奈的叹息:“……好吧,寒商,你说得也有道理。反正,”他紧了紧握着姜煦的手,语气斩钉截铁,“要我裴涯靠着虚无缥缈的神谕过活?不如靠手中这把刀!真到了绝境,刀至少能劈出一条血路来。” 姜煦闻言,只笑着摇摇头,并未再争辩,指尖在裴涯的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点了点。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裴涯略显疲惫的侧脸,温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困在此地,日日周旋,还要你也戴着面具演戏……等启灵结束,我们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承诺的暖意,仿佛已经看到了离开后的自由天地。 裴涯反手将姜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语气轻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过?这点场面算什么!况且你还在这里。只是……”他语气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但他只是捏了捏姜煦的手,继续说道:“没什么。总之,你在哪,我就在哪。” 只是……启灵之后,你可千万别死啊。这话语在他胸膛滚过,最终被他轻轻咽下。他看着姜煦平静温和的眉眼,想到他多年官海沉浮的痛苦,想到这一路相伴的短暂欢愉……他不敢说,不敢用任何言语去试图动摇姜煦那早已做出的、近乎殉道般的决定。他怕那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逼迫,怕亵渎了姜煦此刻的安宁。他只能沉默,去尊重爱人最终的选择——哪怕那选择会将他一同拖入深渊。 姜煦并未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裴涯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他不再看裴涯的眼睛,转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再陪我坐会儿吧,裴涯,看看这南疆的月亮。” 二人静静坐在窗前。清冷的月光自高天倾泻而下,姜煦微微仰首,目光沉静地投向那轮高悬于天的孤月。裴涯在他身后,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浸染月华的侧影,深邃的眸底归于一片沉默的深海。而掌心交握的力道,是这漫长夜色里无声的陪伴。 随着启灵仪式的日子临近,常妙与姜煦、裴涯的接触愈发频繁。她看似关怀备至,言语间却总在不经意地试探着二人通过试炼所获得的力量本质。这力量关乎仪式,也关乎她未来的掌控。 一日,在静澜居的茶叙中,常妙再次将话题引向此处,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煦:“姜煦小友,启元之种蕴含生之至理,不知你感悟之后,可曾触及何种玄妙之力?” 姜煦放下茶盏,神色坦然:“晚辈愚钝,初窥门径,只觉此力似能引动生灵心底最本源的……生之**。尤其当人身处绝境,重伤濒死之际,或可借此力激发其求生意志,于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他语气诚恳,仿佛在分享珍贵的体悟。 常妙眼中精光一闪,抚掌赞道:“妙啊!此乃造化之功!怪不得……裴涯小友当日在那般暴虐绝境之下,竟能生生撑了过来,想必是此力护持之功!”她顺势看向一旁沉默如冰的裴涯,“裴涯小友身负寂灭之核,所得之力想必也非同凡响?” 裴涯眼皮都未抬,冷声答道:“凡我所触者,可引其陷入死寂虚无,也可……引导其走向终结。”简短的语句,配合他那张毫无表情、仿佛亘古寒冰雕琢而成的脸,以及周身不自觉散发的凛冽死意,宛如一尊执掌死亡的修罗降世。 饶是常妙见多识广,也被这直白而恐怖的描述激得心头微凛。她强自镇定,笑容更盛:“当真是玄妙至极!生灭轮转,尽在二位小友一身!待三仪功成,神木重获新生!届时……”她刻意停顿,声音充满诱惑,“二位小友身负此等神妙之力,借天地造化之功,纵使志不在求仙问道,延寿千载、驻颜不老,乃至体悟天地至理,皆非难事!实乃神妙非凡,福泽绵长!” “常妙长老所言,确实令人神往。”姜煦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憧憬,仿佛真被这宏大的前景所吸引,目光灼灼地看向常妙。裴涯依旧面无表情,连嘴角都未曾牵动,不起一丝涟漪。 常妙笑意纹丝不动,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将话题引回正轨:“眼下器物、祭坛、法阵皆已齐备,只待这三仪最后一环——启灵!”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庄重与权威,目光扫过二人,“启灵仪式的工序,其实并不繁复。其核心便是,由三位持圣物者——即持流转之枝的盘昭、持启元之种的姜煦小友、持寂灭之核的裴涯小友——依据磐根部秘传法门,将各自所持圣物炼化、融合,归返为本源灵液,灌注入神木遗蜕之中,唤醒其沉寂的生机!” “炼化这一步,需以玄机鼎,引地心火,耗时三个时辰,期间炉火须臾不可断绝,需三位轮替看护,此乃仪式唯一需费心劳神之处。” 常妙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小事,“待灵液炼成,便依‘归寂’、‘启元’、‘衍枝’之序,依次将灵液浇灌于神木残骸之上。之后,神木自会汲取本源,重获新生!” 姜煦却在此时露出好奇之色,问道:“长老,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最终仪式是在这神木残骸上举行,启元之力亦非直接使用种子,那当初为何要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代价,也要去追寻那失落神木之种的踪迹?” 常妙闻言,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深切的遗憾与无奈:“姜煦小友有所不知。按最古老、最完整的仪轨记载,这启灵仪式,本应在那颗失落的神木本源之种上完成!那才是神木最纯粹、最核心的生命之源!可惜……”她摇头,“那种子自失落之日后便下落不明,数百年来杳无踪迹,祖青倾尽全力亦难觅其踪。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以这尚存一息的神木残骸为基,行此权宜之法。” “下落不明?”姜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眉头微蹙,状似无意地追问,“那晚辈之前……所得的那枚‘种子’……” “那并非真正的神木之种!”常妙立刻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对赝品的不屑,“神木本源之种玄妙无穷,蕴含无限生机,岂是那区区几里桃林所能比拟?那不过是影柯叛贼当日仓皇窃走的一截神木嫩枝!他们为迷惑我族追查,耗费邪法,将其强行催生、化形伪装成种子模样,实乃障眼之法!” 姜煦恍然,随即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原来如此!那……在这残骸上行仪,真能成功唤醒神木吗?毕竟……根基已损。” “小友放心!”常妙信心满满,“神木虽看似枯败,然其根系深扎大地,核心处尚存一缕不灭生机!以此残骸为基行仪,虽效果或不及在本源之种上那般立竿见影、繁盛无双,但唤醒其生机,使其重获新生,重现于世,绝无问题!”她的话语充满笃定。 姜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求知又问道:“长老,神木玄妙,晚辈见您手中这根权杖,似乎也蕴藏着神木的灵性气息?是否意味着,凡是从神木本体上砍伐下来的枝干,纵然脱离了本体,只要条件合适,也……也拥有某种转生或重续生机的可能?” 此言一出,常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半分。她握着权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和警惕。 第85章 矢石所向 常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半分。她握着权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眼神深处闪过锐利和警惕。她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 “小友感知敏锐。确然如此。神木之躯,非凡木可比。其枝干离体,只要灵性未彻底消散,蕴含足够生机,理论上……皆有其重续生机的可能。否则,”她目光扫过姜煦和裴涯,意有所指,“你们二人,又怎会因接触了那截蕴含生机的影柯‘伪种’,而被神木意志选中,成为试炼者呢?” “原来如此!”姜煦好像没有注意常妙透露出的那丝警惕,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瞬间堆满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被这神木的伟力彻底折服,“神木之玄,果然通天彻地,非晚辈所能揣度!长老放心!此等关乎祖青复兴、神木重生的神圣仪式,晚辈与裴涯,定当拼尽全力,万死不辞!必不负长老所托,不负神木眷顾!” 他言辞恳切,情绪激昂,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被“神迹”彻底征服的狂热信徒气息,将一个决心为圣地肝脑涂地的热血青年形象,演绎得有些……用力过猛。 常妙脸上那惯常的悲悯并未消失。她微微眯起眼,却在姜煦那张写满虔诚与激动的脸上细细扫过。 “不对劲。”她心中低语。这年轻人眼中的光芒、话语里的力度、肢体动作的幅度,都展现了一个被神迹感召者的状态——甚至,好得有些过头了。就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圣徒图,色彩饱满,线条精准,却少了一丝面对无上伟力时,灵魂深处应有的、本能的敬畏与……微妙的战栗。 常妙嘴角依旧维持着温和上扬的弧度,轻轻颔首,仿佛被他的赤诚所打动。然而,那微微收紧的指尖和眼底深处沉淀下来的一缕审视,却无声地昭示着:这过于完美的“虔诚”,非但没有让她放下心来,反而在她心中悄然敲响了一声微弱的警钟。 门扉轻合,隔绝了常妙的背影和外面世界的喧嚣。裴涯转身,背抵着门板,目光落在姜煦身上,带着几分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演得……太过了。”他声音低沉,直指方才姜煦那番“虔诚狂热”的表演。那夸张的震撼和誓言,连他都觉得有些浮夸。 姜煦原本还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嘴角微僵,随即抬眼,望向裴涯。那双总是盈满算计或狡黠的眸子,此刻竟意外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无辜的坦率: “是吗?”他微微低头,像在认真反思,然后轻声补充道:“可能……是你在身边的缘故吧。有点……忘形了。”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撒娇的直球情话,如同裹着蜜糖的箭矢,精准无比地击中了裴涯的心防!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热意悄然爬上耳根。 他定定地看着姜煦,看着对方眼中那点狡黠又坦荡的光芒,片刻后,心底那点无奈和吐槽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念头:算了,随他去吧。他自有他的道理和安排。只要他开心,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裴涯不再言语,只是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地朝着姜煦走去。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息并未完全散去,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专注的、不容置疑的侵略感。 姜煦看着步步逼近的裴涯,感受着那迫人的气场,嘴角的笑意更深,却也配合地、带着点欲拒还迎的意味,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脊背轻轻抵上了身后冰凉的墙壁。 退无可退。 裴涯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投下的阴影将姜煦密实地包裹其中。他一手撑在姜煦耳侧的墙壁上,微微俯身,深邃的眼眸锁住姜煦,低沉的声音带着探究和喑哑,在极近的距离响起: “忘形?”他重复着这个词,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姜煦的唇瓣,“不知寒商……能化作什么‘形’?又如何……能‘忘’?” 姜煦被他困在方寸之地,仰着脸,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热度和心跳。他非但不惧,反而迎上裴涯灼人的视线,眼波流转间,如同春水映着星子,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直白的诱惑: “我啊……”他尾音拖长,带着点气音,像是羽毛在心尖上搔刮,“能化作什么‘形’,自然……取决于你喜欢什么。”这句话如同最烈的酒,直白地浇在两人之间本就炽热的空气上。 话音未落,裴涯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碎! 他不再需要言语,低头精准地捕获了那吐露着惑人话语的唇瓣!这个吻来得迅猛而炽烈,带着积压的渴望和方才被撩拨起的躁动,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所有感官。 姜煦也立刻回应,手臂攀上裴涯的脖颈,指尖陷入他颈后紧实的肌肉。唇齿交缠,气息交融,所有的试探、伪装、算计,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墙体的冰凉与身体相贴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交织的声响。 一吻终了,气息交融。姜煦率先从那令人眩晕的灼热中抽离,掌心抵住裴涯滚烫坚实的胸膛,微微用力将他推开寸许,借此稳住自己同样紊乱的气息。他指尖抚上裴涯英挺的眉骨,沿着轮廓缓缓描摹,低声道:“启灵在即,风声鹤唳……这一吻,便当是仪式之前最后的印记了。”他指尖停留在裴涯眼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接下来,常妙的人只会盯得更紧。裴涯,你……离我远些。” 裴涯眼底翻涌的情潮尚未平息,被骤然推开的不满与渴望交织,喉结滚动了一下。听到姜煦的话,他低低地哑笑出声,带着点野性的不驯和纵容:“行,听你的。”话音未落,他却伸出手,精准地攫住姜煦那只描摹他眉眼的手腕,不容挣脱地凑到唇边,张口便在那修长的食指指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齿痕。他眉头挑衅般扬起,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姜煦瞬间染上薄红的耳廓和强作镇定的眼眸,一字一句,带着不容错辨的掠夺意味:“那……等离开这鬼地方之后……”他刻意顿了顿,舌尖似乎回味般扫过自己留下的齿痕,“我失去的这些,连本带利,一分一毫,都得向你讨回来。” 那齿痕带来的细微刺痛和滚烫触感,混合着裴涯毫不掩饰的占有宣言,像一道电流直窜姜煦心尖,激得他心脏狂擂,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清晰地感受到门外渐近的、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隐藏的脚步声——探子到了!强烈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翻腾的心绪。他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仿佛要藏住那枚滚烫的印记,视线仓促地从裴涯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移开,只留下一个含糊到几乎听不清的回应:“……唔嗯,好。”话音未落,他已决然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闪入内室,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暧昧与一丝仓惶。 裴涯站在原地,指腹缓缓摩挲着自己唇上残留的、属于姜煦的气息,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晃动的门帘。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蓄势待发的石雕,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昭示着他心中那未被满足的渴望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如姜煦所料,回到静室的常妙坐立难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芒刺在背的不安感,在常妙心中愈发强烈地滋生、蔓延,源头直指姜煦。她坐在长桌前,眉头紧锁。今日姜煦的状态,“演”的成分过于明显,但是暗探从未断绝的回报,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白日里,姜煦简直成了寨子里最受欢迎的“阳光少年”。他拉着裴涯,如同真正对异族风情充满好奇的旅人,在部族各处悠闲溜达。看见晾晒的奇特草药,他会笑着问名字和用途;遇到编织藤器的老人,他会驻足夸赞手艺精巧;听到孩童哼唱的古调,他也会饶有兴致地打听背后的传说。问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风物趣闻,浅尝辄止,绝不过线。 偶尔在常妙的安排下会见其他部族的长老,他更是举止得体,笑容亲和,言语间滴水不漏,将“神木眷顾者”的亲和与“深明大义后辈”的谦逊演绎得淋漓尽致。裴涯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沉默可靠的守护者角色,寸步不离,气势迫人。 到了晚上,两人回到静澜居,关门落栓,便再无声息传出,仿佛真的在潜心休养,为即将到来的仪式养精蓄锐。对于仪式的细节,姜煦更是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认真”与“上心”,反复询问确认,态度无可挑剔。 然而,正是这份完美无缺的“亲和”与“驯服”,让常妙心底的警铃疯狂作响!强烈的违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常妙的心脏。她绝不相信!这完美的表象之下,必定隐藏着她尚未洞察的暗流! 第86章 声东击西 “来人!”常妙的声音在寂静的静室中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大长老有何吩咐?”阴影中,一道身影无声浮现。 “加派人手!给我盯紧静澜居那两位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姜煦!他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停顿,都要给我详详细细地记下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常妙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她必须找出蛛丝马迹,撕开这层让她不安的伪装! 接下来的日子,探子如同幽灵般潜伏在静澜居周围,目光无处不在。然而,传回的报告却几乎千篇一律: “姜煦公子今日与东寨老妪闲聊藤编,送了她一包山下带来的蜜饯。” “二人于溪边观鱼,姜煦公子投食,裴涯公子警戒。” “入夜后,静澜居灯火早熄,无异常动静。” …… 报告详实,却毫无破绽。姜煦的行为模式稳定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那份阳光亲和仿佛浑然天成,找不到一丝虚假的裂缝。裴涯更是如同磐石,沉默得让人无从下手。 看着一份份“平安无事”的回报,常妙坐在高位上,连日来的焦虑和高度紧绷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阵疲惫。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是数百年夙愿即将达成前的患得患失?是长久以来与影柯、与内部各方势力勾心斗角养成的过度敏感?难不成……姜煦是真的被神木的伟力所折服,被祖青的诚意所打动,真心实意地愿意为这场复兴盛典贡献力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在她心中蔓延。大业将成,容不得半点差池,常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将那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压下。她需要集中精力,确保仪式万无一失。 然而,那份深植于心底的、对姜煦的认知,却如同顽固的阴影,始终盘踞在意识深处,不肯彻底散去。她只能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只要仪式顺利完成,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就在常妙将全部心神都系于姜煦身上,试图从他完美无缺的表演中找出破绽之际,祖青寨堡的阴影深处,一股潜流正悄然汇聚、涌动。 一处偏僻、由多重古老阵法隔绝的石室内,空气凝滞如铅。摇曳的兽脂灯在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映照着几张或苍老、或精悍、却同样被忧虑与算计刻满的脸庞——依附于祖青之裔的几大部族首领齐聚于此。磐根部首领盘统那标志性的顽固身影缺席了这场密会,其空位本身就如同一道无声的警示符咒。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清泉部首领流麟动了。他并未立刻开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石桌边缘冰冷的纹路,年轻的面容在昏黄光影下半明半暗。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却毫无暖意的弧度,目光如同寒潭,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那视线所及之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诸位,”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三仪在即,神木复苏,本是天佑我失落之地。”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却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然,常妙之心,岂止于复苏神木?她欲借神木之威,行鲸吞之实!我各部数百年来,筚路蓝缕,以血泪换来的寸缕自主,在她眼中,不过是待收的贡品!神木新生之日,便是我等沦为祖青帐下,听凭驱策、再无话语权之始!” 这番诛心之论,精准地刺中了在座首领最深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共鸣火花。 岩温北猛地一拍石桌,低吼道:“流麟首领一语中的!神木复苏,灵气共享本是天理!可常妙权欲熏心,岂会容我等分一杯羹?世代守护的矿脉、传承的秘地,只怕转眼就被她冠以‘祖青神恩’,强取豪夺!” “可……神木复苏终究是祖青主持之功……”殷封的犹豫刚起头。 “主持之功?”流麟骤然打断,声音依旧未扬,却寒意更甚。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殷封,带着洞悉的压迫感,“当年影柯之乱,祖青看护不力,致使圣种丢失,此乃大过!如今三仪,衍枝出自根磐,并非祖青嫡系,启元归葬皆是外人!他祖青有何脸面自称神木唯一后裔?常妙不过是将天降机缘皆归自身,妄图以此巩固她摇摇欲坠的权柄!” 他顿了顿,回忆起宴会上常妙对姜煦的试探,嘴角讽刺更浓,“那日宴席,她对那启元百般试探,何尝不是在寻找新的傀儡?我等信奉神木,但绝不做常妙权欲的垫脚石!神木复苏是幸事,但要我清泉族将命运拱手相让?绝无可能!” “不服?祖青势大,神木为凭,如何抗衡?”角落里,一个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煽风点火的意味,“除非……那‘三仪’之功,不落祖青之地!不成为常妙号令诸部的权杖!” “转移三仪?!”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石室中炸响!绝望的深潭里,竟被投入了一颗燃烧的火种!众人呼吸粗重,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转移?谈何容易!”殷封的声音带着颤抖,点出核心恐惧,“移至何处?何地能承载神木复苏之力?何人敢接这泼天因果?又有谁能保证,新主不是下一个常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得众人心头那点希望之火摇曳不定。风险太大,目标不明,无人敢轻易应承这滔天巨浪。 令人心悸的沉默再次笼罩。流麟的目光,如同精明的猎手,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稳稳落在了角落——那位始终沉默、气质温和却隐带风霜的卫灵部长老叶麓身上。卫灵部,世代悬壶,精通疗愈与生命之术。他们长居祖青羽翼之下,却常被呼来喝去,地位尴尬,宛如祖青的专属医仆。 流麟心中计定,脸上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沉重期许的表情。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叶麓:“叶麓长老,贵部世代敬奉生命之灵,卫灵圣叶亦滋养万物,泽被深远。”他特意停顿,观察着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长老仁心仁术,素无争权夺利之心,在这大山有口皆碑。若……这承载神木复苏之力的‘三仪’之功,能落于贵部圣叶……”他刻意将“仁心仁术”、“素无争权”咬得清晰,“由长老主持,复苏之力泽被各部,共享共荣……如此,既不负神木复苏之德,又可绝了常妙独吞权柄之路……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刹那间,所有目光如同探针般聚焦在叶麓身上。期待、审视、怀疑……沉重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 叶麓缓缓抬起头。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惯常的温和慈祥如同面具般寸寸剥落。昏黄的灯光下,他眼底压抑了数百年的屈辱、不甘与愤怒,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喷发!他没有直接回应流麟,而是缓缓站直了那不再佝偻的身躯,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首领。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卫灵部悬壶济世,敬奉生命圣叶,非为奴役而生!常妙与其祖青,视我部如路旁草芥,用则取之,厌则践之,何曾有过半分敬意?数百年来,我族中多少天赋卓绝的子弟,为救他祖青战士枯竭而亡?多少世代守护的珍稀灵药,被其以‘大义’之名强行征用,断绝生机?这些血泪,这些牺牲,诸位首领……可曾看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郁的千年悲愤尽数吼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我卫灵部——受够了!” “与其永世为奴,仰人鼻息,不如倾尽全族,搏一个自在乾坤!挣一份有尊严的明天!”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直刺流麟,“诸位族长若真有此心,欲阻常妙独吞神木之威,我卫灵部……愿为诸部前驱!甘做这破局之刃!所求无他,唯一个公道!一份各部真正共掌生机、共享未来的盟约!也好过……永世做那祖青脚下摇尾乞怜、不得好死的狗!” 这番饱含血泪、掷地有声的控诉与宣言,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石室之中!叶麓那平日的温和长者形象彻底颠覆,展现出的刚烈与决绝,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首领心中积压的怒火与渴望! “好——!”流麟第一个应声而起!他年轻的面庞上再无半分深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狂热的兴奋,眼中精光爆射,指节因用力拍在石案上而泛白!叶麓的爆发,比他预想中更猛烈、更彻底!这把刀,比他想象的更锋利! “卫灵长老高义!” “算我岩温北一份!” 短暂的激动与附和之后,狂热的氛围稍稍冷却。各部首领激动之下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兴奋背后依旧藏着深深的提防与各自肚肠里的算计。卫灵部得势后会否成为新的“祖青”?未来利益如何划分?此刻的同盟,不过是基于对共同强敌的恐惧和对自由的一丝渺茫渴望,脆弱得如同蛛网。 流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雪亮。他强压下翻腾的热血,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与掌控感。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清朗的声线此刻沉凝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等即刻歃血为盟!叶麓长老守卫神木多年,想必对‘三仪’之力如何引导、转移,已有计较?”他目光锐利地转向叶麓,随即扫视全场,“各部当如何精诚配合?如何瞒天过海?如何确保一击必中?需得立刻定下万全之策,环环相扣,不容半分差池!” 他的指尖重重划过冰冷的石面,落点仿佛正是石室之外,那即将举行盛大仪式的神木残骸: “只待三仪之日——雷霆骤发!” 石室内,灯火不安地摇曳,将几张写满决绝、野心与深深戒备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场旨在撕裂祖青霸权、重塑失落之地格局的风暴,在这无人知晓的幽暗石室中,终于完成了最后的酝酿。 第87章 “启灵”仪式 启灵之期,明日将至。 常妙最后一次来到静澜居,对着姜煦和裴涯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嘱咐,从仪式的庄重到祖青的未来,字字句句都透着不容有失的凝重。姜煦垂首聆听,态度恭谨温顺,连声应诺,那模样让常妙紧绷的心弦略松一分。她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带着对明日盛典的无限憧憬离去。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姜煦脸上那副“温良恭俭让”的面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狡黠又得意的轻松,仿佛刚完成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恶作剧。他筋骨舒展,正要开口,却敏锐地捕捉到一旁投来的目光。 裴涯并未言语,只是倚在窗边,双臂环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疑虑,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兴味? 姜煦眉头微挑,故意忽略对方眼神里那点让他耳根发热的意味,凑近裴涯,悄悄问道:“说起来……”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裴护卫那‘引生灵入虚无、掌寂灭定生死’的修罗之手……可是货真价实?真能让接触到的生灵……嗯,感受到那种‘大彻大悟’的虚无,然后乖乖去死?” 裴涯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痞气”的嘲弄,那冷硬的轮廓都仿佛柔和了一瞬。他挺直身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怎么可能。” “不过是胡诌的场面话。”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配合姜煦,在其耳边说道:“在秘境里砍那棵破树砍得手都要断了,倒是琢磨出点门道,能把砍伐时沾染的寂灭气息凝在刀刃上,挥出去带点‘虚无’的刃风,看着唬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姜煦拖长了调子,脸上那点促狭的笑意瞬间垮了下来,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巨大的失望,甚至带着点“暴殄天物”的惋惜。仿佛裴涯坦白自己不会点石成金,只是力气大点能砸碎石头一样。 裴涯看着他瞬间蔫下去的表情,眼底的笑意更深。他伸展双臂,将姜煦轻轻拢在怀中,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姜煦的耳廓,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带着一丝玩味和浓得化不开的暧昧:“怎么?很失望?那确实是……比不上我们‘启元’大人的神妙伟力啊。” 他刻意加重了“启元大人”几个字,尾音拖长,如同羽毛搔刮心尖。 “毕竟……”裴涯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描摹着姜煦微微泛红的耳垂,声音更低哑了几分,“您那勾魂夺魄、引人沉沦的‘生之**’,可是每日每夜……都勾得在下魂不守舍,难以自持。” 姜煦还沉浸在“寂灭之力”名不副实的遗憾里,猝不及防被这直白又滚烫的“控诉”砸中,整个人都懵了!他猛地抬头,撞进裴涯那双盛满了戏谑与更深沉**的眼眸里,又想到此刻二人应当还在暗探监控之中,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白皙的脸颊“腾”地一下飞起红霞,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我没有!别胡说!”他矢口否认,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又强压下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继续说道:“那……那是种子的力量!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裴涯非但未退,反而欺身更近,将姜煦困在方寸之地,气息灼人。他微微低头,灼热的吐息有意无意地拂过姜煦敏感的耳垂,目光如锁链般缠绕着对方强作镇定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磁性,一字一句清晰地送进姜煦耳中: “这么说来……勾得我神魂颠倒的,从来不是什么启元之力……”他刻意停顿,滚烫的气息几乎要烙在那白皙的耳廓上,“而是你本人?” “裴、涯!”姜煦被他这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话撩得心跳如鼓,耳朵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目光扫过那大开的窗户,更是羞恼交加,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胸膛,眼神飘忽不敢与之对视,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荏的嗔斥: “青天白日的,越发言行无状了!该罚!” 话音未落,他猛然一推,离开裴涯的桎梏,脚步略显凌乱地转身,快步走向内室,只留下一个带着羞恼余韵的、略显慌乱的背影。 裴涯看着那抹仓皇逃开的背影,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得逞的愉悦。 石殿之内,空气凝滞如铅。穹顶高悬的古老图腾在幽蓝磷火的映照下,投下诡谲而威严的阴影。今日,便是“启灵”之日! 祭坛高筑于石殿中央,由整块温润的月白石雕琢而成,刻满了繁复的祖青神纹。常妙长老身着玄黑祭礼长袍,袍上用银线绣着神木枝蔓与星辰流转的图案,华贵而森然。她左手持一柄缠绕着枯藤与新生嫩芽的祖传权杖,右手则握着一枚通体剔透、内里仿佛封印着一泓月华的玉铃。两名身着墨绿劲装、气息沉凝如山的祖青护法,如同石雕般侍立在她左右。 常妙缓缓踏上祭坛最高阶,步履沉稳,带着千钧重负的肃穆。她面向枯萎神木的方向,高举权杖,玉铃轻摇。 “叮铃——” 清越而悠远的铃音瞬间涤荡了整个石殿,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她苍老而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敲击在古老的法则之上,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 “巍巍神树,荫蔽南疆!枯荣轮转,玄牝无常!神谕昭昭,三仪乃彰:衍枝蕴脉,承续其光!启元触木,生息再张!归寂突显,尘秽尽葬!冥冥护道,神木心藏!今辰吉时,三仪初煌!伏惟圣鉴,佑此仪昌!”祷词古老而充满力量感,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与威仪。 祷毕,常妙权杖顿地,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咚”声。她目光如电,扫过祭坛下分立三方的三人: 裴涯眼神冷冽如初,手中紧握着一块散发着幽邃黑芒、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奇异矿石——归寂之核。 盘昭双手捧着一截虬结苍劲、流淌着微弱绿芒的古老枝干——流转之枝。 姜煦站在裴涯对面,他摊开手掌,一枚散发着温润金芒的“启元之种”静静悬浮其上。 “炼器之时已至!”常妙的声音斩钉截铁,“执尔圣物,归位!结 ‘三元归源阵’!” 三人依言,各自站定方位。裴涯在北,盘昭站东,姜煦立西,脚下亮起对应其圣物属性的复杂阵纹。随着常妙一声令下,三人同时将几枚鸽子蛋大小的萤石放入阵眼。 嗡—— 三色光芒自三人脚下升腾而起,在空中交汇,形成一道三色光柱,精准地注入祭坛中央那座铭刻着日月星辰、高达丈余的青铜古鼎之中。 “投!”常妙厉喝。 三人毫不犹豫,将手中圣物投入那三色光柱交汇的鼎口! 轰隆! 仿佛有闷雷在鼎内炸响!鼎身瞬间爆发出刺目的三色强光,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息,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缓缓苏醒,弥漫了整个石殿! 炼器,开始了! 石殿两侧,数十位来自各部族的长老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他们皆身着隆重的部族祭服,神情肃穆,目光紧紧锁定着光芒万丈的炉鼎。然而,在这份庄重的表象之下,心思却如暗流涌动: 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老,眼中燃烧着近乎实质的狂热火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仿佛要将灵魂都献祭出去。他们枯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遍遍重复着古老的祝祷词,皱纹里都刻满了对神木新生的极致渴盼。他们周身散发着一种纯粹而忘我的献身气息。 更多人的目光,则在仪式的核心人物间悄然流转。他们的视线在常妙威严的面容、裴涯冷峻如山的侧影、姜煦看似虔诚专注的姿态、以及盘昭那覆着素布、静默如谜的身影之间,反复逡巡、衡量。眼里只有冰冷的审视、隐晦的算计与对权力天平微妙变化的敏感捕捉。每一次目光的停顿与转移,都暗藏着无声的评估。 而清泉部的年轻首领流麟,则显得格外不同。他身姿挺拔,神色坦然地伫立在观礼人群之中,目光平静地追随着仪式的进程,仿佛只是一个专注的旁观者。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狂热,也寻不到半分明显的算计。然而,正是这份近乎完美的“坦然”,在周围各色情绪的映衬下,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他嘴角维持着一丝若有似无、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静水深流,深不见底。 姜煦站在阵位之上,一边维持着火焰的稳定输出,一边将部分心神悄然散开。那源自启元试炼的、对生命情绪的敏锐感知,此刻清晰地捕捉到了石殿中弥漫的、那些长老们未能完全掩饰的复杂心绪:贪婪、期待、忌惮、野心、甚至……冰冷的恶意。 “呵……”姜煦目光划过端坐一方的流麟,心中冷笑,“果然没让我失望。”这群老狐狸,在神木新生这泼天的大功与利益面前,怎么可能真的铁板一块?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维持着姿态,但全部的精气神,却已悄然凝聚在掌心——那枚被他以巧妙手法隐藏、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衣襟内袋里的“启元之种”上! 仪式已经开始,圣物已投入炉鼎。接下来,就是验证他赌上一切、甚至不惜承受灵魂撕裂之苦换来的这枚“爱意之种”,能否在这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步,撬动那所谓“三仪归源”的法则,完成他真正的目的了。 他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关键一刻的来临。 第88章 大厦将倾 裴涯立于姜煦对面,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张专注得近乎虔诚的脸上。跳跃的火焰映在姜煦清澈的眼眸中,却仿佛点燃了某种他无法撼动的决心。裴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他竟像是真心实意,想要完成这个仪式! 这个认知让裴涯指尖发凉。他当然知道姜煦的计划:利用启元之力暗中挑动首领们的情绪,让常妙的权力美梦在仪式**时崩塌。他们身陷囹圄,孤立无援,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确是当下最安全也最有效的破局之法。退路,姜煦也已悄然铺就。 可是……退路之后呢?裴涯的视线如同沉重的枷锁,紧紧锁着姜煦。那专注投入的姿态,那仿佛完成一切的平静……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他这般殚精竭虑地铺好后路,莫非……莫非就是为了能在神木复生、夙愿得偿之后,再无牵挂、心满意足地坦然赴死? 裴涯不是没想过毁了这该死的仪式,然而,当目光触及姜煦沉浸其中的、那带着一丝期待的眉眼,所有的力气又骤然溃散。他想起姜煦千里跋涉的执着与坚定……此刻,那眼中微弱的光芒,是支撑他走到今日的信念之火。裴涯如何忍心……亲手掐灭它? 姜煦许诺过的,离开此地后,要与他共览世间风光。那话语温柔,犹在耳畔。可这个人在他面前,向来最是能演。那究竟是发自肺腑的期盼,还是……仅仅为了安抚他这颗惶惶不安的心,编织的又一场温柔幻梦? 纷乱的思绪如同毒藤般缠绕窒息。裴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取代。 罢了。他在心底无声地喟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若他执意要走那条路……黄泉碧落,我裴涯奉陪到底便是。 他缓缓收回胶着在姜煦身上的目光,仿佛被那专注烫伤。视线转向眼前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炼器之火,那跃动的赤红光芒,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 当夕阳的微光艰难穿透神庙穹顶的缝隙,炼器终于结束。炉鼎光芒渐敛,鼎口氤氲的雾气散开,露出内里一汪璀璨夺目、流淌着霞光的神异液体。 “执鼎!”常妙的声音带着兴奋与紧绷。裴涯、姜煦、以及盘昭,三人肃然上前,各自伸出双手,稳稳托住了承载着神木新生希望的玉鼎。鼎身温润,内里流淌的液体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由叶森率领的一队精锐卫灵护卫在前引路,三人托鼎紧随其后,常妙则被她的心腹长老簇拥着,殿后压阵。各部族长老们怀着各异的心思,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人群涌向神木所在的断崖禁地。 甫一踏入禁地范围,空气陡然变得粘稠而肃杀!无形的压力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原本就荒凉死寂的断崖,此刻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阴森。裴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脚步,几乎与姜煦并肩而行,宽阔的肩膀微微侧倾,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可能的异动。姜煦则更加谨慎地端稳了手中的玉鼎,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贪婪、或忌惮、或恶意的视线,如同芒刺般聚焦在鼎上。 常妙老练地察觉到了这几乎要凝固的气氛。她心中警铃大作,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诸位首领,就此止步!”她厉声喝道,同时向叶森使了个凌厉的眼色。叶森会意,立刻带领卫灵护卫队分列两侧,形成一道人墙,将后面跟随的各族长老与前方托鼎的三人隔开,清空了通往神木残骸的最后一段道路。 三人托着玉鼎,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那株在深红天幕下更显枯槁悲怆的巨树残骸。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神木脚下时,异变陡生! 只见神木那巨大的、如同虬龙盘踞的根部阴影处,赫然伫立着数名身着墨绿劲装的卫灵族人!他们并非守卫的姿态,而是如同磐石般静立,气息沉凝,隐隐带着拒止的意味,竟将通往神木核心的最后一步也堵住了! 常妙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顶门!她强压着,暗中朝那些卫灵族人做了个严厉而急促的“退下”手势。然而,那些卫灵族人却如同泥塑木雕,对她的命令恍若未闻! “呵……”常妙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断崖,“盘统昨日密报,说各部首领私下串联,图谋不轨……本座还存了几分疑虑。如今看来,连我祖青最信任的卫灵,也身在叛列之中!”她的目光如淬毒的冰锥,刺向神木后方,“祖青千年,待尔等卫灵一族何等优渥?连守护神木根基这等无上荣耀都托付于尔等!事到如今,卫灵……是要反吗?!” “优渥?你怎能说得出口!”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叶麓缓缓从神木巨大的阴影后踱步而出,他面容冷硬如铁,眼神中没有丝毫敬畏,只有压抑已久的怨愤,“祖青视我卫灵为守墓之犬,何曾真正平等视之?与其世代为奴,不如……反了!” “族长说得对!夺下三仪精华!” “为了卫灵的未来!” 卫灵族长话音未落,入口处蓄势待发的首领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发!他们不再顾忌常妙的威严,各自祭出法器,随着卫灵护卫一同,目标直指被护在中央、托着玉鼎的三人!场面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喊杀声、灵力碰撞的轰鸣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骤然撕裂了断崖的死寂!各种光芒在天幕下疯狂闪烁、爆裂! 然而,在这片混战之中,一个诡异的现象出现了:无论是试图抢夺的叛军,还是奋力抵抗的常妙心腹,竟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裴涯、姜煦和盘昭三人所在的区域!攻击的余波也被刻意引导开。那几尊承载着神木新生希望的玉鼎,此刻成了所有人争夺的核心,却也成了三人暂时的护身符——毕竟,谁也不敢承担打翻玉鼎、毁掉神木唯一新生机会的滔天罪责! 裴涯早已将姜煦牢牢护在身后,周身煞气凛然,只要有任何攻击敢于真正靠近姜煦,他手中的刀必将饮血!姜煦则双手稳如磐石,死死护住玉鼎,目光在混乱的战场中飞速扫过,同时不忘朝被心腹护着、脸色铁青的常妙方向焦急地高喊: “常妙长老!吉时将至!这……这乱成一团,我们过不去啊!误了吉时可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无助”。 而在三人之中,盘昭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只是稳稳托着自己那一角玉鼎,冷眼旁观着这场因贪婪和野心而起的厮杀。神木必会重生,这是天命所归。至于以何种形式、由哪一方势力主导完成……对她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混乱的厮杀并未持续太久。常妙枯槁的脸上布满寒霜,眼中闪烁着多年筹谋不容破坏的狠厉。她为今日准备的后手,远超叛军想象!随着她一声令下,神庙深处隐藏的祖青秘卫如同鬼魅般涌现,更有数位看似中立的长老突然倒戈,配合常妙手下等残存的忠诚守卫,内外夹击!流麟等人虽悍勇,但在常妙精心布置的雷霆手段下,叛乱的火苗终究被迅速扑灭,叶麓等人被当场擒拿镇压。 “事后再行清算!三仪为重!”常妙的声音带着杀气,不容置疑。她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玉鼎。迟则生变,她绝不容许再生枝节! 在秘卫和心腹长老的严密拱卫下,托着玉鼎的三人终于再次踏上了通往神木残骸的最后几步路。四周弥漫着硝烟与血腥,但常妙的心神已全部系于即将到来的新生。 “吉时已至!三仪——启!”常妙立于神木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穿透云霄的敕令!声音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与期盼。 仪式开启! 裴涯眼神冰冷,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玉鼎倾斜。那汪散发着幽邃黑芒、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归寂液体,率先流淌而下,泼洒向枯萎神木虬结的根部! 紧接着,姜煦手腕轻抖,那枚散发着温润金芒的玄妙液体随之落下,融入归寂的黑暗之中! 最后,盘昭神情肃穆,将承载着古老生命脉络的衍枝精华,倾倒入交汇之处! 轰——!!! 刹那间,天地失色! 三道蕴含着截然相反却又同源共生的磅礴力量在接触神木残骸的瞬间,爆发出了无法言喻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并非单一色彩,而是亿万道玄奥符纹交织流转,如同开天辟地之初的第一缕光,瞬间照亮了整个被暮色笼罩的断崖!一股难以想象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浩瀚伟力轰然降临! 更令人惊骇的异变发生了! 就在归寂之力即将彻底吞噬神木残骸的瞬间,那庞大枯槁的巨树躯干上,历经千年风霜、坚硬如神铁的外壳竟寸寸龟裂、剥落!如同腐朽的泥胎褪去,露出了内里潜藏的真正核心—— 一枚约莫手掌大小、通体流转着温润如玉、纯净无瑕的碧绿神叶!它静静地悬浮在原本神木心脏的位置,散发着古老而神圣的气息,仿佛自亘古便沉睡于此,等待着唤醒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