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Bug, Dog, Hug》 第1章 神明使用指南(一) 横滨,早七点。 “叮——”内线电话刚响半声便哑了。 森鸥外抓起听筒,暗红眼底腾起抹嗜血厉色。他低头确认怀中的爱丽丝仍在安睡,才将听筒贴至耳侧。 “……说。” “首领,劳烦您来医务室一趟。” 黑手党总部医务室室长对自己差点见不到今晚的月亮这件事毫不知情。他忙着在“枪林弹雨”间偷生。 港口Mafia医务室,深藏于总部大楼地底,本是为“体恤”伤员而建的宽敞豪华之所,此刻却沦为废墟。报告、纱布、药瓶如流弹横飞,一把手术刀甚至深深楔入天花板,刀柄仍在微微震颤。 “喂喂!小狗不是该摇尾巴听令吗?”太宰治偏头,堪堪避过擦着耳尖飞过的医药瓶,气息未匀,却笑得愈发肆意,“首领让你打疫苗,你敢违令?” “哈?真敢吠啊,你这混蛋阴险脸!”趁他换气间隙,拥有惊人美貌的小个子已挟着骇然煞气欺近,钴蓝眼底燃着暴烈的火,“比起我,你这副病秧子才更该乖乖挨针!我可不想扛着你的尸体回来!” “哦呀?没听错吧,”太宰未被绷带遮蔽的那只鸢眼倏地弯起,不退反进,双臂大大张开,宛如迎接久别的爱侣,“小狗这是在关心主人吗~” 柔情注定错付。 中也周身红光一闪,前冲的势头与体重瞬间归零,稳稳悬停半空,皱眉俯视着他。 太宰维持着那个虚悬的拥抱姿势,微仰起头,凝视白炽灯下中也殷红的剪影。 重来一回,小狗依旧耀眼。 也依旧……这么不听话。 半晌,他抬手遮挡刺目的灯光,转身朝门口走去。“呀~小不点的脑容量,怎能理解病毒那绝望又瑰丽的美学呢?那可是尚未拓印的死亡诗篇啊~” “你说谁是小——!” “时间到了。”森鸥外幽灵般出现在门口,音量不大,却精准地按下静音键,切断了所有喧闹,也拦住了太宰的去路。他狭长的眼凉凉地扫过满地狼藉,最终钉在太宰那张苍白、倦怠,与年龄格格不入的脸上。 真是……一刻不得闲。 “太宰君,”森轻叹,语气像在规劝厌学的孩童,“染上病毒,可是连游戏机都举不动,要卧床数月才能康复的哦。” “中也君,”不待回应,森已转向刚刚落地的重力使,“红叶特意交代,别忘了带手信。” “……知道了。”中也闻言,嘴角一松,朝首领微一颔首,转身走向角落裡瑟瑟发抖的室长。 像个乖孩子一样。 太宰的目光黏在中也背上。看他褪下漆黑外套,露出大半截白皙手臂迎接银针,眯起了眼。 随后,在森的注视下,他才故作不情愿地挪步,一路半脱风衣,松扣挽袖,拆解绷带,最后半身白净地站定在中也侧后方。眼里的光,随着透明液体无声推入,愈发幽亮。 中也此刻无暇他顾。一种奇异冰冷的痒意正顺着血管悄然蔓延。他低着头,一瞬不瞬,紧盯着自己手臂上蜿蜒的青色脉络,似是执意要描出路径,寻到终点。钴蓝色的眼闪烁着孩童般的光。 能在港口Mafia提头做事,室长医术自是精湛。顶着三尊大神的无形威压,汗透重衣手下却稳如磐石。针尖起落间,数个微小针孔排列成严谨的矩阵。末了,他还尽职地为太宰重新缠绕绷带,那架势像在雕花。 对此,中也拎起外套轻啐:“绑带浪费装置。” 医务室长心肝一颤,爆出一片哀嚎,偷眼去瞄。 太宰似乎没听见,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中也手臂上那排微不可见的针孔。下一秒,他甩甩手腕,用近乎稚童撒娇的腔调哭嚎:“森先生,好痛!这可是迫害劳动力的暴行!我要罢工!立刻!马上!” “你这次若能打通北非的关卡,我就给你一周的假期作为乖孩子的奖励。”森鸥外笑容和煦。 “不要!”太宰瞬间变脸,“我要森先生把中也从红叶姐那儿要回来!送给我当小狗!” “混蛋!你在首领面前胡说什么?!”中也的怒火瞬息复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看,太宰君。”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中也,笑意更深,“这种事,我说了可不算呢。” 他优雅抬手,直指天花板,“飞行员和勘探专家已在楼顶。就当是……实习搭档的第一次旅行。” “旅行……”太宰幽然重复。这老狐狸,知道这可能是趟单程票吗? 他眉梢轻挑,忽然摊手:“那经费呢?五星级套房,米其林——” “都安排好了。”森纹丝不动,脸上是焊死的慈父式微笑,“祝你们玩得愉快。” “啧……还是笑得这么令人作呕。”太宰的视线沉沉钉在森脸上,像要穿透那层伪善的皮囊。 森鸥外不闪不避,笑容如面具。洞悉一切,又漠不关心。 老狐狸。千年的老狐狸。 太宰暗啐,移开目光,手顺势插进风衣口袋,大步流星向电梯走去,头也不回甩下句:“快点啊,小短腿!不等你了哦!” “啰嗦!”中也矢口反击,不忘回身对森正色行礼,沉声道:“那么,我去了。” 像个乖孩子一样。 不那么乖就好了。 电梯门无声滑合。港口Mafia大楼底层终于沉入它惯有的、坟墓般的死寂。 医务室长瘫坐着擦汗,心未落定,忽闻首领淡淡唤他:“室长。” “在……在!” “稍后会有人来收拾。”森仍望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像自言自语,“太宰君……方才说了什么吗?” “啊?这个……”室长汗如雨下,支吾道,“太宰君在中也君准备接种前,好像……咕哝了什么,荒霸吐……区区病毒……怎么能说‘区区病毒’!”一触及专业,老学究语调陡升,“北非那可是天然病毒基因库!十几种致死病种!尚无疫苗!怎么能——哎?首领?……您慢走……” 一回神,首领已立于电梯口,红色数字闪烁递减,如同倒计时。 他凝望紧闭的门,目光沉如井底。 看来,他赌对了。 这两人身上纠缠的引力与斥力,正是撬动组织未来的支点。而且——他想起太宰最后那束沉沉的目光——现状,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当厌世者找到执念,当荒神动了凡心。 从相斥中生出的无形枷锁,终将比钻石更璀璨。 “如此安排,妥当么,鸥外大人?”温婉女声从阴影中响起,如古琴拨弦,是尾崎红叶。“妾身听闻,白鸽的羽翼已深入那片区域,若是遇上——” “为了组织。”森答得很轻,但颇为笃定,“也为了他们自己。这是必经之路。红叶君,你,不信他们?” 红叶莲步轻移,与森并肩而立。一双美目先是凝视他隐在阴影里的侧脸,继而也转向电梯口,语气难掩复杂:“太宰那孩子……窜得真快,短短一年,竟要与我比肩了。” “叮——” 红光归零。 电梯门无声滑开,光刺破黑暗。 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调侃如常: “每天喝双份牛奶,不高才怪。” · “混蛋阴险脸!!!你又偷喝我酸奶——” 马拉喀什,早九点。 三万英尺高空,一声暴吼几乎掀开机舱。中也右手攥着空瘪的酸奶盒,怒气值爆表,眼看就要拍上邻座那颗贱兮兮的脑袋。 他不过打了个盹。 “谁让你的比较好喝嘛~”太宰一手格挡,另一只手却悄悄探向对方腰侧软肉。那里,是雷区。 中也在肢体交锋上从不吃亏,腰肢一扭,利落翻身骑上太宰座椅,双膝死死钳住对方脖颈。酸奶盒换到左手,高高扬起—— 重力猛然失衡。 酸奶盒脱手飞出,撞上机舱顶又弹回,滚落进座椅深处。 “——啊呀抱歉抱歉!忘记提醒~” 驾驶舱猛地探出颗银黑刺猬头,嗓门震天。是阿呆鸟。他回头瞥见两人“亲密”体位,愣了一瞬,随即狂笑:“要降落了!系好安全带!” 不等话音落地,飞机一个俯冲,仿佛蓄意自杀般刺入云层,机身狂颤,像道失控的银色闪电,蛮横撕裂厚重云幔。 “疯子!”太宰从牙缝里挤出咒骂,手下意识收紧,中也小腿一僵,差点反踹出去。 太宰闭眼皱眉,记忆胶片快速回卷。 上一个轮回里,可没有这出。 中也难得捕捉到这混蛋流露出一丝人味的狼狈相,颇觉有趣,竟暂时忘了被攥疼的小腿,分神去确认同行专家的安危。 那个近两米高的清瘦男人,此刻正蜷缩成团,死死搂住从不离手的金属密码箱,生怕磕了碰了,有什么秘密会流出来一样。 他到底是谁?箱子里藏了什么? 中也一无所知。任务细节,他向来是最后知情的。红叶大姐似乎刻意不让他过早接触组织的暗面,每次都只是简短一句:“听太宰的。” 中也撇撇嘴,视线落回太宰身上。这家伙正歪在他腿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头发乱如鸟巢。 这家伙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除了满脑子阴谋诡计,就是无聊透顶的恶作剧:偷喝牛奶,三明治里抹芥末,把他鞋带绑死在椅子上,然后装模作样捧本厚书,肩膀却在后面疯狂抖动。 真是见鬼了,这家伙的字典里就没有“边界”二字!怒火再次灼烧神经,中也脚下不自觉用力。 “小狗……”太宰被迫仰头,声音含糊:“这是……急着满足主人的愿——” 话未说完,中也瞳孔一缩,触电般松腿,飞身落回座位。啊对,除了没有边界,这家伙还是个一天到晚叫嚷着自杀的幼稚鬼。 “愿你个头……”中也低骂,扭头望向舷窗。 飞机正急速下降,灰黄的城市轮廓,影影绰绰,以骇人的速度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太宰俯身剧咳,苍白脸颊迅速漫上病态的红。 中也下意识想递水,手在半空停住,又放下。 太宰气息稍平,刚直起身,机身猛地一震,他踉跄前倾,险些咬到舌头。 他们着陆了。 座椅后屏幕亮着。九点十五分。 和上个轮回里,一模一样。巧合得像命运的嘲讽。 太宰缓缓回头,撞进中也钴蓝的眼里。 那双眼清澈,懵懂。像什么都还来得及。 他猛地一口气堵在胸口。 十三小时后,这家伙会死。 四分五裂,残肢遍地。他找了很久,也凑不齐。 他绝不允许那一幕重演。 因为那个夜晚太冷。 风,也太大了。 第2章 神明使用指南(二) 一小时后。 黑漆轿车缓缓泊入马拉喀什喧嚣的街口。 中也侧首望向窗外。汹涌的人潮、斑斓的摊棚、蒸腾的**,构成一个巨大混乱,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露天市场。 他眉峰一挑,语气不善:“来这做什么?” “这都看不出来?”太宰没骨头似的斜靠过来,手臂自然搭上他的肩,语调故作深沉,“给红叶姐挑礼物,这里再合适不过。” 中也肩头耸起,甩开这条软骨头,眼风扫过:“正事还没——”话到一半,他忽然收声。 太宰那眉梢低垂、眼尾含笑的姿态,他太熟悉了。那不是玩笑,是棋盘落子的信号。 中也翻了下眼皮,对这家伙酷爱打哑谜的恶习早已弃疗。他推门下车。 嘈杂的声浪混着刺鼻的味儿,如同实质的重拳,瞬间砸入鼻腔。老旧机车喷吐的汽油废气,巷口家畜排泄物与枯草的腥臊,烤馕的焦香、香料的辛辣、鞣革的膻气、滚油的腻味……所有气味绞缠在一起,汇成一股浓烈的嗅觉暴力。 “啊……阿嚏!!!” 太宰人还没站稳,先被这气味组合拳击中,连打三个喷嚏,揉着鼻梁,俊秀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 “娇气。”中也嗤笑一声,率先扎进人潮,头也不回。 太宰还在努力平复呼吸,抬头想骂,话却卡在喉间。 光线从狭窄巷道上方倾泻而下,无数尘埃在光柱中狂舞,氤氲笼罩在那道娇小却笔挺的身影周围。橙色发丝在炽烈的北非阳光下,灼灼生辉,蓬乱如火。 仿若神明降临污浊之地。 太宰的视线再次被这道光芒死死攫住。 第一次被吸引,是在今年一月的擂钵街深处。他为调查“荒霸吐”而去,刚绕过废纸箱堆砌的拐角,便撞进一双炽烈的钴蓝色眼眸。 下一秒,整个人被狠狠踹进墙体。背部的剧痛尚未炸开,就被脑中更尖锐的刺痛覆盖,像冰锥贯穿颅骨,强行启动了一段沉睡的记忆胶片。 眼前笑容张狂的鲜活少年,瞬间被另一个血淋淋的残酷叠影覆盖——烈火、撕裂的残骸、冰冷的风……心口像被瞬间挖空。 痛得他当时只能凭借本能反击:“原来如此,就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又自大的小屁孩啊。你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中也冷脸回敬:“我也是,在这世上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渣了。” 而后,他永远忘不了中也的下一句话。是和上个轮回截然不同的台词。 “不想笑就省省,假得让人反胃。”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穿他这身空洞皮囊的NPC。不,或许不能再称之为NPC了。 “太宰?”迟迟未等到熟悉的脚步声,中也拧过身,以他极佳的眼力,对上了一双猎人的眼。但那或许只是错觉。因为下一瞬—— “阿嚏——!” 太宰佝偻着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揉着通红鼻头,讪讪地朝他走来,眼底浮动着明晃晃的委屈。 中也沉默地转回身,继续前行。他抬手理了理方才睡成海藻的乱发,习惯性戴上了礼帽。瞬间,那夺目的光芒仿佛被收敛了。 啊,变回了漆黑的小矮子呢。 太宰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插着兜,掩着口鼻跟上,在人潮中,不经意地与他肩膀相擦。 他知道,自己该更谨慎的。 这次轮回,中也提前两个月出现。 轮回的轨迹已发生偏移。 这绝非偶然。太宰几乎可以肯定,除了他自己这个BUG,定然还有“别人”将手伸进了这场时间倒带——他称之为“他者”。 是谁?图什么? 这所谓的“轮回”又是什么鬼东西? 一睁眼,世界被硬生生拽回一年前。所有人,所有事,如同电影胶片被强制倒带。不是科幻片,是某种异能。范围大得离谱,逆天到能改写物理现实的异能。 他能如此确定,只因他是唯一的例外。 「人间失格」,让他成了唯一的变量。 幕后那只手,究竟想做什么?救人?阻止某事?还是仅仅想过把当神的瘾? 正出神间,舌尖尝到一股怪异的土腥味。太宰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薅了几根干草似的玩意儿塞进了嘴里。 “你往嘴里塞什么鬼东西?呕——”中也五官皱成一团,嫌恶地吐着舌头,活像只烫了嘴的加菲猫。让人忍不住想……撸一把。 太宰插在兜里的另一只手蜷缩了一下,险些就要抬起,将眼前这只活蹦乱跳的小狗紧紧箍进怀里。 他忍住了。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他不该过早跨过那条界线。 任何微小的偏差都是未知数,都可能让本就脆弱的时间轴彻底崩溃,将既定的路径变为新的迷宫。他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才能悄然改写那早已注定的悲剧。 可……去他的剧本。谁让人有自由意志? 太宰吐掉嘴里的草渣,手沾着奇异药香,闪电般捏住了中也的脸颊。软软滑滑,像蛞蝓。 飞蛾扑火的死法……不够漂亮。但时间轴崩了又如何?该头疼的是幕后那位。 “混蛋青花鱼!你发什么疯?!”中也的爪子也毫不客气地袭向太宰的脸。橙发怒张,哪还有半分猫样,分明是头炸毛的幼狮。 太宰手上加力,自己脸上也传来清晰的痛感。 什么神明……也就是条脾气坏透的小狗。 神和人,究竟差在哪? 是山羊和绵羊的区别吗?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速掠过。 中也可没兴趣解读身边人的内心风暴,他呲溜一下灵活缩身,泥鳅似的滑进了密集人堆。 “各逛各的!一小时后车那儿见!” “喂!小狗不能乱跑!”太宰拔腿就追,也不知道谁更像被绳子拴着的那个。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中也仅用他全部的忍耐力确认了一件事:他和太宰除了都是两条腿走路、勉强算个人类之外,毫无共通之处。 一个只会四处试吃各种气味诡异的药草香料,浑身缠满裹尸布,看起来病入膏肓的人,其审美品味大概跟阴沟里的淤泥一个水平。 太宰绝不会理解他手里这双鞋。 中也指尖划过白色山羊皮。触感柔软如云,鞋面花纹繁复又利落,透着北非特有的粗犷与精致。 “但爱丽丝一定会喜欢。”中也嘴角牵起。四周安静得反常。他下意识抬头四顾。那条神出鬼没的青花鱼果然不见踪影。 接头去了? 中也挑眉,回神继续仔细检查鞋子有无瑕疵。 虽说只有红叶大姐明着讨要了礼物,但在与港口Mafia相处的的小半年里,中也还是体会到了一种陌生,让他无法抗拒的温暖。他第一次感受到被“需要”、被“接纳”。严格来说,涉世年龄仅八岁的他,纯真地想回报这份善意。 “呐,中也~”太宰如幽灵般贴附上他后背时,中也正双手珍重地接过摊主包装好的精美礼盒,红色的丝绸蝴蝶结格外夺目。 “猜猜我刚买了什么?”太宰的吐息喷在中也耳后。 中也手一抖,礼盒险些脱手。他迅速稳住,斜睨了太宰一眼,才将礼盒轻缓地放入已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袋子里,已然静静躺着给红叶大姐的雕花银匕、给首领的錾花酒具、给老爷子的烟丝金砖。战果丰硕,中也心情颇佳,难得宽容:“绑带浪费装置能买什么像样的东西。” 他视线落到太宰手中鼓胀的黑色袋子上,竟生出几分好奇。 短暂的静默。 预期中的诡辩并未到来。中也挑眉望去。 太宰正凝视着摊主。那张总是挂着戏谑或倦怠神情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无机质的冰冷。漠然,审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感。 那神色……陌生得可怕。仿佛换了一个人。 下一秒,那神情散了,又恢复成平日笑面虎的样,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光线玩弄的把戏。 “哼,是中也绝对会眼馋的好东西!”太宰拖着长腔,同时上手对着摊位上玲珑满目的商品挑挑拣拣,“老板,都是高档货啊~怎么在露天市场摆摊呢?” 这欠扁的语气……是太宰惯用的试探伎俩。中也心下一凛,仔细打量起摊主。 摊主是两人搭档,一坐一立。 坐着的男子约三十上下,模样俊俏。暖灰色头发蓬松得近乎轻佻,白茶色眸子,嘴角噙笑,随意盘腿坐着,像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前襟大喇喇敞着,锁骨上晃着枚造型古怪的银坠。气质像个吟游诗人,是那种不知怎的就让人卸下心防的类型。 骗子。 站着的青年则截然相反。看起来二十出头,周身却笼着一股暮气沉沉的老人味。黑发黑眸,黑框眼镜,站得笔直如标枪。眼角嘴角平行下垂,活像全世界都欠他似的。是那种让人想绕道走的类型。 打手。 察觉到视线,打手青年耷拉的眼帘倏然抬起,目光如淬冰利刃,直刺中也眼底。一瞬间,中也仿佛窥见了深渊,寒意穿透市场的滚滚热浪。但紧接着,骗子摊主一声悦耳轻笑,那冰冷的凝视瞬间蒸发。 “谬赞。小本生意,像您这样识货的客人可不多。” “是吗?”太宰指尖提溜起一只纯白尖头皮鞋。与别家五颜六色的都不同,这个摊位的鞋清一水的白,“不过也难怪,白色娇贵,易脏,也……太素净。尤其在这种地方。” 骗子摊主闻言,笑得更灿烂,视线转向中也:“但这位小兄弟方才可是赞不绝口。看来是同道中人。” 中也视线在太宰和骗子摊主间游弋,并不接话。这份“乖巧”显然取悦了太宰,他唇角勾起一个罕见的、几乎算得上真诚的笑,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得意,无声宣告:看,我的狗就是听我的。 “跟他们废——”打手摊主刚吐出半截冰碴子,手机铃声突兀响起。那双毫无温度的眼刮过两人,侧身接起电话。 “抱歉,阿兰就这样。”骗子摊主面上和煦依旧,“二位关系融洽,品味出众,不如交个朋友,日后常来光顾?”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张名片,轻轻放在摊台边缘。手指修长,甲缘齐整,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名片纯白,材质奇特,非纸非塑,泛着珍珠母贝般温润内敛的光泽。光影变幻间,暗纹浮动。字是镂空工艺,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丘克。 无头衔,无联系方式。是张有了等于没有的名片。或者说,更像一枚无声的邀请函,姜太公的直钩。 太宰盯着那名片沉默。 阿兰挂断电话,俯身在丘克耳边低语。丘克却毫无避讳之意,姿态闲适:“那女人还是这么固执。”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太宰。 就在中也以为太宰会甩手而去时,他却用两指夹起名片,随意滑进风衣口袋。 “希望你真有好货。” 语毕,太宰一把勾住中也脖颈,另一只手点亮手机屏幕:“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两人没走几步,中也突然旧话重提。 “绑带浪费装置能买什么。” 太宰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倏然转头看向中也,瞳孔微缩。他随即回身望向方才的摊位—— 已是空无一人。 原创角色后续揭秘会统一放人物设定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神明使用指南(二) 第3章 神明使用指南(三) 摊位仍在。商品依旧琳琅满目。 唯独那两名摊主,如同被橡皮擦从现实中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也循着太宰视线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太宰下意识隔着风衣布料,按了按口袋里的名片。是影响记忆的异能?作用范围?生效机制?无数冰冷的分析瞬间涌入大脑。 他眼神落到中也购物袋里那个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礼盒上。“盒子里……是什么?” “明知故问。”中也斜睨他一眼,“你刚不是看到了?” 这倒还记得,说明对方的异能对记忆的干预具有极高的选择性和精确度。是时间锚点?目标锁定?还是……关键词触发? 太宰脸上堆起嬉笑:“只看到老板打包给你,手倒是巧,人嘛……也还算顺眼,就是不太实诚。”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街角的轿车旁。中也拉开车门,随口道:“没注意,谁像你,成天揣摩人。” 看来是按特定目标清除记忆,或者……是按指定名词进行抹除。 太宰并未立刻上车。他立在车旁,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投向鞋摊的方向。人流如织自是看不见,唯有白得晃眼的鞋履,鬼魅般闪过他眼底。 剧本中出现了新的插曲。 他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转轮再次大幅偏移。 只是这一次。方向未明。 他们就是他寻找了一年的‘他者’。 是友?是敌? “磨蹭什么呢!”中也在车厢里不耐地催促。 太宰收回视线,钻入后座带上门。他抬眼,正对上中也那双澄澈如镜的钴蓝色眼眸,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倒影。 ……敌对的可能性,不小。 他低头,手插进兜里摩挲那张名片。就在刚才,在拥挤的市场,当他的目光与名叫“阿兰”的黑框眼镜青年视线相交的刹那。 剧痛!撕裂感沿着神经末梢炸开! 一段被封印的,属于上一轮回的记忆,蛮横闯入意识: 红月凌空,沙暴遮天。 中也是黑色摸不着的影,上天入地,裹挟着撕裂空间的重力流,与阿兰在狂沙中轰然对撞! 下一秒,阿兰的身体被无形巨手攫住,猛地抛向高空!他胸口处,一枚黑洞镶嵌,疯狂旋转、向内塌陷、最终爆发出湮灭一切的惨白光芒! 一切在须臾间归于死寂。 记忆碎片消散。太宰仍坐在车内,掌心紧贴口袋里的名片,指尖冰凉。方才那血腥荒诞的一幕,恍若噩梦余波。 但他知道这是什么。 自踏入这场轮回伊始,每当遇见与上次重启节点紧密相关的关键人物时,这些被压缩进时间纹理的痛觉、视觉与命运本身,便会如投影般被触发。 上一次感受到如此尖锐的痛楚,还是重遇中也的时候。 太宰轻轻吸了口气,拿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他白纸似的脸。时间数字无情跳动。 距离那个时刻,还有十一小时。 “……请问,”前座传来小心翼翼的问话,“现在去哪?” 太宰缓缓抬头,从后视镜里与司机惶恐躲闪的眼神相撞。他记得这个男人。原本应死于年初的一场任务,但太宰调换了执行顺序,让他逃过一劫,上月还为家中九十老母办了场风光的寿宴。 所以,中也的死亡,完全可以改写。 “直接进阿特拉斯山脉。”太宰收回视线。他语气冷静如常,视线投向车窗外。街道在烈阳下如河面,蒸腾着扭曲热浪。 引擎低吼,车子启动。轮胎碾过地面,发出缓慢又沉重的声响,像剧院里沉重幕布被缓缓拉开。 他同样清楚,在这场重新上演的剧本中,每一条被他强行改写的命运,都是从另一个无辜者身上撕下的未来。 司机能活,是因为有人替他死了。 那个人,本该在年末新婚,拥有平凡美满的人生。 如今已是纸上空名。 剧本……还是要尽可能照着原样演。 他不是神,也不想当神。那太累了。 有小狗是神,就够了。 · 马拉喀什,十八点。 越野车披着天边最后一抹血色霞光,驶入阿特拉斯山脉的怀抱。土路崎岖,一路颠簸,能把骨头颠酥。 “还要多久……”太宰僵尸般扒在副驾椅背上,气若游丝,“呕——” “离铀矿直线距离一刻钟,“勘探专家声音沉稳。他膝头的工具箱里,巴掌大的辐射仪闪着幽蓝的屏光,旁边是各种标签不明的瓶罐。空缺处本该放着的面罩,正被他用一方雪白手帕反复擦拭,动作一丝不苟。“考虑山路……半小时。” 他察觉到太宰的打量,未回头补充道,“面罩只是以防万一。天然铀矿辐射量很低,短暂停留无碍。” “嗯……”太宰敷衍应着,重新瘫回后座,“快点开,看完矿,得赶在天黑前进村。” 看矿是过场,矿必有鬼。棘手的是村里人。夜幕落下,他们的戒心会成倍上升,上次他们几乎掏空了身上所有值钱东西才换来一宿栖身之所。 若是昨天成功阻止了任务出行,就不用再遭这罪了。都怪小狗,总是不肯乖乖按他的剧本来。太宰懒懒掀开眼皮,目光缓缓游向身侧。牙根莫名发痒。 那端,中也左手随意撑着车门,托着腮,钴蓝色眼像沉静湖面,倒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层叠山峦。车身狂舞,他却连发梢都纹丝不动。挽起的袖口下,小臂线条流畅,肤色冷白。昨日接种疫苗留下的细微针孔,早已无迹可寻。 也是,这种程度的损伤对他而言,连蚊叮都算不上。毕竟,即便是穿胸而过的致命伤,小狗也能在三日之内痊愈如初。 非人之物,理应如此。 可偏偏是这样的神明,竟会死。 为了救一些……蝼蚁。 太宰眼底微光沉没,无名火在胸腔里闷烧。明明没有“人”的自觉,偏要干“人”的蠢事。不过是他笼中狗,谁准它挣脱锁链,跑到视野之外的的角落……随便死掉? 视线凝成砂纸,反复打磨中也那截白净的藕臂。恍惚间,仿佛有血色渗出,落地后化作礼品袋里那枚鲜红蝴蝶结,在他脚边无声燃烧。驱动着太宰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曾触及的冲动。 “揍你一拳而已,至于用眼神剐我?”中也不知何时转了头,话里话外是毫不掩饰的揶揄。蓝眼精准锁定太宰额角那块新鲜的青紫肿包,眉梢轻挑。 趁他打盹,偷拿游戏首通还敢炫耀?纯属找打。 太宰微愣,嘴角刚要虚弱地扯出个假笑。 “扑噔!” 车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像头疯牛,狠狠碾过深坑! 太宰猝不及防被甩向一侧,额头“咚”地撞上车窗,弹回来时整个人趴伏在座椅上,棕黑色发丝触上中也膝头。 “太……太宰治?”中也下意识地抬手,语气里带着一丝犹疑和……警惕。 “呕——!”太宰肩头轻颤。 中也眼皮一跳,却还是没躲过一刹那的饕殄盛宴。难以言喻的气味在车厢内轰然炸开。司机面无表情,默默降下了车窗。 “喂!还好吗?”中也反应极快,一把接过太宰千钧一发间掏出的(显然早有准备的)垃圾袋。同时探身向前,利落拉开扶手箱,抓出大把纸巾塞进他手里。 好极了。太宰在心底无声吹哨。完美规避! 小狗精心挑选的礼物保住了。上次惨状可是历历在目。 太宰胡乱擦净嘴角,抬头撞进中也近在咫尺的钴蓝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苍白狼狈的倒影,还有一丝难以错辨的……担忧。 太宰一时恍惚。 上一回,他可不是这么看他的。 · “太。宰。治!”记忆中,那时的中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恶鬼般的低吼。随即,他脸上所有表情归零,定格在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上,看起来像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 太宰还记得那时心脏骤缩的感觉。他几乎是本能抬手,轻搭上中也颈侧。动作颤颤巍巍,小心翼翼。 中也微微一抖。 “我会负责的。”他那时还不擅长说对不起。当然,现在也一样。 “任务结束……陪你去souk,重买。”太宰郑重承诺。 中也面色稍缓,但依旧紧绷。于是他补了一句,他后来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花我的工资。” · 没错。 这回,他不但保住了小狗的礼物,还拯救了自己的钱包。天知道上次他差点被小狗榨干! 这点无关痛痒的“修正”,是不会撼动世界线的。毕竟,他早已在无数次对中也的日常逗弄中,反复试探并确认了那条安全的边界。 “太宰治?”见他维持这古怪姿势不动,中也又凑近一寸,温热吐息拂过太宰鼻尖。 太宰身体僵住,视野被骤然放大的钴蓝填满,像被无垠的海包裹。他喉结微动,眼失控地滑向那片淡色的唇。一股焦渴从喉咙深处烧灼起来。 但……嘴唇接触……算不算越界? 他一时竟不敢赌。 话说回来,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只小狗滋生了如此……僭越的渴望?仿佛他们之间本就该如此,本就该比主仆、比搭档、比这世间任何一种定义的关系都更为亲密无间,更为……血肉交融,难舍难分…… 中也拧眉盯着太宰过白的脸。这病秧子早上就喷嚏连天,怕不是真发烧了。他自然抬手,指节撩开太宰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将自己的手掌贴上去。接着,又把自己的额头压在手背上,闭眼感受温差。红叶大姐说这样测得更准。 嗯……好像……越来越热。 太宰还喘气吗? “啪!”他的手被猛地拍开。 “小狗在给主人量体温?”太宰张嘴不说人话,浑然不觉自己从耳根红到了锁骨。 中也挑眉,懒得跟病鬼计较,从车门格摸出水瓶,拧开怼到他唇边。 “要不是任务,谁管你。喝。”中也扭过头去。然而他自己露出的那截耳尖,分明也泛着可疑的红晕。 太宰胃里那点痉挛奇异地平息了。他故意不接水瓶,就着中也的手低头浅啜。 “喂!自己拿——”中也手腕一抖,水线溢出,顺着太宰下巴淌。 “啧。”中也移开手,抓了团纸巾拍在太宰胸前。 太宰并不恼,只是舔了舔上颚。甜甜的,凉凉的。 他嘴角扬起,一句“谢了”卡在唇边—— “咔哒。”中也已推开车门。 冷冽山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厢内微妙的潮热。 他们到了。 第4章 神明使用指南(四) 十八点半。 夏末的大阿特拉斯山脉早已转凉。森冷的晚风如蛇,擦过薄而浓密的灌木丛,钻进裤脚,让太宰、中也和勘探专家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中也偏过头,目光扫过高耸、带刺的电网。网内,矿区土地无边延伸,狂风卷起沙尘,在渐暗天光下飞扬,荒凉死寂如月表。 “我们来这是?”他意有所指地问,蓝眼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交易地点临时变更,明晚十点,卡萨布兰卡。”太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餐菜单。说话间已迈开步子,走向不远处亮着昏黄灯光的警务室。过膝的漆黑风衣被风吹得鼓胀,掩不住他脚步虚浮。 “这么说,矿场果然有问题。”中也几步追上,“早上souk里你线人透露的?” 太宰脚步微顿。侧头,唇角勾起一丝玩味弧度:“中也,还是……敏锐得让人讨厌啊。” 野兽般的直觉。即便换上了港口Mafia的西装革履,那个穿着墨绿色骑手服的狂妄少年内核依旧未变,还是那么炫目。 中也回以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下一秒,身影鬼魅般消失。不多时,他踏着一地薰衣草与半日花,从警务室后的灌木丛绕回,双手插兜,轻松得像刚散完步:“搞定了,不过没找到钥匙。” 他走近太宰和专家,意图很明显。准备直接用重力飞过去。 太宰却低笑一声,轻巧错开中也伸来的手,径直走向那道紧闭的铁门:“身为客人,怎么能不堂堂正正走大门呢?” 中也皱眉,盯着太宰变戏法般摸出细长银针,在锁孔前弯下腰。 太宰手上不紧不慢,心下却在飞速盘算。 此行任务,是港口Mafia与非洲那位手握重矿的新贵合作的头炮。一旦打响,阿特拉斯山脉深处蕴藏的钨、钴、铜、铀……所有足以撬动世界格局的战略资源,都将源源不断地流向横滨。 至于为什么那位篡位不久、发际线堪忧的中年人突然将手伸得这么长,太宰既无兴趣,也懒得深究。想来,八成与梶井基次郎那疯子近期搞出的高调艺术爆炸脱不开干系。 他低头,掩住唇角勾起的冷嘲。 银针在锁芯内灵巧拨弄。 “咔哒。” 机括脆响。 铁门“吱呀”洞开。 太宰直起身,并不急着进门,反而仰头,冲着挂在警务室屋檐角落那只闪烁红光的监控摄像头,粲然一笑,顽劣得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童,甚至热情地扬了扬手。 中也额角青筋狂跳,黑着脸一把将这厮推进门内。 门里门外,两方世界。 风风在这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裸露地表在残阳余晖下折射出温暖的棕黑,但岩石缝隙和稀疏灌木的阴影里,却隐隐渗出一种不祥的、病态的灰绿色荧光。风卷着细沙低旋,发出“沙沙”轻响,如同亡魂在地底窃窃私语。 太宰紧了紧风衣领口,眯起鸢色眼眸望向矿区深处。 静候。 不对,果然不对。 “不对!果然不对!” 勘探专家的惊呼,与太宰心中的默念精准重合。 “说清楚。”太宰转向他,眼底晦涩不明,依着记忆中的剧本发问。 “辐射数值严重偏低……”专家蹙着眉,手指反复在测量仪上调试校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以为远距离是测量误差,但……这么近的距离,数值依旧低得离谱,这已经超出了仪器误差的范围!” “所以?”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专家推高镜架,镜片后的眼珠死死钉在太宰脸上,“这地下,根本就不是铀矿!” 暮色如铅块沉沉压下。太宰沉默立于风中,碎发拂动,鸢瞳沉沉。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桀骜尾音尚未消散—— “咔嚓!”一道裂纹在中也足前遽然显现。红光一闪,大小均匀、边缘锐利的石块如活鱼般跃出,呈扇形阵列铺在专家脚前。 专家眼里闪过震惊,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蹲下,开始分析石块成分。 太宰则“噗”地笑出声,眼底亮闪闪:“中也竟然这么自觉当起矿工了,真是——”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地面猝然塌陷!本就虚浮的下盘瞬间失守,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及时拽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拉回。中也松开手,没好气地瞥了眼这株风中残花,钴蓝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该”。太宰刚想作妖。 “不可能……”专家的呓语适时响起。 他将扇形排列的石块重新调整,在面前一字排开。“按照离地表的距离从左到右,左一,”他指着最左侧的石头,“是标准铀矿。但往右……”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成分急剧劣化…趋近于…铅矿。” “你是说,铀矿衰变成了铅矿?”太宰声音依旧平稳。 “是……但这是对科学的亵渎!”专家圆框眼镜滑落鼻梁,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铀的半衰期是以亿万年为单位的!短时间内衰变成铅?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神迹……不,是噩梦!除非——” 他癫狂的目光猛地钉在插兜旁观的中也身上,敬畏与恐惧交织,“除非……是非自然的力量……是某种异能……” 事情的发展轨迹,依旧滑向了诡异而有趣的方向。 但,已知答案,趣味减半。 太宰几不可闻地轻叹。无论如何,大局未崩,即是幸事。这意味着在三小时二十七分钟后,这地底沉睡的残留铀矿将被再次唤醒,化作死亡毒气收割生命。 而中也,将履行他作为人形兵器的崇高使命。 为那所谓的守护誓言,粉身碎骨。 去他妈的崇高使命。 太宰斜睨过去。小狗正低头插兜 ,脚尖虚点地面,红光包裹的碎石子在他足尖蹦跳,像孩童弹玻璃弹珠。 光,火,断肢……血腥的幻影再次闪现眼前,太宰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嗖!” 一粒石子在中也操控下,射至太宰高挺的鼻前半寸骤然悬停。带起的劲风掀起他额前碎发,眼中的痛楚差点无处遁形。 “发什么呆?你提前踩点不就是料到了?”中也周身悬浮的红色石子缓缓旋转,“计划呢?说吧。我们该从哪里揪出这只老鼠?”他定定注视着太宰,眼里是势在必得的锐光,是对太宰智谋的全然信任。 太宰抿了抿嘴,认真地迎上那道目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说,任务停止呢?” “哈?”石子纷纷落地。中也站直身体,脊背绷紧如弓,正色盯着太宰。“你看见了什么?”他们的任务再诡谲,只要有太宰的脑子加上他的拳头,从未失手过。 “还有三小时二十五分钟……”太宰声音不算小,但一阵狂风卷过,将词句撕得粉碎—— “这不像你啊。”中也踢开脚边石子,朝他逼近两步。 这类与关键节点直接绑定的信息,时间线会自动过滤。所以,中也听不见。 “能让你都退缩的东西,我倒更想见识见识了。”中也嘴角咧开一个嗜血的弧度,钴蓝眼熔着落日余烬,烨烨生辉。 太亮眼了。 太宰呼吸一窒。坦白说,他内心深处也想再次目睹,污浊全开时那毁天灭地,绝艳夺目的光。 只要这次……他能及时按下暂停键就好。 他不是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吗? “哪怕……需要开那个?”太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中也笑意微收,挑眉看他,继而又笑了起来,虎牙尖利,似是下一秒就要撕碎猎物的喉咙。 “看来是够劲的对手,正好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太宰眼神柔了下来。他的小狗天生好斗,而主人要做的,不过是攥紧狗链,与他一同奔赴战场。 “啊,果然是无脑暴力的笨蛋小狗。” 太宰旋身走向来路,小指掏着耳朵,精准地过滤掉身后炸开的怒骂。来之前,他们在港口Mafia的地下训练场已经模拟了数次污浊的开启与停止。 既然避不开,那就战吧。 车子再次启动。 引擎发出嘶哑的低吼。 “所以对手到底是谁?”中也随意丢了颗石子进车门格,收集战场碎片是他的小习惯。 “一个女人。”太宰笑着回答,没打算打哑谜。 “……”中也侧过头,用眼神催促:你怎么不说话? 太宰心下叹气,偏头望向窗外。碎石路在最后的落日下逐渐变得宽阔,灰白的石子反射着微光,落在他鸢色的瞳孔里。 “大概是我们的合作伙伴,那位矿财主的旧敌吧。总之,是个想掀翻赌桌的赌徒。” 中也没接话。他透过车窗倒影,盯着太宰浸在夕阳里的侧脸。那副游刃有余,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态,总让他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 这混蛋,是不是偷偷翻看了世界的剧本?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 阿兰。 暮色四合,远方的山丘之上。 阿兰如岩石阴影般伏于黑土,手中的高倍望远镜牢牢咬死远处亮起的车灯。冰冷镜片后,黑眸古井无波。 “他似乎……早知道矿场有问题。”阿兰沉声开口,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试探。 “……”一旁的丘克似是没听到,双手垂落,望远镜闲置脚边。他只是凝望着远方逐渐被黑夜吞噬的山脉轮廓,如同在凝视时间本身。 人后,丘克从来不是市集里那个笑容和煦的摊主。即便与阿兰相伴廿载,他始终像一块亘古未融的寒冰,锋锐而遥远,万象似乎不入他眼,又似尽数收于心底。 阿兰薄唇紧抿,终究还是如往常一般,问了个更直白的问题:“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亲自来?” 丘克目光微动,终于聚拢到那远去的光点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又飘忽不定:“他不会被你的「橡皮」擦除……这还不够特别吗?” 阿兰没有答话。风自山谷回旋而上,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他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只因丘克从未回过头看他。 但这一次。 丘克的目光,却落向了那个在他看来并不讨喜的少年。 他……有什么特别的? 第5章 神明使用指南(五) 伯伯尔部落,十九点。天光尚存。 太宰子弹般冲下车,扑到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上。他弓着背,干呕不止,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吐出些灼人的酸水。气息尚未喘匀,腿弯处便是一沉。一个小东西结结实实撞了上来,树袋熊般紧紧抱住了他的小腿。 他身形一晃,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慢慢转过身……在触到冰凉枪柄前,放下了手。 那是个小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自下而上地直勾勾盯着他,如同沙漠夜空里最亮的两颗星子。 一年前,当他从轮回的混沌中,在这个村庄的土炕上睁开眼时,这双眼睛,也曾这样望着他。 她叫萨尔玛。上一轮,她死在母亲怀里,小脸憋得青紫,如同离水的鱼。她是他在时间倒流后,“新生”的第一见证者。他们曾相处过小半个月。 可此刻,这双眼里,只有看陌生人的纯粹好奇。 “哥哥,你好漂亮啊。” ……果然,全都忘了。 太宰眉眼间一派淡然,心下却波澜迭起。 又是那个抹消记忆的异能?他们从何时起就潜伏在他身边?是从他踏入轮回的第一秒?还是说……连这场时间重置本身,都是他们搭好的戏台? 好大的手笔。好……有趣的对手。 太宰笑着半眯起眼,掩下眸中抑制不住的兴奋火光。 “漂亮哥哥怎么不说话?”女孩歪着头。 “噗嗤——”中也迟一步下车,正赶上这句,他当即捂着肚子弯下腰,笑得见牙不见眼,橙色发梢在渐次浓郁的暮色里跳跃,“哈!哈哈哈……爱丽丝见你就躲,没想到在这倒是受女孩子欢迎。” “这个哥哥,更漂亮!” 一句话噎得中也瞬间哑火。他下意识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女孩伸过来不断招摇的小手,钴蓝色的眼底罕见地浮起一丝笨拙的无措。她,看起来比爱丽丝还要小。 中也瞥向太宰寻求解围,这家伙却无意帮忙。他的腿依旧被小女孩紧抱着,微微垂首,长而微卷的刘海遮住了眉眼,投下一小片晦暗的阴影,神色不明。 萨尔玛放不下这个“漂亮哥哥”,又想要那个“更漂亮哥哥”,小嘴一瘪,金豆子说掉就掉。 “喂喂,别哭啊!”中也慌了神,几乎是本能地两步跨上前,单膝点地跪下,摘了头上的礼帽。他略显粗糙的指腹带着点犹豫,轻轻蹭过女孩柔软、打着小卷的发顶。 仿佛按下了开关,小女孩破涕为笑,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笑容却亮得晃眼。 太宰静静看着,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这女孩的命运……看来也一并改了吧。 省得身边这条心软的小狗,事后又为此暗自较劲,徒增烦恼。 “萨尔玛——!”一声急呼从村内传来。 “Amy!” 女孩立刻扭头大喊,小手却依旧死死攥着两人的衣角,欢快地原地蹦跶,小脸上写满了“快看我发现了什么宝贝”的炫耀。 一个裹着靛蓝色头巾的年轻妇人小跑着近前。她蹲下身,用急促而轻柔的土语嗔怪了几句,随即抱起孩子,一双黝黑的眼睛带着歉意向太宰和中也望来。再开口时,是磕磕绊绊的英语: “抱歉。我的孩子……不懂事。请问,二位是……过路的?” 她,女孩的母亲。也忘了他。干干净净。 不过,有她们在,进村倒是方便多了。 萨尔玛在妇人臂弯里扭成麻花,小手固执地伸向中也。中也无奈,只得褪下右手的黑皮手套,任由那柔软温热的小手抓住自己的尾指。这陌生的触感让他微微怔住,忽略了身侧太宰悄然半阖的眼帘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啊,是的。”中也不自觉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褪去了港口Mafia重力使的冷硬,蓝眸在暮色里融成一汪暖泉,“这是我……” “这是我弟弟。”太宰忽然伸臂,懒洋洋地搭上中也的肩头,语气熟稔得仿佛真有其事,“我们还有两位同伴在后面,”他朝越野车的方向随意一指,“想翻过山去撒哈拉。天快黑了,不知能否借宿一晚?”他微微歪头,纯纯一副天真小少爷的做派。 中也右手被小女孩“扣押”,左肘便毫不客气地狠狠顶向太宰肋下。那家伙却纹丝不动。碍于外人在场,加上察觉到太宰体温偏高疑似病号,他只好任由这条无赖青花鱼没骨头似地瘫在自己身上。钴蓝色的眼瞪得溜圆,无声控诉。 “当然!欢迎!”妇人爽快应下,又不好意思地对中也笑了笑,转身在前引路。 太宰视线在妇人靛蓝色头巾上逗留了片刻,才缓缓敛下眼帘。他记得一年前醒来的那天。 全身骨头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剧痛难忍。是萨尔玛和这妇人,在一位自称道纶的黑医指导下,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那医生的药黑得像淤泥,苦得舌尖发麻,疗效却奇诡,竟在半月内将他这副破败皮囊从外到内翻新了一遍。 一次服药后,他沉沉睡去。再睁眼时,窗外是横滨的晴空,耳畔是港口Mafia对街咖啡厅的风铃声。身上白衬衫黑西服熨帖整齐,绷带一丝不乱。桌上,抹茶拿铁还冒着袅袅热气,茶香甘淡。 恍惚间,死而复生的女孩,村庄的半月疗养……都成了一梦黄粱。但他的大脑不会说谎,那种回忆触发时撕裂般的痛,不会骗人。 世界确实,又回溯了一年。 而他,并非第一次被丢进这场重置游戏。 八岁那年,世界也毫无预兆地黑屏重启,一切归零。 他曾以为那是一场高烧的胡话,是孩童过剩的想象力编织的梦。梦里家庭美满,父母健在,还有三两能勾肩搭背、翻墙逃学的“兄弟”。 那之后,他演练了千百种死法,试图重新摸到那扇门,均告失败。他曾以为死亡是重启的钥匙。 直到时间第二次倒带,直到他被中也再次狠狠踹进墙里。他才确信,八岁那年不是梦,是剧本之后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他要揪出那只手,好好对弈一局。 凭什么只有他被时间踢出了局,扔进轮回的垃圾堆,无人问津,等着发霉,烂掉? “你有完没完?”中也的低吼贴着耳廓炸开。 太宰偏过头,棕发蹭过橙发,带来细微的痒意。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中也的衣领,将那昂贵的面料揉得如同腌咸菜般皱巴巴。 “……抱歉。”太宰声音轻得像一声呵气,他松开手,略显笨拙地拍了拍中也的肩,试图抚平那些褶皱。 中也活像见了鬼,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圆了。 太宰心底那点恶劣因子又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慢吞吞、懒洋洋的笑,像晒太阳的猫眯缝起眼。既不认错,也不收敛。恶劣得要命,却温柔极了。 无所谓。只要中也记得就行。 过了今夜,中也就是他钉在这虚无世界里的、唯一的**坐标。 “喂。”中也手肘精准地再次捣在他肋骨上,力道不轻。 太宰闷哼一声,却得意地看到红云迅速爬上中也的耳尖,而后顺着他的目光扫去。 无数道视线,好奇的、警惕的、麻木的,从院落小门旁、从炊烟袅袅的窗口内、从低矮的二层屋顶上穿透昏黄的尘土,纷至沓来。还有一道铁锈般的气息,不甚明显,却隐隐带着暴戾。 “别怕,”妇人似有所觉,回头安慰地笑了笑,声音温厚,“村里人实在,对过路的客人,都很好。”她挥着手,朝两边打招呼。 “就是……前些日子不太平,” 她声音低下去,带上几分犹疑,“大伙儿,有点……吓住了——啊,前面就是村长家了!”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 太宰心下了然。她含糊其辞的“不太平”,指的自然是那座诡异的矿。 年初他刚“醒”来时,村里正为矿财主的合约吵得不可开交。签了,能拿大笔补偿款,搬家让路;不签?总有老人梗着脖子,念叨“祖先庇佑之地,动不得”……看眼前这光景,答案很明显是搬了。 他依旧没骨头似的赖在中也肩头,将大半重量压过去。视线却懒洋洋地扫过两旁屋舍。这些房屋很新,石缝间的黄泥颜色尚浅,建成不过月余,做工不错,估摸着是矿财主出资新建的。目光逡巡间,顺带勾出了几个上一轮见过的“熟面孔”。 太宰眼皮一掀,视线与中也对上,无声的默契在瞬间流淌。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妇人身后,踏进了村长家的土院。 围院石墙不高,刚及人下巴。牛羊在圈里慢悠悠地反刍,眼珠子定定瞅着旁边小二层土墙外悬挂的巨幅手织毯。那毯子红得像泼了血,用白线勾着看不懂的鬼画符,衬得一旁的蓝色门扉在稍暗的天色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的安宁。 “吱呀——” 蓝门被从内推开。 一个身裹宽大白袍,却依旧掩不住身姿曼妙的女人,趿着一双红得刺眼的尖头鞋,迈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位相互搀扶、身着深皂色袍子的老人。 “村长。”妇人先对老头颔首,又热络地转向女人寒暄,“罗伊医师好。” 太宰眼底浮出一丝冷意。 医师?好一个医师。 他脑中闪过上一轮那夜的残影:乌发狂舞,施展着神迹般异能、与中也缠斗至血染白袍的凄美身影,与眼前这个女人缓缓重叠。他下意识将更多重量压在中也肩上,借此掩饰脑子里因回忆而突突直跳的神经。 女人走近。蜜糖色肌肤比当地人浅了半度,在暮色里像融化的白巧克力,一股甜腻的榛子香气混着药草气息扑面而来。那双美目在太宰和中也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最终落在萨尔玛身上。 “萨尔玛。”几缕乌发从白袍中溢出,榛子味愈发浓郁,“今天还有没有流鼻血呀?”声线细软,俨然是位耐心温柔的医师。 “没有哦!萨尔玛有乖乖吃糖!超——好吃!” “好孩子。”罗伊医师抬手,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女孩的额发。随即侧过头,对两位老人道别:“既然有客人来,二老不必远送。请一切放心。”说罢,红鞋一转,白袍飘飘,像一条滑过沙地的赤练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越来越稠的暮色里。 太宰目光追着那抹白,微微眯起了眼。 集市上,丘克与阿兰闲谈时故意说给他听的“固执女人”,八成就是她。他们是一伙的? 【那女人还是这么固执。】丘克当时的话。意意思是……他们也试图阻止这场战斗?是为了救她? “呵呵,几位是……?”老者吐字温吞。 太宰收回视线,正欲搭话。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勘探专家。那男人眼珠子几乎要掉那女人身上了,上一回还嘴硬说不熟…… 太宰眸光微动,一侧的妇人已上前,三言两语讲明了几人的来意。老头虽佝偻着背,但眼神清明,枯枝似的手颤巍巍指向村南。 “嗯……南头那院子,空着,干净。我带你们去。” “多谢。”太宰笑意盈盈,脚下却并不急着跟上。 老头依着老伴挪了两步,又停下,捶了捶腰,对着妇人叹息道:“哎……你带他们去吧。我这老身骨……是越来越不行咯……” 妇人明显迟疑了一下,半晌才点头。“……行。跟我来吧。” 中也道了声谢,被萨尔玛拽着先行一步。太宰故意落后一步,目光沉沉地烙在那扇缓缓合拢的蓝色门板上。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郁的夜色,正式降临。 还有两个小时二十四分钟。 第6章 神明使用指南(六) 土路黑沉,蜿蜒伸向村落深处。 好在沿途村民的灯火渐次亮起,微光从土墙缝、窄窗棂里漏出,细碎柔和,一缕缕铺陈在前路。 妇人和勘探专家走在前头,低声交谈。零碎字眼随风飘来,半句不离“罗伊”这个名字。 后头,萨尔玛左手拽着太宰,右手扯住中也,时走时跑,时而悬空荡起双腿,银铃般的笑声在黑黢黢的村落里荡漾。 “萨尔玛好像很喜欢那位罗伊医师。”太宰任由女孩拖着往前走,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她和道纶相比,谁的医术更好?” “道纶是谁?”女孩仰头,大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忽闪着。 “……一位很有名的神医。”太宰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她果然不记得了。如此便可确信,道纶与阿兰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 “没听过呢!”萨尔玛轻快地应着,旋即兴奋起来,小嘴叭叭不停,“但罗伊姐姐当然是最好的啦!人长得美,说话又好听!她给的糖糖超——甜!吃完痛痛就飞走啦~” 她张开手臂,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扑腾,“我长大也要成为罗伊姐姐那样!又美又厉害!” 太宰跟着笑了起来,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么喜欢呀?什么糖?哥哥也痛,能给哥哥尝尝吗?” 中也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晕车算哪门子痛?他刚想开口嘲讽,萨尔玛却已停下脚步松开了手,认认真真地从小裙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管。里面晃荡着半管七彩的心形小药丸。 “给!”她大方地递向太宰。 中也目光瞬间钉死在那管“糖”上,已到嘴边的打趣硬生生咽了回去。这玩意儿—— 太宰接过,笑眯眯地道了谢,拇指灵巧地向上一顶,“啵”地一声弹开管盖,作势就要往嘴里倒。 中也劈手夺过,迅速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扔进自己嘴里。齿尖碾碎糖衣,一股人造葡萄香精的齁甜瞬间炸开。甜味散尽后,舌根迅速漫上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淡苦。儿童止痛片。包装和味道都和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哥哥也痛吗?”萨尔玛困惑地眨着眼。 中也飞快瞟了眼太宰,后者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哥哥?”萨尔玛拽了拽中也的手。 中也忙低下头,挤出个安抚的笑:“对,哥哥也有点不舒服,谢谢萨尔玛。”他把试管仔细盖好,放回女孩摊开的小小掌心里。 萨尔玛接过“糖”,手臂挥舞着做蜻蜓状,像只快乐的小陀螺转着圈向前跑去:“痛痛飞啦——飞——” “飞——” 中也随口的附和猛地卡在喉咙里,脸色骤变。 一道刺目的猩红,毫无预兆地从女孩鼻孔下喷涌而出!瞬间糊满她的下巴,顺着颈窝流淌,洇湿了前襟。 “萨尔玛!” 中也一个箭步冲上前,手忙脚乱用方才多揣的纸巾去捂。根本捂不住!温热的液体泉涌般渗透纸巾,染红了他的指节。他第一次知道,鼻血也可以用血流如注来形容。 “萨尔玛!”引路的妇人闻声折返,一把抄起女孩,熟练地掏出块洗得发黄的白布捂住她口鼻。她面露焦色却并不十分慌张,朝路尽头的小石屋偏了偏头:“你们先去,钥匙在门边第三块石头下。吃的我稍后送来。”话音未落,人已抱着血流不止的萨尔玛,匆匆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勘探专家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圆框眼镜,望着妇人消失的方向,声音干涩:“看着……像是出血热的症状。几年前我来北非调研时见过。后来整个村子都……”专家收了声,但无言道明了一切。 夜风卷起沙尘,打着旋儿蹭过脚踝。灯火将几人的影拖在地上,鬼魅般忽长忽短。虫鸣稀拉下来,最后只剩下他们鞋底碾过碎石的细响。 “嚓、嚓。” 沉默沉重地压着他们,机械地挪进了小院。 行至门前。 太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是他一贯的幽缓:“猜猜看……这间屋子,为什么一直空着?” 正弯腰翻石头的司机猛地僵住,下意识扭头瞅向太宰的脸色。 “啧。”中也懒得理会这种故弄玄虚,他抬手,红光微现,钥匙便从石缝下自行飞出,落入手心,“爱进不进。”他语气不耐,率先用钥匙拧开门锁,推门而入。 太宰扫过司机和专家有些青白的脸色,垂眼哂笑,慢悠悠地跟了进去。 屋内一片黢黑,好在月亮出来了,渗进高窗,勉强能视物。中也正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 “啪嗒。” 暖橙灯光驱散了一室幽蓝。 他抬手避了下突如其来的炫光,再睁眼时,太宰已如横尸般霸占了贴墙的长榻,面朝下,四肢舒展,活像一只摊平的大蜘蛛。 中也眉峰微蹙,问出自进村起就盘旋在心头的疑窦:“你以前来过这里?” “……”太宰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只把脑袋转过来一点,半张脸埋在粗糙的枕头上,露出的那只眼波澜不惊,“来过啊……” 中也眼尾微挑,果然—— “在梦里。”太宰勾唇,弧度轻挑又欠揍。 中也冷哼一声。这混蛋绝对有鬼。就他遮了半边眼的视力,能比自己先摸到开关?他腹诽着,走到屋子正中的矮桌旁坐下。 “确实是够干净的……”专家也探进了屋,拘谨地环顾一周后,在另一条板凳上坐下。 小屋逼仄,仅有一榻、一桌、两条板凳。 司机最后进屋,只能杵着,把行李放上桌,刚拉开背包拉链—— “饿了。”太宰话音蔫蔫的,人却特有活力地一下子从榻上窜到桌边,熟练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袋混合坚果,一屁股挤上中也坐的那条板凳。 “混蛋,你——”中也的低呵被塞进嘴的一颗腰果堵了回去。 太宰笑着自己也丢一颗进嘴,嚼得咯嘣响:“吃坚果嘛,要配点八卦才香。”他转向专家,又磕开一枚核桃,咔吧咔吧咬得起劲,“接着说说那位罗伊女士?” “……”专家眼神在太宰和中也间刮了个来回,摘下眼镜,从前胸口袋摸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刚提到的北非调研,她也在队里,仅此而已。” “嗯哼,”太宰认真地挑拣着袋子里的无花果干,“一见钟情?” “……她那样的人,谁见过都忘不了的……”专家叠好帕子,将镜框架回鼻梁,目光变得有些飘渺。 “她当时什么身份?”一直沉默的中也突然插话。 “……和我一样,是英方派遣的勘探专家。” 屋外虫鸣陡然喧嚣。 “笃、笃。” 门板轻响。 司机本能地看向太宰。见他未制止,便上前拉开了门。 妇女的身形从抱着的宽大被褥后转出来,右手还拎着个食盒。司机笑着伸手去接,小腿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哥哥,哥哥!喝甜茶!” 萨尔玛抱着个快有自己高的水壶,试图从两人腿缝间挤进屋,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 板凳刮擦地面,中也快速起身迎上前蹲下,一手稳稳托住壶底,另一手揉上女孩的发。 “鼻子还堵着就乱跑?” “没事啦!”女孩拍拍塞着纸团,显得鼓囔囔的翘鼻子,“习惯啦——哎呀Amy!” “对不住,这孩子嚷嚷着非要过来。”妇人一把将女孩架到肩上,用一串急促的土语低声嘀咕着,女孩这才皱了皱小鼻子,不情不愿地搂住她的脖子。 “Amy说你们累了要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找哥哥们玩!” “嗯,明天见。祝萨尔玛今晚有个甜甜的梦。”中也轻轻捏了捏女孩软乎乎的脸颊。 妇人点头,转身欲走。 “也许……该让罗伊医生再仔细看看。” 太宰含混的咕哝声,懒洋洋地从桌边飘过来。 中也回头,只见桌上那锅刚端上来还冒腾腾热气的鸡肉塔吉锅,此刻竟只剩下一点油汪汪的汤底子。 “混蛋!”中也大叫着冲回来,一把揪起两手油光的太宰,活像拎起一只偷吃成功的耗子。 太宰喉结滚动,梗着脖子硬生生吞下最后一大块肉,咂吧咂吧嘴,朝门口努了努下巴。妇人正捂着女孩眼睛,笑容有些僵硬,匆匆撂下一句“晚安”便遁入了夜色。 中也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次隐没在一扇扇橙色的窗间,反手一挥,红光裹挟着怒气,“砰”地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他转回头,钴蓝眼中的火星子噼啪作响,拳头硬了又硬。 “咕噜——” 太宰的胃袋像掐着秒似的,发出一连串悠长而响亮的哀鸣。 两人视线同时下移。中也再抬眼时,正撞上太宰那副垂着眼帘、长睫无辜轻颤的蔫巴样。心里那簇火苗莫名其妙被浇熄了一点——这家伙在车上怕是吐得胆汁都空了,饿狼扑食似乎也……情有可原? 啧。中也悻悻松手,脱了手套,抄起个圆面包恶狠狠地啃下去。大麦磨成的面粉,很有嚼劲,适合磨牙。 太宰嘴角勾起,也掰了一小块面包,忽然问道:“那个黑袋子呢?” 中也抬眼看他。是下午在集市拎回的那个黑塑料袋? “……搁、搁车上了……”司机手里的杏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冷汗涔涔,不等太宰发话就要往外冲—— “急什么。”太宰不紧不慢啃了一口,幽幽道,“我就问问。” “袋子里有什么?”中也咽下面包,问道。 “礼物。”太宰话音带笑,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 差五分钟二十一点。 差不多了。 他拍掉指间面包屑,长臂一伸,勾过专家一直放在脚边的那个金属密码箱。 “你干什么——” “吧嗒。”锁舌应声弹开。 “……你怎么知道密码?” “314159,圆周率前六位,很难猜吗?”太宰抄起箱子里的防毒面罩甩给专家,“戴上。” “现在?”专家在太宰刀锋般冷冽的注视下,喉结滚动,默默套上了面罩。 “几个意思?”中也戴回手套,替专家发问。 太宰拎起水壶,徐徐倒了杯茶,淡绿的液体散发出薄荷的清凉。他又倒了一杯推给中也。 “干嚼面包,噎得慌吧。喝点,当地特色。”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个小瓶,倒了粒白色药丸丢进嘴里,就着自己那杯茶一饮而尽。微凉的清香勉强压下舌根泛起的苦涩。下次该让外科医生试试研发水果味的止痛药。 “你吃的什么?”中也指尖搭着杯沿,没动,眉头锁紧。 “口腔清新剂。”太宰说谎和喝水一样简单,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上一轮,他可是连一口都没能喝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 “笃、笃。” 门板再响。 屋外虫鸣骤歇。 太宰拿起另一个面罩试戴,调整着系带,头也不抬地对司机道:“打给森先生。就说……谈崩了,中也重伤需——”他一把截住中也袭来的拳头,“面罩打坏了可是要扣工资的。”这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需紧急救援。” “笃、笃。” 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比前两次更加清晰。 中也眼底戾气翻涌,狠狠剜了太宰一眼,收拳起身,全身肌肉悄然绷紧。 夜,才刚起了个头。 第7章 神明使用指南(七) 门外站着的,竟是老村长。 “你们快走……”老人声若蚊吟。深色皂袍裹着嶙峋骨架,在清冷月色下簌簌轻颤。 中也眼锋如刀,掠过老人颤抖的肩头。小院低矮的墙根下,黑压压一片人影幢幢,森然的铁锈气息弥漫开来,压灭了四周所有灯火。 “阁下似乎来得早了些,”一道浑如虎豹的嗓音碾过死寂的夜,说着老掉牙的客套话,“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倒显得我怠慢了贵客。” 是矿财主。 中也循声锁住人群中央那个臃肿的黑影。其身后保镖荷枪实弹,装备精良,但在重力使眼中与烧火棍无异。他懒得再看第二眼,伸手虚扶住摇摇欲坠的村长:“进屋再说。” “礼物,收到了?”太宰扬声搭话,错身让过中也时,目光在村长游移不定的老脸上停了半秒,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他歪斜着倚住斑驳的门框,懒洋洋地打量院中那团在夜色里几乎分不出头颈的肉山,诨号“刚鬣”,异能成谜,情报科那帮小子费尽力气也只潦草批注二字:耐揍。 肉山语带踌躇:“……我当贵方是诚心合——” “自然,”太宰截断话头,指尖闲闲拨弄着手腕上的面罩系带,“这不都送礼了吗?” “……”矿财主沉默,神情隐没在流动的晚风与阴影里,看不真切。 太宰继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面罩,姿态闲散得像在咖啡馆等位。 “……你说的‘礼’是这个!?”矿财主声线陡然拔高,怒意勃发。 一个黑色塑料袋应声砸落到双方中间的空地上。袋口敞开,一两块不起眼的石子滚落出来,在惨白的月色下,竟泛着幽幽的、不祥的荧绿色。 铀矿渣?中也正踱回门边,一眼认出这和下午矿场见到的玩意儿同出一源。他眉梢一挑,瞥向太宰。后者冲他咧嘴露出个狡黠的笑,顺手将面罩套上手腕,双手插兜,迈着懒散的步子走了出去。 “看来老板瞧不上这点薄礼,”太宰轻笑,“也是,自家的货色,自己都嫌磕碜。” “……什么意思?” “啧,果然是猪脑子呢。” “你!”矿财主怒极反笑,脸上横肉乱颤,“畜生堆里,猪还算顶聪明的!”他抄起手机,对着话筒急促低语,肥硕侧脸在屏幕幽光下明暗不定。 半晌,他重重挂断电话,豆眼如电直射太宰:“……没想到阁下有这等本事,隔着大洋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老子的矿!” 太宰恰好停在黑袋旁,满脸无辜,在一缕清冷月光下,像个误入此地的文弱学生:“我们港口Mafia做事不屑于小人行径,从来是明抢。想必老板也是打听过,才乐意与我们谈合作吧?” “你说的不错。”虎豹般的狂怒散去后,袒露出来的是商人精于算计的狐性。矿财主无名指金戒一闪,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烟盒。“啪”一声,点点火光在靛蓝色的暗夜里闪现,忽明忽暗。 烟雾缭绕中,他指尖的火星划出半弧。身后,一排排枪管齐刷刷抬起,瞄准小屋。 “我就当……这是明抢,”他嗓音被烟熏得沙哑,“交易作废!为你们的‘明抢’……付出代价。除非——”烟嗓陡然下沉,“单价翻倍。” 太宰浮夸地掩嘴瞪眼,做惊讶状。这肥猪倒真能唬人。他早就猜到自己的矿出了问题,只是不清楚具体原因和背后黑手。他们要是死了,货不对板的秘密就彻底烂在地里;他们要是认栽,他就坐地起价,白赚暴利。 倒是不笨,就是这杀鸡取卵的做法……港口Mafia不喜欢。得驯。 中也无声踱至太宰身侧,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太宰顺势偏头,轻轻吐了两个字: “做梦。” “……真遗憾。”矿财主假惺惺地叹道,指尖火星猛地高扬! “咔嚓!” 整齐划一的上膛声撕裂夜空! 劲风骤起,惊起一林眠鸟,扑棱棱的翅膀遮蔽了月光。 “慢着——!!” 一声苍老尖利的嘶喊破空而来。 啧。太宰眼睫低垂。老东西……终究还是来送死了。 上一轮,正是他自己亲手将村长推出,引爆了罗伊与村民的救援,结果全村覆灭……这回他学乖了,本想留老人在安全处,或可避战。奈何世界线总在收束,避无可避。 太宰眼尾扫向主村方向。果然,村子里仅剩的寥寥男丁结着伴,壮着胆,从藏身的院落里探出头来。有枪的挎上猎枪,没枪的端着柴刀,如同奔赴刑场般,朝着这边缓缓前进。 真是赶着投胎。太宰心下长叹。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妇人和萨尔玛能否绊住关键人物——罗伊了。 中也不知他内心戏,循声回望。村长立于门框内,枯瘦身躯绷如满弓。 “矿……是我偷的!与小娃娃无关,放他们走!”村长嘶吼着,拄杖踏前,皂袍翻涌,一步步挡在太宰与中也身前。 “……老东西,我倒不知你还有这通天本事呢。”矿财主肥手一摆,暂时止住攻势,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近前,“前面围矿场的时候嫌死的人不够是吗?说吧,我的矿去哪了?” “……”村长沉默,死瞪着对方,枯槁脸上,一双因惊恐和愤怒而圆睁的眼睛大得骇人。 “说——!”矿财主猝然前冲,重拳如炮弹出膛,直捣村长面门! 村长竟不闪不避,干瘦腰背挺得笔直,如荒野孤碑。 拳风在皂袍一寸前戛然而止!被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钳住腕骨! “敬老爱幼,没人教过你?”中也声音冷得掉冰碴。他手一松一推,矿财主踉跄倒退数步,险些栽倒。 寒意彻骨,矿财主腕骨剧痛,邪火顿消。他低头揉着手腕,悄悄抬眼觑向中也。 那双钴蓝色的眼直勾勾射过来,杀气腾腾,明晃晃写着“人渣”二字。 矿财主心里一咯噔,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混了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名利场,许久未见这般……带着“正气”的煞神了。他再抬头时,脸上已堆起商人招牌式的油笑。 “村长,咱们可是签了合同的,”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啪”地抖开一张纸,“白纸黑字,红手印,想赖——” “是你抢的!”村长嘶声雄起,老眼爆出精光,皱纹在脸上狂颤,“是你烧林挖地抓丁!现在是报应来了!咳咳……主在惩罚你!咳咳咳——!” “车轱辘话,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矿财主不耐烦地搔了搔耳窝,“当初我好酒好肉奉您为座上宾,是您不领情,才闹出后面那些不愉快,不是吗?” 他屈身试图靠近,脚却被无形重力钉死原地,只能抻着油亮的胖脸,凑近老者尖削的鼻骨,浑浊的烟圈直接喷吐在对方脸上。 “当初那些村民,因为你的固执古板而死的时候……你的主,在哪儿啊?”矿财主轻笑着直起身,肥手猝然高举! 黑洞洞的枪口瞬间转向逼近的村民,矿财主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剥落,厉声咆哮: “给我打——!!!” “不要!!!”村长眦目欲裂。 矿财主手臂挥落的瞬间,中也周身红芒暴涨! …… ………… ……………… 风卷云散,短暂的死寂后,月光再度清冷洒下,照亮了无一人伤亡的院落。所有子弹都诡异地没出膛。 “呀,”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宰终于轻笑出声,深眸弯如月牙,像个溜来人间看戏的小恶魔,“打打杀杀,多伤和气。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拼命的。” 矿财主脸黑得像锅底,死盯着他,豆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中也也疑惑了一瞬,猛然看向地上那袋“铀矿渣”。 “科技太先进也有烦恼,”太宰脚尖灵巧地踢起块莹绿石子,落到手心上下抛接着,“就比如这种小玩意儿,‘磁扰球’。小小一颗,您那些靠电路板的宝贝疙瘩……可就全都变成只能听个响的仿真玩具了。” 矿财主额角渗出细密的油汗,抬手狠嘬了口粗黑雪茄。 烟雾缭绕,也掩不住太宰愈发上扬的嘴角。 “这份‘礼’,够意思吧?足见我们信得过老板您的能耐,”太宰声音依旧懒洋洋的,“生意嘛……我们港口Mafia是诚心要做的。” 矿财主垂首,将吸了半截的雪茄掷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磨。再抬眼时,豆眼里淬出阴鸷的光:“好!所有矿,原价交割。” 言下之意,即便是那些已经诡异地衰变成铅矿的部分,也要按昂贵的铀矿价格计算。 “哈?你他妈——“中也炮仗刚燃。 “可以谈。”太宰截断。 中也猛地扭头瞪他。这不明摆着血亏?! “但是……”太宰回看中也,不,确切地说,是越过他肩头,看向后方阴影—— 中也倏然抬腿!一道阴险银光被踹得冲天而起,在空中划了个诡异的圆弧,竟嗖地一声,以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回去! 院墙石沿,过宽的黑袍如蛇蜕滑落。月光流泻而下,照亮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狂舞,散出阵阵浓腻的异香。或者说,罗伊地勘专家? “你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太宰幽然补全后半句话。 女人猫一样轻盈落地,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叶走近,摇曳生姿:“久闻铀矿新贵是头腌臜蠢猪,今日百闻……”她声线依旧柔婉,“不如一见。” 中也扫了眼矿财主,眉梢微挑。这人渣油桶竟没炸?他豆般小的眼里泻出的惊恐分明表示,他认识她,且怕得要死。 这就是太宰暗示的劲敌?中也指节捏得咔吧作响,战意蒸腾。眼风扫过太宰,心却蓦地一跳。 又是那副神情。眼神冷得像两颗无机质的玻璃弹珠,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面色惨白如月。也许太宰自己都没发现,他精神高度紧张、全神贯注时,喜欢憋气。 太宰也认得这女人。而且,绝不仅是认得。 “小娃娃身手不错。”罗伊的娇笑拉回了中也的注意。她在几步外站定,一柄柳叶薄银刃在指间翻飞如蝶。 “本来村里突然来了生人,还带着……地矿专员。我就觉着不对劲呢。看着是俩半大孩子,还以为翻不出什么花来。”罗伊掩唇轻笑,眼波流转,“倒是我眼拙了。不过下次——” 银刃寒芒陡盛!“可没这般便宜了。”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残影扑至! 矿财主嘶吼:“拦住她!老子的盾要蓄能!” “八折。”太宰闲闲退开半步,给自家小狗腾出扑咬空间。 “F***U——!”矿财主怒骂。 “七折。”太宰好整以暇地抱臂看戏。小狗极有分寸,拳风总“恰好”漏过几缕,让银刃险险擦过矿财主颤巍巍的肥肉。 “……”矿财主面色涨成猪肝,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五——” “成交!” 余音未散,罗伊的身躯已如断鸢般横飞出去,重重砸落人墙之外,溅起抹土腥。 中也收势,面色却未松。这女人也在摸他的底。刚才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多少力。 “罗伊——!”村长踉跄扑出,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向前匍匐的身体就如他沙哑的声线一样,破锣一般。 “中也——”太宰刚启唇。 中也手一扬,红光已卷起老者,将他稳稳送回屋内,门扉随之轰然闭合。他盯着远处伏地的身影,蓝瞳盛满冷月清辉。 “那女人,什么来路?” “斥力操控。异能名「微物之神」。”太宰轻声应答。 和中也的「污浊」一样,是触及世界法则的神技。 “微物之神……”中也指节收紧,手套皮革发出细微咯吱,嘴角勾起一抹艳丽又危险的弧度,“……有趣。” 太宰呼吸一窒。又被蛊惑了。 有时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想看这头凶兽出笼搏杀,绽放绝艳光芒,还是想将他锁入金笼,妥帖珍藏,唯己所有? 他的小狗啊…… 第8章 神明使用指南(八) 中也周身红芒流溢,欲乘胜追击。 “那我去了——” “等等!”太宰倏地扣住他手腕,力道不容置疑。他迎上中也瞬间投来的不解目光,一字一句说,“这次,守就好。该让我们的‘刚鬣’老板,亮亮獠牙了。” “……港口Mafia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一直沉默蓄力的矿财主突然开腔,声音闷如地底滚雷。 太宰与中也应声侧目,双双挑眉。只见矿财主体表,不知何时覆满一层薄而坚硬的兽鬃状尖刺,月光流淌其上,泛着金属般的锃锃冷光。怪不得叫“刚鬣”。 矿财主对此司空见惯,继续瓮声道:“那蛇蝎女人,代号‘啰音’,背后是世界型的异能组织‘白鸽’。一个网罗了超异能者的疯人院。行事乖戾,无恶不作。” “哦?”太宰鼻腔逸出一丝兴味,插在兜里的手捻了捻那张纯白名片。他一早注意到了那层浮动的暗纹,现在想来,正是一连串振翅欲飞的鸽子剪影。 “确实无‘恶’不作,专挑‘恶’下手。”太宰咧嘴笑开。 白鸽这名字……和平的使者啊。 “哼!”矿财主冷哼一声,“少说风凉话了,你我不过一丘之貉。”他数落完,一转头对中也语出惊人,“小子,揍我!” “哈?”中也正琢磨“善恶”二字,闻言愣住。这胖子脑子让矿渣堵了? “本来挨几梭子也就蓄满力了,现在枪全被你们废了!”矿财主恨声,不知怎么听着还有些委屈。 “噗嗤。”太宰忍俊不禁,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原来情报里“耐揍”二字,是这个意思。将承受的外力储存于体表,积水成渊,化作雷霆一击。弱点也同样明显——若在蓄力完成前猝不及防被秒杀,他便只是个单纯的胖子。 他想起上一轮这胖子光速退场的滑稽样,乐不可支。 中也嘴角也抽了抽,摆开架势,正欲拳风猎猎。 “……呵……哈哈哈哈哈……真是……久违了……” 罗伊癫狂的笑声陡然刺破夜色,如同夜枭啼鸣。 她轻柔地,如出水芙蓉般盈盈立起,片叶不沾。玲珑身段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霭,在清冷月光下,乍一看恍若悲悯神祇。 “罗伊!”村长嘶哑、带着泣音的喜叫从小窗挤出,“你不必为了我们如此的!已经够——” “村长,您误会了,”罗伊的笑飘忽在纱雾后,虚幻又冰冷,“我不是为了你们,我们是为了所有人。”她的声线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尖锐,“饱受铀矿辐射荼毒,日渐羸弱的你们,最知此物凶险!原始态已如此,若经提纯淬炼……贻害何止万千?”语末又强行柔缓,维持那副“和平使者”的假面,“而这蠢猪……竟欲将其贩售他国,坐收暴利……” “所以……老子的矿呢?”做惯皮肉生意的矿财主才不会被这套可笑的道德正义绑架,他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摇钱矿。 “偷?”罗伊乐了,声若银铃。“我要它干嘛?它不就在那嘛。只不过……在我的「微物之神」作用下,变成了铅而已。” 太宰早知缘由,神色未动。中也和矿财主却瞬间脸色大变。 这女人的斥力竟能加速原子衰变,让铀矿变成铅?! 中也瞳孔骤缩。他惊的是罗伊对斥力的掌控竟如此精微可怖,若认真交手,自己恐怕不得不提前亮出「污浊」这张底牌,才能确保完成首领交代的任务。 矿财主则是真真切切地炸了!最后一丝侥幸——矿只是被空间异能转移还能找回来——彻底破灭。无能狂怒瞬间吞噬理智!他要这女人为他逝去的金山陪葬! “小子!动手!再给我半分钟——”矿财主狂吼,体表金光剧烈收缩、凝聚,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砰!锵——!” 拳风撕裂空气,金属爆鸣! 中也已如鬼魅般截住罗伊试图干扰矿财主蓄力的突刺! “蓄力?当我慈善家?”罗伊身影飘忽如烟,语带讥诮,“平日里胆小如鼠,龟缩在自己的破窖里。我们正愁没机会清理门户,只能出此下策断你财路。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中也亦化作一道黑色残影,以攻代守。 夜色中徒留两道流光疯狂碰撞!白影依稀能捕捉到衣袂翻飞,黑影则如雪泥鸿爪,转瞬无踪。罗伊显然汲取了教训,周身斥力场精密调控,如无形甲胄。 “小娃娃,让开,饶你不死。”她声音柔似春水,下手却狠如寒冰。 “从来只有我饶人的份!”中也寸步不让,拳风更烈,每一击都带着崩山裂石之威。 原本可能的群战,却因为敌对双方主力压倒般的速度和力量,演变成了单挑的戏码。 所有人都忘却了呼吸。除了太宰。 “老板,差不多了吧。”太宰面上依旧闲散,但心下已敲响了密集的倒计时。只剩不到半小时了。眼皮狂跳,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总觉得漏算了什么…… 必须趁这女人还抱着猫戏鼠的心态……一击毙命! “哈——!”矿财主回以石破天惊的暴喝! 周身金光如熔炉炸裂! “中也。”太宰声音在激烈的拳风刃鸣中微不可闻。 但酣战中的黑影却心领神会,红光怒绽,重力牢笼瞬间锁死罗伊!自身则如一道黑色闪电疾退! 矿财主豆眼圆瞪!目标锁定! 蓄势待发的毁灭性能量即将喷薄而出! 世界线或许能在此刻偏移…… 那注定的悲剧或可改写—— 一道黑影如劲风掠过。 黑发,黑眼,黑框眼镜。 矿财主的动作,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迟滞了致命半秒。 仅此一瞬。罗伊斥力全开,挣脱重力桎梏! 她如白狐般凌空飞跃,须臾已至矿财主眼前! 掌中银光乍现!矿财主前襟应声豁然开裂,纽扣混着血沫四处迸溅! 硕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木,轰然砸向地面! 太宰千钧一发间拽了矿财主一把的右手松开,探身前突!左手如电,直刺罗伊右肩! 「人间失格」 异能消失的刹那,女人慌了一秒,却依旧赶在耳后的掌风前,纤腰急拧,长又直的腿如钢鞭横扫开来。 “嘭——!” 太宰如断线风筝般狠狠撞上小屋石墙!蛛网般的裂痕以他为中心瞬间炸开,碎石簌簌落下! 同一瞬,女人与那黑影也在中也骤然雄起的怒火中被狂暴的重力场狠狠卷飞出去。 “太宰——!!!” 无人回应。中也化作一道赤色惊虹,不顾一切地扑向坍塌半边的石屋! “太宰!——” “咳……咳咳……”太宰艰难地将自己从墙体的凹陷中“拔”出来,面沉如水。一双幽深的鸢瞳第一时间如鹰隼般锁死远处伏地的两道身影。眼底是纯粹的、冰冷的黑色,是他一贯看待死物的眼神。 阿兰……早该想到的。当丘克与阿兰一同出现时,这盘棋的复杂程度便已飙升了百倍。轻敌了…… ……不过,外科医生特制的强效止痛药真不错。后背肯定稀烂了,居然感觉不到多少痛。太宰随意在早已被血浸透的黑衣上抹去满手猩红,撑地欲起,却被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按住了肩膀。 “接下来,交给我。”中也单膝点地,钴蓝眼眸如同燃烧的冰,死死钉在太宰背上血糊糊的创口上,压抑的怒火在眼底奔腾咆哮。 双方心知肚明,这是打算开启「污浊」了。 敌手翻倍,矿财主一时半会儿无法再战。为了交易的顺利完成,为了组织的利益…… 也为了眼前这条总是乱来的、却绝不能死的混蛋青花鱼…… “……”太宰唇翕动了几下,终是吐不出半个“不”字。心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闷地钝痛,几乎喘不上气。是他的漏算……又要让这家伙……赌上性命。 时间在寂静中一秒秒飞速流逝,远处,罗伊已勉力撑起身体,杀招将出! “好。”太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话音未落,重力已消! 中也如一道离弦的光箭,破空而去! 卷起的疾风撩乱太宰额前汗湿的棕发,他怔然凝望那道决绝冲锋、仿佛要融入月光的殷红背影。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牵扯着后背那片模糊的血肉。强效止痛药似乎突然失效了,阵阵尖锐的钝痛沿着脊柱蔓延开来,深入骨髓。 他的小狗……跑得真快啊。快得……像要挣脱他精心编织,却又无比脆弱的牢笼,孑然一身,奔向命定的毁灭。 ……不可以。他不允许。作为主人……就算要坠入深渊,也要一起…… 他下意识摸索面罩,指尖却触到一物,凉的硬的圆润的。他垂眼,掌心静静躺着一个精巧的纯白陶盒,海蓝色的陶片拼嵌成繁复对称的藤蔓花纹,正中间是朵绽放的桔梗花。 上一轮……没有这东西。是来自小狗的……礼物? 太宰指尖倏地收紧!薄脆的陶壁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为什么搞的像交代遗物一样!他不喜欢! 蠢狗!礼物要送……就当面送! 要拆……也要用你的爪子亲自给我拆开! 无声的咆哮在他脑中轰鸣,裹挟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恐慌的独占欲。 太宰粗暴地将盒子揣进兜里,利落套上防毒面罩,视线透过冰冷目镜,死死锁住远处月色下那道绝艳而暴烈的殷红身影。 中也正以一敌二,动作依旧迅猛,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开启污浊的迹象。 是阿兰的异能干扰?记忆被动了手脚? “小兰你让开!碍手碍脚!”罗伊呵斥如训幼弟。 “冯少严令,不要动他俩。”阿兰狼狈弯腰躲过中也一记凌厉横扫,一板一眼回道,“他是珍贵的人形兵——” “噗!”一句话未尽,鲜血先喷喷溅而出。 中也如影随形,闪现其下,一记上勾拳雷霆万钧! 阿兰如破布袋般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凄艳弧线。刚那击应是断了好几根肋骨,堪堪刺进内腑。 “小兰!”女人尖叫,斥力猛震,弹开中也紧随其后的腿攻,借力如箭射向阿兰,伸手欲接。 然而,阿兰却先一步落入了一个纯白的怀抱。 凭空出现的男人,雪白西装,暖灰发丝,胸前怪诞银坠在月下折射着圣洁又诡谲的光。 谁?! 中也追击的身形猛地一顿。 撞上了男人那双平静无波、宛如深潭的茶色眼眸。 只一瞬。 名为丘克的男人抱着重伤的阿兰,如同他们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溶入了浓郁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伊对此毫无意外之色,折腰旋身,将所有怒火与杀意化为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向中也倾泻而下!招招致命,争分夺秒! 她素手轻扬!院墙应声轰倒!地面在她脚下咆哮!嶙峋岩刺如地狱獠牙破土疯长,瞬间织成死亡的荆棘囚笼,欲将中也死死困锁其中! 中也足尖急点,欲借力腾挪,脚下却斥力陡生!他如失控的弹丸撞向身后狰狞石矛! 千钧一发之际,红芒怒绽!他朝着囚笼唯一的生门疾冲! 正迎上守株待兔的女人……那蕴含千钧斥力、撕裂空气的无形剑风! 退无可退! 中也一咬牙,徒手硬撼! “嗤啦——!” 他身上黑橡马甲瞬间化为齑粉! 凌厉剑风撕开皮肉,血痕交错,顷刻血染白衣!中也喉头一甜,浓郁的血腥气在口腔弥漫,被他生生咽下。正面受击的左臂传来一声骨裂脆响,看来是碎了。 “中也!污浊!”太宰在远处看得心焦如焚。小狗到底在等什么?! 果真是阿兰那记忆篡改者的异能作祟?让他忘记了如何使用「污浊」?而且这种干扰似乎还有时限…… 罗伊的低骂刚好佐证了他的猜测:“啧,没时间了!” 她旋身一记重踹,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斥力,将中也如陨星般狠狠踹向大地! 中也于触地刹那红光急涌缓冲,单膝砸地,碎石飞溅,顷刻转换防御姿态! 然而,罗伊却并未追击。她飘然落地,竟反常地拢起双膝,盘腿而坐。长睫低垂,平地起微岚,宛若入定修罗。 “打断她!”太宰厉喝! 那女人……要出绝杀了! 中也自是不用提醒,战斗本能已如警铃在他脑中疯狂大作!他唇齿急动,吟诵起那禁忌的咒语,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血色惊雷,直扑罗伊! 「汝,阴沉污浊之宽恕——」 罗伊人物原型:阿兰达蒂·罗伊,确有其人,印度知名作家、社会运动人士及□□知识份子,著有《微物之神》。其余设定均为杜撰。 非理化生,有关专业知识均为脑嗨,请勿当真。铀能衰变成铅是真的。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神明使用指南(八) 第9章 神明使用指南(九) 「汝,阴沉污浊之宽恕——」 “砰!” 咒文戛然而止! 中也以光速之势,狠狠撞上一堵无形的斥力气墙!巨大的反震叠加惯性,硬生生将他抛出数丈之远!周身红芒爆闪,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悬浮半空,钴蓝色眼凝重地俯瞰罗伊。 女人周身空气仿佛被高温炙烤,影影绰绰。潮汐般的无形力场以她为圆心层层荡开,黄土寸寸龟裂,野草贴地伏倒,沙尘碎石被强行犁出一道死亡的真空地带。 咫尺,便是天涯。 未及中也思索对策,异常巨大的喧嚣在极短时间内累积着分贝,狠狠冲击耳膜!他落回一片狼藉的小院正中,茫然四顾。 先是村长破风箱似的呛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嚎:“停……停下……罗伊……” 紧接着是矿财主、他的部下、村民……痛苦的咳嗽声连成一片,如同地狱合唱。部下们如笼中困兽,涨红了眼,手中枪械徒劳空响;村民们则丢盔弃甲,双手箍在喉管处,指甲在皮肤上抓出骇人的血痕。 结局殊途同归,哑火的枪械与人体一同栽倒在地。散去的烟尘,捎走了落发。而后,是诡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中也愣在原地,眉头紧锁。“令人窒息”并非夸张修辞,或是心理描写。拥有对重力绝对控制的中也,切身感知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某种无色、无味、无形的凶兽,不知从何处生发,正欢愉地钻进每寸肺泡,贪婪啃噬。 “你果然是个怪物……”罗伊的声音像隔着层毛玻璃传来,扭曲而遥远。 中也无暇理她。不远处,更嘹亮的哭喊划破暗夜!孩童啼哭,妇孺哀嚎,新一波的音浪洪水猛兽般将他彻底吞没。 他敏锐地在形形色色的声浪中,捕捉到一声撕心裂肺的“萨尔玛!” 他仓惶地循声望去—— 一点钟方向,妇人抱着萨尔玛跌跌撞撞破门而出,没走几步跪下再没站起。女孩自始至终在她臂弯里安静蜷缩,像只睡熟的雏鸟。 中也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念头。 如果自己的眼力没那么好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耳力也没那么好就好了。 如果,自己,是人类就好了…… 他指骨捏出爆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怪物。」两字如冰锥生生扎进心口。他猛地闭眼,却在黑暗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如同蛛丝般微弱的低唤。 “中也!” 中也蓦然转身,瞳孔骤缩!太宰不知何时已然站起,正蹒跚着向他走来,沿途洒下的斑斑血迹在月光下触目惊心。他摇摇欲倒,被中也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托住肩膀,旋即整个人脱力般瘫倒在中也身上。 “是氡气。铀衰变伴生的放射性毒物。”太宰气息极其不稳,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吐息喷在中也颈侧,烫得他微微一哆嗦。 “……伤号就给我老实躺着!”中也盯着太宰惨白的脸,握住他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他又庆幸,幸好他是力量的容器,才能拯救所有人,包括……这条混蛋青花鱼。 “嘶……”太宰因疼痛倒抽一口凉气。 中也猛地回神,松开手。钴蓝眼深深探进太宰眼底,郁郁如夜海。他随即偏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远处的罗伊,缓缓地褪下手套。 “十秒,打碎她。”中也迈步向前,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剩下的,交给你了,搭档。” 太宰怔怔望着那背影。果然,还是更喜欢看凶兽出笼搏杀,他的小狗无人争锋。 太宰扬起唇角,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放心吧。我还等小狗亲自双手把礼物奉上呢。” 中也脚步微不可察一顿,继续前行。他停在那堵无形的空气墙前,对罗伊提出了一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空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些村民,死了也无所谓吗?” “为了大义,个体牺牲在所难免。”罗伊声线无波无澜。 中也正在将手套叠起的手微微一顿,才将其塞进口袋,他就这么插着兜,笑意狷狂:“哈,为了大义。” 「汝,阴沉污浊之宽恕,愿吾不必再度苏醒。」 周围的空气骤然抖动了起来,变得脆弱、燥热、焦灼!不祥的黑缘赤纹,如同有生命的巨蟒,从少年的衣襟里爬出,缠绕上他修长的脖颈,攀附上他白净的面庞。 在那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眸彻底熄灭前。 名为荒霸吐的神明,听到女人失声的惊叫: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真好笑,我是…… 太宰凝望着那如远古凶兽降临般的可怖身姿,眼底幽火灼灼燃烧:「他是我的地狱犬。独一无二的刻耳柏洛斯。」 他的小狗破空而去!太宰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抹流星般拖着尾羽的亮色。 一瞬!刺破无形屏障! 仿佛听见“啵”一声气泡破裂的脆响! 罗伊应声口喷鲜血!她来不及喘息,反应极快地升起厚重土墙,试图拦下这最初的雷霆一击!土墙在触及黑红色光芒的顷刻间便湮灭为齑粉!沙尘暴起,瞬间吞没了激战双方的身影! 待太宰再捕捉到那抹代表死亡的亮色时,只见罗伊在疲于逃窜,而中也已化为纯粹的漆黑凶兽,裹挟着焚尽万物的炽热光芒,上天入地!卷起的,乌黑的风里,是清一色的碎裂交响:巨石崩解,铁器扭曲,人形……扭曲成无法辨认的肉块! 这阵毁灭之风朝着太宰迎面扑来!女人很聪明,知道此刻拥有「人间失格」的太宰,才是她唯一的生路! “你就放任他屠戮!?”罗伊厉声尖叫,身体贴地,如离弦之箭般向太宰疾射而来! “哈啊——嗷!”这是矿财主刚刚苏醒就被波及的哀嚎。 “噗!!!——” 鲜血飞溅!零星几点温热落在太宰冰凉的脸颊上。他舌尖一卷,怔怔舔掉唇边腥甜。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宰只见得罗伊胸前骤然穿出只属于中也的、覆盖着黑红色纹路的血淋淋爪子,掌心还捏着坨微微鼓动的肉块。鲜血如泉涌,浇在那手上。太宰视线缓缓上移,女人喉间嗬嗬作响,血从微张的嘴止不住地溢出,圆睁的双目凝固着极致的惊骇。 “哎呦呦……”矿财主再次哀嚎,从女人脚边揉着脑门坐直了身。他方才刚从缺氧中苏醒就被当球踢了一脚。 “嗬……嗬……”粗重喘息在矿财主头顶响起,他惊恐地仰头—— 撞进了一双空洞的眼窝!那里没有瞳仁,只有纯粹燃烧的炽白!比赤纹更浓郁的红,如同蜿蜒小蛇,从殷色少年的口鼻处不断淌出,很快汇聚成泉。 “中也!!!”太宰的声音比思维更快!在意识到小狗的生命正飞速流逝的刹那,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声异响惊动了混沌中的凶兽!它抬腿将脚下碍眼的肉球踢飞,穆然转身,露出发现新猎物的狂喜!受到某种强烈本能的指引,它将女人的残躯像破布般甩开,脚尖猛地蹬地,狂笑着高高跃起,如一轮焚尽万物的红日,遮蔽月光,朝着太宰——俯冲而下! 受到蛊惑般,太宰毫不迟疑地,再次敞开了双臂。 他等了一年。只为这一刻。 一切的结点,轮回的开始。 他拥抱了他的太阳。 撞进身体的力度过大,两少年只得颈项交缠,肩背相抵,二位一体,狠狠砸向地面! “混蛋……不早点……” 在脸部与地面亲密接触的惨剧发生前,意识短暂回笼的中也腰身猛地一扭,手肘抢先砸地缓冲,让自己仰躺在地。下一秒,他眼中那点微弱的钴蓝光芒闪烁了一下,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 避免背部二次受创的太宰,单膝跪地,左手撑地,右手摸着发痒的耳尖,看着身下力竭昏睡的凶兽,无奈地、近乎宠溺地笑了。他仔细描摹着小狗的睡颜。长长的眉舒展,似是好梦。眼睫密密随着呼吸轻颤,接着是挺翘的鼻,和……那一张一合、失了血色的淡色唇。 太宰倏地伸手,皱着眉,轻轻挑开黏在唇边被血污沾染的橙色发丝。橙色染上血污,丑死了,以后绝不许小狗再把头发弄脏。他边擅自决定着,边用自己手心缠着的、尚且干净的白色绑带,小心翼翼地吸拭那些碍眼的猩红。 强大的神明竟自带安全锁,而他是那把唯一的钥匙。这种非他不可的被需要感……陌生得可怕,却又……让人沉溺。太宰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度,直到那白净的脸恢复如初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睡得像天使一样…… 世界线已经改写。注定的悲剧已然规避。 那接下来的剧本……岂不是任他涂鸦? 太宰视线胶着在那两瓣微启的薄唇上。周遭渐起的呻吟,苏醒的人群,皆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灵魂深处蛰伏了小半年的原始冲动叫嚣着,他顺应心意,缓缓俯下身去,准备实施这场蓄谋已久的趁人之危—— “当心!”矿财主一声爆喝如惊雷炸响! 太宰猛然后仰!一只黑靴擦着他的鼻尖凌厉掠过! 一击落空,那长腿后摆屈膝如战斧,闪电般直劈太宰面门—— “阿兰。”低沉话音冻结了杀意。 袭击者向后敏捷跃退,但冰冷的枪口已精准抵来。 黑发黑眼黑框眼镜。是阿兰。竟然杀了回来,要么是伤得不如看起来重,要么是拥有某种快速的治疗手段。 太宰面对近在咫尺的枪口,脸上却毫无惧色,大脑如精密齿轮般高速运转:丘克明显有意邀他共谋,即便阿兰心存不满,但两人之间的主次关系高下立判,他并不担心阿兰会违抗命令。只是……这被打断的好事,真让人火大。 丘克站在不远处,纯白西装在遍布血与焦土的战场上,刺眼如招魂幡。 “罗伊死了。”阿兰声音低沉压抑,陈述事实。 “是。”丘克四下环顾,目光落在罗伊倒下的地方。勘探专家不知何时已跪在女人身侧,神情呆滞。丘克缓缓踱步过去,语气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幻梦,“我记得她说想把骨灰洒在舰上的花园里,她最喜欢在那儿晒太——” “罗伊死了!”阿兰语气加重。 丘克恍若未闻,蹲下轻松抱起女人,毫不在意白衣染血。他转身走向太宰,勘探专家机械地转头看着,并未起身阻拦。 “为了她心中的大义殉道,死得其所。”丘克面上挂着圣人般悲天悯人的淡笑,茶色眼眸望过来,如月朦胧。 “……”阿兰沉默。 太宰眼神提溜在两人间流转。这个白鸽组织……越来越有意思了。丘克既然对罗伊的死无知无觉,想必本次轮回的关键锚点是拴在阿兰身上。而阿兰……似乎对轮回一无所知。呵,竟生出点同病相怜的错觉了。 太宰突然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辛苦了。” 丘克正好站定在太宰近前,闻言眼睛微微睁大,旋即绽开一个清泉击石般干净灵动的笑容,与方才判若两人。 “彼此彼此。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蒸发般凭空消失,连带着一旁持枪的阿兰也一同不见。 夜,静静地流淌了片刻,又嘈杂起来。 虫鸣渐起,矿财主的部下和幸存的村民们呻吟着,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 在一片兵铁碰撞声中,太宰低下头,再次凝注中也沉睡的安静面容。他的指尖轻轻覆上那两瓣微凉的唇,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算了。趁人之危……哪有小狗醒着反抗来得有趣? 如果他知道,下次这样的机会,竟要生生等漫长一年,此刻断不会生出这点无谓的矫情与克制。可惜,他不知道。 背后的伤口处,强效止痛药的药效终于彻底散去,尖锐的痛楚如同决堤汹涌。太宰索性仰面躺倒,就躺在中也身侧。 子夜微凉的风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太宰在睡梦中不自觉靠上了身旁的人形暖炉,手臂一揽,将他的小狗牢牢圈进怀里。 抱着,就再没撒手。 呼,终于打完了[狗头]爽[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神明使用指南(九) 第10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 火噼啪作响。后背痛到麻木。 太宰眉头轻皱。轮回……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他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雾蒙蒙一片,是呼出的气息在防毒面罩内壁凝结成了白霜。透过白雾,满目艳红——血、火、撕裂的残骸…… 中也?! 太宰心脏骤停,他猛地扯掉碍事的面罩。硝烟混着尘土涌进肺腑,刺激得他弓起腰剧烈地呛咳起来。他顾不上顺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全然忽略了背上那撕心裂肺的痛,直扑向离他最近的那一团狼藉残影。 泥血结块,橙黑混缠。 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头。 “呃——!” 太宰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眼前一片土黄,是坑洼不平的屋顶。身下柔软的不像话,是被褥。后背……一丝痛感也无。 …… 轮回,确实结束了吧? 他复又闭上眼,竟有些不敢立刻睁开验证。 “做噩梦了?”一道淡漠女声响起。 太宰猛地侧头。矮桌旁坐着个绀发齐肩、白大褂干练的女人,正端着粗陶碗,碗中茶气氤氲。 世界线确实变动了。 “医生……阿姨?”他并未见过这张面孔,但瞬间猜出了她的身份。森先生派来的医师,与谢野晶子,被唤作“死亡天使”的罕见治愈系异能者。异能名为「请君勿死」。 “森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教孩子啊。”晶子把陶碗往桌上一磕,茶水溅出几滴,“要不是社长亲自拜托,就算他许诺我一年份佐佐木家的豆大福,我也不会来的。” “原来晶子小姐喜欢豆大福啊。”太宰挪坐到榻边,细细的腿晃着。关于老狐狸与这位女医生之间的的过节,他略知一二。 晶子樱色的眼凉凉瞥他一眼,没接话,重新端起了碗。屋里只剩下茶水啜饮的轻微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声从远处传来的、模糊的犬吠。 太宰也不追问。他反手摸了摸后背,触感光洁如新。不知这晶子小姐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人间失格」发动「请君勿死」。但此刻,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屋里少了那个昨晚还与他相拥取暖的身影。 “中也呢?”太宰刻意压低声线,还是泄出一丝焦躁。 “留在个叫萨尔玛的女孩家了。”晶子想起昨晚初见时向她致礼的少年,分明被那样稠密的悲伤包裹着,“我赶到时,他在房顶上吹风,看样子是一宿没睡。之后像个哑巴似的,沉默地帮我处理完全村的伤员。”她顿了话头,放下茶碗,目光带着审视瞟了过来,“说来也怪,他明明是战斗的主力,身上却干净得很。昨晚——” “他体质特殊。”太宰含糊其辞地打断,心却往下沉了沉。萨尔玛家……那女孩怎么样了?照理说,罗伊那女人不通医理,所谓的治疗无非是些止痛或安眠的药物,因此当氡气弥漫时,女孩或许侥幸躲过了最初那几十秒的致命窒息。太宰不自觉地攥紧了右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粘腻的血色。 “哦?难道他——”晶子的话被猛然推开的房门截断。清晨的曦光泼洒进来,在门口勾勒出个清晰剪影,边缘因逆光而毛茸茸地发亮。 “小狗遛弯回来了?” 太宰习惯性调侃,盖过一瞬的心慌。他望着门口的中也,晓风撩起他橙色的发丝,丝丝缕缕,半遮着那双熟悉的钴蓝色眼眸。差一点,就又要好久看不到这双眼睛了。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 逆光里,中也的眼定定望过来,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一闭,反身就要离去。 “又去哪?”太宰脱口而出。 中也脚步微顿,下一秒跨过光与暗的交界,大步离去,似乎要一并带走光。 看来……太宰心口下坠,脸上的戏谑彻底敛去。他匆匆跳下床,赤着脚追出门外,一把拽住了中也的手肘。 被触碰的瞬间,中也肩胛骨条件反射般地绷紧,指尖蜷缩,但终究没有甩开。他任由太宰一点点把他扳转过来,顺从得近乎木然。这不像他。 太宰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最坏的猜测——萨尔玛还是…… “……中也。”太宰轻唤。 没有回应。晨光映得中也脸庞透亮,只有半掩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太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安慰人从来不是他的专长,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不是你的错……” “本来也不是,”晶子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头上的金蝶发饰在晨光中烨烨闪动,“没人能救所有人。那对母女染的是马尔堡,拖到现在,神都救不了。”她觑着挨得极近,气氛凝滞的两少年,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向他们走去,“在这种地方,死亡,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太宰掌心微汗。不是吧,连那位妇人也……?这就是强行改写世界线必须支付的代价吗? 中也的头垂得更低,过长的刘海滑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紧绷的线条。 晶子语毕正好停在两人身侧,她抬手想抚慰一下中也,却在半途撞上太宰那双深鸢的眼,里面没什么激烈情绪,只是光照不亮的晦暗,是……独占的偏执。晶子手指在空中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径直向院外走去。 黑裙摇曳到院门,她又想起什么,回过头:“这间屋子的上一个主人,也是栽在这种病上。回去后,你们最好做个全面的体检,「请君勿死」对病毒的清除效果有限。”她语速加快,“另外,矿财主还吊着半口气呢,二位抓紧。”说完,身影利落消失在门口。 小院又静了下来,似乎与世隔绝,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太安静了,以致中也发间漏出的低语,每一个字都隆隆如响雷,直砸向太宰。 “……你早算到这一切了,是不是?”中也声音干涩。 “……”太宰抓着中也手臂的手收紧又松开,最终脱力垂下。“是……”也不是。 中也倏然抬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那双总是亮如蓝焰的眼,此刻像琉璃蒙尘,茫茫然映着太宰的影。有诘问,有不解,却唯独没有眼泪。神明还没学会哭泣,却先体悟了悲悯。 太宰感到胸口一阵闷胀,不吐不快:“……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觉得这一切都怪我们?但中也……”他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涩,“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可是港口Ma——” “我知道。”中也打断,用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语调继续说道,“从宣誓效忠港口Mafia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做的从不是什么善事。为了组织,恶行也好,脏活也罢,只要是首领的命令,我都会去做。”他唇边忽地勾起个嘲讽的弧度,既是对自己,也是对着太宰,“一直哇哇把我当小孩哄的,不是你们吗?” 中也说完,目光放下太宰,扫过残壁断垣的院落,投向村中心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偶尔也会有想抓住的东西。越想抓,越像流沙……” 他低头摊开手掌,复又狠狠攥紧,在皮手套咯吱声中,喃喃道:“即便我拥有碾碎一切的力量,也救不回想活下去的人……甚至连……为他们哀悼都做不到……”句末轻得像叹息,“不过你这自杀狂魔,恐怕永远也不会懂——” 他抬眸瞥向太宰,突地止了话头。 这家伙脸上……是什么表情? 太宰五官罕见地拧巴在一起,可以用愁眉苦脸来形容,像是遇到什么极其棘手的难题。 他凝注着中也,紧抿的唇终于开合:“中也的力量……很强,强到可以轻易定义‘死’。但‘生’……”他深鸢色眼底掠过一丝暗影,“‘生’是更混沌、更不讲道理的东西。它……不由力量说了算。” 中也怔忡盯着太宰。这家伙……是在试图安慰自己? 太宰艰难说完,发现中也神态呆愣,以为自己没说清楚,眉锁得更紧,嗫嚅片刻,又挤出几个字:“在‘生’里,贪婪、守护、爱欲、偏执……搅在一起,互相撕扯,结局……谁也算不准。” 中也依旧死死盯着他。这个向来嘴硬、从不认错的家伙…… 就在太宰几乎要被那目光钉穿,预备破罐子破摔时—— “噗嗤。”中也突然短促地笑了声,眉眼瞬间变得灵动起来,晨光落进他眼底,如同海面上跳跃的碎金。 但这笑容,却像一枚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太宰的心脏。一种全然陌生的冲动蛮横地接管了他的身体,他生硬地伸出手臂,将面前这个理应哭泣的少年,粗暴地拽进怀里,双臂如藤,死死勒住。 “……太宰?”中也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立刻挣开。那些刚被强压下去的迷茫与无力,竟在这条青花鱼微凉的体温里决堤涌出,紧接着,又被一种奇异的暖意缓缓熨烫妥帖。他耳畔一直回响的,妇人的音容笑貌和小女孩的声泪俱下,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奇异地冲散了。 太宰将脸埋进中也颈窝,那里还残留着这副温热的躯体禁锢在怀中的瞬间,他自己也僵硬了一下。除却那份尖锐的心痛,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破闸而出——那是劫后余生的精疲力竭,以及深切到令人战栗的心安。 噩梦般的轮回,确确实实结束了。 中也确确实实还活着。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心跳的躯体,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太宰纤细的手臂收得死紧,像溺水之人扒着浮板,像深渊之下抓住蛛丝,仿佛稍一松手,怀中这具躯体就会再次化为残骸与血雾。 “……太宰……”中也被勒得骨骼生疼,耳畔只听见压抑到近乎哽咽的微弱呼吸。他心头一颤,想起昨晚这家伙也是这样……像只八爪鱼死死缠着自己入睡……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东西悄然破土。 “你这副蠢样够我笑一年……”中也嘴上说着刻薄话,手臂却缓缓抬起,笨拙地环上太宰的背。他学着记忆中森先生哄爱丽丝时的样子,生涩地、轻轻地拍了两下。这感觉……陌生,却并坏。 一阵晨风掠过,微凉。但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暖意融融升起,一点点渗进四肢百骸。令人沉溺……上瘾。 “哥……哥?”稚嫩童声怯生生响起。 中也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弹开,飞快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根,回头。 萨尔玛站在院门口,手抠着门框。 他立刻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萨尔玛?你……怎么来了?” 太宰的瞳孔骤然收缩。 女孩没事?那晶子口中已然得到“解脱”的,是…… 那位妇人。 第11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一) “看哥哥跑走……担心……”萨尔玛伸出小手,轻触中也脸颊,脸上泪痕还清晰可见,却努力想笑。 中也喉头堵得慌,说不出话。 萨尔玛大眼睛忽闪着,突然低头摸兜,掏出那管彩色糖:“吃糖糖!妈妈说……吃了就不痛了!……我刚吃……吃了……好多呢!”说着说着,豆大的泪止不住从眼眶里滚落。 中也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脑袋嗡嗡作响,指尖蜷了又舒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太宰轻叹一声,跟着蹲下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谢谢萨尔玛,哥哥们吃过,不痛了。” “真……真的?”萨尔玛抽噎得更厉害,仍固执地去拧糖管盖子,“那……那是我吃得还不够多……呜……” 中也轻轻按住女孩的手。他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片刻后才抬起眼,钴蓝色眸子认真凝注萨尔玛:“抱歉,是我没能——” “萨尔玛!” 一精瘦男子从院外像阵风卷进来,一把从女孩手里拿过糖管,同时将人稳稳抱起。边为女孩擦泪,边快速说了串土语,然后把女孩小脑袋按上肩头,转头时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刚起身的太宰和中也,朗声道: “村长有请。” 他目光在太宰脸上停留一瞬,又补了句:“不急。” 说完,抱着还在抽噎的萨尔玛,大步走了。 中也目光怔怔追着那背影,未尽的道歉卡在喉咙。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太宰,怔住了。 不知何时,太宰苍白脸上竟挂了一行清泪。这家伙平日里常哭,吃辣呛的,博同情装的。但像这样,毫无预兆,安安静静,仿佛只是身体背叛意志流下的液体,是第一次。 “啊嘞?”太宰像是才察觉,指尖随意蹭过眼下。他盯着指腹上那点莹莹水光愣了半秒,才缓缓侧过头,对上中也复杂的眼神,嘴角习惯性地扯了扯,哑声道:“……看什么看。小狗不用掉金豆子了,主人替你流了。” “……”中也抿紧唇,目光顺着那水痕滑过太宰脸颊,喉头上下微动好几下,才又轻又快嘀咕了句,“……昨晚怕不是被踢傻了……”而后猛然转身,大步走向院门,不忘甩下句:“记得穿鞋。” 太宰看着他仓促逃开的背影,眼尖地捕捉到那试图藏进帽檐下的通红耳尖,堵住的心口似乎漏进一丝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黄土的脚,无声笑了。 他的小狗啊。 他不紧不慢地回屋套上鞋,又慢悠悠地跟出去。 小狗果然没走远。 太宰疾走两步,像来时一样,手蛮横地搭在中也肩上。中也腰微弯,却没挣脱。 两少年就这样并肩走在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土路上,清风徐来。空气里还缠着女孩残存的哭声和死亡的气息,但阳光确实落了下来,混着谷物与泥土特有的芳香。 “……谢谢。”太宰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谢谢打破这个轮回,谢谢你还在这里。 “……你说什么?” “嗯?风太大了,你听错了吧?” 太宰盯着中也耳尖上仍未散去的红雾,嘴角不自觉翘得更高了些。太宰摸了摸兜,指尖碰到那个凉的、硬的、圆润的小盒子。 该准备点什么谢礼,庆祝这场只有丘克和他知道的胜利呢? 他抬眼,不远处村长家的小院,已黑压压挤满了人。 要不…… 先让中也揍那矿财主一顿出气吧。 · 但这有点难度。 矿财主此刻正躺在村长院子正中,一张用石头和木板草草架起的“床”上。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村长你休要拦我!这畜生现在半死不活,正是时候一刀剁了为我儿偿命!” “哈桑说得对!他该死!” “哈桑,别胡——!” 豁口的砍柴刀不管不顾带着风声劈下,被一只青筋毕露的褐色手臂猛地抓住。 “哈桑叔——” “阿米尔!昨晚你老婆也没了,你不恨!?”老哈桑双眼赤红如血,咆哮着。 “……叔,他们有枪。” 被唤作阿米尔的青壮年神色冷峻,他让过身,示意老哈桑看清楚。在他举斧的瞬间,矿财主身边整齐划一举起的黑色枪管。 “枪!?”老哈桑怒不可遏,手臂肌肉虬起,要夺回斧子,“昨晚我可瞧得清楚,这些枪不过是哑炮!” “你们——……咳……咳咳……”矿主刚开口便是一阵猛咳,身下木板石头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索性闭嘴,瞥了眼自己右边身子上凝结的黑红血块,微微抬起还能动的左手。 “砰!——” 鸟雀惊飞,牛羊瘫倒。 村民下意识捂耳弓腰,惊叫四起,人们如炸窝土鼠就要四散奔逃。 红芒骤亮。 一片嘘声中,枪支齐齐脱手悬空,飞向院门口。 中也黑皮手套高举,落下时,枪械坠地,叮呤哐啷一阵乱响,小山般堆在他脚边。金属冷光映得他眉目清冷,钴蓝色眼无波无澜,淡淡扫过人群。 喧哗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愣望向门口插兜站立的纤细少年,但在撞上那目光前,又都触电般猛地低下头。 那是昨夜终结乱局,神魔般的力量,是巫术,是恐惧,是不可忤逆的强权。 “呀~劫后余生不该庆祝一下吗?”太宰从中也身后绕出,带着他那一贯置身事外的笑,吟吟道:“这是在……放礼炮?” 无人应声。他也不甚在意,目光漫不经心地巡过小院。拄杖而立的老村长,恨不能提刀杀人的哈桑,鹰目冷肃的阿米尔,倚在挂壁毛毡上悠悠喝茶的与谢野晶子,小院木门旁讲电话的司机,以及……躺在“床”上,横肉抖动、咳得撕心裂肺的矿财主。 那双豆眼直直射过来,闪烁着愤恨、精明和强烈的求生欲。他挣扎着撑起点身,啐掉嘴里的血沫,嘶声问道:“说吧……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聪明人。放着他不治,自然是为了谈判桌上更多的砝码。太宰目光溜回晶子。是森先生授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 司机无声靠过来,收起手机,毕恭毕敬道:“首领说,接下来全权交由您处理。” 也是。算算横滨时间,爱丽丝差不多该睡了。 太宰摆摆手,挥退司机,没直接回答矿财主,反而先看向惊魂未定的村民们:“折腾了一整夜,想必大家都累了,不如……先回去歇着?” “歇什么歇!你们!……”老哈桑被这息事宁人的态度激怒,但话没说完,在中也淡淡瞥来的目光下,气焰矮了半截,只忿忿嘀咕道:“都不是好东西!” “对!说什么条件!他必须死!” 人群里不知谁壮着胆子喊了一嗓子。 “对啊!你们昨晚能救我们,今天杀他不是易如反掌!“ “就是!好人做到底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宰无意制止。中也索性跳上小院矮墙,一腿曲起,手肘随意支在膝上,给自己找了个最佳观众席。 太宰笑眯眯地等声浪渐消,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视线重新落回矿财主身上,缓缓开口:“老板,先前说能谈的前提是,你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现在看来——”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一张张怨愤的脸,“你这烂摊子和一屁股血债,怕是自己擦不净了。” “你!”矿财主本就死白的脸更白了几分。 “但是,”太宰话锋一转,语调渗入蛊惑,“港口Mafia对认定的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就看老板你,还愿不愿意交这个朋友。” 矿财主豆眼急转,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右半边身子,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惨笑道:“朋友?什么条件?” “简单。”太宰扯出个惓懒的笑,像在买卖猪肉般闲闲道,“看老板觉得自己这条命值多少?以及……他们的命,又值——” “听听!”老哈桑斧头猛地举起直指太宰,转头对阿米尔厉声怒吼,“这群城里来的哪把我们当人看?跟这种吸血鬼有什么好谈的!” 阿米尔依旧抱臂不语,鹰眼直勾勾盯着太宰,试图看穿这可怖小鬼笑面下的真实意图。 太宰视线掠过老村长,看他胡须颤颤但并不言语,眼又转回来,不闪不避,迎上阿米尔的审视。村子的权利天平已然倾倒,这就更好办了。一个野心家,总比抱着祖坟不撒手的老古董好钓。 “萨尔玛……”太宰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阿米尔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护崽猛兽那般刺向太宰。 太宰不为所动,继续道:“……需要治病,每天能吃上热乎饭,有地方读书认字,简单来说…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不等阿米尔回应,矿财主抢先嘶喊起来:“抚恤金!我按最高标准给!村子我掏钱重建!通路!通最干净的水电!所有愿意下矿或者修路的,我都雇!签正式合同!薪资福利绝对有保障!”他急切地抛出所有筹码,皆是给村里的承诺,但目光却紧紧锁住太宰。 阿米尔听着,眼底亮起光,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太宰却悠悠抱起了臂,手指在手肘上轻敲,赶在阿米尔开口前,轻轻“啧”了一声:“做买卖顺带解决了物流和劳力?老板这算盘打得,八百里外都听得见响。” 矿财主被噎得脸色由白转青,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阵猛咳:“咳……咳咳!你…你想怎样?!” 太宰没理他,只定定望向阿米尔。 这个刚经历丧妻之痛,却不得不扛起村子未来的男人,脸上露出一种他平生应该很少流露的茫然。见过鹰隼哭吗?他自然没让泪流出来,只是鹰眼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沉默的老村长、愤怒发抖的老哈桑、以及神色各异的村民,投向远处隐约传来孩童嬉闹声的方向。最终,他收回目光,眼神再落到太宰身上时,已坚定如碑。他一字一顿,嗓音低沉有力道: “医院。学校。祠堂。” 空气凝固一瞬。矿财主像被抽了脊梁骨,彻底瘫回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榻上,眼中肉痛和认命挣扎几回合后,终于颓然闭眼,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一个字:“…成!”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惊叹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希望悄然在村民眼里燃起。 很好。 第12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二) “很好——”太宰刚开口。 “好个屁!”老哈桑暴怒打断,粗粝手指直戳矿财主面门,“吃人的豺狼!唱得比戈壁的风还响!等矿空了,钱捞够了,还不是拍拍屁股滚蛋,哪还会管我们死活?!这种人的话,鬼才信!” 身后几个村民跟着躁动,嗡嗡低语。 “是咧……” “哪有白掉的饼……” “命……从来都明码标价……”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又被猜疑的凉水泼得七零八落。 经年苦难之后,信任,成了比命还奢侈的东西。 太宰眉梢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敛得干干净净,一时有些索然无味。又是老套的棋局。胃里空荡荡地打鸣,淹没在人声里,大概没人听见。 太宰下意识抬眼去寻墙头上的中也。小狗依旧支着腿坐着。晨光在他发梢熔成流动的金,那双钴蓝眼逆着光,穿过晨霭落在他身上,亮得像昼夜。 中也嘴唇微微翕动,无声。 太宰却看得分明。 饿了就别墨迹。 太宰怔了一下,他的小狗耳力当真是好……旋即,那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又挂回嘴角,他懒懒地扬手。 “啪!啪!啪!” 三声击掌,脆生生砸在黄土地上。按灭骚乱。 在众人重新聚焦的视线里,太宰慢悠悠启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的穿透力:“老人家,我话还没说完呢。” 满意地看所有杂音沉下去,他顿了顿,直怼上老哈桑眼中燃烧的怒焰,嗓音幽缓:“以上对村庄的所有承诺——” 他声音陡然一沉。 “港口Mafia,一力承担。” 人声彻底静了。只剩下老牛咀嚼草料时脖颈铃铛发出的细微叮当。 老哈桑脸上露出孩子样的茫然。这茫然迅速传染开,凝固在每一张目瞪口呆的脸上。 矿财主豆眼睁得枣圆,看疯子一样瞪着太宰,但旋即眉头紧锁,商人的本能启动,演算这盘豪赌的盈亏,但他算不出。脸上阴晴不定,煞是滑稽。 太宰恶作剧得逞般地笑,继续加码,朗声道:“我们昨夜展现的实力,想必各位记忆犹新。” 村民们下意识望向屋边的晶子和墙头的中也。一个掌管生,一个掌控死。 晶子倚在斑驳墙边,指尖闲闲转着喝空的粗陶碗,樱色眼瞳冷冷扫过太宰,未置一词。这个人情,问那老狐狸要好了。 中也垂着眼帘,仿佛在假寐。但村民也不敢视线过多停留,仿佛多看一眼都要命。 老哈桑视线迟缓了些,正撞上中也抬起的眼,那是他一辈子未曾见过的深海,危险又魅惑。他紧握斧柄的手,青筋如蚯蚓般鼓了又瘪,终是颓然垂下。那副看着健硕的骨架,似乎骤然缩水。沉重斧头脱手,砸进黄土。 “哐当”一声。尘土飞溅。 老哈桑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哑了声。 只有老牛“哞”了一声,算是回应。 “咚。”木棍杵地的轻响。 “好了,”老村长终于开口,“闹腾够了,就回去歇着。”他眼神清明扫过阿米尔,矿财主和太宰,“后续的事,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伙一个满意的交代。” 老哈桑最后深深看了眼村长,又望了望恢复沉默的阿米尔,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向院外挪去。 路过太宰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走了。 村民如失了头的羊群,碎步跟着,鱼贯而出。 矿财主面色沉郁,也挥了挥手。黑衣部下们齐齐躬身,动作迅捷地退向院外,途径那堆废铁似的枪时,偷瞄了下墙头毫无反应的中也,才飞快捡起,退到小院外,形成圈井然的警戒线。 转眼间,喧闹的小院只剩核心几人:太宰、中也、晶子、老村长、阿米尔、司机,以及小院正中木板上半身狼藉的矿财主。 太宰目光梭巡一圈,最终定格在矿财主的残躯上,抱起手臂,一手闲闲抵着下巴,摆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思忖模样。 他不说话,没人敢起头。老村长和阿米尔交换了个眼神,视线也沉沉压向矿财主。 矿财主头一次觉得万众瞩目如此难熬,内心苦涩翻涌。港口Mafia做到这份上,这“友谊”的代价,必然是天价。更何况,他这条命还握在对方手上。 他眼一闭,做最后挣扎:“之前……半价已是极限——” “晶子小姐,”太宰突然出声,放下手转向倚墙的女人,“麻烦你了。” “……”晶子手中的茶碗停了半秒,才“嗒”一声搁在窗台上,她盯着太宰,活动了下手腕,转向矿财主时,脸上绽开灿烂的“专业”微笑,抬步向木榻走去。 她近一步,矿财主脸上的血色便褪一分。若不是动弹不得,他定要夺路而逃。港口Mafia平白扔掉砝码,图谋的定是更有价值的东西……难道?! 不等他细想,死亡天使已然迫近。 “啊啊啊啊——!!!” “滋滋滋滋——!!!” 凄厉的鬼叫混着电锯的尖啸瞬间响彻云霄。 老村长和阿米尔下意识捂住耳朵,瞳孔里映照着「请君勿死」那奇异而冰冷的光辉,折射出惊骇、敬畏……以及灼热的希望。有这样强大到令灵魂战栗的存在作为敌人,是噩梦;但如果他们真的愿意成为守护者…… 哭嚎持续了5秒。 矿财主宛若新生,瘫在木板上剧烈喘息,汗水浸透衣衫。他愣愣抬起右手,翻来覆去地端详完好如初、甚至似乎更柔嫩了些的皮肤,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方才五秒炼狱的余烬里。 “很好,这样才顺眼。”太宰重新起了话头,声音带着丝慵懒的满意。矿财主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到他脸上。 太宰却不急,他先朝晶子微笑颔首,“谢谢晶子小姐”,接着朝司机随意摆手。司机立刻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走向矿财主。 “半价,可以,”太宰擒着让人心底发毛的笑,“但想必老板心知肚明,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百分之七十的控股权。 是矿财主翻开文件夹看到的第一句话。下一秒,合同在他手中被愤怒地揉皱成团!整个人像被摸了虎屁股,弹跳起来,却被无形的红光如千斤巨石般死死压回吱呀作响的木榻! 矿财主飞快瞥了眼墙头,中也钴蓝眼依旧低垂。 “你…你们欺人太甚!”他目光落回太宰,目眦欲裂,嘶声吼道。 “老板,审题要看完整。”太宰慢条斯理地提醒。司机面无表情地又递上一份崭新的文件夹。 矿财主豆眼阴鸷地钉在太宰脸上,内心惊涛骇浪。 百分之七十的控股权……这意味着谁挖、怎么挖,都得看港口Mafia的脸色!他们派驻武装,就等于在自己脖子上套绞索!加上他们方才收买部落人心的承诺……软硬兼施……舆论、人脉、武力……全都攥在手心!该说只要百分之七十……已经是仁慈的掠夺了吗? 这合同不签,他今天……能活着走出这小院吗? 矿财主粗鲁地一把夺过新文件。都是茹毛饮血的狼,合同不过是块遮羞布。他一目十行,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滑到最后几行蝇头小字时,突地屏住了呼吸。 [矿财主在未来矿业拓展中遭遇竞争压力或需特殊武力支持,港口Mafia将作为盟友,在合理范围内提供必要协助。] 矿财主猛地抬头看向太宰,又飞快贪婪地偷瞄了眼墙头的中也。这条看似简单的附加条款……价值连城! 不,是无价!它意味着在这片群狼环伺、弱肉强食的北非矿业荒漠里,拥有了一把无形的、足以令所有对手胆寒的保护伞!他将真正跻身一方霸主之列!这诱惑……甘美如毒鸩! “呱!呱!呱!嘎嘎嘎——!!!” 一阵极滑稽刺耳的鸭子叫铃声,突兀地从矿财主上衣口袋炸响。 太宰饶有兴味地一挑眉。只见矿财主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脸上瞬间堆满仓惶的讪笑:“不好意思,这电话必须要接。” 下一秒。 “喂?亲……亲爱的?……我……我在谈一笔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大生意!……真的!……不是女人!天地良心!……矿?矿好得很!……是是是,我保证!……啊?村里上回给你带的手工毛毡?有!这次还给你带!……好好好,宝贝儿别生气,我处理完立刻飞回去!爱你!Mua!” 矿财主谄媚卑微甚至略带哭腔的声音落下。 院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风都似乎凝固了。 老村长和阿米尔的表情如同白日见了鬼。 太宰眼底跳跃着不加掩饰的揶揄,瞅着矿财主用手背擦去额角滚落的冷汗,脸上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无地自容的尴尬奇异地糅杂在一起。 “噗嗤!”太宰没忍住笑出声,肩膀微颤,“哎呀呀……我好像,开始有点欣赏老板您的为人了。”他眼中闪烁着捕猎者锁定目标的精光,慢悠悠地补上,“期待我们崭新的合作,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最后四个字,拖得意味深长。 矿财主又深深看了太宰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认命般从怀里掏出支金笔,落笔成龙:“哎……没想到,我这张老脸,也有签卖身契的一天。” 太宰没应声,只噙着那抹洞悉一切的笑,视线转向从墙头轻盈跃下的中也。演完这出大戏,累了,太宰习惯性地就想赖上去:“圆满落幕,我们——” “中也君。”森鸥外华丽声音裹挟着电流毫无预兆响起。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巴掌大的屏幕里,港口Mafia首领端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景是横滨祥和的粉橙霞光。平稳地立在司机先生手上。 “BOSS。” 中也脱帽致礼,动作干脆利落,完全无视了太宰靠过来的动作。太宰只觉牙痒,这老狐狸怕是从头到尾戏看全了。 太宰上前,漂亮的脸直怼屏幕,在森鸥外“太宰君还是这么热情洋溢啊”的调侃中,嫌恶地撇了撇嘴,转身靠上了小院门。 “好了,辛苦了。”森面露和蔼,“最后,中也君,替我向矿财主握手致意,祝贺我们崭新的合作。” “是,BOSS。”中也毫不犹豫,几步快走到刚从木榻站起的矿财主面前。 矿财主忙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冷汗,讪讪伸出。中也一把握住,力道沉稳适中。 来自港口Mafia冰冷而坚实的承诺。 “后续具体的接洽工作,中也会暂时远程跟进。驻地负责人将在三日内抵达。”森鸥外继续道,声音陡然拔高,语色激昂,如同盛宴祝酒词般清洌,“那么现在,太宰君,中也君,好好享受你们应得的假期吧。” 屏幕暗了下去。 “走了,中也,饿死了。”太宰撇撇嘴,率先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中也松开矿财主的手,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甚至带着点歉意的微笑:“失礼了。”矿财主昨晚半身不遂的惨状,大约是他污浊暴走时所致。 他没管这抹笑在矿财主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径直迈步尾随太宰出门。 晶子也欲离开,被司机几步上前悄声拦住:“晶子小姐,首领有几句话……” 太宰和中也一前一后走出小院。院外,矿财主那些持枪的部下见两人出来,瞬间挺直腰板,如同接受最高统帅检阅,动作整齐划一。 “噗……”太宰忍俊不禁,肩膀微颤,随即像没了骨头似地赖在中也身上,笑得前仰后合。 中也翻了个白眼,却没甩开。两人就这样,一个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一个板着脸默许了对方的靠近,在部下们笔直如枪的注目礼中,渐渐走远。 空气中,不知哪家飘来了烤馕的焦香和炖肉的馥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融入被晨光彻底洗净的蔚蓝晴空。 塔塔尔村,在经历了血与烈火灼烧、泪与算计浸泡的一夜后,带着满身伤痕和对未来的茫然与希冀,重新开始了它平凡而坚韧的日常。 繁忙,依旧。 呼……主线任务稍告一段落,下一章来点小甜饼调剂hh 希望有写出太中的帅气[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二) 第13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三) 浩瀚大漠,天地间只剩一片无垠的金黄。 一粒黑点在其上缓缓移动。 拉近才看清,是一骑双人骆驼。驼峰间本就不宽裕的距离,硬是被同极磁铁般的两人撑开了一道倔强的缝隙。 “混蛋太宰!别往我耳朵里吹气!”中也恨声低吼,捂着月白头巾,身子前倾,试图远离身后紧贴的热源。 “隔着布怕你听不清嘛~”太宰闲闲坐着,身子随着骆驼的步伐自然摇摆,手臂却不安分地试图去揽中也劲瘦的腰,“坐稳点!我可不想被甩下去,回头还得挨那个疯女人的刀。” “……”中也沉默一瞬,竟真的稍稍坐直了些,松开头巾,露出卷翘的橙发和耳下随着动作闪动的细金环,“晶子姐人很好,管好你的嘴,混蛋。” “明明是我俩的假期,她跟着做甚!”太宰的眼神随金环晃动,愈发幽暗。他猛地一把扯掉那碍事的头巾,身体前压,强硬地将人禁锢在驼峰与自己胸膛之间,双臂铁箍般收紧。 “明明是我的小狗,这一周倒和她形影不离……是不是该罚?”太宰温热鼻息故意喷吐在怀中人骤然暴露的颈侧肌肤上。 中也换了当地服饰,月白布褂松松垮垮,领口大敞。太宰满意地瞅着红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廓蔓延,一路烧进敞开的衣襟里,像熟透的蜜桃诱人采撷。他的手不自觉就要顺着那片灼热抚上去。 “又发什么神经!”烈日灼心,中也只觉一股无名燥火直冲天灵盖,手肘带着风声狠狠向后撞去! 太宰早有预料,精准按住他肘侧麻筋,反手一拧,巧力迫使中也上半身向后拧转。中也海天一般的眼狠狠剜了过来,眉间那枚薄如蝉翼的金箔坠饰,在炽烈的阳光下烨烨生辉,翩然欲飞,晃得太宰一瞬失神。 疯女人倒也不是全无是处……小狗这身打扮当真是……念头还未转完,那抹金色竟直直向他飞来! “砰!”“哎呦!” 碰撞与哀叫同时响起。 太宰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小狗的头盖骨是钻石做的吗? 下一秒,他就被中也劈手扫下骆驼。背脊撞进柔软沙地,触感堪比顶级热浴沙疗。太宰索性仰面躺倒,目光从指缝间漏出去,望向骆驼上的身影。 中也高踞驼峰,风沙扬起他月白的袍角,隐约露出缠绕在脖颈、手臂和脚踝上的细金链,橙发与眉间金箔一同闪动着夕晖。唯有那双钴蓝色的眼是静止的,像沙漠深处传说中永不干涸的神秘蓝泉,在丝缕飞扬的发间,静静地俯视他。 妖精。 太宰脑内瞬间掠过无数旅人在大漠被魅人精怪蛊惑、最终被吸食殆尽的传说。想到那些旅人最终的归宿,他嘴角竟扯出一个近乎灿烂的、带着点虚无向往的笑。被这样的精怪吞吃入腹,一定无苦无痛,飘飘然直登极乐或是坠入地狱吧。 “摔傻了?”中也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底发毛,在这连空气都在烧灼的炙热里,竟觉背脊窜上一丝凉意。见太宰僵尸般躺着不动,忍不住又问:“喂喂!别装死,我们到底要去哪?” 他们已跋涉了近一小时,全因太宰信誓旦旦说要带他看大漠绝景。 中也极目远眺,夕阳正滑到天际线最高的沙丘之上,一视同仁地照耀着看不清的来路,和未知的前路。根本看不出这片沙子和刚才那片有任何区别。 中也张嘴就骂:“你这混蛋果然在耍——” 骂声戛然而止。 刹那间天旋地转! 太宰竟猛攥住他的脚踝,将他一把拽下驼峰!两人抱作一团,顺着陡峭的沙坡翻滚而下,激起漫天金尘。 “呸!呸!”中也撑起身,侧头吐掉嘴里细沙,扬手就要砸向身下的罪魁祸首:“你个混蛋阴险!——” 一簇洁白桔梗花,蓦地绽放在他眼前。 是他那晚送的陶盒,此刻被太宰高高举起。 “……什么意思?”中也拳势未收,明摆着答案若不称心,下一秒就会砸下。 “回礼。”太宰躺得四平八稳,懒懒地笑,变戏法似地又拿出另一个盒子。黄玫瑰盛开在裹着绿色叶脉的圆盒上,是前几日路过小摊时,中也目光曾多停留了两秒的那款。 中也眉一挑,悬着的拳头松开,伸手便要去拿,却抓了个空。太宰一手一个盒子,双臂舒展地摊开,刚好超出了他的触及范围。中也眼顿时眯起,像被抢了食的豹子,钴蓝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太宰心尖一跳,赶忙将白桔梗盒子伸到中也眼前,偏过头,故作几分难为情地磕巴道:“送、送礼……总要亲手交到对方手里才算数吧?红叶大姐没教过你吗?”眼角余光却定定锁着中也的反应。 红叶姐的名讳向来好用。 中也沉默俯视太宰几秒,一把捞走了那白盒,腰身利落一扭,从他身上翻下,背对着他盘腿坐下。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则托着白盒横伸过来,既不言语也不回头,姿态摆得明明白白: 爱要不要。 身后半晌无声。中也揉了揉莫名发烫的耳尖,正欲回头。身后一股潮热突如其来,接着,某种温凉、柔韧如蛇的触感,轻轻绕上了他喉间。 中也身体瞬间僵直,反射性就要肘击,却被定格在太宰低低的耳语里:“……果然,很衬你。” 陌生的酥麻从被触碰的脖颈炸开,流窜至四肢百骸。中也愣愣抬手摸去,入手润滑如羊脂,应是上好的皮质。指尖沿着项圈一路滑,触到一条坚硬的冰凉,是金属搭扣,应是银色的……应是他前几日在小摊前摇摆不定,因价格不菲而未入手的那款手工特制。 太宰这家伙…… 中也下意识转头回望。 这家伙又躺了回去,单手枕在脑后,脸上挂着惬意又得意的小表情。腰腹上搁着敞开的黄玫瑰木盒,内里的红桦色绒布在夕阳下流淌着醉人的霞光。 中也突地攥紧了手里的白桔梗盒子,要往兜里塞。太宰脸色骤变,腾地坐起一把扣住他手腕:“你不喜欢?” “……不是。”中也垂头,手上暗暗较劲,执意要收回,“这个不好。回头……换一个给你。” “这个我也要,送我了就是我的!”太宰戏精上身,像平日争抢游戏手柄那样,双手齐出抓向中也,两人手臂瞬间缠斗在一起。 陶盒圆润,滑不溜手,一下脱手飞出!两人动作同时一滞,眼睁睁看着盒子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 尽管下面是柔软的沙地,但太宰心却高悬——那么薄脆的陶壁,自由落体会不会摔裂?或者与沙砾摩擦会不会留下划痕? 情急之下,他纵身跃起去接! 暗红微光同时亮起。 白盒嗖地凌空折向,稳稳落回中也掌心。 而太宰不幸,再次摔进沙地,这次运气不佳,沙下埋着尖锐碎石,掩着干硬沙棘,一阵钻心锐痛袭来。 中也鼻翼微动,敏锐嗅到丝血腥气。 “太宰!?”他忙扑到太宰身侧,手伸出,却在即将触碰时迟疑地顿住。 太宰趴着一动不动。 “太……宰?”中也手试探性地欲落向太宰手臂—— “咝……痛死了……“太宰瑟缩轻呼,话语间隐隐挂着鼻音。 中也倏地收回手,脸上的担忧瞬间切换成冷眼。 又是这混蛋博取同情的惯用伎俩。 “都怪小狗……”太宰头偏过来一点,偷偷瞄向中也—— 却被中也一把抓着肩膀,猛地翻了个面! “咝——!!!”这回是真痛。 中也钴蓝色眼迅速从头到脚对太宰进行了扫描。手臂膝盖均有轻微擦伤,薄薄的当地服饰显然不抗造。 最重要的是那张漂亮的脸上挂了彩,左侧未被绷带覆盖的眼睑下方,赫然多了几道细细的、正渗着血珠的红痕,格外刺眼。 “啧。”中也也不清楚内心突然腾起的焦躁源于何处。他拿起白桔梗盒子,在太宰“慢着!应该我拆——”的抗议声中,直接旋开盒盖。 太宰突地哑了。 白色的盒子里,是白色的绑带。柔软,缠绵,卷走了太宰心头诸多杂念,连带着痛感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手抬一下。”中也的声音依旧冷硬,但手上动作却截然相反。他小心翼翼地卸下太宰手臂上染了血污沙尘的旧绑带,再一圈圈缠上崭新的白色,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坐起来。” 太宰人偶似地听任摆布,木然看着中也徒手扯断绷带,凑近过来,似乎想替他包扎脸上的伤口。但比划了几下,可能觉得怎么包都像木乃伊般滑稽,拿着绷带犹豫不决,俊俏的脸皱成了一团。 太宰不禁莞尔:“脸上的小伤,回去消消毒就好……”他看到中也放下手,目光却仍死盯着自己眼下的伤口,很是在意的样子,心生愉悦,忍不住打趣,“小狗害主人破相,可是要负——” 太宰再次哑了。 小狗……这是在……做什么? 灼热的吐息靠近。 湿热的、带着细微颗粒的独特触感。 是舌尖。 小狗在舔舐他眼下的伤口…… 舔舐……舔…… 太宰自诩算无遗策、绝顶聪明的大脑,于此刻,彻底宣告罢工。 一片空白。 第14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四) 余晖将两人相依的身影在沙海上拖曳得绵长。 “红叶大姐说,紧急情况下唾液可以消毒。”中也退开些许,平静陈述,顺手用绷带一角轻轻蘸去他眼下伤口上残留的水光,“好了,剩下的回去再处理。” 太宰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落日熔金沉进那双青瓷般的眼里,淬炼出琥珀光,醉得他几乎溺毙。他只觉头脑晕晕一团浆糊,猛地翻身躺倒,用后背对着中也,声音闷在沙子里,骂骂咧咧:“臭蛞蝓!湿漉漉滑腻腻的!恶心!” “哈——?!”中也胸腔里万字脏话即将喷薄而出,但视线落在太宰那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姿态时,一个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家伙……不会在害羞吧? 那个脸皮比横滨港防波堤还厚的太宰治,也会害羞? 中也眉梢一挑,嘲讽的话已到嘴边,可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他不知怎的,忆起了那天太宰安静流泪的脸,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主人替你流了”。以及当时,自己同样想当鸵鸟的心情。 一阵莫名的口干舌燥袭来。中也不再看他,索性也向后一倾,躺倒在沙地上。任由温热的沙粒如流水般绵绵包裹住脊背,任由漫天燃烧的残霞如血般徐徐浸染眼帘。 此刻,天幕正上演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幻变,从炽烈的丹朱渐次褪为温柔的绯红,最后渗入一丝惘惘的、预示夜晚将至的灰紫。唯一不变的,是那层高悬的薄云,像梳得极细的羊毛,时而铺展成幔,时而聚拢成絮。即便是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他,也无法拨动。于是,中也自诞生起就狂暴不止的灵魂,觅得了片刻安宁。 这……就是太宰喋喋不休了一周的“最美的景”吗?这家伙像个拙劣销售员,整日嚷嚷着“死亡沙漠”、“最美妙的死法”,即便被他和晶子姐轮番嘲讽,依旧乐此不疲…… “喂,臭蛞蝓。” “……”中也思绪被打断,果然是没情调的混蛋。 “我宣布,”太宰的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沙海和极近的距离下,清晰得如同直接烙印在鼓膜上,“你永远是我的狗。” “……哈?!!!” 中也猛地侧过头,怒视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忍耐极限的混蛋。却发现对方维持着仰躺的姿势,高挺的鼻恰好遮了落日一角,那张常年苍白如纸的脸庞,被霞光映得透亮透亮的,黄澄澄柿子那样,透着一种……他从未在太宰身上见过的,奇异而蓬勃的“生”气。 中也胸中翻腾的火突地泄了。他凝注太宰片刻,半支起身,目光投向那波澜迭起,金乌归巢的地平线,反唇相讥: “自杀狂魔也配谈‘永远’?” 成功让太宰闭上了嘴,甚至有些赌气地偏过头去。 许久才陷没一半。光芒依旧刺眼,但大漠的温度已迅速冷却下来。不过,太宰并未感到多少寒意,或许是身上新缠的绷带有效地锁住了残存的体温。 他忽然开口,语气轻得像怕惊扰了落日: “为什么……送我绑带?” “因为你需要啊。”中也回答得理所当然。 太宰没忍住转回头。 中也披着万丈霞光,钴蓝色眼穿过他,平静地望向无垠远方。那姿态,像一尊神明,既漠然又慷慨。 所以,答案可以如此简单。 因为他需要,所以他给。 可世人为什么需要这些缠缠绕绕? 神明一定不知道。 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太宰敛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中也。这只他从无情的时间轮回中强行拽出的、独属于他的小狗。他只需要跟着主人就好,无论是骨头还是鞭子,坦然接受便是…… 中也的目光,却倏忽间从遥远的天际收回,落回到他身上。那双眼睛金灿灿的,仿佛纳尽了天地间最后的光华。“当然了,”他补充道,声音带着少年锐气,“也希望你这条青花鱼,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 啊……他好像知道的。太宰感觉脸颊猛地腾起一股热度。是气的! 他立刻在心中咬定。毕竟,小狗怎么敢随意揣测主人的心。 趁着夕阳还散着最后一点暖意,他猛地跳起,几乎有些粗暴地拽起他的小狗,连推带搡地将人弄上骆驼。 “喂!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呢!!!” “太晚回去,晶子小姐该担心了!” 太宰不顾身前人的抗议,驱赶骆驼,一路疾驰回营地。沙尘尚未落定,他就一头扎进了那个用防水布草草围合出来的简易淋浴间。 每个帐篷只有这么一处不到两平米的狭小空间。于是,同样满身沙土的中也只能憋着火气,在布帘外干站着,咬牙切齿,恨不能扯下脖子上的项圈,勒死里面那个阴险脸! 秒针刚走了两圈,太宰就赤着上身冲了出来,嘴里高喊着“水小得像矿泉水瓶扎了眼儿,根本没水了”之类的鬼话,飞快地钻进被窝,把自己严严实实裹成了只大白蛹,再无动静。 “咔啦……”蛛网般的细纹从中也脚下龟裂开来,裂纹扩散到直径一米左右时,堪堪停住。造成流沙就麻烦了……中也尚存一丝理智,恶狠狠地瞪了那只“蛹”一眼,掀开布帘走进了淋浴间。 被窝里的太宰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淅沥水声,眼观鼻,鼻观心,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打。冰冷的文字在幽蓝的光中快速成型。 赶在中也出来前,他按下了“发送”键。 · 远在半个地球外。 署名“太宰治”的邮件弹出手机屏。森鸥外眉梢微挑,一丝玩味掠过眼底。以往的任务报告,这孩子总能从喝茉柠茶的时节拖延到品普洱的时候,这回真是破天荒。 他瞥了眼紧闭的樱粉绒帘,帘后传来爱丽丝轻快的哼唱和衣料摩挲的窸窣。小公主试装的兴致正浓,时间尚且充裕。 他点开邮件,一目十行地掠过他已知的精彩桥段。最终,他目光沉落,停在邮件末尾。 报告最后一行,赫然是加大加粗的刺眼红字: IMPORTANT。太宰治对中原中也「污浊」的启用,享有唯一且最终的决定权。 森唇沿渐渐勾起一抹薄如刀锋的笑,却在绒帘“哗啦”一声被拉开的瞬间,无缝切换为慈父般的开怀。 “爱丽丝宝贝~这身真是美极了!”他张开双臂。 “哼~我什么时候不美!”金发小萝莉足尖轻点,灵巧地一个旋身,避开森的拥抱,舞至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前。在森一连串“美美美”的浮夸赞叹中,像个小拨浪鼓似地来回摇曳身姿。 帽檐上缀着的红蝶随步翩跹,白蕾丝裙裾如奶油波浪层层激荡。不错。只是……脚上这双鞋,似乎还差了点意思。 “林太郎——” “叮铃铃——” 系统默认铃声突兀地截断了娇嗔。 森掏出手机,罕见地没有立刻按掉,反而冲她歉意地比了个‘稍等’手势,迅速接起电话,身影一闪便隐入服装店门外喧嚣的天光里。 爱丽丝脸上甜美的笑容瞬间冷却。是普通的铃声……不应该是她专属的那段“哒啦哒~林太郎接电话啦~”的录音吗?那可是林太郎用整整十套限量版洛丽塔才换来的特权…… 她飘起,无声跟了上去,异能体的身子在此刻倒是好用。她甚至可以单方面暂时切断与宿主之间的感应……一点生气时无伤大雅的小任性,林太郎还不知道。 指尖轻轻挑开帘隙。森背对着她。竟不是一个人。他手机已经放下,双手插兜。爱丽丝再清楚不过,那看似随意的姿态下,指间必然正扣着数把见血封喉的柳叶薄刃。这是防御的姿态。是敌人? 她注意力迅速转向与森交谈的人。呼吸不由得乱了节奏。 上帝必定极偏爱他。 那人一头棕灰卷发,如晨雾柔软。皮肤冷白,在光线下几近透明。浅米西装裹着颀长挺拔的身形,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利落,泛着莹莹绒光。他正比划着说着什么,修长指间夹着一支笔,轻点如魔杖。没有敌意,不,说是好感也不为过。 天使般的人。站在一身恶魔般漆黑的林太郎身侧,更是温润又……圣洁。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惜,那张脸被森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林太郎何时结识了这样的人?快让开啊!让我看看他的脸!爱丽丝不自觉地踮起脚,将前额紧紧贴上冰凉的玻璃。 就在她伸头探脑之际,外面的交谈戛然而止。那位“天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转身的刹那,他前襟有什么东西反射阳光,划过一道亮眼夺目的银弧。 爱丽丝像被那道银弧烫到一般,猛地矮下身,缩回了镜前。她盯着镜中华服盛装的人偶,一手无意识揪紧了裙摆,另一只手覆上胸口……那里并没有心脏跳动,但这份久违的、小鹿乱撞般的悸动感却如此真实…… “爱丽丝宝贝~”森笑吟吟折返,“等急了吧……爱丽丝?”他走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哼!”爱丽丝猝然转身跳脚,“约会开小差!这裙子——我不要了!” “唉???”森脸上立马堆起赔笑与哄劝,“这件多么完美啊!简直是为我的小公主量身定——” “没有能搭配的鞋子!”爱丽丝毫不客气地打断,嫣红小嘴翘得老高。 “鞋子?”森下意识低头看去,萝莉脚上擦得锃亮如镜的黑皮鞋,经典而稳妥。 爱丽丝睨着森耷拉下的眉眼,抱臂娇嗔:“哼!林太郎的审美这么多年还是原地踏步!中也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陪我逛街!” 爱丽丝的小黑皮鞋用力跺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我要中也!!!!!” 第15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五) 一天后。港口Mafia首领办公室。 黑皮鞋换成了优雅的白。 “谢谢中也!”爱丽丝头顶红蝶帽,足踏新白鞋,像只火红雀鸟,扑进刚归来复命的中也怀里。纤细手臂环上他的颈,紧接着,“啵唧!”一个带着糖果甜香的、响亮的吻,印在了他脸上。 一时,屋里的另外两人的表情各自精彩起来。 “中也君。”森幽幽开口,皮笑肉不笑,“谢谢你的礼物,报告我收下了。”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下了无声的逐客令,“如果没其他要紧事的话——” “喂!太宰你——”“有病”二字被生生咽回喉咙,中也顾忌着BOSS在场,动作稍有迟疑,便被太宰治强硬地拖出了办公室。 “咚!” 黑釉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 “混蛋!你发什么疯——唔……“中也万字怒骂刚起个头,太宰的手竟直直朝着他刚刚被亲过的脸侧袭来。中也反应极快地后仰,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几米开外,捂着那块皮肤,又惊又怒地低吼:“你真有病!?”” 太宰不语,深鸢色眼沉沉盯着中也,更确切地说,是死死锁在爱丽丝方才亲吻过、又被他指腹用力擦拭过的那一小片肌肤上,那里正微微泛着红。他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柔软微温的触感仍残留其上。 中也直迎上那目光,太阳穴突突地跳,开始强烈怀疑自己报告里提交的那个决定大错特错。头疼!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去哪?”太宰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上。 “你管我?!”中也周身红芒倏然亮起,下一秒,身影已从走廊彻底消失。 门内。 森的目光从紧闭的门扉收回,掠过正开心晃着脚丫的爱丽丝,落到手中那份由中也君恭敬呈上的文档夹上。例行公事。他翻开硬质封面。 太宰君向来厌恶打印这类琐事,总是没规矩地直接走加密邮件,有时甚至是一条语焉不详的短信草草了事,是个十足难搞的小孩。相较之下,还是中也君做事稳妥省心…… 一张边缘微皱的薄纸滑了出来。森目光一凝,在其上停留了许久。 那是中原中也刚加入港口Mafia时,他亲自起草的一份意向书——礼貌地征询对方,是否愿意与太宰治建立搭档关系。这文件本身并无实际约束力,毕竟港口Mafia的第一铁律便是绝对服从首领的一切命令。但驯服一匹骄傲的头狼,总需要先套上一副名为“自愿”的缰绳。 森摩挲着眉骨,又将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反复看了几遍。 賛成する。(同意) 半晌,一丝笑意爬上他唇角,透着兴味,也带着苦笑。看方才剑拔弩张的架势,这两颗钻石之间的磨合,还远远不够。或许,该为他们安排下一个更炽热的熔炉了—— “林太郎!”爱丽丝的小脸毫无预兆地凑到眼前,几乎占据了他全部视野,“不是说好了要去新开的那家糖果店吗!就穿这双新鞋去!”她高高抬起一只脚,崭新的白鞋亮得晃眼。 森失笑。也是。搭档这种事,跟谈恋爱一样,强求不得。他将报告连同那张纸随意丢回桌面,长臂一伸,将爱丽丝抱坐到腿上,拿起手机。 “好好好,让我看看,是哪家店让我们的爱丽丝小公主这么念念不忘——” “叮铃铃——” 森指尖悬停,低头与爱丽丝对视了一眼,随即拉开右手边最下层的抽屉。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正躺在木质底板上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冰冷的“未知”。 森微眯起眼,探手拿出,径直接通。 “……”他接起后并未立刻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肃穆而冷凝。 这样子的林太郎,爱丽丝已许久未见。她视线顺着森紧绷的下颌线,滑到那部陌生手机上。原来……林太郎还有别的手机。又是这种普通铃声。这次倒没避讳她……电话那头,不是上次那个“天使”? “是有小插曲,但货的品质和数量,阁下无需挂心。” “自然。眼下付出的成本相较于未来丰厚的回报,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 森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空闲的手无意识轻抚上爱丽丝绸缎般顺滑的金发。 “阁下若有兴趣,请便。” “能为您提供些许便利,是港口Mafia的荣幸。” 公式化的结束语在偌大的办公室回响。森放下手机,抱着爱丽丝将办公椅转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日光正慷慨地泼洒在横滨湾蔚蓝的海面上。碧水洗的天,悠悠几抹白墨,其下是积木般铺陈开来的、秩序井然的城市。秩序。精密。 “爱丽丝,”他忽然开口,语调缥缈得像窗外的云,“你喜欢横滨吗?” 爱丽丝仰起小脸,看森被天光映得剔透的侧脸,细小的岁月褶皱在其上静静舒展。林太郎时常会这么问。喜欢?不喜欢?都不是正确答案。 她选择了沉默,只是把小脑袋轻轻靠在了他那看似坚实、却莫名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上。 “呵……抱歉,我的爱丽丝宝贝一定是被问烦了~”森变脸似的换上惯常的宠溺笑容,抱着爱丽丝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走吧走吧!可不能让我们的小公主不开心!今天的目标是把糖果店搬空!” “啪!”厚重木门被他一脚踢开。两人踩着玫瑰花窗投射在地面上,支离破碎的彩色光斑,扬长而去。 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太宰慵懒斜靠在大理石柱上,目送两个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缓缓从耳中取出枚嵌入式微型耳机。作为港口Mafia的情报部部长,这栋大楼里自然布满了他的“耳朵”。 他原本的目标,是探查森先生是否与那个代号“白鸽”的神秘组织有所牵连。却没料到,今日有意外之喜。老狐狸突然将手伸向北非铀矿的背后,原来还盘旋着另一双无形的手。 不过……这只手的主人是谁,他暂时并不关心。 眼下首要的,是利用组织庞大的情报网络,探一探“白鸽”的底。先前苦于没有明确的目标和由头调动最高权限,如今,“妨碍港口Mafia未来发展”这一条,足矣。 他掏出手机,屏幕幽光映亮他深鸢的瞳孔,数据流无声奔腾。他打开组织内部情报系统,将“白鸽”一词,拖入了最顶层的分类栏。 头号红标组织。 这意味着,此后任何关于“白鸽”的风吹草动,都将以最高优先级,第一时间直抵他的终端。且查阅权限极高,仅限首领,最高干部,以及他本人。 没有中也。 他还是远离这些泥沼比较好。永远那样光芒万丈、肆意张扬地活着,就好。 太宰也一步踏入了那片从玫瑰花窗跌落,五彩斑斓的光晕里。光斑在他眼底轮转破碎,如同光怪陆离的万花筒。诸多线索,前因后果,在此刻契合。 此次成功结束轮回,再次印证了他八岁那场荒诞梦——梦里合家美满才是他应有的人生。虽然并不是最受宠的孩子,但好歹物质优渥,豪门大院。而不是现下…… “嘎吱——” 锈蚀的集装箱铁门发出牙酸的尖叫。太宰冷眼瞥过几只骨瘦的老鼠从脚边惊慌蹿逃,掀起眼皮望进自己昏暗逼仄的。“小家”。 这条家破人亡沦为孤乞的时间线,是人为的。幕后推手潜行七年后,终于在此刻浮出水面。嫌疑目标,暂时锁定为那个自称“丘克”的男人。 这真是……令人欣喜。 是的,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揭开世界疯狂面纱后,简单纯粹的快感。他对现在这条时间线,满意极了。 这里有小狗。 他迈步走进集装箱,金属铁皮在他脚下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 有还算有趣的谜题可以消磨时间。 金属再次痛苦鸣叫。 还有—— 他脚步倏然顿住,目光如利刃般刺向窗台,如果仅由刀片割开,勉强垫了块硬纸板充作采光口也算是窗台的话。 一个素白的信封,正静静地躺在斜射而入的一线惨淡日光里。同色的火漆泥封上,清晰地烙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和平鸽。 果然。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无可阻挡。 太宰轻声嗤笑,拿起了信封。 如果当初没有打开那封信……他偶尔会漫不经心地想。是否后面的一切荒诞与悲恸,便不会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踵而至?但每当这个念头浮现,那双灼灼如蓝色火焰的眼睛便会在他眼前亮起,像无声的指责,又像是无奈的安抚。 没有如果。 太宰指腹擦过泥封上精致的白鸽,利落撕开。 三张纸片滑落窗台,材质各异。 第一张是象牙白的棉纸。欧洲的高级货。其上深褐色手书工整得似印刷。 太宰君: 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丘克。 太宰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目光扫向下一张。 是一张支票。淡蓝色防伪纹上,一长串零足以轻松买下半条中华街。 好一个“一点谢礼”。太宰嗤笑,随手将那纸和支票拨到一旁。视线落到最后一张。 是一个对折起来的硬质折子。材质与丘克的名片相同,非纸非塑,在光下泛着如同珍珠贝母般的冷白虹彩。折子无字。是潘多拉的魔盒,还是薛定谔的猫? 太宰伸出手,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折子时微微一顿。他让自己的心跳暂停了一拍,屏住呼吸,才用两根手指拈起折叶的边缘。掀开。 “哒。” 折子跌落金属地板。 窗台前,已空无一人,唯浮尘轻舞。 · 弦乐悠长。 脚下触感瞬间变换,从锈蚀的铁板变成了厚密柔软的黑绒地毯 果然是空间转移。媒介是折子,一次性的?机制是什么?有什么物理限制?太宰精密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飞速轮转—— “终于来了!比想象中晚。”热切的男声。熟悉的异国腔。 太宰抬眼。 几步外,雅奢欧风小圆桌旁,一袭笔挺白西装的中年男人起身,笑容可掬地展臂迎来,淡金的发梳得一丝不苟。 是道纶? 十五岁卷快结束啦~再来一章进十六岁,漫漫追妻路[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五) 第16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六) 是道纶? 头发尽数梳上去,露出过于光洁的额头,显出几分陌生的精英气。 一年前他刚回横滨就查过。杰克·道纶。出身显赫。社会身份是顶尖脑外科医师。档案后附有多张医学论坛的实况报道,照片上的男人笑得无懈可击,像在拍牙膏广告。使用异能:未知。 现在,情报该更新了:白鸽内部职能。入伙时间。 太宰后撤半步,避开贴面礼。 “哈哈,太宰君,一年不见生分了?”道纶毫不尴尬,手顺势滑下,亲切地搭上太宰的手肘,将人往桌边引,“饿了吧?我们边吃边聊,特意选的冷盘。” 一如既往的自来熟。没人搭腔也能自说自话演完整台戏。当初自己卧病在榻口不能言时,真恨不能拿针线把他那张嘴缝上。 道纶殷勤地为太宰拉开白色皮椅,自己才绕回对面落座:“来过这里吗?这的厨子——” “PEACE,横滨唯一的空中私人剧场,戏称‘鸟笼’。”太宰落座,右腿优雅搭上左膝,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半球形玻璃穹顶滑向窗外,“人人都争着当笼中雀,官网预约排到两年后,上次组里团建本想来的。” 窗外,唯一能见到的建筑,是那座高耸入云、足有四百米高的港口Mafia大楼。 “不早说!下次我给安排!” “哦?”太宰眼神转回道纶身上,带着一丝探究的凉意,“这里是白鸽的资产?”这地方自两年前开业便政商密晤频繁,其背后老板,情报部一直未探得。 “不不不,”道纶连连摆手,露出老顽童般的笑,“这是我名下的。没钱可搞不动科研。” 太宰不语,深鸢色眼静若寒潭。 “我是医生,认真的。”道纶身体前倾,碧眼下细长的鱼尾纹随着热切的话语微微跳动,“白鸽?只是……副业。对副业。”他日语还是有些蹩脚,找到合适词汇后满意点头,随即取出张纯白名片推过桌面。“重新认识一下,杰克·道纶。白鸽那帮疯子叫我‘圣手’。” 名片还是有了等于没有的那种。 太宰双手搁在膝上,纹丝不动。“那么,”他声音轻缓,带着点玩味,“你想让我叫你道纶,还是……‘圣手’。” 道纶医生,救命之人,或可为友。 圣手,白鸽之翼,注定为敌。 道纶轻巧避开视线,笑意不减:“称呼不重要,先用餐吧!”他揭开手边的白瓷盖,“尝尝!鹅肝慕斯配黑松露薄片。佩里戈的黑松露,今年雨水足,味道最是浓烈。” 太宰但笑不语,他确实是饿了,但…… “不喜欢的话,还有这道海胆奶冻佐鱼子酱,”道纶又献宝似的揭开另一盏瓷盅,“北海道的新鲜海胆,配上彼得堡的顶级鱼子酱——” 但他对腥气极度敏感,向来敬谢不敏。 ……不过,小狗倒是会喜欢。 “道纶,”太宰直接打断,身体放松靠向椅背,淡声道,“这么大手笔我可付不起,你该知道,我可是无家可回的流浪汉。” 道纶把瓷盖轻轻放回原位:“所以,丘克让我好生招待。说不定你会弃暗投明。” “……”太宰鸢眼静静盯道纶片刻,视线倏地斜落向那张一直空着的第三把皮椅,“丘克想招揽我,但你……所求似乎不同吧,道纶。” “……本以为,他会一起来,”道纶视线也飘向空椅,“有那般惊世之力,你的搭档,中原先生——” “噗!”太宰失笑,“中原先生……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正式地称呼我的……小狗。”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舌尖轻轻吐出那两个字。 “……两位的关系我略有耳闻,”道纶重整旗鼓,笑容依旧,“所以,我诚意想与太宰君做笔交易。想请太宰君牵线,劳烦中原先生帮我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忙。” 无关痛痒?太宰未置可否,指尖掀开最后的瓷盖。映入眼帘的是晶莹剔透的果冻,像一块凝固的晨光。总算有能入口的东西了。他一叉子捣碎光滑镜面。 “直说吧。太宰君不是对我们白鸽很感兴趣吗?”道纶摊开手,诚恳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成员名单,异能档案,甚至……”他刻意停顿。 太宰叉起一小块放嘴里,百香果味的,酸甜冰凉,恰到好处。 “……他们的弱点。”道纶抛出筹码。 太宰这才抬眸,目光如实质刺向道纶:“这不算背叛?”他又叉了块大的。 “除了核心几人亲如一家,其余?”道纶耸肩,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不过是利益聚合的秃鹫……各取所需,何谈背叛?” 太宰定定看他,慢慢让水果冻化在嘴里。 “丘克。我只对他感兴趣。” “……丘克……”道纶沉吟,随即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确实迷人。组织里觊觎他的人可不少,但没人有那个胆子。” “因为阿兰?” “因为冯少。”道纶声音压低了些,“白鸽真正的‘王’,从未露面。丘克是他的代言人,是组织的‘判官’,执掌生杀之笔。”他优雅做了个抹喉手势。 也就是监察,和他在港口Mafia的职能相似。 “有如此地位必定是超异能者了,”太宰拎起餐巾,抹了抹嘴角,“比如操控时空?” 如果是肯定的答案,这场突如其来的下午茶就可以结束了。太宰脑内已经开始飞速罗织未来如何预测、避免、控制轮回的机制。 “操控时空?”道纶声调陡然拔高,朗声大笑,“哈哈哈!太宰君!漫画看多了吧!那种事,只有上帝能做到。我们异能者说到底……不过是稍微特殊一点的凡人啊……”他语气忽而低沉,似是叹尽了半生沧桑。 太宰也配合地露出惋惜之色。轮回的谜底,果然不可能如此轻易获得。是时候离开了。至于交易?无论道纶口中的小忙是什么,他都直觉中也绝不能与白鸽、与眼前这个人产生任何牵连! 道纶只当太宰感同身受,笑叹一声:“不过,虽非操控时空,但也是堪称神迹的空间之力。”他手臂在桌上伸长,指尖敲击那张纯白名片,“把太宰君请到这的,是它。” “异能「第五号」,可在预设的空间锚点间传送,”他将那卡片向前推了一寸,“这张名片,就是其中一个‘坐标’。” “它也能把我送回去?”太宰盯着名片。 “坐标只是坐标,”道纶从前胸兜里抽出一个熟悉的白色折子,“这才是开启‘门’的钥匙。” “定向传送?” “只要心念所至……”道纶话音未落—— 太宰已出手如电!抄走折子! “果冻尚可。”他在道纶惊愕探身之际,轻笑着捏起折子一角,“白鸽内部,必有涉及时空之物。这次就失陪了。” 折子翻开。 人迹无踪。 “……”道纶良好的修养让他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咒骂,一丝金发垂落额角,显出些许颓唐。他碧眼盯着那张空了的椅子,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喃语:“再等等……珍……” 叹息在空旷奢华的剧场回响,荡成无尽的寂寥。 珍? 千里开外。港口Mafia大楼。114层。 太宰按紧耳内的微型耳机,视线穿透单向玻璃,远远俯瞰那座云端鸟笼。PEACE标志性的半圆穹顶,在暮色暗橙的光线下,如同一枚巨大的卤蛋,十足滑稽。 耳机里静默了几秒,只剩白噪音聒噪。他关了Mafia特殊监听频,拉上遮光帘,隔绝外界。指尖在手机屏上疾点,荧屏亮起,进入最高加密系统。 词条:杰克·道纶 归属:白鸽 (新增) 代号:圣手 (新增) 备注:珍?与中也关联性存疑,优先级:高 词条:丘克(新增) 异能:「第五号」通过特殊名片/折子进行空间传送,限制待查 (新增) 代号:丘克?(化名待确定) 职能:判官(新增) 准备关闭界面时,他停顿了一下,点开侧栏的白鸽档案访问记录:森鸥外,15分钟前。 老狐狸就喜欢下明棋。 太宰腹诽,收起手机。整个过程,用时不过两分钟。他转身拉开工位抽屉,原本打算将那张刻着“圣手”字样的名片丢进去,却鬼使神差地一顿。转而探手,将先前随意丢在角落的、属于丘克的那张纯白名片拈了出来,一起塞进兜里。 放一个在小狗身上……想必会很有趣。 他瞥向左侧工位,空的。中也标志性的礼帽和外套……也不在。桌角的礼品袋里少了……雕花银匕。 嗯,是去红叶大姐家尽“孝心”了。 太宰再次拿起手机。点开伪装成可爱骨头图标的APP。屏幕上,代表小狗的猩红圆点,稳稳地钉在地图的山手区。果然如此。 定位器藏在项圈的金属搭扣里。 小狗倒还知道戴着。 一丝极淡笑意掠过太宰唇角,稍纵即逝。他忽地将手机拍在桌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抽出那本从不离身的《完全**》。 自己桌上无笔,就极其自然地从中也的笔筒里顺了一支。就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他埋头在册子上写划起来。其实以他的记忆力,烂笔头就是烂笔头,但他忽然觉着,有些东西,唯有落在纸面上,才仿佛更接近某种可以触碰的……“真实”。 于是,在空白的扉页上,一反太宰平日慵懒字迹的清隽笔锋这样奔流着。 神明使用指南 Ⅰ. 神明不会轻易死去。 Ⅱ. 神明没有我会死。 Ⅲ. 神明已入世间。 笔尖继续向左下角滑去,却在触及纸面之前停住了。悬停数秒后,忽地拉远。随即,太宰“啪”地一声合上了书。 幽暗的光线中,素白封面上那行教科书般规整的黑色印刷体“完全**”,静静横陈。太宰指腹缓缓拂过那行字,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中也那句:“当然了,也希望你这条青花鱼,有一天会不需要。” 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吧? 他真的很不擅长应对无聊。可偏偏,活着的每日每分每秒,都充斥着恐怖的重复。所以…… 小狗,请务必努力,让主人保持愉悦才行啊。 手机屏幕倏然亮起。 LINE弹窗。尾崎红叶: 中也特制蟹锅!配妾身珍藏菊正宗绝赞!速来莫迟! 太宰拿起手机,指尖悬停。 小狗又下厨了。 屏幕幽光在他脸上铺了一层淡蓝的冷釉。 他点开图片。 脸上釉色一瞬幻为淡淡的绯红。 好大一锅,橙红油亮,饱满的蟹壳大喇喇泡在金赤的汤汁里,热气腾腾,几乎要破屏而出。 太宰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照片边缘露出三只玄米色陶碗,至于镜头之外还有多少……旗会那几个聒噪的家伙,想必是全数到齐了。 这种“家庭”聚会从不会叫他—— LINE再跳。 蛞蝓:喂,来吃饭 …… “哈。”太宰极轻地笑了一声。面上那层薄红不禁又深了几分,所幸尽数隐没在光中,无人得见。 15岁青涩时代结束,16岁努力朝这样那样进发[撒花] 中秋快乐呀,吃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神明使用指南(十六) 第17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一) 港口Mafia大楼七十二层。 Cafe雅间。午十二点。 “哇!还记得太宰治那家伙当时的表情吗!?”阿呆鸟笑语隆隆,震得门帘簌簌。 “呵呵……毕竟只剩盘底……”外科医生手下竹筷如柳叶刀般精准,利落撬开蟹壳,剔出油亮的蟹黄,紧接着是蟹脚和蟹钳,一场教科书般的螃蟹解刨。 “只有一锅,”中也手中蟹壳“咔嚓”一声断裂,汁水喷溅,“谁让你们吃得那么快!”语毕,恰好完整剥出块嫩白蟹肉,丢到身边人碗里颤微,弹性十足。 “谢谢中也~”公关官回以柔婉一笑,筷尖衔起白肉,在橙红浓稠的汤汁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雌雄模辩的脸,看他用餐是种享受,“是中也做得太好吃,让人停不下筷子呢。” “看看这一幕,怕是有人要吃醋了。”钢琴家从墨竹拉门探身进来。 “吃醋?又在开什么玩笑?”中也一口咬开蟹钳,浓郁辣香在齿间爆汁。 钢琴家挂好外套,挽袖盘腿坐下,目光如同琴键滑指,轻巧地扫过公关官,中也,外科医生和阿呆鸟,落回中也身上:“我们的‘宝石王’,今早的情报课,上得怎么样?”话语间满是促狭。 “……”中也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一顿。 ‘宝石王’……提到他就来气!这称号已经被太宰那混蛋笑了小半年了!更可气的是,BOSS竟勒令他每周必须准时出现在太宰精心为他开设的情报课上!就为了听他叫一声老师!他自然是没让那阴险脸如愿。他狠狠又咬了一口蟹钳,硬壳在嘴里“咔吧咔吧”响。 “哈哈哈哈,一定不及格吧!”阿呆鸟看热闹不嫌事大,从桌对面猴子般蹿到钢琴家身边,“上次我专门溜进礼堂瞄了眼,中也睡了整堂课!太宰治那家伙在讲台上脸黑成碳!” “谁说的?”公关官眼波流转,如丝挂在中也身上,“中也可是天才,回回满分,对吧中也?” “啪!”中也木筷重重拍在陶碗上,“……吃饱了。”他抽了餐巾,胡乱擦了擦手,霍然起身。 公关官忍着笑,体贴将礼帽递向他:“记得下午——” “不好奇冷血去哪了吗?”钢琴家不紧不慢打断。 中也收回即将踏出门槛的脚,反身俯瞰钢琴家。 “我们的聚会,他一向是最准时的。”钢琴家边说边拎起茶壶,将澄澈茶水注入汤碗中,夹了片锅中脱壳的蟹肉,放入清茶中轻涮。 中也眉峰一挑:“少吊胃口——” “咚——咚——”浑厚的教堂钟声突响。 众人的目光齐齐飘向外科医生。用教堂钟声当提示音这种圣徒做派,大家早已无力吐槽。 “呵呵……抱歉,忘调震动。”外科医生拿起手机正要按掉,顿住,一抹嘴,撑起身旁那根形影不离、吊着盐水瓶的金属滑杆站起,“有急救……走了。”语毕,人声混着滚轮辘辘,已从中也身侧擦过。 “看来是回来了。”钢琴家这才将那片涮洗得不见一丝油星的蟹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味道不错,不过……比中也做的还差点。” “咔巴!”墨竹门框在中也手下发出呻吟,“快说!” “港未来21区,有人看到了‘黒兵’现身。” 钢琴家开始涮下一片蟹肉。 “阿兰?”中也眉拧起。 八个月前北非一役后,白鸽销声匿迹。但关于那夜的种种传闻却在组织内部疯传,演化成“港口新星鏖战白鸽圣母”、“污浊之夜”之类令人鸡皮疙瘩落一地的夸张名号。 其中,一身黑的阿兰被大家亲切称为‘黑兵’。 “中也忙着宝石和北非的业务不知道,太宰治那家伙可是一直死咬着白鸽不放,”阿呆鸟抢答,而后夸张地扑到中也面前,像是要透露什么惊天秘密那般压低声音,“你知道他想干嘛吗?” “……”中也被逼得微微后仰,脸上写满嫌弃,“还用问?当然是向BOSS邀功,抢在我前头爬上干部的位置。” “……什么嘛……你知道啊……”阿呆鸟瞬间垮脸,像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坐回原位,嘟囔着,“还想看中也炸毛的样子呢。” 中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目光重新锁回钢琴家身上。这家伙依旧慢条斯理地涮着蟹肉,看戏看得正欢。 他耐心耗尽:“啧,所以冷血跟阿兰动了手?现在外科医生赶去急救——” “哦?在说我?”低沉磁性的男声于身后响起。 中也猛地回头。冷血老样子半闭只眼,嘴角衔了根未点燃的烟,躬身走进雅间。 “香啊这蟹,”他径直走到钢琴家另一侧,还未坐下,嘴里已塞了根蟹钳,“比中也做得还差点意思,什么时候再——” “你伤哪了?”中也打断,眼如探针,瞬间捕捉到冷血黑色外套前襟满布的深色洇痕。新鲜铁锈味冲鼻。 “伤?”冷血吐了嚼碎的蟹壳,低头看自己黑色外套上并不显眼的血色,“还是中也鼻子灵。多谢关心,但……”冷血丢了手里的空壳,“这是小孩的血。” 空气凝滞了半拍。 “组里什么时候进了这么小的?”冷血继续大快朵颐,面前空盘转瞬堆起小山般的蟹壳残骸,“看着比中也还小,空有股狠劲儿,格斗差得远,该送去地下那位手里好好磨炼。”他指的是魏尔伦令人闻风丧胆的武斗魔鬼营。 “你说的,八成是情报组那批新来的崽子,”阿呆鸟插话,脸上难得没了嬉笑,“BOSS培养的新鲜血液,中期培训我带过一阵。合格的按潜力分,一部分进魏尔伦的武斗魔鬼营,另一部分——” 阿呆鸟话音一顿,目光直刺向中也:“进了太宰治的情报特训班。” “……培训期还没结束……”不可能出任务,除非是那混蛋的授意……中也声音下沉,后半句没说出口。因为太宰……太宰这疯子确实不在意很多东西,规则,人命,不管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这就要问你的搭档了。”钢琴家用餐结束,擦着嘴角,悠悠开口。 他,阿呆鸟,冷血,公关官。四道目光,或平静,或探究,或了然,齐齐落在中也身上。没有外露的情绪,但中也读出了潜台词。太宰治是怎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你比我们更清楚,不是吗? 他不是!中也心里叫嚣着答案,但理智却让他缄言。这就是太宰想让大家看到的假面,他又何必多费口舌。 他一抿唇,在几人的注目礼下,风一样冲出了雅间,直奔太宰办公室。 旗会众人对太宰的疏离与不喜,他早有察觉。原以为只是半年前“暴风事件”中,太宰疯狂的计划让整个旗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结下的梁子。但此刻,冷血身上那片新鲜的血渍,阿呆鸟未尽的话语,钢琴家洞悉的眼神……猛地刺破了他不愿深想的迷雾。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潜藏在这半年的时光里,潜藏在太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中—— “砰——!!!” 裹挟着怒火的一脚,狠狠踹开了太宰的门。 门框上「情报部部长」的合金铭牌震颤嗡鸣。浮尘在午后艳阳里,细碎金粉般飘进昏暗室内。 又拉着窗帘还不开灯……这家伙一定是夜行动物。中也腹诽着绕过门廊贴墙的镂花铁桌时,忍不住又腹诽了句。 当了部长就是不一样,餐食都叫到房里吃。 他眼风一扫。台面上白色绣边瓷盘里,残留着些许面包碎。左侧是锤纹铜壁的托盘茶具,杯耳上细细缠绕的白绳染着黄褐,坠着个深棕的茶袋。右侧立着瓶半开的不知名烈酒,标签上的花体法文难以辨识。旁边立着盏瘦高郁金香杯,内壁覆着雪絮般的晶块,似乎是什么溶剂残余。 “你这混蛋,”中也视线在郁金香杯上多停留了半秒,声线发冷,“不是说好了,等你成年礼那天,才开第一瓶酒吗?”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身影,背对着门,没吱声。 “算了,先不说这个。”中也暴躁挠了挠头,继续往里走,“情报组的孩子……是你派出去的吗?”多少有些师生情谊吧,那帮孩子望向太宰时,眼里除了畏惧,还有掩不住的崇拜。 没动静。 中也“啧”着嘴,自顾自越过了桌子,一把将半掩的遮光窗帘拉起。 “哗啦——!” 六月的炎阳,汹涌灌入,瞬间驱散了一屋的昏浊。 窗外碧空一片,如倒悬蓝海。几点海鸥在天海相交的模糊地平线遨游。不愧是380米的高度。太宰这间新办公室,他其实没来过几次。 八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至长不过双方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聚少离多。暴风事件让他和旗会绑得更紧密,太宰则成天泡在Lupin里。再加上两人分管着截然不同的业务线,碰面的契机,无非是上课,太宰苍蝇样飞来的时候。又或者,像此刻。他来问责。 “也没见你有午睡的习惯啊,”中也双手叉腰,逆光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影子笼着太宰,“青花鱼终于进化成死猪了吗?” 见太宰依旧侧垂着头,毫无反应,中也不耐地俯身靠近:“喂喂,别装睡啊——” 及肩的橙发在太宰额前骤停。先前被忽略的违和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倏然落下,封闭了五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一定是……暂时失聪了。 不然,为什么听不见这个空间里。 另一个人的呼吸心跳。 这对拥有非人耳力的他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明明听到了自己的。 粗重,急促,又巨大。 “太……太宰?” [狗头]换封面了,月石终于攒齐[笑哭]十六岁预计会长一些~哎呀恋爱一开始是会懵懵懂懂来来回回拉拉扯扯的[坏笑] 顺便,旗会织田之类的戏份不会少,希望太中除了有彼此还有很多爱他们的人一起[星星眼]包饺子!!!包月饼!包一切[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一) 第18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二) “太……太宰?” 中也伸出的手和声线一样颤微,他单膝跪上座椅,一手向下覆上太宰左胸,另一只手探向他的鼻息。 一秒。他还心存侥幸。 这混蛋能控心跳,别被他骗了。 两秒。他无来由有些生气。 这家伙能操控心跳更久竟不告诉他。 三秒。他悬在太宰鼻前的手脱力,滑到他颈侧。 入手的冰凉烫得他猛然弹开。 滑轮座椅向后,“砰!”地撞上办公桌,又被反作用力推回。太宰纤细的颈随之无力垂落。 都冷透了……原来这冷血动物还能更冷。中也抱起双臂,靠着落地窗滑坐在地。贴着背的玻璃被盛夏正午的烈阳烤得火热。但,有什么用呢?这家伙终究还是选择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啊。 谁能在守卫森严的港口Mafia大楼里,无声无息地取走情报部部长的命呢? 只能是他自己。 中也嘴角扬起讥嘲。 呵。这算是“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的自杀吗? 太宰这家伙……得偿所愿了吗? 恍惚间,眼前青花鱼仿佛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脸。十足可恶!他拳头缓缓紧握,想一拳砸烂那张脸! 果然……那家伙嘴里吐出的“永远”,全都是谎言。 明明……是他先说的“永远”。 视线忽然起雾。中也眯了眯眼,恍恍不知何故,就像他想不通太宰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 自他们成为搭档以来,太宰虽总是叫嚷着要自杀自杀的,但中也从未想过他会真的消失。毕竟真正想自杀的人,不都是安安静静离开的吗?谁会像他一样敲着锣打着鼓,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呢?那不就有全世界的人赶来救他吗?就算赶不及,他身边……还有他啊……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突然?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中也视线无意识落在太宰棕黑柔顺的发上,忽然想起今早,它们一缕缕黏在他湿漉漉脑门上的样子。水珠顺着发梢滑落,一些渗进绷带,再无踪迹。另一些随着他不断咳嗽抖动的躯体,从发尖滴落,破碎在白瓷地上,晶莹剔透。 · ——泳池。 “明明是青花鱼,却不会游泳。” 中也记得自己这样调侃道。原来还有这家伙不会的事。怪不得总在他晨泳时来讨没趣,却从没下过水。 “所以,因为是小狗,才这么喜欢狗刨吗?”太宰那张漂亮的嘴,从未吐出过什么好听的话。 中也单手扒上池沿,一施力,游龙般跃水而出。拾起一旁放着的浴巾精准地丢到了这条落汤鱼头上,开嘲:“快擦吧。省的你这风吹就倒的小身板感冒了。” 他并非对“小狗”这称呼免疫了,只是近一年的磨合让他深刻明白,无视才是对付太宰垃圾话的最佳选择。 “弟弟,早餐已准备好了。”每天晨泳结束,魏尔伦总会准时出现在泳池边,似乎想弥补他们缺失的那十五年。他眼风掠过太宰,不快道:“这令人生厌的小子怎么又来了?” 他不知从哪扯来块备用浴巾,走过来熟稔地裹上了自家弟弟橙色的发。轻轻揉搓着。说轻轻并不准确,因为中也试图用重力弹开他的手,但魏尔伦总能用比他多一点点的力道继续若无其事地擦拭着。 “中也怎么可以做别人的狗,即使是哥哥也不行。”太宰继续胡言乱语。 中也眼角一抽,一把拽住魏尔伦的手腕,大步往外走,将太宰远远抛在身后。免得一会儿他俩再打起来,今天的情报课就此取消。不,也许是永远取消。 · 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中也失神仰望着太宰的脸。皮肤在强光下白得透明,唯有眼睫低垂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融在英挺鼻梁下,安静得像雕塑家最满意的杰作。 真TM的好看。 眼更热了。 中也下意识抬手去揉,却摸到一脸湿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原来这就是那种液体。人类在心绪极度起伏时,从灵魂深处满溢而出的无色感情具象。 他终于也有了,但他宁愿没有。 因为,好苦。 中也无意识地一遍遍舔舐着咸涩的唇,仰头靠上窗,低喃:“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游泳吗?” 他视线上移,茫然望向天花板,对着空气开口,声音干哑:“一开始……其实很讨厌。阿呆鸟那混蛋总拉着我出些不靠谱的任务,从不准备返程交通。害得我们动不动就得游个大半天才能回来……但后来……” 中也闭上钴蓝的眼,想象自己坠入深海。 “后来有一次,为了寻找沉海的宝石箱,不得不临时下潜。你知道的,只要调节自身重力,就能快速沉浮。我找箱子易如反掌。也是那次,我发现了潜水的乐趣……我不能控制液体,这你也知道。所以……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时……我就不是什么‘重力使’,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每次被幽蓝包裹时,他都安心到要睡去。所以太宰隔着水传来的嗡嗡声总是格外喧嚣,强行唤醒他难得沉静的灵魂。再次狂暴起来。 “你每次真的很吵,吵着要知道答案。结果呢?” 中也复又睁开眼,盯视着身前人。钴蓝色的眼亮得吓人,锐利甚至仇视。然而,当那目光真正落到太宰身上时却又轻柔了。现在的青花鱼像泡沫,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弥散成雾,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于是,他的话语也如呓语般,不愿惊扰安睡的人: “现在我说了……你也听不到了……” 徒留泪痕的脸再次湿润起来,中也深吸口气,突地掏出手机。不是悲秋伤春的时候,情报部部长自杀这样的大事,必须立刻向BOSS报告才行。 “中也君?”森鸥外那边很吵,似乎是商业街。 “……BOSS,”中也艰难吐字,仿佛只要不说出那个事实,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太宰……自杀了……” “哦?”森却反应如常,“怎么自杀的?” 这冷漠的回应瞬间点燃了中也压抑的怒火,但对BOSS根深蒂固的敬重让他强忍住了嘴边的质问。他强迫自己再次将目光投向太宰冰冷的身体。 没有明显外伤。那就是服毒? 那只郁金香高脚杯! 红光一闪,中也落到门廊的小桌旁,粗暴地抓起杯子,凑到鼻下,浓烈的酒气激得他五官皱起。他紧接着伸出舌,轻舔了杯壁上的雪色粉末。辛辣,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 “是服毒。卡尔摩——” 等等!不对! 卡尔摩汀。 这词早上情报课上刚提到过。 · ——礼堂。 “今天,我们来讲讲,如何快速、准确、且有效地,自杀。” “你要教什么?!”中也抢在太宰抽出怀里那本标志性的《完全**》作为讲义之前,率先高声质问。 “这位同学,请注意课堂纪律。提问要举手。”太宰轻扣讲台,一本正经道。 课堂里窃笑四起,在太宰的扫视下迅速噤若寒蝉。而后,鸢色眼停在中也身上。 课便正式开始。 孩子们都习惯了。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到可怕的小老师,在课上总会盯着中也君。大概是想抓他开小差,然后名正言顺地勒令下课后去办公室接受“惩戒”吧。毕竟这样的事,已经上演过太多次。虽然中也君坚称自己从未踏足过那间办公室,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有个嘲讽技能点满的同窗吸引老师全部火力,对他们而言是幸事。 “作为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为了避免你们在被俘后,因受不了酷刑而泄露组织机密,自杀是必要的技能。” 以此为引,太宰开始了长达三小时的激情演说。 从吊法讲到坠楼。都是确实、简单、无痛苦的,人类所想出来的艺术品。但最后的落脚点无一不是:若是未遂,将面临何种惨不忍睹的余生。而且未遂的概率极高。比如高空坠落,必须精心挑选八层以上,无不可跨越的围栏,且楼下无树木,路灯,车辆,积雪,行人的完美高楼。这样的高楼在现今的繁华都市可不多。 “——所以,结论是。为了避免两难境地,烦请各位同学平日里小心点,不要被发现。港口Mafia不负责收尸。” 太宰的话是对着全班说的,但视线却像苍蝇,围着中也转。 “又像蛞蝓一样睡了一节课的中也同学,下课请自觉到我办公室来。” 谁去谁是小狗!中也恨恨腹诽,他和旗会约了午饭。今天是特殊日子,有蟹肉煲,去晚了肯定抢不到。他挺直腰背,蓄势待发,只等太宰迈出门。 “老师,为什么没有提到服药呢?” 稍显稚嫩的提问拦住了太宰的脚步。是枣织,班里的优等生。 “唔。是个好问题呢。” 太宰脚下一旋,倚上了门,抱臂支了下巴,“因为服药是不可能成功的。” “被俘的时刻,往往千钧一发。除非是烈性毒药,不然任何药物。即便是在酒精的催化下,都得确保服药后至少八个小时不被发现。不然洗了胃后,你们照样得在敌方的拷问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这,一袭黑衣的少年笑了。仿佛在惋惜。 “而烈性毒药……我们敬爱的森先生,明令禁止使用。”他耸耸肩,“所以港口Mafia,是没有的。当然,我个人也极其、非常不推荐服药这个选项。每个人的药物耐受度……天差地别。” 太宰压低声线,透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我自己就试过很多次哦~最常用的是卡尔摩汀。八毫米的白色片剂,超——级苦的!如果不事先吃点东西垫胃,一定会生理性呕吐到酸水满地!” 太宰夸张地在鼻子前扇手,像是空气中真的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气味似的。 “但我不还是站在这,给你们这群乳臭未乾的小子们上课吗?还是说……”他鸢色的眼危险眯起,扫视全场,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诡谲笑意,“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是鬼啊?” · 如果发现这混蛋是在装死……他就亲手送他下地狱,让他变成真正的鬼! 中也猛地将郁金香杯撂上桌,红光乍现,闪回太宰身边,双手从领口、袖口、内衬一路探索,找每一处可能藏针、□□的地方。 从下课到现在一小时都不到,中枢神经还不足以被控制,更何况这混蛋说他对此类药物耐受度很好。若再算上呼吸停止后肉身冷却的时间—— 中也思绪被指尖的刺痛打断。 他迅速从太宰西装内袋左侧,抽出了一个信封。 白色烫金,边如薄刃。 封面几个大字惊心动魄: 中原中也親展。 太丑了。不是太宰的字。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照瓢画葫。可中也没心情笑,他只有愤怒。 不是装死。 有人动了太宰!……因为他。 中也捏着信封的指节用力发白,胸腔里燃起炽烈的怒火。不管是谁,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他强忍着撕碎一切的冲动。 拆开了信封。 而后,信笺翩飞。在夏日的艳阳里,与浮尘共舞,白鸟一般落在了太宰的怀里,诉说着岁月静好。 只是中也凭空消失了。 一切医学知识纯属脑嗨[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二) 第19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三) 横滨红砖仓库商业街。 “自杀?”爱丽丝见森鸥外收了手机,立马含混不清地嘟囔,“太宰不会又——” 森用丝巾捂住了她的嘴,轻柔擦拭:“我的小公主又吃得满嘴都是,不着急,慢慢吃~” 待爱丽丝唇边不见奶油,森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太宰每年今日都会去那个地方,估计是被中也撞见了吧。” “……他一定吓得不轻。”爱丽丝舔了舔唇,面上掠过丝担忧,但转瞬被喜悦取代,“这个好吃!就选这个!”她啪地放下银叉。 “好~都听你的!我的爱丽丝宝贝~” “中也一定也会喜欢的!”爱丽丝海蓝的眼笑弯成月牙,“说起来,鹤见川河畔有什么好玩的?太宰为什么每年都去?” “唔……”森目光穿过窗外熙攘的人流,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河岸线,沉吟片刻。 “……大概是,那里比较凉快?” · 今年格外的热呢。 一小时前,鹤见川河畔。 太宰即便躺在岸坡树荫里,依旧被裹挟着水汽的热风撩得燥热不已,昏昏沉沉。风一过,头顶树冠沙沙作响,似是一曲安魂乐。就在他模模糊糊地要失去意识前,耳畔传来地衣踩踏的摩挲声。 一片冰凉贴上脸,太宰猛地一哆嗦,惊坐起来。 “橘子汽水,小孩子都喜欢喝这个吧?”道纶拎着个玻璃瓶,弹珠在瓶里清脆晃荡。 “……中也那家伙确实喜欢。”让他下课来办公室又没来。太宰劈手夺过瓶子,把对中也的气尽数转嫁到眼前的不速之客身上。他上下打量道纶,讥讽道:“这次又是什么身份?水上救生员?业务挺广啊,‘圣手’阁下。” 道纶失笑,一拍沙滩裤衩,席地而坐:“这不听说你每年今日都来此‘戏水’,我自然是准备齐全,才来找你。” “……”太宰仰头灌了口汽水,任气泡在喉管里发酵。半晌轻笑:“抱歉,让道纶医生费心了。” 太宰:“有消息了?” 道纶:“不想死了?” 两人同时开口。太宰敛了笑,冷眼看道纶碧眼下在热风中跳动的鱼尾纹,腹诽:异国人……果然直接得令人不适。不过,倒也不算讨厌。 “一年前在塔尔村,我和你说的办法有效吧,”道纶又开始自说自话,“交点朋友有益身心健康,比如织田作之助,坂口——” “这是在做什么?”太宰目光彻底沉了下来,寒意森森,“威胁我?” “不不不,”道纶连连摆手,“只是想祝贺太宰君的新生。毕竟,我可是过来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种濒死体验……美妙得令人难以抗拒,不是吗?” 他说完,似是怕太宰不信,语速飞快接着论证:“将死未死那一瞬,意识轻盈得如彩蝶在神秘的光线里翻飞,儿时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扑腾……” 他的眼神变得飘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树影。“……接着,你会听到熟识的声音,温柔地呼唤你的名字。跟着那声音走呀走,直到尽头,会遇到条三岔河流……已故的亲友会在对岸挥手,邀请我一同前往身后无垠的幻奏花海……” ……骗人。 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太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次的实践中得出的结论。 没有可回味的逝去的时间,没有可眷恋的已故的亲友。有的,只是一片虚无的青黑。他站在那,不知来路,不明前路。鬼门关的方向都没摸着就被一股不知什么力量拉了回来。 太过无趣,以至于睁眼时刻才是惊喜。就像开盲盒一样,也许是在粗壮汉子的臂弯里,亦或是柔软妇女的胸脯上,又或是矍铄老人的渔网里。但新鲜劲并持续不了多久,最后的陌路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 他并不喜欢。 太宰沉默着喝空最后一点汽水,避开道纶说到激动时挥舞扬起的手,向后躺到。 “……然后怀念和相会的心情会托起你的身体,向前飘去……去了,就再不必回来。”道纶声音减缓,轻轻垂下手,如同歌剧落幕,目光悠远转向太宰。 “……”蝉空鸣。 “……”蝉又鸣。 “日语进步不小啊。”太宰忽然鼓起掌来,在道纶要笑着自谦时,话锋一转,好奇宝宝那样问:“你说的亲友,是珍吗?” 太宰眼睛忽闪,满意看到道纶笑容破裂。 “珍·道纶。你的双胞胎妹妹……” 太宰徐徐陈述,“……呼吸了三周尘世的空气,试着和世界打个招呼,结果发现……不太喜欢,于是,走了。 ” 道纶安静地听着,脸上淡淡的。半晌他笑了,又像哭:“也许……是幸事——” “幸事?”太宰打断,目光如炬直刺进道纶眼底,“若真是幸事,你为什么还试图复活她?” 风动,叶响,水鸟飞掠。 “……不是复活,”道纶移开视线,望向粼粼河面,声若梦呓,“她一直都在。梦里,实验室里……她总是在。现在也在……” 太宰看向道纶目光的落点,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光跳跃在河面,像暴雨嶙峋。 “所以你找中也——” “对!他是我的希望!”道纶猛地看回太宰,碧眼燃烧着狂热,“他是我所知唯一成功的案例!灵魂与器皿完美融合的奇迹!本来还有一个叫魏尔伦的……可惜,半年前消失了……” “……”嗯,在港口Mafia最深最暗的地下室,折磨学生。太宰腹诽着。疯子他见得多了,他自己也是,但疯得像道纶这样执着又披着医学外衣的,确实不多。 “假设真有灵魂,”太宰玩味道,“器皿哪来?一个跟你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的女尸?” 道纶闻言,面上憾色一散,狡黠笑道:“看来我藏得还不错?我的异能,你们还不知道。”他边说边站起身,朝太宰伸出手,“直接展示给你看比较容易。” 太宰赖在草地上,眼斜斜睨着道纶伸来的手:“有关时空的消息呢?” “边吃边说!”道纶手上用力,太宰力气不敌被硬生生从草地上拽了起来,“这次我可做好攻略了,准备的餐点,你一定爱吃!” · PEACE剧场。 蟹糕。 白瓷盘里,一块块银鱼似的精巧白色小方整齐罗列,旁边点缀着几根鲜嫩白芦笋。整个摆盘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白。 “尝尝!”道纶用银刀灵巧地挑起一块,稳稳放在太宰面前的餐碟里。也许该让他,外科医生,老狐狸和疯女人比拼一下谁开颅更快。 蟹肉入口即溶,软糯鲜美。太宰没说话,又往嘴里塞了一个。 “喜欢就好,”道纶在对面坐下,拉过金属餐车,滚轮在黑绒地毯上无声滑动,“上次我家厨子得知你不满意,可是痛定思痛,誓要做出让太宰君点头的料理呢。” “替我谢谢大厨,”太宰吃得不亦乐乎,眉眼上翘,“但这么殷勤……该不会是没找到消息,想用这些收买我吧?”他抬眼,笑意盈盈。 “……”道纶倒酒的手一顿,后背徒生寒意。 “别紧张嘛,”太宰悠然道,“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哦。” “……无畏舰。”道纶放下酒瓶,认真念出个名词。 “无畏舰?”太宰重复了一遍,眼里爆出兴味。他记得丘克给罗伊敛尸时提到过要把她的骨灰洒在舰上的花园里,她最喜欢在那儿晒太阳。 道纶松了口气:“我确实没能探听到关于‘操纵时空’的直接线索。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笃定,“如果你要找的东西真的存在,它一定在那里。白鸽真正的核心,知道它存在的人,寥寥无几。” “既然叫舰,” 太宰轻敲桌面,“我猜它没有固定地点,难觅踪迹?” 道纶点头默认。 “总有个大致范围吧?”太宰接着追问。 道纶摇头。 “……道纶,”太宰放下银叉。金属尖与瓷盘碰撞,叮当一声脆响在空寂的剧场回响。他深鸢色眼半阖,幽幽凝视:“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道纶沉默,眼却不闪不避,反而因被质疑而恼火睁大。 “噗!好啦。”太宰突地把面前的餐盘推开,双肘趴上桌,恢复了笑面,“无畏舰,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情报。但——”他头一歪,枕上手臂,“这点东西,不足以达成你想要的交易。” 想拉中也踏入这片泥潭?绝无可能。 道纶依旧沉默,深深看了太宰几秒,突地托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杯放下时,脸上已挂上轻松。 “不是说要给你展示我的异能吗?”他抬腕看表,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正好,时间到了。” 不等太宰反应,他屈指在桌面上看似随意地滑动了几下。 天色倏地暗了。 是全息荧屏启动,遮天蔽日。 两人顷刻间被笼罩在一片人造的幽蓝中。 而后,在那占据全部视野的巨幅荧幕上,清晰地映现出一张放大的脸。 苍白,无生机。 太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死后的自己。 第20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四) 活着,亲眼见到死去的自己…… 这体验太过新鲜,荒诞绝伦。 太宰不由坐直身子,定定注视着屏幕上苍白沉寂的脸,瞳孔深处跳跃着幽蓝荧光。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观地审视过自己。 一秒。 两秒。 太宰倏地半阖上眼,重新瘫进皮椅里。原因无他,只是那张脸太单调,太……缓慢了。不,应该说是静止。 是他最讨厌的乏味。 “怎么?我以为你会对我的异能感兴趣。”道纶悠然摇着白兰地,显然很享受观察他人看到‘自己死亡’时的反应。 “克隆?”太宰一手懒散地支着额角,“这就是你说的器皿?” “很像对吧?不,就是一模一样,”道纶言辞笃定,“「流泪的电子羊」,我的异能。通过触碰,以五毫升血液为媒介,完美克隆血液的主人。克隆体与本体外观……完全一致。”他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哦?”太宰眉梢微挑,刚要开口—— “太宰君的血,是借用了医院血库。”道纶瞥了眼腕表。 他在等什么?太宰突觉胃部痉挛,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厉声喝道:“道纶!收手!” 道纶目不斜视看着大屏里那张脸,不慌不忙啜饮了口酒:“通过八个月的调查,我发现太宰君对中原先生,可谓是……用情至深。之前提出那个交易,确实是我唐突冒犯——” “收手!”太宰死死瞪着他,深鸢眼底翻涌着风暴,“你不就是想要中也的血样吗?我——” “砰——!!!” 荧屏内,一声门响炸裂,在360度环绕混响加持下,震耳欲聋。 镜头应声拉远,橙发的小个子逆着光,冲冲而来。 太宰第一时间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置顶的“蛞蝓”。 “中原先生对你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情感?”道纶话语幽幽,如同魔鬼低语,“太宰君……就不好奇吗?”他淡金的发和银白的衣在荧幕映照下泛着微光。 太宰握着手机的指骤然收紧,视线死死追随着屏幕上的中也,看他骂骂咧咧地走近‘他’,俯身质问''他'',颤抖着贴上‘他’……通话按键,迟迟……没有按下。 喜欢有时是卑劣的。 如果他真的死了……小狗会伤心吗?会比塔尔村那妇女走时更伤心吗?会……流泪吗?不,他只是装置没有泪水,所以……也不会有爱恋之心…… “啪嗒。” 其实并没声音发出,但荧幕上,那双钴蓝眼眸中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砸进了太宰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陌生黏稠的情愫在太宰胸腔里膨胀发酵。不受大脑控制,无法代谢,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湿乎黏腻,像条蛞蝓沿着食道向上爬。如鲠在喉。 太宰猛地按下通话键! 屏幕却无情跳出一行小字: “未连接到网络” “啧!”他关心则乱,这才想起这家PEACE剧场深受权贵名流追捧的核心卖点之一,便是其号称绝对安全的信号屏蔽系统。 太宰腾地站起身,大步就要朝外去。 道纶并未阻拦。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游泳吗?】 太宰倏地顿足,缓慢侧过身,回看荧屏上的中也滑坐在落地窗前,嗓音干哑,揭晓他追寻已久的答案。和他猜的大致吻合。即便是亲友齐聚,中也依旧需要某种方式来更好融入人类的角色。剖白并不长,但那熟稔嗓音里,夹杂的陌生呜咽还是令太宰晃了神,无意识地轻声回答了小狗最后的问话。 【现在我说了……你听得到吗?】 “我听到了。” “呵。”道纶轻笑,揶揄地,毫不掩饰地。 太宰鸢色眼冷冷斜扫过去,杀意迭起。这样脆弱的小狗……他也是第一次见。 【……BOSS,太宰……自杀了……】 太宰注意力转回荧屏,脚下一旋坐回原位。如同世人惯于避重就轻,太宰亦不能免俗。这也是他刚发现的,在他开始强迫大脑神经集中分析眼前这诡谲的现状时。 他的小狗很聪明,定能发现卡尔摩汀的异样。 他的小狗很鲁莽,定会不管不顾打开折子门。 来到这里。 来到他身边。 与白鸽的直接接触已不可避免。他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平息中也即将爆发的滔天怒火。那家伙一定以为……自己又在耍他。 “锚点设在了哪里?”太宰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门口?”道纶一时没跟上他跳跃的脑回路。 太宰无暇他顾,冲到餐车旁,粗暴地逐一掀开银亮保温盖。直到……晶莹的百香果果冻映入眼帘。他眼底一亮,抄起小碟就往门口大步流星。 他的小狗对甜品毫无抵抗力。 定会原谅他的…… 对吧? 太宰身影转眼已至门前。他伸手欲推门,蓦地顿足,向后急退。 “轰——!!!” 厚重门扉在他眼前轰然炸裂! 漫天的木雕碎屑后显出的,是那抹熟悉的影。 橙发无风自动,钴蓝眼煞气凛然。 是他方才还想着的人。 他的小狗。 · “太。宰。治——!!!” 中也是两秒前凭空出现在剧场门口的。用“闪现”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 貌美惊人。钴蓝的眼,水洗过那样潋滟。凝脂般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谁见了都得三魂丢了七魄。所幸四下无人,但即便有人在场也不敢上前。因为那身煞气同样惊人。 中也周身红光乍泄,如愤怒狂狮,抬腿,毫不留情地,狠狠踹上了眼前雕龙舞凤的门。 漫天木屑中,他恍惚看到了棕黑的发和漆黑的衣。胸腔里焚天的怒火奇异地灭了,只是鼻尖还红着。 是幻觉吗? 中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皮肉的锐痛,清晰地告诉他。是真的。 是他。 失而复得的狂喜顺着鼻腔上涌,还未溢出就被太宰的笑脸硬生生推了回去。 这混蛋,又在骗他。果然……还是在骗他! 他就这么好戏弄吗? 无处宣泄的酸闷又点燃了无尽的烈火!木屑被殷红飓风卷起,咆哮着向太宰迎头扑去! 太宰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碎屑如密集弹雨,打在臂上生疼,碎裂的绑带起不到丝毫缓冲作用。 紧随木屑风暴之后,是真正炮弹般的拳头。 在太宰“中也!!!”的呐喊中硬生生地停住了。 狂怒中的中也自是不会因太宰一句话就停下。但那声呼唤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水汽。 太宰……哭了? 即便知道是太宰一贯博同情的套路,中也向前的臂还是悬住,放也不是,抬也不是。茫然无措。这混蛋……有什么理由哭啊?该哭的不是他吗?!不会是故意的吧?!!! 抽噎中的太宰自然不是疼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确实是故意的。示弱是最优解。并不是利用中也的温柔,只是他也被蒙在鼓里,委屈一下……应该也不过分吧?他自欺着。 昏暗的厅堂倏地大亮。 道纶解除了全息投影。 中也眯了眼,这才注意到太宰身后,白得发光的人。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闪身,将太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 “咳,”道纶清了清嗓子,“中原先生请不要紧张。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前来,确实过于唐突。”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但我向您保证,我无意伤害您,也并未对太宰君造成任何伤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太宰,补充道,“而且,太宰君对今日之事……事先并不知情。” 中也眉微拧,瞪向太宰。眼尾鼻尖的薄红尚未褪去,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 他刚定没看错,荧幕上分明是太宰的办公室!也就是说……自己那副潸然神伤的蠢样,那些剖肝沥胆的傻话……全都被这混蛋看到听到了! 太宰眼神难得飘忽,面上笑容僵硬,只是将一盘看着就很好吃的果冻怼到他眼前:“中也,这个……味道很好。我们回去……我慢慢跟你解释。” 中也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毫不客气地拍开太宰伸来的手,冷眼重新锁定道纶。 “自我介绍一下,”道纶伸出手,姿态优雅,“我叫杰克·道纶。白鸽内部都叫我‘圣手’。” 中也视线从上到下扫视道纶,最终落到他身后的圆形小吊桌。他抬手压了礼帽,神情掩在宽檐下,径直越过了道纶伸出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直说吧,你的目的。”中也陷进了皮质座椅里,笔直的腿交叠搭上了桌。 道纶瞥了眼太宰。太宰回以皮笑肉不笑。道纶只得讪讪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也坐回桌边,踌躇了片刻,才将之前对太宰的那番说辞又快速复述了一遍。一丝不苟的发都乱了。 中也帽檐依旧低垂。他边听着,边盯着面前银盘里剩的一块白色小方,抿紧了嘴。呵,敢情好这家伙在这享口福……是蟹肉做的糕吧?他最喜欢的食物…… “……不知中原先生,是否愿意帮在下这个忙?”道纶终于说完,语带希冀。 中也停了思绪,视线从帽檐下探向道纶:“简单来说,你想以克隆的方式来研究我,从而找到复活你妹妹的办法。作为交换,你会提供白鸽的情报。是这样吗?” 道纶颔首。 “……呵,”中也突地轻笑,“灵魂加器皿——” “中也,该走了。”太宰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中也手腕,试图将他拉起。但中也纹丝不动。 道纶却激动地站起:“我本可以复活她的!如果我的异能足够完整或者能够进化的话!这样我克隆出来的就不会只是一坨没有灵魂死气沉沉的烂肉!”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淡金的发随着激动的肢体动作剧烈颤抖。他的西装已不再平整,接着更是皱起。 在太宰和中也略带错愕的注视下,这位优雅的‘圣手’竟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倒在中也面前。木屑沾上白衣,他也全然不顾。 “帮帮我。”他请求道。 中也沉默地俯视着道纶的脸。细密的鱼尾纹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纵横交错。理应保养得很好的…… 他缓缓收回了搭在桌上的腿,挺直了脊背。 帽檐下钴蓝眼。半阖。 道纶人物原型:菲利普·金德里德·迪克,美国科幻小说家。著有《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流吧,我的眼泪》等。根据他的作品改编的热门电影最最最有名的肯定是《银翼杀手》啦!好看!镜头美学一绝![加油] 确有一双胞胎妹妹珍,于出生的三个礼拜后夭折,也成为他作品中一个不断重复的母题“双胞胎幽灵”。[好运莲莲] 其余设定均为杜撰。 手动帮太宰还愿[狗头] 小中也你不能因为甜滋滋一哭就放过他啊[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四) 第21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五) 剧场内静得只剩下道纶粗重的呼吸声。 中也侧过脸,下巴微扬,瞥了眼身后的太宰。这家伙不知何时已收回拦着他的手,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手臂上那圈血肉粘腻的绷带。 这是……让他自己做决定。 “嗡——” 手机震动,搅开了凝滞的空气。 从中也马甲左侧的口袋里。 “嗡——” 第二声催命而来。 第三声在响起前被中也粗暴地接起。 “说。” 他半垂着眼,声线平坦,无悲无喜。听筒那头漏出一串轻快的低笑,隔着电波模糊成一片暧昧的杂音。 道纶听不清,也无意打探,只是垂下了头,身形低靡。 太宰却停了手上的动作,目光自上而下,从中也帽檐漏出的几绺橙发,滑到纤细的指,最后钉在那台黑色手机上。 ——谁啊?对别人的狗这么热络。阴湿的不虞积聚在眼底,没来得及敛去,被中也抬眼逮个正着。幸好只一眼,大概没看清……太宰自我安慰,指尖无意识绞紧了绷带。 “这是哪?”中也桀骜的音,利刃般响起。刺破了道纶耳畔胞妹的低吟,他如梦方醒,茫茫然抬起头。 “啧。地址。”中也不耐地咂嘴。 “PE……PEACE剧场。” “PEACE剧场。十分钟后,楼下接。”中也说完直接掐断,手机随意揣进兜里。他扶正了帽,屈身一把将道纶从地上拽起: “不就是一管血。给你就是。” 道纶被从天而降的喜悦砸得眼冒金星,踉跄着转身就往外冲,声音都劈了叉:“我去拿设备!” 脚步杂乱如孩童哒哒远去,白长这么大个子……中也望着道纶的背影,撇了撇嘴,起身离开桌边。他踱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刻意避开了太宰的视线。 他现在还不想搭理这条青花鱼。虽然前因后果都表明太宰在这件破事里也算个倒霉蛋,但那时的失去是真的,失而复得后的喜悦假不了。湍湍如流水,决堤而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所以当太宰状似无意地问出“怎么突然同意了?”的时候,他只能避重就轻,生硬地别开头,盯着窗外: “什么嘛。这里居然看得到Mafia大楼啊。” 他漆黑的衣角在窗前轻轻飘动,与流云同频。 明明室内没有风的……太宰眼神胶在他背影上,被驳了话也不恼,只是向他走去。他想靠近他,触碰他……也许这样,就能安抚从录像开始放映时便徒生的心慌与悸动。 可惜道纶推着堆满医疗器械的小车,叮铃哐当地撞了回来:“我们开始吧!” 中也转身大步走回圆桌,带起的气流拂过太宰血痕交错的臂,不知是疼是痒。 道纶的手初时有些不稳,银针闪着寒光轻颤。幸好中也手臂白皙,皮下青蓝脉络分明。取血只是眨眼的事。 去年前往北非前打疫苗的记忆闪回。也是这么亮的针,这么白的臂,但太宰的心境却天差地别。上次是透明液体无声推入,这次是暗红的血淌出来。他讨厌这种红,刺眼得很,一点也不配他的小狗。 好在那一小管血色下一秒消失了。 试管躺在道纶掌心。 月白的光一闪。「流泪的电子羊」发动。 试管壁上转瞬间干干净净。 除此外,什么都没发生。 太宰和中也同时挑眉,齐齐看向道纶。一深一浅的眼里写着同样的质问。 道纶显然无法回答。他脸上的纹路更深了,尤其是眉间那两道,深陷如沟壑。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沙哑地低吼,一把抛开空管,右手如电,又取了新针。 太宰猛地攥住中也的手腕将人向后拽。力道之大,比针扎疼多了。但他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道纶扬起针,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臂。那个比他俩都粗壮很多,毛发旺盛的手臂。 月白色的光再次亮起。 比上次强烈百倍。 晃得两少年都下意识偏过头。只有道纶眦目欲裂,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光源。 强光持续了足足十秒才逐步衰减。 光雾中渐渐清晰的,是一具成年男性躯体,高大矫健,金发白肤。活脱脱又一个道纶。克隆的“道纶”。 中也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余光扫过太宰侧脸时,猛地转向另一边。啧,这家伙脸上那副“哇哦这可真有意思”的表情就差吹口哨来明示了,还是这么恶趣味。 “……异能没问题……那怎么会?为什么?”道纶神经质地低喃,他呆立在原地,眼神木讷。任由“自己”这么赤膊躺在地上。他本是那样体面的人啊。 太宰挥手扯下桌布,在银盘叮咛中为“道纶”盖上了被。这种东西可不能一直在小狗面前。 “所以,能解释下吗?”中也抱起手臂,语气称得上轻柔。人生大苦,他也刚浅尝过。 “我……我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我做过许多设想,唯独没想到会——” “有一种可能。”太宰打断道纶,却没接下文。他只是定定看着中也,像是在寻找某种确信来支撑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中也被他盯得炸毛,不客气地回瞪,钴蓝色的眼溜圆透亮,是那片熟悉的海。 赶在中也骂出“混蛋”前,太宰开口了,缓慢清晰:“也许道纶君克隆的从来不是物理身体,而是灵魂的具象。至于为什么没有生机……可能是还没找到启动的钥匙。” 话语间,太宰视线没有离开中也。道纶听懂与否他不关心,他只在意小狗是否心有芥蒂。因为他刚的话无异于揭疤剔骨。 【中也不是人类,所以没有灵魂。】这个事实被再次刨开,鲜血淋漓。太宰破碎绑带下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中也只淡淡看了太宰一眼,视线滑向道纶。 “对!我怎么没想到!完全有这个可能……对,让我好好想想……”道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陷入沉思,开始习惯性踱步。 “嗡——”手机振动。 “你到了?”中也接起手机,视线跟着道纶踱步至玻璃幕墙前,“嗯,这的事……结束了吧?” 末尾是问道纶的,但他沉浸在科学家的心流中,像钟摆那样做规律运动。 “我下来。”中也收回视线,同时挂了手机,瞟了眼太宰,“既然没我事了,交易的事你搞定。” 语毕,中也不等回话,抬脚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突然折返,极其自然地从桌上捻起最后那块蟹糕。总不能让青花鱼一人享口福。 “对了。”他咬着糕點,“别忘了处理你手上的破伤。早点滚回来。” 词句因食物而含糊不清,但太宰还是瞬间做了回应:“好。” 中也的影很快消失在残破的门洞里,去时和来时一样冲冲。 太宰久久望着那个空洞,扬起了嘴角。他的小狗,从来都是这样,一往无前。笑着笑着嘴角又莫名垂下,想了片刻才明白。他是怕。怕小狗跑得太快,就这么远去。而他自己,还在原地裹足不前。 该出发了。得尽快追上小狗才行。 “道纶君。”太宰转过身,脸上又挂起玩世不恭的嬉笑,躯身挡在了道纶身前,“我们来好好落实一下交易细节?顺便,那个‘我’…是不是也该处理一下?” 道纶被迫停步,抬头阴郁地瞥了眼太宰,伸手从旁边的医务小车上抽出一沓相当有分量的文件递过来。太宰刚接过,他就又沉浸式地踱起步来,仿佛这偌大的剧场就是为了给他拓宽思考边界的。 太宰一手捏着纸边,另一只手像洗牌一样哗啦啦地快速翻动。人员名单,附照片,大多是不认识的生面孔,间或夹杂着一两个熟人。 阿伦达蒂·罗伊。卒。 异能:「微物之神」斥力操纵 代号:啰音 职能:执行官 弱点:正义 阿兰·霍格里耶。 异能:「橡皮」具体效果未知 代号:清道夫 职能:判官 弱点:丘克…… 太宰顿了一下,继续。 H·G·威尔士…… 太宰停在了这一页。 “威尔士?她果然是你们的人。”他盯着照片中金色长发,俐落精明的女人,55 minutes事件中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深刻。 异能力是……「时间机器」操纵局部区域时间。可以将事物与意识传送回过去,但同一人只能传送一次。 这能力和他一直暗中追索的时空操控高度相关。同时这女人曾任英方研究人员,所以他在暴风事件中结交欧洲刑警亚当后,便让其重点留意。 一个月前,亚当传来一则趣闻。 “四月初,英国灯塔异能实验室遭窃,窃取人疑似前研究员威尔士,窃取内容为高度机密。”太宰合上名录,悠悠地看向终于停下脚步的道纶,“想必这就是你所谓‘灵魂与器皿完美融合’实验的珍贵情报来源。” 道纶保持沉默。 太宰轻笑出声,自顾自晃到桌边倒了半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又慢悠悠地踱到道纶身侧,将酒杯递过去:“别这么紧张嘛~都给了我这么一份‘大礼’,再多聊两句也不过分吧?” 道纶瞥了眼酒杯,没接。 “真不聊吗?”太宰将酒杯又往前送了半寸,声音甜得像浸了蜜,“你妹妹珍的事,港口Mafia或许……能搭把手哦?” 道纶猛地盯住他,碧眼里是倦意翻涌。他抓过杯子,一饮而尽:“问。” “白鸽——”太宰拖长了调子,声线压得又低又软,像毒蛇吐信,“是不是在复刻牧神,或者……荒霸吐的实验?” 道纶捏着空杯的指节微白。 太宰眼底划过了然。 “总不会……你们白鸽,本就是从牧神的废墟里长出来的吧?” 道纶眉心蹙起一道短暂的川纹。 太宰眯了眼……他也不确定。 “那……《温柔森林的秘密》?”太宰轻飘飘吐出暴风事件中的核心机要。 道纶眼角肌肉一跳。 太宰倏地笑了,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哎呀呀,也许道纶愿意帮我传个信给丘克,或者冯少?”他语调轻快得近乎歌唱,“就说《温柔森林的秘密》,港口Mafia恰巧有那么一点头绪。感兴趣的话……” 他微微歪头,笑容无比灿烂。 “拿轮回的秘密来换。” 第22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六) “叮——” 太宰语毕,指尖轻巧弹上道纶手中的空杯。在玻璃清吟中,他利落转身,双手插兜,径直朝门洞走去。 鞋底碾上细碎木屑时,道纶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太宰君,既然你对轮回的答案如此执着……今天,其实是个绝佳的机会。” 太宰止步,却未回身,只是微微偏过头,任云影在他侧脸投下道模糊的界线。 “不如就此金蝉脱壳,离开港口Mafia,”道纶言辞恳切,“白鸽永远欢迎迷途的人。” 太宰依旧没有回头,只在原地默立一秒。恰逢流云散,明媚阳光如瀑倾泻,在他周身笼了层不真切的光晕。 “蟹糕很美味,”他忽地轻笑,悠然挥手大步离去,只留下句,“静候佳音。” 电梯门一开一合,吞没他颀长黑影。 剧场重归寂静。 道纶独自站在空旷的剧场中心,仰头。 玻璃穹顶,无数细金属骨架在正午烈阳中泛着冷冽辉光。巨大的鸟笼……这个形容真是贴切得令人窒息。他的目光顺着一条条金属骨架攀爬,最终定格在一处虚空,他伸出手,指尖朝那轻点。 “珍……” 两秒后,他收回手臂,环抱住前胸一圈虚无,姿态轻柔得像真的有人在怀里那样。黑绒地毯上,只有他被金属骨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孤影绰绰。 …… 另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凝聚。 道纶仍轻摇着头,仿佛正依偎在珍的颈间轻蹭。他深吸一口气,垂下手:“让丘克阁下见笑了。” “……怎么会?”男声低沉悦耳,像大提琴滑过天鹅绒,“这样温存的时刻,任谁都不忍打扰。” 道纶看向丘克,苦笑。 “说真的,我很羡慕圣手能看到,听到,触到所爱之人……”丘克的视线在空旷的剧场里游走,似是在寻珍的影,最终落回道纶身上时,笑着张开了双臂,“要个拥抱吗?” 道纶一时哽住。眼前人明明在笑,那笑意却薄得像层琉璃釉,底下是呼之欲出的泪意。那双白茶色眸子浅浅,像他儿时后院河堤上终年不散的晨雾,氤氲绵长,冷得沁骨,却偏要折射出扭曲的暖意……和太宰君偶尔流露出的那种河底沉沙般的悲伤,竟有几分相似。 道纶迟疑着没有抬手,毕竟两个年纪不小的男人在这种情形下拥抱,好生奇怪。但下一秒,他就被抱了个满怀,是实实在在的硬度。 “那个实验,这几日就进入尾声了。”丘克在道纶耳边细语。 道纶心下一喜。白鸽一直致力于研究异能的无限可能性,其中包括如何将血缘传承的异能植入非血亲者体内。这次实验的异能,名为: 「天从人愿」 顾名思义,能实现愿望,现实改变系异能。若真能成功……道纶心中的死灰复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紧绷的神经微松,有些脱力。 丘克紧紧抱着他,轻叹:“若成功……便是找到了太宰君所说的‘钥匙’。珍也许就能——” “哐当——!” 银质餐盖猛地扣上石桌,爆出铜锣般的巨响。 阿兰不知何时出现,已瘫进一旁的皮椅,正大刀阔斧地切割着餐盘里的肉排,刀叉剧烈碰撞,锒铛作响,是存心要打破先前的恬静。 丘克拍了拍道纶的背,从容退开,转向阿兰,语气依旧温和:“东西放好了?” 阿兰埋头苦吃,仅从额发间瞥来冷淡一眼。 道纶左右扫视二人。丘克面上那层镜花水月似的笑散了,恢复了一贯的和煦,其下却似乎涌动着他看不分明的暗流……这两人之间总是萦绕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他见阿兰不答话,便见缝插针:“这么说,你早料到太宰不会接受?” “时候未到。”丘克答得模棱两可,继而笑着提高了音调,唤道,“阿兰?” “……”阿兰细细咀嚼,吞咽,将餐具按原样摆好,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嘴角,才正眼看回丘克。 “保准他满意。” · 港口Mafia大楼。情报部部长办公室。 太宰:“……” 他垂眼看着指间夹着的卡片。樱粉底色,印着刺目的白字。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 还是那行字:[人偶娃娃十万金券]。 “噗嗤!”他猛地笑出声,猖狂笑浪撞击着四壁,直到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才戛然而止。 滑稽。太滑稽了。 十六年来,在生辰日收到的第一个勉强可称之为礼物的东西,竟然是张人偶娃娃代金券。 滑稽至极。 他一手推开转椅,仰靠在座椅上。细长手指夹着那粉色方片,无力垂落。滑轮椅应着惯性,带他原地旋转。 视频里的餐具尸身都已不见,摄像头也清空了。桌上只孤零零躺着一个信封,是八个月前他在自家窗台上看到的那种。 封面上书[太宰治親启]。 里面两张纸。 一张普通的。太宰的视线滴溜溜落向桌上。 白底黑字。上书:为表歉意,还请太宰君笑纳。 另一张硬质的。现在正被他捏在手里。 转椅缓缓停下。 太宰盯着天花板上深沉的暗色,一动不动。 屋内就此归于寂静。不,还有声音……他视线转向桌角那个脏橘色造型复古的闹钟,红色秒针正恪尽职守地行走,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 这物件本不该存在。因为记录时间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只是无休止地提醒他又一秒过去,这一秒与上一秒完全相同。但小狗说会耽误任务…… “你个混蛋又迟到!!!” 太宰摸了摸额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暴栗的微痛,眼前小狗甩着手嘶气的滑稽模样也历历在目。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脏橘色的,比中也发色稍深一点的闹钟,就出现在了这里。小狗放的。他的视线跟着红色秒针转,一圈,又一圈,像被困在圆形牢笼里的囚徒。 小狗让他早点回来。他以为小狗会在这里等他,以为小狗会记得。记得今天是他被迫降生于世的纪念日。 他甚至一反常态,乖乖听话去了医务室,任由那个看起来比他更不健康的锅盖头外科医生,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手法,在他手臂上捆扎出一个巨大而愚蠢的白色蝴蝶结,让他看起来像件包装拙劣,亟待处理的商品。他归心似箭,懒得计较那绷带下是否藏着毒药或只是纯粹的恶趣味。 可小狗不在。 上下百层,掘地三尺,也不见那抹鲜亮的身影。电话另一端,也只有冰冷机械的忙音。 是谁说让他早点回来的? 他突地一伸手,将闹钟、卡片、信封,所有碍眼可笑的东西,一股脑地扫进抽屉里! “啪!” 抽屉重重合上。 世界终于…… 安静了。 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又回溯了,回到小狗尚未闯入的时候,回到他独自推着西西弗斯巨石的永恒循环。 灭顶的疲惫感如潮水涌来。明明。 刚刚才决定要奋起直追的。 太宰彻底瘫软在椅子里,颓然不知多久。 “扣扣扣。” 三声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 太宰掀了掀眼皮,无意理会。 “扣扣扣。” 又是三声。 “……进来。”太宰头疼。 门外无人应声,亦无人推门。 太宰蹙眉,牵线木偶般蹒跚挪到门前。门锁被小狗踹得岌岌可危,却仍被他毫不怜惜地拽开。 而后,他的手停滞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松开。 办公室门口的地面上,端正地放着一块黑板。在光洁的白瓷地砖上,异常醒目。 [跟着彩带走]。旁边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简笔拳头。是中也狷狂的字。 太宰脚未动,只探出上半身。映入他鸢色眼眸的,是五彩的丝带从天花板垂落,每隔五米,一路延伸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口。童话般的陷阱。与港口Mafia格格不入的喜庆。 这算什么?太宰抿紧唇,脚尖轻轻踏出来,又缓缓带上了门,似是动作稍重就会惊醒这场光怪陆离的幻梦。先前外科医生吊诡的殷勤,小狗莫名的叮嘱,突然间都有了解释。 港口Mafia……要给他办生日宴? 这个念头冲得他有些头晕。 他又瞅了眼那块黑板,终于脚步虚浮地跟上了彩带的指引。 电梯里,通往天台的按钮被挡住了。 那是款很大的,绑带状贴纸。 太宰抬手,指尖顿了半秒才按下了那个键。他无意识地咬了唇……这一切都太陌生了,陌生到他甚至开始想念那条鹤见川。 “叮——” 百层的高度,上升也不过一分钟。心脏跳动了一百六十下,快得他以为要死去了。 而后,电梯丝滑悬停,门开了。 “啪——!” 礼炮喷出的气乱了太宰的发。 彩带礼炮轰鸣,闪亮纸屑落下,纷纷扬扬,缀了他满头满肩,落在那只硕大的蝴蝶结上,翩翩欲飞。 “噗哈哈哈哈!那个绑带是怎么回事啊,青花鱼!你是准备把自己当礼物送出去吗?!” 明亮肆意的笑声穿透喧嚣。 太宰循声望去,终于寻到了他找了好久的人。 中原中也。他的小狗。 宝蓝的衣。簪星曳月。 生日趴[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会流泪的电子羊(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