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师阿司》 第1章 第 1 章 泉州的夏天,是被太阳泡透的。空气里飘着咸湿的海风,混着老城区特有的、说不清的陈旧气味,黏在皮肤上,像一层薄薄的浆糊。傀司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涂门街深处那座老宅门口时,额前的头发已经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痒痒的。 高考结束的轻松,在穿过几条窄窄的巷子后,被老宅的沉郁气氛冲淡了大半。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从鞋底往上窜。老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褪色的春联边角卷起,像被时光啃过的痕迹。这地方,比他记忆里更旧了。 “阿司回来啦?”隔壁的陈阿婆拎着菜篮子从外面回来,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你爷爷走后,这屋子就没怎么有人气,快进去吧,钥匙在堂屋八仙桌的抽屉里。” 傀司应了一声,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樟木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堂屋里,八仙桌擦得锃亮,桌腿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墙角的老式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他放下行李箱,没急着收拾,而是习惯性地走向西侧的仓库。那是一间嵌在风火墙里的小厢房,窗户很高,阳光只能斜斜地照进一小块。小时候,他总爱蹲在仓库门口,看爷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沉重的樟木箱搬进去,然后用一把黄铜小锁“咔嗒”一声锁好。那时他问爷爷,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爷爷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是能让你开心的东西。” 如今,那把黄铜小锁还挂在仓库门上,只是锁孔里生了层薄薄的锈。傀司从抽屉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用力转了转,才勉强打开。“吱呀——”一声,仓库门缓缓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旧木头的气息涌了出来,呛得他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 仓库里很暗,只有高窗透进的一缕阳光,在地面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疯狂舞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樟木箱静静立着,箱体上的漆皮大面积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头,上面刻着的简单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 傀司走过去,指尖抚过箱盖。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爷爷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总能精准地操控那些纤细的提线,让木偶在戏台上活过来。他想起小时候,爷爷会把他抱到膝盖上,拿着小小的木偶给他表演,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戏词。那时的仓库,总是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戏服和各式各样的木偶零件,不像现在这样空荡荡的,只剩下这一个箱子。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浓郁的樟木清香瞬间盖过了霉味。箱子里铺着一块暗红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具提线木偶。傀司的呼吸顿了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木偶比他记忆中瘦小些,或许是他长大了。它的头是黄杨木雕的,脸颊上的胭脂已经掉色,只剩下淡淡的粉色痕迹,左眼的琉璃珠缺了个角,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右眼却依旧亮得惊人,像颗浸在水里的黑玛瑙。身上的戏服是奶奶生前亲手绣的,水袖上的牡丹图案已经褪成了浅粉色,针脚却依旧细密,袖口处还有一个明显的补丁——那是他十岁时不小心扯破的,当时他吓得大哭,爷爷却没骂他,只是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补好,还说:“戏服跟人一样,有了伤口,补好了就还是好的。” 傀司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木偶抱了起来。木偶的关节处有些僵硬,木头的触感冰凉,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微弱却坚定:“阿司,爷爷走后,别扔了它……别让木偶戏,断在咱们家。” 那时他只顾着哭,没好好答应。现在想来,爷爷的眼神里,藏着太多的不舍和期盼。这些年,喜欢提线木偶的人越来越少,爷爷的戏台从最初的老街戏楼,缩到社区的小广场,最后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给几个老街坊表演。每次演完,爷爷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都会叹口气,然后默默地把木偶和道具收拾好,锁进这个仓库。 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砸在木偶褪色的戏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傀司吸了吸鼻子,伸手去够箱子里的提线。那是几股缠绕在一起的棉线,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却依旧结实。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把提线一一系在木偶的肩、肘、腕、膝等关节处。指尖因为紧张有些发颤,系到第三个结时,忽然想起爷爷教他的诀窍:“系线要‘紧而不勒,松而不脱’,这样木偶才能灵活,才能有‘魂’。” 他屏住呼吸,慢慢调整着线的松紧,目光落在木偶的脸上。那具木偶依旧是那副模样,左眼浑浊,右眼明亮,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像是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在他的指尖最后一次触碰到提线,准备试着提一下的时候,忽然,木偶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他手抖带动的——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转动,幅度不大,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傀司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沉到脚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木偶,大脑一片空白。是幻觉吗?还是因为太想念爷爷,产生了错觉?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木偶依旧静静地在他手中,没有任何动静。 “一定是太累了。”傀司喃喃自语,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高考完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木偶放回箱子里。可就在他的手刚要碰到箱底的绸缎时,木偶的右手手指又动了动。这一次,动作比刚才更明显——纤细的木指微微蜷缩,像是在抓取什么,关节处还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傀司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松开手中的提线。那些棉线在空中晃了晃,像一条断了的蛇,落在地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仓库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的视线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具木偶,它从他手中滑落,掉在绸缎上,头依旧微微偏着,右眼的琉璃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不……不可能……”傀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牙齿都在打颤。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老物件放久了,若是沾染了太多人的气息,就可能“成精”。那时他只当是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可此刻,这具被爷爷珍藏了一辈子的木偶,就在他眼前,做出了不属于死物的动作。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再停留,转身拉开仓库门,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了出去,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仿佛这样就能把里面的诡异隔绝在外。他甚至还顺手把那把黄铜小锁重新挂了上去,尽管他知道,那把锁根本锁不住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间,傀司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手心和后背全是冷汗。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他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走到床边,瘫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木偶转动的头颅和蜷缩的手指,还有爷爷临终前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傀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仓库里的那具木偶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想起爷爷曾经说过,每一个木偶都有自己的“魂”,那是工匠的心血,是表演者的情感,也是岁月的沉淀。难道,这具木偶的“魂”,真的醒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太荒谬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太敏感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窗帘。一道黑影从窗帘缝隙里钻了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个扭曲的问号。 傀司猛地睁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那道黑影还在地板上,似乎还在微微蠕动。他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攥着被子,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过了一会儿,那道黑影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了地板上。傀司这才敢大口呼吸,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忽视仓库里的那具木偶了。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为什么会动,他都必须去弄清楚。因为那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傀司就醒了。他洗漱完毕,站在堂屋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仓库的方向。那扇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了仓库。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他要打开那扇门,直面那个诡异的存在。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嗒”一声,锁开了。他推开仓库门,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那具木偶,依旧静静地躺在樟木箱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傀司走到箱子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它。木偶的左眼依旧浑浊,右眼依旧明亮,身上的戏服还是那么破旧。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拿起它。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木偶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震动,从木偶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停下了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就在耳边。 “……唔……” 傀司愣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仓库里除了他和那具木偶,空无一人。 “谁?是谁在说话?”他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仓库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 傀司低下头,看向那具木偶。他的目光,落在了木偶的右手上。那只手的手指,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莫名的预感在他心底升起。 第2章 第 2 章 泉州的夏夜,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白天被暴晒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冷却,又被黏腻的海风裹着,沉沉地压在老宅的每一个角落。傀司把那具木偶从仓库的樟木箱里抱出来时,指尖能感觉到木头纹理间残留的、属于陈年尘埃的微凉,这微弱的凉意,成了这燥热夜晚里唯一的慰藉。 他把木偶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间靠窗的旧书桌上。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下来,恰好勾勒出木偶那诡异而精致的轮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专注地观察它。 木偶的头颅由整块黄杨木雕琢而成,表面因年代久远而泛着一层温润的包浆,却也布满了细密如蛛网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它的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柔和,却因脸颊两侧那两团早已褪色、边缘模糊的桃红色胭脂而显得有些诡异。那胭脂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不祥的印记。 最令人心惊的是它的眼睛。左眼是一颗布满细小划痕的黑色琉璃珠,珠子中央的瞳孔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翳,仿佛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而右眼则截然不同,同样是黑色琉璃材质,却光洁如新,黑得纯粹,黑得深邃,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又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在灯光下隐隐流动着幽光。这两只眼睛一浊一清,一死一活,组合在一张木头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反差感。 它的头发是用黑色的粗麻线一缕一缕精心编织而成,盘成了一个古朴的发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早已失去光泽的银色发簪,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看不清样式的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褪色的宝蓝色箭袖戏服,领口和袖口绣着一圈暗金色的云纹,只是金线早已磨损,露出底下的布料。水袖边缘有些破烂,上面还留着一个明显的、用同色系丝线缝补的补丁——那是他十岁那年不小心扯破的,爷爷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补好。 木偶的四肢关节处并非传统的榫卯结构,而是用一种类似兽骨的乳白色材料连接,关节缝隙间可以看到缠绕的细麻绳,让它能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它的手指细长,指尖微微弯曲,指甲部分被涂成了淡粉色,虽然已经剥落大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傀司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台灯的光在木偶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它那本就诡异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开口说话。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说的那句“别让木偶戏断在咱们家”,心里一阵发酸。 困意渐渐袭来,高考后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傀司打了个哈欠,眼睛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歪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台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书桌上的木偶静静地立着,右眼的琉璃珠在黑暗中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夜深人静。 老宅里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和远处模糊的海浪声。傀司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从房间门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很缓,若有若无,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它沿着门缝慢慢渗进来,在地板上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睡梦中的傀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嘴里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却没有醒来。 那“沙沙”声终于来到了床边。紧接着,一团模糊的、大约半人高的黑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流动的墨汁,在地板上缓缓蠕动,边缘不断地扭曲、变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腐烂树叶的腥臭味。 黑影在床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床上的傀司。然后,它慢慢升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柱状体,顶端伸出几条细长的、像触手一样的黑影,缓缓地向傀司的脸探去。 就在那冰冷的触手即将碰到傀司皮肤的瞬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如果那团黑影有眼睛的话。 傀司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睡意都被惊恐驱散得无影无踪。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团黑影里闪烁的、无数双细小而邪恶的红色光点,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那团黑影身上散发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傀司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缩,身体却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书桌腿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书桌上的台灯摇晃了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啪”地一声熄灭了。紧接着,放在桌沿的那具木偶失去了支撑,“哗啦”一声摔在了地板上,身上的提线散乱地缠绕在它周围。 傀司也因为后坐力,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凉的地板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跑,手却在慌乱中,正好按在了那团散落的提线上。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提线的那一刻,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 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抽走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提线涌进了他的体内,冷热交织,让他浑身一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正从他的掌心流出,通过提线,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那具摔在地上的木偶体内。 与此同时,那具木偶忽然动了! 它不是被傀司的动作带动,而是自主地动了起来。散乱的提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飞舞、缠绕,重新连接到它身体的各个关节。木偶的身体微微一颤,然后,竟然缓缓地漂浮了起来,悬停在离地面大约半米高的地方。 它的头颅慢慢转动,浑浊的左眼依旧毫无生气,但那只清澈的右眼,却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 紧接着,木偶的右手抬起,掌心对着那团还在床边的黑影。一道淡淡的、泛着冷光的白色雾气从它掌心冒出,雾气迅速凝聚、塑形,最后变成了一把三寸多长、造型古朴的小剑。剑身通透,像是用冰雕琢而成,边缘却闪烁着锋利的寒光。 那团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不似人声的嘶鸣,想要转身逃跑。 但已经晚了。 漂浮在空中的木偶猛地向前一冲,速度快得像一道黑影。它手中的冰剑带着一阵冷风,狠狠地劈向那团诡异的黑影。 “嗤——!” 一声类似纸张燃烧的轻响,冰剑瞬间劈中了黑影的核心。那团黑影像是被泼了开水的雪,瞬间开始消融、瓦解,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叫,红色的光点一个个熄灭,最后化为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解决了黑影,木偶缓缓地转过身,漂浮在傀司面前。 它的右眼依旧闪烁着红光,头颅微微倾斜,用那只浑浊一只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傀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傀司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能感觉到手心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能看到木偶眼中那深不可测的诡异光芒。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他以为木偶要对他做什么的时候,木偶眼中的红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漂浮的身体也开始微微摇晃,像是失去了力量支撑。 “啪嗒”一声。 木偶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傀司的一场噩梦。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还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傀司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肌肉都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恐惧而紧绷着,久久无法放松。他看着地上那具一动不动的木偶,又看了看黑影消失的地方,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而那具躺在地上的木偶,就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第3章 第 3 章 傀司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心脏狂跳不止。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眼前回放——漂浮的木偶、掌心凝聚的冰剑、被劈散的黑影……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正在他心底滋生——好奇。这具爷爷留下的木偶,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动?那些黑影又是什么东西? 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那具木偶就躺在光斑边缘,一动不动,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老旧的木头玩意儿。 傀司慢慢站起身,腿脚还有些发软。他走到木偶旁边,蹲下身,看着它。台灯已经摔坏了,他只能借着那点月光,模糊地看到木偶脸上那只浑浊、一只清亮的眼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只清亮的右眼,似乎还在黑暗中隐隐闪烁。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木偶的身体,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刚才那种被抽取能量的奇异感觉,还有木偶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红光,让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他不能就这么算了。爷爷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别让木偶戏,断在咱们家。”他咬了咬牙,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木偶的身体,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木偶比看起来要重一些,冰凉的木头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就在他准备把木偶放回书桌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一松—— “啪嗒!” 木偶再次摔在地上,这一次,它的右手臂因为撞击,从关节处脱落下来,滚到了床底下,消失在黑暗中。 “该死!”傀司低骂了一声,连忙蹲下身,趴在床边,探头往床底下看去。 床底下堆满了杂物,灰尘厚厚的一层。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静静地躺在床底深处,正是那只脱落的木偶右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撑起身子,慢慢爬进了床底。灰尘呛得他直咳嗽,他用手捂住嘴,摸索着向那只手爬去。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木头,他一把抓住,正要往回退,却感觉到手指碰到了另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那东西就在木偶手的旁边,方方正正的,像是一个盒子。 傀司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放下木偶的手,伸手将那个盒子拖了出来。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鞋盒,上面印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商标,盒子表面也积满了灰尘,看起来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 他抱着鞋盒和木偶的手,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坐在地上,将鞋盒放在腿上。他先拿起那只木偶的右手,仔细看了看。关节处的连接果然断了,露出里面粗糙的木头茬和一些细小的麻绳。他试着将手往木偶的胳膊上安,却发现根本合不上,似乎需要专门的工具和技巧才能修好。 他暂时放下木偶的手,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鞋盒上。他轻轻吹掉表面的灰尘,然后打开了盒盖。 一股混杂着纸张霉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盒子里没有鞋子,只有几本泛黄的线装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傀司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翻开。书页已经脆薄不堪,稍微一用力就可能撕破。上面的文字他一个都不认识——那不是汉字,也不是他学过的任何一种外语。那些文字扭曲、复杂,像是一幅幅抽象的图案,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笔画之间充满了诡异的力量感。 他又接连翻开了其他几本,内容大同小异,全是这种神秘的文字和一些看不懂的插图,插图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类似木偶的人形。 “这是什么?”傀司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可以肯定,这一定和爷爷的木偶戏有关,和这具诡异的木偶有关。但他一个字都看不懂,这些书对他来说,就只是一堆废纸。 就在他感到沮丧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鞋盒的角落里。那里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笔记本。他连忙拿了出来,解开红绳,翻开。 这一次,上面写的是汉字,是爷爷的笔迹! 傀司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但很快,这狂喜就被失望取代了。爷爷的手稿写得极其混乱,字迹潦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写着“引魂线,取精血”,一会儿画着复杂的符咒,一会儿又记录着一些日期和地名,像是一本杂乱无章的日记。 他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往下翻。越往后看,他的心就越沉。手稿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是“血”。 “以血为引,契定主仆”、“血祭之,木偶醒”、“诡异现,需血镇”…… 密密麻麻的“血”字,看得傀司头皮发麻。他终于明白,爷爷的木偶戏,根本不是普通的民间艺术,而是一种与“诡异”相关的、需要以血为媒介的古老仪式。 他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那具躺在地上的木偶。木偶的头颅微微偏向他,那只清亮的右眼,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爷爷的手稿上说,“以血为引”。刚才他的手按在丝线上,被抽取了能量,木偶才醒过来。如果……如果用他的血,直接喂给木偶呢?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在驱使着他。他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站起身,走到抽屉边,打开,从里面翻出了一根缝衣服的细针。针尖闪着寒光,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到床边,再次蹲下身,拿起那具木偶,将它放在腿上。他看着木偶额头那块光滑的木头,又看了看手中的针,心脏狂跳不止。 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将针尖对准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噗嗤”一声轻响,针尖刺破了皮肤。一股刺痛感传来,紧接着,一颗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慢慢渗了出来,圆润饱满,像一颗红色的珍珠。 傀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凑到木偶的额头前,然后轻轻一按。 “嗒。” 那颗血珠,正好滴落在木偶额头的正中央,然后迅速地被木头吸收,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暗红色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傀司紧紧地盯着木偶,大气不敢出。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他以为没有反应,准备放弃的时候,木偶忽然动了! 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从沉睡中被猛然惊醒。那只原本浑浊的左眼,竟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是黑色的琉璃珠,却多了一丝神采。而那只清亮的右眼,则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紧接着,傀司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木偶身上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一根原本绑在木偶脖子上、用来固定头部的粗麻绳提线,像是活过来的蛇一样,猛地弹了起来,尖端变得锋利无比,“嗖”地一声,就扎进了他还在流血的食指伤口里! “啊——!”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那不是普通的刺痛,而是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强行钻进他的血管,在他的身体里疯狂搅动、吞噬的剧痛。傀司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向后倒去,想要挣脱那根提线,却发现提线像是长在了他的肉里一样,根本无法摆脱。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顺着那根提线,被疯狂地抽向木偶的身体。而木偶的身体,则在月光下,慢慢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看起来越来越有生气,越来越……诡异。 傀司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看着那具正在吸食他血液的木偶,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后悔。他知道,自己可能闯下了弥天大祸。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根诡异的提线,还在疯狂地抽取着他的生命。而木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闪烁着贪婪而满足的光芒。 剧痛像海啸般席卷了傀司的意识,血液被疯狂抽离的虚弱感让他眼前发黑。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生命正随着那根诡异的提线,源源不断地涌入木偶体内。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阵奇异的眩晕感袭来。 他仿佛被扔进了一个万花筒,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和情感在他脑海里炸开。那不是他的记忆,而是陌生的、古老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片段。 他“看见”了一个古老的戏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戏台两侧挂着褪色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台下空无一人,只有一股肃杀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戏台中央,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他手中操控着一具与他此刻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木偶,只是那木偶的双眼,都闪烁着清亮的红光 突然,戏台后方的黑暗中,涌出十几团与人等高的黑影。它们和之前袭击傀司的黑影如出一辙,散发着腐烂的腥臭味,边缘扭曲不定,隐约可见无数双细小的红色眼睛。 就在黑影扑向戏台的瞬间,那男人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轻轻一勾。 “铮——” 一声清脆的锣响凭空响起,打破了死寂。紧接着,男人嘴里哼起了一段晦涩难懂的戏词,腔调古老而诡异,不似人间应有的声音。随着戏词出口,他手中的提线飞快地舞动起来。 戏台上的木偶活了过来! 它随着提线的操控,做出一个个精准而凌厉的动作。时而腾跃,时而旋转,水袖翻飞间,掌心凝聚出一把和之前一样的冰色小剑。剑光闪烁,寒气逼人。 木偶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进了黑影之中。冰剑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起一阵“嗤嗤”的声响。被劈中的黑影瞬间瓦解,化为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那男人操控木偶的技巧出神入化,提线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决绝。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战斗,一场用生命为赌注的、与“诡异”的战争。 激战中,一个黑影绕过木偶的攻击,猛地扑向操控它的男人。千钧一发之际,男人毫不犹豫地抓起身边的一把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滴落在木偶的额头上,瞬间被吸收。木偶的红光暴涨,速度和力量都提升了数倍。它猛地转身,一剑刺穿了那团黑影的核心。 同时,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却又带着解脱的表情。他与木偶之间的提线,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相连。 这不是简单的操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以血液为媒介的契约。 画面开始模糊、旋转,最后化为一片血色。 傀司“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吾辈后人,当承此责。以血为契,以线为媒,引傀儡之力,镇世间诡异。” “守此一方安宁,护此一脉传承。” “切记,傀儡非善类,亦非恶物。心正则傀儡为盾,心邪则傀儡为祸。” 声音渐渐远去,那些破碎的画面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傀司的意识从混沌中被拉了回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那根扎进他手指的提线已经消失了。 木偶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紧闭,仿佛又陷入了沉睡。只是它的额头,那滴被吸收的血珠印记,依旧清晰可见。 傀司的手指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有那种被抽干的感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具木偶之间,多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他能“感知”到它的存在,甚至能隐约“听懂”它传递过来的一丝微弱情绪——那是一种渴望战斗,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复杂感觉。 他挣扎着坐起身,拿起爷爷的那本手稿。这一次,当他看到那些杂乱的文字和“血”字时,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相应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