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如此多娇》 第一章 太学天骄 “真想下了学把他吊起来抽一顿。” 萧瑾瑜阴沉着脸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学苑明算科甲号书斋靠窗的最后一排,阴恻恻的看着踏着下课铃出去解手的魏良时。 直到那道文弱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张华不解:“世子爷要抽谁?” 萧瑾瑜怒从心起,骂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装得要死的娘娘腔!可怜楚月被人蒙蔽,眼里只有那个死娘娘腔!” 太常卿家的长女李楚月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正值妙龄,自从三月踏青在湖边见了魏良时一面后,难以忘怀,相思成疾,撑着病体也要进太学读书。 只为见魏良时一面。 一想到此,萧瑾瑜对魏良时越发痛恶,狠狠的踹了一脚魏良时的书桌。 听到是魏良时,一旁的小弟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魏家一介寒门,魏父是个无能的听说前段日子还被罢官回家了,好不容易出了个魏良时这个麒麟子。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太学待下去。 萧瑾瑜忽然笑起来:“你去给我抓只老鼠来。” “老子要扔他食盒里,看他中午要用饭的时候不吐出来!等月儿看到她的心上人吐出腌臜秽物肯定又重新投入本世子的怀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边几个少年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太学占地千顷,门下弟子三千,除了各州郡举荐进京都的俊彦青年豪门子弟,剩下的多是京都的清流权贵子女,就连皇族也都在太学里学习六艺。 萧瑾瑜出身皇室,父亲乃是权倾朝野的雍王,他在太学里自然一呼百应。 他让人去抓老鼠,不过一盏茶,便抓来一只太学里最大的老鼠。 几人邪笑着将老鼠扔进魏良时的食盒里,窗外偷瞧魏良时的王家小姐急得抹泪,跺脚嗔怪道:“你们又使坏!我要告诉夫子去,你们欺负魏郎君!” 萧瑾瑜脸一白,搬起装着老鼠的盒子作势要扔过去吓唬她:“你去你去,你敢去我就扔你身上。” 魏良时走进书斋时,正好瞥见窗外尖叫着跑开的小姐们。 她脚步微顿,目不斜视的走过眼神挑衅的萧瑾瑜,拂袖在自己的桌后坐下。 窗外日晷已至午时,该用饭了。 除了身后传来“嘻嘻”窃笑声,其余同窗也都开始打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盒。 魏良时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子,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饭盒,待到听到饭盒里的叽叽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入目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长毛老鼠缩在她的饭盒里大快朵颐—— 老鼠吃得太欢快,家里给她准备的排骨啃得只剩下了骨头。 她沉默的和满脸饭粒跳出饭盒踩在桌面上的老鼠四目相对。 有人尖叫起来。 有人四处逃窜。 有人不怀好意的憋笑。 李楚月端着自己的饭盒小跑过来,站在廊下羞涩道:“魏郎君,你吃我的饭吧,这是我阿爹请宫中的御厨做的三菜一汤,我胃口小,吃不下这些——” 魏良时看了一眼她的饭盒,淡淡摇头:“不必。” “当心鼠君咬人!”白胡子的赵老学究脸色惨白颤声喊道:“魏小郎君小心!” 窗外微风轻拂而过,魏良时衣衫微动,少年轻叹一声,面不改色的拎起长毛老鼠修长的尾巴悬于半空,鼠腿在空中蹬了蹬。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魏良时一手提着老鼠尾巴,一手反剪在身后,轻声念道。 天水碧色的长袍随风轻飘,仿佛谪仙一般,眼看就要乘风而去,风姿惊羡众人。 李楚月捂嘴惊叹道:“这么晦涩的诗文也能信手拈来么?” 同窗纷纷惊叹,萧瑾瑜含恨翻书:“这是哪一章?没学过!” 赵学究欣慰道:“硕鼠一诗乃是你们下个学期才会涉猎的文章。” 魏良时谦虚道:“小生不才,除了白日的课业,回家后也有预习诗经周易战国策。” “厉害!” “不愧是常年蝉联课业榜首的魏君!” “日后入朝为官,定然也是国之栋梁!” 李楚月眼含惊艳。 魏良时莞尔一笑,提着老鼠的尾巴走到廊下,将鼠君放生,顺手在水缸中洗了洗手。 老学究捋着胡子连连点头:“难得!硕鼠一诗不光应景,还映衬出魏郎君对苍生的怜悯之心。” “这才叫君子!” 萧瑾瑜气得身体发抖。 看着鼠君欢心离去的背影,远处是禁宫楼台高阙和皇家猎苑的起伏山峦,天气晴朗,东风和煦,魏良时欣慰一笑,站在廊下留给同窗与赵学究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见青山多妩媚。”魏良时含笑感叹,“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楚月脸色微红,不解道:“这句听起来很有趣,信达雅兼具,可是不像五言绝句和六言绝句的写法,是魏郎君又从哪本典籍上学到的遗作吗,可否指点楚月一二?” 魏良时悠悠摇头:“非也,是在下自创的体裁,在下以为,文学不能拘泥于形式,都是抒发心意的载体。” “不过既然李小姐问起——”魏良时沉吟道:“这种体裁不似诗经,偏向辞令,便叫辞吧!” 李楚月脸色羞红道:“好辞!魏郎君下了学可否留步?今日的课业楚月有些地方不是很懂。” 魏良时犹豫片刻,点点头:“可以。” 萧瑾瑜咬牙切齿的瞪着廊下魏良时的背影,恨恨道:“银贼!奸夫!” “敢在太学里勾引楚月!” “老子要告诉夫子!苟日的老子要让夫子将他赶出太学!还想做入朝做官?” 萧瑾瑜阴恻恻道:“做个屁!” 张华犹豫片刻,从抽屉中拿出一物来。 “世子先不忙,我今日从那姓魏的屉中偷到这个——” 张华鬼鬼祟祟递给他一物,萧瑾瑜皱着眉头,将手里的布料左右翻看,长长方方,好几层棉布下,似乎还包着草木灰一样的粉状物。 “这是什么?” 萧瑾瑜皱眉道,当沙袋似的捏了捏。 张华年纪不过十六,却早已经在家中开过荤,房里养了两个通房,对男女之事经验甚是丰富,他鬼鬼祟祟道:“世子不知,这乃是妇人的月事带!” 萧瑾瑜手一僵。 张华邪笑。 “魏良时这厮看起来光风霁月,谁知道私底下私藏女人的腌臜东西,夫子最厌恶猥琐之辈,若是闹到夫子那里去,不怕夫子不下令罚他再将他赶出太学。” “如此一来还能让李小姐看清这厮的真面目,一举两得。” 萧瑾瑜阴测测的看着廊下正与赵学究清谈的魏良时。 后者大袖飘逸,侧身与赵学究闲聊时,束发的白玉发簪微微倾斜,魏良时不以为意的将其扶正,又引得一众女学生在不远处尖叫。 萧瑾瑜愤怒捶桌,魏良时闻声朝他瞥了一眼。 难怪说找不着自己的月事带,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 她看着他袖子里掉出来的半截月事带,咬了咬牙。 她容易吗她。 辛辛苦苦博士毕业,年纪轻轻猝死在工作台上,一睁眼到了这,还被她娘一拍脑袋女扮男装成顶立门户的“耀祖”。 现在好了,月事带还被人偷了。 她仿佛能感到脖子上的凉风嗖嗖的往身体里钻,面色自若的看向萧瑾瑜袖子里的东西。 第二章 都是同窗 萧瑾瑜愤恨之情再难抑制,他把桌当魏狗,奋力捶之,几声“哐哐”巨响,被打断了与魏君清谈的赵学究怒目而视,呵斥道。 “萧世子!注意仪态!何故捶桌尔!” 一说起仪态,赵学究又想起萧瑾瑜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恨铁不成钢。 “上学期课业,除了蹴鞠和射箭你门门都拿丙,简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对魏君多处排挤刁难!夫子若是要将你清退回家,别怪老夫不为你说情!” 萧瑾瑜尴尬的僵硬在原地。 他下意识朝楚月看去,正对上女孩嫌恶的目光。 萧瑾瑜嘴唇颤抖,眼眶通红。 “萧世子手受伤了。” 一直旁观的魏良时视线落在萧瑾瑜已经红肿流血的拳头上,关切道:“学究,容许学生为萧世子包扎一下伤口。” 赵学究惊讶:“魏君心胸竟如此宽广!一点不计较萧世子的所作所为?” “都是同窗,理应互帮互助。”魏良时微笑道。 楚月捧起自己的手帕,柔声道:“魏郎君,就用我的手帕包扎吧。” “不必。”魏良时淡淡摇头,“不要弄脏了你的帕子。” 话音刚落,“呲啦”一声,魏良时在阳光下动作帅气潇洒的撕下自己的半截左袖,又“刷刷”两下撕成迎风飘舞的长条状。 楚月惊愕的看着,喃喃道,“可是只有绑带没有绢纱如何止血?” 话音刚落,魏良时面色平静的从萧瑾瑜的袖中抽出一件白色长方形布片“啪”的一下贴上伤口,捏住萧瑾瑜仍在流血的拳头,包扎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魏良时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果,微微含笑。 “萧世子这三日注意手不要沾水。” 魏良时掸了掸自己仅剩的半边袖子,从容起身。 只有解决罪证的轻松。 全然没注意到萧瑾瑜涨红的脸。 萧瑾瑜看着那一抹刺目的玉色手臂,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魏良时在帮自己包扎么? 居然,还撕碎了自己的袖子。 他明明记得,魏家家境清寒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馒头一样肿大的拳头,忽然一股酸涩蔓延上心头。 从来没有人这样细心的为他处理过伤口。 因为父王说过,男儿家受伤流血是常事,不足挂齿。 拳头暖暖的,好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他已经冷了十几年的心,也暖了起来。 又想到刚刚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儿,萧瑾瑜想道歉,脱口而出的却是:“谁让你包扎了,多管闲事!” 魏良时一挑眉,刚要说什么,忽然一道男声呵斥响起。 “在吵什么?” “承稷你未免心太软,竟让手下的人如此不懂规矩。” 四皇子萧承稷和神色不悦的二皇子萧承乾神色不悦的站在人群外。 四殿下清河王萧承稷掌管太常寺数年,太学在他治下向来宽松,是个极其温润雅致的和善人,长相又是几位王里最出挑的,对下也不爱摆什么架子。 不比二皇子脾气暴躁,生母贵为宠妃,又手握兵权,一个不如意,便鞭笞下人为乐。 众人吓了一跳,立刻安静下来。 “夫子,二殿下——” 魏良时低头行礼,半边的破袖子随风晃荡。 被兄长暗讽的萧承稷也不恼,魏良时听到头顶传来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二哥说的是,是该好好整顿了。” “袖子怎么回事?” 魏良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句是对自己说的。 入目是男人的深色道袍,玄色的裙裾曳过冰冷的水磨青砖,踩过地上的碎布,声音温和:“衣服怎么破了?” 越近,那股幽幽的沉水香幽魂一样的渗入她的五脏六腑,极具侵略性,强大的气场将她笼罩在内,她不自觉后退半步。 她缓缓抬头,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萧承稷有张极其好看的脸,漆黑的眉斜飞入鬓,凤目微微上挑,挺立的鼻梁让整张脸都显得立体起来。 与他兄弟的阴沉外露不同,萧承稷温文尔雅的模样叫人更亲近些,只是魏良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后被有些发凉。 “回夫子。” 魏良时如实道:“为了给同窗包扎伤口,不得已撕下一截袖子。” 萧承稷打量的视线落在她光洁的半边手臂上,魏良时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的用另一边的袖子将自己的手臂挡住。 眼看着男人目光转向萧瑾瑜手上的月事带,暗道一声不妙。 果然,萧承稷皱起了眉。 “这东西哪里来的?” 萧瑾瑜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半天说不清楚,魏良时强压下心惊,温声道:“回禀夫子。” “这月事带,是学生的。” “借给萧世子止血用。” 萧瑾瑜惊愕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魏良时。 萧承稷脸色平静还未发作,一旁的二皇子已经按耐不住,怒斥道。 “荒谬!好好的太学被你们这样的腌臜玷污成什么样子了?敢欺负你们夫子好性,今日我非得替你们夫子好好管教管教你们,来人!” “二哥稍安。” 萧承稷缓缓道:“几个学生,不值当二哥亲自动手,我来处置便是。” “夫子和二殿下听学生解释。” 魏良时从自己的屉中抽出一卷轴,铺陈于萧承稷的眼前。 “学生上月习得赵学究教授的勾股定理后,闲时在家自学墨家古籍与鲁班术——” 书斋中传来阵阵吸气声。 二皇子皱了皱眉,冷哼一声侧过身去。 萧承稷倒是微微低头,认真看过来。 “根据先贤的指导,学生设计了两套可以用于灌溉农田山路还有灭火的工具。” 萧瑾瑜神色怔怔,心绪复杂。 魏良时神色淡然,刚要卷起袖子为萧承稷讲解才想起自己袖子已经没了,换了一只袖子卷,借此擦去手心的汗,指着卷轴上的图案道。 “学生给他们取了个名字,此乃龙骨水车,由水槽,木链和刮板组成,形似龙骨而得名,可以人力,畜力或水力驱动,学生在家中试过,若是牛力驱动,可以日灌十亩农田,若是人力,可日灌五亩农田。” 如今哪怕是皇田耕种,一日也才灌溉三亩。 萧承稷拨了拨腕间檀木佛珠,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手里的图纸。 魏良时展开第二幅卷轴。 “此物名叫水筒。” 魏良时认真道。 “用阴干后的竹筒内置果絮活塞,抽拉杆产生负压吸水,再推压射水,学生在家里试过,射程可达五十步。” 众人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萧承稷缓缓接过她手中的卷轴,不似原本似笑非笑的打量,这一回,他的视线细细的掠过她的眉眼,唇齿,落到她那双不够细腻柔嫩的手上。 “都是你一人做的?”萧承稷淡淡问道。 魏良时垂眸后退半步:“多亏了赵学究和夫子的指导。” 萧承稷忍不住笑起来。 “这倒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美事。只是,和月事带又有什么关系?” 他声音温和,魏良时却忍不住有些紧张。 第三章 向夫子献图 魏良时深吸一口气,严肃道。 “学生在西市的大秦胡商手中买了几块浴绵,偶然发现其吸水性极好且轻柔舒适贴合肌肤。” “想起在太学时,女子们常容易因为月信弄脏衣裙,生活读书都极其不便。” “于是在下根据水筒的原理,又做了这一款吸水性更强不易渗漏还轻柔舒适的月事带,正在改进阶段,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大家请看。” 她举起呆若木鸡的萧瑾瑜受伤的那只手给女学生们看:“果然一滴血都没漏出来。” 张华等人愕然矗立在原地。 萧瑾瑜仰头呆呆的看着自己被月事带包裹着的拳头。 魏良时放下萧瑾瑜的手,朝萧承稷恭敬一揖。 “夫子明鉴,学生以为,明算科身为太学众科目之首,一切计算既要上可为我晋朝军农效力,下也要惠及百姓日常,改善百姓生活之质量。” “天下子民半数都为女子,正因为经血,女子才可以生儿育女为晋朝延续血脉,关乎晋朝血脉的东西又怎叫污秽之物?” 魏良时声线清晰,此时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略微比平时大了些。 这话却是间接驳斥了刚刚说腌臜的二皇子。 但魏良时此时占了大义,他也不便说什么,目光却已冷下来,魏良时知道自己大约是得罪他了,此时却无暇顾及,心微微跳了跳,看向一旁的夫子。 萧承稷将她阖上的图纸捻在手里,展开看了看。 墨迹还没有干透,鼻尖是淡淡的纸和墨的香气,图倒是画的有模有样,只是不知道做出来之后实际效果如何。 最好的工匠与图册都在皇家的手里,工部与御匠都做不出来的东西,魏良时要是真能做出来,倒真是天赐他萧承稷。 “班门弄斧,难成气候。”二皇子嫌恶道。 如今朝廷门阀专权,其他几个兄弟都忙着笼络豪门望族,结交权贵,他这个不成器的异母弟弟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天天厮混在穷酸学生堆里,不过倒也是让他放心。 “罢了,今天你事多,我也不久留了,改天你再去我府上坐坐。”二皇子摆摆手随口道。 萧承稷闻言笑了笑:“二哥说的是,二哥慢走。” 待到人一走,萧承稷脸上的笑意散了,他瞥了一眼魏良时,甩甩袖子,幽幽道:“都散了吧。” “今日的事情皆是从魏良时而起,你留下。” 萧瑾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魏良时低头听着脚步声窸窸窣窣远去,很快廊下变得空荡下来。 萧承稷反剪双手,缓缓踱步至鱼池边。 魏良时很自觉的跟在他身后,等着听他训示,只是却并不如她所料,萧承稷似乎并没有责罚的意思。 “记得魏君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令尊身体不好,只做到了九品兰台令史,便早早致仕回家。” 魏良时点头:“是。” “倒是听说过令尊为人清正,只是可惜,若不是身体抱恙,他在朝中还能更进几步。” 闲散王爷闲庭信步,姿态慵懒,说话时语气听起来十分的随意。 “这两幅图纸做的很不错,令尊令堂教导有方——” 萧承稷瞥了她一眼,闲闲的抓了一把鱼饵扔进池中。 魏良时深深一揖,恭敬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学生作出水车与水筒的图纸,却不够完善,夫子学识渊博,学生斗胆将图纸送到夫子府上,请夫子的指点。” 明明是个男人,却有这样清脆悦耳的声线,他想起王府豢养的一只黄鸟,声音也是像这样好听。 萧承稷轻笑一声,心情莫名愉悦几份。 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聪明人。 他的视线又滑过她的脖颈。 光滑,莹白,仿佛一截莲藕,要是覆手上去稍微用点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如今正是初夏,她却比别人多穿了一件内衬,饶是如此,却仍依稀可见脖颈的曲线—— 未免太阴柔瘦弱了些。 萧承稷忍不住微微皱眉,“天气暖和,为何还穿这么多衣裳?” 男人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走近些。 魏良时一颗心忽然砰砰乱跳起来,目不斜视的看着脚下的地面,站的定定的,左手揣进右手袖子里,脚下一步也没挪。 “夫子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学生先回家了,家母还在等学生回去用饭。” 她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就连远远侍奉在门廊处的随从也都吓得面面相觑。 萧承稷动作微微一顿,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 魏良时面不改色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怕他又听不清,声音稍微大了点。 “夫子,学生说,家母等着学生回去吃饭,再不回去,饭菜要冷了。” 亭上的气氛骤然一片死寂。 魏良时等了一会,见他还不说话,斟酌道:“那学生就先告辞了?” 夫子心宽,应当不会怎么计较的。 她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拂袖转身离去。 萧承稷一手扶住栏杆,错愕的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只觉得稀罕。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避他不及的人。 “殿下恕罪。” 赵学究从游廊后走出,手中捧着魏良时留下的两卷图纸,低声道,“魏君一向遗世而独立,秉性如此。” “有点东西的年轻人么。” 赵学究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安慰道:“多多少少都有点脾气的。” “若是能笼络住魏君,不正合了殿下广纳限量,亲近寒门士族的意。” 萧承稷将手中的鱼饵尽数扔进水中,随手接过赵谦递过来的手帕擦手。 若是寻常学生,如此目中无上他自然不喜。 既是太学的优等生,又年纪轻轻作出这样的机关图纸来,他到底是惜才之人。 “谁说我要降罪。” 他扯了扯唇角,声音低沉。 “本王疼他还来不及,太学明日御术课月考,你派人将我的那副嵌着红宝石的错金马鞍,再挑些珠宝送给他,就说本王有赏。” —— 魏良时拎着书袋走在大街上时忽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皱眉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半边手臂,还热乎着,摇摇头哼着小调往槐花巷拐了进去。 还好今日夫子来了一趟,不然还得留在太学里教李楚月复习勾股定理。 她揣着半截袖子悠悠的往家里走。 魏宅窄小的门头就在不远处,墙壁有些斑驳了,青苔沿着墙根微不可查的往上攀缘,几株狗尾巴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被微风吹得摇头晃脑。 槐花巷一向僻静,平日里没几个人,大约是她今日回来晚些,有个人影在几户门头前左顾右盼。 大概是叫花子。 她搜了搜身上,没铜钱了,便没有再理会,照旧随手将手里的书袋往脖子上一套,潇洒利落的翻身上墙,跳了进去。 第四章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厅堂里传来母亲的声音:“良时回来了?吃饭吧,菜要凉了。” 母亲接下她脖子上的书袋,絮絮道:“今日我出门买菜,瞧着咱家你常翻墙进来的那一块墙根都黑了,明天你找个泥瓦匠上门来补一补。” “知道了。” 她随口道,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方才有人来过,送了一堆值钱的东西来,说是什么清河王府上送来的赏赐,我没动,等你回来看看再收起来。” 母亲忍不住捂住胸口道“尤其是有一只马鞍,镶金嵌玉的,在灯下瞧着,都要把我眼睛闪花了。” 东屋的厅堂墙根下摆着大大小小几件眼生的漆木盒子,魏良时走过去看,除了一套镶嵌红宝石价值不菲的马鞍,还有几件成色上好的珍珠玛瑙。 魏母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不知道那些贵人们手指头缝隙的一点水落在地上也是真金白银,殷切道。 “我瞧着这位殿下是位菩萨心肠的贵人,魏良时你在太学时手脚要勤快些,平时找机会多给殿下端茶倒水擦桌扫地,跟殿下把关系处好了,以后他们有好处,也能第一个想到你。” 魏良时早已经习惯了母亲的糊涂话,闻言不置可否,吃完饭回屋,打了盆水洗了洗身子,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是一张清秀的,分不出男女的俊秀脸庞,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脖子—— 手心下的喉结是平坦的,手再往下,是她已经发育成熟的胸脯,哪怕已经用裹胸缠了好几道,依然隆起微微的起伏。 在太学里,那人的目光清正,倒不像是起了疑心的样子。 只是……她还在发育。 她微微皱了皱眉,计划着夜里让母亲将领口再加一寸,从箱笼里翻出一条新的月事带来换上。 母亲掀开帘子进来,愁眉不展:“衣裤又弄脏了,早上不是带了一个过去?” 魏良时摇头:“新做的月事带很好,只是——” 想到母亲惯爱多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早上忘记带了。” 魏母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今天你大姐和二姐回来看了看,莱娣带了一筐子鸡蛋过来,说是给你补身体,银娣给你做了两身衣裳,正好你衣裳破了,明天你就穿新衣服去。” 母亲声音微微有些伤感:“莱娣倒是留下吃了午饭才回她婆家去,银娣才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你大姐夫家就催着她回去了。” 魏良时脱了破衣服,试了试大姐给自己做的衣裳,是天水碧色的绵绸长衫,针脚绣的很是密,尺寸也正好合身。 她翻了翻萧承稷派人送来的赏赐,挑了两串珍珠项链和两只成色不错的玛瑙手镯,对母亲道。 “明天你叫人带个口信给她们,教大姐二姐再回来一趟,把这两套首饰送给她们。” 魏母“哎”了一声,忍不住笑:“还是你想的周到。” “自从你进了太学,家里手头也渐渐松泛起来了,以后日子再好些,你两个姐夫对你姐姐们也能更好些。” 魏良时出去收拾残羹剩饭,想起门外的叫花子,她将剩下的饭菜赶到一个碗里,端着碗往外走。 门打开,门外的叫花子应声回头。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被她的月事带包裹着的拳头,不过眨眼间,魏良时面不改色,动作干净利落的反手关门。 “且慢!” 萧瑾瑜大喊一声,“我有话对你说!” 他气喘吁吁,他用身体挡在门间,不可置信道。 “你怎么进去的?我分明从下学一直等到现在!” “翻墙。”魏良时淡淡道。 萧瑾瑜声音忍不住扬起:“你回你自己家翻墙干什么!” 魏良时及时后退半步,避开他飞溅而出的唾沫星子,解释道。 “因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在下不喜欢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 萧瑾瑜沉默。 难怪魏良时总是能门门课程都是甲等,难怪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提前完成。 难怪自己下学后一吃完饭便钻进书房奋笔疾书,可是依旧做到天亮还是做不完。 难怪楚月喜欢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他竟然如此学以致用,到了生活的一分一毫中! 萧瑾瑜望着他的目光愈发不对劲。 魏良时警惕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的扎起马步,做出防备的姿态。 萧瑾瑜见她冷冷的看着自己,知道她误会了,立刻后退半步急忙解释:“你别误会!夫子今天是不是罚你了,我是来给你送药的,这是我从家里拿的上好的金疮药,要是你哪里不舒服你就用这个。” “我今天——” 萧瑾瑜满脸通红。 “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魏良时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萧瑾瑜居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本世子今天来找你,是有话要对你说。” 萧瑾瑜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低声道。 魏良时神色认真了些,将剩饭放到一边的石鼓上,抬了抬下巴:“请讲。” 萧瑾瑜本以为要受几下冷脸,没想到魏良时却神色如常,他红着脸“哼”了一声,轻咳一声道。 “从前本世子对你有几分误会,做了一些事情,是我不对。” 他瘪着嘴看向别处,瓮声道:“本世子今天过来是要跟你说一声,月——月事那啥的事情,是我有错在先。” “但是我今天说着话不代表我就要认输。” “我要跟你公平竞争!正大光明的争取楚月的心!” “我萧家儿郎向来敢作敢当,我以后要做大将军保家卫国收复失地一统中原的!怎可能连你都赢不了!” 萧瑾瑜握拳道,“明日御术考试,我不会留手,我希望你也不要有所保留,明日马场,我要在所有人面前跟你一决高下!” 他说的慷慨激昂,魏良时沉默不语,心中微微有些歉疚。 “关于李小姐,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夺人所爱,我也没法左右她的想法,但是我可以帮你在她面前说好话。” 魏良时缓缓叹了口气。 萧瑾瑜脸色涨红,大声道:“我不需要,我只需要堂堂正正的竞争,不用你的施舍。” 一阵风过,他“蹬蹬蹬”的往槐花巷外跑,扬起细细的黄色扬尘。 魏良时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跑远了,她看着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第五章 策论 真是说一出是一出。 魏良时愣愣的瞧着他狂奔出槐花巷,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要咬他一口,跑得越快,风吹进袍裾和袖子,鼓起来像是钻了只精怪,越能感到他身上的肉都是活的。 身后传来母亲咳嗽一声,淡淡吩咐芸娘去劈柴火的声音。 芸娘是家里的仅有的一个下人,三十多年前幽州失守,北方被胡人占据,跟着家人逃难来的建康,辗转十三岁被卖到魏家,在魏家做了十年工,带大了她的大姐和二姐,又带大了她。 芸娘二十三岁时被父亲收了房成了妾,除了时不时陪父亲过夜,平日里依旧做着劈柴扫地打下手的粗活,吃饭的时候就端了碗去灶房的小马扎上坐着的吃,将不大的饭桌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只不过不用再给她薪水就是了。 魏良时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庸弱唠叨的姨娘,只是长夜漫漫,除了研习功课,看书写字,她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只是母亲执着纠正她的某些行为,便常常叫芸娘来陪着。 芸娘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看着魏良时换上一身烟霞色的交领长裙,坐在镜子前拿起一串红艳艳的玛瑙项链在脖子上比划,拆了长长的棉麻裹胸,小姑娘的胸脯已有了翘模样。 “您这不对,就算不把胸勒得平平的,姑娘家也是要把胸裹起来束着的,不然印出轮廓来不好看,而且不裹起来要下垂的——” “那就更不好看了,男人瞧了要扫兴的。” 芸娘笑呵呵的说:“现在都爱丁香ru,太大太小都不好看。” 她磕着瓜子,含笑道:“不过您是‘男人’,不用什么丁香ru。” 魏良时把玛瑙项链放进盒子里,又拿起一只鎏金玉兰花簪子插在脑后的发髻上比了比,闲闲的摆弄着这些亮晶晶的首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讲话。 讲到魏家的事情,魏良时来了兴趣,问她在家里这么多年怎么就没生出个一男半女,芸娘幽怨的叹了口气,讳莫如深的看着她:“水筒不出水,庄稼哪里长得出来。” 想到魏良时才不到十九岁,芸娘捂着唇笑了笑,“从前我也愁呐,没个亲儿子老了怎么办呢,现在也想开了,年轻的时候伺候老爷夫人,年纪大了就伺候您,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反正是不能说男人不行的。” 魏良时闻言笑了笑。 “为什么?” 芸娘轻声道,“男人都要面子,要是说他不行,指定跟你急呢。” 说到这里她咯咯笑起来,讳莫如深道:“尤其啊是在床上。” “大男人哪里懂什么弯弯绕绕,说一就是一,不像女人家,女人一多那是非就多了,挑拨离间下药挖坑那叫一个阴毒呢,您虽然命不好,投了个女胎,但是造化好,能做个男人整日里跟男人们打交道,舒坦!” “也就是您身在福中不知福,夜里还瞒着夫人穿女装,做女人哪里好呢,要是能选,我呀只想做个男人。”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怪不得呢,魏良时笑了笑没说话。 待到翌日御术科月考,魏良时第一轮险胜萧瑾瑜,看到萧瑾瑜脸色紧绷站在一边,不知怎么的就香气芸娘的话来,脚步一顿。 “萧世子。”魏良时转头对萧瑾瑜诚恳道:“不必气馁,你已经很优秀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明明好心,这话一出,萧瑾瑜脸色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的濒临崩溃,他的唇似乎抽了抽,脸颊上的肉也跟着抖动,那双黢黑的眼几乎溢出眼泪来,双目通红的看着她。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气氛很是尴尬。 好在魏良时不及思索,萧承稷身边的长随长安快步走过来叫她过去,她面色自若的撇下眼眶通红的萧瑾瑜转身就走。 甬道长长,长安揣着袖子走在前头为她打起层层的苇帘,笑吟吟的奉承她。 “魏君今日风采卓绝,别说小人瞧着五体投地,就连殿下看着,也觉得养眼,这不特地让小人请魏君过去坐坐,吃些水果消消暑气。” 她抬起袖子又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状似无意道:“夫子一个人在帐中?” 长安笑道:“是呀,我们家殿下喜静,鲜少请人过去闲坐的。” 她脚步放缓了些。 主帐里安安静静的,长安将她送到门口也不进去,为她撩开帐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样的笑,仿佛请君入瓮一样,她神色自若的踏进瓮里,并没有萧承稷的身影。 茶几上摆着堆成小山的新鲜瓜果和各色点心,中间的铜鼎里是一块巨大的缓缓融化的冰,塌后的山水屏风上绘着亭台楼阁山川锦绣。 她站得腿麻,见着屏风后头人影恍然,犹豫一瞬,试探性在茶几边的榻上坐了下来。 果然不过片刻的功夫,男人慵懒的声音就从十二折漆金描银的山水屏风后传来, “胆子忒大。” 她转过头,萧承稷身披玄色燕居常服,手执一卷书,缓缓踱步绕过屏风。 他微微挑眉,画一样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谁准你坐的?” 她站起身,微微一揖:“学生愚钝,听长安说是夫子请学生来闲坐,以为是夫子首肯,便自作主张坐下了。” “油嘴滑舌。” 台阶上的男人嗤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魏良时正待他发落。 就见他将手中的册子随手扔到一边,吩淡淡道。 “本王要一篇水利策论,你今日写一篇出来,明日卯时之前交到我的桌上。” 晋国中原水患,北方干旱,朝廷正在征集治水的良方,也正好拿来,探探魏良时的底。 今日马术月考,上午一场,下午还有两场,拖拖拉拉起码申时才能结束。 魏良时犹豫一瞬,刚应下一声“是”,便听上首传来一声轻呵。 “你可知道为何要写这篇策论?写多少字,打算如何写?” 萧承稷问的细碎温和,幽幽道:“这策论可是本王是要献上去呈给陛下阅览的。” 也不等他说完便一口应下,只当不过又是个阳奉阴违的蠢材,萧承稷凉凉的瞥了魏良时一眼。 魏良时想了想,条例清晰道。 “学生猜测,正因为豫州水灾,青州旱灾,西蜀与南宋又虎视眈眈,陛下广征良策,所以夫子才让学生作此策论,学生曾经翻阅过本朝和前朝先贤的策论,夫子应该想让学生按照他们的格式来写,字数太多显得冗长,字数太少不够详细,学生以为三千字左右就很好。” 她低头自觉答的流畅,不查阶上的萧承稷显示一顿,眼中兴味越发浓厚。 第六章 好热 虽然还只是个学生,但是眼界倒是不错。 萧承稷闲闲道。 “明日卯时给我。” “是。” 魏良时恭敬道,“夫子还有其他吩咐吗?” 眼看着她已经站起身来,眼看下一瞬又要扭头走了,萧承稷忽然笑起来。 “也没什么其他事。” 萧承稷想了想道:“今日怎么不见你用那副我送你的马鞍?” “太过珍贵,又是夫子所赠,学生只敢珍藏,不敢随意摆弄,只能日后身份能配上这样的马鞍,才敢拿出来使用。” 魏良时打心眼的十分诚恳。 寻常人家哪里用得上那样的金贵玩意儿,蹭坏了一点漆她都要心疼好一会,说起蹭漆来,她又想起母亲昨日的吩咐—— 中午得抽个空约个泥瓦匠上门来补一补院墙上的墙皮,可是夫子今日似乎闲聊的兴致很是高昂,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闲的没事想找她这样的小子唠嗑几句—— 就像她没事找芸娘说话? 中午要是来不及就只能下午下了学了,可是晚上还要早点回去写夫子吩咐的策论,还是能早找就早找的好。 “瞧你这穷酸味儿。” 萧承稷嗤笑一声,脸上这才浮起一丝愉悦来,他懒懒的在榻上坐下,斜靠在金丝楠木的凭几上,一手支颐的瞧着她。 总算是说了句好听的话,今日马术考试,又一马当先将雍王府那小子甩在了脑后,不愧是他的门生,倒也为他脸上争光。 “既然送了你,就是给你用的。” 男人声音微微含笑,又带了点嫌弃的揶揄意味,闲闲道。 “跟了本王,日后这些小玩意儿缺不了你的,不至于一个马鞍便让你供起来,传出去还以为我苛待了你。” 魏良时正低头闻自己的衣服,明明昨日刚泡了个澡,衣服也是新衣服,闻着还有皂荚的清香,哪里穷酸了,一抬头正好与斜靠在榻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她这才留意到他今天并没有束发,没有紫金冠白玉簪,他的发像锦缎一样泼墨垂在脑后,漆黑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的系着,玉色修长的手懒懒的撑着下颌,一缕黑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手背。 “你脸红什么?” 萧承稷忽然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脸。 魏良时一惊,抬手摸脸:“学生有脸红吗?没有吧,可能是屋子里有些热——” 那盆冰放在萧承稷跟前,离自己确实有点远。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喉咙滚动,道:“太热了。” 萧承稷抬了抬下巴,“觉得热不会自己走近些?站那么远干什么。” “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是。”魏良时不得不走近了几步。 也正好方便了萧承稷往她的脸上打量—— 入目是一张清透干净的脸蛋,太学里也有不少魏良时这样长相清秀的小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晋上下刮起男子也好涂脂抹粉的风气,好在魏良时倒是未施脂粉,隐约还能瞧见鬓角的细小绒毛。 他放下支颌的手,坐直身子。 “这样瞧着,你这张脸长得倒是怪好——” “难怪招人喜欢呢。” 人人都是两个眉毛两只眼,偏偏有的人像是胡乱捏的泥巴做的,有的人像是女娲托着吹了口仙气,不然怎么能生出这么精致的眉眼,连眼睑的轮廓都恰到好处,眉毛和睫毛根根分明。 比女人长的还好看。 萧承稷忽然想起下头呈上来的魏家的底细,忍不住好奇道:“听说你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姐姐?你两个姐姐比起你如何?” 魏良时斟酌道:“这个——学生也不好说,大约各花入各眼吧——” 她自衬家境一般,但是家里人的相貌相来是没什么能挑剔的,两个姐姐都是美人,就连母亲也说她若不是扮男装,也应该是个漂亮的窈窕淑女。 魏家家境不济,但是论长相,魏良时是与有荣焉的。 “从小听街坊邻里说,我大姐和二姐是方圆十几里都难得一见的美人,不过豆蔻初开的年纪,来提亲的媒人就从槐花巷排到柳叶街了。” 只可惜婚事不顺,常听母亲提起两人的婆家不好,婆婆家里一穷二白还想着纳妾,她有些惋惜。 “家中虽然清寒,家姐的诗书礼仪却从未落下,论起才华,不输太学里的一些男儿,只可惜早早的嫁入别家,操劳生计。” 原以为萧承稷并不会作何表示,女子到了年纪生儿育女本就是约定俗成,没想到萧承稷忽然淡淡道。 “确实可惜。” 他轻声道:“男子与女子,就如门阀与寒族,只是受到世俗偏见所困,自古以来,不少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魏良时有些惊讶,沉默一瞬,点头:“夫子说的是。” 左右不见夫子继续开口,她斟酌道。 “夫子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学生就先告退了。” 正说话的功夫,长安端着两碗冰酥酪掀开帘子进来。 萧承稷懒懒的往榻上一靠,摆了摆手,“去吧,别忘了本王吩咐你的事情,今日天热,吃碗冰酥酪,当心中暑了。” 魏良时点点头,接过冰酪,与萧承稷道了谢,端着冰冰凉的瓷碗出来。 不知怎的,萧承稷给她的感觉,仿佛一口深井,她怎么也瞧不出个深浅来。 不管怎么的,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萧承稷或许坏,冰酪还是好的。 就是月信还没走,吃不了冰的,魏良时端着瓷盏,想着要不送去给楚月吃好了。 只是又想起答应萧瑾瑜的事情,萧瑾瑜对楚月心仪已久,她若专门去给她送冰酪吃,只怕楚月又要误会了。 赵学究年纪大了,也吃不得冰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却看见萧瑾瑜等人正围坐在马场一角衣襟敞开卷起袖子扇扇子,想到先前这人似是因输赢不快。 等张华等人带着人走了,魏良时走过去,把冰酪递给他。 “我这里有一碗冰酪。” 她犹豫道:“今日我肠胃不舒服,吃不了冰的,送给你解暑。” 满头大汗的萧瑾瑜愣愣的看着她递过来的冰酥酪。 第七章 二婚夫婿 “我不热。”他红着脸,偏过头看向一边。 魏良时狐疑的看着他满头的汗,把碗放在他手边的台阶上,“吃吧,你都流汗了,当心中暑。” 萧瑾瑜犹疑道,“你——你这是单送我一个人还是都送了?” 魏良时想了想,犹豫道:“单送了你一人。” 萧瑾瑜脸色缓缓越发的红,连着脖子根也红起来。 “无功不受禄。” 他闷声道:“我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魏良时摆摆手,“不白拿,怎么会让你白拿,要是实在过意不去,萧世子你帮我找个泥瓦匠补一补我家的墙皮就好了。” 萧瑾瑜扭扭捏捏的坐在台阶上左右纠结,魏良时见状,索性直接将冰酥酪放到他手边,拍拍手走了,下午的两轮考核进行的如上午一样顺利。 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插曲,先是考试前萧瑾瑜忽然拉着她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概意思是想让她别考了,这怎么能行?她当然是不同意的。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马场监事惫懒耍滑,好好的山道上,竟多了个大坑!要不是她反应快,及时控马纵身一跃,险些掉了下去。 只是后头的几人便没这么幸运,“哐啷”几声连人带马的掉了进去。 虽然依旧如往常考核一样拿了一甲,魏良时还是有些小愧疚,对受伤了几名同窗很是耿耿于怀,乃至于下午下学带着萧瑾瑜回家补墙皮的时候也忍不住自责。 “要是当时我及时拦住大家就好了。”她有些忧郁的叹了口气,“这样陆仁伽他们也不会因此摔断腿被送回家养病了。” 萧瑾瑜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半天才挤出一句道:“这事儿也不能怪你,魏兄。” 魏良时愁眉道:“怎么不怪我,要是我先掉下去,我跟他们之间距离那样远,他们肯定能提前做好准备,不会掉进坑里去。” 她叹息道:“说到底还是他们学艺不精,当时萧世子不是位列第二么?萧世子和张华兄都勒住了缰绳,可见还是他们学术不精,不过责任还是在我,还是在我!” “不!要怪,只能怪——”萧瑾瑜脸色涨红,“怪我!怪我!” 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咬牙道:“都怪我!” 好像有团棉花把他的嗓子眼塞住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来,好在魏良时并没有用心听他在讲什么。 不知为何,萧瑾瑜对她的称呼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从魏良时到魏兄,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还是有些不同的。 “罢了罢了。”魏良时摆摆手,“大约他们运气不好吧,对了,萧世子你找的泥瓦匠呢?” 萧瑾瑜一挥手,一行人弓腰驼背的拎着桶和泥浆沿着墙根走过来,魏良时大吃一惊,“张华兄?怎么是你们?” 张华和他身后的几人都讪笑起来,张华嘿嘿干笑几声:“正是咱们。” 他提了提桶,干涩道:“听世子爷的吩咐,咱们给魏君补墙皮来了。” 萧瑾瑜瞪了他们一眼,张华吓得抖了抖:“主要还是咱们自发的想帮您补一补,都是同窗嘛,互帮互助,互帮互助。” 魏良时颇为感动,忍不住点头:“真是太好了。” 魏家小院门口今日热闹许多,萧瑾瑜带着他们将魏家小院的院墙都粉刷了一遍不说,顺便还将门口的地给拖了一遍,可见萧瑾瑜如今真是转性了。 忙完了里里外外的东西,魏良时开始写明日要交给夫子的策论,母亲端着新添好的油灯进来换上,嘱咐道:“写一会就歇一会,仔细点眼睛。” “知道。” 魏良时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 母亲照例是要在她房里坐下来说说话的,她在魏良时的床沿坐下,叹了口气,又提起魏良时的大姐和二姐来。 “上回你大姐夫不是新纳了个妾,我听你二姐说,你二姐夫听说这事,也动起歪心思来要纳妾呢,还是她婆婆娘家的侄女,哎。” “听说那姑娘性子骄矜的很,跟你姐的婆婆一块磋磨你姐,听说昨儿还动手了,脸都被刮破了皮,你姐闹着要和离呢。” 母亲的诉苦往往让魏良时也心生惆怅,她写完一页,继续写下一页,一边写一边皱眉。 “这才成亲几年就要纳妾了?二姐夫家里就几亩薄田还想纳妾?” 母亲撇撇嘴,压低声音:“你懂什么?纳了妾家里下田干活纺纱织布就多了个人手,一个女人能吃多少口粮,比找长工划算多了,又不用给工钱。” 魏良时笔尖一顿,沉默不语。 魏母神色复杂,犹豫道:“你姐的意思是和离了再找,再找肯定得找个和气又大方的,我就是怕又找到像你大姐夫二姐夫这样又没本事又欺负媳妇的男人,可是银娣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嫁过人的,能找到什么好男人呢。” 母亲拍了拍大腿,咬牙道。 “你平日里见的人多,跟外头打交道的也多,你帮你二姐姐好好留意留意,看看太学里有没有合适的青年呀?” 哎。 “知道了,娘。” 魏良时抓了抓头发,头皮有些发麻,“我——帮二姐好好找找。” 母亲来一遭,她的策论硬是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时辰,好歹是赶在卯时前交了上去,翌日卯时正点,萧承稷正襟危坐,一手搭在膝头,将她墨迹未干的策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写的不错。” 他言简意赅道,“你不仅算科与骑术不错,文辞也可圈可点。” 魏良时笑了笑,揣着袖子道:“为夫子办事,学生不敢不尽心尽力。” 萧承稷看了一眼她眼下乌青的黑眼圈,随手扔给她一只沉甸甸的袋子。 她吓一跳,倾身小心接住,捧在手心。 袋子不起眼,一掂里头传出哗啦响,她打开瞧了一眼,竟然是一袋金灿灿的金瓜子。 捧在手里一两重。 她不动声色的将金瓜子装进贴身的内兜里,忍不住红着脸扭捏道:“夫子太折煞学生了,为夫子办事,是学生分内的事,夫子这样赏赐,学生有些不敢收了。” 萧承稷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明明是一张青葱水灵的脸皮,非要绷紧了故作老成,藏金子的样子更是向条藏宝的小龙—— “收下吧。” 他懒懒往后一靠,长腿交叠,悠悠道:“要是不收,可不知道是谁折煞谁呢。” “传出去,别说我清河王府府库穷得要欺负学生了。” 他又看了一眼她得策论,文辞华丽,对仗工整,太学生到底是便宜的,花点小钱就能办不少的事,办的也不输朝廷里的那些老油子们。 他索性又扔了件差事给她。 “过几日佛诞节,宫里宫外都要办游园会,少不得又要往上献一堆小令小诗之类咿咿呀呀的,你再作几套给我,我既说了,只要差事办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这点钱算什么。” 他凤目流转,在她身上轻飘飘点了一点,微微侧身,以手支颌,含笑看着她。 “本王对心腹,向来有求必应。” 第八章 真男人 他气定神闲的托腮看着她,横波目潋滟含光,语气认真。 魏良时瞧着却觉得半信半疑,“心腹”两字,说起来有些为时尚早了些,不过是献上了两幅随手画的图纸,又写了一篇文章。 不过夫子既是君子,向来也不会随随便便承诺,虽不至于有求必应,但是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大约也能说上话的。 她含笑道:“为夫子分忧是学生分内的事情,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呢,每日操心最多不过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来惹了夫子的耳根清净。” 萧承稷入鬓的俊秀长眉挑了挑,“小事怎么了?” 昨日进宫请安,被二王和三王拉着和兄弟们喝了半宿的酒,今日晨起头还有些疼,本来身上懒怠,原本连今日太学的考试也不打算来的,不知怎么的这会头倒是松快了些,瞧着魏良时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笑起来。 “谁能天天有什么大事,就连陛下每日烦心的也多是儿女家常。” 他抿了口茶,闲闲摆了摆手:“有什么事情尽管说,不用讲那些穷客气。” “陛下也这样吗?” 魏良时有些惊讶:“学生看话本子和瓦子里的折子戏时,里头的皇帝都日理万机的,就连召幸妃子都没空去,都是让太监将人抬到床上来的。” 萧承稷正轻轻按着眉心,闻言很是吃了一惊,如今勾栏瓦子里居然是这么编排皇家的么,他忍不住笑起来。 “抬到床上?” 他忍住翘起的嘴角,作势要追究的样子吓唬她,“你打哪儿看的?一群刁民,胡说八道,本王非得让人查封了不可,把人都教坏了——” 魏良时吓一跳,赶紧摆手:“都是糊口饭吃的小民,夫子千万别计较。” 她随口扯开话题:“学生最近也没什么事,就是家中姐姐闹着和离改嫁,家里托我给姐姐找个好人家,学生自己都没成过亲呢——” 一想起这个她就有些头皮发麻:“哪里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适合。” “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男人想了想道:“也算不上什么难事,我帮你瞧瞧,适龄未婚的男子多的是,向来都是娶不到妻的汉,没见过嫁不出去的姑娘。” “你今年十九?我记得名册上,你是冬月生的?”萧承稷随口问道,“没有娶亲,莫非妾室通房也没一个?” “没有。”魏良时脸色 微红:“学生想先成家再立业。” “女人还能将你吃了不成?” 男人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你如今还是个童男子?” 童男咋了。 魏良时面红如滴血,默不作声。 他随口道。 “案牍劳形,以后日子还长,身边没个红袖添香的体贴人怎么行得?我府中尚有几个温柔贤淑的姬妾,待会让人送一个到你府上去。” 魏良时吓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怎么敢夺夫子所爱,再说了,学生家境清寒,也养不起。” “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情。” 既然都跟了他,哪里有养不起一说,萧承稷忍不住道:“你自己瞧瞧,大晋朝上上下下,哪个男人弱冠之年房里没个枕边人侍奉的,你又不是庙里的和尚。” “不怪萧瑾瑜处处看你不顺眼呢。” 他笑起来:“庙里的和尚指不定都比你吃得荤。” 家中只那么大的地方,再来一个女人真是要挤死了! 尤其是夫子送来的女人,哪里是什么女人,简直是监工—— 可是一想想,许是夫子一时心血来潮随口一说也不一样,魏良时只道期望他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下午下了学,长安竟真带了个美貌女人在太学门口等她。 魏良时牵着自己的小花驴子,眉头紧锁的看着从马车里撩开帘子,姗姗下车的美人。 长安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响起。 “魏君是乘马车一块回去还是怎么个安排?” “这位是殿下原先府上的兰香姑娘,性情最是柔顺贤惠,还做得一手好菜,殿下特地嘱咐了,要她好好侍奉魏君。” 魏良时扯了扯唇:“怎么好意思让殿下割爱,这样好的姑娘,跟着我实在是糟蹋了——” 长安“哎哟”一声,笑起来:“瞧魏君这话说的,您这样的学问您这样的前途,再加上您这样的相貌,就是天上的仙女跟您都配得上。” “殿下疼惜您,魏君年及弱冠还没个姬妾,一听到了立刻就让小人来办,放眼朝廷上下,还有哪位殿下大人有咱们殿下这份爱才之心呐?” 兰香提着小包袱,下了马车讪讪的站在驴边,“妾来牵驴子吧,大人您坐。” 魏良时瞧着她那双新作的丝履和新裁的羊肠裙,肯定是不好让她走回去的,更不好坐夫子的马车回去。 魏良时摇摇头,把花驴子牵过来,示意她上去。 兰香提着裙子,红着脸笨拙的爬上去。 长安含笑笼着袖子在她身后远远作揖道:“小人就提前恭喜魏君红烛洞房之喜啦!” 这种话听得魏良时一阵头皮发麻,到家的时候都不敢与兰香对视,匆匆忙忙的将她甩给了母亲和芸娘。 母亲捂着胸口:“呀,这住哪里好呢?” 芸娘低声道:“要不跟我挤一个屋?” 兰香红着脸道:“不用麻烦芸姨娘,妾在少爷房里打个地铺就好了,也方便妾伺候少爷起夜。” 母亲和芸娘脸色一变。 魏良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起夜不用人伺候。” 大约是魏良时说的太直白,伤到了兰香的心,听芸娘偷偷跟她诉苦,兰香在她房里默不作声的抹眼泪,看得人心烦。 “哭哭啼啼的听得人脑仁疼。” 芸娘一边熨衣服一边抱怨道:“这种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都一个样,小姐身子丫鬟命,我是最烦跟她们呆在一块的,干活没有男人勤快,偷懒耍滑都是一把好手。” 魏良时安慰她多担待点,听着觉得芸娘这话不怎么对,道:“可是太学里那些男人也不怎么干活呀,扫地拖地都是请的女工呢。” 芸娘道:“男人的手是要用来做大事的,为官做宰造福百姓,参军戍边保家卫国,心里装的东西哪里是这些女人能比的,这些事女人能做么?” 第九章 送礼 魏良时一直觉得芸娘思维很是灵活,十分适合做讼师,常常一开口就让她不知如何反驳,她疑惑道:“那这样说,我不也是要为官做宰,我不是女人?” 芸娘与有荣焉道:“您看起来是女人,但是其实是个男人,生了一副男人性格,所以才能做这些。” “我是假男人,真女人。”魏良时忍不住吃吃笑起来,“芸娘你才是真男人。” “还别说。” 芸娘红着脸讳莫如深笑起来。 “我上个月还去庙里进香油钱还愿了呢,庙里的师父说了我上辈子就是男人,本来这一世要托生男胎,黄泉路上没打点好,送子娘娘给我送错了地方,才生成女胎了,下辈子我又能重新投成男胎了。” 魏良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笑笑笑,你们就知道笑。” 母亲坐在一边纳鞋底,低声叹气道。 “正愁着你给你二姐找个合适的人家,你又突然带回来个女人回来,还是王爷府里的,这咱们家怎么养的起。” “你就让她帮你干活。”魏良时坐在灯下开始写小令,悠悠道:“就当多了个丫鬟。” 母亲撇了撇嘴,“你们都是一个德性,干什么也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莱娣火急火燎的跟她相公和离,又是去官府登记入册又是招呼我过去帮她搬东西找新房子——” “还以为自己年轻,还能找个更好的,她那样的,什么样的好男人能看上她?” “说起来你二姐夫不过是喝了酒喜欢动动手,再加一个厉害的婆婆,熬过去这些年不就好了,男人到了三十岁不就好了,哎,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真是——说到底你到底有没有帮你姐姐留意?” 魏良时抓了抓头发:“在留意呢,今日我还跟我们夫子说了这事,夫子体恤下情,问我家中有什么困难——” 她想了想道:“夫子宅心仁厚,说了会帮我留意的。” 夫子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若真要帮忙,也是一句话的事,想想魏良时放下心来,夫子能开口总比不开口的好。 魏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惊愕道:“你夫子真这么说?” 魏良时点头。 “哎呀!”魏母喜笑颜开,捂住胸口道:“你要好好感激感激你们夫子呀。” 又来了。 魏良时微微叹了口气:“感激的,我在太学里给他端茶倒水又扫地呢。” 魏母眉毛一竖:“你这什么语气,你这是应该的,不光这些,人家上马下马,你看到了也要上去扶一把!平日里在家里你油瓶倒了都不扶,你这以后跟大人们在一块久了,迟早要被踢出去的。” 魏良时听得脑袋发麻。 魏母站起身,沉吟道:“不能白白叫人家帮忙,你明日下了学,去请你夫子来咱们家吃顿饭,我去买些好酒好菜亲自下厨来招待。” 魏良时吓了一跳,连着门外吓了一跳的兰香也都看向魏母。 “不行!”魏良时扔了笔,脸色涨红道。 魏母皱眉:“怎么不行?你们夫子那样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肯答应帮咱们这么大的忙,咱们感恩答谢人家怎么不好?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知恩图报?” “人家出身尊贵,金银都不缺,跟咱们家天壤之别,总不能叫咱们给他送礼还情吧。” “上回你孙伯伯来帮咱们家修破了的房顶,不也是留在咱们家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大家都吃的高兴得很,人家官虽做的没有你们夫子大,但也是工部七品的官老爷,手底下管着几百个工徒的!” “哎——” 魏良时被母亲一通训斥说得头疼:“娘,那不一样,孙伯伯他跟咱们家认识多少年了——” 夫子看起来脾气好,可是瞧着他每日的吃穿用度,都精致得很,平日里见他虽都赏她一个笑脸,可是总叫她压力山大。 更不要提请他来家里吃饭了。 魏母柳眉毛一竖:“怎么不一样,人家太爷爷还是前朝位列九卿的将作大匠呢,虽比不上皇家,那也是首屈一指的门户了!” 魏良时说不过她,但总是不愿意的,抓了抓头,闷声道。 “不请不请,要请您自己请。”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芸娘赶紧拉住魏良时对魏母赔笑着打圆场。 “八字还没一撇,不如等二姐的婚事有着落了再想着怎么还人情。” 想想也有道理,魏母重新坐了下来,沉吟道。 “也是。” “怎么的也得事情有了点进度再说。” 魏良时连连点头。 “是呀是呀,万一人家随口一说可怎么好?” 魏母正色点头:“没错。” 魏良时写完了东西,一边打哈欠一边洗笔。 “那就先不请你们夫子来吃饭了。” 魏良时懒懒点头。 “我这两天准备一些乡下的土特产来,你乡下二舅家在山上养了几十只鸡,那都是吃草籽野果长大的走地鸡,还在塘里养了好些鳜鱼,都是喝山泉水长大的,你们夫子在城里肯定没吃过这样新鲜的肉,你过两日亲自送到你夫子府上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是是是,人家王爷吃的哪有咱们吃得好啊,人家在宫里在王府里哪里吃的到这些玩意儿啊!” 说完她头又大起来:“哎呀娘呀,人家什么肉没吃过,不稀罕咱们那点鸡鸭鱼肉,我平日里帮他办事就够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不知感恩的崽子!” 魏母气的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 “你不送我就亲自去送你信不信!” 魏良时叫起来,“哎呀我不送我不送,专门给他送礼难看死了。” 说罢捂着耳朵踢了鞋爬上床,躲进被子里。 一晚上净被数落不知感恩,好不容易将母亲熬困了上床睡了,吓人的是魏良时夜里连做梦都梦到自己端着鱼和鸡送到夫子面前一连着两日都没睡好。 母亲到底回了一趟乡下,这回她铁了心要做一回主,找乡下的亲戚们搜罗了好些土货,山里的走地鸡,喝泉水长大的肥鳜鱼,还有几捆新鲜摘下来的莲蓬和藕带。 第一十章 被罚 莲蓬颜色翠绿翠绿的,还带着露水和香气,魏母一边将东西往布袋子里装,一边叮嘱魏良时。 “这些可都是新鲜摘下来的,要是放到下午就没这个味道了,你一下课就给人送去知不知道?” 不巧家里唯一那头花驴子这几日正好闹肚子,一堆的土货堆在她的脚边。 好在萧瑾瑜十分有眼力见,每日让家里的马夫提前出门绕了城北半圈来接她,她一边听着一边站在门口看远处马车的影子,闷闷“嗯”了一声。 漂亮的小花马拉着萧瑾瑜的马车叮叮当当的由远及近,还没停下来坐在里头的萧瑾瑜就掀开帘子朝她招手。 “魏兄!”萧瑾瑜俊秀的脸探出窗子,不等车停就跳了下来,看着满地的包裹和鱼篓子,惊讶道:“伯母要出门,要不我和魏兄一起先送您?” 魏母闻言眉开眼笑:“不是我要出门,是我家良时带去送给你们夫子的,这不刚从乡下回来,顺便带了些土货,太多了吃不完这孩子就想着送给你们夫子尝尝,感激你们夫子平日里对良时的照顾——” 魏良时脸色通红,把娘往里推,“娘你回去休息吧,我走了我走了。” “哎呀不急不急,瑾瑜啊你没事也过来吃饭呀,伯母做的烧鸡良时最爱吃了,能吃一海碗饭。”魏母一边被她推着往里走一边扭头喊,“今晚上就来吃啊——” “你别当真,我娘说话想一出是一出。” 魏良时笑着帮萧瑾瑜一起撸 起袖子招呼马夫过来帮忙搬家伙。 篓子里的鱼扑腾着溅了萧瑾瑜一脸水,他一边卷起袖子擦脸一边问道。 “魏兄你怎么突然想着给夫子送礼了?” 魏良时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萧瑾瑜满头大汗看着自己的样子,汗气已经顺着空气蔓延开来,车厢里空间狭窄,一股味儿直冲她面门。 帕子是新的,昨日还特地让芸娘用蔷薇水浸过晾干,她犹豫一瞬,还是将帕子递了过去,“辛苦你了,要不擦擦汗?” 萧瑾瑜有些不好意思,“这点东西算什么,还没我的枪重。” 他看着魏良时手里的青色帕子,还是接了过去。 看见魏良时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萧瑾瑜将那张帕子很快的递到鼻尖嗅了嗅—— 有些淡淡的香气,好像是皂荚的香气,又像是蔷薇露水的香气。 魏兄是讲究人,到底跟他们这些不修边幅的糙汉子不一样。 手里的帕子忽然贵重起来。 他又偷偷闻了闻帕子上的余香,这回鼻尖碰到一点软软的湿润的痕迹,大约是魏良时刚擦过的汗。 这样是不是太猥琐了? 萧瑾瑜心虚的觑着望向窗外沉思的魏良时,耳根骤然泛起红潮。 君子见贤思齐。 他这大约是见贤思齐了。 “刚才世子是不是有话问我?” 魏良时忽然回头问他,萧瑾瑜猛地吓了一跳,一下子弹跳坐起来,头顶撞到了车顶,“咚”的一声闷响,他脸色 微变,“啊?” “哦。”萧瑾瑜控制住表情,随手将帕子塞进袖子里,“是,好像是,说什么来着?” 魏良时好心替他道:“好像是问我为什么给夫子送礼?” “对!”萧瑾瑜呵呵笑起来,“对对对。” 魏良时笑了笑,正色道:“说起这个。” 她正襟危坐。 “也是因为前几日学究讲到天地君亲师,太学里的夫子们如师如父,我心生感触,又恰逢佛诞日,想到连虚无缥缈的神佛都有专门孝敬香火的节日,老师们却没有,眼看着又要参加秋闱,在太学的日子也有限——” 魏良时浅笑道:“便想着给平日里教我们的学究们还有夫子送些时兴的土货。” 她转眼看向一旁的萧瑾瑜,“全当是我们班对夫子和学究们的孝敬了。” 萧瑾瑜闻言皱眉:“说的不错,可是不该全由你来出。” 他摆摆手,“这事情交给我,既然是送礼,自然人人都出点。” 魏良时犹豫道:“到底是要花钱的事情,没有与大家提前商量,似乎不太好。” “嗨——这有什么。” 萧瑾瑜不在意道:“钱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萧瑾瑜办事一向很快,招呼了几个家境优渥的同窗,自己出了大头,又招呼马夫和小厮出去采买了些礼物,午时时带着人热火朝天的给学究们送礼。 夫子那边她懒得去,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魏良时索性找到长安,拜托他转交到夫子那头,将她娘准备的鳜鱼和走地鸡还有莲蓬送了去。 夫子大约有些嫌弃吧。 不然都收了礼有半日了,也没个带话的过来说一声。 别的学究们都欢欢喜喜的收了礼,还特地来教室跟他们道谢呢。 赵学究还把自己珍藏着的君山银针拿出来分给大家一人一搓呢。 她以手支颐撑在桌子上,有些不是滋味的随手拎着只笔在纸上乱写乱画。 果然她瞧得没错,夫子这人瞧着是个随和人,眼光其实高的很。 都说了不要给他送礼了! 非不听,非不听! 这下好了,自取其辱,人家睬都不睬一眼,搞不好东西都扔给下人分了。 还好不是她单独给夫子送礼,不然白白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她心里哼了一声,随手将李楚月托人给她送来的一盒点心递给身后的萧瑾瑜,也不知道这人这几天是怎么了,拿到李楚月的东西也不似从前激动了。 男人真是善变。 “楚月的父亲,李少卿想跟我父王议亲。” 萧瑾瑜在她身后小声道:“魏兄你怎么看?” 讲台上赵学究正大发雷霆,手中的麂尾摔得簌簌作响,骂个别学生不好好上课,交上去的卷子和课业抄袭成风,甚至某位皇族子弟平日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就罢了,抄作业连抄都不会抄,把“一国之善士”抄成“一国之善土”交了上去,简直是有辱学风,有辱国格! “个别学生不要以为给老师送了礼就能万事大吉!” 魏良时看着赵学究“砰”的一声一拍桌子,双目圆瞪看向自己这边。 “老夫这几日特地出了二十套题目不同的卷子,今日老夫看着你们做!看你们还怎么抄!” 魏良时默不作声的低下头看手里新发下来新卷子。 “魏兄,魏兄——” 萧瑾瑜一手支颌,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她后背,还在小声喊她。 “你说句话呀魏兄!” 跟催命似的。 哎—— 魏良时被他缠得没办法,扭头压低声音道。 “你不是一直喜欢楚月吗,这不是挺好?你小声些,赵学究要听到了。” 萧瑾瑜纠结着一张脸,嗡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我是挺喜欢楚月的,可是又觉得现在就谈婚论嫁太早了些,我觉得男儿家还是先成家再立业才好。” 他一说就说个没完,叽叽歪歪的。 “娘们儿家弱弱鸡鸡的,我以后还要进军营上战场的,身边这么早就跟了个小娘子,想想也怪麻烦的,我还是更喜欢跟咱们兄弟们在一块——” 啧啧啧。 “那你就别成亲了,以后就跟兄弟们过。” 魏良时偷偷觑了一眼台上的赵学究,有些忐忑道:“哎你别说了,赵学究看我们呢。” 萧瑾瑜闻言越发的纠结。 “不成亲我家香火岂不是断了,我其实还是挺想娶个识字明理的媳妇回家孝顺我父王和母妃们的,不然王府偌大家业,没个女主人打理怎么行。” 赵学究目光如电,直直射过来:“萧瑾瑜,魏良时,你们有没有在听老夫说话!” 魏良时一顿,萧瑾瑜脸色一白。 赵学究一甩麂尾。 “屡教不改!等卷子做完,萧世子你去静室将水经注抄五遍,魏君——” 他捋了捋胡子,想了想,“平日洒扫庭院的王五有事请假回了乡下,你做完了卷子,便去打扫庭院的落叶吧。” 第一十一章 大船 赵学究发完脾气,端着茶碗下去添水,身后的萧瑾瑜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 “魏兄这题怎么做啊?什么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 “魏兄——” 他拉长声音喊,“你不会生气了吧?” 魏良时撇了撇嘴,没有理会,低头看着卷子上的题。 太学里的题目倒是从来不难,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有一题很像她之前献给夫子的那张水筒图纸。 只是稍微有些变化,尺寸和材料有了变动—— 可是课上没学过这个点呀,有些超纲了吧。 真奇怪。 不过今日题目都是会的,做的很快,倒是提前能下学。 考完试太学里的学生和学究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她架着扫把从前庭扫到后院,越扫越觉得自己倒霉,魏家虽然家境普通,她在家却什么也不用干的,最多吃完饭帮着收拾收拾碗筷。 她一边扫地一边踩树叶。 家里每次扫地她都喜欢踩树叶,母亲不喜欢让她这么干,说像个小姑娘似的不稳重。 看着落日的余晖被踩在脚下,她左右瞧瞧四下无人,提起衣角踩地上的落叶,踩出“擦擦”的声音。 芸娘说她不知足,做着男人享着福心里却想着做女人。 可是她觉得做女人挺好的。 魏良时幽幽的叹了口气。 能穿漂亮裙子,还能戴漂亮首饰,可是芸娘说女人不如男人吃苦耐劳,没男人有出息。 明明芸娘和母亲都那样能吃苦。 甚至母亲生她的时候胎位倒行难产了一天一夜,被稳婆用剪刀剪开了下体,这样的痛苦都能忍受,女人还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呢? 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扶着扫把,站在庭院中央,抬头看着爬上墙边的大槐树上的萧瑾瑜,仰头询问。 “萧瑾瑜,你爬那么高干什么?学究不是罚你抄书么?你抄完了?” 晌午已过,临近黄昏,夕阳将院墙上的螭吻影子拉得老长,俊秀的少年被夕阳晒红了脸,骑在树干上口是心非。 “站的高看的远。” “我在看淮河上的大船,百尺高的大船呢。” 魏良时忍不住笑起来,“萧世子你是抄书抄傻了么,淮河上哪里有百尺高的大船——” “我才不抄那玩意儿。” 萧瑾瑜跨坐在树上,姿态潇洒的掀开紫色蜀锦的袍角,露出内里雪白的纨绔,一条腿踏在树干上一条腿在空中悠悠荡来荡去。 “干脆你也别扫了,扫地的声音吵得我脑仁儿疼!魏兄你上来咱们一块看大船。” 魏良时懒得理他,自顾自的扫地:“扫地才多大声,怎么就碍着你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笑起来:“萧世子,你不会是心里愧疚,故意来陪我说话的吧?” 萧瑾瑜神色一变,脸色在夕阳下骤然发红,扭开头看向远处被临河的酒肆茶楼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淮河,脸色严肃。 “胡说什么,我是来看船的。” 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她吃吃笑起来,双手撑在扫把上。 “行吧,我也想看看百尺高的大船,可是我地还没扫完,你下来帮我扫扫行不行?” “那扫完了咱们一块去看大船?” 夕阳撒在魏良时盈盈的笑脸上,萧瑾瑜作势犹豫了一会,声音听起来不情不愿,动作却利落的从树干上跳了下来。 “我没扫过地——” “没吃过猪肉又不是没见过猪跑。” 男人家家的废话真多。 饿死了,这会子家里等着她回去开饭呢。 魏良时把扫把塞给他,转头拿起一边的书袋,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咱们去淮河边上碰头。” 萧瑾瑜拿着扫把猝不及防道:“你不等我扫完啊?” “来不及啦。” 魏良时头也不回的摆手,“我吃完了咱们来淮河汇合。” 家里早就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她扔了书袋就洗手端饭,母亲一边给她盛汤一边抱怨。 “今日河边全是人,买菜都挤不进去,都挤着看船呢,军中的人在河边排成一排,听人说是佛诞节准备的礼船。” 魏母一边给她夹烧鸡的鸡腿,一边嘱咐慢点吃。 “待会你去对面街上王家的酱油铺子打半斤酱油回来,他们家参军的儿子回来了——就是王乙那小子,这两日王家那老货心情好,手头也松起来了,打半斤酱油说是送一两醋呢,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她有个儿子!还是个当兵的儿子!” 魏良时大口嚼着饭,当做没听见的。 “知道了,娘,我待会要出去跟同窗去河边看船。” “跟哪个同窗去?早上那个?” 魏母忽然问道。 “那孩子家里做什么的?我看他那马车阔气得很,马都是精壮矫健的好马,性子也好,婚配了没有?” 魏良时斟酌道:“人倒是还行,就是门第好像高了些,是王府世子,人倒是大方善性,就是怕配二姐齐大非偶。” 魏母沉吟道:“向来都是低娶高嫁,既然能跟你称兄道弟,那咱们家的门第自然是相配的。” 魏良时吓了一跳,暗暗吐舌头。 到底还是不敢搭腔,吃完饭麻溜的揣着银钱溜达出门,到淮河边上揣着袖子找萧瑾瑜的人。 萧瑾瑜果然没骗她,河面上果然停着几艘大舰。 船身上扎着彩带红绸和花灯,矗立在河上宛如火树银花金山银山。 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岸边,两岸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影,都是来看热闹的。 她踉踉跄跄的挤进人堆里,口里小声喊着“借过借过”,入目都是脑袋和肩背,想找个高处寻人,一抬眼瞧见了大舰甲板上站着的一行官员工匠。 一行脑满肠肥庸庸碌碌的官员里,簇拥着一个黑色广袖长衫的贵气男人,那道玉山似的背影实在太过瞩目,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河上的夜风吹起桅杆上的彩带,那张英俊无匹的脸在红绸后一闪而过,一瞬间教吃饱喝足有些头昏脑胀的她神思清明。 夫子也在船上么? “真气派!桅杆竟然那样高,城楼似的,难怪前几日看见官府的人将东边两座桥拆了。” 游人与相熟的人七嘴八舌,声音近在她的耳边,吵得她有些头昏脑胀。 “就是不知道那船身上架着那几架筒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路人惋惜道,“你来晚了,没瞧见刚才才叫精彩呢,左右两边的筒子里‘砰’的几下飞出好多花瓣来,跟神仙下凡似的。” “还有这等美事!我就说河上跟岸边怎么落着这么多花瓣!” 她瞧着大舰两侧扎着彩绸的八架圆筒形机扩,竟有些似曾相识,她仰头目不转睛的瞧着,想看的更清楚些,被人流挤来挤去,差点摔倒,“呀”了一声,抓住了一旁的木架。 第一十二章 当心 人流松动起来,甲板上的一群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一道淡漠的视线居高临下的扫视过来。 萧承稷那张英俊的脸不笑的时候无端的多了一丝阴沉和冷意,冷漠的视线掠过她的那一瞬,她莫名打了个寒战。 “魏兄!” 肩膀被人突然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 回过头对上萧瑾瑜笑吟吟的脸,依旧是今日那身绛紫蜀锦束袖长袍紫金冠,蹀躞上挂着小金刀和玉佩香囊,他稍微一动,腰间的宝玉金刀就叮铃当啷响个不停。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萧瑾瑜一把拉住她的手,将脸色发白的她扯起来,蹙眉看着她有些没回过神来的煞白模样,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倒是没有风寒发烧的迹象。 人堆里闹哄哄的,他怕魏良时听不清,在她耳边大声道。 “叫我好找,原来在这里。” 手心里的手又小又软,他从没有握过这样软的手,忽然有些怔愣,手心的手被抽走的一瞬间,他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魏良时扯了扯唇角,微笑起来,“果真好高的船,听说佛诞日游园会的时候大舰上还有节目?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主意,真热闹。” 见萧瑾瑜有些犹豫的不肯说,魏良时一甩袖子就要走。 萧瑾瑜“哎”了一声,一把拉住她的手,好声好气道:“别走啊,虽然是朝廷机密,你若是想知道我跟你说。” 魏良时斜眼睨他,“你就这么将朝廷机密往外传?” 萧瑾瑜在一旁的上马石上大马金刀一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真要是绝顶机密的东西,也不会叫我知道了,能叫我知道的都是能跟你说的,不过这事若是旁人问我我才不说呢。” 他顿了顿,“就算是楚月问我也不说。” “为什么?” 魏良时狐疑的看着他。 “女人家舌头长,我爹后院有二十多个小娘,每天一块吃饭的时候叽叽喳喳跟麻雀开会似的,舌头忒长,什么话都说。” “不像魏兄你,话少脑子又聪明。”他一把勾住魏良时的肩膀,笑嘻嘻道。 “就是瘦了点!” 萧瑾瑜的手臂被她的肩胛骨有些硌得慌,忍不住道:“怎么这样瘦?你得多吃点。” 啧。 魏良时一把推开他,嫌弃道:“夫子在船上呢,叫他看见了不像样子。” 萧瑾瑜抬头一瞧,果然瞧见清河王萧承稷也在甲板上,讪讪的坐端正起来,他小声道。 “这些日子夫子被二殿下丹阳王欺负的有些厉害,不是我胡说,朝中都知道呢。” “丹阳王?” 魏良时微微皱眉,那日在太学,瞧着丹阳王那模样,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忍不住替夫子担心起来。 “丹阳王怎么欺负夫子了?” 那日丹阳王动辄就要打人的样子,她吸了口气,“动手了?” 萧瑾瑜摇头。 “游园会万国来朝,北柔然,西蜀和南楚这三个大国也都派遣使者前来观礼,丹阳王一人独揽了游园会的警跸和阅兵事宜,其他几个出身尊贵的王也都领的清闲差事,要么管管花草要么接待外宾,唯独咱们夫子,做这样的苦差事,大热天的在河上督造什么花船。” “连朝中的一些大臣们都觉得咱们夫子受委屈,有些可怜了。” 魏良时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不仅仅是可怜,只怕还有些看不起夫子了,堂堂一个王爷,被兄弟排挤成这样。” 萧瑾瑜哂笑一声。 “前些日子陛下让几位皇子各写一篇治水策论,咱们夫子写的策论陛下尤其看重,朝会的时候特地夸了咱们夫子几句,还下了赏赐,我听说是丹阳王心生不满,有意借此机会给咱们夫子脸色看呢。” 魏良时心里“咯噔”一下。 “——还有这事?” 萧瑾瑜点头:“可不是,说起来夫子平日在朝中活动向来含蓄,倒是很少出这样的风头,不过那篇策论写的确实精彩,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我爹看了也连连称赞。” 他忽然压低声音,欲言又止,魏良时转头看他,他低声道:“你说那篇策论会不会是夫子让别人写的?不然夫子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就——” 萧瑾瑜声音一顿,“该不会是让太学的学生写的吧?你说谁还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魏良时顿了顿。 “不知道。” 萧瑾瑜双手撑在石头上,身体朝后仰。 “我是真为夫子不平,论才学和性情,夫子哪点比丹阳王差,就因为母族无人,让丹阳王这样的人掌了我朝一半兵权,瞧着太子惶恐懦弱的模样,储君之位早晚得换人坐。” 魏良时沉默。 夫子方才分明是瞧见她了,那短短一瞥,她竟有些如芒在背。 身下的石墩子仿佛被被滚烫的油浸过,她坐不住,站起身来,“你慢慢玩,我得回家了,还得去打酱油。” 萧瑾瑜不乐意,不放她走:“你这才陪我出来玩了多久,不行,待会咱们去明月坊喝几杯,我让明月坊的绿萼跳折腰舞给你看。” 她皱眉,“我不去,明月坊里能有什么正经玩意儿?我听人说里头的姑娘跳舞都不穿衣服,啧。” 萧瑾瑜脸一红,“你别听人瞎说,也有不动武的,玩文的,我平日都是跟朋友去坊丽看歌舞,文的!” 在太学里没少听过这些王孙公子们的风流逸事,魏良时越想越嫌弃,扭头就走,两人在路上拉拉扯扯起来,吵吵嚷嚷的不觉撞到了人,踉跄一下,她差点摔倒,慌乱间听到有几个人厉声呵斥—— 瞧着衣着打扮,应该是官府的人,色厉内荏的怒瞪着她,魏良时忍不住往后退。 退不过三步,后背猛地抵住一道不硬不软的墙壁,她反手摸了摸,才发现竟是个人。 脸猛地一红,刚想跳到一边,手腕被一直干燥温热的大手捏住,凉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都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少一惊一乍——” 近在耳边的男声低沉悦耳,似乎叹了口气。 “瞧瞧给人吓的。” 第一十四章 不要杀我 “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魏良时顿了顿道。 竹筒的盖子掉了出来,酱油和醋哗啦啦泼出来,她有些心疼的赶紧去扶酱油筒,萧承乾眉头紧皱,厌恶的一脚踹开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竹筒,眉毛一竖,怒斥一声。 “放肆!” 萧承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裾上斑驳的深色污渍,怒火攻心,“贱民!竟敢弄脏本王的衣服,给我打断他的腿!” 魏良时刚准备爬起来,后背传来簌簌风声,紧接着重重的刀把被竖着捅上她的小腿骨,小腿上传来钻心的疼,骨头似乎传来碎裂的声音。 她猛地抽搐一下,像煮熟的虾一样弓起后背,咬牙吸了一口凉气。 “痛吗?” 萧承乾挥手屏退武卫,踩上她的腿。 “痛成这样还不叫,可见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魏良时埋首在袖子上,擦去鼻尖和滑下眉心的冷汗,颤抖着没有说话。 “既然为老四做事。” 萧承乾的脚在她颤抖的小腿上来回碾压,杀心顿起,“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若是让你们这样趋炎附势的贱民进了朝廷,岂不是将我晋朝朝廷弄得乌烟瘴气?” 萧承乾狞笑,“杀你一人,罪在此时,功在千秋。” 她打了个寒战,“殿下先不忙杀我,我有话要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魏良时喘着粗气,低声颤抖道:“我有关于清河王的秘密,我知道清河王最近在密谋什么,殿下您要当心——” 萧承乾冷哼一声,“你也配提醒本王当心,草芥一样的贱民,亲自动手杀你都脏了手。” 说话间,他却微微松了脚下的力道,踢了一脚她的脑袋,寒声道:“说,老四最近又有什么幺蛾子——” 这一脚正好踢到她太阳穴,魏良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扶着墙爬起来,转身低声道:“清河王他利用——”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手里的泥巴和青苔扔到了萧承乾脸上,踉跄的往漆黑一片的巷子深处一瘸一拐的狂奔出去。 身后追捕自己的武卫紧追不舍,她咬牙拖着剧痛的小腿,翻过几座院墙,跑上了大街,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淮阳桥上,停顿驻足了一瞬,转身朝一个方向一瘸一拐的跑去。 淮河驿馆门口武卫森严,她绕着驿馆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有杂物堆积的院墙,有些艰难的爬上去翻了过去。 “比我预料的要快些。” 走过灌木和成群的紫竹,萧承稷坐在竹林掩映的八角亭中,悠闲自在的拎着几颗棋子自弈。 他斜靠在椅背里,眼风扫也不扫出现在亭子阶下的魏良时,落在身前的棋盘上。 萧承稷指腹摩挲着指尖的黑子,手腕悬在一处星位上方片刻,顿了顿,微微一偏,落在已经成型的白子下位,扳回一子。 也不知道他方才说的“比他预料的要快些”,说的是这注定要输掉的残局,还是说她。 魏良时捂着腿,喘息的扶着柱子,接连的奔逃已经让伤口加重得越发的严重,她用袖子擦了一把滑到脸颊上的冷汗,声音颤抖:“夫子——” “求夫子就我。” 男人随手将手边的棋谱残卷合上搁到一边,似是自嘲又像是在与脸色苍白身负重伤的她闲聊。 “平日观棋,总觉得十九道经纬如排兵布阵,丘壑都已经在心里,今日兴致勃发,拉着太常卿下了一局。” 他偏头看向魏良时,微微含笑:“你猜结果如何?” 魏良时脸色煞白,沉默不语。 萧承稷将指尖棋子随手扔进棋盒,端起茶杯抿了口,“猜不出来?” 魏良时依旧沉默。 男人随手将棋盘打乱,淡淡道:“今夜无事,过来陪我下一局。” 萧承稷执黒,她执白,方寸棋盘中,两人厮杀半夜,她腿上的伤口痛得她几乎麻木,根本无暇思考棋局的进退,只想赶紧结束这盘棋。 白子步步紧逼直至将黑子围死。 萧承稷拈着手中最后一颗黑子似乎是在感叹。 “到底还是我输了。” 魏良时哑声道:“是学生冒犯了。” 萧承稷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说话不疾不徐,仿佛今夜是个再雅致闲散不过的良夜。 “我观棋二十载,棋术不怎么样,倒是练就了一门独家本事——” 他声音微微一顿。 “任凭你们绞尽脑汁的排兵布阵,我只消落错三子,便能试出谁在故意输棋。” 他忽然轻笑一声,随手将手中的黑子抛进鎏金狻猊香炉里。 棋子在炉中转眼成灰,青白的烟雾缭绕着溢出鎏金香炉的雕花缝隙。 “不过,我偏偏就喜欢能让我输棋的人。” 魏良时抬头看向微微含笑的萧承稷。 “夜闯驿馆,可是要进牢狱的大罪。” 萧承稷似笑非笑道:“你说让我救你,你又如何笃定我会救你?” 魏良时痛得身体发抖,俯首抬起时,看到面前正襟危坐的玄色长衫男人,声音干哑,“夫子若是不欲理会,便不会对我透露出自己在淮河驿馆。” 今夜丹阳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正因为知道丹阳王说到必然做到,她才不敢回家,索性咬咬牙。 “因为我对夫子有用——” “夫子正在督造的那几艘大舰上装载的花筒,还有许多未尽完善的地方,我在,可以为夫子排忧解难,不必再让赵学究转达。” “夫子心有宏图大略,应该也看出来,那幅图纸,若是再改进些地方,将花瓣和水换成火,便是举世无双的杀器。” 萧承稷眼中笑意淡了些。 “如今柔然隔着黄河占据幽州与中原虎视眈眈,蜀国在嘉陵江以西,伺机而动,南下的楚国靠着汉水,素来富饶丰腴,早已经觊觎中原多年,这样的大舰,一旦入水,便是震慑四海的国之重器。” 魏良时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萧承稷的神色,只需要她最后一点态度表示。 再不想站队结党,好像也不行了。 她低声道:“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在猜到雍王亲近丹阳王后,依旧与萧世子来往亲密,雍王假借打猎的名义,实则与丹阳王私下见面,学生也是今晚听萧世子的话猜测出来的。” 来往亲密。 萧承稷忍不住笑起来。 魏良时脸微微一红,双颊发起热来,顿了顿:“不对,是来往过密。” “瑾瑜那孩子活泼仗义,向来讨人喜欢,你喜欢跟他来往也是情理之中,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心眼忒小了些——我倒不是那样小气的主。” “还有呢?” 萧承稷斜靠在榻上,以手支颐,懒懒的看着她冷汗淋漓的样子。 这只狐狸崽子,跟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今日不好好让他知道分寸在哪里,以后更是不好用。 “学生,惟夫子马首是瞻。” 她咬牙拖着断腿跪下来,伏地拜倒,终于再也忍不住疼,趴在地上晕乎乎的喃喃道:“好痛——” 好像整条腿都被砍掉了一样痛。 她怕痛,在家里被剪刀划伤了手都要晕好一会,她的脸越发的热起来,连着身子也燥热着,可是血好像又是冷的,她被冷热交替折腾得有些神志不清。 “夫,夫子救我。” 丹阳王那张铁青阴冷的脸突然又出现在眼前,吓得她一抖。 一瞬间所有的害怕和茫然潮水一样涌来。 有人要杀她,一个时辰前,那把带着血腥气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她不想死,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过,答应过要给家里换大房子过上好日子的,大姐在婆家受欺负,二姐还等着再嫁,娘说只要她有出息,大姐在婆家就有地位,她是大姐的靠山。 靠山怎么能倒呢? 含糊不清中抓住了一截救命稻草一样的东西攥在怀里,抽泣道:“不要杀我——” 萧承稷微微皱眉看着自己被紧紧攥住的裙裾,撑着下颌的手放下来。 第一十三章 贪生怕死 她僵硬的转过身子抽回手,小声叫了声“夫子。” 声音大约太小了些,萧承稷没听见,拂袖转头与萧瑾瑜温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着。 “有阵子没见过老王爷了,听说上月还带着王府女眷们去打猎了?” “听南山的人说,那一整日里,满山只听到鬓边的步摇流苏叮当脆响,老王爷好雅兴——” 萧瑾瑜脸色一红,呵呵笑了笑。 萧承稷玄黑色的宽袍广袖被微风吹拂起来,风灌进袖子里,他一手执着麂尾,含笑温声道。 “站在这底下看没什么意思,要是感兴趣,就跟他们说一声,带你上船上瞧瞧,高处风景与这底下又不一样了,什么都能尽收眼底。” 魏良时低下头。 萧瑾瑜笑起来:“殿下好意瑾瑜心领了,不过今日跟魏君出来还有别的去处,改日再叨扰殿下。” 萧承稷仿佛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魏良时,“哦?” 魏良时微微垂头,只看得到一点微微颤抖的睫毛,他淡淡一笑:“什么样的好去处?让我也听听。” 萧瑾瑜道,“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去明——” “学生要回家了。” 不等萧瑾瑜说完,魏良时低声道,“家里在等我回去。” 萧瑾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看着她,萧承稷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刚才被他捏住的手腕还隐隐有些作麻,她隐没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手腕,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萧承稷淡淡道:“夜里河上风凉,当心风寒耽误学业。” 他声音平静,神色也是寻常淡淡的模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方才两人议论他们兄弟的话。 萧瑾瑜伸手搭住她的肩,“是有些冷了,殿下您先忙,我们先回去。” “前头就是淮河驿馆,下次过来玩,可以进去坐坐喝杯茶。” 萧承稷面色平静的看着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微微含笑。 这回是真不早了,别了萧瑾瑜,她揣着零钱往王家酱油铺子赶,掀开门帘子,果然见到王乙站在柜台后舀酱油。 王乙以前黑了些精瘦了些,眼睛亮晶晶的,还是依旧那么爱说浑话,这几年入了行伍,更是糙得没边了,一边打酱油一边跟她聊天。 “你这囊不够装,还旧了,用我这竹筒装,送你了。” “好嘞,谢谢小乙哥。” 听到他说自己光着屁股被监察队的人从窑子里抓住的时候,魏良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乙哥你少去那些地方,不干净。” 王乙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老子军中一天到晚见的都是糙老爷们,艹,连头母马都骑不到,也就窑子里能跟姑娘们爽快爽快。” 他将魏良时送出去,随手搬起门板子要准备关门的时候,递给她一件小包袱。 “给你,从青州带回来的笔——” “毛是用狼头上那一撮白毛做的,正儿八经的狼毫,老子拿刀枪的,要这玩意儿没什么用,正好你来了,你是读书人,这笔跟着你不浪费。” 魏良时打开笔盒,果然是一只笔。 白色的毫,黄杨木的笔杆,虽然做工算不上精致,笔尖的毛却硬挺锋利,要真是狼毫,价格可不便宜。 她感激道:“谢谢小乙哥。” 王乙摆摆手,一边关门一边头也不回道:“跟我客气什么,多少年的交情了,你是文化人,比老子有出息,这笔就该是你用。” 魏良时将笔塞进自己贴身的兜里,想再感谢一句,又觉得会显得太刻意,索性笑了笑。 “上次你回来还听你说已经是伍长,不出半年肯定能升到什长,以后路还长呢,说不定过几年你再回来,高低也是个都尉了。” 王乙闻言回头笑起来,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手抬起在半空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脑袋,但是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这话老子爱听,都尉算什么,说不定能混个一等功当上校尉,到时候就好了,人人都能称老子一声将军,吃上皇粮,老子娘也不用卖酱油了。” 王乙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气质,魏良时形容不出来,像是田园上混着焚烧秸秆的烟火气,虽然有些呛鼻,每每闻到,总忍不住多嗅几口,让她莫名的觉得踏实。 她从小身量在街坊的男孩子里总是最瘦小的,小孩子最喜欢欺负同龄人,每每被同龄孩子孤立,王乙见了总是站出来替她出头—— 先是将闹事的孩子头抓起来狠狠揍一顿,再把她拉倒僻静角落里教她下次遇到别人欺负怎么还手,她老是学不会,但是渐渐的,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她了。 只是大了,她进了太学,王乙对她倒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了,她装作没看见王乙收回的那只手,东扯西扯到眼见街上没人了,她这才突然想起家里人还在等自己,赶紧告了别,脚步快了些,拐了个弯抄近路往家里走。 今日的巷子比以往都要安静些,圆圆的月亮挂在屋檐头,在漆黑的巷子地上投射下刀锋一样的线条。 她脚步忍不住加快了些,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喘息,温热的,带着腥气和铁锈气。 她头皮发麻,猛地转身往外跑。 下一瞬,冰冷的利刃“簌”一声逼近,寒风和铁腥气袭来,脖颈瞬间一凉。 她脸色煞白,站住不敢动。 “饶命。” “要钱是吧,我有。” 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掏出钱,递给身后的人,声音强自镇定。 “我身上就剩下这么多了。” “请几位大哥买酒喝。” 半天不见身后的人说话,她递到半空的钱也没有人拿,她试探道:“要是不够,我可以回去取。” 话音刚落,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嗤笑,冷冷的,带着鄙夷和嘲讽。 她顿了顿,沉默的收回钱,塞回荷包里。 有人一脚踹上她的膝盖,疼得她脸色一变,重重摔倒在地上。 “我当给老四做事的是什么人。” 丹阳王萧承乾缓缓从阴影中踱步出来,那张与夫子有三分相似却多了五分阴狠的脸浮现在月光下,锦衣华服的男人站在月光下,神色嫌恶。 “难为本王特地来这穷巷一趟,还以为能写出那样策论的人能是什么高才名士。” “原来是这样贪生怕死的货色。” 第十五章 逃跑的娈童 他扯了扯自己的袍子,没扯动,“哎”了一声—— 伸腿踢了踢趴在自己脚边,跟个猫崽子似的蜷缩成一团的魏良时。 魏良时喃喃的翻了个面,手里还攥着他那一截衣裾不撒手。 萧承稷这才看清她异常通红的脸色,红潮从脸蔓延到衣领里。 大概是发烧了。 淋漓的汗沿着魏良时的眉心和鬓角往下淌,汗涔涔的水泽打湿了碎发,水草一样贴在脖颈和侧脸上。 原本想让她痛到底,长个记性,萧承稷垂眸看着魏良时哀求乞怜的模样,眉头皱了皱。 不自觉对老二生出些薄怒来。 那个呆头霸王,在自己王府里作威作福就罢了,如今竟敢当街下这样的死手,简直是目无法纪。 “救——救我。” 微弱的声音喃喃低语,魏良时的脸烧的通红,声音沙哑,压在他衣服上小声道。 “我,有用。” 是呢,有用才好—— 萧承稷平静的听着,良久终于松了手,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服,抬头看向天上的一轮明月。 月亮又大又圆,就像少年时无数次看过的满月,他听见院墙外有小孩子对着父母高声惊叹好大一只玉盘,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心忽然软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人去请府医。 长安走近前来,先是蹲下来看了看魏良时的伤势,有些担忧的探了探她的鼻息,正要带着人将她挪走,才惊觉萧承稷的一截袍裾被她攥在手里。 谁都知道清河王萧承稷素来有洁癖,贴身的东西最不喜欢别人触碰,魏君那双手乌漆麻黑,谁知道爬过多少墙头? 长安眉头紧皱,上手去掰魏良时的手指。 哪知道昏死过去的人力气也能这样的打,长安掰不开,额头沁出冷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怎么是好,殿下稍安,奴婢叫人过来——” 萧承稷站不起身,坐在椅子上将外袍脱了随手扔到魏良时身上,正好将她兜头盖住。 长安愣了愣。 “府医怎么还没来?” 萧承稷皱眉问道,微微躬身,指尖碰了碰魏良时的脸侧,触手滚烫,隐隐有些怒气。 长安回过神来,赶紧道:“来了来了,府医在房里候着呢。” 一边说着一边殷勤的将盖在魏良时身上的衣掖好。 心中一时间七上八下起来。 瞧着魏君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只怕病得不轻,将人抬回房里的时候,长安忍不住偷偷觑屏风后坐着的人的脸色,虽是面无表情的喝茶,却分明透露出一丝冷意。 长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盖在魏良时身上的衣服,不动声色的命人将白叠棉的被褥换成了崭新的丝绸褥子。 “先生您瞧瞧,咱们郎君腿上伤得重,以后用腿不会妨碍吧?”长安询问道。 府医性子直,早已经摸查过腿上的伤口,正把脉沉吟,闻言责怪的看着他。 “病人腿上本是骨裂,却因为重力冲击,多次创伤加重,若是再拖下去,这辈子都站不直。” 长安尴尬的笑了笑。 “还有这肺热,病人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噩梦不断,痛苦之状明显。” 府医皱眉:“烧了怕是很有一会了,怎么现在才看。” “我先帮他退了热,用几副重药下去,其他的看天意了,别留下后遗症才好。” 长安干笑两声,收了药方子送了钱,又让人送大夫回去,从廊下回转时,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王爷进了内室,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翻书。 床上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沉闷压抑的咳嗽,长安小心翼翼站在一边瞧着,心下生疑。 真是奇了怪了,往日有人在殿下面前咳嗽起来,殿下早已经竖起眉毛要赶人走了,今日倒是耐心的很。 他正要请萧承稷回去歇息,前厅传来通禀,传话的小厮在廊下和他耳语几声,长安了然点头,旋身朝里间走去。 “殿下,二殿下带人来了。” 长安轻声道:“说是带了好几个人手,看样子是来要人的。” 这个萧承乾横行霸道惯了,为了泄愤,半夜连他的驿馆也随意闯,按照那人的脾气,不交出人,只怕今晚上都不善罢甘休,非得将驿馆翻出个底朝天不可。 谁叫人家如今如日中天呢,他冷冷扯了扯嘴角。 只是魏良时伤得确实不轻,挪动不得,他皱了皱眉,起身掀开被子一角,伸出两指碰了碰魏良时的脖颈。 被子里的人似乎是被他指尖的凉意一激,嘤咛一声,皱着眉往被子里缩了缩。 魏良时肤色白的像瓷,被烧得眼皮和两颊透出不正常的艳红,比胭脂水粉还着色。 还烧得厉害,他眉头皱的更紧。 萧承稷扔了手里的书,头也不抬,“你出去瞧瞧。” 似乎想起什么,萧承稷又道:“遣个人去魏家说一声,这两日魏良时歇在我这里,免得魏家老小担心,还有——” “让魏家的人给他送几件换洗衣服来。” 长安点头,想了想是不是要关心关心魏君的家里人,以显示一番自己的善解人意。 “殿下看,要不要奴婢派几个人去看着魏家,免得二殿下对魏家的人动手。” 果然见萧承稷笑了笑,瞥了他一眼。 “难得你有这份细心。” “不过我这个二哥虽然粗莽,却也不是一点脑子也没有,还没有傻到去将魏良时一家老小都杀了,别忘了大理寺归老三管——” “我这个二哥哥心里门儿清,老三看起来对他毕恭毕敬,暗里巴不得他早点死呢。” 萧承稷声音比夜里的风还凉,书又翻了一页,此间的静谧与前厅的喧哗比起来,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长安还没跨进前厅的门槛,已经听着上头丹阳王阴鸷的冷笑。 “怎么,伽叶奴这是已经睡了?派你一个下人来招待我,我倒不知他歇得这样早。” 不等长安开口,萧承乾将手中的茶盏扔到桌上。 “今日本王丢了个新收的娈童,那小崽子腿脚伶俐的很,我的人一直跟到了这里就不见了人影。” 长安笑:“殿下说笑了,殿下的心头好怎么会跑到这驿馆里?” “会不会的,也得先找找再说,万一躲起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萧承乾眼见着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长安就往内院走去,长安咬了咬牙,快步跟上去。 “伽叶奴!” 萧承乾大喊,沿着抄手游廊径直大步往里走,长安紧随其后,想拦又拦不住,眼见着到了萧承稷的院子前,萧承乾径直往里闯,硬是一点礼数也不顾了,吓得长安脸色一变。 “殿下稍等,等奴婢先进去通传一声,咱们家殿下好不容易才睡下——” 萧承乾阴冷嗤笑一声,“睡下又怎么了,咱们兄弟从小一块长大,从前在军营里一同吃一同睡,他什么样子本王没见过!” 说罢一掌推开雕花门扉。 银白色的月光从屋外头漏进来,照见屏风上漆金描银的花鸟图,绕过中堂的鎏金雕花孔雀香炉,隐约见着屏风后头人影绰绰—— 萧承乾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想,一股得意涌上心头,咬牙笑起来。 他振袖朝里走去,一把拂开碍事的珠帘,琉璃珠子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刚要斥骂出声,动作一顿。 萧承稷站在屏风后不紧不慢的穿上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线条。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兄长,他动作停顿一顺,随手将衣领掩上,系上带子。 “还没起来就听着二哥在院外喊我。” 萧承稷声音带着些刚起来时候的慵懒和沙哑,“半夜突然来找我,怎么了?” 萧承乾愣愣的看着他半裸的上身,转头看向床上。 半落下的帐子里,隐隐约约是个女人的影子,逶迤的长发垂落到榻上,依稀可见半截雪白的肩膀。 被头发遮住的女人半边脸颊泛着潮红,肌肤莹润诱人,俨然是刚行过鱼水之欢的狼藉模样。 萧承乾愣住,盯着榻上的半裸女子目不转睛。 萧承稷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二哥深夜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第十六章 美人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府里丢了个娈童,朝你这里跑了,本来打算问问你这边有没有看到那小子的行踪。” 端着银盆的侍女跪在角落里,盆里的清水上漂浮着几多艳红的花瓣,房中气氛越发的旖旎起来,萧承稷随手在盆中净了手,听着身后人语气恼火的解释,忍不住勾起嘴角。 “想来是二哥哥的心上人了,不然也不会叫二哥连夜出来找到我这里。” 萧承乾笑哼了一声,“也不是别人,说起来还算你的学生,叫魏良时,长得一副不男不女的面孔,年纪小,心思却多的很,一门心思的往上爬,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伽叶奴,你可不要徇私偏袒这小子——” 面色阴鸷的男人似笑非笑。 “我听人说,这小子还给你送了礼?他一个穷酸学生,还没入朝,就已经学会巴结上峰,这样的人,你可不要被他蒙蔽了。” 萧承稷微微含笑:“二哥说的哪里话,若是底下的学生犯了事,我这个做夫子的第一个不放过他。” 原以为人躲在老四房里,没成想却并不如自己所料,只当魏良时那个狗崽子已经跑远了,萧承乾烦躁的摆摆手,也有些累了,想在一旁的交椅里坐下,动作又顿了顿。 萧承乾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榻上的香艳情景:“你既在忙,便改日再来问你。” 萧承稷掩嘴打了个哈欠。 “找个人的事,二哥差个人来问一声不就是了,值得你亲自过来?” 红绡帐暖,灯影昏昏,屋子里香熏缭绕,萧承乾原本就是不禁欲的浑人,如今陡然进了这温柔乡,不自觉的有些头脑发涨,心驰荡漾起来。 一想起老四刚才在房里干什么,那张床上又是怎样的意乱情迷颠鸾倒凤,进来时还阴冷着的一张脸忽然泛起红潮来,视线不自觉的往床上的香艳景色飘去。 萧承稷原本打算送客,见他忽然双目色眯眯的看向自己的床榻,忍不住脸色 微沉,眼中冷意一闪而过。 他撩开些许帐幔,视线落在被窝里“美人”的侧脸上,被汗打湿的鬓发贴在被烧的泛着粉色的肌肤上,秀气的眉毛紧紧皱着,似乎还在做噩梦。 “二哥恕罪。” 萧承稷伸手抚上她露在外头的半张脸颊,触手是潮湿的温热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的光滑肌肤,他微笑道:“都怪我平日里娇宠惯了。” “内人这会子起不来身,没法子给二哥起来见礼,改日我再带人亲自登门赔罪。” 这话看似是在责怪榻上的女人,语气却缱绻温柔,不光听得萧承乾都有些口干舌燥,就连跪在角落的婢女,也脖颈通红的低下头,捧着的水微微颤抖。 似乎是迎合萧承稷的一番话,床上半裸的美人翻了个身,似乎呻吟又像是呓语,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没有来的透出一股骄矜妩媚的劲儿来,激得萧承乾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几个兄弟里,就老四天天一副不沾女色的高洁模样,他只当自己这个弟弟当真对闺房之乐冷淡的很,又或是忌惮与太常卿李家次女的婚约在身,不愿惹得世代清流簪缨的岳家不快。 如今看来,哪有男人不偷腥? 只怕这个道貌岸然的弟弟私下里玩的也不比他们花,萧承乾邪邪一笑,看着那抹露出来的香肩,忍不住有些惋惜。 只可惜那张脸被被褥和他的手挡的严严实实,未能一见到底是什么姿色的美人,光是见个窈窕背影,也能猜出姿色绝佳,若是今日换成老三老五其他几个弟弟,说不准还能一同行鱼水之欢泄泄火。 只可惜老四这冷淡性子,决计是不肯的。 萧承乾按耐下心中燥热,摆了摆手,虽不甘心,终究还是转过身往外走,“罢了,大约是逃去了别处,扫兴!” 外间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着水汽的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起琉璃珠帘叮咚乱响。 萧承稷拈起被褥一角给昏睡在床上的人盖上,身后跪在角落的婢女“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脸色煞白,瞪大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惊魂未定的抚着自己的胸口。 男人头也不回,声音有些冷:“送你去魏家的时候,听长安说,你是她们之中最聪慧机警的,不过这片刻的功夫——” “就怕成这样?” 兰香伏在地上抖了抖,跪行到榻边,替他接过手中的被褥,小心翼翼的为魏良时掖好被子,盖住她的肩膀。 “奴婢,奴婢——” 她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的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眉头皱起的魏良时,被褥下她已经被脱去了中衣,若是再靠得近些,掀开被子—— 她急中生智,“奴婢担心魏君的伤势。” 今日魏家久等魏良时却等不到,直到半夜,官家的人忽然来请人带几套魏良时的换洗衣服一同过去,幸好她来的快,赶在别人帮忙动手前帮魏良时脱了衣服散了头发。 兰香抱着魏良时的干净衣服,大着胆子道。 “房中病气污秽,殿下不如出去坐会,奴婢为魏君更衣。” 萧承稷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衣服,料想着她一个人料理不了人事不省的魏良时,“不必急,本王让人进来帮你。” 兰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脱口而出道:“奴婢一个人就行了。” 抬头觑男人的脸色,兰香红着脸补充道:“魏君习惯了奴婢一个人伺候。” 萧承稷顿了顿,不怒反笑。 “是吗?” 兰香不敢犹豫,干声道:“是,魏——魏君床榻之间,都只要奴婢一人服侍,奴婢知道魏君的喜好,旁人怕是要弄得她不舒服。” 萧承稷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床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某人。 眼前这个女人,十三岁被人当礼物送进王府,如今十七岁又被送去了魏家,数年的时间,能这样面对面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到魏良时身边不过这几日,竟然敢为了他顶撞自己。 萧承稷扯了扯唇角,抱臂踱步出去,在屏风后的榻上坐下后,过了一会,才听到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大约是被老二搅扰了睡意,不知不觉翻书到天明,直到清晨时候才听到里间传来魏良时微弱的声音。 听着像是在找水喝。 倒是没有烧坏脑子。 萧承稷随手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听着里间传来的沙哑声音,忽然又想起昨夜魏良时伏在自己脚边的样子。 好像一堆要融化的雪。 半透的丝绸屏风上映出榻上虚虚的人影,淡色的影子正好落在花鸟图上的留白处,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这副花鸟屏风,哪怕是落宿驿馆,也专门让人将屏风搬过来摆上。 金丝彩线和名贵宝石研磨绘画的山雀栖息在亭台楼阁边的梧桐木上,张开翅膀作出要展翅遨游的模样,逶迤的彩色尾羽被看不见的风拂动,是自由的样子。 可是和留白上微微晃动,鲜活的剪影相比,展翅欲飞的鸟雀和他一样,终究是被钉在屏风上的死物。 一年,十年,一百年,最后只能跟着这架华丽的屏风慢慢腐朽。 第十七章 不过是一个恭桶 听着屏风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直竖起耳朵警觉了一整夜的兰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靠在榻沿捧着杯盏小声害怕的抽泣起来。 魏良时头还有些天旋地转,靠在枕头上啜饮杯中的热水,闻声迷迷糊糊的看过去,才发现是兰香。 她抽出被压在被子里的手,插进披散的头发间用力按着发涨的眉心和太阳穴,声音嘶哑:“一大早的哭什么,让芸娘和我娘听见了又要说你。” 兰香哽咽的点头:“嗯。” 说了不哭,眼泪还是流个不停,魏良时忍不住叹了口气,费劲的睁开眼,房中陌生华丽的布景,俨然不是魏家那逼仄的小 屋子,她整个人僵住。 昨晚的回忆瞬间服现在脑海里,她忽然脊背一僵,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 兰香见状抽泣着解释:“是我——换的。” “没其他人看见!” 魏良时脸色一僵,脸色极其难看。 “您,您别这副样子。” 兰香抹眼泪道:“奴婢胆子小,有殿下一个就够吓人了,我真没见过比清河王殿下还下人的主子了,明明不像丹阳王那样青面獠牙,也不怒不骂,偏偏叫人头皮发麻,我鸡皮疙瘩都起一身了!” 魏良时绷着脸艰难坐起身将头发绑起来,她咬牙笑着,低声道。 “你胆子可不小,都敢当着清河王殿下的面糊弄他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偷听?” 兰香闻言越发后怕的伤心哽咽:“奴婢晒衣服的时候,瞧着您裤子上有没洗干净的血印子。” 她说话一抽一抽的,“芸娘买的皂豆不好用,洗不干净血迹,奴婢从王府里拿了点特制的皂豆,洗带血的,呃!洗带血的衣服可好用了。” 魏良时疲惫的靠在床头,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口气没叹完,牵引着肺里灼烧疼痛起来,忍不住扶着床沿咳嗽起来。 兰香急忙帮她拍背,魏良时咳得五脏六腑一抽一抽的疼,满脸纠结的推开兰香,脸不知道是咳的还是什么原因,通红的,她咬唇道:“兰香,我要那个。” “哪个?”兰香问。 憋了一晚上,她觉得自己快要炸了,脚趾头都用力蜷缩起来,兰香看她的样子,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您等着,我去拿恭桶来。” 魏良时看着她起身去找恭桶,笑着松了口气,等了半天又不见她找到,无头苍蝇一样的满房里乱翻,一张小脸又纠结起来,抓着被子压低声音催促:“找到了没有呀?” 兰香抱着个镶金边的恭桶,慢吞吞的走过来:“找是找到了。” “就是好像是王爷专用的。” 兰香咋舌:“到底是皇帝家的儿子,恭桶都是镶金边的,也不知道陛下用的恭桶是什么做的,怕是比这个还厉害!” 她有些忧郁的用被子挡成个屏风挡在跟前。 “殿下有洁癖,要是用了他的恭桶,万一怪罪下来怎么办?殿下最厌恶别人碰他东西了,不会把我砍了吧?” 魏良时再也等不及了,搬着架着木板的腿艰难的挪动,一边解裤腰带一边安慰,“不会,要砍也是砍我,就用个恭桶,不至于的,殿下没那么小气。” 一边说着,她拽着床帘一屁股坐了下去。 总算是舒服了。 “夫子用的恭桶果然不一样,坐上去都不硌,我倒第一次见恭桶上镶金边的——” 她闭着眼大松了口气,喃喃道。 “殿下用的恭桶都镶上金边了,那宫里的陛下用的岂不是纯金打的?” 一想到是用纯金的恭桶如厕,魏良时忍不住“啧啧”两声,刚要跟兰香说话,外头传来“啪”的一声瓷器掉落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兰香脸色一变,赶紧出去查看,只见到地上散落的花瓶碎片,回来抱怨道:“院子里猫真劣性!阉了才好!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来了。” 魏良时解完手,拽着床帘子爬上床穿好裤子,顺带就着房里盛着水的银盆洗了个手,“别管什么猫了,你去问问长安,夫子在哪里。” 她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这烧发的凶猛,连着肺也疼烧的难受,晕晕乎乎道:“醒来这半天,得跟夫子说一声,不然实在有些失礼。” “殿下不知道去哪儿了。” 兰香去外头逛了一圈回来,灌了热水塞进她的被窝里,“李总管说夫子似乎心情不甚好,刚才冷着脸出去了。” 魏良时扶着额头,“哦”了一声,“夫子就是这样的,心思深不可测的——” 身下的枕头有些咯人,分明是丝绸的软枕,熏着高等的熏香,她用着就是有些不习惯,还不如家里掺了菊花和决明子的粗布枕头,。 底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挪了挪身子,吸了口气继续道。 “上一刻还笑吟吟的跟你讲话呢,下一刻又阴了脸,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在驿馆中养了好几日,肺热退去大半了,晌午又在夫子镶金边的恭桶上解了一回小手,忽然就睹物思人起来。 “怎么这几日都不见夫子人影?” 夫子虽然架子大些,不说八面玲珑心吧,面子功夫总是能做的漂亮的,她屈指敲了敲镶着玛瑙的恭桶盖子。 “夫子回王府了么?可是大舰的修筑事宜完毕了?眼看着不是要万国来朝了?不得多排演几回?清河王府到这边坐马车也要做一个时辰呢。” 兰香有些担心:“殿下是不是知道咱们用他的恭桶小解了?” “不知道。” 魏良时沉默片刻,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 “殿下的恭桶瞧着木质跟咱们在家用的恭桶不一样,我听府里的姐姐说,这种名贵木头都娇贵得很,每日什么打蜡润油好像还要熏香呢,不然秽物渗进去味道是去不掉的!” 兰香有些害怕道:“要不咱们把恭桶洗刷干净了,让李总管送个新的来吧,郎君,我怪害怕的。” 兰香声音透着一股心虚和慌乱,颤抖的音调惹得魏良时也忍不住有些忐忑。 用都不知道用过多少回了,要是早就知道了,这会亡羊补牢也晚了。 谁叫她那时候病的睁不开眼了,肚子都快炸了,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个,如今风平浪静时,才忽然有些烦恼起来。 魏良时头疼得睁不开眼,抬手扶额靠在枕头上。 看似假寐,实际已经死了半天了。 兰香一直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 “无妨。” 半晌,魏良时睁开眼,平静道:“夫子向来礼贤下士。” “我如今是夫子收下的心腹。” 她的声音透露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大局在握,“不过是摔了一跤,夫子便专门请御医来为我请脉问诊。” 魏良时随手拿起书,翻了一页才发现拿反了,神色自若的倒了过来。 她微微皱眉,“不过是一个恭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