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虎为宦:她的训犬日常》 第1章 第 1 章 景顺二十三年冬,初雪忽至。 凤舆上缀着九只振翅欲飞的金鸾,于漫天飘雪中直入宸极殿。沈家幺女沈湄音在一片惶惑中入主中宫,成了萧家的皇后。 殿内灯火通明,周身皆是炫目的红。沈湄音端坐妆台前,眼底倒映着凤冠垂下的流苏,珠链轻荡,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皇帝年过四十,又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如今浑然一副枯木身材,早没了年轻时的好皮囊。他或许是德熙皇后生前念念不忘的郎君,却绝非她沈湄音心中的良配。 为了牢牢握住沈家军这柄利刃,他甚至不惜毁去七年前亲口为沈家赐下的婚约,强纳沈湄音入宫为后。若姨母泉下有知,又该何等悲痛? 想得太过投入,沈湄音甚至没注意到宫女是何时走近的,直到铜镜中忽然映入一双旁人的手,她才猛地回神,失手打碎了台上一支红玉簪。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沈湄音心里像是堵了块巨石,沉闷得发慌。她一点也不习惯这种可以轻易决断他人生死的感觉。 “无妨,你出去吧。” 挥退那个胆战心惊的小宫女,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对镜将金钗珠翠尽数取下,抬手轻轻揉着酸痛的肩颈。就在这时,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略显虚浮的脚步声响起,渐渐逼近。 沈湄音知道,是皇帝来了。她不自觉咬紧下唇,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虽然婚事仓促,但该有的流程一项未少,司礼监派去的嬷嬷自然也悉心教导了她如何服侍皇帝。纸上谈兵已足够令她羞愤难当,如今亲眼看着铜镜中那明黄的身影,沈湄音只觉胃中一阵翻涌。 于皇帝来说,沈家女不过是稳固朝局的一枚棋子,他也并未将这新皇后放在心上。可当他醉眼朦胧地走近,借着灯火看清那张年轻娇媚的脸庞,霎时就变得神思不属。 眼前这张脸,与逝去的德熙皇后有着三分神似,却又多了十分鲜妍灵动,眉眼间尽是未经世事的张扬与明媚,那是深宫中早已失去的色彩。 占有欲涌上心头,皇帝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扯起,随后用力往床榻上压去。 沈湄音本就打心底里抗拒他的触碰,又被这般霸王硬上弓地对待,更是惊惶交加,用尽全力推拒那令人作呕的躯体,混乱中甚至打了皇帝一巴掌。萧越顿觉帝王威严受辱,轻而易举将她的手腕钳制在头顶,俯下身就要朝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亲去。 忽然,他动作一滞,面色憋得发紫,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沈湄音脸侧。身上那具躯体软绵绵地歪倒在她颈侧,嘴角还不断溢出血沫,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扑面而来的温热血腥令她彻底僵住了,连惊叫都卡在喉咙里。 沈湄音尚在恐惧中无法回神,耳边却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来人,将陛下移至偏殿,速传太医。”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金红交错的重重帷幔之下,那人着绛色蟒袍长身玉立,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眼紧紧盯着床上这骇人的一幕,唇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薛妄,那个奸宦。 一定是他动了手脚! 他的出现让沈湄音无比惊恐。她既害怕皇帝被这胆大包天的太监给害死,罪名却落到自己这个刚册封的皇后头上,又害怕皇帝没死醒来后会记仇更加疯狂地凌辱自己。 几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进入寝殿将皇帝抬了出去,沈湄音目光空洞地望着顶上华丽的藻井,身体微微发颤。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神才缓慢聚焦,眸中映入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指间攥着一方丝帕,是和他手背上透出来的经脉同样的青色。 “娘娘,擦擦脸吧,脏。”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帕子轻轻落在沈湄音脸颊上,触感柔软冰凉,带着浅淡的花香。她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花,也许是红梅吧。 沈湄音仿佛失去了意识,只凭本能拿起那方手帕揩了揩脸颊。那片血渍已经半干,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擦起来很费劲。 薛妄拢手静立帐前,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亲眼见她跌落泥潭染了一身脏污,他竟感到扭曲的满足。 “公公……不怕死么?”就在他转身离开这片狼藉之时,那个看起来被吓破了胆的皇后忽然挤出这样一句话。 他停下脚步,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未及回应,又听见她茫然地发问:“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薛妄沉了眉目,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消失殆尽。他侧过头,淡声道:“娘娘累了,回凤仪宫歇息吧。” 沈湄音猛地挺腰坐了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眸直挺挺盯住他,扬声道:“沈家对你来说还有用,所以你杀不了我,是不是?” 薛妄没有回她是或不是,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动,只是静静回望她。他漆黑的眼底映出殿内跳跃的烛光,明明灭灭,让人看不真切。 可就是这样平静的反应,让沈湄音知道自己赌对了。恐惧过后,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油然而生。她大着胆子挺直脊背,缓缓朝着那个静立的身影伸出右腿,撩起亵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 她面色依旧苍白,却摆出了居高临下的气势:“那么,薛掌印,本宫的鞋脏了。” 薛妄眯眼盯着她的动作,依旧沉默不语。沈湄音心如擂鼓,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殿内静得可怕,依稀可闻彼此微弱的呼吸,夜风掠窗而过,轻轻撩起床边帷幔。隔着朦胧轻纱,她看见那个欺君罔上的奸宦眼底蓄起零星笑意。 随后,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来,在她身前站定,撩袍屈膝,缓缓下跪。蟒袍曳地,同沈湄音大红的寝衣边缘相触,堆叠出血色的海。 薛妄跪在她身前,伸出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托着沈湄音抬起的右脚,替她褪下绣鞋。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不见半分卑微,反而带着令人心悸的侵略性。隔着薄薄的缎面,似乎能感受到指尖寒凉。 “奴才自当替娘娘分忧。” 绣鞋没有脏,但沈湄音知道,从此刻起,她不得不和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宦官一同被困在皇权泥沼之下染尽脏污了。 帝后大婚之夜出现如此变故,消息绝不能外泄,否则必将引起朝野震荡。因此,经由薛妄之手放出的消息便是皇帝旧疾复发,需静心调养。 这说法管得住朝廷局势,却管不住旁人的嘴,“狐媚惑主”的帽子叩在头上,沈湄音活生生成了话本里吸人精气的狐妖。她憋屈得忍无可忍,决心要做点什么来挽回那所剩无几的颜面。 不是说她狐狸精么?行,那她就去这京城最负盛名的万法寺里烧香拜佛。她要表现得比谁都虔诚,烧香烧到晕,祈福祈到吐,看看那群背后嚼舌根的人还能议论什么! 万法寺檐角飞翘,红瓦金墙覆盖苍茫雪色,一派肃杀之象。 朔风凛冽,卷着碎雪拂过衣角,染白眉睫。薛妄却恍若未觉,只抬手勾下一枝梅花。动作间积雪簌簌飘落,几点殷红不堪重负飘零坠地,混入泥泞冰渣。 一旁的贞源禅师合掌低眉,念了声佛语:“万物皆有灵,枯荣自有定数。薛掌印,勿要乱了因果。” 话语平和,其下深意也无非是叱他举止不敬,恐遭业报。 薛妄牵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漠色:“禅师着相①了。落红并非无情物,来年的梅花只会开得更好。”他音量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细柔与微哑,落在空寂的雪地里字字清晰。 话音刚落,山顶大殿传来传来沉闷钟响。薛妄抬头望向灰白长阶,冰凉的雪花飘进眼眶,令他下意识偏头闭了闭眼。一直躬身跟在后方的薛文越见状,忙从袖兜里掏了条绢帕递上前,却被薛妄抬手挡开了。 他收起绢帕,弓着身子低声问:“干爹,时辰到了,咱们不上去么?” “只怕宝殿菩萨,未必想见咱家。” 薛妄轻笑一声松开手中梅枝,任由其弹回雪幕之中,再次抖落一片红雨。他轻抬皂靴,毫不留情地碾过雪中落梅。 一点残红入土色,再不见半分鲜妍。 ①着相:佛教术语,指人执着于事物的表象、虚象或主观认知而偏离了本质,陷入烦恼与束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皇后非要来这万法寺诵经祈福,薛妄纵使心中不耐,面上功夫也得做足,不得不放下司礼监一应事务亲自扈从。只是寺里缥缈的诵经声听得他心烦意燥,便借口身体不适躲寮房里清净去了。 皇后爱如何表现她的贤德便如何表现,至于皇帝几时龙驭上宾……又岂是她装模作样求佛拜祖就能左右的?若真想求条生路,倒不如学聪明些来求他薛妄。 寮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其间暖意融融,与窗外肆虐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薛妄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屈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沿。 万法寺的僧人送来斋饭,红漆木托盘里不过一碟焖豆腐一盘炒白菜,并一碗清可见底的萝卜汤。虽是斋菜,但供奉宫中贵人通常也不敢如此敷衍了事,想来是皇后主张节俭特意吩咐过了。 布菜的小沙弥约莫十四五岁,面对这位恶名在外的九千岁时吓得手抖如筛,一个不慎将汤给弄洒了。织金绣蟒的鸾带溅上油汤,瞬间晕开几团污渍,小和尚霎时面无人色。薛文越眉头一皱,张口便要斥骂,却被薛妄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退下吧。” 小沙弥如蒙大赦,抱起托盘急忙跑出了寮房。 薛妄素来不喜荤腥,这清汤寡水的斋菜反倒合乎胃口。他慢条斯理地用了些,正端起清茶漱口,便见一个小火者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撩动一阵寒风。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 薛文越抬腿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厉声呵斥:“没规矩的东西!干爹他老人家好着呢,不会说话就去把舌头拔了!” 小火者被踹得一个趔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是、是奴婢说错话儿了,老祖宗饶命!” 薛妄接过手帕擦干唇角的水渍,懒散地往软榻上一靠,这才开口:“说。” “回老祖宗的话,皇后娘娘她、她方才在大殿上晕了过去!” 薛妄皱眉,脸上掠过不悦:“可请太医瞧了?” “请了,请的随行的谢太医。”小火者几乎将脸贴在地上,房内一片寂静,他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皂靴纤尘不染的底子。 薛妄心头一阵烦闷,非要来给皇帝烧那劳什子的香便罢了,如今烧个香拜个佛也能将自个儿烧晕过去,真是奇了。 躲懒归躲懒,皇后凤驾在此,若真出了大岔子确也不好交代。这沈湄音可真会替他找事儿干。 “去瞧瞧。” 薛妄臭着一张脸,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出寮房。外间雪下大了些,薛文越赶忙取过伞,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茫茫雪色中,身着绛紫补服的薛妄格外显眼,沿途僧人与侍者无不纷纷避让,恭敬行礼。有胆子小的更是颤若筛糠,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老祖宗因皇后病倒而迁怒于人。 穿过一处幽静小院,迎面碰上自皇后寮房内出来的谢太医,他随口询问了皇后的状况。 谢太医连忙拱手回话:“回掌印,娘娘身子骨弱,在殿里跪了两个时辰,又滴水未进,这才体力不支致使晕厥,并无其他大碍,静养片刻便好。” 薛妄鼻腔里轻哼一声,越过他径直推门而入。薛文越收了伞,垂首立在外间。 屋内虽燃着炭火,却并没有多暖和。薛妄拂去肩上落雪,扫了一眼火势微弱的炭盆,再看看榻上面色苍白的沈湄音,眸光微沉,未发一语。 沈湄音正就着绣雪的手小口咽下米粥,见他不请自入,率先打破了沉默:“有劳薛掌印挂心,本宫无碍,掌印不必在此耽搁,回去歇着吧。”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刻意端着疏离的调子。薛妄眯了眯眼,没接她的话,转身走到炭盆边,拿起铁钳亲自往里添了好几块银丝炭。 遇了新炭,盆中噼啪几声轻响,火苗顿时旺了些许。沈湄音蹙眉看着他的举动,欲言又止。 “圣上再三嘱咐奴才要好生照顾娘娘,娘娘不必同奴才客气,凤体为重。” 薛妄放下铁钳,自顾自走到房中那张茶桌旁撩袍落座,俨然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被那双玩味的眸子盯着,沈湄音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不忿,仿佛输了他一筹。她咽下白粥,摇头示意绣雪端走。 薛妄兀自倒了杯茶水,却不喝,只慢腾腾地在掌心转动着白瓷杯盏:“娘娘贵为皇后,病中竟只吃得上这等清粥,底下的人便是这般当差的?” 他声量不高,语气也平和,却惊得满屋子侍立的宫人尽数跪地,个个噤若寒蝉。 沈湄音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阵头疼:“掌印言重了。如今天下不安,本宫既在寺中祈福斋戒,自当以身作则,节俭些也是应当。” “哦?”薛妄挑眉,尾音略微上扬,“娘娘这是在斥责奴才骄奢无度,不知民间疾苦?” 又来了,这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 沈湄音心里恨不得立刻抄起手边的佛珠狠狠砸在他脸上,面上却还得维持那份皇后应有的威仪:“掌印何必曲解本宫的意思?” 盆中炭火又是一声爆响,她伸出手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那座位上已是空空如也,薛妄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路没半点声音,真是跟鬼一样……”绣雪细声细气的抱怨打破了沉寂。 沈湄音闻言,竟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掩住唇角。那一瞬间,层层伪装之下的少女灵动便冒了尖,驱散了少许病中的颓萎。 目光无意间触及床榻下摆放整齐的绣鞋,她的思绪忽地飘远,回到了那个大婚之夜。吐血昏迷的皇帝,只手遮天的宦官,还有她这个前路迷茫的皇后。沈家会如何,这个王朝又会如何,一切都是未知。 想得心寒,身体又开始阵阵发虚,她索性合上眼小睡片刻。 先前被突然造访的薛妄打散了食欲,她吃得不多,没睡多久便感到了饥饿。睁眼时,窗缝外有雪花簌簌飘落,沈湄音都觉得眼前发花,仿佛看见了一粒粒白米饭在随风飘荡。 正想唤绣雪,就见厚重的棉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开。薛妄竟去而复返,亲自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饭菜的暖香与屋内炭火的烟熏味儿揉在一起,沈湄音忽觉鼻尖一痒,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窗子关严实些,给娘娘再添些炭火。” 薛妄一边取出托盘里的小碗,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看着绣雪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去关窗添炭,沈湄音心里那股刚被食物勾起的暖意瞬间又被愤愤不平所取代。 她可是皇后,凭什么皇后身边的人反倒更听这个太监的话? 她心里憋着股气,瞅了一眼碗里的菜式,目光骤然顿住。那盅汤面上虽撇净了浮油,汤色清亮,却分明是鸡汤的底色。 天爷,这儿可是万法寺,佛门清净地!这个死太监居然……居然当着那群和尚的面杀生?! 她本能地想要斥责他的荒唐,但嘴唇动了动,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掌印如此,是要本宫看着他人受苦,却独自享福么?” 薛妄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别装。 沈湄音:“……” 算了,跟这种人说心系苍生,无异于对牛弹琴。再说这饭菜也没多丰盛,顶多比斋菜多些油水罢了。 沈湄音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负罪感,从他手里接过汤盅。温热的汤水顺着喉管滑入胃袋,一路熨帖,唇齿留香。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薛妄又坐到了那张茶桌边,只是这回没有倒茶,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沈湄音用膳。 为什么说是“打量”呢?因为沈湄音敏锐地发现,他那眼神中流露出一些类似于投喂猫狗后的自得感,仿佛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只宠物爱不爱吃他给的东西。 想到这里,沈湄音忽然又有些没了食欲,但肚里实在是饿,她还是憋着一股气慢腾腾地吃完了。绣雪上前想收拾碗筷,薛妄却比她动作更快,将空了的小碗一个个摞起,有条不紊放进托盘。 沈湄音心里的火苗还没完全熄灭,看着他低眉垂目的恭顺模样,故意扬起下巴,道:“薛掌印今日伺候的不错。” 薛妄动作有片刻凝滞,很快又恢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躬身道:“谢娘娘夸奖。”他语气平淡,虽弯着脊背,却并无半点其余奴才身上的卑微。 他端着托盘转身欲走,沈湄音这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口子,已经凝结了褐色的血痂。 莫非他方才一声不吭就走,是去给她做饭了? ……这怎么可能。 沈湄音默默否认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可是薛妄啊,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何必亲自下厨?想必是处理什么脏事时不小心留下的,一定是这样。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寮房内,沈湄音才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心虚。薛妄敢在寺庙里杀鸡犯戒,而她竟然毫无罪恶感地喝完了那盅汤,还喝得挺香…… 彼时的薛妄正走在廊下,步伐轻缓。他垂眸看了一眼托盘里的碗碟,残汤上飘着几点油花,已经有些凝固了。 沈湄音想的不错,他确实在把她当猫儿喂。他还记得苓贵妃宫里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平日高傲得紧,喜欢伸出爪子挠人,但饿的时候也会蹭着人的脚边,娇声娇气地要食吃。 同眼下那位皇后,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绕过院门,薛文越小跑着迎上来,恭敬地接下托盘,又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手,这才压低声音道:“干爹,宫中传信,陛下醒了片刻,正闹着要见您。” 薛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那小皇后吃饱了饭,炭火又烧得正好,此刻也该犯困了吧? 这般想着,他眯了眯眼,将帕子随手塞进薛文越的衣襟缝里,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啧,真会挑时候。让小进子给他倒杯安神茶,好生伺候着。” 这意思,就是不想回去了。 薛文越垂首应是,目光瞥见手里空了的碗筷,总觉着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干爹何事对伺候人用膳这种事如此上心了?还亲自端来送去的…… 或许是身体太过疲惫,又或许是那鸡汤确实暖了脾胃,沈湄音这一觉睡得极沉。她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她拢了拢散乱的发髻,朝屏风外扬声道:“绣雪,什么时辰了?” 绣雪迈着匆匆的步子走进屋,回道:“娘娘,申时末了。” 还不算太晚,看来天色阴沉是有一场大雪要落。沈湄音抿唇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出戏演到底,继续去大殿诵经。 在外人看来,这便是她病体未愈却还强撑着为皇帝祈福,多么贤德,多么情深义重。什么狐狸精,这分明是祥瑞! 绣雪扶着她来到大殿,走到佛像前,她发觉之前跪的那处蒲团已经换成了新的,絮着厚厚的棉花。她没多想,只当是自己在这里晕倒,寺庙里的僧人怕惹上祸端才特意换了个厚实的。 虽说是来做戏,但跪也是真跪。沈湄音从小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吃过半点苦头?下午那会就有些受不住,跪了不到一刻钟又开始头晕脑胀。 她眼前发昏,身子一晃,眼看着将要撞上前方盛放香灰的铜炉,一只手忽然从旁伸出,她的额头便重重地磕在掌心。触感冰凉,骨骼坚硬,撞得她生疼,却也霎时间清醒了。她捂着额头,吃痛地抬眼望去,恰好对上薛妄那张好整以暇的脸。 说实话,薛妄太瘦了,手上几乎全是硬邦邦的骨头,撞在他手心也没多好受。 沈湄音不大高兴地撇撇嘴,没好气道:“薛掌印,你就不会托着本宫些吗?” “奴才不敢轻举妄动。”嘴里说着奴才不敢,面上却全是有恃无恐的倨傲。 沈湄音忽然心火大起,这几日积压的委屈、恐惧和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汇聚,疯狂地想找个宣泄口。她很想撕破薛妄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想看看他惊慌失措会是什么模样。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竟直接拉过了薛妄方才护在她额前的那只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地在那微凉的掌心里划了一下。 她将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眼神中仿佛带着钩子:“掌印,你……疼么?” 手掌处传来一阵细密的痒意,薛妄下意识蜷缩起手指,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那痒意仿佛从掌心钻进了皮肉,沿着血脉一路疯长,蔓延至四肢百骸,直抵心尖。 他眸色骤然沉了下去,鼻息不可抑制地微微混乱起来,说出口的话却还是那般规矩又疏离:“谢娘娘挂心,奴才无碍。” 亲眼看着薛妄那极力压抑的失态,沈湄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心里生出些隐秘的兴奋和胆大妄为的快感来。见他隐忍,沈湄音变本加厉,从指尖轻挠转为缓慢而暧昧的触碰抚摸。 薛妄垂下眼睫,看着两人近乎交握的手,再抬眼,清清楚楚撞见她眼底的戏谑和挑衅,心尖那点疯狂的痒意便戛然而止。 他猛地甩开沈湄音的手,腕间银镯相叩,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中回荡。一阵冷风从殿门卷入,吹得烛火不住摇曳。殿外,酝酿已久的霜雪终至。 薛妄的声音同那寒风一样冷:“皇后娘娘,陛下召奴才回宫,奴才告退。” 这样大的雪,他竟然此刻就要急着回宫,在沈湄音看来,这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一局,似乎是她赢了。 于是,她扬起明媚的笑脸,话语中亦带上了三分真假难辨的关切:“雪大路滑,掌印一路小心。” 薛妄的脸色比来时更阴沉,薛文越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默默思忖:干爹这又是怎么了?先前那会儿分明就是不想回宫,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变了想法,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麻烦?那也不对啊,有什么事儿不都该先报给他这个干儿子么?难不成……干爹除了他还有别的心腹?! 薛文越越想越歪,到最后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哀怨。他自八岁起就跟着干爹做事,一路陪着他从底层爬上司礼监老祖宗的位置,多么深厚的情谊,竟也说抛便能抛么! “再走神,咱家把你剁了喂狗。” 冷冰冰的嗓音忽然从耳畔响起,惊得薛文越狠狠打了个寒颤。他侧过头,看见自家干爹不知何时撩开了车帘正瞅着自己,那眼神阴鸷得仿佛真要吃人。 他赶紧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了出去,专心致志地驾车。 也是,他有什么可想的呢?横竖这条贱命也是干爹当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他若看得起,自己便肝脑涂地给他做事,他若烦了腻了,就是要拿自己的脑袋当夜壶,又有什么所谓? 薛妄自是不知薛文越脑中的天人交战,他只觉心口一阵莫名的烦闷躁郁。那感觉,就仿佛身上某处最为脆弱不堪的伤疤猝不及防被人揭开,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苦痛交加之时,还要被人讥笑着点评一句“啊,真丑”。 痛,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能时刻提醒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腌臜东西。 早在七年前就该明白,有些东西,本就不是他这个阉人该肖想的。 第3章 第 3 章 暴风雪未曾停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将万法寺隔绝于世外。沈湄音乐得清静,也懒得动弹,索性在寺中多住了些时日。 寺中膳食悄然变了花样,虽仍以素食为主,但油水明显足了,偶尔还能看见混在菜里切成细丝的荤腥。沈湄音吃得有些心虚,却又不得不承认嘴里着实满足了许多。 薛妄一直没再露面,他那跟班小太监薛文越倒是来过几回。有时送些御膳房新制的糕点,有时抱来几件厚实的斗篷裘衣,伺候得殷勤周到。但只要沈湄音旁敲侧击地问起薛妄,他就一句多话也不肯说,只赔着笑脸打哈哈。 沈湄音愈发觉得薛妄肯定是被自己那日的举动弄得羞恼了,这才躲着不见人。这么一想,她心里便升起一股子反败为胜的得意来,很是过了段快活时光,就连每日去佛前给皇帝诵经都多了点虔诚。 来时轻车简从,回宫却多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竟塞满了小半个车厢。绣雪给沈湄音灌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她接过手时被水温烫得指尖发麻,赶紧捏住耳垂降温。她的耳朵生得敏感,受寒受热或是情绪激动时,便会迅速漫上一层绯色,犹如熟透的虾蟹。 马车碾过积雪,吱呀作响地驶入宫门。下车时,沈湄音又捏了捏被冷风刺激的耳朵。薛妄早已候在宫门内,一眼就看见她雪白肌肤上异常显眼的两瓣红晕,好似雪地上骤然飘落的红梅,灼人眼球。 薛妄的目光在那两瓣红梅上停留过久,沈湄音实在无法忽略。她走到他面前,又伸出手放在他眼前轻轻晃了几下,脸上还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狡黠:“掌印,发什么呆呢?” 薛妄终于回过神来,扯了下唇角,不咸不淡道:“奴才在想,娘娘为何不穿耳洞?”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泛红的耳垂,“宫中女子,似娘娘这般年岁还未穿耳的,倒是少见。” 沈湄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唔,本宫打小就怕疼,穿不了。”她转了转眼珠,有些坏心眼地看向薛妄,“掌印想穿么?” 薛妄正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帮忙搬下马车里的箱笼,闻言动作未停,只漫不经心回了句:“奴才任厂督时,倒是亲手穿过囚犯的肚子。从前到后,铁杆子那么一捅,留下的洞口塞得下娘娘两个拳头。” 他口中描述的血腥画面不由自主在脑中勾勒,沈湄音骤然间变了脸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捂上胸口,勉强止住干呕的冲动。薛妄对插着双手,好整以暇地朝她看来一眼。方才这话效果立竿见影,她耳朵上那点诱人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红梅骤然凋零。 像是乐于看见她被自己一句话吓到花容失色,薛妄心满意足地嗤笑一声,不再看她,提步便要往内宫方向走去。 本该这样的,就该这样的。 就是要她认清楚他究竟是个多么腌臜狠戾的怪物,离他远远的才好。 “掌印这些日子在忙什么?都没再去过万法寺呢。” 沈湄音的声音捂在厚厚的狐毛领子里,钻进薛妄耳中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纱,闷闷的,却又挠得人心底发痒。 薛妄一时无话,脚下步子亦没停。他人高腿长,即便没有刻意加快速度,沈湄音也得迈着小碎步才能勉强跟上。斗篷轻扬,远远看去倒像是薛妄身后缀了条红色的小尾巴。 自从万法寺回来,皇后似乎就活泼了不少,薛妄心下忍不住思量起薛文越前几日上报的那些消息来。 “干爹,奴才瞧着皇后娘娘在寺里过得挺开心的,每日都去喂后山的野猫,还常常笑。对了,娘娘还向奴才打听过您的行踪,问您会不会再去万法寺。不过干爹放心,儿子嘴巴严实,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他不在,所以才会松了口气,放松下来了吧?也是,没人和他这等阉人待一块儿能真正笑得出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心里一瞬间掠过千百种念头,薛妄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更快,一阵风似的拐过了前方的宫门,将那条红色尾巴毫不留情地甩在了身后。 眼瞧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沈湄音长舒一口气,慢了下来。 方才还有问有答的,虽说答得气人,但好歹也算搭理人,这会子又抽什么风?问几句话也不回,这人还真是阴晴不定,古怪得很。 沈湄音觉得自己和薛妄现在怎么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该多了解对方一点。这些日子静下心来,她也想清楚了,自己进宫当皇后这事儿八成也是这位薛掌印的手笔,估摸着打的就是掌控朝局的主意。 皇帝现下这个模样,肯定是指望不上她能生出个一儿半女,那么很快薛妄就会物色好人选过继到她这个皇后名下。以薛妄的能力和皇帝对他的信任,他只要能哄着皇帝拟下传位圣旨,那白纸黑字最终写的是谁的名字,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只需要让皇帝再次不省人事,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假圣旨公布于世,借着皇帝“顾念先皇后、疼爱幼子”的名义扶持傀儡太子上位,朝臣反对又有何用?若有哪位皇子或藩王不服,无非是落得个逼宫造反的下场,最后正好被薛妄一网打尽。毕竟他手里不仅握着禁军和厂卫,还靠她这个皇后和太子拿捏住了沈家的忠心,到时候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真是……阉人窃国,胆大包天。 数九寒天,浴池里的热水没一会儿就变温了。沈湄音将打湿的头发尽数挽起,唤来绣雪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寝衣后,绣雪正要取下沈湄音挽发的金簪,却被她抬手拦住了。 沈湄音望着镜中被水汽蒸得略微泛红的面色,赌气道:“去,把薛掌印给本宫叫来。” 绣雪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要给您披件外衫么?” 这般时辰,这般装扮见外人,哪怕是个宦官,也终究于理不合。 沈湄音敛眉,想起薛妄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他似笑非笑喊她“娘娘”时古怪的语气,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必。” 沈湄音坐在妆台前,鬓边发丝时不时落下一颗细小的水珠,濡湿了肩头寝衣,她这才后知后觉有些懊恼起来。 怎么就脑子一热把薛妄给喊来了呢?还是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可若是这会儿收回成命,倒显得是她一时兴起要捉弄对方最后自己却怯场了,她不想丢这个面子。 正惴惴不安着,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一下一又下,沉稳而规律,像是踏在她心尖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痕。 “娘娘唤奴才前来,所为何事?”薛妄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还是那般毫无波澜。 沈湄音在铜镜中看不见他的身影,却能看见自己卸了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替本宫擦发。” 身后人果然缄默了。沈湄音很想转过身看看他此刻脸上是何等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从的表情,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背后的湿发被人轻轻撩起,随后,一双隐隐泛着青筋的手映入铜镜。他手里捻着块布巾,正一缕一缕替她擦拭滴水的发尾,动作格外轻柔,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 “娘娘下回记得沐浴前就遣人来司礼监知会一声。冬日寒冷,顶着一头湿发等奴才,容易着凉。” 他的话语和动作一样轻柔,却听得沈湄音无端气恼。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特意等着薛妄来伺候一样! 看着他格外自然地吩咐绣雪去添炭,沈湄音心里那股火气又窜了上来。她大老远把他从司礼监喊过来,就为了让他给自己擦头发,这人竟然不会觉得被羞辱,不会生气么?分明在宫门口的时候还那般阴阳怪气,甩脸就走,这会儿倒是脾气好得出奇了? 镜子里那双修长的手耐心地擦完了一缕发丝,又拢起另一缕,沈湄音忽然伸出手,截下那只骨节突出的腕子。 她冷下语气,故意找茬:“没擦干净,重新擦。” 薛妄垂眸,看了眼突然搭上手腕的几处蔻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带起扰人的暖。他忍下抽回手的冲动,幸好那抹鲜红也并未停留太久,只余下一小片难以忽视的灼热。 他依言重新捧起那片早已干透的发丝,包裹在布巾中更加细致地擦拭,仿佛并未听出皇后刻意的刁难,真要执行她的命令擦掉那根本不存在的水渍。 沈湄音立时歇了火,没再故意为难他。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布帛摩擦发丝的细响,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一头乌黑的长发尽数被擦干,柔软地披散在身后。薛妄轻轻撩起她的长发,手下灵巧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借着铜镜,沈湄音看见他用来固定发髻的是一支没见过的玉簪。簪头雕着梅花,玉质温润。 “都要歇下了,掌印还给本宫挽发作甚?”沈湄音疑惑发问,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转向薛妄。 然而当她转过身,视线齐平处却只看得见蟒服前胸那张牙舞爪的补子,这种需要仰视的角度让她刚刚平息的恼意又升腾起来。 她拧了眉,摆出皇后的威仪,怒道:“跪下回话。” 她这火气来得没头没脑,薛妄却也生生忍受了,一言不发撩开下摆,干净利落地跪在她面前。若是薛文越在场,定要吓得目瞪口呆,他何时见过这般听话的干爹? 他如此配合,倒把沈湄音弄得有些羞惭起来,但在宫门口被他莫名丢下的恼意还未彻底消散。她抿了抿唇,故意道:“本宫问你话,为何不答?” 是在问方才为何不答,也是在质问回宫时为何不理她。 薛妄还是不肯说话,只昂着头,一双深邃的眸子牢牢盯进她的眼里。从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沈湄音竟觉得他此刻的表情有些可怜,像是一条被主人无故责骂丢弃的幼犬。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头,沈湄音也报复性的说出了口:“薛掌印知道么,现在的你,就像一条被主人家抛弃的狗。” 预想之中的恼怒并没有出现在薛妄脸上,他甚至咧开嘴,笑得竟有些纯良:“奴才愿意做娘娘的狗,只求娘娘……不要抛下奴才。” 如此卑微,如此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被这精湛的演技给骗过了吧? 沈湄音取下脑后那支梅花玉簪,用冰凉的簪尾轻轻挑起薛妄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她俯身,朱唇轻启,呵气如兰:“掌印可知,会咬人的狗,驯服起来才不会那么无趣。” 薛妄眸色骤然间变得深不见底,他伸手拉过沈湄音的手腕,薄唇在手背上悬停片刻,覆上一片湿热气息。而后,贝齿不轻不重地碾过。 他抬眸,眼底暗潮翻涌:“娘娘,奴才咬人可不疼。” 湿热的气息让沈湄音恍然惊醒,意识到此刻的暧昧与危险。她迅速抽回手腕,虚握着的玉簪便脱手而出,在地砖上打了个旋儿,最后停在脚边。簪头那朵精致的梅花,已然缺了一瓣。 虽是她先起意撩拨,但未曾想薛妄竟如此放浪形骸,被吓到惊慌失措的人反而成了沈湄音自己。 薛妄敛眉垂目,弯下腰安静地收拾狼藉。那支簪子沈湄音自觉没见过,应当是薛妄带来的东西。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沈湄音还是表了歉意:“抱歉,本宫失手摔了掌印的簪子,改日让银作局打支更好的赔给掌印。” 薛妄用指腹摩挲过断裂处的梅花,语气平淡:“无妨,赝品罢了。簪子碎便碎了,没伤着娘娘就好。” 沈湄音微愣,那玉簪不管是成色还是雕工都是上乘,怎会有赝品一说? 不待她细问,薛妄将簪子收进袖中,顺势站了起来。经过这样一阵打岔,沈湄音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脸上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了薄红。 薛妄看着她耳边再度漫上绯色,心情似乎很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奴才倒有件喜事儿要说与娘娘听。”他盯着沈湄音的眼睛,“凌诀要回京了。” 那个与沈湄音有着七年婚约的凌少将军,要回京城了。 第4章 第 4 章 三年前,凌诀和沈湄音的二哥奉命前往边境平定蛮族,她心中无一日不担忧。此刻听闻消息,她下意识便想追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如今是皇后,不该打听这些前朝之事。 薛妄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不免一阵冷嘲。对她来说,凌诀回京果然是个好消息。 “军中清苦,刀剑无眼,娘娘可是心疼了?” 沈湄音满心都是二哥,没意识到薛妄指的是凌诀,脱口而出:“自然是心疼的。” 她担忧的是兄长安危,心疼的是将士之苦,可这话落在薛妄耳中全然变了味道。他转头望着雕花的窗棂,眼神狠戾,仿佛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 沈湄音心头猛跳,一时竟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同此刻的薛妄说话。虽然一直以来她都强端着皇后的架子同薛妄相处,甚至偶尔起小性子挑衅他,但其实心底始终怀着对他的惧怕。 诏狱里囚犯的惨状,朝堂之上与他作对之人的下场,甚至于大婚夜她亲眼所见的一切,桩桩件件都足以令人胆寒。他如今肯对她纵容,无非是因为她背后的沈家,可等到朝局彻底稳定那天呢?她沈湄音,会不会就只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想着这些,沈湄音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胸腔。薛妄将眼神转回到沈湄音身上,看见的便是她一副惶然不安的模样。他忍不住挑起眉梢,心里那点因凌诀而起的暴戾烦躁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他想起七年前的上元夜,那时他刚在御前崭露头角,随着皇帝微服出宫,在金光粼粼的碧月河畔初次见到了和侍女一块儿放灯的沈湄音。 当时,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袄裙,旋身间裙角飞扬,犹如颤巍巍绽开的花骨朵。粉腮玉颊,巧笑嫣然,手里捧着的莲花灯都成了她明媚笑容下毫不起眼的点缀。 薛妄佝偻着脊背缩在阴影里,心跳狂乱不息,却只敢用余光小心翼翼地去追寻那一抹绯色。河面倒映着万千灯火,喧嚣繁华,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她笑得太明媚太干净了,他想。 就像是一道刺眼的光,将他的世界照得透亮,阴暗污浊便一览无余。 好想……好想揉碎这张扎眼的笑脸,想看她哭,想让她再也笑不出来,想将她一同拖入这无间地狱,染上同他一样的脏污。 他穿得干干净净,心却如此肮脏。可那又如何呢?谁让他是个该死的阉人。 阉人就是脏,就是贱,反正他们……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掌印……掌印?回去歇着吧,本宫也乏了。” 沈湄音低声呼唤,将薛妄出离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从喉间溢出一声应答,人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沈湄音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劲,垂眸又看见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支断裂的玉簪,心中惧怕便被歉意所取代。 她斟酌着语气,放缓了声音:“这簪子,本……我会赔给掌印的。” 薛妄听她突然又提起这簪子,心中起了些恶劣的逗弄心思。他故意露出个看似大度又实则惋惜的笑来:“无妨,小玩意儿罢了,奴才再花个三五日功夫重新雕上一支便是。” 果不其然,皇后一听这话,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明显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懊悔,仿佛立马能去佛祖面前磕三个响头谢罪:“这簪子竟是掌印亲手所制?那可真是罪过大了。” 薛妄忍着笑意叹了口气,语气拿捏得极有分寸:“若娘娘实在过意不去,反叫奴才心中不安了。不如……娘娘也亲手做个小物件赏给奴才?不拘什么物件,奴才必珍之重之,也好全了娘娘的心意。” “好好好,本宫记下了。”沈湄音正在愧疚头上,只想赶紧打发走这尊大佛,忙不迭应承下来,“时辰不早了,掌印也劳累一日,回去歇着吧。” 看似退让之后提出的条件往往更容易让人接受,薛妄将握着玉簪的手背在身后,神清气爽出地了凤仪宫,那因提起凌诀而自讨来吃的苦头早已飞至九天云外。 刚踏出宫门,薛文越便立刻迎了上来,殷勤地为他披上斗篷。薛妄将方才抚过沈湄音发丝的手指置于鼻端轻嗅,淡淡的桂子香气萦绕在指尖,令他忍不住弯了弯唇。 薛文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干爹,方才东厂派了人进宫传话,说是遇上些麻烦事,要您给出出主意。” 薛妄脸上的柔和瞬间冷却,嗤笑一声道:“厂里的事还要咱家手把手教,常青这个厂督是摆设么?” 薛文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声音又低了几分:“回干爹,不是寻常事儿。京里发现了几个西南来的探子,身手狡猾,嘴也硬得很,怕是……跟景王爷脱不了干系。” 薛妄眯了眯眼,神色也凝重起来。 景王萧弛,当年夺嫡之争中惜败于当今圣上,后被封了个蛮荒之地的藩王。若说当朝谁最不甘寂寞,当属这位景王,以及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大皇子萧延。 景王派人来京探查,十之**与大皇子有关。若他二人选择暗中联手,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便更难对付。最后皇位落于谁手暂且不论,现下储君未定,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沈家彻底站在自己这边,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纰漏。 若是刀尖舔血,趁此机会循着蛛丝马迹抓他二人把柄,反将一军,便可化危为安,为他自己铺就一条兵不血刃的掌权之路。 “去东厂。” 薛妄刚带着人离开,凤仪宫合上不久的大门便再次打开。宫女茗荷揣着一封信走了出来,四处张望,形容鬼祟,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后宫中的风吹草动,自然逃不过司礼监的耳目。虽然薛妄并未特意吩咐时刻盯紧凤仪宫,但鉴于他对皇后那般微妙的态度,底下人还是自作聪明地将这事提了一嘴。 “老祖宗,这信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夜里让送去凌将军府上的,奴才们不敢擅作主张,这才来叨扰您老人家。” 薛妄接过秉笔太监递来的奏折,边看边朱批,眼皮都未抬一下:“这是司礼监,不是将军府。若是眼珠子无用,咱家不介意亲手挖了拿去泡酒。” 禀事的小太监吓得两腿发颤,咚的一声将头磕在了地上,连声告饶:“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蠢笨,奴才这就将信原样送过去!” 他连滚带爬地出了正殿,薛妄恍若未闻。他其实并不好奇那信中写了什么,想来也是些肉麻衷情的字句罢了。既然选择将凌诀回京的消息告知于她,薛妄便早已做好了冷眼旁观这对苦命鸳鸯互诉衷肠的准备。 戍边三载,归京却发现守了七年婚约的美娇娘嫁给了自己效忠的天子。薛妄忽然很好奇,那位素来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得知这个消息后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是痛恨帝王强取豪夺,还是无奈命运弄人?亦或是……心如死灰,万念俱焚? 无论哪种,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那般场景,他就觉得畅快无比。 相比之下,沈湄音就显得焦急多了。她给凌诀写信主要是想打听二哥的消息,这点源于亲情的焦急,落在薛妄眼里却成了担心旧情人的证据。 他心里像是被棉花堵着,闷得发慌,一连好几日泡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底下当差的奴才们都只能提心吊胆地熬日子,叫苦不迭。 几日后,凌府。 凌诀半靠在床榻上,手里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唇角的笑意逐渐有些勉强起来。 纸上字迹娟秀,关切之意拳拳,可字里行间竟寻不出半点与他相关的超出亲情的词句。他那未婚之妻,倒真是个好妹妹。 凌诀放下信纸,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他将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唤人取来纸笔,给沈湄音写了封回信。他将她询问的事情详尽说明,报了平安,最终笔锋一顿,含蓄地添了几句对她的思念。 他将信仔细封口,递给了侍墨的婢女:“送去沈将军府,一定要亲手送到沈姑娘面前,替我瞧瞧她近来气色如何。” 婢女偷偷瞥着他的神情,心里一阵纠结后还是选择告知真相:“少爷,沈姑娘她……她如今,已是皇后娘娘了。” “……你说什么?” 凌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猛地站起身,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痛立时袭来,他却浑然未觉。 “不可能!陛下他七年前分明……” 凌诀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他拿命效忠的皇帝,竟在他浴血奋战之时强夺了他未过门的妻子?! “我要面见陛下,我要问个清楚!” “少爷!您身上还有伤,不可啊!” 凌诀根本听不进任何劝阻,下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策马直奔皇城。身无诏令不得出入皇帝寝宫,但凌诀身负战功,禁军不敢轻易驱逐,只能将他拦在宫门外,派人火速入内通传。 宸极殿内药香弥漫,静得落针可闻。传话的太监弓起背,对着罗汉榻上看书的身影细声细语道:“老祖宗,凌少将军在宣德门外求见陛下,瞧着……情绪颇为激动,像是有什么急事。” 薛妄恍若未闻,自顾自翻动着手中书页,发出沙沙细响。那太监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等了片刻,见薛妄仍是毫无反应,便识趣地行礼退下了。 他来到宣德门外,对着伫立在寒风中的凌诀躬身行礼,随后轻扬手中拂尘,掐着一副尖细的嗓子笑道:“少将军,陛下这会子正午歇呢,龙体要紧,劳烦您……再等等?” 天寒地冻,朔风如刀。凌诀拖着伤口,在宫门外一站便是整整一个时辰。看着他的脸色渐渐由铁青转为苍白,那传话的太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这凌少将军毕竟是刚立了战功负伤回朝的,万一真冻出个好歹……他折回身,硬着头皮又向薛妄禀告了一遍。 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端起手边热茶轻啜一口,慢悠悠道:“这大冷的天,就让少将军在外边冻着,你这差事怎么当的?还不快请人进偏殿暖和暖和。” 那太监立刻明白了,老祖宗这话并非真的责怪,反而是在夸他会办事,揣摩对了心思呢。 他领命跑去将几乎冻僵的凌诀请进了偏殿,又殷勤地奉上热茶,这才退下。临走前,他还十分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个难掩狼狈的身影。 也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军是何处惹恼了掌印,要这般磋磨。罢了,横竖也不是他个奴才该操心的事儿! 偏殿内炭火温暖,却烧不热凌诀的心。他僵坐半晌,薛妄才施施然到来。 他脱下沾了雪气的斗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将军跋涉千里舟车劳顿,怎的不在府上安心养伤,反而急匆匆进宫求见陛下?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先与咱家说说。” 凌诀又冻又气,早已耗尽耐心,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便开门见山道:“凌某有要事需面见陛下陈情,并非要见公公,还请薛公公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 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武将素有的直率,却也令人感到几分轻视之意。 薛妄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温和:“陛下龙体抱恙正歇着,我等怎好前去打扰?将军还是先回府候着,待陛下醒了,咱家自会向陛下禀告。” “陛下何时能醒?凌某可以在这里等着!”凌诀忍不住皱了眉,语气急切起来,“此事关乎凌某终身,必须当面奏请陛下,还请薛公公让条道,一切后果凌某愿独自承担,绝不牵连旁人!” “啪嗒”一声,薛妄手里的瓷杯重重叩在檀木桌案上,他瞥了一眼手指上溅到的几点茶水,也冷了语气:“凌少将军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第5章 第 5 章 凌诀霎时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是啊,那是天子,是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便陛下真的将婚约作废,又凭什么要给他一个说法?又有谁会不怕死地拿“君无戏言”来堵天子之口? 可……若非三年前陛下钦点他带兵出征,沈湄音早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他们或许早已儿女绕膝,共享天伦。如今他浴血归来,等到的却是心上人早已凤冠加身的噩耗,要他如何甘心? 他立在原地,身侧的手攥紧又无力地松开,眼里只剩下挫败与悲怆。 薛妄冷眼旁观着,从凌诀的痛苦中汲取到一阵扭曲的痛快与兴奋。他吸了口气,将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少将军年轻气盛,咱家理解。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少将军也该替皇后娘娘顾念几分。”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凌诀骤变的脸色,字字诛心:“前些日子,娘娘亲赴万法寺替圣上祈福,都差点熬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份诚心,天地可鉴哪。若少将军今日不管不顾扰了陛下安歇,岂非让娘娘一片苦心……都付诸东流了?”若是凌诀此刻尚有半分心情去留意薛妄的神情,便能看见他眼里那点毫不掩藏的得意。 沈湄音为了皇帝竟虔诚至此,莫非他们之间……并非全然是强迫?一时间他所有的愤怒都失去了支撑,变得可笑而苍白。 凌诀深深看了一眼宸极殿紧闭的殿门,转身离去。薛妄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这才闷闷地低笑出声,心情是连日以来未曾有过的畅快。 他迈着轻快地步子往司礼监走去,刚绕过御花园的假山,竟迎面撞上了沈湄音。 见了他,沈湄音眼里染上急切:“薛掌印,凌少将军可还在宸极殿?本宫要见他。” 薛妄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皇后娘娘这是关心则乱,您可知宫妃私会外男是大忌,重罪一条。” 沈湄音咬了咬唇,闷声道:“若是……若是不能亲见,那还请掌印替本宫向他打听打听沈少将军的情况,本宫实在担心。” 薛妄蹙眉,有些意外:“沈少将军?” 见他似乎不解,沈湄音急忙解释:“就是我二哥沈长云!我……本宫真的很担心他,还请掌印开开恩,替我询问一番,可以么?” 她皱着秀丽的眉,一双清透的黑眸紧紧盯着身前人,里面盛满了对至亲的挂念,焦急又无措。 “娘娘绕了这么大圈子,便是为了这个?” 薛妄心底一阵冷嘲,全然不信她这番说辞。又是写信又是亲自跑来找人,还说什么仅仅是为了打听兄长的近况?不过是她想见凌诀的借口罢了。 心里那股扭曲的火焰轰然高涨,烧灼理智。薛妄再次换上那副阴阳怪气的语调,字字带刺:“三年不见,曾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带伤归京,娘娘竟毫不关心。莫不是入这后宫识了天家尊贵,便忘了少时情真?啧,这般薄情,可真叫奴才惋惜少将军的一片痴心。” “你放肆!” 话音未落,沈湄音已经气昏了头,想都没想便扬手朝着薛妄的脸狠狠扇过去。这一下她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手臂都震得发麻,止不住地颤抖。身旁的宫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呼啦啦跪倒一片,个个低垂着脑袋装聋作哑。 薛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似乎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他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喉结上下滚动,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压抑起来。 沈湄音立刻就后悔了。 她竟然……打了薛妄?她怎么敢! 薛妄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就在沈湄音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时,他竟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奴才口无遮拦,罪该万死,请娘娘息怒。” 他兀自懊恼方才的失态,怎么就脱口而出了那些酸气冲天的混账话?为何但凡与沈湄音有关,他就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计较个什么劲,沈长云可是她的亲哥哥!他又有何资格,凭什么身份去斤斤计较?凭他是个残缺的阉奴不成?简直贻笑大方。 他抬起眼睫,看向皇后的眼神里满是恭顺与讨好:“娘娘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直接问奴才。军中之事,奴才定知无不言。” 手心的刺痛不断提醒着沈湄音方才的鲁莽,她其实怕得要命,但见薛妄非但没有当场发作,反而还下跪请罪,她才将跳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里。 她清了清嗓子,道:“罢了,今日之事,本宫就当从未发生,掌印且随我回宫吧。” “奴才谢娘娘宽宏。”薛妄垂下眼帘,恭声应道。 他起身后还朝沈湄音递来一截小臂,姿态恭谦,仿佛方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不是他。沈湄音顿了顿才迟疑地将手搭上去,掌心触及繁复的绣纹,肌肤的温热蔓延开来,撩起一阵耐人寻味的痒。 回到凤仪宫时,外面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视线所及皆着缟素,天地一片苍茫。 沈湄音屏退了宫人,殿内仅留薛妄一人在侧。御花园中历历在目,此刻独处她还有些紧张,方才搭过他小臂的手指微微蜷缩。 “陛下总夸赞奴才茶艺不错,娘娘尝尝。” 薛妄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神态自若地推来一盏热茶。沈湄音接过那白玉茶盏,犹豫片刻才轻抿一口。她其实不太爱饮茶,总觉得茶叶清苦,有些涩嘴。但同样的茶叶,经薛妄的手泡出来,入口虽初时微涩,却回味甘醇,连她都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身上的寒气被热茶驱散,她舒服得翘起了唇角,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薛妄含笑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却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取过香箸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又添上一粒香丸,这才闲聊一般将边关战事和军中趣闻同她娓娓道来。 他略去了血腥厮杀,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和沈长云英勇破敌与将士同甘共苦的事情来说。他说沈长云只受了些皮外伤,早已痊愈,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 袅袅青烟自炉口腾云而上,细而柔的嗓音回荡在耳畔,让沈湄音渐渐有些出神。 她看着薛妄那张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忽然生出些好奇:这样一个八面玲珑、手腕了得之人,若是没进宫当太监,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寒窗十载青云直上,还是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无论哪种,都比如今这般成了宦官……要好上太多太多。 她想得入迷,遗憾又惋惜的眼神直白得让薛妄想忽视都难。他挑开香炉盖,又扔了一粒香丸进去,淡声道:“娘娘在想什么?” 沈湄音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随口搪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掌印实在神通广大。” 薛妄岂会听不出她的敷衍之意,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监军陈祥,乃至军中几位将领皆为奴才一手提拔。军报往来皆经司礼监之手,奴才自然对军中动向了如指掌,没什么可稀奇的。” 知道二哥虽受了伤但已无大碍,沈湄音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下了,轻松之余,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因掩护沈长云而身负重伤的凌诀身上。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关心。 “凌少将军既是为了掩护兄长才受的伤……”她斟酌着词句,“如今本宫与他身份有别,实在不便亲自探望,还请掌印代为关照一二。所需药材补品,皆从本宫份例中支取便是。” 兜兜转转,这话头还是回到了凌诀身上。薛妄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应好却也不推脱,只是沉默着,周身的气压再次低沉下来。 先前沈湄音便猜测他与凌诀或许有什么过节,现下观他这反应,她算是彻底确定了,他看凌诀不顺眼。但她有些想不通,一个深宫权宦,一个边关将领,如何会结下这般梁子?莫非是凌家有意扶持的皇子与薛妄想要拥立之人背道而驰? 她心中翻江倒海,努力梳理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注意到薛妄看向她的眼神有多么幽怨恼火,活像个被冷落的深闺怨妇。 “娘娘若无旁的吩咐,奴才这便告退了。” 薛妄放下茶盏起身,顺势将桌案上的杯盏归置齐整。没等到皇后出声,便打算提步离开,身后却传来她急切的呼唤。 “掌印留步!” 薛妄转回身时,沈湄音正急忙追上来。两人距离极近,沈湄音收势不及,酿跄着倒退两步,膝弯恰好磕在罗汉床边缘,直挺挺朝后躺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虽然不疼,却实在是出大糗了。她手忙脚乱地撑着一侧想坐起身,却没想到薛妄竟敢顺势俯下身来,双臂禁锢在她身侧,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薛妄的气息将她彻底覆盖,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梅香混着殿中的熏香和茶香,丝丝缕缕,霸道地钻进鼻腔侵占她的感官。沈湄音大脑空白,仰视着上方那张昳丽却阴沉的脸,一时竟忘了斥责他的胆大妄为。 薛妄心底压抑着火气,撑在软垫上的手臂青筋鼓起,声音却放得那样低柔,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娘娘的裙子弄脏了,奴才替您擦擦。” 方才慌乱中打翻了茶盏,淡黄的茶汤顺着桌角流下,浸湿了小片裙摆。淡青色的手帕在裙摆上拂过,聊胜于无,却好似一根羽毛轻轻擦过沈湄音的心海,泛起阵阵涟漪。 大婚之夜第一次见到薛妄,也是这样一条素雅的绢帕,擦去了她脸上斑驳的血痕。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沈湄音心脏狂跳不止,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 “娘娘又分心了。”薛妄将沾湿的手帕轻轻抚上沈湄音发烫的脸颊,嘴角噙笑,“同奴才讲话时,娘娘最好不要想着旁的人。” 沈湄音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生气,是因为方才自己提到让他照顾凌诀? 但她又有些茫然,甚至委屈。凌诀为救二哥受伤,她代为关心一下,何错之有?他这般反应简直是莫名其妙。 薛妄逼近些许,近乎与她鼻尖相触,声音压得更低:“奴才心眼儿小得很,睚眦必报。娘娘今日的话奴才记下了,还望娘娘也将奴才的话听进心里,莫要再犯。” 留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警告,薛妄便不再看她一眼,直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凤仪宫。 直到窗沿透进的冷气将沈湄音吹得一个激灵,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心跳依旧急促,脸颊和耳根都还在发烫。 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叫住薛妄,似乎是想将之前答应给他的赔礼送出去来着。 一个她躲懒了好久,前几日才终于完工的香囊。 第6章 第 6 章 天上又开始飘起细雪,沈湄音独自坐在窗边,有些神思不属。 茗荷迈着小碎步走进内殿,禀道:“皇后娘娘,怀月公主前来请安。” 沈湄音手中捏着的香匙“啪”地一声掉在香案上,刚铺平的香灰被砸出一个小坑。 “她来干什么?”沈湄音蹙眉,心下诧异。 怀月公主与大皇子萧延皆为已故的莲贵妃所出,而这莲贵妃当年与她的姨母德熙皇后势同水火,没少在背后使绊子。后来莲贵妃犯了事,被德熙皇后罚去皇寺与太后一同清修,帝王恩宠不再,莲贵妃郁郁寡欢,没几年便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双儿女。 沈湄音入宫时间不短了,与这位怀月公主却从未有过交集,她今日突然造访,只怕是来者不善。 “请她进来吧。”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妄想培养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太子,自然不能让她这个皇后对后宫事务了如指掌。有他在,后宫里芝麻大点的事都轮不到沈湄音插手,更别说接触那些各有心思的皇子公主了,甚至连凤印都还由苓贵妃代为掌管着。怀月公主突然造访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究竟所为何事? 正胡思乱想着,殿门口的棉帘被人从外边掀开,一阵冷风卷入,随之走进一道人影。那女子穿着青碧色的宫装,面容清丽,眉眼间却带着冷傲,正是前来请安的怀月公主。 怀月踏入殿内,先是快速打量了沈湄音一眼,然后规规矩矩地朝她屈膝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面无表情地喊“母后”,沈湄音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连忙虚扶了一下:“快快请起。公主不必同本宫如此见外,不必自称儿臣,也不必喊母后……” 她本以为还要周旋一阵,没想到怀月也不同她虚与委蛇,从善如流地起身,自顾自寻了个下首的位置落座。 沈湄音怔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怀月这般直爽的性子,倒让她觉得比应付那些笑里藏刀的要轻松许多。 “皇后娘娘,”怀月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沈湄音,“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想让娘娘帮忙向父皇求个情。若娘娘愿意出手相助,怀月感激不尽,日后娘娘若有任何差遣,定不推辞。” 沈湄音抬眸,恰巧望进怀月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不知为何,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薛妄那双同样上挑的眼眸。 “……怎么又想到那个死太监了?”沈湄音心烦意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怀月见状,还以为她是不愿意帮忙,便放软了语气:“我并非有意为难,若皇后娘娘实在不愿,怀月也无意逼迫,这便告辞了。” 沈湄音开口叫住她:“无妨,你且说说要本宫求什么情?” 怀月的眼眸瞬间亮了几度,忙重新坐稳,急切道:“是为了凌诀凌少将军,想必娘娘与他相识,并不陌生。他……他才回京养伤,父皇又令他北赴寒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她说到激动之处,竟是拍案而起,“再怎么说娘娘也曾与他青梅竹马,难道就忍心见他遭受此等磨难,生生断送性命么?!” 沈湄音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吃惊之余,看着怀月那副焦急模样,她也只好先心虚地答应下来:“此事……本宫知道了,自当竭力相助,你也别太过忧心了。” 没有男女之情,总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沈湄音自然也不想让凌诀去北疆。但她到现在也只见过陛下那么一面,还是那般不堪的情形……为什么觉得她去求情会有用?那老皇帝能听她的才有鬼了! 怀月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就凭大婚之夜薛妄放出的那些暧昧消息,世人都道新皇后是只宠冠六宫的狐妖,又哪能想到就是她把皇帝气得吐血晕厥呢? 送走了怀月,沈湄音才开始真正的头疼。答应下来倒是轻松,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可真要去做就难如登天了。 先不说皇帝能不能听进她的话,首先,要她迈过心里那道坎主动去面对那个令人作呕的老皇帝,就已经很难了! 她心里纠结万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找薛妄帮忙。 原本打算派绣雪去司礼监传个话,但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有求于人,多少都该摆出点诚意来。上回闹了矛盾,她不找他,他也不来见她,两人就这样暗自较着劲。今日就算她先低头,赏他个台阶顺坡下驴好了。 去司礼监的路上,沈湄音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上次薛妄将她困在罗汉床上的画面,鼻尖似乎又飘来那股清冷的梅花香气,她的耳垂悄悄攀上绯红。 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当时为什么突然动怒,甚至做出那般出格的举动,之后又一消失便是大半个月。难道……是他自己事后觉得羞恼难当? 似乎之前在万法寺也是这样,她心血来潮撩拨他一下,他便躲了她小半个月。 那股胆大妄为的感觉再次在沈湄音心尖冒了头,但这次她没有太多胜他一筹的得意,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期待。 轿辇在西华门外停下,沈湄音这才收回混乱的思绪,让绣雪前去通传。 绣雪没进去多久便折返了,面带难色:“娘娘,衙门里的人说……说掌印不在,出宫办差去了,有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这下连最后能指望的稻草都没法抓了,沈湄音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 月上梢头,宸极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漫出点点昏黄的光晕。沈湄音提着一个红木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御前太监身后,看着他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她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进殿,就听见那个太监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娘娘宽心,若有意外,便给圣上服下这药丸。” 她低头,那太监掌心躺着一枚乌黑的小丸,半个指甲盖大小,也不知是何效用。 见沈湄音犹豫着不肯接,那太监微微一笑,低声道:“奴才司礼监秉笔太监,薛常安。” 赐姓薛,便是薛妄的心腹。沈湄音这才放下心来,将那枚药丸藏进袖中,提步进了寝殿。药味混着沉闷的熏香扑面而来,呛得沈湄音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何人如此没规矩?” 内殿传来萧越烦躁的声音,沈湄音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顺了两口气才强作镇定地开口:“臣妾沈湄音,前来给陛下侍疾。”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这借口找得实在拙劣,说是侍疾,未免也太马后炮了。早不来晚不来,人都病了这么久才来,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卖好。皇帝也的确看穿了她的借口,但他如今病体支离,昔日宠妃美人也大多散了,难得有人还记得来讨好他,顿觉心下熨帖。 说话间,沈湄音已经绕过屏风站在了龙床前。她今夜特地描了个温婉的淡妆,低眉顺眼地提着食盒,看着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皇帝昏沉这么久,却也没忘记大婚那夜皇后对他的抗拒,如今还不是得乖乖来讨好自己?果然,这世上没有人能抗拒权力和富贵的诱惑。 他被沈湄音看似乖顺的态度取悦,干笑两声让她再靠近些,目光黏在她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打量。 “里头装的什么,嗯?给朕瞧瞧。” 沈湄音将食盒里的鸡汤端了出来:“是臣妾亲手熬的鸡汤,陛下要趁热尝尝么?” 她心里默默补充:其实是绣雪熬的,我连厨房都没进过。 皇帝龙颜大悦,靠着床沿坐了起来。在宫女拿着银针试毒的时候,他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沈湄音瞧,毫不遮掩其中的龌龊心思。 都病成这样了,眼神却还是那般令人作呕。沈湄音被看得直犯恶心,却也只能强撑着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心里默默祈祷这鸡汤油腥些,最好呛死这个老色鬼。 皇帝喝了两口汤,假模假样地称赞了句手艺不错,便挥手让殿内侍立的宫人们都退下了。 眼看着气氛变得越发怪异,沈湄音头皮发麻,干脆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其实臣妾今夜前来,是想替少将军凌诀求个情。他多年来待臣妾亲如兄长,守护边关亦有功勋,听闻陛下命其北赴寒疆,臣妾实在于心不忍。陛下能否看在臣妾……和凌家往日忠心的份上,收回成命?” “要朕收回成命?”皇帝将汤碗搁在床边的桌案上,声音沉了下去,“朕乃天子,金口玉言,岂有随意收回的道理?” 您老人家金口玉言七年的婚约还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呢,现在倒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 沈湄音心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面上却仍装作一副恭顺惶恐的模样,连忙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知陛下乃惜才爱才之明君,凌少将军年少有为,若能加以抚慰,让其安心养伤,将来便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忠,也能顺势安抚朝臣将士之心啊。” “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此话可是失了分寸了。”萧越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帝王,此刻把脸一沉,不怒自威。 沈湄音被唬得心头一跳,竟是腿软跪了下去:“臣妾失言,陛下息怒!” 萧越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越瞧她这惊慌失措的小模样越是稀罕。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唤她起来到自己身侧坐下。 经历这番大起大落,沈湄音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伴君如伴虎果然不是瞎说的。她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薛妄能把这老皇帝哄得服服帖帖,是真有本事。 “朕不过是同音音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紧张?”萧越说着,竟伸手想去拉她的手。 一声“音音”喊得沈湄音浑身汗毛倒竖,她缩回手避开他的触碰,又意识到此举不妥,赶紧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在龙床边沿坐下。身下的床榻分明柔软舒适,却只让她觉得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是煎熬。 萧越也没太在意她的躲闪,自顾自说着话:“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更何况这原本就是凌诀他自己请求的,朕不过是准其所奏罢了,收回成命又有何难?只不过……” 他话语一顿,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湄音身上,竟还伸手揽上她的腰肢,沈湄音浑身一僵。 感受到她的轻颤,萧越低笑起来:“皇后既然开了这个口,总该做些什么让朕高兴高兴,不是么?” 第7章 第 7 章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 沈湄音强忍下拍开皇帝那只手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不行,大功还未告成,她不能与皇帝撕破脸。 一字,忍。 沈湄音故意侧过头,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陛下怎的如此心急?连旨意都未曾颁下,可是在逗臣妾玩儿呢?” 美色当前,皇帝看得那叫一个心痒难耐,连声唤了候在殿外的薛常安进来听旨。 “传朕口谕,让凌诀安心在京中将养,北疆之事容后再议。” “奴才遵旨。” 薛常安叩首领命,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但在起身告退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在沈湄音袖口处流连了片刻,沈湄音立刻会意,袖中攥着那颗药丸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全身而退怕是不太可能,但只要她今日身家性命不交代在这儿,等到薛掌印回来……他一定有法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沈湄音才意识到,她竟已如此依赖那个阴晴不定的太监。 她挤出个娇俏的笑脸,道:“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您不渴么?臣妾给您倒杯茶吧。” 美人在怀,萧越当然没心思喝那劳什子的茶。他攥紧她的手腕,用力将人往自己身上拉:“朕不渴,音音比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甜美……” 大婚那夜不堪的记忆与此刻重叠,沈湄音惊恐地瞪大双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眼看着皇帝嘴边的胡须都要扎到她的脸,沈湄音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捻起那枚药丸就要往他嘴里塞。 萧越虽病弱,警惕心仍在。说时迟那时快,他察觉到不对,反手便是用力一推。沈湄音被他推得踉跄,那枚药丸脱手飞出,竟阴差阳错地落入了她的口中。 药丸被掌心焐得有些软化,入口带着股咸苦,很快便融成了一滩药泥,被她下意识咽了下去。 “完了……”沈湄音脑中一片空白。 萧越推开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质问:“皇后方才要对朕做什么?” 沈湄音笑得比哭还难看:“臣妾……臣妾带了颗提神醒脑的糖丸,原本想……想给陛下尝尝……”话还没说完,困意便突如其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皇帝皱起的眉头松开了,失笑摇头:“朕还当是什么呢,你若喜欢,改日叫膳房多做些便是。倒是你……” 皇帝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话,沈湄音却什么都听不清了。她脑中一片混沌,只想就这么倒头睡去,哪怕身前还坐着个饥肠辘辘的恶狼。 迷糊中,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放倒躺了下来。随后,萧越那张沧桑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再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萧越后颈猛然一痛,迷醉的神情瞬间凝固,背朝天倒了下去,露出床前那道玄色身影。 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两人,尤其是被皇帝压住半边身子的沈湄音,薛妄气得舔了舔后槽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动作粗暴地将昏死的皇帝从沈湄音身上掀开,然后俯身攥着她的衣襟将人拎了起来。他打量几眼,脱下披风将衣衫不整的沈湄音紧紧裹住,扛着她大步流星出了宸极殿。 他面容阴森,犹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阎罗,路遇的宫人皆低头垂目,不敢多看一眼。 凤仪宫肯定是不能直接回去的,薛妄便扛着沈湄音抄小道一路疾行,去了碎玉殿。 碎玉殿原本是先太后礼佛之地,太后出宫去了皇寺,这里也就渐渐荒废。后来被皇帝随口赏赐给薛妄,改成了普通的寝殿,若需留宫当值,他便宿在此处。 相比于正经主子们的居所,碎玉殿显然小了许多,陈设也简单些。但能在皇城内独占一座宫殿,薛妄这奴才当的当真是绝无仅有。 将沈湄音放上床榻后,薛妄便立刻着手处理眼前这堆烂摊子。 他唤来心惊胆战的薛文越,厉声道:“去,让常安把皇帝弄醒,喂些能让他兴奋迷糊的药,再把妤嫔宫里那个叫萃儿的送去宸极殿。告诉她……”薛妄眼神幽冷,“想安然无恙地出宫,就给咱家演好这出戏。若陛下问起,便说是皇后一直在殿内伺候,明白么?” 萃儿耐不住深宫寂寞,早与一名侍卫珠胎暗结。此事若被主子发现也是难逃一死,薛妄如今给她指了条活路,只要她不是傻的就知道该怎么选。 薛妄脸色又臭又冷,仿佛下一刻就要杀人,薛文越屁都不敢放一个,领了命就逃也似的跑去办事了。 薛妄重新回到内殿,沈湄音正迷迷糊糊地掀开覆在脸上的披风,鼻尖都被捂得挂了层薄薄的水汽,脸颊泛着红晕。 他就这么负手立在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怒气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茫然和孤寂,无声将他吞没。 这段时间他随东厂缇骑去了趟西南,亲自督办搜查景王扣押官粮私养亲兵的铁证,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不在宫里,皇后可能会不安分,还会闯祸。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等羊入虎口的蠢事,而且还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凌诀! 她难道不知皇帝是什么货色?还是说……为了凌诀,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薛妄的心脏,他开始扪心自问。 当年为什么要向皇帝举荐凌诀去戍边?或许,当初让沈湄音如愿以偿地嫁给凌诀,平安顺遂过完一生,才是最好的结果。他远远地看着,也好过如今将她拖入这泥潭彼此折磨。 他薛妄一个阉人,一条见不得光的狗,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凌诀? 凌诀至少可以为了沈湄音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面前求一个说法,哪怕愚蠢,却也光明正大。而他……就连心底那点燃烧的嫉恨都不敢让她知道半分,只能借着权势用阴私的手段去打压折磨,卑劣又可怜。 他怨恨。怨恨当初明明是沈湄音先招惹的他,用那种纯澈的眼神看着他,说他同旁人没有差别。可为何她最终还是和别人一样厌弃他,甚至……遗忘了他? 原来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可他竟也傻傻地信了,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没关严实的窗户被一阵猛烈的寒风吹开,冷气涌入,吹得烛火不停摇曳。薛妄这才感受到脸侧的凉意,他怔怔地抬手去触碰,指尖沾上一片水渍。 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八年,从最低等的洒扫太监爬到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他以为自己早就受够了世间苦楚,心也硬得像石头一样了。原来……还是会哭的。 “为什么?”薛妄喃喃自语,满脸皆是迷茫。 到底在叩问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问命运为何如此不公?问自己为何如此不堪?还是问……为何要生出那份扭曲的感情? 他在殿内枯站至后半夜,桌上的烛火渐渐燃尽,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窗沿漏下凄清月光,将案几上那支已初见雏形的梅花玉簪映得莹光流转,宛若遗落凡尘的仙宝,却照不亮那个深埋阴影之中的人。 日上三竿,沈湄音才悠悠转醒。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拥着锦被坐起身,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绣雪第三次端着热过的膳食进来时,终于看见了清醒的主子,差点喜极而泣:“娘娘,您可算醒了!” 昨夜皇后娘娘独自去了宸极殿,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大早就见人躺在床榻上昏睡,怎么叫都不醒,急得她就要去请太医了。后来薛文越奉命送来一堆补药,说娘娘是劳累过度需好生静养,又叮嘱她莫要声张。 那含糊的说辞,再看娘娘这般迷糊的情状,未经人事的绣雪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听得面红耳赤,接了药便慌慌张张将人送走了,哪里还敢多问半句。 沈湄音揉了揉眼睛,任由绣雪伺候梳洗。小丫头目光躲闪,脸颊绯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她云里雾里。 “绣雪,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奴婢没有!”绣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颊憋得更红。 沈湄音觉得好笑:“既没做亏心事,那你为何不敢看本宫?鬼鬼祟祟的。” 绣雪感觉嘴巴像是被缝住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支吾了半天,才挑些不紧要的回禀:“今、今早司礼监的文越公公来给娘娘送过补药,奴婢……奴婢是在想,晚膳是否要给娘娘炖了喝。” 薛公公只有一位,宫人们为了避讳,对那些被赐了薛姓的太监都是直接称呼名字,这样一来也不容易混淆。 沈湄音这才想起昨夜去宸极殿面圣的事,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只停留在皇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再往后便是一片空白。 “那……公公有说什么别的话么?” 绣雪回想了一番,老实回答:“就说了娘娘劳累过度,需好生休养。” “劳累过度?!” 沈湄音惊得直接站起,声音都变了调。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嚎:怀月公主!凌诀哥哥!我这回为了你们……付出的可真是太大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这辈子都没可能再嫁给什么如意郎君,这件事迟早要面对。但一想到自己竟委身于那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算他是九五至尊,沈湄音还是觉得痛心疾首。 面前摆着的佳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她失魂落魄地坐下,拾起汤勺反复搅动着碗中的红豆羹。 沈湄音的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开始想要是怀孕了该怎么办。大嫂生下侄儿时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听说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她会不会也要经历那样的痛苦?甚至……难产身亡? 垂眸时,碗里粘稠的红豆羹与大嫂生产时端出房的一盆盆血水重叠,她手指紧紧掐着汤勺,心里越来越慌。就在这时,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悄无声息步入殿内。 薛妄此人向来不讲究什么通传礼数,进出凤仪宫如同自家后院。绣雪见他进来,立刻识相地垂首退了出去。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沈湄音对面坐下,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饭菜,拾起银筷夹了片笋放入她碗中。 “娘娘就连用膳也要分心想着旁人么?可真叫奴才……伤心啊。” 熟悉的声线骤然响在耳畔,沈湄音惊得手一抖。汤勺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薛妄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殷勤地替她擦拭,而是好整以暇望着她的脸,眸色幽深。 他倾身向前,目光锁住她,缓声道:“娘娘,如愿以偿了,开心么?” 第8章 第 8 章 沈湄音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愣住了,她不明白薛妄这怒气因何而来。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没有专心用膳,又惹他不快了? 身为皇后,吃个饭还要看奴才的脸色,本是荒唐至极的事。沈湄音竟生不出多少恼怒,反而乖顺地拿起筷子将他夹的那片笋放进嘴里,安安静静地用膳。 这份放下身段的安抚与讨好,落在薛妄眼里却全然变了味道。 她默认了。 她为了凌诀做到那般地步,如今竟是半点不后悔? 不想让凌诀受苦,来找他帮忙不是更好么?他自有千百种方法能让皇帝改变主意,甚至能让凌诀感恩戴德。 到底是认为凌诀值得她如此牺牲,还是在她心里已然接受了皇后这个身份?又或是……厌恶他这腌臜的阉人,不愿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无论哪种可能让他怒不可遏,却又无力至极。 他沉默地看着沈湄音用完膳,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帕。但他到底没有拿出来,直到离开也没有替她擦去手背上那几点汤渍。 “掌印为何还不消气?出宫那么久连个招呼都不打,难不成是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沈湄音独自对着满桌残羹低声嘀咕,心里闷闷的。 正收拾碗筷的茗荷听去了,悄声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对食’?像掌印这般地位的大太监,在宫外养一两位菜户娘子消遣寂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呢。” 沈湄音是知道这个的。宫女寻求依靠,太监苦于寂寞,因而各取所需结伴过日子,这便是对食。也难得有些情深意切如同夫妻一般的,称为菜户。 她见过大哥大嫂如胶似漆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番:薛妄眉眼温柔,将一个女子抱在怀里,低声唤她“娘子”。两人深情对望,越靠越近,眼看着四片唇瓣就快要碰到一块儿去了…… 这画面诡异得让她打了个冷颤,心底莫名生出些不适来,酸酸涩涩的,堵得慌。 可薛妄找不找对食,与她何干?她为什么会觉得不高兴? 从前在家中,大哥若是和哪个貌美的丫鬟多说几句话,大嫂就会露出生气的表情,偷偷拧大哥的胳膊。她告诉过沈湄音,这是因为她心悦大哥,所以见不得他对旁人好,这会让她吃味。 那她只是想象着薛妄同别的女子亲近便会如此不舒服,也是在……吃醋么?她,心悦薛妄? 这个荒唐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绝无可能! 她和薛妄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其间不是互相试探就是彼此气恼,谈何喜欢?更何况,就他那阴阳怪气、狠戾乖张的性子,和她心目中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完全背道而驰,她怎么可能会心悦!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否定这个荒唐的念头,成功说服自己。一转头,目光触及软榻边放着的小绣筐,筐里有个竹青色的香囊。那还是许久之前,她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玉簪,被愧疚淹没时答应给他的赔礼。 沈湄音的女红实在有些难以入目,这个香囊还是她绣坏了两块料子后偷偷请教了绣雪才完成的。 香囊正面绣了一枝勉强能看出形状的梅花,背面则是一丛更为抽象的翠竹,囊中塞了她亲自挑选的兰草和菊花制成的安神香料。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她自觉寓意极好,薛妄那般品味定然会喜欢。 可惜的是,这个香囊没能送出去,后来她自己也给忘了。 在本朝,女子送男子香囊多为表达倾慕之意。沈湄音也不知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选了绣香囊来赔罪,如今再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小物件,只觉得无比扎眼。 她一把抓起那个香囊,想将它烧掉一了百了。火舌卷过香囊的边角,沈湄音看着那歪斜的梅花,眼前忽然闪过薛妄摩挲残簪时惋惜的眼神。她心里一空,连忙缩回手拍灭了火星,只是香囊边缘已被燎黑了一小块。 她心烦意乱地将香囊攥在手心,翻出一个小匣子将它狠狠地塞了进去,扔进床底。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她又取出匣子挂了把铜锁扔回原处,然后将钥匙扔进了火盆。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嗯,眼不见为净。” …… 茗荷捧着一封信走进内殿,禀道:“娘娘,这是怀月公主给您的信,嘱咐务必请您亲自翻阅。” 想起上回那桩破事,沈湄音实在没什么好气,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封信,嘟囔道:“有求于人的时候知道登门拜访,怎么道个谢就不肯亲自来了?” 茗荷抿唇回道:“陛下吩咐过了,若无旨意,谁都不许来凤仪宫打扰娘娘静养,公主想必也是别无他法。” 沈湄音被这话噎住了,她总觉得这和被软禁没什么差别,那老皇帝这是抽的什么风? 那封信从慈恩宫送至凤仪宫的消息,一盏茶的功夫就传到了薛妄耳朵里。彼时他正在批红,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红迹。 “慈恩宫?”他挑眉,“她还敢往皇后跟前凑?” 萧怀月趁他不在宫里跑去沈湄音面前嚼舌根,他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了。 如今景王的把柄他已经捏在了手里,也是时候该好好敲打一下她那位野心勃勃的皇兄了。 他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山上,双手交叠虚撑在下巴处。烛光将他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神情慈悲得犹如一尊怜悯众生的佛陀,眼底深处却尽是肃杀。 转眼间已开春,虽早晚仍寒,但午后阳光已有了些许暖意。 成日待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对着几个小心翼翼的宫女,沈湄音实在是快要憋出毛病来了。 老皇帝不让别人踏进凤仪宫,但她可以自个儿出去。她带着绣雪去御花园散心,绕过玉华湖时,迎面碰上了同样来赏花的苓贵妃。 苓贵妃瞧着不过三十出头,身着浅黛色宫装,雍容华贵。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懒洋洋地张着嘴打哈欠,露出两颗小巧尖利的牙齿,碧色的眼瞳像两汪清泉。 苓贵妃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全礼,沈湄音也不好太过拿乔,还了半礼,苓贵妃看向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欣赏。 “今日天气晴好,不知臣妾是否有幸陪皇后娘娘一同赏花?” 她既然开了口,沈湄音自然无法拒绝,便由着苓贵妃在她身侧落后半步,一同在御花园中闲逛起来。 苓贵妃笑着,轻轻抚摸怀中白猫柔顺的皮毛:“臣妾瞧着皇后娘娘似乎甚是喜欢团儿,要试着抱抱它么?”团儿便是那只白猫的名字。 沈湄音的确很喜欢这个看起来乖巧漂亮的小家伙,尤其是它抖着耳朵,用那双碧色眼瞳好奇盯着人瞧的时候,煞是灵动可爱。 她伸出手想摸摸团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前一刻还乖顺趴在臂弯里的猫儿忽地换了副狰狞面孔,朝着她龇牙低吼。沈湄音吓得惊叫一声,慌忙缩回手。 苓贵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尴尬,连忙让宫女将团儿先行带走,又转而邀请皇后一同回宫喝杯茶水压压惊。沈湄音惊魂未定,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点头应允。 苓贵妃今日同她寒暄,显然不只为了赏花。她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六宫事务,言语间透露出想要归还凤印的意思。沈湄音深知自己没有能力统领后宫,更何况还有个薛妄在旁虎视眈眈,绝不会真正放权给她,便婉言推脱了。 苓贵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被她那套敷衍的说辞哄骗过去。当年德熙皇后去世,皇帝命她代理六宫,却直到新皇后入主中宫都未曾提出让她归还凤印,她便猜出了几分端倪——这怕是那位薛掌印的意思。 对于薛妄这个人,苓贵妃的看法颇为复杂。他最初是得了她的提携才有机会到御前做事,继而得到皇帝青眼。这么些年来,他也不曾忘了往日那点香火情分,对她多有照顾。他虽知恩,却野心勃勃,绝非良善之辈。 沈家手握兵权,却只效忠于江山社稷,而非某一位皇帝。圣上病弱,大皇子视宦官势力为眼中钉,薛妄必然会选择扶持其他皇子,沈家的态度至关重要。如今这位沈皇后便是他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子,注定沦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苓贵妃收回思绪,将桌上一碟蜜饯推向沈湄音,笑道:“罢了,不聊那些无趣的。皇后娘娘尝尝这零嘴,小辈们来臣妾这儿都爱不释手呢。” 沈湄音观望一圈,挑了块梅子干放进嘴里。酸甜的梅肉外边裹着细腻的糖粉,软糯回甘,生津开胃,确实好吃得停不下来。 沈湄音与苓贵妃边聊边吃,多是听她说些宫中旧事趣闻,没一会儿瓷碟里就堆满了梅核。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她吃了人家这么多零嘴,也不好意思再多留,便起身告辞。 出殿门时,团儿正蜷成一团窝在廊下的软垫上晒太阳。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惬意晃动两下,又恢复了那般温驯模样。 沈湄音看着它,忍不住小声嘀咕:“平时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生起气来倒是凶得很,我看你也姓薛吧!” 说罢,她朝那只睡得香甜的白猫悄悄做了个鬼脸。 第9章 第 9 章 春来多雨,淅淅沥沥总不见晴。 沈湄音歪在临窗的软榻上,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丝,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长了一层青苔,湿漉漉黏腻腻,提不起半分兴致。 自从在苓贵妃宫里尝过那酸甜可口的梅子干,她便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彻底停不下来了。苓贵妃倒也大方,见她喜欢便让人送了许多过来,可惜根本不够她吃。 沈湄音看着桌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青瓷罐子,不高兴地瘪起了嘴。罐底只剩下一点零星的糖粉,勾得人心里越发空落落的。 阴雨连绵,出门不便,为了点零嘴特地遣人跑一趟又显得太过兴师动众。她只好按捺下那点馋虫,盼着哪天放晴了再去找苓贵妃讨要。 刚悻悻然合上瓷罐的盖子,眼底便映入一片熟悉的朱红。沈湄音心头一跳,强压下那点异样,故意板起脸道:“稀客啊,不知薛掌印今日有何贵干?” 自从得出那个荒唐结论后,沈湄音便再难心平气和地同薛妄相处,总要故意说些刺他的话。 薛妄仿佛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不急不缓地倒了杯茶,抬眼瞥她:“奴才今日是来给娘娘传个话,圣上请娘娘过去一叙。” 宸极殿那夜的记忆瞬间回笼,沈湄音脸色微白,迟迟没有应声。薛妄斜睨着她,见她面上显而易见的抗拒,心底的郁气又翻涌上来。 他嗤笑一声,语气刻薄:“怎么,娘娘这是不愿面圣,还是不愿见到奴才这等腌臜玩意儿?” “本宫……” 沈湄音刚想反驳,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捂住嘴干呕了一下,才勉强将那不适压下去。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 见她作势要呕,薛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看她面色苍白不似做戏,这才起身快步上前,蹙眉道:“娘娘这是怎的了?身子不适?” 沈湄音紧紧攥住薛妄的衣襟,那狰狞的蟒纹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她声线抑制不住地发抖:“掌印,我……我好像,有孕了……” 薛妄面露错愕,顿感荒唐。那夜在宸极殿的确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可若是在他离宫的那段时间里,皇后犯了弥天大错呢? 他迅速冷静下来:不会的。无论沈湄音现在心里装的是谁,她都不是那般不知廉耻的女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等事。 “快去传太医!”他转头朝着殿外厉声低吼,“传徐院正!” 守在门口的薛文越闻声立刻冒雨冲了出去,直奔太医院。沈湄音被薛妄半扶半抱着送到床上躺下,那股恶心感已经平复下去,但她心中的恐惧没有消退分毫,害怕得浑身发冷。 徐院正把完脉,薛妄立刻将人引到外间,沉声询问:“娘娘究竟是何病症?可是……有喜了?”他问出最后三个字时,喉头都有些发紧。 徐院正小心翼翼地瞥了薛妄一眼,恭敬道:“回掌印,娘娘脉象滑而无力,并非喜脉。只是……只是近日似乎服用了过多酸涩之物,脾胃虚寒,加之忧思郁结,心脉虚浮,这才导致呕吐之症。” 见薛妄面色缓和,徐院正也松了口气。正打算请示如何开方调理,却听见他再次开口:“徐院正,你方才说娘娘凤体如何?咱家没听清。” 徐院正愣在原地,正要重复,猛然撞上薛妄唇边那抹弧度,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官……下官医术不精,方才诊脉有误。皇后娘娘脉象滑利,确、确是喜脉无疑!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薛妄这才满意地颔首:“嗯。娘娘怀有龙嗣,不容有失。该如何用药安胎,如何回禀陛下,想必无需咱家多言。”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徐院正连连磕头,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皇后有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即刻传遍前朝后宫。萧越听闻此事,精神头都好了不少,甚至亲自摆驾凤仪宫来看望皇后。赏赐流水般送入凤仪宫,堆成了座座小山。 每个人都在道喜,沈湄音却笑不出来。独自一人时,她常常抚摸着小腹出神。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 薛妄冷眼看着这场戏按部就班地上演,静待时机成熟。 他故意放出皇后有孕的假消息,又让皇后和这未出世的嫡子受尽恩宠,成为众矢之的,就是为了逼迫大皇子主动露出马脚。 萧延若想动手,前三个月便是最佳时机。过了这个时间,落胎容易危及沈湄音性命,于他争储无益。他吩咐按插在萧延身边的人及时献策,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大皇子妃便向皇后进献了一样宝贝,一盒号称能滋养血气的赤珠粉。 此粉由珍稀的血珍珠辅以各类名贵药材研磨而成,以温水冲服确有美容养颜、宁心安神的功效,对孕妇尤为有益。可若遇上西域独有的断月草,它便成了一味落胎药,神不知鬼不觉。 利用沈湄音来癸水那天伪装流产,揭发大皇子谋害皇嗣的罪行,再捅出他与景王勾结的证据,便可一举将其扳倒。 薛妄掐准时机来到凤仪宫,却看见沈湄音蜷缩在榻上,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她从小就怕疼,每次来癸水那几天都格外痛苦,这次因为心绪不宁,疼痛来得更是凶猛。她害怕到了极点,身心俱疲。 再厌恶皇帝,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如今腹中胎儿很可能保不住了,她既自责又难过,总觉得是自己不够仔细,害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娘娘,让太医替您把把脉吧。”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薛妄心中五味杂陈,替她将滑落的被角拉了上去。正要收回手时,被沈湄音一把拉住,微凉的五指缚上手腕,渐渐染了同样的温度。 她仰起脸看着他,眼角通红,泪水不断滚落:“掌印,孩子……是不是要没了?是不是保不住了?” 为了这个龙种,她竟如此伤心,难道就那么期待为皇帝生下孩子? 薛妄只觉胸口一阵窒闷,一根又一根无形的尖刺狠狠扎在心头,几乎让他忘了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 见他沉默,沈湄音憋着的情绪猝然决堤,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个好母亲,都怪我,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太粗心大意,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该、不该是这样的……我害怕,掌印,我怕……我好痛……”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薛妄的心犹如被钝刀反复凌迟。他长叹一口气,终究在她决堤的眼泪中溃不成军。 他俯下身,将蜷缩成一团的沈湄音轻轻地揽进怀里。久违的梅香萦绕在鼻尖,沈湄音将整张脸埋在他胸前,鼻涕眼泪口水全糊了个遍。 薛妄有些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将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低柔:“娘娘别哭,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么?” 沈湄音哭声渐弱,变成压抑的抽噎。 “你没有怀孕,你只是来癸水了,腹痛而已。也没有孩子因你而死,一切都与娘娘无关。” 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是我……是奴才为了扳倒大皇子设下的局,都是假的。忘了娘娘怕疼,是奴才的错。” 他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沈湄音湿漉漉的鬓角,有些痒。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从薛妄怀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薛妄拿出干净的手帕替她擦拭脸上的狼狈,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沈湄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明明方才他说的话足以让她愤怒,但她此刻却还有闲工夫去想些别的。 从前只觉得薛妄总是阴森森的,要么就是笑得虚伪至极,容易忽略掉他其实生了一副俊俏的皮囊。此刻他垂着眼认真地替她收拾狼藉,长长的眼睫洒落一片暗影,就连眼角那几道细纹看着都顺眼得不行。 “娘娘可是在生奴才的气?” 替她擦干净脸,薛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前狼藉,无奈地挑了挑眉。沈湄音的脸迅速染上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掌印需要本宫帮什么忙?” 薛妄实在没想到她冒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沈湄音一刻都没忘记,她和掌印是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他用这种方式利用她,让她难受又后怕。 “娘娘什么都不必做。”薛妄看着她,语气格外柔和,“万事有奴才在。”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此刻落在沈湄音耳朵里却莫名有些暧昧。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妄还把她圈在怀里呢! 酥麻顺着脊椎爬升,小腹的闷痛似乎都没那么恼人了。沈湄音用力将薛妄推开,手忙脚乱地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红肿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 “男、男女授受不亲,掌印莫要靠本宫这么近了!” 怀中骤然一空,薛妄挑眉看向把自己裹成粽子的皇后,很想反驳一句:他是个阉人,算不得男人。 可不知怎的,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自嘲,他此刻却说不出口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徐院正在殿外站得腿都麻了才等到薛妄的传召,他走到榻前装模作样地请脉,没过多久便跪倒在地,脸色大变:“娘娘凤体……这、这是小产之兆啊!臣无能!臣罪该万死!” 纱幔之后,沈湄音咽下一口甜糕,按着薛妄的嘱咐开始假哭。声音呜呜咽咽,听起来倒真像是悲痛欲绝。 后来的事,有条不紊地按照薛妄的计划进行。皇帝那点因老来得子而焕发的精神头瞬间被怒火烧得干干净净,当即下旨褫夺萧弛所有爵位封号,将萧延废为庶人,终身圈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 朝中风向大变,弹劾薛妄的奏折也如同雪片一般纷纷扬扬飘入宸极殿。一连串的打击让皇帝彻底油尽灯枯,他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心里更加依赖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宦官。 在他看来,那些自诩忠心的朝臣不过是嫉妒薛妄一个阉人能得帝王青睐,分走了他们的权柄,心中不平罢了。 “有时候啊,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就像这鱼儿,喂得少,才会乖乖等着盼着。喂得太多太急,反而厌了,懒了。” 薛妄立在池边,将手里捏着的鱼食一点点撒向水面。池中肥硕的锦鲤争相抢食,红白交错,激起圈圈涟漪。 他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那些积压多日的弹劾奏折尽数呈给皇帝,便是要让他亲眼看看,自己被多少朝臣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皇帝为了平息众怒,顺水推舟处置他罢了。富贵险中求,若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他也不可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皇帝明面上将他停职罚俸闭门思过,以此来堵悠悠之口,但实际上就是给他放了几天假,薛妄也乐得清闲。 这不痛不痒的惩罚,更加证实了薛妄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个才能出众却无家族根基,完全依赖皇权的孤臣,才是皇帝眼中最安全的刀。 这些天来,沈湄音不得不假装虚弱闷在凤仪宫里静养,连去向苓贵妃讨些梅子干吃都不行,心中那叫一个憋闷。躺得无趣,她让绣雪取来文房四宝,打算抄抄诗文打发时光。 萧越曾经的确算是个有作为的明君。他力排众议设立女子学堂,鼓励女子读书习字,允许她们与男子一样参加科考,入朝为官。沈湄音自小体弱,舞不动刀枪,沈老将军原本是存了让她考取女官的心思。可惜她看见那些长篇大论的经史子集就犯困,别人一天就能背熟的诗文,她得磨蹭整整七日,最终只好作罢。 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改变,她对着摊开的诗文抄了不到三行眼皮就开始打架,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誊抄的诗文戛然而止,朦胧间,一双总含着几分讥诮的狐狸眼渐渐在纸上浮现。 她不喜读书,于诗词歌赋上也天赋平平,却独善丹青之道。此刻昏昏欲睡,竟不由自主将脑中那双笑眼勾勒得惟妙惟肖。 “娘娘所画何人?”一旁安静研墨的绣雪好奇地探过头来。 看清纸上那熟悉的眉眼,沈湄音脸颊瞬间爆红。她慌忙扔下笔,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挡住了纸上的画。 要死,她怎么发个呆还能把薛妄的眼睛给画出来了?还画得这么……这么像! 她将那张纸胡乱揉成一团,急忙道:“没谁,随手瞎画的,快拿去烧了!” 绣雪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敢多问,将那纸团拿起。 沈湄音突然伸手将纸团抢了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算了,我自己处理。” 她怀疑薛妄是不是偷偷给她下了什么蛊,否则她怎么会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他?一想起来心跳就不受控制地加快,这怎么看都像是话本里说的害了相思病的症状。 正懊恼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茗荷轻手轻脚地进殿禀道:“皇后娘娘,沈大夫人求见。” 沈大夫人,即她大哥沈长风的发妻孙芷月,与她关系极为亲厚,说是姑嫂,更似姐妹。听闻大嫂来看自己,沈湄音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相迎。 孙芷月人还没踏进殿门,许久未见的小妹便一头扎进了怀里,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芷月姐姐,我好想你啊!大哥身体怎么样了?铺子生意还好么?铭儿有没有长高?他还是那般挑食不肯好好吃饭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孙芷月满腹的宽慰和劝诫都成了无头苍蝇。 她将沈湄音从怀里轻轻拉开,仔细打量了一圈,只觉得她瘦了些,眉眼间似乎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但人还这样活泼,瞧着精神头也还行。 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茗荷,然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民妇孙芷月,叩见皇后娘娘。” “免礼免礼,快快起来,这里又没有外人。”沈湄音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这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嫂嫂是如何能够入宫的?” 她记得清楚,大哥并未入仕,嫂嫂也无诰命在身,按制无召不得入宫才对。 孙芷月从腰间取下一块牙牌递给沈湄音看:“是陛下特许的恩典。说是娘娘在宫中闷倦,特准家人入宫探望,以慰思念之情。” 沈湄音接过牙牌,确是御赐之物。那个老皇帝竟还懂得关心人?她还当他脑子里只装得下那些龌龊事呢。 “民妇给娘娘带了些宫外吃食,先进去坐吧,莫要在此处站着吹风了。” 食盒一层层打开,李记的豆腐花,醉仙楼的果子酿,郭二娘家的招牌糖酥,都是她待字闺中时最爱的小食。 进宫几个月,她可馋坏这些味道了,吃着吃着眼圈就忍不住泛红,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孙芷月见状,以为她还没从小产的悲痛中缓过来,心疼地拉过她的手,柔声宽慰:“陛下爱重娘娘,孩子……总会再有的。仔细哭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还、还是别有了……”沈湄音擦了擦脸,心里的难过被这误会弄得不上不下,倒是把眼泪憋回去了些。 “你呀,还是这般孩子心气。”孙芷月伸出手指,爱怜地点了点沈湄音的鼻尖,“铭儿要是知道你这个当姑姑的比他还爱哭鼻子,怕是要笑话你了。” 沈湄音鼓起脸颊,佯装生气道:“才没有!我只是太想念你们,一时没忍住罢了。” 只有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她才能短暂地卸下皇后的伪装,做回那个被娇宠的小女儿。 孙芷月知道自家这个小妹的脾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音,你独自在这深宫里,定要多留些心眼。圣心难料,身边伺候的人也要精挑细选,仔细敲打,万不可粗心大意,给人留了拿捏的把柄。” 沈湄音的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嫂嫂放心吧,我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掌……”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 孙芷月果然蹙眉追问:“还有谁?” 沈湄音急中生智,话锋硬生生一转:“……还有掌管沈家军的爹爹在呢!有爹爹和哥哥们在外,总归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动我,嫂嫂放心吧放心吧。” 差点就脱口而出“掌印”二字了,好险!这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她和那个名声狼藉的太监牵扯甚深,还不知要惹出多大风波。 孙芷月却不以为然,忧色更重:“若当真不敢,你又怎会遭这样的罪?失了孩子,伤了身子……日后若再来个这妃那嫔的与你争宠,就你这性子,叫我和长风如何能安心!” “哎呀好了好了,嫂嫂难得进宫一趟,尽数落我了。”沈湄音生怕她再追问下去,连忙抱住她的胳膊撒娇,眼珠子骨碌一转,故意岔开话题,“既然嫂嫂这么不放心,那不如教教我,该如何牢牢抓住……心悦之人的心?” 亲口承认这个“心悦之人”,还没等孙芷月打趣她,沈湄音自个儿就先羞红了脸。 孙芷月自然以为她所指的是皇帝,虽然心中颇有不齿,但毕竟木已成舟,再说太多也无益。 “我哪里懂得什么御夫之术,无非是你大哥平时愿意让着我哄着我罢了。” “那嫂嫂平日里都是如何哄大哥高兴的?”沈湄音凑近了些,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唔……亲自下厨,为他做些爱吃的点心小菜。” “……”沈湄音默默把这个选项划掉。品鉴美食可以,但要她做饭,怕是能把膳房都给点着了,不行不行。 “还有呢?” “为他缝制贴身里衣,绣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沈湄音嘴角抽了抽。她的绣工如此惨不忍睹,绣那个香囊已经是耗尽心血了,更何况那香囊还……此路也不通。 “有没有……更简单些的?”她有些不死心地追问。 见她一脸为难,孙芷月忍不住捂嘴轻笑:“傻丫头,其实只要你肯用心,男人有时候也很好哄的。哪怕只是简单的嘘寒问暖,能让他感受到你的关心和惦记便足够了。”看着沈湄音迷茫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哄男人啊,你得把握好分寸。既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他身边惹他厌烦,也不能离得太远让他忘了你。既要对他好让他习惯你的存在,又要偶尔冷一冷他,让他心里记挂着你。如此一张一弛,才能让他离不开你。还有,你若为他做了什么,哪怕再小的事也要想办法让他知道,别傻乎乎地只做不说,那岂不是白费心思?” 沈湄音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其中的门道似乎比统领后宫还复杂。但她明白了一件事——大哥原来就是这样被嫂嫂拿捏得死死的! 将孙芷月送出凤仪宫,沈湄音还在琢磨她说的那些话。有没有用,总得试过了才知道。 薛妄被革职的事无人敢议论,她派绣雪去司礼监请人,只被告知掌印不在宫里。皇帝赏赐凤仪宫补品药材,来的也都是面生的小太监,连薛妄的半片衣角都见不着。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沈湄音忍不住胡思乱想:出宫这么多天都舍不得回来,该不会这个死太监真在宫外养了个对食吧?利用完就把她抛之脑后,那日的温柔果然都是装出来的!她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薛妄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偏过头,问身旁的薛文越:“沈大夫人可顺利进宫了?” “回干爹,常安公公传信说一切都照您的吩咐打点好了,顺顺当当。想来陛下也不会驳了这点让娘娘开心的小事。” “嗯。”薛妄闭上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行了,这儿用不着你,聒噪。赶紧回宫里去,别在咱家跟前碍眼。” 薛文越嘴上麻利地应是,心里却嘀咕:不就是担心皇后娘娘在宫里闷坏了,还特意请沈大夫人进宫陪她说话解闷么?您那点儿心思,儿子我还不知道?可惦记得很,自个儿又不回去,整天在这宅子里对着支破簪子雕啊磨的,真是墨迹! 他是真心觉得自家干爹在这事儿上优柔寡断得不像话。 后妃和奴才私下有染,在这深宫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更何况皇后娘娘明显也不喜欢那老皇帝。干爹如今权势滔天,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呢,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难不成还能是……自惭形秽了? 第11章 第 11 章 皇帝如今越发昏聩多疑,除了薛妄谁也不信。许多积压的政务,旁人处理了他也不放心,最终还得薛妄过目。不过数日,皇帝便深感力不从心,又急急忙忙将他召了回来。 自古立嫡立长,解决了萧延这个心腹之患,接下来的棋局便明朗许多。薛妄适时提议将皇子过继到皇后名下,既可缓解皇后丧子之痛,又能顺势安抚沈家,彰显皇恩浩荡。 他推举的人选,是七皇子萧琸。 萧琸年十二,母妃是早已病逝的嘉嫔。嘉嫔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是萧越潜邸时的恩师。那位老太傅性子刚直,曾多次批判萧越优柔寡断,非帝王之材。可偏偏就是他口中“非帝王之材”的萧越,成为了夺嫡之争最后的赢家,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二十多年的龙椅。 这点渊源,便是薛妄选中萧琸的理由之一。 相较于其他几位皇子,萧琸显得有些平庸。他天资并不出众,母妃生前不得宠,母家也早已式微,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继承大统的料。但这份平庸正是薛妄所需要的,也恰好搔到了皇帝内心的痒处。 萧延倒是出类拔萃文武双全,可他老子还没死,他就敢勾结皇叔弑亲谋反。如此狠毒不孝,再有才干又有何用?再看其他几位皇子,要么母家势大恐生外戚之祸,要么锋芒过露不懂得藏锋守拙之道,令人生厌。 许是上了年岁心肠软了,也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皇帝对这位同样不被人看好的七皇子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薛妄带着这个消息去了趟凤仪宫。 他回宫后忙着处理积压的公务,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来见沈湄音。没想到,竟吃了道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皇后娘娘方才歇下了,吩咐了不许人打扰,掌印请回吧。”绣雪低垂着脑袋,声音发颤。拦这位老祖宗的路,需要莫大的勇气。 从前薛妄进出凤仪宫如入无人之境,也不见皇后有什么不满。如今他难得讲究起礼数让人通传,怎么反倒给自己添堵了? 薛妄啧了一声,心下不悦,抬脚就要直接跨进宫门。 绣雪见状,连忙硬着头皮挡在他身前,声音带上了哭腔:“掌印恕罪!您、您真的不能进去,这是娘娘的严令!” 薛妄顿住脚步,眉头紧紧皱起,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奴、奴婢也不知……娘娘就是这么吩咐的。”绣雪都快跪下了,心里默默祈祷薛掌印千万别硬闯,她真的不敢再拦了! 薛妄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看了片刻,竟真的一言不发转身走了。绣雪亲眼看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赶紧回殿内禀报去了。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说?” 沈湄音已经反复问了三遍,绣雪虽然不理解皇后娘娘这般想听掌印说话却又把他拦在宫外的矛盾行径,还是老实回答:“回娘娘,掌印真的什么都没说,听完奴婢的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人是她自个儿让拦的,可真不进来,她心里又空落落的,很不痛快。 沈湄音捏着筷子,将盘里精致的糕点当成薛妄那张欠揍的脸,狠狠地戳了好几下。 以前不是最没规矩横行霸道的么,怎么今儿个就这么听话了?让不进就真不进了,真是气死她了! 出宫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怕不是真在宫外被那个对食娘子温柔体贴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脾气都变好了? 她拿着糕点出气,一盘精致的荷花酥眨眼间被戳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绣雪苦着脸,又不敢劝,正不知如何是好,余光瞥见殿门处无声无息地踏进一双皂靴。 她张口便要喊人,却见薛妄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青瓷罐,轻轻放在了沈湄音手边的小几上,里头装的正是她这几日馋得不行的梅子干。 “若这糕点不合心意,让膳房重做便是,娘娘何苦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沈湄音惊讶抬头,话都说不利索了:“掌、掌印?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明明吩咐了不许放他进来! 薛妄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我我,我倒想问娘娘,不是说歇下了么,怎的还在拿这无辜的糕点撒气?”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绣雪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人对视。 薛妄目光沉沉,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沈湄音被他看得一阵心慌,率先败下阵来,目光游移着落在了那罐梅子干上。 见她不肯解释,薛妄便作势要将那罐子移开:“本想着娘娘馋这零嘴,这才特意绕道去苓贵妃那儿求了些来。如今看来,娘娘是不需要了?” “不,需要,特别需要!”沈湄音一把将陶罐揽回怀里,紧紧抱住。此刻什么赌气什么别扭,都抵不过她对梅子干的想念。 薛妄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忽然俯下身凑近她,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那娘娘不妨先告诉奴才,您究竟生的什么气?说清楚了,这梅子干才吃得安心,不是么?” 他弯腰时,革带上坠着的荷包便跳了出来,格外显眼。那荷包料子崭新,绣工极佳,并非宫中制式。这种贴身之物,怎么想都只能是关系亲密的女子所赠。 沈湄音刚刚软化些许的心,瞬间又冷硬起来。他既已心有所属,又何苦假惺惺地跑来献殷勤?耍着她好玩么? 她冷了语气,将罐子往旁边一推:“掌印如今是越发放肆了,本宫行事,还需向你禀报缘由么?” 薛妄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慢慢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沈湄音,面带歉疚:“先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娘娘受了惊吓,娘娘要骂要罚,奴才绝无怨言。但奴才对天发誓,从未存心想要伤害娘娘。” “谁要骂你,见到你就烦,赶紧出去!” 他竟然还以为她是在为大皇子那件事生气?根本就不是!简直就是块不开窍的木头! 她气得站起身,用力把薛妄往门口推。薛妄被她推得后退两步,眉头紧锁。他就是再蠢,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没猜中皇后恼火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娘娘究竟因何对奴才不满?” “本宫因何不满,重要么?”沈湄音别开脸,声音闷闷的。 “重要。” 薛妄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他身量高,此刻微微垂首看着她,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顺和执着。 沈湄音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自悬崖跌落的雏鸟,有种失重的茫然。他惯会骗人,装出这样一副无辜又真诚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怒气陡然熄灭,化作一缕白烟。 她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些委屈:“掌印曾说过,自己心眼小得很,让本宫同你说话时不要想着旁人。本宫今日便将这句话,原样奉还给掌印。”目光扫过他腰间的荷包,声音冷了几分,“既有良人相伴,便莫要再来招惹旁人。虚情假意,徒增烦恼!” 明明话语清晰明了,却让薛妄觉得晦涩难懂。 那个最为荒唐的可能……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一个无根之人,此生注定孤寂终老,又能给她什么? 他曾经也偏执地想过将她据为己有,拖着她一同沉沦。可她误以为自己小产时的悲痛那样刻骨铭心,他那点肮脏的**便被更为汹涌的心疼所覆盖。 他如今只想护她一世周全,能偶尔感受她的喜乐,便已觉餍足。 殿内寂静,他从袖中取出那支重新雕刻好梅花玉簪,轻轻插入沈湄音发间,声音低缓:“娘娘聪慧,奴才心中确有一恋慕之人。” 沈湄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甲掐进掌心。 果然…… “只可惜,此生与她云泥之别,注定无缘。奴才……早已不敢再做他想。” 沈湄音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口中那个“恋慕之人”指的就是自己了。 “今生无缘,那便强求个来世。以掌印的手段和心性,还需本宫来教么?” 沈湄音这话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也不知是说给薛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薛妄却摇了摇头,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奴才不盼来世,但求今生她能岁岁平安,顺遂无忧。” 他这样的人,哪里配有什么来世?只怕连阎王爷都不肯收,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徘徊世间,哪能委屈了他金枝玉叶的小皇后。 话说到这个地步,若再纠缠,便是不识趣了。 沈湄音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挤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伸手扶了扶发间的玉簪:“那本宫……便预祝掌印,早日抱得美人归。” 薛妄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公事公办:“奴才今日前来,是想提早告知娘娘一声,陛下不日便会下旨将七殿下萧琸过继到娘娘名下,记为嫡子。其中轻重,娘娘应当明白奴才的意思。” 萧琸此人沈湄音倒是有点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身边跟着个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这样的皇子的确是充当傀儡的最佳人选,皇帝竟真的顺了薛妄的心思立这样一个儿子为嫡,沈湄音不得不再次感叹他手段了得。 她自己年岁都还不大,就要有个十来岁的儿子了?想起之前怀月公主喊她“母后”的场景,沈湄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隔日怀月便再次出现在了凤仪宫。 自打萧延被废圈禁,怀月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宫中的日子可谓一落千丈,凄惨无比。 宫人最是势利眼,见大皇子失势,他们吃准了皇帝不会再多看这个女儿一眼,慈恩宫便成了人人都可践踏的地方。克扣份例是常事,送去的东西都是最差的。宫人偷懒耍滑,换下的衣裳无人清洗,殿内积了厚厚一层灰,连喝口热茶都成了奢望。 见到怀月时,沈湄音几乎没敢认。眼前的少女憔悴不堪,脸颊凹陷,身上穿的衣裳也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尊贵? 萧延害了皇后腹中的孩子,怀月亦对沈湄音心存愧疚。此次求见,她既是为了寻求庇护,也是想代替皇兄向她道歉。 本就是薛妄做的局,沈湄音自然答应得爽快。虽无实权,皇后的身份还是摆在那,她当下便吩咐下去严惩了慈恩宫懈怠的宫人。怀月诧异于皇后的宽宏大量,加之先前凌诀的事,心中更是感激。 殿内气氛过于凝重,沈湄音有意提起凌诀的事打趣她:“凌少将军知道公主殿下曾这般为他奔走操心么?” 怀月果然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也不必让他知道。” 沈湄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地问了出来:“公主不是心仪他么,为何不告诉他?” 怀月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却并没有羞恼,只是露出释然的笑容:“喜欢他,就一定要让他知道么?我心悦他,是我的事,与他何干?我本就不求他回应,更不求什么两情相悦。这份心意,我自己知道,自己守着,便够了。” 这一刻,沈湄音仿佛透过那副憔悴落魄的面容,又看到了昔日那个高傲的怀月公主。 她所说的话,也让沈湄音醍醐灌顶。 是啊,喜欢就喜欢了,她坦坦荡荡,他如何回应很重要么? 凭什么就只能他整日忽冷忽热地招惹她,凭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苦果亦是果,她还就强求了,又如何? 第12章 第 12 章 “皇后娘娘,奴才真的不能再留了!这、这要是回去晚了,干爹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薛文越哭丧着一张脸,几乎要给沈湄音跪下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殿外天色渐暗,殿内燃起了灯烛,急得满头大汗。 前些日子,凤仪宫遣人去司礼监,说是偏殿年久失修,漏雨漏得厉害,墙角都生了青苔。干爹便大手一挥,拨了好几个人过来修葺,还特意指派他亲自监工,务必把娘娘的屋子修得妥妥帖帖。 这本是个清闲差事,他只需在偏殿盯着那些人别偷懒耍滑就行,活计自有底下人去做。谁知皇后娘娘自打头一天开始便日日召他进正殿喝茶歇息,一刻也不许他离开,留的时辰还一日比一日久。 今日娘娘赏的这盏雨前龙井,更是从午后一直喝到了天黑,茶都续了不知多少回,早已淡得没了味道。 眼瞧着过了下值的时辰,宫门都快下钥了,皇后才慢悠悠地摆手道:“行了,瞧你坐立难安的,回去吧。” 薛文越如蒙大赦,行过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估摸着他差不多回到司礼监衙门了,沈湄音放下茶杯,对绣雪道:“去请薛掌印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孙芷月教过:既要对他好,又要偶尔冷落他,如此一张一弛,才能让他离不开你。 人,她已经晾了好几天了,今日又留了他干儿子这么久,也该换换攻势了。 薛妄踏进凤仪宫时,沈湄音还在沐浴更衣,他便先去偏殿转了一圈。 分明晌午就完工了,薛文越那个狗崽子却生生挨到酉时才回,还说是皇后娘娘留他喝茶才耽搁了功夫。他倒想见识见识,什么茶能喝上三个时辰? 沈湄音拢着湿发出来时,薛妄正坐在案前自弈。玉制的棋子通体莹润,与棋盘相撞发出几声脆响,盖过了她清浅的脚步声。 沈湄音发梢还滴着水,见到他,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薛掌印?你怎么来了?”随即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不是让绣雪把话带到就行么,怎么还把人给请来了?这棋盘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真是的……” 薛妄落子的动作一顿,将指间夹着的那枚黑子随手丢回棋奁,淡声道:“无事。娘娘有什么话要说与奴才听?” 见沈湄音脸侧的发丝还在滴水,他神色自若地取下旁边木架上搭着的布巾,抬手便要替她擦拭。这一次,沈湄音却像是被烫到一般侧身躲开了。 他之前说过,让她沐浴前就差人去司礼监叫他。她便是故意在他来之前去沐浴,又在他要献殷勤时躲开。 欲擒故纵,这是大嫂教的第二招。 薛妄攥着布巾的手顿在半空,他盯着沈湄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眸色却深了些许。 沈湄音接过他手里的布巾,自己胡乱擦了两下,露出个浅浅的笑来:“不劳掌印。本宫今日请掌印来,是想向掌印讨个人。” “何人?”薛妄收回手,语气平淡。 “文越公公。”沈湄音抬眸与他对视,“本宫觉得他办事稳妥,说话也有趣,想让他来凤仪宫当差。掌印不会舍不得吧?” 薛文越。 皇后日日与他独处,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如今还要明目张胆地将人要到她宫里来,当旁人都瞎了么?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糊涂,这些时日冷着也该想通了,没想到她竟是换了个火坑往里跳!他知分寸懂克制,再想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可那个狗崽子能懂什么?若是皇后一时兴起……简直胡闹! “奴才竟不知,娘娘何时与我那不成器的干儿子如此亲近了。” 薛妄心底压抑的怒火轰然爆发,他步步逼近,将沈湄音笼罩在阴影之中。下颌处忽然传来一阵锐痛,沈湄音被迫仰起头,对上那双幽的眸子。 声音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娘娘您看清楚,他和咱家一样,是个阉人,是没根的东西。这满宫之内,唯有陛下才是真龙天子,才是男人!咱家劝娘娘还是歇了这等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当您的皇后。” 沈湄音被他眼中暴涨的狠戾和愤怒吓住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薛妄,全然撕破了温顺的伪装,露出尖锐獠牙,真正变成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但……她只是想气气他,没想过要和他彻底决裂啊! 事不做绝,必有后患。薛妄把最残忍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到沈湄音面前,就是想让她彻底清醒,认清现实。阉人是给不了她夫妻之实的,她不应该如此浪费感情,徒增痛苦。 若能重来一世,他宁愿当初就死在逃荒的路上,也好过变得如此不堪,甚至生出这般痴心妄想。 若非他为了一己私欲将沈湄音弄进宫,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凌诀,过着平安喜乐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深宫里,对着他这种人……误入歧途。 他松开钳制着沈湄音下巴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沈湄音惊魂未定捂着发痛的下颌,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轻微颤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腹:“我不要文越公公,我……我只要掌印。” 腰间传来温暖柔软,将薛妄惊得理智尽无。他猛地回身推开沈湄音,眼底一片猩红。 “哈,皇后娘娘莫不是在说梦话?奴才一条卑贱的阉狗,连人都算不得的腌臜玩意儿,如何能够脏了娘娘的眼?!” 他刻意掐起尖利的嗓音,用最不堪的言语自伤,等着看沈湄音眼中浮现惊慌或是厌恶。可她只是蹙着眉,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拭过那抹未干的泪痕。 “原来掌印也会哭,本宫的侄儿若是知道,怕是要笑话掌印了。” 沈湄音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尾,顺着细微的皱纹一路抚过脸颊,捧住他的脸迫使他低头看着自己。她的触碰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女子馨香,薛妄身体一僵,竟忘了避开。 “掌印分明一点都不脏,身上还总带着好闻的梅香,我很喜欢。” 沈湄音的神情格外认真,甚至称得上执拗。薛妄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眼睛,有些自暴自弃:“熏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腥臊。阉人去了势,连尿都管不住,时常失禁。娘娘身为皇后,金尊玉贵,何苦……何苦要沾上奴才这等污秽?” 他话语中深藏屈辱与痛苦,沈湄音的心像是被狠狠揪着,酸涩发痛。她想起大婚之夜沾染的血腥,想起这深宫中的种种算计与不得已,真心如此难得,她不愿就这样退缩。 她迎着他无穷无尽的自厌,眼神坚定:“掌印总说自己脏,可本宫也早就不干净了。既同非完璧,共陷泥沼,又何来贵贱之分?” “……既同食五谷,又何来贵贱之分?” 多年前,她对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叠,薛妄猝然睁眼,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又无力地松开。内心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几欲将他撕裂。 最终,他放弃了抵抗,颤抖地握上沈湄音停留在脸侧的手腕,微微偏头,极其依恋地在她掌心轻蹭。 如同濒死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唯一的救赎。 他满足喟叹,虔诚开口:“娘娘是这世上最为无瑕的美玉,奴才不会让任何人玷污娘娘,包括……皇帝。” 掌心传来的痒意一路蔓延,钻进了沈湄音的心口。她感到心头微微发烫,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 此刻的薛妄褪去了所有阴鸷与锋芒,像极了一只被雨淋湿后向主人寻求安慰的小兽,脆弱又惹人怜爱。没想到大嫂教的招数这么好使,连薛妄这块硬骨头都给啃下来了。 虽然沈湄音有些气愤薛妄没让她**还要骗她那么久,但转瞬一想,她也借薛文越给他气得够呛,似乎也能勉强扯平了。 想到这,沈湄音声音软了下来:“其实……我和文越公公没有关系,就留他喝了几杯茶而已,都是……都是故意气掌印的。” 话说开了,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也耗尽了。沈湄音脸颊后知后觉地漫上绯红,不敢再与他对视,慌忙想要抽回手:“天色已晚,掌印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薛妄却不容她逃避,他收紧手指重新牵起她退缩的手,勾唇轻笑:“娘娘方才那般大胆,现在倒知道羞了?” 知她面薄,他不再紧逼,引着她在床榻边坐下。他抢过她手中那方布巾,轻柔地擦拭起发丝。 “头发未干便睡容易头痛,奴才伺候娘娘擦干了再走。” 沈湄音僵着脊背,心跳如擂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薛妄的手,骨节修长,青筋分明。此刻,那双漂亮的手正在她发间穿梭,指腹时不时擦过耳廓和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想象渐渐脱缰,演变成那双手游移在肌肤之上,轻柔抚摸…… 沈湄音被自己的孟浪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薛妄眼疾手快松了布巾,这才没让她的头发被扯到。 “娘娘这是怎么了?” 薛妄侧身坐在床沿,修长的双腿从衣摆下伸出,交叠的慵懒随意。他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她,烛光在脸侧投下柔和阴影,掩去了平日的锋棱。那双上挑的眼眸不眯起时,竟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惹人沉迷。 沈湄音看得心烦意乱,脸颊涨红:“我……我累了!掌印还是回去吧,明日一早还得当差呢!” 说着,她迅速翻身躺进床榻,一把拉过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下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 薛妄看着她这副鸵鸟似的模样,眼底掠过笑意。 罢了,来日方长。 他不再多言,起身将布巾叠好放回原处,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殿内的烛火,将窗子关小了些。做完这一切,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轻轻合上了殿门。 回到碎玉殿,只见薛文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干爹!儿子错了,儿子罪该万死!儿子不该办事的时候偷懒,更不该贪嘴喝皇后娘娘赏的茶!儿子知错了,求干爹责罚!” 薛文越回值房的路上是越想越不对劲,干爹临走前看他那眼神阴恻恻的,肯定坏啥事儿了。他左思右想,问题八成出在皇后娘娘赏的那杯茶上! 干爹对皇后娘娘那点心思,他可是看得分明。在凤仪宫待了那么久,还喝了娘娘赏的茶,这不是找死么?与其等干爹一怒之下赏他个死无全尸,还不如他自己先来负荆请罪呢。 薛妄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到圈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凉茶涩口,更添烦闷。 他放下茶盏,淡声道:“你在凤仪宫得了娘娘的赏茶,咱家却只能在这喝盏透心凉的陈茶。呵,好个‘负荆请罪’。” 一听这话,薛文越心都凉了半截。那茶也不是他想喝的啊,是皇后娘娘压根不让他走! 可他哪敢辩解,只能把脑袋磕得更响:“儿子对皇后娘娘绝无非分之想,干爹明鉴!儿子就是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干爹息怒,息怒啊!” 看着他这副怂包模样,薛妄心里那点微妙的不悦也散了。他挥挥手,语气不耐:“行了,谅你也不敢。别跪在这儿碍眼,赶紧滚。” 薛文越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干爹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先前还一副要活剐他的样子,怎么去了趟凤仪宫回来,瞧着……心情还挺不错? 薛文越小心翼翼地确认:“干爹,您……您不罚我了?” 薛妄撩起眼皮睨他一眼:“怎么?要真想死,咱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剜眼还是割舌,自个儿选。” “不不不!不想不想!儿子这就滚,这就滚!” 薛文越一刻也不敢多待,麻溜地滚出了碎玉殿,生怕晚一步干爹就改了主意。 第13章 第 13 章 殿内烛火昏黄,沈湄音正卸了钗环准备歇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翻进来,吓得她惊呼一声,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那黑影走近,熟悉的梅香弥漫开来,灯火映照出一张俊逸的脸。 “娘娘,发生何事了?” “没……没什么,你歇着吧。” 打发走绣雪,沈湄音才抚着心口低声斥道:“薛妄!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薛妄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拿起一支金簪在指间把玩,姿态闲适得仿佛是光明正大从殿门走进来的。 他挑眉看向沈湄音,表情是带着几分邪气的慵懒:“娘娘怎的这般胆小?奴才不过是想娘娘了,过来看看。” 那语气,那神态,哪里还有半分奴才的样子! 沈湄音又气又羞,抓起床上的软枕就朝他砸过去。薛妄不躲不闪,任由枕头砸在脸上,甚至还就势接住,低头轻嗅枕上残留淡淡发香。 他抬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低笑道:“若是不解气,不如再多赏奴才几个巴掌?娘娘就连打人都是香的。” “你!你给本宫滚出去!!!”沈湄音气得脸颊绯红,指着窗户的手都在抖。 见她真生气了,薛妄才见好就收,又利落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沈湄音捂着发烫的脸颊看向那扇重新合拢的窗户,心里一阵崩溃。 她觉得坦诚心意之后,薛妄的脸皮厚得着实有些惊为天人。 然而,更让她无奈的还在后头。 皇帝病重,传令让皇后侍疾。沈湄音心中百般不愿,却又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谁知踏入宸极殿,里面的情形却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龙床被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隔绝开来,外间另设了一张罗汉榻。榻边案几上摆着几本奏折和一盏清茶,榻上只一人懒散支颐,眼眸微阖。 蟒衣玉带,姿容昳丽,不是薛妄又是谁? 沈湄音:“……” 她瞬间明白了,所谓侍疾,只怕又是这位掌印大人的手笔。他这是假公济私,寻了个正当由头方便日日黏着她! 真是……好不要脸! 沈湄音气得想骂人,却又顾忌着屏风后的皇帝,只得瞪圆了一双杏眼怒视着榻上的薛妄。 瞪了半天,沈湄音忽然意识到,他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她岂不是白生气了? 恶向胆边生,她放轻脚步走到罗汉榻边,弯下腰想去掐他的脸,看看这层皮是不是比皇宫的城墙拐角还要厚。 指尖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那双眼眸倏然睁开。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 沈湄音惊得想要后退,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她倒抽一口凉气:“……你!” 薛妄唇角勾起,顺势一拉。沈湄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拽得跌入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娘娘让奴才好等。”他姿态慵懒,音量并未压低,滚烫的呼吸不断喷在她耳后。 沈湄音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望向屏风,压低声音急道:“你疯了!陛下还在里面!” 薛妄低笑出声,手臂环住她的腰肢将人禁锢在怀里,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脸颊绯红的模样,仿佛此刻背着皇帝与皇后亲昵的人不是他一般。 “陛下饮了安神茶,醒不了。”他凑得更近,贴着她的耳垂低语,“娘娘方才想对奴才做什么,嗯?” 确认屏风后毫无动静,沈湄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她被薛妄的胆大妄为气得够呛,恶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低声斥骂:“都不知来人是谁便动手动脚,若今日来的不是本宫而是旁的女子,掌印也要这般同人亲密么?” 这话问得醋意十足,近乎无理取闹。 薛妄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促狭道:“原来娘娘是吃味了?放心,奴才记下了,来的是娘娘便可以动手动脚。” “你!” 沈湄音气结,从前那个会乖顺地跪着求她不要抛弃的掌印到底去哪儿了?! 她又抬手捶了他好几下,手背已然红了一片,薛妄却浑不在意,只将她搂得更紧。怀中温香软玉,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牵起沈湄音那只作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将两人交握的手举到唇边,极其珍重地覆上一个轻吻。 他抬眸,目光幽深地锁住她:“奴才自然清楚娘娘的味道,不会认错。奴才也只会同娘娘这般亲密,绝无他人。” 沈湄音心跳如鼓,被他直白的话语弄得面红耳赤,却又挣脱不得。羞恼之下,她另一只手终于如愿以偿地掐上了薛妄的脸颊,用力拧了一下。 ……太瘦了,脸上根本没多少肉,手感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好! 责骂的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掌印,你是不是很挑食?” 薛妄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挑起眉梢淡声回道:“嗯,有些吧。娘娘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好意思说?从今日起,掌印必须好生吃饭,这是本宫的命令!违抗者……死!” 殿中响起一声短促而愉悦的低笑,薛妄满不在意地说道:“奴才这条贱命本就是娘娘的,娘娘若想要,拿去便是。” 见他又是这副自轻自贱的模样,沈湄音心头火起:“本宫不是在同你开玩笑!” “奴才也并未与娘娘说笑。”薛妄凝视着她,眼神格外认真。 他是真的愿意将命交到她手里。 沈湄音这下是气也不是,不气更不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脱,故意扭过头去,声音发闷:“反正……若是哪天掌印成了饿死鬼,本宫不仅不会心疼,还会立刻再找个更听话更懂事的小太监宠着,亲眼看着他每日吃下三大碗饭!” 这话幼稚又赌气,但薛妄还是纵容地顺着她的话头接道:“奴才心眼儿小,若见娘娘宠爱旁人,就算真去了阴曹地府,怕是也要化成厉鬼日夜缠着。罢了,为了娘娘清静,奴才定当好生吃饭,不叫娘娘挂心。” 他的保证听起来并不怎么可信,沈湄音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不如这样,掌印日后便与本宫一同用膳,本宫亲自监督,看你还能如何糊弄!” 这个提议正中薛妄下怀,他压下唇角得逞的弧度,从善如流地应道:“奴才遵命。” 在宸极殿侍疾的半个多月里,沈湄音就没见过清醒的皇帝,反倒真的将“监督薛妄用膳”这项任务执行得一丝不苟。在她的努力下,薛妄气色好了许多,也不再瘦得那般吓人,沈湄音心中颇有一种把自己的宠物养得白白胖胖的自得感。 看着薛妄圆润些许的侧脸,她忽然想起当初在万法寺曾怀疑过他亲手做饭,还把她当成宠物来投喂。 薛妄批完一堆奏折揉着眉心休息时,沈湄音忽然问道:“掌印养过猫或狗么?” 薛妄放下揉着眉弓的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奴才早年曾在苓贵妃宫中当过差,替贵妃娘娘照料过一只白猫。” 苓贵妃,白猫……莫非是团儿?可团儿看着还是只幼崽呢,而薛妄在苓贵妃那儿当差应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薛妄取过另一本奏折,边漫不经心地翻看边淡淡道:“团儿是贵妃娘娘养的第七只白猫了。” 沈湄音惊讶道:“第七只?” “嗯。”薛妄的目光并未离开奏折,声音平淡,“苓贵妃曾育有一位公主,封号怀宜。怀宜公主聪慧伶俐,极得陛下喜爱,可惜五岁时患了病没能熬过去。怀宜公主头七那夜,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猫不知从何处钻进了贵妃宫中,蜷在她裙边不肯离去。公主生前最喜白色,贵妃悲痛欲绝,便将那白猫当□□女的寄托,精心抚养。”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让沈湄音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狸奴寿数有限,死了一只,贵妃娘娘便想方设法再寻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猫来养。如此反复,直到如今你看到的团儿。”薛妄合上奏折抬眼看向沈湄音,眸色深沉,“不过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罢了。” 沈湄音听得怔住了,心中涌起酸涩与动容。 她终于明白为何苓贵妃看她的眼神总带着股哀伤,原来那不单单是失宠的落寞,更是一位母亲痛失爱女后无法磨灭的思念。 在这深宫蹉跎多年,独自一人守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依靠寿命短暂的猫儿来寄托哀思,那是何等的寂寞与煎熬。 沈湄音的情绪瞬间转为低落,沉默地坐在榻上,殿内只余批阅奏折时纸笔摩擦的细响。 薛妄知她多愁善感,便有心岔开话题:“成日困在宫里,想必也闷了,娘娘可想出宫玩玩?” 沈湄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眼睛微微一亮:“自然想,可……本宫是皇后,如何才能出宫?” 薛妄唇角微扬:“这就不必娘娘操心了,奴才自有法子。” 他说这话时,正提笔在一份奏折上批注,沈湄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笔下的字迹上。 那字实在算不上好看。字迹不太工整,笔画顺序也颇为随心,少了一横就加上,多了一点便随手划去。春蚓秋蛇,结构松散,与他昳丽出众的皮囊形成了鲜明对比。 都说字如其人,可薛掌印这字…… 沈湄音看得忍不住蹙眉,心直口快地就问了出来:“掌印,有人说过你的字很丑么?” 薛妄运笔的动作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静默一瞬,他才淡然开口:“奴才少时入宫,家中贫困未得启蒙。入宫后成了内侍,初时不得机会,后来进了内书堂,才跟着翰林院几位大人读书识字。当奴才的,认得几个字已是不易,更遑论提笔来写。” 他摊开右手,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经年累月形成的薄茧,还有些细小的伤痕。 “有一年天寒地冻,手上生的疮溃烂流脓,连笔都握不稳,却还要当差。如今奴才的字写成这般模样,倒让娘娘见笑了。” 哪个太监不是伺候人出身的?在宫里,奴才的命比草还贱。沈家待下宽厚,丫鬟小厮尚且辛苦,何况是这吃人的皇宫?薛妄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背后的艰辛只怕是百倍千倍。想他如今批红掌印权倾朝野,却连一手像样的字都不曾拥有,那该是一段怎样的血泪史。 沈湄音心里又酸又疼,脱口而出:“本宫教掌印写字吧。” 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薛妄的影子,后者爽快点头,丝毫不见利用她同情心泛滥该有的羞赧。 惨自然是真的惨,但他字写得不好并非全因为这个。 薛妄入宫前就没摸过几次笔,入宫后起初是没机会,后来有机会了是他自个儿懒得学,也觉得没必要。 权势滔天时,字写成鬼画符也有人夸出花来,需得着学么? 但若是皇后娘娘亲自来教……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 第14章 第 14 章 春深日暖,尚衣监按例给凤仪宫送来了新裁制的春衣。 沈湄音让茗荷给前来送衣的宫人们都打了赏,随手揭开托盘上的锦布,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桃红柳绿的宫装,而是一件灰扑扑的内侍袍。 一旁的绣雪也看见了,顿时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拎起那件灰袍子:“尚衣监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几件衣裳都能送错,真是群吃白饭的!娘娘,奴婢这就拿去烧了!” 她作势便要处理掉这件晦气的衣裳,却被沈湄音出声拦下了。 宫中内侍服饰规制统一,这袍子瞧着并无特别,但是……那衣料上散发出的冷冽梅香,她再熟悉不过。 满宫之内,唯有一人惯用此香。 她蓦然想起前几日薛妄提过出宫之事,莫非……这就是他所说的法子? 沈湄音从绣雪手中接过那件灰袍,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 下值后,薛妄如往常一般先去了趟永华宫。 萧琸过继到皇后名下已有些时日,薛妄对他可谓煞费苦心。他要培养的不仅仅是一个傀儡皇帝,更是一个能与文官抗衡的亲宦派君主。 从永华宫出来时,天色已然擦黑。薛文越提着灯笼候在宫门外,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 “干爹,干娘请您过去一趟。”他向来机灵,连称呼都改了,这声“干娘”叫得极其顺口。 薛妄脚步未停,只斜睨他一眼,语气凉飕飕的:“皇后娘娘也是你能乱叫的?” 薛文越缩了缩脖子,心里却门儿清:干爹这语气,分明就是在说这声干娘他听着高兴,但皇后娘娘不高兴,所以在娘娘面前不能乱叫,给他添堵。 他立马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是是是,干爹教训的是,儿子明白!” 薛妄不再多言,脚下步伐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凤仪宫殿门虚掩,比平日更安静些。他轻轻推开殿门,甜腻的暖香拂面而来,殿内只留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朦胧。 薛妄提步踏入,正暗自揣测皇后今日又在搞什么名堂,一道含笑的嗓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掌印来了?看看本宫这新裁的春衣,穿着好看么?” 他绕过那扇锦绣画屏,只见轻纱幔帐被银钩松松挽起,沈湄音正背对着他立在妆台前。 她身上穿着一袭青碧色罗裙,衬得身段窈窕,肤光胜雪。墨发简单挽了个垂鬟,斜插着薛妄送的那支梅花玉簪。 她缓缓转身,眉目如画,望着他嫣然巧笑。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流转着动人的光彩。 薛妄眯了眯眼,呼吸一滞。 向来巧舌如簧的他,此刻竟寻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眼前所见,只觉得满室华光皆不及她回眸一眼。 见他怔愣不语,沈湄音唇边笑意更深,轻移莲步朝他走近。 “掌印为何不说话,可是这衣裳入不了掌印的眼?” 话音未落,她已婷婷袅袅地站在他面前。薛妄看见她抬起手指,轻轻搭上了腰间那根系带。青绿丝带与白皙指尖相映成趣,灼人眼球。 她眼波流转,带着浑然天成的诱惑:“既然不好看,那便脱掉好了。”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薛妄面色一凛,心底那点旖旎瞬间被惊疑取代。 他一把攥住她欲解开花结的手,声音紧绷:“娘娘这是何意?” 沈湄音却不答,只是看着他笑,一双水眸里尽是狡黠的光。她微微用力挣脱他的钳制,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丝带花结。 丝绦一松,衣裙顿时失去了束缚,松散开来。领口处露出小片细腻莹润的肌肤,隐约可见精巧的锁骨。 薛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喉结滚动了好几回。 他是个太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男人的本能反应。那些常年被压抑的**,此刻被她生涩却大胆的举动轻易撩拨起来。 殿内烛火跳跃,将投在墙上的影子映照成了燎人的火焰。 气氛暧昧至极点时,沈湄音忽然停下了动作,猛地将纱裙向两边一掀。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诱人的春光,而是那件灰扑扑的内侍袍! 沈湄音扬起下巴,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愉悦:“掌印,这身衣裳我穿着可还合身?像不像你司礼监里的小火者?” 女子乌黑的眼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那张明媚的脸庞灵动又鲜活。 薛妄沉默良久。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她那张得意的脸,看她那件无比碍眼的灰袍子。胸腔里那股被挑起的邪火找不到出口,薛妄用舌尖抵着口腔壁,气极反笑。 他屈起手指寸寸抚过沈湄音的脸颊,最终停在下巴处,迫使她抬起脸来。他身上的熏香瞬间将她包裹,袍子上沾染的那点香气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薛妄倾身靠近,在将要触碰到她唇瓣时堪堪停住。呼吸交织,灼热旖旎,那吻错开了方向,惩罚般落在她敏感的耳垂。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细微的刺痛和一片湿热。 “沈湄音,你给我等着。” 这是薛妄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那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之后沈湄音着实躲了薛妄好几日。 每每想起当时大胆的举动和薛妄那饱含欲色的眼神,她就觉得面红耳赤,羞窘得无以复加。 但比起出宫,这点小别扭根本算不得什么。 担任司礼监掌印以来,薛妄其实很少按时休沐。一来宫里的差事离不得他,二来宫外也没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他偶尔休沐出宫,便会带上薛文越和几个小太监随行伺候,皇城的守卫也都知道。 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向皇城门口,新来的守卫见马车上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将其拦下,作势便要掀开帘子。另一名守卫见状立刻阻止了他:“薛掌印的车驾你也敢拦,不要命了!” 他正要领着人赔罪,马车的帷幕便被撩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咱家今日休沐,劳烦行个方便。” 那新来的守卫好奇地去瞧,暗道这人人喊打的阉宦也并没有传言那般目中无人,反倒还挺客气。另一名守卫则注意到他身后还坐着个人,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辨认出太监的服饰,想必是掌印要带出宫的长随。 今日为何只带了一位公公? 那守卫还在疑惑着,薛妄已经放下了帘子。轮毂轻转,红顶马车一路驶出了皇城。沈湄音的心随着马车颠簸上下起伏,此刻终于稳稳落下。 马车穿过街市,沈湄音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街市喧闹,人流如织,各种叫卖嬉笑声扑面而来,充满了鲜活气息。 她欣赏烟火人间,薛妄则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深邃。 直到周围的喧嚣渐渐安静下来,沈湄音才收回目光。一转头,恰好对上薛妄凝视她的眼神。 车厢内空间有限,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不远不近。沈湄音忽然有些局促,又往角落缩了缩。薛妄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眸光微暗。 他倾身拿起小几上的青瓷茶壶,倒了杯茶水递到她面前:“娘娘,喝茶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托着茶杯,漂亮得像幅画。沈湄音飞快移开视线,干巴巴道:“不必了,本宫不渴。” 她偏过头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就是不肯看他,也不接那杯茶。薛妄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缓缓将茶杯放回原处,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他能感觉到,皇后还在为那日的事闹别扭,或者说是在害怕。分明是她先来招惹他,那般大胆地宽衣解带,如今倒像是他成了洪水猛兽。 薛妄心中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憋闷。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老祖宗,到了。” 薛妄率先下车,然后转身向车内的沈湄音伸出手。 沈湄音撩开车帘,眼前并非闹市酒楼,而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朱门高墙,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薛府。 她愣在原地,迟疑着没有下车。 说好的出宫游玩,怎么直接到他府上来了? 见她踌躇,薛妄微微挑眉,久违的讥诮语气又回来了:“怎么,娘娘这是对阉人的衣裳喜爱有加,打算就这么穿着招摇过市?” 沈湄音被他一噎,看他那副“你爱进不进”的模样,沈湄音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府内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处处透着低调风雅,与沈湄音想象中的奢靡大相径庭。 薛妄今日着一身玄色鹤纹常服,不及穿红时诡魅,却衬得他身姿挺拔,平添几分清冷矜贵。 沈湄音亦步亦趋跟在身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那枚白玉佩依旧悬在那里,而旁边……还挂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 那个荷包,那个象征着“恋慕之人”的荷包,它又出现了! 沈湄音心头一堵,方才那点因为出宫而升起的雀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妄那个对食,是不是就住在这府中的某一处?他敢带她来,是不是早就将人藏好了?怪不得薛府这么大,一路走来却连个丫鬟小厮都看不见。 沈湄音只顾着胡思乱想,连身前人何时停下了脚步都未曾察觉。直到一股大力猛地攥住胳膊,将她狠狠往后一拉。 “嘶——!”沈湄音痛呼出声,“你做什么?好疼!” 薛妄眯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声道:“奴才府上这池子水浅,淹不死人。娘娘若真想投湖自尽,还请另寻他处。” 沈湄音这才惊觉,眼前就是一方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正悠闲地游弋。若不是薛妄拉这一把,她此刻怕是已成了落汤鸡。 惊魂未定之余,又被薛妄这阴阳怪气的话刺得心头火起。沈湄音抽回手臂,扬起同样带着刺的笑容:“偌大的薛府却连个人影都不见,莫不是掌印金屋藏娇,怕被我这外人瞧见了不好解释?” 薛妄闻声回头,看到她脸上那副故作坚强的表情,瞬间便明白这祖宗又在脑子里编排了一出大戏。 想起她这几日的躲闪和疏远,他心中也憋着股气,当下便冷哼一声,顺着她的话故意道:“是啊,藏了咱家的宝贝。怎么,娘娘好奇?” 沈湄音的脸色白了几分,她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薛妄心中烦躁更甚,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了一间厢房。 “里面的衣裳首饰,娘娘挑顺眼的换上便是,奴才在外头候着。”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沈湄音独自站在房中,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很是宽敞,靠墙立着好几个高大的衣柜,妆台上更是摆满了首饰匣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她随手打开一间衣柜,里面皆为女子衣裙。从春夏的轻罗软纱到秋冬的锦缎裘皮,分门别类,琳琅满目,无一例外都熏染着那熟悉的梅香。 屋内目光所及皆为女子之物,所以,薛妄真的在府中养了个对食娘子。 沈湄音喃喃自语:“掌印对她……可真是用心。” 她木然地褪下身上那件灰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朱红色的罗裙换上。这裙子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处处合身,这个发现让她更加恍惚。 所以……薛妄同她在一起,是因为得不到那位对食娘子的心,将她当做替身了么? 沈湄音对着镜子倒腾半晌,发丝却越拢越乱,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外求助。 薛妄正负手立在廊下,听见响动便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才跟着进屋。 穿着别人的衣裳,沈湄音本就浑身不自在,又见薛妄一副惊艳的神色,心里更是气愤又委屈。 她心头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冲口而出:“掌印府中这位对食娘子,连身形尺寸都与本宫相差无几,当真是有趣得很!” 薛妄为她绾发的手一顿,看向铜镜中她的脸,微微蹙眉:“娘娘在说什么?” 从方才起她就举止反常言语带刺,他原以为她只是闹别扭,如今看来似乎另有缘由。他脑中起了些模糊的念头,却又一时抓不住关键。 沈湄音以为他还在装傻,心中更是失望,索性把话挑明:“掌印何必再装糊涂?我早就知道了,你在府里养了个对食娘子!这满屋子的衣裳首饰,不都是为她准备的么?” 她越说越觉心痛难当:“是,你一早就说过已有恋慕之人,是我自作多情,是我非要自讨没趣,怨不得旁人!” “我沈湄音虽不求什么白首一心,可我也绝不屑于去做别人的影子!若是如此……我宁愿与掌印就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薛妄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看着镜子里沈湄音那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先前种种怪异之处骤然贯通。 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日子她忽冷忽热,甚至故意来气他,根源竟是以为他心中另有旁人,还为此吃了这么久的飞醋。 她怎么能……这么傻,又这么可爱? 他没有立刻解释,继续将她的长发绾起,然后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银簪,轻轻插入发间。 簪头用银丝缠绕出一朵六瓣梅花,每片花瓣上都镶嵌着一枚红玉,在光线下流转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他双手扶着沈湄音的肩膀,与铜镜中的她对视,缓声开口:“奴才确实有一恋慕之人,她有一颗比玉石还要纯澈的心,会心疼一个卑微落魄的阉奴,告诉他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同食五谷何分贵贱。她会送那阉奴一支梅花玉簪,会跟他约定下次见面,会让他日日期待,想象着从未尝过的豆腐花有多嫩,果子酿有多甜,糖酥有多香……让他朝思暮想那张明媚的笑脸,整整七年,刻骨铭心。” 他的目光扫过满屋衣饰,神情温柔:“每逢她的生辰或是年节,奴才便会忍不住偷偷为她备下贺礼,想着她如今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戴什么样的首饰?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竟也攒下了这一屋子。” “奴才曾以为,此生与她云泥之别,注定无缘,能远远看着已是奢求。幸而……苍天并非全然薄待于我。” 他俯下身,用指尖勾起一段轻纱:“娘娘穿这红裙,比奴才想象中……还要美。” 沈湄音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袖摆,声音发颤:“掌印……薛妄,我、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很重很重的病,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15章 第 15 章 景顺十六年,上元佳节。 今岁的冬日较往年暖和些许,连碧月河也只结了层薄薄的冰。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灯早已高高悬起,只待夜幕降临便要开始争奇斗艳。猜灯谜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书生才子,正绞尽脑汁作出难以破解的谜面,引得路人驻足。 街市热闹喧嚣,皇城内却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不久前,楚贵人与人私通珠胎暗结,竟胆大包天谎称怀了龙嗣,而后设计小产,将此事栽赃陷害到德熙皇后头上。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下令禁足了皇后,德熙皇后性烈,蒙此奇耻大辱,对皇帝心寒至极。 最终,是一个尚衣监的太监寻到了人证,在浣衣局揪出了被楚贵人打发走却知晓内情的宫女,才彻底洗刷了德熙皇后的冤屈。 楚贵人当即被赐死,德熙皇后虽解了禁足,却与皇帝之间生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至今不肯给皇帝好脸色。 少年夫妻一朝离心,皇帝追悔莫及,却又拉不下脸面,更不知如何弥补,终日郁郁。 那立下大功的太监名叫薛妄,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他什么都没要,只是弓着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上元节将至,宫里的贵人们……会不会想念家人?” 皇帝以为他是想求个恩典出宫去见自己的家人,薛妄却摇头道:“回陛下,奴才的爹娘早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唯一的弟弟也不知被卖到了何处,是死是活。奴才没有家人了。” 萧越闻言,倒是生出一丝怜悯:“既无家人,出宫也是无用,那你方才那话是何意?” 薛妄立刻跪下,语气却依旧沉稳:“回陛下,奴才只是……只是见皇后娘娘近日总是郁郁寡欢,时常望着宫外方向出神,想着许是佳节将至,娘娘思念家人的缘故。奴才愚钝妄加揣测,请陛下责罚。”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越这才正色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内侍。面容清秀,身形瘦削,却透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机敏。 此人口齿伶俐,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这份体察上意的玲珑心肠,倒是个可塑之才。 他当即允了德熙皇后出宫省亲,又觉宫中气氛沉闷留下也是无趣,便索性微服出宫看看这京城的万家灯火。他觉着薛妄合眼缘,破例将其带在了身侧。 虽是微服出巡,天家的排场却也不小。碧月河沿岸最好的观景位置早已被清场戒严,街上往来行走的多半是作平民打扮的禁军侍卫,一个个面色冷硬,逛街犹如巡逻,气氛反而比宫里更显压抑。 萧越觉得甚是无趣,皱了皱眉挥手让大部分禁军撤至暗处护卫,只留一小队精锐远远跟着。如此一来百姓才敢出门,市井渐渐喧嚣起来,显现出鲜活生动的民生百态。 夜幕低垂,一艘装饰精致的画舫缓缓行驶在碧月河中央,船头破开薄冰,划出的波纹在灯影映照下粼粼生光。 皇帝立于船头,负手远眺河面尽头连绵的宫殿楼宇。远处腾空而起的万千明灯将天幕映照得一片艳红,仿佛在无声俯瞰百姓口中的太平盛世。 薛妄垂首敛目立在皇帝身侧,目光掠过河面,看到几盏莲花灯顺着水流漂过船侧。花芯处的蜡烛被河水浸湿,火光奄奄一息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沉入黑暗的河底。 此处已是碧月河中段,远离主要放灯区域,显得有些冷清。他抬起眼,顺着花灯漂来的方向望去。 河岸边立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身着桃红色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媚夺目。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入河里,每次放灯前都会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暖黄的烛光映照在侧脸上,她的神情专注,仿佛坚信这小小的花灯能承载她的愿望直达天听。 薛妄不免生出几分讥诮来。 一场饥荒不知饿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尸骨遍野。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又岂会坐视不理?竟会将希望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简直天真得令人发笑。 薛妄重新垂下眼帘,恪尽职守地扮演着皇帝的影子。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虔诚与天真,仿佛烙印在了他心里,再难忽视。 画舫顺着水流,不知不觉离河岸近了些,那少女的容貌在灯影下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正捧起一盏莲花灯,似乎被身旁侍女逗笑了,眉眼弯弯,颊边还陷下两个小小的梨涡。 那一刻,薛妄只觉满天星海皆黯然失色,她手中的莲花灯也成了毫不起眼的点缀。 他的目光根本无法移开,心脏失控,破坏欲悄然滋生。 她笑得太明媚,也太干净了。 像是一道刺眼的光,骤然闯进他阴暗污浊的世界,将他所有的不堪与狼狈都照得无所遁形。 好想……好想将这张扎眼的笑脸揉碎。想看她哭,想让她再也笑不出来,想将她一同拖入这无间地狱,染上同他一样的脏污。 他被自己脑中骤然冒出的疯狂念头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将头垂得更低,死死攥紧了拳头。 画舫缓缓驶过,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那张笑颜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此后不久,薛妄因在御前得了青眼,开始接触一些端茶送水之外的差事。虽仍是卑微,却也有了更多往上爬的可能。 这日,他奉上头命令将一批御赐的绸缎首饰送往凤仪宫。恰逢皇后召见自己的侄女入宫,他端着托盘恭敬地候在殿外,等待凤仪宫掌事宫女的传唤。 殿内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清脆悦耳的笑声,如同珠玉落盘,听得薛妄一阵恍惚。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般干净纯粹的笑声了,没有宫人间的谄媚与算计,没有主子们的傲慢与训斥,只是单纯的因为高兴而欢笑出声。 出神间,殿内传来一道高唤,薛妄立刻躬身快步走进殿内。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头始终低着,目不敢斜视。 起身退下时,他向上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瞬间感到血液倒流。 坐在皇后下首的少女正掩唇轻笑,乌黑的眼眸清澈纯粹,不是那夜碧月河畔放灯的少女又是谁? 她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薛妄心头一跳,慌忙收回视线,落荒而逃般退出了大殿。 自那以后,薛妄办事愈加谨慎周密。他善于揣摩人心,手段玲珑,很快便从一众内侍中脱颖而出,被提拔为御前领班太监。品级虽不高,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小官了。 一日,他领着几个小太监去惜薪司领炭,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近来颇得圣宠的欣贵人。薛妄立刻领着人避让到宫道旁,躬身行礼。 原本只是寻常的避让,谁知筐中炭装得太满,小太监俯身行礼时掉了一块出来。那黑黢黢的木炭咕噜噜滚出去,恰好滚到欣贵人绣鞋边,蹭上了一小片灰黑的印记。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求饶。欣贵人正得宠,性子骄纵,见状顿时柳眉倒竖,竟不顾宫规非要当场掌嘴以示惩戒。 在御前伺候的人,容貌体面何其重要?若脸被打坏了,恐怕明日就会被打发去苦役衙门,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薛妄心中不忍,只得硬着头皮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帝亲授的御前领班,欣贵人总该给几分薄面。谁知那欣贵人正在气头上,又恃宠而骄,根本不把他这御前领班放在眼里,竟下令连他一起打。 掌嘴的宫女下手极重,几巴掌下去薛妄的脸颊便高高肿起,嘴角破裂,还渗出了血丝。他死死咬牙忍受着这份屈辱,心中一片死寂。 这就是奴才的命。 受完刑,他低着头想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在宫道转角处又一次撞见了那个少女。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斗篷,兜帽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脸庞愈发晶莹剔透。斗篷下露出淡蓝色的裙角,她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绣球。 薛妄立刻抬手捂脸,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走过,不愿让她看见此刻这副狼狈的模样。 “哎?等等……”清丽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让薛妄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少女提着裙摆小跑追到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打量他:“你……你是不是那日去凤仪宫送赏赐的太监?我记得你。” 薛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立刻钻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要这般闯进他的视线,让他那些卑劣与不堪根本无处可藏? 少女见他这般模样,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话语中带上了明显的担忧和气愤:“你怎么了,是受人欺负了么?是谁打你,怎的下手这样重!” 薛妄依旧沉默,心底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明明比这更甚的屈辱他都受过,早已麻木,此刻却如此害怕从她眼中看到鄙夷和轻视。 哈,真是好笑,他难道有哪处值得让她另眼相待么? 见他迟迟不语,少女自顾自地猜测起来,语气愈发义愤填膺:“我听说这宫里总有些坏心肠的,惯会恃强凌弱。你是不是被别的宫人欺负了?好好的人被打成这样,简直太过分了!” 薛妄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想。没有宫人欺负他,他是奴才,犯了错被主子教训,天经地义。 可是这句简单的话,此刻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少女见状更是气鼓了脸颊,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打抱不平。 她忽然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支碧绿的玉簪,不由分说地塞进薛妄手里。 “这个你收着,拿去打点打点关系,或者换些好的膏药,千万别省着!”她语气郑重,一如那夜放灯许愿时那般真诚,“还有,你别这么垂头丧气,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既同食五谷,又何来贵贱之分?” 玉簪触手冰凉,雕工精细,簪头那朵梅花栩栩如生。可薛妄却觉得掌心滚烫,那温度似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一路烫进他的心里。 “下次见面,我给你带李记的豆腐花,嗯……还有醉仙楼的果子酿!哦对,还有郭二娘家的招牌糖酥,可好吃了!你在宫里当差,肯定没尝过这些。”少女说着,脸上又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仿佛在同他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看了眼天色,哎呀一声:“我得走啦,姨母该等急了。你记得一定要擦药啊,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多可惜呀!” 说完,她像一只轻盈的蝶转身飞去了。丁香色的斗篷在风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很快消失在宫墙尽头。 薛妄却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他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那支梅花玉簪,簪体碧绿通透,梅花瓣瓣分明。 许久,他才缓慢地收拢手指,将玉簪紧紧攥在手心。 后来,他办事愈加谨慎狠戾,又逢机缘巧合在刺客手下舍命护驾,虽身受重伤,却也彻底入了皇帝的眼。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从御前领班爬到司礼监随堂,再到秉笔,最终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也是从皇帝偶尔的提及中,他第一次确切地知道了那个少女的名字——沈湄音。 沈家幺女,德熙皇后最疼爱的侄女。 然而这个名字,却总是与另一个名字紧密相连。凌将军的独子,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凌诀。 皇帝金口玉言为两人赐下婚约,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一个将门之女,一个少年英雄,自然是般配无比,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不甘心。 嫉妒在心底疯长,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怀着最阴暗的私心向皇帝举荐了凌诀,让他前往边境平定蛮族之乱。美其名曰历练英才,实则是想将这对璧人分开。 可这终究只是缓兵之计,三年过去了,凌诀迟早要立功归来。到时,他又该拿什么阻止这场御赐的婚事? 于是,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疯狂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要沈湄音入宫为后。 他要折断她的羽翼,将她一辈子困在这座黄金牢笼里,与他这个早已被她遗忘的、卑劣的阉人一同沉沦,共赴深渊。 沈湄音所说的“下次见面”,薛妄一等便是整整七年。 没有李记的豆腐花,没有醉仙楼的果子酿,更没有郭二娘家酥脆掉渣的招牌糖酥。她带给薛妄的,只有无尽的自我厌弃和永难餍足的执念。 沈湄音的记性那样好,好到只在皇后宫中匆匆对视一眼,便能在他最狼狈不堪时认出他。 可她的记性又那样差,差到完全忘了自己曾经送给一个落魄太监梅花玉簪,忘了那句“下次见面”的承诺,忘了他这个人。 或许对她而言,安慰一个受欺辱的太监真的只是出于善良本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随手喂食路边的野狗。 谁会真正将一条野狗放在心上惦记七年呢?又有谁,会觉得一个阉人值得被铭记呢? 没有。 就连沈湄音,都不会。 她如同在极度干旱之年偶然降下的一场甘霖,短暂地滋润了薛妄龟裂的心田,让他得以喘息,重获生机。 可这雨水过于丰沛,漫溢成灾,又让他陷入了另一种窒息般的潮湿与孤寂,惶然度过整整七个年头。 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七年? 沈湄音,便是薛妄此生最大的执念,也是他穷尽一生无法解开的死结。 第16章 第 16 章 从薛妄口中得知往事,再看着掌心的那支失而复得的玉簪,沈湄音的心又酸又胀。 原来,薛妄口中那个恋慕了七年,让他卑微珍藏至今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无法想象,薛妄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和卑微亲眼看着她明媚鲜活,而他自己却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靠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回忆和疯狂的执念,一步步爬上权力的顶峰,最终用那样偏执的方式将她拖入他的世界。 “所以……所以你向陛下举荐凌诀去边疆,所以你千方百计让我入宫……”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是。奴才卑劣,龌龊,不择手段。奴才忍受不了看着娘娘嫁给旁人,哪怕那是世人眼中的良配,奴才也嫉妒得发疯。奴才就是要把娘娘拉下来,拉到奴才身边,哪怕一同烂在泥里。” 薛妄坦然承认,眼中没有丝毫悔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偏执与疯狂。他浑然一副破罐破摔的狠厉模样,显然已经做好了承受她怒火和厌弃的准备。 沈湄音伸出手用力捧住了他的脸,语气温柔:“虽然你说的这些,我大多都不记得了。但若换做是现在的我遇上当年那个你,我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送出那支簪子。” 她踮起脚尖,温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了他的唇角,一触即分。 “所以我想,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件事也绝非无关紧要。”她耳尖红得剔透,如同她发间熠熠生辉的红玉,“如今,本宫也十分庆幸当年送出了那支簪子,才能让掌印对本宫……念念不忘。” 她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豁出去了一般大声宣告:“阉人又如何?我就是喜欢薛妄,以前的沈湄音喜欢,现在的沈湄音也喜欢,往后的每一天,只会更加喜欢!” 薛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他猛地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将那刚刚离开一寸的红唇重新压向自己。 这个吻充斥着积压了七年的渴望与占有欲,起初是不得章法的啃咬,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腥味,让沈湄音有些不适地挣扎。但很快,薛妄强行压下失控的情绪,将动作变得极尽温柔缠绵。他细细地描摹着她的唇形,温柔地吮吸,舌尖试探地撬开她的牙关,与她生涩纠缠。 沈湄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两片相接的唇瓣上。酥麻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她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依附着薛妄,任由他予取予求。 耳边只剩下彼此急促混乱的喘息,以及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水声。他身上腾云的仙鹤早已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清冷矜贵? “娘娘在凤仪宫那般玩弄奴才的时候,便早该想到会有今日。”他稍稍离开她的唇,抵着她的额头吐息。 沈湄音羞恼至极,胡乱地用手去推他,非但未能熄灭火焰,反而换来他更加强势的禁锢和更深入的吻。 薛妄捉住那双挣扎的手,轻而易举地反剪到她身后,牢牢钳制。又托住后脑让她更加无处可逃,只能承受这个愈发深入的吻。 那冷冽的梅香变得滚烫而浓郁,将她紧紧包裹,密不透风。沈湄音只觉得浑身酥软,仿佛漂在云端,又似溺于深海。 灼热的吻逐渐下滑,唇瓣流连于纤细的脖颈,留下一路湿润滚烫的印记。他不知何时挑开了沈湄音的衣襟,手指探入其中,抚上细腻如脂的肌肤。 指尖触及腰侧,引得沈湄音敏感发颤,喉间溢出一声细弱轻哼。陌生的快感与无措交织在一起,沈湄音眼尾绯红,泪水将落未落,模样既可怜又勾人心魄。 他看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看着那张他肖想了整整七年的明媚容颜,此刻终于沾染他的气息,在他的撩拨下露出了这般动人的情态。 “沈湄音……”他埋首在她颈窝,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颈侧覆上一片湿润,温热的泪水顺着皮肤滚落,似乎要砸进沈湄音心底。 日光西斜,为室内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缱绻的梅香,沈湄音窝在床榻里,露出的肌肤上缀着几处暧昧红痕。 薛妄支颐侧卧,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散落的发丝。那些常年萦绕在眉宇间的阴鸷与戾气此刻都被抚平了,只剩平和的温柔。 直到窗外最后一缕天光隐没,沈湄音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第一时间便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狐狸眼。 薛妄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捞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发顶,低笑出声:“娘娘醒了,饿不饿?奴才做了吃食,娘娘用一些可好?” 沈湄音把脸埋在他身前,闷声闷气地抱怨:“……不饿。浑身都没力气,都怪你!” 还出宫游玩?这太阳都下山了!她如今腰酸腿软,连动弹一下都费劲,从头到尾称心快意的,只有眼前这个笑得像只偷腥狐狸的登徒子! 看着她这副娇懒抱怨的模样,薛妄心中软成一片,只觉得怎样疼爱都不够。 他从善如流地认错:“是,都怪奴才不知节制,累着娘娘了。” 他嘴上认着错,手却不安分地滑进被子里,在她酸软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看见那双骨节突出的手,沈湄音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某些旖旎的画面,连忙转身避开他的触碰,哑声嘟囔:“别喊我娘娘,有你这样儿的奴才么?” 薛妄哑然失笑,弯下腰凑到沈湄音耳侧,用气音说道:“不喊娘娘,喊娘子。” “……不要脸!” …… 沈湄音换了身浅碧色纱裙,对镜自照时,她犹豫了一下,取出那支承载着七年光阴的梅花玉簪,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发间。 这是她见到的第三支梅花玉簪了。怪不得掌印曾说那被打碎的簪子不过是个赝品,原来真迹一直被他珍藏在此处。 推开房门时,薛妄早已候在门外。他身穿花青色银丝暗纹袍,腰间束着金缕带,网巾玉扣,俊雅风流。 褪去了官场的威压与阴戾,他瞧着竟似哪家书香门第蕴养出的翩翩贵公子。沈湄音有一瞬间的晃神,几乎要看呆了去。 薛妄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惊艳,唇角愉悦地扬起,牵过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调侃:“娘子为何一直盯着为夫看,可是为夫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沈湄音脸颊一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是你娘子,不知羞。” 薛妄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哦?那娘子的意思是,更喜欢为夫在旁人面前称呼您为……皇后娘娘?” 沈湄音气结,跺了跺脚,嗔骂道:“薛妄,你无耻!” 薛妄牵着她往外走,心情大好地继续逗她:“娘子今日才知为夫无耻么?不过为夫还可以更……” “闭嘴!” 沈湄音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红着脸慌忙打断他,半推半拽地把他拉向了府门外的马车。 马车穿过熙攘的夜市,最终在一座临河而建的酒楼前停下。门口伙计见来人面白无须,心下便有了思量。 他虽瞧不起阉人,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还这般气度不凡,保不准是个主子跟前得脸的,平头百姓哪里惹得起。 酒楼伙计立马堆着笑脸上前相迎:“哎二位贵客里边儿请,楼上雅间坐坐?” 薛妄走近同他低语几句,沈湄音没听清,只见那伙计笑得更为灿烂,连连点头,引着二人往楼上雅间落座。 雅间布置清雅,推开窗户,碧月河的夜景便一览无余。河面上画舫穿梭,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随晚风飘来,比白日更添几分繁华。 桌上已摆满了精致菜肴,皆是沈湄音喜爱的口味。她之前在薛府赌气没用膳,此刻是真饿了,也顾不得矜持,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薛妄坐在她对面,自己几乎没怎么动筷,只顾着不停地为她布菜,将她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慢些吃,没人同娘娘抢。”他看着她鼓鼓的腮帮子,眼底满是笑意。 沈湄音看着他几乎没动过的碗,想起他挑食的毛病,不由得蹙起眉,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吃。” 薛妄笑着摇了摇头:“奴才不饿,娘娘先用。” 沈湄音放下筷子,表情认真:“不行,你必须吃。好不容易才养出来一点肉,可不能又瘦回去了,我看着你吃!” 薛妄心中既无奈又熨帖,正要开口,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客官,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薛妄应了一声,伙计端着托盘推门而入。托盘上放着三样东西——豆腐花,果子酿,还有一碟看起来有些黏软的糖酥。 这些都是女子爱吃的甜食,伙计自然而然地认为是给沈湄音准备的。见她目光落在糖酥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时辰有些晚了,郭二娘家的铺子都快打烊了,就剩了这么几块儿,卖相不大好,客官您多包涵。” 沈湄音看着那三样东西,心里酸酸麻麻的。 从薛妄口中得知那段被遗忘的过往后,这三样东西对她而言早已不再是简单的零嘴,而是承载着七年酸楚的信物。 薛妄将托盘轻轻推到沈湄音面前,然后抬眸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狐狸眼里闪烁着晶亮的光。 “娘娘,可以……亲手喂奴才尝尝么?” 他权势滔天,什么山珍海味得不到,怎么可能七年都没机会尝到这些?只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这些甜腻的吃食本身,而是那个“下次见面”的约定。 他知道自己胃口不佳,仍固执地留着肚子,只为完成这个迟了七年的约定。 沈湄音鼻腔涌上强烈的酸意,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颤抖地拿起一块糖酥,小心翼翼地递到薛妄唇边。 薛妄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块糖酥含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眼中洋溢着纯粹的满足。 “甜么?” 薛妄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春水:“娘娘喂的,自然甜。”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沈湄音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娘娘怎么又哭了?” 薛妄倾身过去,温热的指腹滑过眼睫,拭去晶莹的泪珠,留下一片水痕。 沈湄音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薛妄,我们往后会有好多好多个七年,会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见好多好多次面,再也不分开了。” 去日苦多,错过的年月已然不可追,更应惜取眼前之人,不负相思之意。 薛妄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重重点头:“好。”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哇!快看,好多灯!” “好漂亮啊!” 薛妄牵着沈湄音的手走到窗边,不远处的碧月河心漂满了莲花灯,橙黄色的烛光连成一片璀璨星河,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将整条河点缀得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薛妄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娘娘,喜欢么?” 沈湄音眼底倒映着万千光华,用力点点头:“喜欢!” 薛妄低笑一声,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捧起她的手做出合十的姿势,就像当年那个在河边放灯的少女。 他不信神佛,此刻的神色却无比虔诚:“奴才替娘娘放了这么多盏灯,娘娘便替奴才多许几个愿可好?愿我们……” 未尽的话语,尽数淹没在沈湄音突然覆上的唇瓣之中。她踮起的脚尖蓦地悬空,整个人被薛妄就势托着抱了起来,放在了宽敞的窗沿之上。 身后是微凉的夜风与璀璨的星河,身前是他滚烫的唇瓣和灼热的气息。冰火交织,一派旖旎。 一吻终了,两人气息皆是不稳。薛妄仍紧紧抱着她,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沈湄音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喘:“愿望……我已经许好了。” “娘娘许了什么愿?”薛妄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沈湄音却狡黠地一笑,学着他从前的样子卖起了关子:“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薛妄看着她灵动的模样,忍不住又低头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低声道:“好,那便不说。奴才的愿望,娘娘想必早已知道了。” 他唯一的愿望,从七年前至今,从未变过。 自那夜之后,薛妄与沈湄音之间变得愈发黏稠。 薛妄依旧忙碌,皇帝病势如山倒,朝政几乎全赖司礼监与内阁勉力支撑。但他只要得空,必定会待在凤仪宫,或是批阅奏折,或是看着沈湄音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他不再喜怒无常,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收敛了爪牙,安心地圈守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旁。只是看着沈湄音的目光依旧专注得令人心悸,仿佛要将错过的七年时光都看回来。 他的字迹依旧称不上好看,沈湄音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的气息就拂在耳侧,偶尔一个心不在焉的吻落在鬓角或颈窝,便能轻易将书法课变得暧昧丛生。 她似乎真的将他养得好了些,脸上渐渐有了点肉,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那般嶙峋得吓人。只是那挑食的毛病依旧改不了,非得沈湄音亲自盯着,甚至喂到嘴边才肯多吃几口。 这样的宁静,却像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永丰元年春,缠绵病榻许久的景顺帝萧越,终究没能熬过桃花盛开的季节,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里悄无声息地龙驭上宾。 国丧的钟声沉重敲响,传遍整个皇城。先帝灵前,七皇子萧琸一身缟素,在薛妄与内阁首辅的见证下,跪接遗诏,登基为帝,改年号永丰。 因新帝年少,先帝遗诏特命太后沈氏垂帘听政,司礼监掌印薛妄与内阁众臣尽心辅佐,直至皇帝亲政。 这道遗诏在朝野上下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新帝年少,母族势弱,太后垂帘是惯例。而薛妄权倾朝野,由他辅政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掌印,我不想去上朝……” 宸极殿内,沈湄音不停摇晃着薛妄的手臂,落在纸上的字迹一侧拖出道道鲜红的墨痕。 掌印如今越发黏人,还搞了个遗诏让她连上朝都得陪着一块儿,简直不可理喻。她对那些政事一窍不通,听着只想打瞌睡,又不能在朝臣和皇帝面前丢了面子,只能掐着大腿保持清醒,别提有多难熬了。 看来不把人哄好就别想干正事了。薛妄只得搁下笔,揽着沈湄音的腰将她拉进怀中,先堵住嘟囔个不停的嘴一阵缠绵,才哑声道:“皇后娘娘忍心看奴才一人受累么?” 虽然沈湄音已经当上太后了,薛妄私下里还是喜欢称她为皇后娘娘,欢好时便是皇后与太后交替着来,情至深处还会不停地喊沈湄音三个字,总听得她浑身发软。 沈湄音捏住他的鼻子,又掐了掐脸侧的肉,给薛妄俊朗的面皮拉出个鬼脸来,挑眉道:“自然……忍心。” 在一起久了,她将薛妄的脾气学去了七八分,时常能将他气得牙痒痒。薛妄敛眸,在她手心蹭了蹭,表情乖顺得不像话:“娘娘想去奴才的家乡看看么?” 沈湄音的眼神瞬间亮了:“可以么?” 薛妄原本就是为了将沈湄音一辈子困在身边才会谋划这一切,可如今她与自己两情相悦,再用不着这些腌臜的手段,自然就对权势失了兴趣。 司礼监有常青和常安,内阁有那群冥顽不灵的老古板,萧琸也并非胸无点墨,宫里的事倒不必太过操心。薛文越如今在衙门里有了正经差事,还收了个干儿子,也有的忙。 这么一盘算,他确实可以撂下这些烂摊子,和小皇后远走高飞。 于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便发生了。就在朝局初步稳定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薛妄,竟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乞骸骨疏。 奏疏中,他痛陈自己身体不堪重负,且深感才德不足,难以担当辅政大任,恳请太后与新帝准许他辞去所有官职,离宫荣养。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正值权力巅峰却急流勇退,无人能解薛妄此举何意。 紧接着,深居慈宁宫的沈太后因哀恸先帝,加之操劳过度,竟一病不起。太医诊脉后,言及太后忧思成疾,凤体孱弱,需远离宫廷喧嚣,静心休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不久,沈太后决意前往京郊皇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让人目不暇接。 世人皆叹,薛掌印虽权势滔天,却对先帝忠心耿耿,先帝一去,他便心灰意冷,自请离去。而沈太后更是情深义重,为国为民,不惜舍身入空门。 真是一对忠臣节妇,令人唏嘘。 暮春时节,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厂卫暗中护送下悄然离京。 马车内,沈湄音脱下了繁复的宫装,只穿着一件浅淡的藕荷色纱裙,依偎在薛妄身边。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巍峨城墙,心中充满恍惚和不真实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走了?” 薛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目光也投向窗外,语气平静无波:“宫里有常青和常安看着,内阁那帮老狐狸虽讨厌,但治国自有章程。萧琸心思不浅,并非纯良无知之辈,只要不起大的风浪,足够他坐稳那个位置了。” 沈湄音靠在他肩上,轻轻“嗯”了一声。她对朝政并无兴趣,如今能离开,心中只有轻松与期待。 “掌印,你辞官了,咱们往后怎么办?” 薛妄将眼神转回沈湄音身上,捏了捏她的脸,笑得格外无害:“娘娘放心,奴才这些年贪的银子,够您花十辈子。” 马车一路向南,行驶了数日,最终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外缓缓停下。 镇口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上面刻着“石水镇”三个字。 这里便是薛妄的故乡,也是他当年带着年幼的弟弟,从一场惨烈的饥荒中逃出来的起点。 薛妄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沈湄音扶了下来。 站在镇口的黄土路上,望着眼前陌生而又透着亲切的田园景象,薛妄沉默了片刻,眼眸中掠过复杂的情绪。故土重归,恍如隔世。 他很快收敛了心神,紧紧握住沈湄音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走向镇子深处。 他们在一处白墙灰瓦的宅子前停下,这里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置办好了日常用具,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邻居刘大婶闻声出来,见到薛妄,先是愣了愣,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又看到他身旁容貌昳丽、气度不凡的沈湄音,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这位郎君和娘子,可是新搬来的?我是隔壁的刘婶,往后就是邻里了,有啥事只管言语!” 薛妄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有劳刘婶关照。” 他的官话依旧标准,却刻意放缓了语速,减去了一些宫中的腔调。 刘婶上下打量着薛妄,越看越觉得疑惑:“这位郎君,瞧着你怪面善的,像是从前镇东头老薛家那个……那个大儿子?哎呦,你是不是叫薛旺财?” “噗——” 一旁的沈湄音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她慌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一双美眸弯成了月牙,戏谑地看向身旁瞬间黑了脸的男人。 旺……旺财?! 薛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额角青筋微跳。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充满乡土气息,又寄托着父母最朴素愿望的本名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镇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婶子认错人了。” 刘婶却兀自嘀咕:“不能啊……那眉眼,真像!老薛家可怜呐,那年闹饥荒……唉。你当真不是?” 薛妄:“……不是。” 沈湄音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整个人都靠在了薛妄身上。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热情的刘婶,关上院门,沈湄音终于放开声音,笑得花枝乱颤:“旺……旺财公公?哈哈哈哈……薛旺财,这名字……噗……真是、真是好寓意,一听就很好养活!” 薛妄黑着脸,一把将笑得毫无形象的沈湄音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屋内。 “看来娘娘是精力过剩,还有空取笑奴才。”他将她放在收拾干净的床榻上,俯身压下,“奴才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让娘娘没力气再笑。” 沈湄音搂上他的脖子,眼中还带着笑出的泪花,语带挑衅:“怎么,掌印要以下犯上么?” 薛妄低头,惩罚般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声音暗哑:“娘娘忘了,如今世上已无薛掌印,也无沈皇后,只有石水镇的薛妄,和他的娘子沈湄音。” 四目相对,眼中只剩下彼此的身影。 是啊,掌印不再是掌印,皇后也不再是皇后。 抛却了过去的身份与枷锁,褪去了所有光环与污名,他们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男女,在这远离纷扰的小镇上,拥有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 从此以后,薛妄只是沈湄音的薛掌印。而沈湄音,永远是那个令薛妄心甘情愿俯首称奴的皇后娘娘。 薛妄念念不忘整整七年的月光,终于永永远远地,只照在他的身上。 【卷一·完】 卷一有小番外在目录里面可以找到,下一章开始是卷二的故事[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1章 暮色四合,高墙被拖曳出冗长的阴影,聚春园内渐次点亮灯火,终于有了些生机。 白日里宴饮客人稀疏,点姑娘作陪的就更少,楼里只能看见堂倌端着酒菜穿梭的身影。 “梁妈妈!梁妈妈!知府大人递话——” 绿環急切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梦苔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将两人对话听去几耳朵。 “死丫头,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知府大人说今晚要包下整个珠玉楼,让挑些拔尖的姑娘伺候,有京里来的大官!” 肩上骤然一沉,梦苔侧过头,见是琳琅趴了过来,满是风情的眉眼还残留着惺忪睡意:“颜大人这回可是大手笔呀,也不知来的什么官,这般阵仗。” 梦苔抿唇一笑,拢起肩头滑落的薄衫:“京里来的,定是见惯了天宫仙女吧?” “你这话可真伤人,姐妹几个难道还算不得人间绝色么?” 琳琅佯怒,伸手去扯一旁睡得正酣的襄璃,后者被揉捏着脸颊,嘟嘟囔囔地睁开了眼,梦苔忍不住轻笑。 打岔间,梁妈妈和绿環已交谈完了,正推门往屋子里走:“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们,老挤在一张床上睡,是园里缺了你们住处不成?” 梁妈妈将手中丝帕甩得飞起,数落完一句,眼角眉梢又染上喜气:“罢了罢了,也省的我四处跑得麻烦。时辰也差不多了,都打扮得端庄些,带上琴和琵琶,一会儿随我去珠玉楼。” 懵懂的襄璃揉着蓬乱的头发,瞪圆了杏眼:“去珠玉楼,还一次点三个姑娘,贵客啊!” 梁妈妈替她拢起耳边发丝,手下动作利索,嘴里也没闲着:“可不止三个姑娘,听知府老爷那意思,这是位宫里来的爷!除了圣上,宫里头还能有什么爷,不就是那些个……宦官太监么!你们呀都机灵着点,别触了人家霉头。” 梦苔转了转眼珠,好奇问道:“妈妈,什么是宦官太监?” 梁妈妈虽没读过书,也没亲眼见过太监,但仗着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识,倒也能说出个大概来。 “太监么,就是断了根,做不了那档子事,算不得男人的。”她不放心,又嘱咐一遍,“你们给老娘记着,万万别当人家面提这些个事,晦气得很。” 三个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等梁妈妈带着绿環走远了,才又叽叽喳喳凑在一起。 “既然不能做那档子事,做什么还要点姑娘。”琳琅嘟了嘟嘴,有些不解。 梦苔翘起唇角,道:“我听徐公子说过,这个么叫……秀色可餐!” 襄璃掩着嘴又打了个哈欠,话说得断断续续:“梦苔姐,什么叫秀色可餐?” “就是看着漂亮姑娘,能多吃两碗饭的意思!” 琳琅挑眉,手指在腮边捻起兰花状:“照你这么说,有咱们姐妹陪着吃酒,岂不是要给大人们撑坏咯?” 姑娘们霎时间笑作一团,或笑或闹,或悲或叹,似水的年华便在这般光景中悄然消磨。 金乌西沉,橙黄的光线穿过树梢落在廊下,透出斑斑影痕。梦苔对镜自照,又确认了一遍发钗没有戴歪,唇脂也没有涂出去,这才抱起琵琶出门。走了没几步,她又折回去,从妆奁里取出条银项链。链尾坠着颗剔透红玉,更衬得她肤白胜雪。 琳琅和襄璃也已梳洗妥当,三人于楼下相遇。梁妈妈让打扮得端庄些,她们便收敛了往日媚态,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转过屏风,恰遇楼中另几名姑娘挽手而来,见了三人便是一声冷哼:“打扮得再像也当不了真千金。” 几人目光相触,火星四溅。琳琅正要同她们掐架,梁妈妈及时赶到熄了战火:“还磨蹭什么呢,颜大人派的小厮都在外候着了,赶紧的!” 一行彩蝶翩然飞入珠玉楼,暖香混着酒菜香氤氲升腾,熏人欲醉。 珠玉楼是聚春园里最为华贵的一处,平日不常开。今日有贵客来宴,整座楼阁挂满了彩幅灯笼,碎玉装点的窗棂洞开,透过斑斓的光。临窗便是一片澄碧湖水,粼粼波光中花灯摇曳,犹如天幕中高挂的星子,悄无声息洒落人间。 姑娘们在雅间各自落座,梦苔特意挑了窗边的位置,此处通风,哪怕喝醉了也不会闷得厉害。 酒菜上齐,宾客陆续入席。打头的便是聚春园常客,沅州知府颜常守。他身后几人皆衣着规整、气度不凡,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颜常守是琳琅的恩客,见他进门,琳琅便要往人身上贴,却被他抬手按住了肩:“诶,今日你要作陪的客人并非是我,且安坐。” 说着他便朝梦苔那处走去,还笑着同姑娘们打了声招呼。瞧这架势,应是要拿聚春园头牌琳琅来取悦那位宫里的爷了。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雅间里就坐满了人,唯独琳琅身侧的主位还空着。她支起下巴干坐着,艳丽的眼梢透出几分郁闷。 贵客迟迟未至,众人饮茶闲谈,话题皆谨慎,眼中却难掩焦灼。时间渐渐流逝,颜常守的脸上也显出几分不安。正欲遣人询问,雅间雕着延寿客的隔门就被人从外边轻轻拉开。 梦苔正提起砂壶给颜常守续茶,闻声便抬眸望去。但见一人身着墨绿锦衣负手而来,神情倨傲,姿态闲散。腰封里斜伸出一支棕红的旱烟杆,玉佩坠下的穗子随步伐轻晃,勾缠出几分说不清的暧昧旖旎。 梦苔一时竟看得失神,直到杯中茶水溢出,濡湿的裙摆传来阵阵凉意,她才慌张地放下砂壶,取出手帕擦拭桌上的狼藉。所幸众人皆起身相迎,无人注意到她闯下的祸。 梦苔轻舒一口气,垂下眼睫,重新挂上待客的浅笑。一道阴影迫近,修长的手指从她眼底端过那只刚斟满的酒盏。目光触及他指节处那道浅色疤痕,梦苔心跳俶尔空了一拍。 来人竟不是颜常守。 “陈大人千里迢迢南赴沅州,下官能为大人接风洗尘,实乃荣幸。乡野粗食,不及京中万一,还望大人海涵。”颜常守在琳琅身旁落座,举酒相敬,眉目恭谦。 姑娘们从未见知府对谁如此尊敬,可见来人身份是何等尊贵。梦苔心中不禁紧张起来,忍不住攥紧手里沾染茶水的帕子,掌心一片濡湿。她在聚春园里算不得出挑,没伺候过此等大官,生怕行差踏错,惹得贵人心烦。 陈陟对颜常守略一颔首,举杯相迎,仰头饮尽琼浆玉露。他特意要了靠窗的位子,此时一腿屈起斜倚着窗框,任脑后凉风吹拂,神情慵懒。 梦苔垂着眸子,安静地替他斟酒。举手投足间,丝缕略带苦涩的檀香钻入鼻腔,夹杂着淡淡的烟熏气味。 达官显贵中亦有不少男子喜爱熏香,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梦苔脑中想起梁妈妈所言,不由得偷偷打量,去寻他与平常男子的差别。 高鼻深目,红唇白齿,矜贵俊朗。 她也没看出任何差别来,非要说些什么的话,就是这人没有胡须,面皮光洁,瞧着更显年轻。 许是看得时间太久,亦或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双狭长的眼轻飘飘瞥了过来,其中携带的冷意让梦苔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吃酒岂不无趣?我瞧着她们都带了乐器,不若弹几首江南曲调来助助兴。”陈陟收回目光,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悠然出声。 他既发话,姑娘们自然没有推诿的道理,便由琳琅打头阵,抱着琴往中央台子上坐去。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已有几分醉意。 堂倌敲门进来添酒,恰好轮到梦苔演奏,她深吸一口气,回身抱起半人高的琵琶。正要起身,颈侧猝然传来一股热意,诧异回头,那是白铜制的烟袋锅。 “乏了,别弹了。”陈陟将白玉烟嘴含入口中,微抬下巴示意堂倌添酒。 梦苔依言将琵琶放回原处,紧着一颗心去接堂倌递来的酒壶。刚伸出手,就见眼前寒芒闪过,她被人用力往前一推,随后锁骨处传来剧痛。 天旋地转间,她看见那道墨绿身影如鹞鹰展翅,将扮作堂倌的刺客一脚踢飞在地。他动作迅疾如电,劈手夺下短刀狠狠砍向刺客膝弯,又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下巴,取出藏于舌底的毒丸,抬靴碾碎。 见同伴暴露,厢房中其余死士也纷纷撕下了伪装,抽刀与陈陟带来的人打作一团。 变故生的太快,哀嚎惊叫连成一片。梦苔痛得失了气力,苍白着脸倒在软垫上。琳琅摸索着过来将她扶坐起来,染了蔻丹的指尖还在发颤。 “押去州狱,好生看管。别让人死了,本督要亲自提审。” 清越的嗓音沾了怒气,陈陟丢开手里染血的刀,阴沉着脸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目光触及那个被拉来挡刀的伶妓,眉头轻皱。 刺客提刀砍来,正好劈在梦苔脖间那枚红玉坠子上。有这一层缓冲,伤口虽狰狞,却未深及筋骨。女子肩颈处的衣衫破了道口子,露出大片雪肌,与殷红的血液交织,刺目惊心。 痛昏过去之前,梦苔看见那件墨绿的外衫兜头罩来,一同砸在身上的,还有枚分量不小的银锭。 苦檀香将她紧紧包裹,冷淡的嗓音响在耳畔:“药钱。” 第18章 第2章 梦苔昏昏沉沉睁开眼时,鼻尖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皱了皱眉,发出一点轻哼。 趴在床角打盹的琳琅立刻惊醒,咋咋呼呼问道:“你醒啦?感觉如何,还疼么?” “我这是……怎么了?”梦苔神色茫然。 琳琅关切的神色立刻变成了惊讶:“坏了,这是给吓傻了呀!” 梦苔想揉揉胀痛的额角,刚抬起一点手臂,钻心的疼痛便从伤处蔓延至指尖,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痛一遭她倒是想起来了,珠玉楼出现刺客,她被那位陈大人推出去挡了一刀。 她转头看向琳琅,问道:“园里其他姐妹可好?襄璃呢,怎么不见她?” 琳琅边替她掖被角边答道:“你就放心吧,都好着呢。那些刺客都是乔装混进来的,梁妈妈被拉去问了几句话就给放回来了。襄璃那个傻丫头么,守了你整整一夜,连董老板来找她都不肯见,被梁妈妈好一顿骂,方才困得不行才去歇着了。” 董老板即聚宝阁的掌柜董齐明,是襄璃的恩客。连客都不接也要守着她醒来,梦苔心里忍不住淌过一股暖流。 她敛下眸子,余光瞥见床头案几上叠放整齐的墨绿锦衣,鬼使神差问道:“那……那位京里来的大人呢?” 琳琅瞪大了眼睛,神色颇为不可思议:“一个害你受伤的太监,问他作甚?倒不如问问你的徐公子怎么没来看你呢。” 梦苔还未出声,琳琅又换上了副财迷心窍的模样,道:“不过那太监出手是真大方呀,那么大个银锭说扔就扔,哪里是药钱嘛,买下整个药铺都够了!” 梦苔忍不住笑着骂:“还有脸说我呢,见钱眼开。” “做咱们这行,不就是为个‘钱’么?园里那么多客人,你见哪个随手一挥就是五十两银子的?就连知府老爷都没这么大方呢,这京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这些年见过的铁公鸡。有琳琅在身边聒噪着,梦苔的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 外边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随后绿環的声音由远及近:“梦苔姑娘,徐公子来寻你。” “哟,郎情妾意的,姐姐我就不打扰了。” 琳琅抱起床头那件锦衣,出门时与徐真擦肩而过,还不忘特意朝他抛了个媚眼。她向来如此,是骡子是马都得撩拨几下,连姐妹的恩客都不放过。 姑娘们的房中大多不设屏风,进了门,撩开垂下的纱帘,便可见芙蓉帐暖,百媚千娇。 此刻,那等娇媚颜色却躺在床榻上,没了往日生气。 徐真快步上前,蹲坐在脚踏上,牵起梦苔的手,忧切道:“梦儿,你这是怎的了?” 他拉住的正是伤侧的手,动作间牵动伤口引得一阵锐痛,梦苔忍不住痛苦地皱起了脸,又不敢用力抽回手,只好轻声叫他放开。 徐真这才松了手,神色染上几许落寞,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梁妈妈都同我说了,你昨日受了罪。想必……那些个大人物伺候起来也是辛苦,你疲累了些不想见我也无妨。” 身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句话落在耳朵里,像是心头砸下一块巨石。梦苔忽然没了力气同他解释,干脆合上眼睛,长叹一声。 见她这副模样,徐真落在半空的手虚握起了拳头。他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梦儿,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租银已拖欠半月,可我……我身上的银钱都拿去给娘抓药了,实在是……梦儿,你能否借我些银子?” “不需多少,就二两银子。待日后考取功名,我必偿还,并……并为你赎身,娶你进门!” 原本蹲坐的姿势换成了跪坐,徐真觉得此刻的自己全然没了读书人的颜面,就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忐忑中,他见梦苔笑了,让他自去妆匣里取钱,要多少就拿多少。徐真依言打开那只巴掌大的木匣,里头放了些铜板碎银,而那些碎银旁边,赫然放着一枚大银锭,上边刻着京府官印,格外刺眼。 徐真盯着那银锭看了许久,久到梦苔出声唤他,才捻了几粒碎银子放进荷包,将匣子放回原处。 “多谢梦儿出手相助,徐某铭记在心,定不负卿!” 临走前,他俯身在梦苔眉心落下一吻,却没再说别的。 房中重归寂静,梦苔心里也空落落的。得了徐真的承诺,她本应该欢喜才是,此刻却觉得有些闷。 徐真家道中落,为求学才携母迁至州府。徐母做些绣活补贴家用,却熬坏了身子,治病又是大笔银钱。徐真半工半读支撑生计,这样的境况自然不会流连风月,他与梦苔的邂逅,源于一场意外。 那时的徐真在一家酒楼帮工,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有客邀请琳琅去那家酒楼赴宴,她便带上了姐妹们同去。上酒水时,徐真不慎弄湿了梦苔的手帕,琳琅见他面容清秀,便起哄叫他洗干净了再还。 一条手帕而已,扔便扔了,任谁都瞧得出琳琅是存心逗他。谁知这书生却是个实心眼儿的,竟真的揣着手帕寻去了聚春园。 花楼的规矩,管你是来吃酒还是点姑娘,进了门就得掏银子。徐真在门口踌躇,恰好被梦苔看见了。她对读书人心存好感,徐真又长得好看,她便心中一动,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归还手帕在徐真看来是君子之举,他显然还不知温柔乡的厉害,就这样随着她踏进了聚春园。一来二去,情愫渐生。 徐真自然没有多余的银钱花在这座销金窟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梦苔悄悄替他平了账。梁妈妈对于她这等倒贴的行径颇为鄙夷,但总归自个儿没亏,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梦苔虽不说,但心里始终期盼着徐真能够替她赎身,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哪怕只能做妾,再不济做个丫鬟,她也愿意。如今他亲口许诺娶她,分明应该高兴的。 连着几日卧床养伤,梦苔都要闷坏了。大夫揭下她伤口上缠着的纱布,仔细瞧了几眼,道:“伤养的不错,只是要留疤了。” 养肤祛疤的膏药不是没有,却颇为昂贵,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着的。她们这等身份,留些个伤痕实属正常,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昨日颜大人终于来园里了,我同他说那日被刺客吓坏了,他给了不少银子安慰我呢。” 送走了大夫,琳琅眉飞色舞地向姐妹们展示自己的丰硕战果,高兴的不得了。 襄璃拨弄着荷包里满满当当的碎银子,好奇道:“颜大人怎的昨日才来看你?” 琳琅嘟着嘴回她:“我也问过了,他只说那位陈大人前日才离开沅州,实在没法抽身。出了这样的事,官老爷们定然忙得很。不过嘛……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本姑娘只认银子!”她将荷包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笑得格外灿烂。 梦苔试着抬手,痛感已经不及前几日那般剧烈,她轻轻舒气,问道:“那衣裳还给陈大人了么?” “什么衣裳?”琳琅神情有些迷茫,随即想起她指的应当是那件墨绿色的外袍,便道,“哦,你说那个呀。有什么可还的,随手便是五十两银子的主,能缺你那一件衣裳么?” 既然人都走了,想来也是不必归还才对。梦苔垂下眼睫,忽而想起那人身上带着些许苦涩的檀香,这般矛盾的气味,在他身上却诡异的协调。 见梦苔有些心不在焉,琳琅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正色道:“哎我说,你不会是看上那个陈大人了吧?虽然他确实长得俊,可梁妈妈说了,他是个太监,成不了事呀!” 梦苔顿时有些无奈,抓住眼前作乱的手,道:“我既有徐公子,做什么要看上他?” “啧啧,也就你把那穷酸鬼当个宝。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还不如看上那太监呢,最起码人家有钱呀!”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钻钱眼里了呀?” 琳琅朝梦苔翻了个白眼,梦苔也向她挑眉回敬,两个姑娘很快嬉闹成一团,夹在中间的襄璃看得直摆头。 读书的有钱的她都喜欢,当然,还是最喜欢模样俊俏的。若是三者结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梦苔伤势渐愈,只留下一道半指长的疤痕,横亘在白皙的颈窝处,脱了衣裳便格外显眼。久违地与她亲热时,徐真注意到那道狰狞的痕迹,眸色便逐渐加深。 书院里有几个纨绔子弟,平日聊天谈及风月话题,便会说起一些床笫之间凌虐的花样。他们将女子视作玩物,只要不闹出人命,见血亦是常事。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枚银锭,这样大的数目,他的梦儿又该付出何等代价? 徐真越想越恼怒。 第19章 第3章 “梦儿,夫子还留了功课,我这便回去了。你好生歇着,下回再来看你。”徐真边穿衣裳边同床榻上的女子说话,脸上尽是欢好后的温存。 梦苔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徐真转过身的刹那,温柔神色消失殆尽,只余漠然。 行至街口,远远便望见母亲站在院门处等候。徐真快步上前,扶着她的手进了屋子:“娘,说过多少次了,您这病不能受风,怎么就不听儿子的话呢?” 徐母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又去聚春园了?” 见徐真垂眸不语,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真啊,你将来是要考上京城当大官的,怎么能娶一个妓子当媳妇,那不是让人笑话么?听娘的话,与她断了,不准再去聚春园。” 徐真沉默片刻,有些不敢看自己的母亲:“她……同那些女子不一样。若非她接济,儿子和娘早已流落街头。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儿子若抛下她,便是枉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书!” 读书人讲起道理来皆是一套一套,徐母也无力与他争论,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两年后,京城漱玉阁。 “哎哟,陆小姐!许久未见您大驾光临,店里进了批新货,来瞧瞧?” 陆仪在丫鬟惜春的搀扶下走进铺子,环顾一圈后看上了支金步摇。她示意惜春取下来瞧瞧,惜春的手正要碰上那步摇时,却被另一人抢先拿走了。 眼前的男子一身素色长袍,头上戴着顶书生帽,脑后坠两根飘带。眉目清俊,气质儒雅,与手中握着的金步摇格格不入。 惜春有些不悦,拧眉道:“我家小姐先看上的这支步摇,你凭什么拿去?” 徐真朝着陆仪恭敬行了一礼:“还请这位小姐见谅,徐某无意夺爱,只是若论先后,家母昨日便看上了这步摇,并非小姐为先。” 陆仪乃吏部尚书之女,平日里高傲惯了,见这书生竟要同她说理,玉手一抬便道:“二十两银子,步摇归我。”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非要同她争,不就为了捞些好处么?陆仪见多了这种人,花点小钱打发了便是。 徐真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走到柜台,照价付了银钱,然后揣着那支金步摇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他如此干脆,惜春不禁瞪大了双眼:“小姐,奴婢这就去把他拦下来!” “不必了,”陆仪眯了眯眼,“哼,倒有些骨气。” 从漱玉阁出来后,徐真特意绕了一圈,来到城东另一家首饰铺,将那支金步摇提了一成的价售出。归家时正值饭点,进门便闻到一股肉香,徐真顿了顿,走向厨房。 “梦儿,今日做的什么菜?” 腰间环上一双手臂,梦苔放下锅铲,覆上徐真的手背,甜甜笑道:“徐郎读书辛苦,今日做了红烧蹄膀,给你补补身子。” 徐真默然,斟酌再三后,还是开口劝道:“莫要乱花银子了,山珍海味吃得,清粥小菜亦吃得,你知我并非挑嘴之人。” 梦苔的笑意僵在嘴角,正想再说些什么,屋外传来徐母的呼唤:“小梦啊,是阿真回来了么?” 徐真立刻松开手应答:“娘,是我。”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梦苔落寞地垂下眼睫,锅中冒出的热气熏了眼睛,让她有些想流泪。 两年前,徐真考上了秀才,便打算上京求学准备秋闱。他兑现承诺,将梦苔赎了身,却并未娶她进门。徐母做绣活熬坏了眼睛,看不清两人间的眼波流转,也只当梦苔是他买来的丫鬟。 虽然在聚春园时觉得做丫鬟也可以,但真正摆脱了妓子的身份后,梦苔便开始奢求更多。她多次明里暗里地试探,徐真却避而不谈,只说考上举人再考虑旁的事。等真的通过了乡试,他又说忙着备考春闱,无心想情爱之事。 蹉跎两年,随着他态度日渐冷淡,这件事也在梦苔心中结了疙瘩。 通过步摇一事,徐真确信自己已经在陆仪心中留下了印象。开春的会试,以及不久之后的殿试都不止需要学识,更需要人脉。他出身贫寒,也并非最为拔尖的举子,结识权贵难如登天。 陆仪的兄长陆方慎,为人豁达、胜友如云,若能攀上他,便已是半只脚踏进京城权贵圈子了。莫说考不考得上贡士,总归不会比如今更差。 徐真从别的举子口中听说了陆老夫人病倒的消息,陆仪必然会去寺庙祈福,他便买通了几个泼皮无赖等在陆仪归家的必经之处,再行英雄救美。为了演得更为真实,他甚至被揍得头晕眼花,鼻血横流。 陆仪的确认出了他,也疑心这是他使的苦肉计。但徐真如同上次一样拒绝了她的银子,只道就当是给上回横刀夺爱的鲁莽赔罪。 此戏成效显著,陆仪问了他的名姓,一番打探后知道了他的家世。荷包里干净,为人更是干净,家中只有一位病重的母亲,和一个丫鬟。她渐渐对徐真产生了兴趣,相处之后更是惊艳于他的才华,在徐真的暗示下,向兄长引荐了他。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陆方慎欣赏徐真的学识与品性,常常邀他与会。徐真借此机会认识了众多名流权贵,一跃成为旁人口中儒雅风流的徐公子。 徐真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常常三五日都不归家。起初,梦苔还以为是春闱将至,他忙着温书,连回家的功夫都不想耽搁。直至那日出门买菜,她恰好撞见了徐真亲手扶一位千金小姐登上马车。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是那样熟悉,又那样刺眼。 猎猎寒风中,梦苔提着一只断了呼吸的鱼,站在街口发愣。 那位小姐锦衣玉簪,而她荆钗布裙,染了一身鱼腥,与仆妇毫无差别。可两年前,她也是穿红戴绿的俏丽女子啊。她忽然觉得万分可笑。 当夜,徐真还是没有回来。鱼汤凝了层油花,梦苔独自坐在床边,也好似被兜头蒙上了层厚厚的布,连呼吸都格外艰难。 三日后,徐真终于回家了。他身上带了酒气,衣裳也有些凌乱,从衣襟里露出一角丝帕,绣着粉色的桃花。他摇摇晃晃推门进屋,却见梦苔端坐在妆台前,正拿着螺子黛描眉梳妆。 她一身红裙灼目,对着镜子笑问:“徐郎,梦儿好看么?” 徐真按着胀痛的额角,瞧也不瞧便说:“别闹,时辰不早了,别吵着娘歇息。” 梦苔放下手中的唇脂,起身走到床边,盯着徐真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徐郎,梦儿好看么?” 徐真晕得厉害,眉头紧锁,语气也不耐烦起来:“都说了别闹!又不是没见过你梳妆,有甚好问的?” 梦苔便不再出声了,弯下腰捧起徐真的脸,在他眉心缓缓印下一道红痕,艳丽如血。随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红纱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度。 徐真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奈何脑中混沌得厉害,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索性也不追了。 反正她也无处可去,迟早要回来的,他想。 融冰后的东湖依旧寒气扑人,湖面之上,惟一艘不大的画舫缓缓前行,金碧辉煌。 陈陟倚靠着栏杆,眯眼远望岸上的灯火,冷嘲道:“如此寒夜兰舟泛水,裴大人的喜好果真别致。” 裴炤闻言朗声大笑,朝他递来一杯温过的酒:“别打趣裴某了,我瞧着督公也挺乐意在这儿吹冷风。” 陈陟接过酒杯,垂眸看向盏中倒影,勾唇一笑:“不过舍命陪君子罢了。” 烈酒入腹,灼烧肺腑。 “这天也太冷了,两位大人进来暖暖身子吧。” 隔窗拉开一道缝隙,陆方慎探出半个脑袋,哆嗦着招呼二人进船舱烤火。外边两个都是习武之人,不像他这般文弱,吹了许久的寒风竟也不见面色有异。 裴炤挑眉道:“方慎兄,我说让你跟着我习武这事儿,要不再考虑考虑?” 陆方慎看了一眼他额间骇人的伤疤,直摆脑袋。 一文一武一宦官,三人同聚此地喝酒吃肉,行令划拳,好不痛快。 正喝得兴起,船舱外传来一声闷响,随即便是船夫的惊呼:“哎哟,造孽啊!” “发生何事?” 裴炤立即抽出随身佩戴的绣春刀,冲出去探查情况。陈陟也紧随其后,攥紧了腰间匕首。陆方慎不敢独自留在舱内,便紧紧抓着二人的衣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三人走出船舱,只见船头躺了个红衣女子,正面朝着天幕无声痛哭。陈陟抬头望去,画舫顶上便是一座石桥。想必这女子是从桥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了这艘船上。 他略微皱眉,夺过裴炤手里的刀,在那女子身前站定。薄刃抵在白皙脆弱的脖颈处,轻轻一划便可见血封喉。 寒风之中,陈陟的声音亦冷如冰锥:“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3章 第20章 第4章 刑讯是陈陟的老本行,干起来自是得心应手。但这女子如此凄楚,陆方慎有些看不过眼,轻扯他衣袖,劝道:“陈大人,这又不是诏狱的囚犯,何至于此?不如先问问这位姑娘有何难处。” 裴炤最是害怕女子的眼泪,也忍不住咂吧了下嘴,道:“你先把刀撤了,横竖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伤不了人。” 陈陟眯了眯眼,手腕翻转间将那把绣春刀扔给了裴炤,然后一把拎过陆方慎的衣襟,将人径直扯到了女子跟前。 他冷嗤一声,道:“行,那你问。问不出个前因后果来,本督拿你是问。” “是是是,陆某遵命。不过督公啊,您瞧这姑娘穿得如此单薄,怕是要冻坏了。”陆方慎摊开折扇挡住半张脸,眼神瞟向陈陟身上的斗篷。 陈陟皱眉:“你自己没有?” 陆方慎莞尔一笑:“在下怕冷。” 好疼,浑身都疼。 脑中嗡鸣不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梦苔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际,将支离破碎的心封入寒冰。 她这是,要死了么?也好,总算是……解脱了。 骤然间,周身被暖意包裹,一股浓郁的檀香钻入鼻腔,带着几分苦涩的药味,和淡淡烟熏气息。梦苔瞳孔骤缩,两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墨绿的身影,指间的疤痕,以及那道冰冷的眼神。 “姑娘,听得见我说话么?” 耳边响起的声音却与印象中截然不同,梦苔转动干涩的眼,眸中映入一张温润又陌生的容颜。 见她有反应,陆方慎松了口气,再度开口道:“在下陆方慎,姑娘能否告知为何要投湖自尽?若是遇上什么难处,陆某愿出手相助。” 看来是时间太过久远,就连一向对气味敏感的她竟也认错了人。 “我……”梦苔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我没什么难处,只是有些累了。多谢陆公子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活着了。” “外边风大,还是进了船舱再说吧。”陆方慎隔着斗篷将人扶坐起来,“姑娘,得罪了。” 他有些吃力地将梦苔抱了起来,正摇摇晃晃往舱内走去,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陈某公务繁忙,没空在这儿听故事。船家,靠岸吧。” 虽然被陆方慎遮挡了视线,梦苔看不见那人的样貌,但她无比确信,她没有认错,那就是两年前曾去过聚春园的那位陈大人。 误打误撞之下,竟与他重逢了,锁骨处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 陆方慎知道陈陟不近女色,便故意道:“督公亲口所言,若没问出前因后果便要问我的罪,岂能现在就走?” 裴炤也不大乐意:“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公务?酒都还没喝完,你就想跑了不成?” 双拳难敌四手,陈陟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下船。本就不算宽敞的船舱里坐了四个人,更显局促。梦苔独占一边,三个大男人则挤在另一侧,画面莫名的滑稽。 “若陆某猜的不错,姑娘是遇上了薄情郎?” 炉中炭火烧得正旺,梦苔紧紧攥着身上的斗篷,下意识抬眸瞥了一眼陈陟。他正抱臂倚靠着窗沿,闭上了眼睛假寐,似乎对她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梦苔收回目光,将徐真的事简单道来,却还是替他隐去了名姓。谈及沅州府和聚春园时,陈陟也毫无反应,想来是忘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我曾听人说,穿着红衣死去,就能化成厉鬼。我就算死了也要缠着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梦苔将杯中已经凉透的烈酒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嗽不止,脸颊憋得绯红。 “若世上真有厉鬼,第一个被缠上的该是本督。” 清凌的声音划破了沉寂,一双手自她眼底拈过酒盏,如同记忆中那般仰头喝尽,笑得阴狠。 “多少人进我东厂连死都是奢望,他们同样恨我入骨,你以为他们不想变成厉鬼么?”陈陟冷眼看着面前容色凄厉的女子,一字一句道,“他们想,比你还想,可他们做不到。这群废物只能在黄泉之下,亲眼看着更多的人死在我手里。” “咳,督公,你别吓着人家梦苔姑娘。” 陆方慎笑着想打圆场,陈陟却半点不给他面子,冷哼一声,道:“不亲手杀了他,反而为他去死,蠢物。” 突如其来被他骂了句蠢,梦苔羞愤之余,亦觉有些惭愧。她确实太蠢了,早在徐真逃避问题的时候就该与他断干净的,事到如今也是她咎由自取。又或许,当初就不该让他走进聚春园,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悔不当初,可就算再悔,已然不能回到当初。 舱外,老船夫望着湖面上点点涟漪,犹豫片刻后,还是敲了敲木窗,唤道:“几位大人,小的瞧着这雨怕是要下大了,还是先行靠岸吧。” 雨点砸落在舫顶的细响愈发清晰,梦苔忽然就想通了。既然上天不肯收她这条贱命,那她更要好好活下去。 画舫停靠在码头,陈陟率先迈开了步子,衣摆却忽的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偏头去看,一双葱白的手从藏蓝色的斗篷下伸出,正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陈大人,可以收留梦苔么?” 女子细弱的声线带着微微颤意,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陈陟皱眉,不大理解。在场三人,她偏偏挑了个最难相与的,莫非这姑娘当真眼瞎? 见此情状,裴炤一刻不敢多留:“夫人还在家中等候,裴某先行一步。” 跑了个裴炤,陈陟又将眼神移向陆方慎。 “督公别看我,会被我爹打死的。”陆方慎轻摇折扇,笑得风流倜傥,“看来,只有您那儿最适合收留梦苔姑娘。” 陈陟立刻变了脸色:“你当我东厂是窑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么?” 梦苔心猛地一沉,顿时有些难堪。窑姐儿虽比不得花楼里砸了大价钱培养的姑娘,但二者到底干的是同样的活计,遭人白眼。 陈陟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动,语气硬如顽石:“东厂不养闲人,你还是另寻他处吧。露宿街头,或是继续寻死,都与本督无关。” 言罢,他拂袖下船,青色的身影掩在潇潇雨幕中,很快便模糊了。 陈陟的言行皆显露着久居上位的轻蔑,似乎任何事物都不值得他施舍半分怜悯。他瞧着冷心冷情,梦苔忽然很想知道,这样的人若是动心,又当如何? 从前聚春园里也有这般的客人,初时面若寒霜,和姑娘们床榻间滚了一遭,还不是成了满脑子淫邪的假正经。哪怕这人是个太监,又能有多大分别呢? 花楼出身,梦苔自诩将天下男子都看得分明。她也曾以为徐真是不同的,可如今才恍然大悟,他对自己好,不过也是因为心有索取罢了。 身上斗篷沾染了雨水的湿气,那股檀香便更加馥郁,犹如被这斗篷的主人紧紧抱在怀中,周身都是他的气息。梦苔隔着衣料抚过锁骨上横陈的伤疤,那一刻的彷徨与痛苦在她脑中疯狂叫嚣——他欠了一刀,怎么着都该还。 雨后的院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闫生正扫着青石砖上风干的泥泞,余光瞥见一双黑色的鹿皮靴。 他行过一礼,眨着葡萄似的眼问道:“督主一早便要进宫去么?大夫说您受了寒,需得多躺一会子。” 在湖上吹了许久冷风,回来时又淋了些雨,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何况陈陟还是个阉人。他神情恹恹,只摆了摆手便跨过门槛,绕到前院去了。 秦宗良刚从地牢里出来,手上还淅淅沥沥淌着血,衣摆处沾上的早已干涸,成了一团团棕褐色的印迹。 陈陟理着窄袖上的护臂束带,漫不经心问道:“都招了?” 秦宗良便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那小子嘴硬得很,地牢里的家伙用着不得劲,属下正打算将人移去诏狱,先磨掉他几根骨头再说!” 自圣上复辟东厂,诏狱明面上还由锦衣卫北镇抚司管辖,实则全然成了东厂的地盘。无论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还是牢里关押的囚犯,大部分都来自于东厂。至于那位北镇抚使,只要东厂派人来行刑,就只有旁观的份儿,别提有多憋屈了。 秦宗良见他穿着御赐的蟒服,便知是要往宫里头去,也不再多话。陈陟略一点头,提步离去。 绕过雕鹰刻虎的影壁,便是东缉事厂大门。陈陟跨过门槛,守在门廊下的番役便齐齐朝他行礼:“督主好!” 这动静实在太大,正倚着石狮子打瞌睡的梦苔猛然惊醒,一头磕在了雄狮的爪子上,疼得直抽气。 听见声响,陈陟蹙眉望去。只见角落里蹲了个藏蓝色的团子,瞧着还有些眼熟。 那团子长出了一双手,紧接着便是颗圆溜溜的脑袋,眨巴着乌黑的眼回望他,脆生生道:“陈大人,早啊。” 第21章 第5章 梦苔原将那件斗篷罩在头顶挡风,取下后发髻有些凌乱,衣裳也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浑似个乞儿,却也笑得一脸灿烂。 陈陟的眉头几乎就没松动过:“怎么又是你?”声音闷闷的,还带了点鼻音。 梦苔前两回见他穿的都是沉闷的颜色,今日却着一身艳丽的红,格外打眼。 “大人昨夜说的,我要露宿街头也与您无关。”梦苔歪了歪脑袋,一脸无辜。 在东厂大门前睡了一夜,也的确算得上是露宿街头。徐家回不去,身上又没银子,睡哪儿都是睡,倒不如赖在这里,至少夜里不会有歹人。 陈陟一时无语,不欲与她争辩,翻身上马。 正要扬鞭离去,那藏蓝色的身影竟直挺挺地拦在了前方。陈陟用力勒住缰绳,马蹄凌空高扬,溅起不少尘土。 “想死也别脏了我东厂的地儿!” 纵马踩死个人对陈陟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他急着进宫,半刻钟的功夫都不想耽搁。 梦苔惊魂未定,方才也是睡蒙了才会下意识往前走,她才不想死在马蹄下呢,那死相得多丑啊。 “陈大人,您病了?”她抚着胸口,将声音刻意放得娇柔。 陈陟丝毫没有被人关怀的感动,只烦躁地瞪了她一眼。马蹄声远去,梦苔望着红影消失在街口,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将身上唯一一只值钱的银镯子变卖了,用换来的钱买了个烙饼垫垫肚子,又怕在街上乱转碰到徐真,索性埋头进了家首饰铺子消磨时光。 她绕着一排排的架子,欣赏里边陈列的簪钗珠宝,仿佛也找回了一点曾经的影子。 从前,她也喜欢和姐妹们结伴逛街市,拿着花言巧语得来的赏钱买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哄下一个客人掏腰包。 那样麻木的生活,亦有苦中作乐的快活。 梦苔正望着一对红珊瑚制成的耳坠出神,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她立刻将身形隐在角落,从木架间的缝隙探去。 徐真还是一身素衣,只是脸色比往日难看几分。 陆仪取下一支发钗插入鬓间,摇晃间银铃轻响,带着几分少女灵动,“徐真,我戴着好看么?” 徐真有些心不在焉,牵起唇角应付道:“仪儿怎样都好看。” “换做往日,你都要作诗夸我的,今日怎的这般敷衍?”陆仪取下银钗,敛了笑意。 徐真有心安抚她,却又无力打起精神。 昨夜醉了酒,一觉至天明,屋中却不见梦苔人影,徐真才想起来她跑出了家门。他去查看过,所有东西都还在,梦苔在京城举目无亲,肯定会回来的。 可他心中总是没来由的慌乱,她能去哪里?她那夜的举动实在反常,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他叮嘱过梦苔不要乱跑,说京城王孙遍地,免得冲撞了贵人。她总是那样听话,不应该撞见的。 徐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他不知道的是,梦苔想为他熬碗鱼汤补身子,天寒水冻,卖鱼的人少,她多走了几条街才买到。 也正好在那个街口,看见了与旁人亲密的徐真。 陆仪看他魂不守舍,心下也有了些小脾气,冷声道:“本想着来告诉你,爹爹已松了口,若你考中前三甲他便答应婚事。如今看来也是不需要了。” 徐真闻言,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陆大人当真答应了?” “少断章取义,他是答应了把女儿嫁给状元郎。那皇榜上还没你的名字,你高兴个甚?” 陆仪伸出一指点了点他的胸口,脸上尽是小女儿姿态。她确实心悦徐真,也认为徐真对她真心实意。 殊不知,她面前这个温和儒雅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只是想借陆尚书的门路畅通仕途罢了。 见两人并肩离开了铺子,梦苔才从木架后走出来。那些对话犹如一把把利刃,将她割得尸骨无存。 原来她期盼了这么些年的名分,旁人轻易便能得到,真是可笑。 “陈大人说得对,为他去死,可真蠢。”梦苔看着陆仪曾戴过的那支银钗,喃喃道。 梦苔回到了那座石桥,她曾经想要了结生命的地方。站在桥上向下看去,碧绿的湖水深不见底,风过撩起阵阵波纹,将她倒映在湖面上的影子也变得扭曲。 梦苔身上还披着那件藏蓝的斗篷,她抬起手臂,布料上的檀香已淡了许多,要凑近才能闻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太过平静了,甚至还有功夫去想该不该将这斗篷还给陈陟。 那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说话毫不留情,又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或许高高在上的事物总是容易激发起人的征服欲,梦苔攥着精致的布料,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拿下这位陈大人。 就算骗不到他的心,多骗几两银子也是好的呀。 这时候她倒想念起琳琅来,骗男人钱这事儿她最在行了。也不知她走后园子里的姐妹们如何了?梁妈妈有没有买新的姑娘? 东想西想,一直在东湖边坐到太阳下山,梦苔才拍拍衣裳站起身。虽说来了两年,她对京城还是不大熟悉,想循着记忆回东厂,却走错了岔路,拐进一条死胡同。 巧的是,这死胡同里有匹眼熟的马。更巧的是,地上还躺了个昏迷不醒的陈大人。 “大人醒醒,大人,陈大人?” 梦苔蹲在陈陟身边,看着毫无反应的人,顿时犯了难。怎么都叫不醒,该怎么带着他回去? 这人看着瘦,内里却结实得很,她费力拖了半天才把他从平躺着变成靠墙半坐着。就是可惜了这身漂亮的衣裳,只怕被她磨破了花样。 梦苔与他隔了半个手掌的距离坐下,斗篷上残留的檀香抵不过陈陟身上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股苦涩的香气包裹,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怪异的味道。 早晨见他精神就不大好,没想到会直接在马背上晕了过去,也不知被马儿驮着转悠了多久,有没有被人笑话。 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梦苔心里着急,默念几遍“莫怪”后,便卯足了力气朝着那张泛起潮红的脸扇去。 没想到这招还挺有效,身前的人皱着眉掀开了眼皮,都病成这样了,开口第一句竟然还是“何人放肆”,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陈大人,你方才晕过去了,是我救的你。”梦苔立刻凑近,向他邀功。 其实这无异于直接承认那个巴掌就是她打的,但梦苔显然没想那么多,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眼,等着他说“大恩无以为报”之类的话。 陈陟脑中晕得厉害,可也没失了神志,他意识到身下垫的棉布已经被染脏了,还漏了些腥臊的气味出来。久违的难堪爬上脸颊,却被病气所掩盖,让人无法察觉。 他不常生病,但这幅残破的身躯病来便如山倒,一点风寒都比寻常人更为严重。出宫时不大舒服,他硬撑着驾马至此,寻了这处僻静的胡同歇息,没成想被这女子给撞上了。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大人,你说话呀。”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想听的话,梦苔忍不住上手去摇他的肩膀。 陈陟被她弄得更是难受,忍不住闷哼出声。这点声响落在梦苔耳朵里,霎时间就变了味道。 她红了耳尖,连忙抽回手,腾挪着离他远了些。 陈陟哪有闲心管她的想法,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扶本督上马。” “……啊?哦哦。” 说是让她扶,其实更多是陈陟自个儿撑着墙壁站起来的。跨上马背后,他便再提不起什么力气了。 梦苔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打算骑马载她回去,抓着马鞍便要往上坐,却被陈陟一把推了下去。 “陈大人,你这是作甚?”梦苔瞪大了眼睛,气鼓鼓地质问。 陈陟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他怀疑这伶妓出身的女子压根不知什么叫礼义廉耻。否则一个好好的姑娘,做什么非要往他这个阉人身边凑?还要与他同乘一马,难道就不知羞么? 万般想法自心中而过,却又难以出口。陈陟微微叹一口气,道:“牵着马,回东厂。” 本以为终于可以安生下来了,又听那女子嗫嚅道:“陈大人,那个,我不认识路,要不你给我指指?呃,我没有使唤您的意思,就是,咱们也不能摸着黑瞎走呀……对吧?” 头疼得愈发厉害,他咬着牙将怒气憋回肚子里,哑声道:“出胡同口右拐,经过一家酒铺后左拐,下个岔道再左拐,绕过凌仙楼,两条街直走就到了。” 梦苔:“大人您别说这么快呀,我记不住。” 陈陟:“……先右拐。” 梦苔:“出来了,然后呢?” 陈陟:“看见那家酒铺了么?左拐。” 梦苔:“没看见呀,哪里有酒铺?” 陈陟:“那么大个招牌,你眼睛是摆设么?” 梦苔:“好好好您别生气,我知道了,这个岔道是右拐对不?” 陈陟:“本督说了让你左拐,耳聋么!” 梦苔:“哦……” 忍无可忍的陈陟:“这两条街直走,再敢多一句嘴,本督割了你的舌头当下酒菜。” 他觉得这是无意间招惹了个真祖宗,比司礼监里头那位还要难伺候。 陈陟:我累了。 梦苔:陈大人您累了需要人来伺候求求你了就收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饭扫地洗衣样样精通还有一样绝活! 陈陟:……什么绝活? 梦苔:让你生气。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5章 第22章 第6章 几经波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梦苔终于远远见到了东厂大门前挂着的灯笼。她回过头,雀跃道:“陈大人,快要到家啦!” 这才发现,陈陟伏在马脖子上,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坏了,就说这一路大人怎的如此安静,别真耽搁出事了吧?” 梦苔心里慌乱,脚下步子也迈得快了些,牵着马往东厂大门走去。 门口把守的番役见状,吓得脸都白了,忙把人从马背上扶下来,往衙门里引。梦苔便也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进了东厂大门。 从后院赶过来,闫生跑得额间出了层薄汗,身旁被他拽过来的大夫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就要这么去了。 屋里,陈陟被平放在软榻上,眉头紧锁,面颊透着不正常的红,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夫替他把了脉,施了针,又将过了冷水的帕子敷在额头,这才擦着汗起身。 “等后半夜退了热,督公便无大碍了。只是这段时日闫公公还需嘱咐督公多加休息,免得寒症再次引发头疼。” 陈陟素来有偏头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便难以忍受,常常要熏着安神香入睡,这也是他身上总带着股药味的原因。 闫生将许大夫送出门,正打算给督主擦擦身子,便注意到了角落里站着的那个女子。 “你怎么还没走?” 梦苔抿了抿唇,只道:“我……我怕陈大人出什么事,就想跟来看看。” 其实她是想着有救命恩人这层关系在,怎么着也得等陈陟醒了骗他把自己收留下来再说。 闫生知道是她将督主带回衙门的,也不好随意赶人,只得轻咳一声道:“督主已无大碍,你……你先去外边歇着吧,这儿用不着你。” 梦苔抬眼望了望榻上的身影,不情不愿地去了外间官帽椅上坐着。她也有些乏累,困意来袭,很快便靠着椅背打起了盹。 闫生解下陈陟腰间的鸾带,正要掀开衣裳时,手腕被一股大力猛地拍开。 “你……出去。” 陈陟的精神还不算好,说话也有气无力,闫生实在放心不下,急道:“督主,让奴才替您擦洗吧,一直闷着会出事儿的!” 同为太监,他自然清楚那滋味有多难受,更不必说还容易将那处捂出毛病来。 “出去。” 陈陟动了几分怒气,闫生便不敢再多作坚持,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侧屋,走时竟也忘了外边还有个人。 梦苔是被里间断断续续的水声吵醒的,接着便是一阵叮里咣啷,似乎是铜盆被人打翻落地的响动。 她醒过神来,想起躺在软榻上的陈陟,急急忙忙便往里跑去。 听见脚步声,陈陟扔开手里拧到一半的帕子,一把拉过被褥遮挡光裸的缺口,胸膛不住地起伏。 隔着纱屏,他只能看见一道朦胧难辨的身影,但很快屏风后传出的声音便告诉了他来人是谁:“陈大人,你醒啦?” 他不禁惶惑,这女子是如何混进来的?他病了,东厂中人的戒备之心竟浅薄到如此地步么? 此处一墙之隔便是东厂大堂,机密重地,岂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随意进出的?! 思绪翻涌之际,梦苔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着便要绕过屏风,陈陟连忙出声喝止:“滚出去!” 冷不防被吼了一句,梦苔心中也漫上了点委屈:“我是担心大人才想着进来看看的,大人做什么对我这么凶?” 这语气浑似与他有多么相熟,反倒给梦苔自个儿说得有些羞赧,轻轻挠了挠脸颊。 陈陟早已将亵裤褪至膝弯,此刻身下光裸,掩在被褥下的刀口一片濡湿,实在算不得好受。此情此景下被个女子注视,即便隔着道屏风,他也依旧恼怒又难堪。 人人惧怕的东厂提督,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 梦苔却浑然不知,还在试图为自己谋个安身之所:“大人,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你,你看……能不能收留我?我什么苦差事都能做的,真的!” “你先出去。” 陈陟闭眼,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几圈。身心双重折磨之下,他只想让这女子赶紧离开,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梦苔不依不饶道:“可您还没答应呢。” 话毕,一枚透亮的玉佩自屏风后抛来,梦苔手忙脚乱地接下。拿到光亮处一看,才知这压根不是什么玉佩,而是一枚青玉制成的印章。 “将此印信交予陈府管家,他自会安排好一切。” 等人欢天喜地离开了屋子,陈陟才后知后觉他竟如此轻心大意,将私印随意交给了那名女子。 草草收拾后,他立马唤来秦宗良,命他调查梦苔的底细,连同她身边的人也不放过。 出了东厂,梦苔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陈府在哪儿。她向守门的番役打听,那人十分详尽地给她指了路,还借了她一盏灯笼,让她忍不住腹诽先前陈陟给她指路时的不耐烦。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这男人与男人之间,怎么就能相差这么大呢? 陈府。 “管家老伯,这是你家陈大人让我交给你的,他让我来府上当差。” 林福接过那枚青玉印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门外这个形容有些狼狈的女子。 瞧着倒是年轻貌美,只不过督公向来不好女色,府中也不用丫鬟,她这是来当的哪门子差?能拿到这印信的,断然不是什么普通女子,许是督公派来的暗探也未可知。 一番思量后,林福收起印章,和蔼笑道:“唤我林伯便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梦苔想了想,回道:“我叫梦儿。” 如此,梦苔便以丫鬟的身份在陈府住下了。 林福不清楚陈陟的用意,既不敢真把梦苔当丫鬟使唤,又不能对她恭谨得太过明显,便只让她干些不费力气的杂活。 于是,梦苔在陈府有吃有喝有地儿睡,还不用劳心劳力,别提多舒坦了。 可总有人辗转难眠。 徐真拖着眼下两条乌青,闷头又喝了一杯酒。 梦苔已经整整七日未曾归家了,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半点音讯也无。他既担心梦苔的安危,又忧虑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整日煎熬着,如同一条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鱼。 “徐兄怎的坐这儿喝闷酒,不去与他们对诗作赋么?” 陆方慎摇着把紫檀木折扇,用手肘戳了下徐真的后背,神神秘秘道:“难不成,你与我那妹妹……” “陆兄说笑了,在下只是昨夜歇的太晚,有些疲累罢了。”徐真敛下眸中情绪,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陆方慎点了点头,道:“也是,春闱将至,你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温书至天明,陆某着实佩服。” 前方嘈杂忽静,闲谈的二人回身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者身着蟒衣,面若弥勒。 陆方慎凑到徐真身旁,用扇子挡着脸,低声道:“那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韦德海。” “咱家听闻举子们在此集会,闲来无事便瞧上一眼。满座衣冠皆俊彦,实乃我朝之幸哪。”韦德海说话悠扬婉转,听在耳中如同唱戏。 他的一举一动,很多时候就代表着皇帝的意思,在场就算有厌恶宦官者也不敢显露半分。徐真掩在宽袖中的手掌缓缓收拢,朝韦德海身后看去。 那跟着的几人皆为朝中大员,随意拎出来一个都可保他这样的寒门学子仕途无忧。 韦德海并未停留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回宫了,他走后园林里的气氛才活泛了些。陆方慎早已不见人影,徐真寻了一圈,终于在假山后的凉亭见到了他。 “陆兄原在此处休憩,真叫徐某好找。” 陆方慎闻声起身相迎,他一动便露出了石桌旁另一道端坐的人影。 “我见你与李兄、柳兄相谈甚欢,便先行来了这亭中,徐真兄勿怪勿怪啊。” 陆方慎正要领着人进凉亭,就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亭中那道身影:“未曾想竟是在下唐突打扰了,实在抱歉。只是不知那位大人是?” “哦,那是陈陟陈大人。”陆方慎收起折扇,放低了声调,语带揶揄,“朝廷鹰犬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 东厂提督陈陟,京城恐怕无人不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威风凛凛的背后沾染了无数鲜血。作为帝王耳目,东厂暗探遍布京城,就连阁臣都多有忌惮。 这样的人,文人清流自是不齿,徐真诚然不愿过多接触。正打算告辞离去,陈陟不知何时竟已踱至二人身后。 “你便是陆尚书相中的那位,”他伸出两指理着徐真略微散乱的衣襟,一字一顿,“乘龙快婿?” 他分明在笑,却阴冷得好似一条吐信的毒蛇,让徐真后背没来由地蹿起一股寒意。 “督公,您是如何得知?” 此话出口,陆方慎便觉多余。这京城里还有什么事是陈陟不知道的?只怕连他爹昨儿夜里出了几回恭都一清二楚吧。 东厂查案自然比陆仪手下的丫鬟细致得多,她只知徐真家中有几口人,陈陟却连他祖上何处、何时入京、会见何人都清清楚楚。 有趣的是,这些关于徐真的秘事,却是他命人细查梦苔时翻出来的。 他当然也知道,徐真就是梦苔口中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第23章 第7章 徐真总觉得陈陟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戏谑,就好像对他尽力掩藏的一切都十分了然。 他心中大骇,面上却还是那副温润的模样,拱手行礼后缓声道:“在下徐真,见过陈督公。家母尚在病中无人照顾,鄙人这便告辞了,不扰督公雅兴。” 他手都还没放下,便听得陈陟悠然出声:“徐生见了本督便要告辞,莫不是怕我寻你的麻烦?我东厂虽名声不好,但最是敬重读书人,否则我也不会陪着老祖宗来这园林,徐生莫要害怕。” 他回身端起酒盏,复又立于徐真身前,微笑道:“我与徐生一见如故,改日定要在陆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杯沿重重抵在胸口,酒水洒落前襟,晕染出一片深痕,徐真实在不知他与自己见的是哪门子的故。 看着徐真狼狈离去,陆方慎才摇着扇子,好奇问道:“督公与徐真兄有何过节?” 陈陟提壶续酒,不答反问:“你们陆家人都曾患过眼疾?” “没啊,督公为何问起这个?” “我看未必,改日还是寻个大夫,好生治治吧。” 北镇抚司,诏狱。 秦宗良将鞭子再次浸入盐水,盆中一片血红,已然无法分辨鞭子落在何处。 他接过番役递来的帕子擦手,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舒了口浊气。 刚休息没多久,就听见外边传来狱卒行礼的声响,秦宗良连忙理着衣裳站起身。不多时,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属下见过督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陈陟并未出声,只摆了摆手将牢中的人尽数遣退,随后将秦宗良方才休息的那把木椅拖到刑桩前,屈腿坐下。 木桩上绑着的人血肉模糊,尚存一息,见了陈陟便是一口唾沫:“阉狗,呸!” “看来手底下这群废物是没给韩大人喂饱饭啊,骂得这般有气无力,本督连半个字都听不清。” 陈陟半撩眼皮,双手交叠在身前,一派慵懒闲适的模样,仿佛身处之地不是腥臭无比的诏狱,而是什么雅苑华庭。 韩复铮喘着粗气,冷笑道:“不就是想屈打成招?东厂还有什么腌臜的手段,尽管使在……” “韩大人误会了,”陈陟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陈某并非屈打成招之人,手下做事没个轻重,还望韩大人莫要怪罪。” 韩复铮见陈陟面上一派和气,正捉摸不透,就见他缓缓起身,压低了声线在他耳侧轻语。 “韩大人宁死不招,不就是做给他们看么?啧,只可惜大人如此骨气,招与不招,也不过本督一句话的事儿。” 韩复铮面色微变,急道:“阉贼,你想做什么!” 陈陟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覆着血痂的铁链,眉间微皱,表情似是怜惜:“本督若将韩大人移出死牢好生照顾,你说,他们又会如何对待韩大人的妻儿呢?” “陈陟,你这个畜生!” “金蝉脱壳,确为好计。只可惜,若大人当真了无牵挂,便不会在这诏狱里耗着了。陈某猜的可对?”陈陟直起身子,恢复了阴冷的面容。 “若真想护住妻儿,韩大人还是聪明些为好。” 韩复铮呼吸急促,沉默良久之后,终是垂下了脑袋。 “……我招。” 秦宗良将按了手印的供词仔细收起,笑得一脸狗腿:“还是督主大人英明,什么刑都不用就让这硬骨头招供了。高,实在是高!” “派一队身手好的,去将韩复铮的妻儿带出来,安顿在黎山别庄。手脚干净些,别留下蛛丝马迹。” “属下领命!” 陈陟回到刑桩前,看着面色凄寒的韩复铮,淡声道:“委屈韩大人在这诏狱多待上些时日,只是不必再受此罪了。待此间事了,本督自会送韩夫人和大公子隐姓埋名迁至西南。至于韩大人,便由厂卫秘密押往临水县衙,再行处置。”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韩复铮猝然抬头,声音发颤:“陛下他……不追究我的过错?” 陈陟并未答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年前,江南多县盐税锐减,户部呈报的原因是当地多雨雪,官盐运输受阻。皇帝怀疑有人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便委派陈陟亲下江南查案。 陈陟明面上循规蹈矩地查账走访,暗中则派人伪装成百姓潜入盐市打探消息,顺藤摸瓜将卷入私盐事件的官员一网打尽。 此事看似了结,但移交三法司审理之后,陈陟总觉遗漏了什么。他再次取回卷宗,细查之下才发现,名录上的官员皆由吏部直接任命,大部分甚至连科举都没考过,更遑论功名。 如此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皇帝勃然大怒,势必要揪出朝廷背后的蛀虫。要想连根拔起,此事便不宜打草惊蛇,只能以私盐一案掩人耳目,从户部查起。 韩复铮虽于此案有所牵连,但毕竟也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放他魂归故土,便是帝王最后的仁慈。 街市上熙熙攘攘,徐真却只能感受到疲累。 春闱将至,梦苔失踪,母亲病重,陆家冷待。桩桩件件压在心头,令他根本喘不过气。 他行尸走肉般在一处酒摊落座,正打算借酒浇愁,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梦儿”。 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听,没想到那人又唤了一声,似乎还离他越来越近了。 徐真循声望去,街对面那个一身粉裙的女子,不是梦苔又能是谁? 梦苔一手抱着个红木盒,一手提着条活蹦乱跳的鱼,朝着林管家得意地笑:“林伯,我炖的鱼头汤可好喝了,今晚给您尝尝我的手艺。” 林福看着她活泼的模样,也忍不住笑道:“进府这么些时日,老夫竟不知梦儿还会做饭呢。” 梦苔正要说话,手里的鱼便开始翘着尾巴四处乱晃,眼看着就要脱手而出了,另一双手忽然从旁伸出,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看清徐真那张憔悴的脸时,梦苔第一反应是以后都不想再买鱼了。 怎么每次她出门买鱼都要碰上这个人? 看着梦苔用力将手抽回去,徐真再也抑制不住火气,怒道:“这么些天你都去哪儿了,为何连家都不回?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林福看看徐真,又看看梦苔,疑惑道:“梦儿,这位公子是你何人?” 见梦苔穿着打扮精致漂亮,又听林福如此亲密地喊她“梦儿”,徐真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失控地吼道:“我道你为何连日不肯归家,原是委身了他人!怎么,就因为他有钱?哈,果真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如此自甘下贱!” 尖酸刻薄的话语不断刺痛着梦苔的耳朵,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因徐真而难过了,可真心相待的三年只换来一句自甘下贱,实在令她心痛不已。 再没什么好说的,梦苔推开徐真,疾步离去。徐真还想追,却被林福给拦住了。他看着年迈,却是个练家子,一条手臂横在胸前,徐真便寸步难行。 “小子,老夫我告诉你,不论从前你与梦儿有何纠葛,如今她是我陈府中人,不是谁人都能欺侮的。要想追上她,打得过老夫再说。” 徐真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弱书生,哪里懂得拳脚功夫,悻悻瞪了林福一眼,只得离去。 浓云遮月,一点昏黄的光线在幽深的宫道上缓缓穿行。内侍悄悄瞥了一眼身侧的人,面色微红,也不知醉是没醉。 出了宫门,一驾马车早已候着了。内侍稍稍退开,细声道:“督公,到了。” 随即,他将灯笼放在一边,跪伏在地上做人凳。 陈陟眯了眯眼,却没踩着他的脊背上马车,而是撑住车檐翻身一跃。 内侍爬起身来,暗叹一句好俊的身手,复又提起灯笼,朝驾车的内侍开口:“仔细着点儿,去东……” “回陈府。” 他的话被陈陟打断,恭顺地闭上了嘴,垂首立在宫门处,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下车,回府,直到进入书房,陈陟看起来都与平常无异,只是格外安静规矩。 林福却能看出督公已然醉得不轻,便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送去。 这差事原本轮不到梦苔来做,但她自回府后便一直想着徐真的事,总觉得自己还要犯傻,就想让陈陟再骂她几句,把她给骂清醒,于是主动向厨房的小内侍讨了这个活计。 “陈大人,我来给您送醒酒汤。” 梦苔敲了敲门,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房内传来任何声响。她疑心陈陟已经睡着了,便干脆自个儿推门进屋。 书房里灯火通明,她第一次进来,还不清楚格局,便四处张望着。博古架放满了各色各样的玉石宝器,墙上还挂着许多字画,她认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只觉得怪好看的。 穿过博古架后的月洞门,再绕过一扇雕着高山流水的梨木屏风,她终于见到了端坐于书案前的陈陟。 他低垂着眉目,手里握杆紫毫笔,正神情认真地写着什么。 “原来大人您没睡啊,那为何不出声呢,是没听见么?” 他还是不说话,梦苔提步走近,将醒酒汤轻轻放在他手边。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他笔下的字迹,一时愣住了。 他哪里是在写字,他分明是在画符啊。 梦苔:大人,您还会画符呀。(凑近) 陈陟:……(画画画) 梦苔:陈大人?(再凑近) 陈陟:……(画画画) 梦苔:你不许画了!(抢走毛笔) 陈陟:还给我!(炸毛) 醉酒版陈大人就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7章 第24章 第8章 陈陟的神情太过认真,仿佛正在批阅公文,笔下划出的墨痕却毫无章法,像是什么诡异扭曲的符文。 “陈大人?” 梦苔忍不住又出声试探了一遍,他还是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在纸上画符。 梦苔抿了抿唇,从陈陟手里夺走了那杆毛笔。他呆怔一瞬,随即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紧紧盯着梦苔,道:“还给我。” 看着那格外单纯的眼神,梦苔终于相信了林管家的话,陈大人确实醉得不轻。 “还给我。” 陈陟又重复了一遍,薄唇微微抿起,表情竟是带了些委屈。 梦苔微微瞪大了双眼,新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陈大人,道:“我刚才叫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陈陟缓慢地眨了眨眼,认真回她:“我叫陈陟。” 她喊的是陈大人,不是陈陟,所以他不应她。 梦苔霎时间被他的想法逗乐了,朝他摇着手里的毛笔,轻声喊道:“陈陟?” “嗯。”他应道。 陈陟的睫毛很长,却并不卷翘,只在眼瞳上方压下一片静谧的阴影。梦苔忽然抬起手,用笔在他的脸侧也留下一道阴影。 “你做什么?”陈陟皱眉,脸上有着明显的不乐意,却又不阻止她。 他这幅任人摆布的乖巧模样实在难得,梦苔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陈大人,我替你擦擦吧?” 紧接着她换掉称呼,又说了一遍:“陈陟,我替你擦擦吧。” “好。” 梦苔并没有用手帕替他擦拭,纤细的手指在墨痕处划过,也只能将那半光洁的脸颊变得一团糟。指腹下的皮肤光滑细腻,她抚过陈陟眼尾不甚明显的痣,他似乎感到痒,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换了只干净的手,又去摸他的另一半脸颊。陈陟却睁开了眼,道:“这里没有脏。” 梦苔勾起唇角,理直气壮:“你又看不见,你怎么知道脏没脏?” 于是他就不说话了,表情乖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顺毛的小狗。 手指绕过深邃的眼窝,抚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了微微凸起的唇峰上。没想到说出那般冷言冷语的嘴,摸起来也是柔软温热的。 梦苔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些,她看着那两片淡色的薄唇,忽然有些好奇亲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陈大人,陈陟,我可以亲亲你么?” 梦苔抬眼去寻他的反应,却见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在纠结什么叫亲。她扑哧一笑,觉得这样的陈陟傻得有些可爱。 嫣红覆雪,四片柔软的唇瓣叠在一起,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梦苔退开些许,心脏还在疯狂跳动,难以平息。 这算得上是她生平最浅淡的一个吻了,却又好似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刺激。她看着一脸懵懂的陈陟,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欺负傻子的羞赧来。 梦苔抿了抿干燥的唇,有些意犹未尽:“陈大人,我可以再亲亲你么?” 她没有连名带姓地喊他,他不会应她,她也不需要回应,将红唇主动凑了上去。不满足于仅仅只是相贴,梦苔试探着用舌尖撬开他的唇瓣,感受着他口中的湿热。 浓郁的酒香充斥口腔,混着陈陟身上的苦檀气息,让梦苔感到有些头脑发晕,失了力气。她略微后撤,却惊讶地发现陈陟下意识追了上来,又恢复了唇齿相接的距离。 陈陟坐在官帽椅上,梦苔却是站在他身边,这个姿势实在算不上轻松,她用力推开陈陟,微微喘息道:“不亲了,陈陟,我站得好累。” 下一刻,一双手臂环上梦苔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抱到了书案上。陈陟的双手禁锢在她身侧,声音也不再那般清亮:“坐着,就不累了。” 他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她,眸光中是毫不遮掩的期待,似乎对与她亲吻这件事上了瘾。 她咬了咬下唇,正纠结要不要继续下去,久等不得的陈陟就已经按捺不住地凑了上来。他的动作带着生疏的急躁,似乎想将这件事做好却又不得门路,横冲直撞地磕破了她的唇角。 梦苔吃痛,急忙想要推开他,陈陟却直接将她的手压在了桌案上,还按着她的后腰,不许她逃离半寸。 那个乖巧无比的陈陟已然不复存在,若不是他浑身酒气地同自己做着这样荒唐的事,梦苔简直要怀疑这人是在装醉了。 她被亲得有些呼吸困难,感觉就要一口气背过去了的时候,陈陟终于放开了她。温热潮湿的气息一瞬间抽离,梦苔脱力地倒在了书案上。 早已凉透的醒酒汤被她打翻在地,药味酒味檀香味混在一处,她身上全是属于陈陟的气息。 不知就这样发了多久的呆,梦苔撑着身子坐起来时,陈陟已经伏在书案另一侧睡熟了,脸侧还沾着糜乱的墨痕。 她落荒而逃,连满地的狼藉都无心收拾。 不过唇齿相接的亲吻,却让梦苔乱了心迹。她背靠在雕花的门板上,脑中浮光掠影般显现那些旖旎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顿感大事不妙,原本只是想骗骗陈陟而已,如今看来,倒是要先将她自己的心给搭进去了。 梦苔纠结到深夜才歇下,次日却早早被人喊醒了。 “梦儿姑娘,督公叫您过去。” “你说什么?”梦苔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前传话的小内侍,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陈大人这是打算兴师问罪……还是杀人灭口? 忐忑不安地跟着小太监出了门,梦苔连头都不敢抬。昨夜冲动之下做了那种事,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玷污姑娘清白的登徒子。 “梦儿姑娘?” “……啊?”她脑中天人交战,压根没注意被带到了何处。 小太监朝她微笑着道:“梦儿姑娘,请上车吧。” 眼前停了一架颇为宽敞的马车,却不见陈陟人影。梦苔扶着小太监的手臂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就见后边露出一张清冷矜贵的脸。 脑中浮现出这张脸上沾染墨痕的样子,她的心跳俶尔空了一瞬。 “陈大人,起得可真早啊,哈哈……” 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傻话,见陈陟毫无反应,梦苔抿了抿唇在他斜对面坐下。她的心随着车厢颠簸而起伏不停,根本不敢去看陈陟的表情。 车厢里忽而响起一阵低弱的“咕咕”声,陈陟斜瞥一眼努力缩在角落的女子,问道:“饿了?” 梦苔颇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就听见他又说:“嗯,那便饿着吧。” 陈陟看她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满意地勾唇一笑:“你又没替本督做事,本督为何要供你吃食?” 原本梦苔还以为他是在蓄意报复,但观他的神情,好似全然不知昨夜之事。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试探:“那个,陈大人,您还记得昨夜……” “有话直说。” “……昨夜的月亮特别亮。”这话一出口,她简直想咬舌自尽。 陈陟果然不理她了,还闭上了眼睛假寐,估摸着认为她是个傻子。 知道他大概不记得那些荒唐事后,梦苔倒是松泛许多,这才有心留意起目前的处境。 “陈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凌仙楼。”陈陟眼皮都懒得抬,“本督要你替东厂打探些消息。” 梦苔心中忽地升起些不安来:“该如何打探?” “三日后,吏部侍郎刘卓会在凌仙楼设宴,你要做的就是接近他,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可我不认识……” 陈陟出声打断:“雪棠自会从旁协助。” 凌仙楼隶属于教坊司,本朝虽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但这项罪名甚少追究,入了狱的官员,狎妓也只是罪名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因此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以设宴作为幌子,宴上饮酒听曲,宴后再派辆马车,将官妓带回别院办事。梦苔是个生脸,刘卓更容易放松警惕,晕头转向之时,便什么都说得出口了。 这些话,陈陟却没有告诉她。 马车在凌仙楼附近一个隐蔽的胡同口停下,梦苔下去后,马车便调转方向离开了。 “你就是督公派来的人?我是雪棠,跟我来吧。” 身前站了名戴着面纱的女子,身姿窈窕,声音娇媚婉转,听得梦苔身上都泛起了酥麻。 她忍不住暗自感叹,不愧是京城的花楼,养出来的姑娘都这么不一般! 雪棠将她引入一间屋子,内里红烛幔帐,满室幽香。 “先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梦苔依言在妆台前坐下,视线在琳琅满目的头面上划过,轻声回道:“我叫琳琅。” “美玉琳琅的琳琅么?好名字。”雪棠拆下她的发髻,执一把玉梳在发间轻抚,“听你口音不似京城人士,你是哪家的小姐?” 梦苔神色微怔,道:“我并非官家小姐,本就是江南花楼出身。” 雪棠的动作也顿住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抱歉,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以为琳琅姑娘同我遭遇一样,这才多了句嘴。” “雪棠姑娘……曾是位千金小姐么?” 透过铜镜,梦苔看见雪棠的神情变得落寞,正想出声安抚,就听她再度开了口。 “家父在前朝曾任右佥都御史,因上奏弹劾了一位大官而获罪下狱。我原也是活不下来的,幸得督公相救,将我送至教坊司,我便以为琳琅姑娘也是如此。” 梦苔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匣子里一枚红玉坠上,心里忽然有些闷了起来。 “那,雪棠姑娘喜欢他么?” 补药骂陈大人,他开智了自己就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8章 第25章 第9章 她倒看不出来,当初在聚春园里毫不犹豫推她出去挡刀的人,还能大发善心救下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呢。 梦苔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匣子里一枚红玉坠上,心里忽然有些闷了起来。 “那,雪棠姑娘喜欢他么?” 雪棠没想到梦苔会问起这个,面上染了惊讶:“可督公……不是男人啊。我只是十分感激督公的救命之恩罢了,何谈喜欢呢?” 她从梦苔背后微微探过脑袋,盯着铜镜里的那双眼睛,问:“难不成琳琅姑娘……” “不,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梦苔连忙摆手否认。 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给雪棠逗乐了,也不拆穿她那点小心思,只道:“不说闲话了,我先替你梳妆,一会儿再带你去楼里转一圈,认认路。” 云鬓高挽,额点花钿,镜中那张素净的面容变得明丽嫣然,让梦苔微微失神。 天南地北,花楼里的活计却都差不多,对梦苔来说并不陌生。她会弹琵琶,雪棠便找了几本曲谱让她学,还说自己一直学不好,羡慕她有这本领。 相处下来,梦苔发现雪棠其实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性子直爽,为人也仗义,倒有些像那个正牌的琳琅,除了视财如命这一点。 三日功夫一晃而过,月上柳梢,梦苔抱着琵琶走在连廊上,廊下湖水被夜风吹起丝丝涟漪,也撩起了她心头的不安。 虽然陈大人交代的事不算什么,但离开聚春园这么久,她还是有些抗拒陪客的。那些男人恶心的嘴脸,四处作乱的手,刻意遗忘的记忆又在脑海中蹦了出来。 雪棠不在,隔门轻轻推开,梦苔垂首跟着前边几个姑娘和小厮进了正厅。 厅中已然坐了几位大人,梦苔悄悄抬眸,按照雪棠所说的样貌特征去寻刘卓。一道鸦青色背影俶尔闯入视线,修长的五指托着杆旱烟。梦苔心弦微乱,指甲轻轻刮过琵琶,也拨乱了琴弦。 这点声响很快被那人捕捉到,他转过头来,瘦而尖的下巴上挂着撮山羊胡,唇边一颗黑痣,睁着双吊梢眼打量她。 这人便是梦苔要盯着的刘卓,她敛下心绪,将眼神收回到裙角的绣纹,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 她这点刻意的躲避落在刘卓眼里,却成了含羞带怯的勾引。他挑起眉梢,斜着身子唤旁边的小厮:“去,把那个抱着琵琶的姑娘叫过来。” 不费吹灰之力便接近了刘卓,看来要完成陈陟交代的任务也没那么难,梦苔心里忍不住激动起来,唇边也挂上了清浅的笑意。 刘卓将盛着酒液的玉杯推向梦苔,右手在她腰间流连,“本官从未见过你,叫什么名?” 皮肉温热的触感透过裙衫清晰传来,梦苔心中一阵恶寒,忍着不适端起那杯酒轻抿一口,回道:“回大人,奴婢名叫琳琅,从江南官园入京不久。” 雪棠教过她,凌仙楼里的姑娘皆为罪臣之女,伺候有官职的人,需自称奴婢。 刘卓未作评价,将她欲放下酒杯的动作一拦,抬着杯底将那杯酒送回梦苔唇边,笑吟吟看着她。 梦苔只好将酒饮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腔,带着些辛辣。 “我素来爱听琵琶,琳琅可愿为本官独奏一曲?你既生自江南,不若弹首江南曲调来听。” 熟悉的话语落在耳畔,身边的人却大相径庭。梦苔垂下眼睫轻声应好,心中默默埋怨着这几日的谱子算是白练了。 轻拢慢捻抹复挑,珠玉落盘般清脆的乐声缓缓流泻,刘卓看着梦苔的眼神也逐渐变得**。眼瞧着宴会到了尾声,刘卓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了凌仙楼,梦苔则被那个小厮引着走向后院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内充斥暖香,这气味梦苔并不陌生,是花楼常用的催情之物。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身上却软绵绵的失了力气。那香仅有催情之效,不会麻痹人的神经,想来是刘卓让她喝的那杯酒里放了东西。 事到如今梦苔已然明了,所谓让她替东厂探听消息,让她接近刘卓、盯着他的举动,全都是幌子,陈陟是要把她送上刘卓的床! 才起波澜的心再次产生裂痕,梦苔绝望地闭上双眼,随着马车缓缓驶出凌仙楼,她也堕入更为黑暗的深渊。 耳边传来利刃破空的声响,秦宗良瞠目结舌地看着身边突然出现的人,又看看那把插入轮毂之间的长刀,有些欲言又止。 陈陟瞥他一眼,足尖轻点屋檐,旋身落在了马车前。 他一掌劈晕了车夫,将人随意扔在一边,而后登上车檐,轻轻撩开帘子。厢内的气味令陈陟有些不适,他皱眉去寻那道细瘦的身影。 已经完全没了力气的梦苔蜷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红影,纤弱可怜。 陈陟下意识伸出手想将她拉出来,却又在半路缩了回去,刚想下车让雪棠搭把手,耳边就响起一道低弱的喊声:“陈大人?” “嗯。”陈陟停顿片刻,见她没了后话,犹豫后还是覆上了梦苔的手腕。 他轻轻将人拉出来些许,另一只手绕过后背揽上腰肢,将她拦腰抱下了马车。 鼻尖隐约的檀香骤然变得浓沉,梦苔被陈陟护在怀里,一睁眼便是他胸前张牙舞爪的蟒纹。药效发作得厉害,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也就看不见陈陟紧绷的面容。 秦宗良望着运起轻功消失在屋顶上的身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掌拍在身旁番役的背上,问道:“你说督主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说的是让他带几个人守着,等马车经过就把人给换出来,这么简单的差事,督主怎么亲自来了,难不成是不信任他了? 那番役被他拍得差点摔了,一边扶着帽子一边回道:“秦大人,属下认为督主这是看重车上那姑娘,不想让别人碰她。” 没想到帽子还没扶正,迎头又是一掌:“小兔崽子尽胡说八道,督主向来不近女色,怎么可能看中她?今晚加练一个时辰!” “啊!不要啊秦大人!” 一路穿庭过院回到东厂,陈陟踹开房门,将梦苔放在了床榻上。室外的寒风吹得梦苔头脑清醒了些,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陈陟竟然抱了她一路未曾撒手。 陈陟转身要走,衣摆却被一双手拉住了。她使不上力气,分明轻轻一扯就能脱身,他却好似被绊住了脚步,挪不开半分。 “陈大人,是我想的那样么?” 想的哪样?她没说,陈陟亦没问,却又好似格外清楚,只闷声应了句“嗯”。到底是利用了她,他自认没什么可狡辩的。 梦苔收回了攥着他衣裳的手,就在陈陟再次提起步子的时候,她又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大人,我难受……” “本督自会替你寻个大夫。” 那只手再次覆了上来,勾住陈陟的小指,“陈大人,我……我不要大夫,你可以不走么?” 女子柔软的声线落入耳畔,却好似阵阵惊雷,将陈陟快要昏沉的头脑劈得格外清醒。他用力甩开梦苔的手,语气一如当年丢下银锭时那般淡漠:“你中了药,本督帮不了你。” 梦苔面色潮红,额角也渗出了薄汗,燥意自体内一股股传出,不断灼烧着她的神智。初时还算清醒,此刻她就感觉自己好似身处一片沙漠,顶头是炽热的阳光,身前有什么东西不断传来凉意,她便下意识地靠近那片寒凉,不愿撒手。 看着锲而不舍要往自己身上贴的女子,陈陟胸膛不住地起伏,终于忍无可忍地掐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道:“我是个阉人,能听懂人话么?阉人早没了那东西,你留住我又有何用!” 下巴传来钝痛,**满载的身体格外敏感,梦苔忍不住皱起了眉,喉间溢出难耐的轻哼。温声软语的娇吟落在耳朵里,是个男人都会燃起热火,陈陟却只感到阵阵冷意。 “陈……大人,我难受……唔……” 酒里的药效快要散去,梦苔恢复了些力气,顺着陈陟的手指攀上他的小臂,牵着那只粗粝的手往身前柔软探去。 “大人帮帮我。” 如此**又大胆的举动令陈陟也乱了气息,他是个太监,可他并非不通情事,只是这一步若迈出去了,往后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夜醉后的荒唐他可以当做不知,可他现在无比清醒,梦苔却神志模糊,这与糟蹋了她有何区别?被一个阉人玷污,她往后又该如何恨他? “好痒……难受,帮帮我……” 媚眼如丝,生生撕扯着陈陟的理智,他长叹一口气,终于俯下身,在她耳侧吐息:“你知道我是谁么?” 梦苔脑中混沌,眼角泛着**的湿润,耳边的酥痒刺激得她一阵轻颤,磕磕绊绊道:“我知……知道,你是陈……” 话还未说完,陈陟猝然使力将她推倒在榻上,修长的手指轻巧挑开裙带,莹白的皮肉瞬间暴露在空气之中。冰凉的衣料擦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掀起阵阵激荡。 熟悉又陌生的痒意在身体各处游移,梦苔昏昏沉沉间感受到他伏在颈窝处,声音泛着哑:“喊我。” 常年握刀而生出的硬茧拂过久无人至的雪峰,颤颤巍巍抖落大片洁白莹露。他终于听见梦苔软着声回应:“陈大人……嗯……” “喊陈陟,不许停。” “陈陟……陈陟……” 在这个寒凉的夜里,两颗寂寞的心被不断上升的体温拉近,却又堪堪隔在相悦的边界,彷徨而沉沦。 很烂的梗,但我写爽了[加油]下一章继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9章 第26章 第10章 颈侧不断喷洒着灼热的呼吸,没顶的快意令梦苔难耐地偏过头喘气,却被两根微微湿润的手指掰了回来,强迫她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对视。 “陈陟……” 此刻她已媚态尽显,而陈陟眸若寒潭,衣衫齐整,连腰间革带都未曾松动半寸。若非耳尖一点欲色如血,倒真要让人以为他心硬如石,没有半点触动。 “你既知我是何人,日后便不可后悔。若心生悔意,本督会亲手杀了你。” 梦苔被药物控制的神思终于清明些许,她撩起被欲色打湿的眼睫,望进他眼中模糊的倒影,似哀愁,似娇嗔:“大人却不知梦苔。” 她牵住掌在腰侧不再寒凉的手指,寸寸抚过身前领土,最终停留在锁骨那处狰狞的疤痕。 “陈大人,梦苔这处伤痕,为你而留。” 聚春园,惊魂夜,一场拖延陈陟查案的刺杀,早被他忘却的琴女。看着梦苔脸上怅然若失的神色,陈陟心中像是忽然缺了一块,闷得难以喘息。 这种感受太过陌生,让他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勾住后颈,随后唇瓣覆上一片柔软,如同那夜的记忆一样甘甜。 他此刻是清醒的,能看见她近在咫尺微微颤抖的眼睫、被汗水打湿的鬓发,亦能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将他认做旁人,他只是陈陟。 犹如零星火种落入寂静的柴炉,烈焰屠俘焚烧,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陈陟太过聪慧,只是醉时浅尝辄止,他便将梦苔的吻技学去了七分,勾缠着那条软舌肆意游移,长驱直入,将口中温香尽数掠夺。 梦苔早感受过他的强势,却不知清醒时的陈陟更是恶劣,一边堵着她的嘴,一边还要不断撩起火焰,在她体内攻城略地,惹得梦苔不住地软了身子想往后撤,却又被禁锢得无处可逃。 舞刀弄剑的手指格外修长灵活,夺走了梦苔脑中来之不易的清明。迷蒙之中,她感受到一片温热潮湿轻覆在锁骨上舔吻,随后便是细密的痛与痒,在疤痕之外镌刻下一圈仅属于陈陟的齿印。 她抬手环住陈陟仍紧紧包裹在布料之下的劲瘦腰背,想将那根束缚着矜持的玉带扯下,却被人拦住了。 “别看,脏。” 陈陟眼中欲色渐退,染上了不安与焦灼,还有梦苔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祈求。 “好,我不看。可梦苔觉得,陈大人比我干净多了。” 梦苔捧着他的脸,在染了绯色的唇上印下一个不带任何**的轻吻。 陈陟垂眸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声音轻缓:“我是个阉人,身上脏,心里也脏。本督杀人无数,手上染遍鲜血,你不怕么?” 他没有为了安抚梦苔而否认她曾为妓子的事实,也没有刻意逃避自己身为阉人的低贱,他要两颗卑劣的心**相对,将光鲜亮丽之下掩藏的伤口撕得鲜血淋漓。 “怕呀,”梦苔唇角勾起娇俏的弧度,“所以大人往后可要好好护着我。” 夜长不觉春至,窗外鸟鸣啁啾,梦苔被明亮的光线扰了好眠。她掀起还未消肿的眼皮,只觉喉中干涩,正想下榻倒杯水喝,一盏热茶便递到了眼前。 “督主一早便进宫去了,说是午后再回,姑娘若是饿了可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床榻前站着个面生的小内侍,俯首帖耳眉目恭顺。一夜荒唐,梦苔这时才觉察出羞赧的意味来,清了清嗓子接过茶水,温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们督主……几时走的?” “回姑娘,现下已是巳时末了。督主约莫卯时初走的,赶着早朝的时辰进了宫。” 梦苔忍不住腹诽,起那么早,还真是用不着陈陟费精气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还酸着呢! 慢腾腾地下床洗漱,又用完了午膳,还是不见陈陟人影。梦苔寻了把太师椅放在院中那株杏树下,优哉游哉地坐着,忽听得前院传来熟悉的怒音,便好奇地跑过去观望。 “背都给我挺直,没吃饱饭么!” “最左边那个,谁教你这么握刀的,你是要杀人还是要切菜?” “啧,本督没点你是么,还有闲功夫笑?” 只见院中乌压压立了一片番役,陈陟负手穿行其间,面色阴沉如水。 梦苔悄悄混进了操练的队伍,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依葫芦画瓢学着前面那名番役的动作。陈陟转过队尾,眼底映入一片嫩绿的裙角,神色微顿。 片刻后,他抽出腰间斜挎的长刀,塞进梦苔虚握的拳心。手中的分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梦苔看着嵌入泥地里的刀刃,瘪了瘪嘴。瞧着倒是轻巧,没想到竟然这么瓷实。 “啧,就这点力气?”陈陟轻嗤一声,挑眉看向梦苔,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昨夜掐我不是挺用力么?” 梦苔脸颊迅速漫上燥热,狠狠踹在了陈陟小腿肚上。 身后的动静引得番役连连回头,陈陟眯了眯眼,沉声怒斥:“本督瞧你们一个二个都闲得很,再加练两个时辰。秦宗良,你盯着。” “是!”秦宗良虽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觉得督主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陈陟收刀入鞘,拉过梦苔的手,将人带回了后院。 看着紧紧交握的双手,梦苔心里泛起丝丝雀跃来,这种久违的甜蜜萦绕在心头,让她有些恍然如梦。当初那样冷漠的督公,竟也为她倾首,沾染了尘世俗望。 陈陟这人不碰女色时便是避君三舍,如今破了那道界限,就好似换了个人,眼神都不舍得从梦苔身上离开半寸,倒把一向主动的她看得有些羞涩起来了。 梦苔移开目光,寻了个话头:“大人回来多久了,可用过膳了?” “不久。圣上罚了两月俸禄,又去老祖宗那儿吃了几道板子,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陈陟说得云淡风轻,梦苔却是听得目瞪口呆,忙拉过他的手就要查看伤势。陈陟也顺着她的动作任由她四处摸索,趁机揩油。 “圣上和那老祖宗为何要罚大人呀?” 陈陟微不可察地勾了唇:“早朝点卯时迟了些,圣上以儆效尤。老祖宗批判本督荒淫无度,犯了宫规。” 梦苔听得是越发脸上挂不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怎么脏水好像都是往她头上泼的呢? 陈陟点到即止,复又牵起梦苔的手,把玩着圆润的手指头,状似不经意道:“过几日春闱事忙,不能时常回来,你若待得无趣出门逛逛也可,只是得带上几个番子跟着。” 一晃两年过去,春闱都要开始了。想起初至京城时的兴奋与迷惘,梦苔不禁有些恍惚。陈陟见她出神,便以为她是在想徐真的事。 不仅没听到她说舍不得自己,反而还阴差阳错地让她想起了那个穷书生,陈陟嘴角瞬间耷拉下来,凉凉道:“怎么,忘不了你的薄情郎,还在替他担心能否金榜题名?” 这充斥着酸味的话语着实取悦了梦苔,她看着面色不虞的陈陟撇撇嘴,又故作哀愁道:“这是徐真一生所求的功名,我与他毕竟真心相待过,也亲眼看着他为之付出努力。” 陈陟显然不乐意听到这话,略微抬起下巴,神情格外倨傲:“哼,他的资质不过平平,古板迂腐,圣上最为不喜。莫说金榜题名,本督瞧着他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 梦苔努力憋住唇角的笑意,循循善诱:“大人怎能这样说,世事无常,又岂是你我能……” “梦苔,本督告诉过你,若有朝一日心生悔意,本督不会放过你。” 陈陟沉着眸子低声警告,却只换得眼前女子粲然一笑,捧着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陈大人,你是不是在吃醋呀?” 陈陟立刻回过味来,这姑娘哪里是牵挂负心郎,分明是在戏弄他!向来只有他东厂提督戏弄旁人的份,如今栽在一个女子手里,他竟还生不起半点气来。 陈陟轻轻刮了下梦苔的鼻尖,颇有些无可奈何。 “陈大人,我也想去读书,你可以送我进女子学堂么?” 陈陟看着梦苔眨着一双晶亮的眼,挑了挑眉,道:“怎么,你想考个女官当当?” “不呀,我只是从小就很想读书认字,但家里穷供不起,后来把我卖进了聚春园,就更没机会进书堂了。陈大人,可以么?” 梦苔握着他的手指左右轻摇,一双桃花面,两点朱红唇,端的是美人娇娇。 陈陟心弦微荡,回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勾唇应道:“也好,你有个去处打发时间,本督也能安心些。明日我便同张祭酒说一声,让他替你安排好。” “多谢大人!” 温香软玉扑了个满怀,陈陟的心也被塞得满满当当,再寻不见那个冷情的影子。 陈陟亲口吩咐下去的事,国子监办得雷厉风行,次日一早,玉台书院的名帖便送到了陈府,再由林福转交给东厂,递到梦苔手中。 手指拂过帖书上端端正正的“陈梦苔”三个大字,梦苔心中莫名有种冠了夫姓的羞赧。 第27章 第11章 雪棠从刘卓口中撬出了不少重要的消息,陈陟将吏部涉事的官员抓回东厂一顿拷打,这才得知此事背后竟还牵扯到了皇室宗亲。 宁亲王乃当今圣上的五皇叔,伙同前吏部尚书李氏笼络下属官员,瞒天过海卖官鬻爵,把江南富庶之地的县官统统替换成了昏庸之人。他们暗中掌控着水路港口,贩卖私盐牟取暴利,再利用这些钱财同敌国皇子做买卖,助其招兵买马谋权篡位,最后借兵攻城,借敌国之手来逼宫,让皇帝退位。 “竟敢通敌叛国,妄图令他国铁骑踏破我朝江山,当真是愚蠢至极!” 陈陟一挥手将桌案上的砚台用力扔出,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秦宗良抬了抬脚,远离那片狼藉,出声劝慰:“督主您消消气儿,先帝爷在时就曾说过他这个皇弟脑子不大灵光,您也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内侍立刻送上一方新的砚台,秦宗良手脚麻利地将空白的奏章摊开在陈陟面前,而后躬身研墨,果然见他缄默落笔,将前因后果悉数写于纸上呈报皇帝。 东厂提督享有御前直奏之权,此奏章可不经司礼监之手,由陈陟亲手送到皇帝面前。 此事牵连甚广,皇帝立刻组织了九卿会审,结案后各衙门势必会有大批官职空缺,恰逢殿试将至,倒是为皇帝铲除异己、培养心腹提供了契机。 陈陟忙于宁王一案,在刑部和大理寺之间连轴转,成日见不到人影。 “说好的春闱这几日事忙,眼看着都过去大半月了,我就见过你们督主一次。” 梦苔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子的佳肴,却毫无食欲。小内侍替她布菜,咧着嘴宽慰:“姑娘莫急,奴才一会儿便去问问督主什么时候能回。” 她和陈陟的关系虽未明说,但厂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只把她当督主夫人伺候得妥妥帖帖。唯一不大习惯的就是秦宗良,他总难以接受督主身边多了个女人,还老让他买些胭脂首饰之类女子喜爱的物什送过去,简直有损他这掌刑千户的威风。 用过晚膳,秦宗良回了趟东厂,放下一支金簪便匆匆离开了。梦苔拾起那支簪子,簪头是一朵金丝掐成的半开海棠,花瓣嵌着鲜红透亮的玛瑙石,贵气又灵动。 小内侍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道:“奴才瞧这簪子好看得紧,姑娘是不喜欢么?” 梦苔淡笑着摇了摇头,将那只海棠金簪收进了妆奁。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相比起这些金贵的死物,她更想见那个鲜活的人罢了。 她有好多话想跟陈陟说,譬如书院的江夫子似乎看她不顺眼,总让她在课堂上出糗,又譬如她如今写字越发端正了,昨日还学了新的诗文,她已经可以背下来了。 可陈陟总不回来,她才与他互通心意,他就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正是热恋之时,这半月里见的那一面压根抵不过漫长难挨的思念。 玉台书院中的学生大多为金钗之年,最大也不过十四,梦苔处在其中便格外突出。她学识太少,于读书一道又有些愚笨,不得江夫子喜欢。她在课堂上走神被江夫子当堂批评了,还被罚抄《三字经》,次日便要上交,梦苔别无他法,只好挑灯苦抄。 陈陟披着夜色赶回东厂时,见到的便是趴在桌上酣睡的梦苔,她手臂下压着的纸张已然变得皱巴巴,上边的墨迹糊作一团,依稀可辨几个大字。 再翻开一旁堆着的纸页细细端详,陈陟忍不住轻笑出声。纸上的字迹虽工整,却个个都有拇指那么大,笔画写得一板一眼,活像是被人给强行绑在一了块儿。 将人轻轻抱去榻上安置后,陈陟坐回书案前,执笔添墨,替梦苔完成了余下的惩罚。 “姑娘醒醒,再不起上学该迟了。” 梦苔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以为自己还趴在桌前抄书,入目却是绣着山水云纹的幔顶。她懵怔片刻,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急忙询问小内侍:“陈大人回来过么?” 内侍躬身回道:“督主前一刻才叫备马,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出前院……哎,姑娘!” 梦苔连外衫都来不及披上,便一阵风似的跑向了前院。马蹄飞驰,等她追出来时陈陟已经出了东厂,只留下一道落拓的背影。 “姑娘,怎的穿成这样这样就跑了出来,万一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啊!” 小内侍追出来给她系上斗篷,梦苔神情落寞地回到屋中,这才发现书案已经被人整理得干干净净,那沓白纸也落满了苍劲的字迹。 桌旁还放着一张花笺,被那支她收起来的海棠金簪压着,上面写了两行字—— 庭前海棠香寂寂,梦底苔痕思悠悠。 铁画银钩般遒劲有力的笔墨,却娓娓诉说着柔情入骨的思念。 梦苔捏着那张纸笺又哭又笑,心里像是被人凿了个窟窿,怎么也填不满那份相思。 耽搁一阵,梦苔赶到书院时江夫子已经开始授课了。她想绕过夫子的视线从最后一排溜进去,却因为头上戴着那支海棠簪惹得后头的小姑娘频频夸赞,她只好红着脸道谢,又引来江夫子一顿批评。 陈陟给她舞弊得实在太过明显,一张纸上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江夫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她留堂抄书,抄不完就不准下学。 毕竟是自个儿迟到偷懒在先,梦苔敢怒不敢言,苦哈哈地伏在书案上誊抄《三字经》。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寂静的书堂外忽而响起一道脚步声。 江夫子满脸疑惑地出门察看,只见来人带刀着蟒,一脸沉寒,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东厂提督。 他背后冷汗直冒,忙挤出个谄媚的笑来:“不知督公大驾光临玉台书院所为何事?” 陈陟的目光越过他,径直寻向窗内那道孤寂的身影,“怎的这个时辰还未下学?” 江夫子虽疑惑东厂怎么还有闲心管上书院的事了,面上却不敢显露,恭恭敬敬地回道:“督公有所不知,老朽这位学生资质愚钝却又冥顽不灵,这才让她留了堂,让督公见笑了。” “资质愚钝,冥顽不灵。”陈陟眯着眼将他的话重复一遍,又问,“不知她犯了何事,让夫子如此相待?” 江夫子长舒浊气,抚上花白的胡须,叹道:“说来可笑,老朽罚她抄书,她竟偷奸耍滑让旁人替她抄了去,实在是……” 他接下来的话却被一声冷笑给打断了:“怎么,直奏御前的折子本督都写得,这书竟抄不得?莫非夫子认为咱家一介阉人,污了你这圣贤书?” “督公……此话何意?” 泛着寒光的利刃挑破了江夫子的衣带,腰间刻着“玉台书院”的木牌骨碌落地,滚在了陈陟脚边。 陈陟一刀刺穿了那块腰牌,双手交叠撑在刀柄上,寒声道:“张乾做事越发糊涂了,什么卑劣的东西都能往书院里塞。” 江夫子此时才恍然大悟,书堂里那女子名为陈梦苔,京城并无陈姓世家,他起初并未往深处想,只当她是哪家商户的小妾,却未可知,她怕是这东厂提督陈陟的对食! 他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那把锋利的长刀,汗水逐渐浸湿了衣衫。 屋外的动静太大,梦苔从书里抬起头来往窗外探去,一眼便对上了那双沉静的黑眸。 “陈大人,你怎么来了?”梦苔立马提裙起身,向他奔去。 “慢些,当心摔着。” 陈陟立刻收起长刀,扶着她的腰将人稳稳揽进怀里,旁若无人般与她亲昵。 梦苔知道陈陟是在给她出气,可毕竟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学生,便主动开口替江夫子求情:“大人,算了吧,我的确不是个好学生,夫子罚的也没错。” 陈陟权当没听见,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出了书院。因着来接梦苔,他并未骑马,而是叫人备了马车,一上车便疲惫地靠着厢壁合上了双眼。 他眼下两团乌青,一看便知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还要大老远跑过来接人回家,梦苔即高兴又心疼。 她将头靠在陈陟的肩窝处,深深嗅着他身上经久不变的苦涩檀香,这些时日堆积的思念才得以稍作缓解。 马车已经在东厂门口停了许久,梦苔却没有叫醒陈陟。他睡得深沉,眉头却习惯性地皱起,似乎在梦中亦有无限愁绪。 梦苔倾身靠近,轻轻化开他眉间沟壑,却又渐渐盯着这张脸入了迷。昏黄的烛光下,本该沉睡的人忽然睁开双眼,风吹落叶般在她唇上留下一点温热。 “本督竟生得这般俊俏么?” 陈陟嗓音带着初醒时的慵懒,唇边带笑,眼神紧紧抓着梦苔不放,直到将人看得双颊漫上羞涩的绯红。 “这簪子戴在你头上格外好看。” 他抬手抚上鬓边那支海棠,声音轻如飘絮,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撩得梦苔心尖泛起一阵酥痒。 她拉过陈陟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随后把自己的手放进去,与他十指相扣。他指节上凸起的疤痕抵着梦苔指间软肉,严丝合缝,亲密无间。 耳边,她的声音温和柔软:“陈大人,我们回家吧。” 又一对小情侣的故事快要完结了[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11章 第28章 第12章 “陈大人,你是不是瘦了?”梦苔举起相扣的手,轻轻晃了两晃。 陈陟歪过头,身子稍稍往她的方向压去,眉梢高抬:“是么?” “……大人!”梦苔哪里承受得住他的分量,立时步伐不稳东倒西歪,柳眉倒竖嗔视陈陟。 陈陟顺势抬手扶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眼角眉梢皆是疲惫。 因着审案,他被皇帝生生绑了十余日都未曾休沐。抓了人要审问,嘴硬的又得上刑,招了的还需细查供词。朝官进言纷乱,头上挂着秉笔的职务,他还要抽身去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回到东厂一问,书院还给他的人扣下来了,又是一阵奔波。 梦苔看着他灰颓的面色,忽而心中一动,问道:“大人,我可以陪着您办差么?” 陈陟立刻皱了眉:“那般腌臜地方,你如何待得?” 听旁人说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陈陟下意识地抵触,心中想着若她知道自己是如何审犯人的,会不会就被吓跑了? “我,我就是见不着大人,心……心里想。”梦苔越说头低得越深,声音都快小的听不见了。 说来也怪,从前再露骨的花言巧语她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张口就来,如今单单一句想念居然就令她羞于启齿。 “说什么?没听清。” 梦苔空闲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裙角,低声重复道:“我会想念大人。” “嗯?再说一遍,本督没听见。” “我是说,我……” 抬眸去看,那人满脸得意之色,哪里像是没听见的样子。 东厂是干什么的?说得好听叫监察百官,说得直白点那不就是听墙角么!身为东厂头子,他陈陟的耳朵能差到哪里去? “我什么都没说!”梦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他的手快步进了屋门。 陈陟轻捻指尖,回味着温热柔软的触感,随后背起双手慢悠悠地跟在梦苔身后跨过了门槛。 “大人走错地了,您的寝屋在隔壁。”梦苔端坐在妆台前拆卸鬓发,头也不回道。 “嗯,那我走了。” 衣料摩擦的细响和脚步声渐远,梦苔透过铜镜望着身后空荡荡的房间,鼻间发出一声轻哼。 又等了一会儿,身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梦苔懊恼地放下手中木梳,提着裙角往门外探去。还未踏过门槛,腕间便传来一股力道将她整个人拽了出去。 檀香扑面而来,陈陟高大的身躯将她紧紧抵在门板边,气息倾轧,红唇覆上一片湿润。梦苔的下巴被他轻轻抬起,露出领口下白皙优美的颈线,耳边坠下的琉璃珠摇曳轻晃,无声诉说着眼前画面的香艳。 绣着粉荷纹样的裙摆被人自下而上轻轻撩起,骨节分明的手掌隔着布料滑过腿上软肉,腰间不断传来酥麻之感,梦苔几乎站不稳,不停地往下坠,却又被陈陟桎梏在身前,吻得深入而激烈。 吻毕,陈陟左膝忽地抵入梦苔腿间,将她双腿分别抬起挂在腰上,而后托着腰臀将人抬高了些。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梦苔惊慌失措,急忙抱住了陈陟的脑袋。 鼻尖尽是女子馨香,陈陟温顺地在她身上蹭了两下,哑声道:“等这阵忙完,我便向陛下求个恩典为你我赐婚,将你风风光光娶进陈府。” 梦苔脑中发懵,呆愣道:“可我与大人相识不过几月……” “两年前便相识,不是么?”陈陟眼底翻涌着炽烈的真诚,“本督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只是同个阉人成亲,往后要委屈你了。” 天子赐婚,非身死不可违逆,这是陈陟能给她许下的最重的承诺。 “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世间男子虽比大人多那二两肉,却少了十分真心,梦苔此生只愿嫁给陈大人。” 梦苔眼角蓄了泪花,心中喜悦如江水翻腾,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身前人的眉眼,仿佛要将他印刻在心底,怎么都看不够。 陈陟长眉高挑,道:“只有此生?” 梦苔破涕而笑:“此生,来生,世世生生,都只嫁给陈大人。” “其实那夜醉酒,是司礼监里一位交好的公公与对食成亲,宴上给本督灌了不少醉仙酿。待你我成亲那日,本督定要加倍奉还。”陈陟舔了舔后槽牙,恨恨道。 看着一向叱咤风云的陈督公露出稚气的一面,梦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捏了捏他耳垂,道:“还得多谢那位公公给大人灌的酒,不然大人平日里这么凶,我可不敢靠近。” “本督很凶么?” “东厂不养闲人,你还是另寻他处吧。露宿街头,或是继续寻死,都与本督无关。”梦苔压着嗓子挤眉弄眼地学陈陟当初的腔调,“这是谁说的呀?” 陈陟满眼促狭:“东厂确实不养闲人,但可以养督主夫人。” “陈大人,你这是耍赖!” “本督耍赖又如何?” “不如何,那你放我下来,我去露宿街头。” “不放。本督的屋子和东厂门口那对石狮子,你自己选。” …… 金殿之上,陈陟蟒衣鸾带,器宇轩昂,以丰功伟绩向皇帝求下一道赐婚圣旨。此等功高不伐的做派,气得朝臣将那些弹劾东厂的折子改了又改,最后还是没能送到皇帝跟前。 礼部原本要给这听着荒唐的婚事挑个黄道吉日,却被陈陟大手一挥给定在了会试放榜那日,礼部官员虽不知其用意,却也只好照办。八十八抬贴着大红喜字的聘礼从宫门抬出来,浩浩荡荡绕城一圈后尽数抬进了陈府。与这些聘礼一同送到梦苔手中的,还有两把库房钥匙,一把东厂,一把陈府。 入夜,房中灯火未熄,窗边映出一道倩影。 梦苔正要吹灯歇下,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苍青身影踏入房中。 “大人怎的深夜过来?” “来给你送个东西。” 陈陟牵过她伸来的手,从怀里摸出两张薄薄的纸递去。梦苔接过那两张纸,在灯下展开细瞧。 “这是……襄璃和琳琅的卖身契?!”梦苔错愕抬头,看向立在桌边的人。 陈陟抬手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长眸稍弯:“两年未见,你定是思念得紧。我已替她二人赎身,估摸着这几日便可抵达京城,届时盘下城东那座空楼,你带着好姐妹经营乐坊或酒楼打发时间便是。” 梦苔捏着卖身契的手指不断发颤,脑中思绪纷乱,最终化成了眼角一滴琉璃泪。 “哭什么,本督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不成?” 陈陟将人揽进怀里,在梦苔光洁的额头印下一枚轻吻,缱绻而珍重。 “陈大人,你怎么这么好呀?”怀抱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些哭腔,却又一如既往的绵软。 “因你是我妻。”陈陟抬起梦苔的下巴,神色戏谑:“娘子,满京城大概也只有你说得出东厂提督好了。” 梦苔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娘子”羞得满脸通红,用力捶了下陈陟的胸口,却被他捉去亲个不停。颠鸾倒凤间,称呼从“陈大人”变成了“督公”,又是一阵低吟,“督公”便成了“相公”。 紧赶慢赶,琳琅和襄璃总算是在大婚当日抵达了京城。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停在了红绸高挂的东厂门前。 “不愧是京城呀,哪哪都气派!” “琳琅姐,这话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歇歇吧。” 琳琅拨了拨面前的纱帘,给襄璃飞去一道白眼,掐着腰进了东厂大门。 厂里的番役恭恭敬敬将人带到了梦苔所在的屋子,她刚换好喜服,此刻正坐在妆台前由着喜娘梳妆。 “哎呦,这都几时了,怎的还未梳妆呀?” 琳琅熟悉的声线钻进耳朵,梦苔欣喜地起身望去,又被她按着肩膀坐了回去:“快坐着梳妆,误了吉时可不好,姐妹叙旧么站着也能说。” “不急,陈大人还说让我多睡会儿,不用起那么早。” 这话引得琳琅啧声连连:“都要成亲了还喊陈大人哪?人家那是心疼你,娶个媳妇连吉时都不在意,可真是羡煞旁人呀。” 她转到梦苔身侧,看着满箱珠玉宝钗,眼睛都直了:“这得多少钱哪?也不知你当初看上那个穷书生究竟图个什么,姐姐我一早便说了,你跟了这太监,至少有钱。这下可好,姐妹们也跟着你沾了光,飞上枝头变凤凰咯!” 梦苔有些不大高兴听她说陈陟是个太监,但转念一想,世上只有她清楚陈陟的好,谁都不会同她争抢,心里那块石头又自个儿放下了。 这厢梦苔和琳琅襄璃聊得火热,那厢陈陟挎刀守着皇榜,却着一身艳丽喜服,在一众厂卫和举子中格外瞩目。 徐真翻来覆去将榜上三百个名字看了个遍,终于确认自己落榜的事实,正阴沉着脸走出人群,眼底落入一双云纹皂靴。 “徐生别来无恙啊。” 抬头便是陈陟那张春风面,徐真压下心底的愤恨,挤出个恭谨的笑来:“见过陈督公,恕在下眼拙,督公这是……有喜事?” 陈陟垂首轻笑一声,缓缓踱至他身侧,偏过头懒声道:“本督可怜徐生运道不佳,既上不了这春榜,也娶不得世间顶好的女娘。若要借酒浇愁,本督便赏你几杯喜酒喝喝。” 他从腰封里取出一本鲜红的喜帖,扬手在徐真脸上重重拍了两下,极尽羞辱。喜帖落地,陈陟早已策马远去,徐真才颤着手指捡起。翻开封皮,并肩而立的姓名如此熟悉。 宁王一案牵扯到了陆家,陆尚书已被削官,徐真苦苦经营数月的门道就此被斩断,他本就已痛苦不堪,陈陟此番更是压断了他最后一根脊梁。 一位落榜举子的崩溃呐喊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不值一提,长街上摩肩接踵,皆抻着脑袋观望这声势煊赫的婚事。 禁军开路,厂卫相送,陈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艳红的新郎服,身后跟着长长的迎亲队,一路意气风发,将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带回陈府。 屋中喜烛摇曳,洒落大片暖色的光。梦苔坐在床榻上,没等多久便听见房门开合的声响,随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身侧床榻凹陷几寸,檀香混着浅淡的酒香钻入鼻腔,梦苔的下巴被一双微凉的手挑起。 “娘子今日好生美丽。”陈陟垂下眼睫,深色的瞳仁中倒映着小小的红影,“不,我说错话了,娘子日日都美,今日更美。” 梦苔红着脸咬了咬下唇,道:“大人不去同他们喝酒么,不是说要加倍奉还?” 陈陟扬眉,唇边染上笑意,“不好,若是醉了,本督连亲吻都不会,还如何同娘子做别的事?啧,**一刻值千金啊。” 他如今浑话张口就来,惹得梦苔一阵羞臊。分明也足够亲密了,她却好似越来越容易在陈陟面前害羞,犹如怀春的二八少女。 “与娘子同度的**,本督千金不换。” 被翻红浪,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爱意填满了卑贱的残缺,两颗不安的心终于踏碎边界紧紧相依,再不分离。 聚春园中欠下的那一刀,陈陟终以余生相还。 梦中苔痕青绿,醒时春色相依。 【卷二·完】 嘿嘿,又写完一个故事了[熊猫头]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宝宝,爱你们[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12章 第29章 卷一番外(1) 晨光熹微,透过纱帐洒下朦胧的光线。 沈湄音醒得早,侧躺着用目光细细描摹身侧人的睡颜。 从前在宫里有严苛的规矩,薛妄习惯了平躺着睡,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势板正规矩,一整夜都难得变动。如今他却喜欢侧卧,一手搭在沈湄音的腰窝,另一手垫在她脑后,将温香软玉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半张脸陷入软枕,几缕墨色发丝散落在高挺的鼻梁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那发丝晃啊晃,偶尔蹭过沈湄音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将那几缕恼人的发丝拨开。指尖即将触及之时,薛妄鸦睫轻颤,缓缓掀开了眼帘,眸中还带着初醒时的迷蒙涣散。 “……怎么了?” 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胸腔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沈湄音觉得心尖仿佛也被撩拨得阵阵发痒。 她舔了舔唇,原本要去拨头发的手指便鬼使神差地偏了方向,轻轻点上了那两片淡色的薄唇。甲上蔻丹与淡色的薄唇相映成趣,指尖下的触感柔软微凉。 她想起昨夜,这两片漂亮的唇是如何在她身上点燃一簇簇火焰,又是如何在她耳边吐出令人面红耳赤的爱语,沾满晶莹剔透的水渍。 那时,薛妄埋在起伏的雪峦间向她索吻,那双深邃锐利的狐狸眼在柔和的烛光中情动,泛起点点迷离的水光,他仿佛真的成了一只化形勾人的狐妖。 越想越旖旎,沈湄音脸颊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指尖用力按了按那柔软的唇瓣。 薛妄眸色转暗,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他微微张口,舌尖轻柔地舔过她的指腹。湿热的触感吓得沈湄音立刻想缩回手,却被他更快地握住手腕。 她脸颊绯红,嗔怪地瞪他:“旺财,你是狗么?” 薛妄低笑,就着她的手又轻轻咬了一下指尖,眼神慵懒:“奴才自然是皇后娘娘的狗。” 看这吊儿郎当的模样,显然是清醒了。 沈湄音没好气地拍了两下他的脸颊,没刻意收着力气。他却像是得了什么趣,反而追着她的掌心蹭上去,像极了撒娇的宠物。 在石水镇的日子平淡却安心,他们从波诡云谲的深宫中彻底剥离出来,成了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因而,“娘娘”与“奴才”这般带着强烈身份烙印的称呼,总是给沈湄音带来一种有悖纲常的刺激感。 “时辰还早,娘娘不多睡会儿么?”薛妄捻起她的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又松开,乐此不疲。 他辞官后,似乎要将过去十几年缺的觉都补回来,愈发懒怠贪睡。倒是沈湄音,卸下了皇后的重担,无需再晨昏定省,觉反而少了。 她每日精力充沛,今天跟着刘婶去集市卖菜,明天教隔壁王家二丫头画画写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谓是忙得热火朝天。 “不成,”沈湄音摇摇头,“昨儿个答应张伯了,今天晌午替他照看一会儿牛牛,可不能去晚了。” 得,今天的任务是给人老张家带娃。 薛妄松开了手上的力气,绕在指尖的发丝又一圈一圈缩了回去。 他语气淡淡,仿佛无意问起:“娘娘很喜欢小孩子么?” 沈湄音没察觉他的情绪变化,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喜欢呀!我跟你说,张牛牛可乖了,虎头虎脑的,让他不哭就不哭,让他坐着绝不乱跑,还会甜甜地喊姐姐,特别……”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她捕捉到薛妄眼眸中细微的失落与黯然,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翻过身面对着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脸,神情认真:“牛牛是很可爱,但是,我只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我才不要自己生呢,听说可痛可痛了。” 薛妄眼底的黯然迅速褪去,唇角这才缓缓勾起一个放松的弧度来。他用额头亲昵地抵着她的,低声细语:“娘娘这么怕疼,你就是想生,我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她故意嘟起嘴逗他,表情像是在认真考虑:“万一我哪天改了主意,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薛妄眼眸骤然眯起,方才的温柔慵懒瞬间被阴鸷的占有欲所取代。他猛地一个翻身将她困在身下,抬起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又凶又急,掠夺着她的呼吸。直到她舌根发麻,脑中混沌,浑身都软得没了力气,薛妄才稍稍退开些许。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薛妄的声音又冷又沉:“想都别想。沈湄音,你的一切,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能属于我。” …… 等沈湄音终于提着食盒赶到张伯家时,牛牛已经饿得小嘴扁扁,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了。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牛牛乖,姐姐来晚了!”沈湄音连忙拿出食盒里还温热的饭菜,将人抱着哄好。 小牛牛不知道漂亮的阿音姐姐为什么看起来比他还委屈,脸颊红红的,走路姿势好像还有点怪怪,他只知道今天的菜特别特别香,因为那是厉害的薛哥哥做的! 第30章 卷一番外(2) 【五月十二,晴,但干爹的脸是阴的】 我叫薛文越,当然,旁人更爱叫我老祖宗他干儿子。 这个名头,说出去能吓哭三品官,但其中的辛酸只有我自己知道。毕竟,干爹的心思,比陛下药碗里的渣滓还难琢磨。 当然,那是以前了。 自从凤仪宫那位主子入了干爹的眼,干爹的心情总算有了点规律——全看娘娘给不给他好脸色。 就比如今天。 干爹下朝回来,脸沉得能拧出水。据说是朝堂上那帮老酸儒又拐着弯骂他“阉党误国”。干爹没当场发作,但回到值房,手里的朱笔都快捏断了。监里几个吓得噤若寒蝉,呼吸都放轻了八度,生怕哪个喘气声大了,就被拖出去祭了干爹的坏心情。 我硬着头皮奉上茶,干爹眼皮都没抬。完了,今日恐难善了。 我正琢磨着是自请去刷恭桶还是先挨两板子避避风头,凤仪宫的绣雪姑娘来了,说是娘娘炖了甜羹,请干爹过去尝尝。 奇迹发生了。 干爹那拧着的眉头,就这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开了!虽然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但周身那骇人的低气压,唰一下就没了一大半! 他起身,理了理蟒袍就往外走,路过我时,居然还丢下一句:“剩下的折子,让常安先看着,你给咱家拟个条陈。” 我……我居然被交代了公务,而不是被交代后事?!苍天开眼,娘娘果然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干爹这一去,直到宫门下钥才回来,嘴角居然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身上还沾着淡淡的甜香和……嗯,是娘娘常用的桂子头油味儿。 他心情极好,甚至把我那写得狗屁不通的条陈批注修改了,都没骂我蠢!谢娘娘救命之恩!以后您就是我的再世父母!(当然,这话不能让干爹知道。) 【五月二十,阴雨,适合打盹,但我不敢】 今日又是我当值,守在凤仪宫殿外。里头,娘娘正在教干爹写字。 为什么我知道?因为娘娘的抱怨声隔着一道门都听得见。 “薛妄,你这字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写了不写了,你这学生没法教了。” 我缩着脖子,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根柱子,心里默默嘀咕:干爹那笔字……东厂查抄名录上的鬼画符都比它好认。 接着,干爹的声音响起来,听着有点惊世骇俗:“都是奴才的过错,娘娘打奴才几个巴掌,消消气儿。” 我:“……” 里面一阵窸窣声,然后娘娘的声音明显软了下去:“……不许亲,今晚不写完十张大字不准上榻!” 然后是干爹低哑带笑的声音:“娘娘息怒,奴才手酸,您再握着写一次。” 我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所有,开始垂着脑袋当鹌鹑。 过了许久,没声了,我忍不住透过门缝偷瞄一眼。 嚯!娘娘早就歪在软枕上睡着了,干爹就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本书,眼神却根本不在书上,全落在娘娘脸上了。 那眼神……啧,肉麻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干爹,您还记得您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老祖宗么?您现在像个盯着肉包子傻乐的……那啥。 【六月初二,晴,我的心情万里无云】 今天是我薛文越的人生高光时刻! 娘娘居然赏了我一碟子点心!说是江南新进贡的梅花酥,甜而不腻,酥得掉渣! 干爹当时就坐在旁边喝茶,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来,我捧着点心碟子的手就抖得跟筛糠一样。 “娘娘赏你,便拿着。”干爹发话了。 我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出来。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娘娘在说:“你吓唬他做什么?” 干爹的声音带着笑:“谁让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捧着那碟堪比免死金牌的点心,激动得热泪盈眶。值了!这些年挨的骂、担的惊、受的怕,都值了! 我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块,真甜啊!回头得跟小进子他们好好炫耀炫耀,这可是娘娘亲赏的!干爹点了头的! 【六月二十,闷热,干爹的火气也很闷热】 出事了。 娘娘不知为啥,跟干爹闹别扭了。好像是干爹忙政务,连着两日没去凤仪宫请安(呸,是报到),娘娘脾气上来,直接让绣雪传话:“身子不适,掌印不必来了。” 好家伙,干爹的脸瞬间就黑了。 整整一天,司礼监值房如同冰窖,气压低得能冻死苍蝇。批红的笔折了三支,骂哭了一个随堂,吓晕了一个典簿。几个秉笔轮流进去挨训,出来时个个面如土色。 最后,干爹冷着脸把我叫进去:“你去问问,娘娘哪儿不适,太医瞧了没有。”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凤仪宫,原话转达。娘娘正悠闲地插花呢,头也不抬:“本宫得的是心病,太医治不好,得你们掌印亲自来治。” 我把这话带回去,战战兢兢地复述。干爹听完,愣了片刻,突然抬手抵着额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了?他居然笑了?! “真是……惯得她没边了。”他语气里哪有一丝怒气,全是无奈的纵容。 当晚,干爹就亲自去治病了。 怎么治的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干爹神清气爽,娘娘眉开眼笑,我们司礼监也总算雨过天晴,迎来了久违的春天。 唉,我这差事当的,不光要处理公务,还得操心干爹干娘的感情问题。心好累,但不敢说。 【七月初七,乞巧,月亮挺亮,干爹挺会】 今天是七夕,宫里女眷们都拜月乞巧。 我以为没我们太监什么事,结果干爹突然把我叫去,递给我一个极其精致的锦盒。 “送去给娘娘,”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司礼监按例给各宫主子备的节礼。” 我捧着盒子,心里嘀咕:骗鬼呢!各宫节礼早送去了,苓贵妃那儿是一套金头面,到娘娘这儿就特殊? 但我哪敢说,乖乖送去。娘娘打开盒子,眼睛一下就亮了。 里面是一整套琉璃打磨的巧果模具,小巧玲珑,花纹极其繁复漂亮,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可比金银珠宝稀罕多了,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寻来的。 娘娘拿起一个模具,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却故意问:“哦,各宫都有?”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娘明鉴!干爹说了,就这一套,是……是江南工匠刚做出来的新品,独一无二!” 娘娘笑了,摆摆手:“行了,起来吧,瞧你吓的。回去告诉你们掌印,他的节礼,本宫很喜欢。” 我回去复命,干爹正在写字(字还是那么丑),头也没抬:“娘娘说什么?” 我答:“娘娘说,很喜欢您的节礼。” 干爹笔下没停,“嗯”了一声,但我看见他耳朵尖,好像有点红。 嘿,还挺有意思。 这差事,还能再当个五百年! 第31章 卷一番外(3) 这日万里无云,沈湄音正半挽着袖子,蹲在她那片小小的菜园里,小心翼翼地给亲手种下的萝卜苗浇水。 这处原本是薛妄打算用来莳花弄草、附庸风雅的,可他辞官隐居后愈发懒散,光秃秃的土坑围了院子半圈,迟迟不见动静。沈湄音瞧着实在有碍观瞻,便主动揽了过来,决定干点实用的:种菜! 她特意跟刘婶请教了许久,从如何耕地松土到怎样播种养护、何时收获,学得一丝不苟,最后决定从最易成活的大萝卜种起。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薛妄则像个颐养天年的老太爷,舒舒服服地躺在廊下那把新打的摇椅里。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托个白瓷盖碗,时不时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 恼人的蝉鸣早已歇了,院中只余下风吹树叶的沙沙细响,间或夹杂着摇椅轻微的吱呀声。 远离了皇城的纷扰喧嚣,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让沈湄音从心底里感到宁静和满足。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薛妄摇椅的动作顿住,蹙眉睁开了眼睛。沈湄音也放下水瓢,疑惑地站起身。 没等他们去开门,院外便传来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老祖宗在么?有您老人家的急信!” 薛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个称呼已许久未闻,信既直送石水镇,必定是薛常安派来的心腹。若非宫中出了必须由他定夺的变故,绝不会如此贸然前来。 他立刻从摇椅上起身,快步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门栓。动作间不见丝毫懒散,又恢复了属于司礼监掌印的冷肃气场。 门外站着个作寻常仆役打扮的东厂番役,见了薛妄立刻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封密信,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老祖宗,常安公公让属下务必将此信交到您手中。” 薛妄接过信笺,迅速拆开。起初他眉头微蹙,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内容,眉稍高挑,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荒谬神情。 “怎么了?”沈湄音甚少见他露出这等表情,心下更是好奇。 薛妄将信纸递给她,语气有些古怪:“你自己看吧。” 信是薛常安亲笔,字迹端谨,措辞极尽恭谦。先是请安问好,随后便禀报了一桩奇事:今科殿试,陛下钦点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姓薛名锦,年二十六,原籍涿州,因其才学品貌出众,授翰林院编修。数日前宫中赐宴,薛常安奉命前去犒劳新科进士,一见此人,大惊失色——这位薛编修,竟与老祖宗有着六七分相似的容貌! 薛常安不敢怠慢,立刻让薛常青动用东厂细查,果然查出了些东西。这薛锦原名薛进宝,幼时被卖与涿州一无子秀才为嗣,后今名。年岁籍贯乃至耳后浅疤,皆与薛妄当年丢失的幼弟吻合。 信末,薛常安小心翼翼地请示:是否需将此事告知薛锦?又或,老祖宗可要回京一见? 沈湄音看完,抬头看向薛妄。他负手而立,将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分明是陷入了回忆。 “薛进宝……”沈湄音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忽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斜睨着薛妄,“旺财与进宝,薛妄,你们兄弟俩这名字,起得可真是……朴实无华,寓意深远啊。” 薛妄被她这么一打岔,那点凝重的心绪顿时散了大半,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少贫嘴。那时乡下孩子哪个不是这般取名?图个好养活罢了。” “是极是极,”沈湄音笑得越发欢快,用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旺财哥哥,如今你失散多年的进宝弟弟找到了,还是堂堂探花郎,你这当兄长的,有何感想呀?” 薛妄捉住她作乱的手握在掌心,沉吟片刻道:“常安信里说了,这位薛探花性情高洁,颇有些……古板,对阉党之流,深恶痛绝。” 他语气平淡,面上却带着一丝涩然,沈湄音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 薛妄权势滔天时,是人人唾骂的阉党之首,如今虽抽身而退,但恶名犹在。那位靠着正经科举出身,又对宦官极度反感的探花郎弟弟,是否会认这个兄长?即便认了,又是否会以他为耻? 她反握住他的手,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血亲兄弟,失散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得,岂能因外界虚名便不相认?”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至于他古板……那不是更有趣了?我倒想看看,一个古板的小探花,遇上权宦哥哥,会是个什么情形。” 见她如此说,薛妄心中那点微末的不安也消散了。他本就是杀伐果断之人,既已得知弟弟下落,断无不见之理。 “好,那便回京一趟。” 既已决定,便不再犹豫。他当即修书一封,令那番子快马带回,信中只简单几字:已知悉,不日抵京。 数日后,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了翰林院附近的胡同里,薛妄先下了车,转身细心扶着沈湄音。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色暗纹氅衣,沈湄音则身着湖蓝色襦裙,帷帽轻纱及肩,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段白皙脖颈。 二人并未直接去翰林院寻人,而是先去了附近一家茶楼的雅间等候。薛常安早已打点好一切,约了那位新科探花薛锦在此“偶遇”。 约莫一炷香后,雅间外传来伙计殷勤的引路声。门帘轻动,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果然与薛妄有着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儒雅,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疏离。 他显然没料到雅间内已有人,眉头缓缓蹙起,拱手道:“抱歉,在下似乎走错了。” 薛妄目光落在薛锦脸上,眸色深沉如海:“阁下可是薛锦,薛编修?” 薛锦闻言,面上多了几分审视与警惕:“正是薛某。不知尊驾是?” 他注意到薛妄面白无须,气质阴郁特殊,心中隐隐划过一个不甚愉快的猜测。 “薛妄。”薛妄平静地报出名字,观察着薛锦的反应。 初听“薛妄”二字,薛锦只觉得耳熟无比,仿佛在哪里听过。电光石火间,他脸色猛地一变,眼中涌上难以置信与极度的厌恶。 他下后退半步,声音都拔高了些许:“你、你是那个司礼监……阉党薛妄?!” “阉党”二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鄙夷。 他寒窗苦读,一心报国,最是痛恨宦官专权、祸乱朝纲。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恶名昭彰的大珰,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还……还与自己在容貌上有如此令人不适的相似! 沈湄音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微叹。她轻轻取下帷帽,露出完整面容,试图缓和气氛:“薛编修不必惊慌,我们并无恶意。今日贸然相约,实是因薛……因他查到一些旧事,或与你的身世有关。” 薛锦这才注意到雅间内还有一名女子,观她气质高贵,言语温和,便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冷硬道:“薛某不知二位在说什么,在下乃涿州薛氏子弟,家世清白,与……与阉党绝无瓜葛!若无他事,薛某告辞!” 说罢,竟是真的转身欲走。 “你原姓薛,名进宝,耳后有疤,乃幼时爬树掏鸟窝所留。”薛妄的声音清晰传入薛锦耳中,定住了他的脚步,“景顺五年,石水镇大饥,父母双亡。后被人牙子带走,卖与涿州一薛姓秀才为嗣,改名薛锦。” “我本名薛旺财,长你六岁。饥荒时,我带着你逃难,中途失散,至今已是……二十个年头。” 薛锦心跳加速,尘封已久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饥饿,寒冷,哥哥干瘦的手,被人强行拖拽分离的哭喊……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代表着贫贱与不堪的过去。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薛妄:“你……你胡说!仅凭几句话,几个特征……” 薛妄出声打断:“东厂查的。你养父薛平升已于五年前病故,但其邻舍老仆尚在,可为你证。” 薛锦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是对身世真相的冲击,另一方面是对眼前之人身份的极度排斥与耻辱感。 他难道……真的是这个权阉的亲弟弟?!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薛锦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即便……即便你所言非虚,那又如何?薛某如今是朝廷命官,清白立身,道不同,不相为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这话说得干脆,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血脉至亲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阉人。 薛妄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并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 他点了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嗯。今日前来,并非要你认我,只是告知此事。你已知晓,认或不认,随你心意。往后……便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薛锦一眼,转身对沈湄音轻声道:“走吧。” 沈湄音看了看僵立原地的薛锦,又看了看薛妄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微微发酸。她知道,薛妄并非表面这般不在意。 她轻轻颔首,重新戴好帷帽,挽起薛妄的胳膊向门外走去。 就在薛妄的手即将触到门帘时,薛锦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薛妄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隐居乡野,了此残生。薛大人……前程似锦。”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雅间内,薛锦独自站立良久,面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回石水镇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沈湄音靠在薛妄肩头,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安慰着。薛妄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睁开眼侧头看向沈湄音,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说起来,娘娘当初摔了奴才的簪子,还答应过给奴才赔礼,这都过去多久了?奴才可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沈湄音正琢磨着怎么哄他开心,冷不丁被问到这个,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眼神也开始飘忽,支支吾吾道:“啊,那个……我、我忘了。” “哦,忘了?”薛妄挑眉,指尖轻挠她的掌心,语带戏谑,“娘娘贵人多忘事,奴才可是日日盼着呢。莫非娘娘,是舍不得给了?” “谁、谁舍不得!”沈湄音立刻反驳,却又心虚得厉害。 那个香囊……那个绣着梅花青竹的香囊,早就被她羞愤地锁进凤仪宫床底的小匣子里了!钥匙都扔火盆烧了,这要怎么拿出来? 薛妄何等精明,看她这副窘迫的模样,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 他故意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通红的耳垂,低声追问:“那礼在何处?莫非娘娘藏起来了,嗯?” 沈湄音被他逼问得无处可逃,心一横索性也豁出去了,抬起头瞪着他,反将一军:“你还好意思问!我倒要先问问你,当初你身上戴的荷包都是谁送的?害得我……害得我误会你在宫外养了个对食娘子!” 薛妄闻言一愣,随即失笑,没想到症结竟在这里。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面色愉悦:“真傻……那是常青常安兄弟俩的亲娘绣了托人送进宫里,说是孝敬我的。老人家一片心意,针线又好,我便时常戴着,怎的就成了对食的信物了?嗯?” 原来……竟是如此? 沈湄音呆住了,想起自己当初那些胡思乱想和暗自神伤,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瓮声瓮气地抱怨:“你……你又不早说!害我白生了那么久的气……” “娘娘也没问啊。”薛妄低笑,心情大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如今误会可算解开了?那娘娘欠奴才的赔礼,何时能兑现?” 沈湄音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细若蚊呐:“其实……我给你绣了个香囊,在……凤仪宫床底下那个小匣子里,锁、锁着了,打不开……” 薛妄挑眉:“打不开?钥匙呢?” “……扔火盆里了。”沈湄音自暴自弃道。 薛妄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更是乐不可支,笑得连胸腔都震动起来。 他收起手臂,将沈湄音又抱紧了点:“回头让薛文越去取,砸了锁也得拿出来,那可是娘娘亲手绣给奴才的。” “哼,”沈湄音在他腰侧轻轻掐了一把,“那你不许再戴别人送的荷包!” 薛妄眼底笑意更深:“奴才往后只戴娘娘送的荷包,谁让咱们皇后娘娘是个醋坛子呢?” 沈湄音一把揪起薛妄的耳朵,怒气冲冲吼道:“好你个薛旺财,竟敢打趣哀家,哀家要下旨打你三十大板!” 马车悠悠,载着两人驶向归处。车帘外是渐渐沉落的夕阳,暖金色的余晖洒满乡间小道,宁静而温馨。 那些曾横亘在彼此间的误会与酸涩,终是在坦诚与爱意中消融,只余下日后漫长岁月里,更加紧密相连的心。 第32章 卷二番外(1)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陈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闻更漏滴答。 陈陟放下笔,揉了揉微蹙的眉心。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漕运新政的密奏,字字关乎国计民生,他却罕见的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往日这个时辰,那道屋门总会被人推开,接着便是梦苔轻快的脚步声,以及那声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大人,我回来啦”。 然而,一连六七日,这期待中的声响都迟迟未至。取而代之的,是她遣小厮匆匆回来禀报。 “夫人说璃味小筑今日账目盘核,需晚归半个时辰,请督公先用膳。” “夫人说有人给乐坊送了批苏绣料子,琳琅姑娘邀她一同品鉴,督公晚膳不必等她。” “夫人说襄璃姑娘研制了新菜式,请她过去试味,可能……可能得宵禁前才回……” 起初,陈陟尚能表示理解。 梦苔重情义,襄璃和琳琅是她患难与共的姐妹,如今她们在京城立足,生意刚起步,她多去帮衬也是理所应当,他甚至还派了东厂好手暗中保护。 可理解归理解,这独守空房的滋味也着实不大好受。尤其是每日处理完繁重的公务回到寝殿时,只见锦被冰凉,妆台冷清,连她惯用的香粉气息都仿佛淡去了许多。 这日晚膳,他又是一个人对着满桌佳肴,食不知味。 林福在一旁布菜,瞧着自家督公那越来越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督公,要不……老奴派人去请夫人回来?” 陈陟筷子一顿,面无表情地夹起笋丝,冷淡道:“不必。她既有正事要忙,本督又岂是那等不通情理、胡搅蛮缠之人?” 林福:“……” 您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默默吃完饭,陈陟回到书房,试图用公务淹没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然而,他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拨算盘对账,还是在与琳琅说笑品评衣料?亦或是在尝襄璃所说的新菜,笑得眉眼弯弯? 那些鲜活的神情,曾经只属于他。或者至少,他是最重要的那个。如今,却似乎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物分去了大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就像是初春的藤蔓悄悄缠绕上陈陟的心头。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那般大方?不仅替她那两个姐妹赎了身,还出钱出力帮她们经营生意。早知如此,还不如将她们安置在黎山别庄,赏她们一世富贵清闲便罢,也省得如今来同他争抢梦苔的注意力。 “啪”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紫毫笔竟被无意识地撅断了。 看着断笔,陈陟愣了片刻,随即自嘲般勾起了唇角。 想他提督东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何时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甚至像个深闺怨妇般胡思乱想起来? 都是让梦苔给惯的。 不行,不能如此下去。 他沉吟片刻,而后起身去了小厨房。片刻后,拎着一小坛烈酒回到书房。 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陈陟并未多饮,只倒了小半碗,然后手腕一倾,将碗中大半酒液毫不吝惜地泼在了自己的前襟和袖口上。剩余的,他才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足够让他身上酒气熏天,却不至于真的醉倒。 做完这一切,他散去内力逼出些许热意,让眼尾泛起一层薄红,眼神也刻意酝酿出几分朦胧恍惚。 他对着书房角落里那面铜镜照了照——嗯,一个因心烦意乱而独自喝闷酒以至于醉醺失态的东厂提督,形象很是逼真。 时机掐算得刚好,屋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平日更轻快些,似乎心情不错。 陈陟眸光一闪,立刻起身,故意做出些许虚浮踉跄之态,推开了书房门。 梦苔正一边低头想着今日襄璃新做的那道芙蓉鱼片甚是美味,下次要带些回来给陈陟尝尝,一边沿着廊下走来。忽见前方房门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跌出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熟悉的苦檀香气混杂着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陈大……” 她刚开口,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整个人被带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你……你终于回来了……” 低沉沙哑,且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滚烫的呼吸不断吹拂着她耳边的发丝。 梦苔吓了一跳,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就着廊下灯笼的光晕,看清了陈陟此刻的模样。 墨发散乱,衣襟袖口濡湿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酒气。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蒙了层水雾,眼尾泛红,正一眨不眨带着几分委屈地望着她。 “陈陟?你……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梦苔又是惊讶又是心疼,伸手想去摸他的脸颊:“可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陈陟却不答,只是将头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含混不清:“梦苔不要我了……终日只记得你的姐妹,你的酒楼乐坊,心里都没有陈陟了。” 梦苔:“……?” 她一时有些懵,这话语里的委屈和控诉,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这还是那个杀伐决断、冷面冷心的东厂提督吗? 梦苔失笑,知道陈陟醉酒后就与孩童无异,便也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怎么会不要陈陟呢?只是襄璃和琳琅刚来京城做生意,自然要多帮衬些。” 陈陟仿佛醉得厉害,越发黏人地抱着她,手臂收得紧紧的,勒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就是不要了。每日都那么晚回来,府里冷清得很,饭菜也不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半推半抱地将她往书房里带。梦苔拗不过他,又怕他摔倒,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屋。 一进屋,陈陟便将她按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自己则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坐,将头枕在她膝上,双臂依旧环着她的腰。 他闭着眼,长睫在投下淡淡阴影,一副脆弱又依赖的模样。 梦苔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此刻的陈陟褪去了所有凌厉的伪装,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插入他发间,温柔地按着,语气愈发轻柔:“是我不好,这几日冷落陈陟了,以后我定早些回来,好不好呀?” 膝上的人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像是满意,又像是得寸进尺的撒娇:“嗯……说话算话。那些账本让掌柜去对,衣料让伙计送府里来看,菜……就让厨子学。” 梦苔听着他这细致的安排,忍不住莞尔一笑。这醋吃得,还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好,都依你。” 她纵容地应着,指尖抚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上。那里还残留着酒液的湿润。 陈陟忽然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定定地望着她:“梦苔。” “嗯?” “我头晕……”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蛊惑,“你低下头来。” 梦苔不疑有他,依言微微俯身。下一刻,他的手掌便扣住了她的后颈,温热的唇瓣精准地覆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浓烈的酒香,以及属于陈陟本身的清冽气息。起初是温柔的厮磨,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随即逐渐加深,变得急切而贪婪,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思念和委屈尽数倾注其中。 梦苔被吻得浑身发软,心跳难歇,好不容易才稍稍推开他,气息不稳道:“别……别闹了,你喝醉了,我让人给你煮醒酒汤。” “不要醒酒汤,”陈陟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眼神迷离又专注,“要梦苔……梦苔比什么汤都管用。” 他说着,又黏黏糊糊地吻了上来。这次不再是唇瓣,而是细密地落在她的下颌,脖颈,锁骨……最后,温热的舌尖轻轻舔舐过那道当年为他挡刀留下的疤痕。 一阵酥麻战栗瞬间窜遍全身,梦苔轻吟一声,抱住了陈陟的头。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坐一倚紧密相拥的两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檀香,以及梦苔身上脂粉的香气,交织得暧昧而旖旎。 梦苔被他这罕见的黏人弄得毫无招架之力,心底那片柔软被彻底触动。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承诺:“以后真的不会了。生意再忙,也没有陈陟重要。” 陈陟在她怀里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计划通,但戏还得做足。 他继续用那种醉意朦胧的语调嘟囔:“骗人,明日一早定然又忘了。” “不会忘。”梦苔语气坚定,“明日我就跟襄璃和琳琅说清楚,以后每十日去一次便可,其余时间都用来陪你。” “真的?” 陈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哪还有半分醉意?只有得逞后的狡黠和满足。 梦苔此刻若再看不出端倪,那就真是傻子了。她眯起眸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俊脸。虽然酒气是真的,眼尾泛红也是真的,但那眼底的清明和算计可不像一个烂醉之人该有的。 好啊……堂堂东厂提督,居然跟她玩装醉这一套? 她故意板起脸,戳了戳他的额头:“陈大督公,你这醉酒装得不太像啊?” 见被识破,陈陟也不慌张,反而就势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啄吻,理直气壮道:“谁装了?本督就是心中郁结,小酌几杯,酒后吐真言罢了。” 说着,又往梦苔怀里蹭了蹭,声音低沉下来:“夫人,我是真的想你。” 这一句低沉的“想你”,比方才所有的醉话都更有杀伤力。梦苔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哪还顾得上计较他装醉的小把戏。 她回抱住他,叹了口气:“知道了,以后一定多陪大人。” 顿了顿,她又小声补充:“其实……我也想你。只是看着她们的生意渐有起色,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心里高兴,才一时投入了些。” “嗯。”陈陟满意地应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 目的达到,而且还听到了想听的话,他显然心情大好。 梦苔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大人既然‘醉’了,不如我来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陈陟挑眉,看着她眼中那点狡黠的笑意,立刻从善如流虚弱地靠回她身上,声音慵懒:“甚好,有劳夫人了,本督确实头重脚轻。” 梦苔笑着扶起这个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督主,一步步朝浴房挪去。 窗外月色皎洁,室内春意正浓。 第33章 卷二番外(2) 东厂掌刑千户秦宗良最近觉得很愁,非常愁。 自从他们家督主娶了那位从江南来的梦苔姑娘后,整个东厂的气氛都变得……十分诡异。 那种感觉,就像是万年冰封的诏狱里突然开出了一朵娇滴滴的小海棠,虽然好看,但是吧……怎么看怎么别扭。 除此之外,他们还得随时担心这海棠被诏狱的阴风煞气给摧折了,然后督主一怒之下让大家全都跟着陪葬。 首先是督主的行事作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该狠辣的时候依旧狠辣,该抄家的时候绝不留情。但一旦涉及到夫人,督主的底线就变得极其灵活,甚至可以说……没有底线。 那日,督主将他唤至书房,面色如常地递给他一张单子。秦宗良以为是又要抄哪个大臣的家,或者去逮哪个不长眼的犯人,接过一看,眼前一黑——上面罗列的是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珠花首饰、绫罗绸缎,甚至还有……话本子? “督主,这……”秦宗良握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手有点抖。 让他去刑讯逼供他在行,可这采购女子用品……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 “照着买。”陈陟头也没抬,继续批阅着公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他去泡杯茶。 秦宗良硬着头皮,领着两个同样面露苦色的番役,走进了京城最大的胭脂铺。 他一身东厂官服,腰佩长刀,脸色铁青地往柜台前一站,正在挑选胭脂的贵女们登时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让。 老板娘战战兢兢地迎上来,声音发颤:“这、这位大人,您是要……打劫还是……” “送礼”二字她实在不敢说出口,东厂番子送礼?这听起来比打劫更吓人。 秦宗良嘴角抽搐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送礼。” 老板娘又小心翼翼地问:“不、不知是送给什么样的姑娘?年方几何?喜好何种颜色香气?” 秦宗良被问住了,他哪懂这些?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梦苔的样貌,硬邦邦地回答:“就……好看的姑娘。年纪……挺轻,颜色……顺眼的?香气……就香的吧!” 老板娘:“……?”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最后,在老板娘热情(主要是害怕)的推荐下,秦宗良几乎搬空了大半个铺子,大包小包地抱回东厂。陈陟只是粗略扫了几眼,然后从中挑出一盒茉莉香粉,脸上竟然带了那么一丝……满意? “她昨夜说喜欢茉莉香的。” 秦宗良看着剩下那堆足够开个胭脂铺的东西,目瞪口呆:“督主,那这些……” “入库。”陈陟轻描淡写,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或许她明日又喜欢别的了。” 秦宗良:“……” 所以您就让我买了三十盒?夫人用得完吗?! 这还不算完。 某日深夜,他正在值房核对犯人口供,忽然被督主叫去。只见陈陟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似乎遇到了什么比宁王谋反还棘手的难题。 “你说……”督主开口,声音里竟有一丝罕见的迟疑,“女子若是生气,该如何哄?” 秦宗良一愣,瞬间进入杀气状态:“谁?谁惹督主生气了?属下这就去把他抓来,保证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陈陟冷冷瞥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是我。我惹夫人生气了。” 秦宗良:“…………” 他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有限的关于女子的认知里搜寻答案。鉴于他接触的女子除了老娘就是诏狱里的女犯,这难度着实不小。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送……送珠宝?送衣裳?送宅子?” 总之,砸钱就对了!夫人应该会喜欢……吧? 陈陟却摇了摇头,语气有些郁闷:“她不喜欢这些。她说库房钥匙都在她那儿,她若想要自己会取。” 秦宗良傻眼了。钱都不要,那要什么? 他试探着问:“那……夫人喜欢什么?” 陈陟沉默了片刻,耳尖竟肉眼可见地泛起极淡的红晕。他眼神飘向别处,声音也低了几分:“她说……喜欢本督亲她。” 秦宗良:“!!!” 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这不是他该听的!听了会不会被灭口?! “督、督主,属下……属下忽然想起还有几个犯人没审!”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最离谱的一次,是督主居然让他去玉台书院接人,理由更是匪夷所思:“她今日被夫子罚抄,你去替她抄完。” 秦宗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可督主,属下的字……您是知道的。” 他那手字,说是狗爬都算夸奖了。主要平时写的都是刑讯笔录和犯人罪状,他都怎么狰狞怎么来。 陈陟面色不变,摆了摆手道:“无妨,反正她字也丑,半斤八两的正好合适。” 秦宗良:“……” 您真是她夫君吗?有这么说自己媳妇儿的吗?! 当晚,恶名赫赫的东厂掌刑千户秦宗良,憋屈地坐在玉台书院空无一人的学堂里,就着一盏昏暗的烛灯咬牙切齿地抄着书。 他一边抄一边骂骂咧咧:“老子当年砍人、审重犯都没这么累过,这比上刑还折磨人……” 正抄得手腕发酸怒火中烧时,窗外忽然“嗖”地飞进一个小布包,精准地落在他面前。紧接着,一个带着笑意的清脆嗓音响起:“秦大人辛苦啦,请你喝酒!” 秦宗良一愣,抬头望去,只见夫人正趴在窗台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而她身后,站着那位一脸无奈却又纵容的督主大人。 “督主!您看看夫人她打扰……” 秦宗良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告状。 陈陟的目光淡淡扫过桌上那堆抄得歪歪扭扭的纸,又落回梦苔灿烂的笑脸上,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是秦宗良从未见过的柔和:“她高兴就好。” 秦宗良看着督主那明显没救了的眼神,再看看笑得像只小狐狸的夫人,内心一片绝望。 得,这东厂……迟早要完! 这日后要是夫人心血来潮想去诏狱逛逛,督主是不是还得让他先把刑具擦干净,再把血迹都冲掉,免得吓着夫人? 秦千户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恐怕是真的到头了。这甜蜜的烦恼,简直比刀光剑影更让人头皮发麻。 第34章 卷二番外(3) 镇北王世子赵珩,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风流人物。 家世显赫,容貌俊美,性情洒脱,是无数世家千金的春闺梦里人。他自己也乐得游戏人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以为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绝不会为哪个女子真正驻足。 直到他在东厂提督陈陟的婚宴上,遇见了那个叫琳琅的姑娘。 那日,她作为梦苔的娘家人,穿着一身极其夺目的红裙,云鬓高耸,簪着朵碗口大的牡丹,与她明媚灼人的容貌相得益彰。 她不像其他女眷那般矜持含蓄,而是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与周遭略显拘谨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像是一团烈火,瞬间吸引了厅内所有男子的目光。 赵珩只觉眼前一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发痒。 他见过太多美人,温婉的、清冷的、娇艳的,却从未见过这般……鲜活肆意的,仿佛灼人的烈焰,亦如带刺的牡丹。 他端起酒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了过去。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可是督公夫人的姐妹?”他摆出自认为最风流倜傥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温和有礼。 琳琅闻声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里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时的羞涩或惊艳,反而带着几分审视和玩味。 只见她红唇一勾,道:“是又如何?” “在下赵珩,家父镇北王。”他自我介绍,随即发出邀请,“今日宴席热闹,姑娘一人独饮岂不无趣?不知可否赏脸,与在下共饮一杯?” 琳琅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又带着一丝撩人的媚意。 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主动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世子爷可知我是谁?就敢邀我喝酒?” 赵珩一怔,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心猿意马,面上却维持着风度:“愿闻其详。” 她红唇几乎贴到他耳廓上,吐出的话语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么可是从江南来的妓子,世子爷尊贵,就不怕我这身份污了您的清誉?” 赵珩确实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明媚张扬,甚至带着几分傲气的女子,竟有如此不堪的出身。然而,看着那双带着挑衅和自嘲的眼睛,他心底那点惊讶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兴趣取代。 他赵珩何时在乎过世俗的眼光? 他随即笑了起来,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痞气:“有何不敢?姑娘是督公夫人的姐妹,便是贵客。一杯水酒,谈何污誉?莫非姑娘不敢喝?” 琳琅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笑意,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激将法?好呀,既然世子爷盛情,奴家自然不会拒绝。” 她顺手从经过的侍从托盘里取过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塞进赵珩手里,挑眉道:“一杯怎么够?要喝,就喝个痛快!”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赵珩的预料。 他本以为只是寻常的**饮酒,却没想到琳琅酒量极佳,且花样百出。行酒令,猜枚,投壶,她样样精通,甚至比他这个常年混迹酒场的纨绔玩得还溜。 赵珩不知不觉就被灌得晕头转向,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浑身湿透地躺在东湖边,头疼欲裂。而那个罪魁祸首正蹲在一旁,拿着根狗尾巴草戳他的脸,笑得花枝乱颤。 “世子爷,这湖水够醒神么?” 赵珩何曾受过如此捉弄,当即就要发作。可他挣扎着坐起身,琳琅却拍拍手站起来,对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东厂番役道:“这位世子爷吃醉了酒,意图调戏督公夫人的姐妹,言行很是不端。你们几个,看着办吧。” 于是,尊贵的镇北王世子,就被以调戏民女为由头,请进了东厂专门关押轻犯的地牢,蹲了整整一夜。 狭窄的房间,硬板床,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赵珩抱着膝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刑讯拷问声,内心充满了屈辱和难以置信。 他居然被一个妓子给耍了,还把他送进了东厂大牢!这要是传出去,他赵珩的脸往哪儿搁? 第二天上午,就在他咬牙切齿地想着出去后怎么报复那个女人时,牢门打开了。琳琅依旧穿着那身耀眼的红裙,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呀,世子爷,这东厂的牢房睡得可还习惯?还要与奴家一同风流么?” 赵珩黑着脸站起来,咬牙道:“风不动了,只剩下流!” 琳琅闻言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驱散了牢房里的阴郁。 她扔给赵珩一个精致的小酒壶:“走吧,请你喝酒,就当给你压压惊,赔个不是。” 赵珩接过酒壶,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毫无顾忌的女子,满腔怒火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女人,简直是个妖精! 后来他才知道,琳琅不仅是梦苔情同姐妹的故人,更是陈陟亲自派人从江南接来,并出资帮她盘下城中一座小楼经营乐坊的老板娘。 她聪明、泼辣、爱财如命,嘴上从不吃亏,却又极其重情重义。将乐坊打理得有声有色,三教九流的人都给她几分面子。 赵珩那颗自以为不会为谁跳动的心,彻底沦陷了,他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追求之路。 他送珠宝首饰,琳琅照单全收,然后转头就卖了换成银票。送宅邸田产、地契房契,她看过就扔还给他,说“太大,打扫起来麻烦”。他学着话本里的才子,写酸溜溜的情诗,她看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世子爷还是适合耍刀弄枪,这文墨事还是算了吧”。 他甚至当着众多狐朋狗友的面,无比郑重地剖白真心。琳琅却只是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俏声道:“这真心么最是虚无缥缈,也最不值钱,世子爷还是留给那些闺秀们吧。” 半年时间,赵珩使尽了浑身解数,碰了无数钉子,却越挫越勇。身边的朋友都笑他踢到了铁板,他却甘之如饴。 直到那日,一群泼皮无赖在乐坊闹事,言语间对琳琅多有不敬,甚至还想动手动脚。混乱中,为首那人竟掏出了匕首,直直刺向琳琅后背。 赵珩想也没想,猛地将她推开,自己硬生生挡下。 伤口颇深,鲜血直流,琳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扶住赵珩,对着闻讯赶来的东厂番役厉声吩咐了几句,然后搀着他去了医馆,又亲自守在他床前整整三天三夜。 赵珩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疲惫却满是担忧的眉眼。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第一句话竟是:“本世子现在……够值钱了么?能换你一颗真心了么?” 琳琅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却带着哽咽:“不值钱!笨死了!谁要你替我挡刀!” 赵珩却笑了,虽然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也努力伸出手握住她的,轻轻放上了心口:“那……你要不要?虽然不值钱,但是热的。” 琳琅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赵珩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戳心窝子的话来。 最终,她低下头,轻轻地在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上吻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要。” 后来,赵珩从一个喝醉的东厂番役口中得知,那天闹事的泼皮,其实早就被琳琅摸清了底细,故意用言语相激,才以至于拔刀见血。 换句话说,他这位英雄,全是那美人一手塑造的。 他气得把她堵在乐坊后院的墙上,手臂撑在她两侧,咬牙切齿:“好你个琳琅!连苦肉计都用上了,你连本世子都算计?!” 琳琅被他困于方寸之间,却丝毫不惧,反而眨了眨那双妩媚的大眼睛,理直气壮道:“不然呢?你这人花花肠子那么多,不下剂猛药,怎么肯乖乖就范呀?” 赵珩:“……我真是服了你了!” 他气得想笑,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琳琅笑着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一个吻,声音又软又媚:“服就对了。赵珩,这辈子,你就乖乖栽在我琳琅手里吧。” 赵珩认命地叹了口气,垂首加深了这个吻。 栽就栽了吧,反正,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这朵带刺的牡丹,他终究还是摘到了手里,做鬼亦风流。 第35章 卷二番外(4) 襄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天子脚下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食肆。 离开聚春园时,她心中唯有对姐妹的不舍和对未来的茫然。京城繁华,却举目无亲,是梦苔和陈督公给了她安身之所,又在她表示不愿闲居时,毫不犹豫地支持了她。 食肆不大,临街而建,只摆得下五六张榆木桌子。但襄璃收拾得极其干净,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她最拿手的是各种江南小菜和鲜汤甜羹,用料扎实,很快就在街坊邻里中攒下了不错的口碑。 她也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小店里重逢故人。 那是一个春雨淅沥的午后,店里食客不多,襄璃正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鱼汤从后厨走出来。汤面上撒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 她一抬头,便与刚掀帘进来的锦袍男子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襄璃姑娘?” “董……董老板?” 站在门口的,正是当年在聚春园包下她整整一年,让她免于频繁迎客之苦的聚宝阁掌柜董齐明。 这个不算俊俏却格外温润儒雅的男人,脸上依旧是那副精明的模样,只是眼中写满了惊诧。 董齐明看她系着干净的围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手里还端着碗冒热气的鱼汤,眼神复杂无比:“你……你怎会在京城?还开了间食肆?” 他印象中的襄璃,是聚春园里那个眉眼温柔、弹得一手好筝的柔弱女子,而非眼前这个透着干练气息的食肆老板娘。 襄璃回过神来,将鱼汤给等待的客人送上,然后擦了擦手,走到董齐明面前。 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却疏离的微笑:“是梦苔姐姐接我来的。董老板这是……来京城做生意?” 董齐明点点头,目光依旧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是啊,这边生意扩展,得来坐镇。没想到……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从那天起,董齐明就成了璃味小筑的常客。 他有时是晌午过来,点一壶酒,配两个小菜,慢悠悠吃上大半个时辰。有时是傍晚时分,要一碗热腾腾的面,吸溜吸溜吃得满头大汗。有时甚至不打尖,只是忙里偷闲过来坐坐,喝杯她沏的粗茶,看着她里里外外地忙碌。 小店生意越来越好,襄璃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董齐明看着,偶尔会忍不住开口:“请个帮工吧,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襄璃只是笑笑,手下揉面的动作不停:“小本生意么,能省则省。再说,我自己做的,客人吃着也放心些。” 董齐明便不再多言,只是来的次数更勤了。有时襄璃忙不过来,他甚至会下意识地起身帮忙端个菜收个碗。 每每此时,襄璃都会连忙阻止:“董老板,使不得!您是客人……” 他却摆摆手,不甚在意:“无妨,活动活动筋骨。” 襄璃心里不是没有波澜,董齐明于她算是有恩,也曾是她在聚春园昏暗岁月里的一点微光。 他为人不算坏,只是商人重利,且家中亡妻尚留有一子。她离开风尘,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自在,从未想过再与过去的人事有过多牵扯。 一日,午市刚过,襄璃在厨房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不慎被破口的粗瓷碗划伤了手指,血珠顿时涌了出来。她正要去找布条包扎,一只温热的大手已经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这么不小心?” 董齐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他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捏着她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 “这些粗活,以后还是雇人来做吧。” 襄璃低着头,看他那双惯于鉴赏珠宝的手,此刻正略显慌乱地为自己处理着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心中某根弦被轻轻触动。 厨房里弥漫着饭菜余香和淡淡的血腥气,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包扎完毕,董齐明却并未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却坚定地道:“襄璃,别开这食肆了,太辛苦。跟我回府吧。” 襄璃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语气恢复了平静:“董老板又说笑了。我只是个厨娘,当不起。” “我不是说笑!”董齐明语气急切起来,“我是说……我娶你!虽然……虽然不能是正室,但我定会待你极好,让你衣食无忧,再不用这般辛苦劳作!” 襄璃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董老板,你的好意襄璃心领了,但我现在过得很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心里也踏实。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董齐明看着她眼中不容错辨的坚持,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嘴边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没有再强求,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失落和敬意。 但他并没有放弃,反而来得更勤了,有时还会带些小巧精致的珠宝首饰过来。 襄璃不肯收,他便换了个说法:“不是送你,是放你这食肆里展示展示,给你这小店增添点贵气,也好招揽客人。” 襄璃看着他那副“我很精明这是在做生意”的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董老板,谁家食肆里摆珠宝首饰呀?这不伦不类的。” 董齐明却理直气壮,把一支金簪强行插在柜台上的花瓶里:“我家!我觉得挺好,秀色可餐,美食美器,相得益彰!” 襄璃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那支金簪就一直在花瓶里插着,偶尔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泽。 半年后,在梦苔和陈陟的帮助下,加上襄璃自己的辛勤积累,璃味小筑扩建成了二层小楼,更名为璃明楼,生意更加红火。 开业那日,宾客盈门,董齐明送来了一份极大的贺礼——一块金光闪闪的匾额,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天下第一厨。 襄璃看着那块恨不得闪瞎人眼的金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董老板!这太招摇了,我哪当得起呀?” 董齐明却呵呵地笑,趁着周围喧闹,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道:“当得起。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第一。若觉得招摇,那就只做我一个人的天下第一厨,如何?” 襄璃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用力想推开他:“谁、谁要做你一个人的厨娘……” 董齐明凑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笑意和紧张:“那……那我做璃明楼的‘老板娘’,也行。但得是唯一的‘老板娘’。” 襄璃推拒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望进董齐明那双盛满了真诚和期待的眼睛。 酒楼里人声鼎沸,饭菜香气氤氲缭绕,这一切都是她靠着自己的努力挣来的安稳人生。而眼前这个人,跨越了过去的身份,固执地一次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用他笨拙又真诚的方式,试图给她更多。 良久,在董齐明越来越紧张的目光中,襄璃缓缓地,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董齐明愣了一瞬,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也顾不上周围还有宾客,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吓得襄璃惊呼出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五味调和,烟火人间。 或许她的幸福,就像精心熬制的那碗鱼汤,看似平淡,却需慢火细炖,方能熬出最醇厚的鲜甜。 而这一次,她终于尝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踏实而温暖的滋味。 第36章 第1章 京城的天总是阴暗灰蒙,像罩了层洗不净的纱。梁雨秋缩在巷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肚里咕噜作响。 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怀里仅剩的半个硬馍馍是她现在全部的家当。 “爹啊爹,您老人家两腿一蹬,留下这一屁股债,可叫女儿怎么活……”她低声嘟囔着,裹紧了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男式青衫。 三个月前,她那嗜赌如命的爹一命呜呼,留给她的不是财产,而是一大笔赌债。赌坊的人放了话,要么还钱,要么把她卖进勾栏里抵债。梁雨秋吓得连夜收拾细软,女扮男装一路逃到了京城。 原以为这儿遍地是机会,谁知寸土寸金,开销极大。她盘缠用尽,又不敢暴露女子身份去找那些寻常的女红活计,只得硬着头皮混在男人堆里,饥一顿饱一顿,过得格外落魄。 茶寮外,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人见她惨状,走过来问了句识不识字,说是有个简单活计需得找个识字儿的人干,报酬丰厚。 梁雨秋连忙点头,那男人便塞给她几张纸和一串铜钱,让她去茶寮里边照着念一段,说这纸上写的都是新鲜出炉的京城轶事,念完了还有重赏。 铜钱磕在手里的触感实在诱人,梁雨秋虽认得字,却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具体何指。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这活儿。 她站在茶寮中间,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量念道:“各位南来北往的爷们,小子初到宝地,给您说段新鲜的……” 茶寮里嘈杂稍减,几道目光投向她,带着漠然与好奇。 梁雨秋展开那稿纸,开始照本宣科。起初几句还算正常,无非是才子佳人的老套开场,但念着念着,她就觉出些不对劲来。 那纸上的词句越发隐晦尖锐,字里行间似乎影射着朝堂大事。什么鸠占鹊巢,什么烛影斧声,什么兄弟阋墙、伦常颠倒,诸如此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心开始冒汗。有几个茶客似乎听出了门道,脸色微变,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而那给她稿子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梁雨秋心头警铃大作,想要停下,却已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又念了几句:“……可怜那东宫旧主,魂断离恨天。可叹那九五之位,血染……” “咔嚓”一声脆响,茶寮本就破旧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得粉碎。木屑纷飞中,数道身影如鬼魅般涌入,顷刻间便将这小小的茶寮围得水泄不通。 来人皆穿着褐衫,腰佩长刀,眼神冷厉,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茶寮内顿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方才还在听书喝茶的人个个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西厂拿人,闲杂避退!” 梁雨秋手里的稿纸纷纷飘落,她僵在原地,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西厂!皇帝爪牙,阎罗殿前的小鬼!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领头的番子踏步上前,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张纸,又落到梁雨秋惨白的脸上,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诽谤圣听,非议朝政,妄传宫禁之事,好大的狗胆!给我拿下!” 两名番子毫不怜惜地反剪住梁雨秋的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拧断她的骨头。梁雨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诽谤圣听……谋逆大罪?! 她这才恍然大悟,纸上那些她认得到却看不懂的字句,原来是在骂当朝皇帝弑父杀兄、谋权篡位! 梁雨秋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她这是被人当枪使了!那说好的丰厚报酬原是给她的卖命钱……而且她还没拿到! “官爷冤枉!我、我就是个说书的!这稿子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的!”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徒劳地挣扎哭喊。 那役长劈手捡起稿纸,冷笑道:“有什么话,到了厂狱自有让你开口的时候!带走!” 她被粗暴地拖出茶寮,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马车里。车厢狭小昏暗,颠簸着驶向西厂。 “爹,女儿不孝,怕是很快就要去见您了……”梁雨秋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西厂厂狱。 阴暗的地道仿佛没有尽头,石壁上凝结着潮湿的水汽,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和血腥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腐臭。囚室里偶尔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或绝望的啜泣,更添阴森。 梁雨秋被推搡着前行,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死亡的逼近。 那些番子将她扔进一间刑室,室内光线昏暗,只墙角点着几支蜡烛。火焰跳跃不定,将墙壁上悬挂着的各式刑具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地面是深褐色的,仿佛被无数鲜血反复浸染冲刷,留下再也洗不干净的印痕。 梁雨秋瘫软在地,浑身抖得无法控制,眼泪成了断线的风筝,她却连大声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刑室内的番子们立刻垂首躬身,神态变得无比恭谨畏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缓步踏入。 来人身量极高,肩宽腰窄,长眉细目,薄唇紧抿,面上不带一丝温和暖意。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阴鸷戾气便已足够让这间本就恐怖的刑室温度骤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便是西厂提督宁沉霄,天子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他今日心情极差。 锦衣卫指挥使连华那条疯狗,上午刚截了西厂一件要紧差事,还反手在陛下面前参了他一本。虽未动摇根本,却足以让他心头邪火丛生,看什么都带着股暴戾。 这种街头巷尾的非议琐事,平日他根本不屑理会,但今日,他需要发泄。正好,也让那些新制的刑具见见血。 见他到来,役长连忙低声禀报:“厂公,人犯已带到,便是这小子在茶寮公然传诵逆言。” “嗯。”鼻腔里懒懒逸出一声,宁沉霄的目光寸寸刮过地上抖成一团的身影,“骨头硬么?” “回厂公,吓破了胆,一路哭喊冤枉,说是旁人给的稿子。” 宁沉霄轻笑一声:“进了这儿,哪个不喊冤。” 他捻起桌上作为罪证的稿纸,扫了一眼:“啧,文笔尚可,骂得也挺到位。可惜,尽是些无用的书生牢骚。” 话毕,随手将纸扔进火盆,火舌猛地蹿起,瞬间将其吞没,化为灰烬。 他踱步上前,靴尖映入梁雨秋的眼底,温润的沉水香骤然铺开,与眼前人冷冽的气场颇有些违和。 “抬头。” 梁雨秋惊惶抬起涕泪交加的脸,刑室内烛光昏暗,她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剐得她皮开肉绽。 宁沉霄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可当他目光掠过那纤细脖颈时,却倏地顿住了。 脏污之下,那截脖颈显得格外脆弱。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块暗红色的胎记,仿佛展翅的蝴蝶。 宁沉霄的记忆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骤然炸起一片波澜。 多年前那个寒冷彻骨的黄昏,牛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尘土和绝望,腹中绞痛与下身撕裂般的痛楚交织,死亡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眼神清亮地看着他,声音清脆:“喂,你饿不饿?这碗面给你吃呀!” “今日是我生辰,我娘给我煮的长寿面哦!分你一碗,也算给你过生辰啦!” “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才哥哥还好看!喏,这包糖也给你!” 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甜意,是将他从彻底的绝望中拉回人世的一缕光…… 宁沉霄眼底的漫不经心彻底消散,周身那骇人的气场也凝滞了。 竟然……是她? 那个在他最肮脏卑微、濒临死亡时,给予他唯一一点干净善意的女孩。 他的目光从那胎记上移开,落回梁雨秋布满恐惧的脸上。女扮男装的伎俩在他眼里拙劣得可笑,那眉眼间灵动的底色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怒意和杀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按捺下去,更为晦暗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就这么弄死她了。 宁沉霄缓缓蹲下身,与瘫软的梁雨秋平视。靠得近了,梁雨秋更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势和他身上传来的熏香。她吓得闭紧了眼,几乎要晕厥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指尖冰凉的温度激得梁雨秋猛地一颤。 宁沉霄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慢条斯理带着讥诮的调子:“长得……倒还算清秀。可惜,生了张惹祸的嘴。” 他松开手站起身,从刑架上取下一把尖锐的弯钩,捏在指尖随意把玩。钩尖寒光闪烁,直直对准了梁雨秋的嘴唇。 他语气轻柔,眼眸里却满是玩味:“你说,是用这个钩子一下一下把你的舌头扯断,让你再也乱说不了话好……还是用那烧红的烙铁,直接把你这张嘴烫烂更好?” 弯钩的冷锋几乎要贴到梁雨秋的嘴唇上,那通红的烙铁也在不远处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泪水汹涌而出,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狠戾如恶鬼的男人。 宁沉霄欣赏着她濒临崩溃的表情,心底那股因连华而起的郁气很快便消散了。逗弄她,看她害怕,竟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手中的弯钩微微一动,梁雨秋彻底崩溃,双眼一翻便软软地向后倒去,竟是直接被吓晕了。 宁沉霄动作一顿,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梁雨秋,眉头不悦地挑了一下。 “啧,就这么点胆子?” 他扔开刑具,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厉淡漠:“弄醒。瞧着机灵,骨头却软,没什么意思。先关着,饿两天再说。” “是,厂公。” 那番子虽不解厂公为何突然没了用刑的兴致,但丝毫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下。 宁沉霄最后瞥了一眼那蜷缩的身影,目光在她颈侧的蝴蝶胎记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墨色衣摆划出冷硬的弧度。 这卷的男主不是好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1章 第37章 第2章 凉水猛地泼在脸上,梁雨秋一个激灵,从深沉的昏迷中被强行拽回意识。 刺骨的寒意让她剧烈咳嗽起来,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 入眼依旧是昏暗的光线以及坚硬的石壁,身下铺着薄薄一层稻草,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并未解除,稍微一动就哗啦作响,时刻提醒着她仍是西厂阶下囚。 “唔……” 梁雨秋发出压抑的呜咽,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让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她差点就死了。 那个人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他是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用那些可怕的刑具将她撕碎。 为什么最后停下了?她记得自己晕了过去,然后……就被扔到了这里? “厂公饶命,我不是逆党……”梁雨秋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啜泣。 就在她沉浸于恐惧无法自拔时,牢房外再次传来了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梁雨秋霎时僵住,连呼吸都凝滞了。 他来了……他又来了!是不是后悔了,要来继续用刑?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透过模糊的泪眼,梁雨秋看到他负手立在门外,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梁雨秋立刻爬起来跪好,连声求饶:“厂公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那稿子是别人给我的!求厂公开恩!” 宁沉霄并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视线在脖颈处停留,那抹暗红色的蝴蝶胎记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那时的彻骨寒冷和绝望几乎要再次将他吞噬。 当年那个给予他希望的小姑娘,此刻就跪在他的面前,成了他掌中可以随意捏死的囚犯。 命运,真是讽刺。 宁沉霄心底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但他知道,他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能死得这么轻易,这么毫无价值。 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还带着点不耐烦:“吵什么,咱家还没聋。” 梁雨秋的哭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恐惧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宁沉霄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淡漠:“瞧着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梁雨秋不敢接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咱家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按律处置,谋逆大罪,凌迟处死,诛九族。” 梁雨秋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小人选第二个!选第二个!” 宁沉霄唇角微勾,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二是留在西厂做事,戴罪立功。” 进西厂……做太监?! 梁雨秋如遭雷击,瞬间被更大的恐慌淹没。 她是女子啊!进了西厂,身份一旦暴露,绝对是死路一条!而且……而且那是西厂啊!人间活地狱! “厂公不可!小的、小的粗手笨脚,恐难当此任!求厂公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立刻离开京城,永不回来!”她急得口不择言。 宁沉霄霎时沉了面色:“哦?你的意思是……宁愿被处死,也不愿给西厂办事?看来,是对朝廷心怀怨怼啊。” “没有!小的不敢,小的愿意!愿意!”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改口。 进西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至少现在不会死,拒绝可就是当场毙命! “哼,算你识相。”宁沉霄似乎满意了,嘴角勾起些许弧度。 他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女扮男装混入西厂,无疑是羊入虎口。但他就是要她怕,要她提心吊胆,要她时时刻刻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比直接杀了她,似乎有趣得多。 至于报恩?他宁沉霄早就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好人了。那点温暖,他记得,但这恩情该如何报,得按他的方式来。 “高琛。”宁沉霄侧头,对着阴影处唤了一声。 一个穿着暗青色曳撒的男子应声出现,躬身道:“厂公有何吩咐?” 宁沉霄用下巴点了点牢里的梁雨秋,道:“这小子瞧着还算伶俐,杂役处不是缺人么?不必净身,带下去教教规矩,往后就在厂里听用。” 厂公亲自过问一个小囚犯的去留已是罕见,竟还直接安排进西厂? 高琛心中讶异,但面上丝毫不显,立刻应道:“是,属下明白。” 宁沉霄又瞥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梁雨秋,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牢门被打开,高琛冷硬的声音响起:“出来。” 梁雨秋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沉重的镣铐踉踉跄跄走出牢门。绝处逢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软。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间阴冷的囚牢,仿佛做了场噩梦。 她,梁雨秋,女扮男装,欠了一屁股赌债的逃犯,如今竟要进入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做一名……太监。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高琛解开了她的镣铐,动作算不上温柔。冰冷的金属离开皮肤,留下一圈红痕。 “跟我走。少说话,多看,多学。厂里规矩大,冲撞了哪位公公或档头,谁也保不住你。” 梁雨秋瑟缩了一下,低眉顺眼地跟上,声音细若蚊蚋:“……是,多谢大人。” 走在阴冷潮湿的廊道里,梁雨秋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处。刚才那位厂公的目光,似乎在那里停留了片刻。 她甩甩头,不敢深想。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至少,要先在这吃人的西厂里,活下去。 第38章 第3章 梁雨秋屏着呼吸跟在高琛身后,行走在令人谈之色变的西厂衙门内。 廊庑回环,房屋栉比,皆是灰墙黑瓦,沉闷肃杀。往来之人皆步履匆匆,神色冷峻。这里处处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比血腥味更让人窒息。 高琛的步伐很大,梁雨秋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她低垂着头,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穿过几重院落,人迹似乎少了些,但守卫却更加森严。最终,高琛带着她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停下。院里是一排低矮的厢房,看起来像是低级番役或小太监的住处。 高琛推开其中一扇门,淡声道:“你就住这里,以后你的活儿自会有人分派。记着,少说话多做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就管好你的耳朵和嘴。” “是、是,小的明白。”梁雨秋连连点头,声音发紧。 高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道:“厂公既然开口留你,你就好自为之。若行差踏错,惹恼了厂公,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梁雨秋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茫然又惶恐。 厂公……他为什么留下自己?真的只是缺一个杂役么? 梁雨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但高琛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提醒——她的命,是悬在宁沉霄一句话上的。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打量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通铺能睡四五个人,现在只有最靠门的一个铺位空着,上面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太监灰袍。 梁雨秋拿起那套衣袍,心情颇为复杂。 她真的要穿上这身衣服么?从此冒充太监,在这龙潭虎穴里挣扎求存? 正当她对着衣服发呆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眼睛溜圆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咦?来新人了?” 那小太监见到梁雨秋,笑嘻嘻地凑过来,语气带着几分自来熟:“我叫小窦子,就睡你旁边铺!你叫什么?哪儿分来的?从前没见过你啊。” 梁雨秋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攥紧了手里的衣服,讷讷道:“我、我叫小梁子,刚、刚进来的。” 小窦子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好奇,“瞧你这小身板,瘦巴巴的,脸上也没二两肉,咋进来的?也是家里穷得活不下去了?” 梁雨秋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敢多说。 小窦子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低声音道:“哎,来了这儿,别的先不说,规矩得懂!咱们西厂,头一条规矩就是……千万别惹厂公不高兴!” 听到“厂公”二字,梁雨秋脊背一凉。 小窦子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絮絮叨叨:“厂公他老人家,那可是阎王爷座下第一号人物!武功高强,手段……啧,反正你想象不到有多厉害,咱们陛下跟前最得用的!锦衣卫那帮狗腿子,见了咱们厂公都得绕道走!” 他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崇拜,随即又转为深深的畏惧:“不过厂公脾气也是真真的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前儿个有个档头,就因为递文书时手抖了一下打翻了茶盏,就被厂公下令拖下去打了三十杖,差点没咽气!所以你以后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有机会见到厂公,一定得把头埋到□□里,千万别抬头看,呼吸都给我放轻点儿!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雨秋听得脸色发白,手指冰凉。小窦子描述的,和她见识过的那个宁沉霄简直完美吻合。 “还、还有呢?”她声音干涩地问。 “还有就是各处的公公、档头、掌班,那也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对了,尤其要小心锦衣卫那帮孙子!”小窦子撇撇嘴,“咱们西厂和锦衣卫向来不对付,指挥使连华那个杀才,整天想着给咱们厂公使绊子!你可别傻乎乎地被锦衣卫的人套了话去!” 梁雨秋默默记下,心里更沉了。西厂不仅是龙潭虎穴,还是权力交锋倾轧的漩涡中心,时时刻刻都笼罩在未知的危险之下。 小窦子看她吓得够呛,又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不过你也别太害怕,咱们只要老老实实干活,通常也见不到那些大人物。咱们就是最末等的小火者,干点杂活累活,混口饭吃罢了。” 正说着,门外的太监喊了一嗓子:“小窦子!嘀咕什么呢!浆衣房那批衣服再不送去晾晒,仔细你们的皮!” “哎!来了来了!”小窦子连忙应声,又对梁雨秋道,“快换衣服,干活了!记住我说的啊!” 他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梁雨秋不敢耽搁,手忙脚乱地换上了那套灰扑扑的太监服。衣服宽大,更显得她身形纤细。她将头发束起塞进帽子,又刻意把脸抹黑了些,对着屋里一块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人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太监,她才心下稍安。 接下来的几天,梁雨秋就在这巨大的惶恐中度过。她被分派的活计确实是最低等的,不是在浆衣房帮忙浆洗晾晒大量衣物,就是在后院劈柴挑水打扫院落,偶尔也被叫去文书房帮忙搬运卷宗档案。 活计繁重枯燥,但她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埋头苦干。她时刻牢记高琛的教诲,低头做事,绝不四处张望,也绝不与人多言。沉默和胆小让她很快融入了底层小火者的环境,没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除了那位神出鬼没的厂公。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宁沉霄出现的频率有点过高了。 有时她正费劲地拎着两桶水穿过庭院,会瞥见那抹墨色身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回廊经过,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这边,让她手一软,差点打翻水桶。 有时她在文书房外的院子里清扫落叶,又会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靠近,吓得她立刻僵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扫帚里。 宁沉霄往往只是停顿一下,与身后的手下低声吩咐几句便又离开,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每次都能让她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最让她心惊肉跳的一次,是她和小窦子等人被叫去擦拭库房外的栏杆。 她正干得认真,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一抬头,竟发现宁沉霄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正负手看着库房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树出神。 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抹布都掉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厂、厂公……” 小窦子和另外几个小太监也早已跪伏在地,抖成一团。 宁沉霄仿佛才注意到他们,目光缓缓落下,在她沾了灰尘的后颈上停留一瞬:“活儿干得倒仔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便迈步离开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梁雨秋才敢慢慢抬起头,和小窦子面面相觑。 “吓、吓死我了……”小窦子拍着胸脯,小脸煞白,“厂公怎么会来……” 梁雨秋心有余悸,却又觉得无比困惑。 他刚才那句话……是夸奖?不像。是讽刺?似乎也没那个必要。 他到底想干嘛? 次数一多,梁雨秋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西厂这么大,厂公怎么可能三天两头偶遇她这么一个最低等的小杂役? 难道…… 结合宁沉霄看自己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幽深难测的眼神,以及这种过分巧合的遇见……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梁雨秋猛地打了个寒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偷偷拉住小窦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启齿的犹豫:“小窦子……我问你个事,你、你别笑话我……” “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梁雨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小声问道:“就是……厂公他、他是不是有那种……就是,喜欢……男子的……癖好?” 小窦子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猛地捂住她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才松开手,气得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要死啊!这话也敢乱说,不想活了!” 梁雨秋吃痛,却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脸色更白了:“真、真的啊?” “我可没说!”小窦子急得跺脚,却又忍不住压低声音,眼神闪烁,“不过……厂公他老人家确实从不近女色,身边也净是些清秀的小火者伺候。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想靠歪门邪道上位的,但下场都……”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梁雨秋倒吸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宁沉霄不杀她,为什么把她弄进西厂,为什么总是偶遇她,还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原来……他竟是看上了自己这副男儿身?! 这个认知让梁雨秋如坠冰窟,又羞又怕,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一方面庆幸自己暂时安全,另一方面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和纠结之中。 这西厂,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她,好像才出虎口,又入了狼窝?还是这种难以启齿的狼窝! 她该怎么办? 梁雨秋望着西厂高墙框出的四角天空,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无比艰难。 第39章 第4章 自打那个惊悚的猜测在心底生根发芽,梁雨秋看西厂的一切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尤其是看到那些面容清秀的小火者,或者偶尔瞥见某个档头身边跟着的年轻随从,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缩起脖子做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墙角的灰尘,谁也注意不到。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这日,梁雨秋被派去清理一间旧书库,那里堆满了积压多年的陈旧卷宗,平时鲜少有人踏足。管事太监吩咐她将卷宗逐一搬出,拂去灰尘,简单分类,再按年份粗略捆扎好。 活儿不算复杂,却极其繁琐耗神。书库里空气不流通,灰尘弥漫,梁雨秋忙活了一会儿就呛得连连咳嗽,鼻尖额头都沾满了灰,看起来像只小花猫。 她搬起一摞沉重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这些卷宗年久脆化,纸张边缘一碰就碎,她不得不格外谨慎。 许是太过专注脚下,又许是连日的担惊受怕让她精神恍惚,走到门槛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 她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卷宗,却无法稳住身形。眼看就要连人带卷宗一起摔个结结实实,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从旁伸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梁雨秋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宁沉霄! 他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书库门外,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的高琛。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摞卷宗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胳膊还被抓着,令她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只会连声道歉:“小的该死!小的没站稳冲撞了厂公,求厂公恕罪!” 宁沉霄松开手,视线从卷宗移到她脸上:“毛手毛脚。这里的卷宗虽非机密,却也是西厂旧档。若是损毁了,你担待得起?” 他音量不高,却让梁雨秋腿肚子直发软,“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她想跪下,又怕动作太大再把卷宗摔了,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态度。 宁沉霄的目光在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书库,忽然问道:“就你一人收拾?” “……是。” 宁沉霄略一颔首,侧过头对高琛淡淡吩咐:“叫两个人过来帮着整理。这般磨蹭,等到猴年马月。” 高琛面露诧异,立刻躬身应道:“是。” 梁雨秋愣住了,宁沉霄这是……在帮她? 不,不可能!定是嫌弃她手脚太慢耽误事了!对,一定是这样! 很快,两名身材壮实的番役被叫过来,接手了搬运和捆扎的重活。梁雨秋的工作顿时轻松不少,只需要在一旁拂尘和简单归类即可。 她偷偷觑了一眼负手立在门外的宁沉霄,心里七上八下:他为什么还不走,难道真要在这里盯着他们干完这枯燥的活? 宁沉霄偶尔会踱步进来,随手拿起一两本整理好的卷宗翻看,神情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他的存在就像一块寒冰,让整个书库都降到了冰点。那两个来帮忙的番役大气不敢出,动作又快又轻,恨不得立刻干完立刻消失。 梁雨秋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低垂着脑袋拼命降低存在感,心里把那断袖的猜测翻来覆去地琢磨,越发觉得厂公留在这里监工的行为十分可疑。 一片死寂中,宁沉霄忽然开口:“本公记得,你识字?” 他问的是梁雨秋,她一个激灵连忙回答:“回、回厂公,小的……认得一些。” 宁沉霄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趣,将手里的卷宗递到她面前:“念来听听。” 那是一本多年前的京城治安录档,记载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市井纠纷。梁雨秋战战兢兢地接过,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 她刻意压低嗓音,让声线听起来更粗哑些,念得不算流畅,遇到生僻字还会卡壳,但大致意思都能读明白。 宁沉霄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她念完一小段,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收回卷宗,点评道:“口齿还算清楚。” 梁雨秋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这时,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小心翼翼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做得小巧可爱,一看就甜腻腻的。 “厂公,您的茶点。” 宁沉霄瞥了一眼点心碟子,随手拈起块梅花状的甜糕放入口中。他吃东西的动作慢条斯理,与平日给人的阴戾感截然不同。 梁雨秋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偷偷观察。她发现厂公似乎格外偏爱那碟豆沙馅的,连续吃了两块,连表情都温和不少。 原来……他喜欢吃甜的? 这个发现让梁雨秋感到格外违和,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竟会喜欢这种女孩子家才偏爱的甜腻点心? 宁沉霄用完点心,接过茶水漱了漱口,目光无意间扫过鹌鹑似的缩在一旁的梁雨秋,忽然朝她招了招手。 梁雨秋心脏猛地一跳,硬着头皮挪了过去。 宁沉霄用下巴点了点托盘里撒着糖霜的糯米糕:“赏你了。” 梁雨秋彻底懵了。 赏……赏她点心?为什么?因为她护住了卷宗,还是因为她念了一段无关紧要的档案? 这突如其来的赏赐非但没让她感到欣喜,反而让她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他果然……果然对她有那种心思!这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 见她不动,宁沉霄的声音冷了下来:“怎么,嫌咱家碰过的东西不干净?” “不敢!小的不敢!” 梁雨秋吓得连忙抓起一块糯米糕囫囵塞进嘴里,胡乱嚼几口就咽了下去。糯米糕香甜软糯,她却食不知味,只觉得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 宁沉霄看着她那副如同吞毒药般的表情,眼底掠过笑意,鼻腔溢出一声轻哼。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高琛道:“看着点,日落前收拾妥当。” 高琛躬身应道:“是,厂公。” 宁沉霄这才迈步,施施然离开了书库。那迫人的低气压随之消散,所有人都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梁雨秋抚着还在狂跳的心口舒气,嘴里那甜腻的味道久久不散,让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那两个番役投来羡慕又带着点暧昧的眼神,显然也觉得厂公这赏赐颇为不寻常。梁雨秋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高琛面色如常,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梁雨秋身上停留了一瞬。厂公对这小子的态度确实有些异常,但厂公的心思从来不是他们能揣度的,他只需执行命令即可。 接下来的工作顺利了许多,日头偏西时,书库总算整理完毕。 梁雨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小窦子立刻凑了上来,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今天厂公去书库了?还……赏你点心了?” 西厂没有秘密,尤其是关于厂公的,这点小事转眼就传开了。 梁雨秋有口难言,只能苦着脸点头。 小窦子一拍大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我说什么来着!厂公他……哎,你自己小心点吧,是福是祸,难说哟!” 梁雨秋一夜无眠,宁沉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她一方面恐惧于那断袖的猜测,另一方面又觉得今天宁沉霄的出现并不全然是坏事。至少,他变相地帮她加快了工作进度,还……赏了点心,虽然那点心吃得她胆战心惊。 这人心思深沉似海,行为难以捉摸,到底是想干什么? 梁雨秋望着窗外高耸的围墙,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暂时是安全的。但这份安全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她只能更加谨慎,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第40章 第5章 宁沉霄的心思实在难测,他一时兴起将梁雨秋丢进西厂,给了点莫名其妙的关照,然后转头就把她遗忘了,人影都没出现过。 梁雨秋不愿深想,连日的风平浪静也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松懈,她和小窦子几个渐渐熟络起来,在闲暇时也能低声说笑两句。关于宁沉霄的话题她绝口不提,小窦子也识趣地不再多说,只是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点同情和好奇。 这日,梁雨秋被分派去西厂大门处的仪鸾司,给那里当值的番役送新浆洗好的官服和佩刀所需的绦带。 梁雨秋抱着衣物低头穿过前院,走向值班房。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倨傲的冷笑。 “呵,西厂的门槛如今是越发高了,连递个公文都要盘问再三。怎么,是防着咱们锦衣卫,还是心里有鬼啊?” 那人嗓音尖刻,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梁雨秋脚步一顿,心里咯噔。小窦子可是千叮万嘱过,西厂和锦衣卫是死对头,她不敢贸然过去,只缩在廊柱后面探头张望。 几名番役面色不豫地挡在门口,门外站着五六个人,皆身穿麒麟纹曳撒,腰佩绣春刀,正是锦衣卫。为首那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瘦削,嘴角噙着讥诮的笑容,方才说话的正是他。 一个档头模样的中年男子强压着火气,拱手道:“郑百户言重了。厂卫各有职司,规矩向来如此,并非刻意刁难。您这公文手续不全,按例确实不能放入,还请您回去补了签印再来。” 那郑百户嗤笑一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规矩?你们西厂的规矩难道就是最大的规矩?连指挥使大人的手令都要拦,我看你们是越来越不把咱们北镇抚司放在眼里了!” 西厂档头脸色沉了下来:“郑百户,此话未免太过!”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番役纷纷面露愤慨,却又不敢轻易上前,锦衣卫几人则趾高气扬,显然是有备而来,故意找茬。 梁雨秋看得心惊肉跳,抱着衣服的手心全是汗。她只想放下东西赶紧溜走,这场面可不是她一个小杂役能掺和的。 一个锦衣卫校尉眼尖,看到了廊柱后探头探脑的梁雨秋,大声呵斥道:“那边鬼鬼祟祟的小太监,看什么看!滚过来!” 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梁雨秋,她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怀里的衣服扔出去。 她硬着头皮挪了过去,声音细若蚊蚋:“小、小的来送浆洗的衣物……” 郑百户斜睨着她,目光寸寸扫过,嘴角的讥讽更浓:“西厂是没人了么,这等货色也往里收?看来当真是饥不择食了。” 这话意有所指,引得他身后的锦衣卫发出一阵哄笑。西厂众人脸色更加难看,那档头额角青筋跳了跳,却又不好还口。 梁雨秋脸涨得通红,既羞愤又害怕。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反驳一个字。 郑百户似乎觉得羞辱一个小太监很有意思,用马鞭抬起梁雨秋的下巴,咂吧着嘴道:“哟,还不服气?啧,长得倒还算白净,可惜是个没根的东西。在你们厂公跟前,就没学着点伺候人的本事?”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侮辱,不仅骂了梁雨秋,更是在暗讽宁沉霄和整个西厂。 那档头再也忍不住,握紧了刀柄:“郑百户!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郑百户收回马鞭,冷笑道,“对你们这些阉党,需要什么尊重?一帮只会躲在阴沟里罗织罪名、构陷忠良的……”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郑百户的话戛然而止,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死寂下来。 梁雨秋转头,看到宁沉霄在一群番役的簇拥下缓步走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绯色云缎补服,胸前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鱼纹,玉带束腰,衬得他愈发威势迫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冲突毫不在意,但周身散发出戾气却让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厂公!” 所有西厂人员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躬身行礼。那几个锦衣卫也收敛了嚣张的气焰,脸色微变。 郑百户心下忌惮,勉强拱了拱手:“宁厂公。” 宁沉霄像是才看到他们,目光懒懒地扫过,最终落在为首的郑百户身上。 他唇角勾起同样讥诮的弧度:“我当是谁在我西厂衙门口喧哗,原来是北镇抚司的郑百户。怎么,连大人手下是无人可用了,需要你一个百户亲自跑来递送公文?” 他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字字如针,刺得人耳膜生疼。 郑百户脸色一僵,强自镇定道:“宁厂公,并非卑职有意喧哗,实在是贵属故意刁难,拦着指挥使大人的手令不让进,卑职也是奉命行事……” 宁沉霄打断他,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手令。” 高琛立刻将那份手续不全的公文递到他手上,宁沉霄看也没看,只用两根手指拈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他目光依旧落在郑百户脸上,语气平淡:“锦衣卫何时改了规矩,递送公文需要动用百户?还是说,连指挥使觉得……派个百户来,我西厂的大门就会为他敞开了?” 郑百户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宁沉霄却不再看他,指尖运力,那封公文瞬间被震得粉碎,纸屑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郑百户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怒:“宁沉霄!你……你竟敢毁损指挥使手令?!” 宁沉霄轻笑一声,面上满是不屑:“手令?不过是张废纸罢了。连华想往我西厂伸手,还嫩了点。” 他上前一步,逼近郑百户,压低声音道:“回去告诉连华,想找西厂的麻烦,让他亲自来。派你们这些不入流的货色来吠叫,只会脏了咱家的地界。” 郑百户被他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却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还有,”宁沉霄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锦衣卫校尉,最后落在面如土色的郑百户脸上,“方才,是咱家耳朵不好使了?好像听见有人在议论咱家如何管教手下啊。”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郑百户方才抬起梁雨秋下巴的那只手上,郑百户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啊——!” 没人看清宁沉霄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郑百户发出凄厉的惨叫,右手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硬生生折断了。 宁沉霄出手狠辣无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那几个锦衣卫校尉更是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宁沉霄兀自拿出雪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语气淡漠:“这次,只断你一只手。下次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掉的……可就是脑袋了。” 他扔掉绢帕,目光冷厉地扫过全场:“都愣着干什么?锦衣卫的诸位大人不识路,还不送他们出去?” “是!厂公!” 西厂众人如梦初醒,立刻涌上前连推带搡地将那几个面无人色的锦衣卫赶了出去。郑百户捧着断手疼得浑身抽搐,被同伴搀扶着狼狈地逃离了西厂。 值班房前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满地纸屑和那根孤零零的马鞭。 宁沉霄这才看向一直僵在原地的梁雨秋。接触到他的目光,梁雨秋浑身一颤,差点瘫软下去。 刚才那幕太过震撼,宁沉霄的狠戾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到底掌控着怎样的生杀大权。 宁沉霄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一句:“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着领赏?” 梁雨秋如蒙大赦,话都说不利索:“小、小的告退!” 她连滚带爬地抱起地上的衣服塞给番役,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宁沉霄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目光渐深。 高琛上前一步,低声道:“厂公,为这点小事与锦衣卫正面冲突,是否……” 宁沉霄抬手打断他:“连华那条疯狗,不给点教训只会得寸进尺。今日断他一条狗腿,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梁雨秋消失的方向,语气莫测:“至于其他……咱家的人,还轮不到锦衣卫来置喙。” 高琛心中一凛,低头称是,不敢再多言。宁沉霄转身离去,绯色衣摆拂过地面,带起一片肃杀。 经此一事,西厂上下更是噤若寒蝉,对厂公的敬畏达到了顶点。而关于厂公为何突然为一个小杂役出头,甚至不惜与锦衣卫百户动手的猜测,自然也少不了往那香艳的方向发展。 这些传言或多或少传到了梁雨秋耳中,让她更加寝食难安。 宁沉霄挡在她身前折断郑百户手腕的时候,那种不容置疑的维护……虽然可能只是出于维护西厂的颜面,但他的行为却让她捕捉到了几分安全感。 这个认知让梁雨秋更加混乱和害怕,她用力甩甩头,将那荒谬的念头驱散。 那是西厂厂公宁沉霄!是活阎王!他做事全凭喜怒,心思诡谲难测,她绝对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保住小命,找到机会离开这里才是正道! 梁雨秋望着西厂高墙圈出的四角天空,心中一片茫然惶惑。 第41章 第6章 宁沉霄为梁雨秋雷霆出手折断锦衣卫百户手腕的事,早已各种添油加醋传遍了西厂。结合之前赏点心的传闻,几乎坐实了厂公对这个小太监另眼相看的猜测。 以前对梁雨秋呼来喝去的档头如今语气缓和了不少,一同干活的小火者与她说话也多了几分试探和讨好,就连小窦子看她的眼神都更加复杂难言。 这种特殊对待并未让梁雨秋感到丝毫快乐,反而令她如芒在背,宁愿回到之前那种无人问津的状态。 她尽可能地躲着所有人,尤其是宁沉霄。所幸,自那日后宁沉霄似乎又将她遗忘了,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她暗暗祈祷,希望厂公只是一时兴起,如今兴头过了,她便能继续苟活下去。 这日傍晚,梁雨秋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浆衣房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歇会儿,一个面生的太监便找到了住处。 “哪个是梁雨秋?” 梁雨秋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出来:“小的在。”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轻蔑:“跟咱家走一趟吧,厂公召见。” “厂公?”梁雨秋的声音瞬间变了调,脸唰地一下白了。 “磨蹭什么?想让厂公久等?” 梁雨秋不敢多问,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她胡乱擦了把手,惴惴不安地跟在那太监身后,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厂公突然召见她做什么?难道是因为锦衣卫那件事,觉得她是个麻烦,终于要处理她了?还是说……那个可怕的猜测,他要…… 她不敢再想下去,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那太监领着她穿过几重守卫森严的院落,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这里的建筑更为精致,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宁沉霄身上那股温润的沉水香。 最终,他们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门内隐约传来水声。 “进去吧,厂公在里面等你,机灵点伺候着。” 梁雨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太监已经推开了门。温热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药草清香。 这是一间宽敞的浴房,玉砌的水池占了小半间屋,池中热气氤氲,水面上漂浮着草药和花瓣。四周烛火通明,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更显水汽迷蒙。 宁沉霄正背对着门口,慵懒地靠在池边沐浴。 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贴在背肌上,水珠沿着脊沟缓缓滑落,没入池中。他微微侧头露出高挺的鼻梁,长睫低垂,似乎正在闭目养神。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惯有的冷厉,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他、他他在沐浴……还叫她来伺候沐浴?! 梁雨秋猛地僵在门口,大脑嗡的一声转为空白,脸瞬间红得要滴出血来,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宁沉霄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懒懒开口:“杵在那儿当门神?还不滚过来。” 梁雨秋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双脚浑似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进去?伺候他沐浴?看他赤身**?这、这怎么可以!她是女子啊! “聋了?” 久未听到动静,宁沉霄的声音里带上了点不耐烦。梁雨秋吓得一个激灵,求生本能终于战胜了羞耻心。她死死低着头,同手同脚地挪了进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浓重的水汽和那股独属于宁沉霄的暖香将她包裹,让她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磨蹭什么?” 宁沉霄的声音近在咫尺,梁雨秋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厂、厂公……小的、小的愚笨,恐、恐伺候不周……” 宁沉霄轻笑一声,带着明显的嘲弄:“又不是让你伺候精细活儿。旁边架子上的澡豆,拿过来。” 梁雨秋如蒙大赦,赶紧起身摸索着走到旁边的紫檀木架旁。架上放着干净的寝衣和布巾,还有几个精致的瓷盒。她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装着白色膏体的盒子,也分不清是不是澡豆,就跌跌撞撞地回到池边递过去。 她手抖得厉害,瓷盒被晃得咔咔作响。宁沉霄并未接过,反而将一条浸湿的布巾扔到她怀里,命令道:“擦背。” 梁雨秋:“!!!” 她看着怀里湿漉漉的布巾,又看看池中那个肌理分明的男子脊背,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她几乎要哭出来:“厂、厂公,小的……” 宁沉霄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怎么,不愿意?” “小的不敢!” 梁雨秋绝望地闭上眼,颤抖着手将布巾浸入热水里,然后胡乱地在他背上擦拭起来。 隔着湿布,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激起一阵战栗。 梁雨秋的脸烧得厉害,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厂公的皮肤好烫……好白……居然很滑溜……不对不对!她在想什么! 宁沉霄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慌乱,依旧慵懒地靠着,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极低的喟叹。这声喟叹听在梁雨秋耳中如同惊雷,她手一抖,布巾差点掉进水里。 他、他好像很享受?他果然是……! 那个断袖的猜测再次涌入脑海,让她羞愤欲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鼠,随时都可能被吞吃入腹。 宁沉霄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没吃饭么?用点力。” 梁雨秋欲哭无泪,只能咬着牙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简直像是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强迫自己开始胡思乱想。 背上纵横交错,处处可见伤疤,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皮肤白皙光滑,肌肉紧实有力,原来……太监净身之后是这样的么?和普通男子会有什么区别? 不对,这是在比较什么?!梁雨秋你快醒醒! 她偷偷地掀开一点眼皮,瞄了眼水下的模糊景象。被水温蒸腾得泛红的肌肤让她更加面红耳赤,赶紧死死闭上眼,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宁沉霄不再说话,似乎很享受她的伺候,浴房里只剩下哗啦的水声和梁雨秋粗重紧张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梁雨秋手臂酸麻几乎要虚脱的时候,宁沉霄终于淡淡开口:“行了。” 梁雨秋如蒙大赦,立刻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宁沉霄从池中站起,水声哗啦作响,梁雨秋吓得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随即是宁沉霄平稳的脚步声。他走到梁雨秋身后停下,那股带着暖意的沉水香瞬间将她笼罩。 宁沉霄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贯的淡漠:“出去后,知道该怎么说?” 梁雨秋浑身一僵,立刻道:“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嗯,回去吧。” 梁雨秋脚下生风般冲出浴房,连礼节都忘了,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间浴房,她才扶着一棵大树剧烈地喘息起来。 晚风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以及那股仿佛已经渗入她骨髓的暖香。 那晚,梁雨秋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就是那氤氲的水汽,脊背上滚落的水珠,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心烦意乱,躁动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蔓延。 她为什么要如此在意那个恐怖的男人?那可是个断袖,对她这个男儿身有非分之想!她是被逼无奈才去伺候的,是屈辱,是恐惧! 她努力说服自己,可心跳却依旧紊乱,脸颊依旧发烫,甚至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所有关于宁沉霄的事。 她发现他确实喜甜,每次茶点必配精致的甜食,尤其爱红豆沙和糯米糕。 她发现他处理公务时极其专注,眉头会微微蹙起,指尖轻敲桌面。 她发现他对下属极其严苛,稍有差错便重罚不贷,但每次锦衣卫来闹事,他又格外护短…… 她偷偷地收集着关于宁沉霄的一切,越是观察,越是觉得这个人复杂难懂。而那个断袖的猜测,似乎也无法完全解释他所有的行为。 梁雨秋抱着被子,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心里成了一团乱麻。那种又怕又忍不住去关注,一边告诫自己远离一边又偷偷探寻的矛盾心情日夜撕扯着她。 “宁沉霄……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之谓美男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6章 第42章 第7章 入冬后,风里便带了些刺骨的寒意。梁雨秋端着浆洗好的官服低头穿过回廊,送往库房登记。 她已刻意躲着宁沉霄好些天了,但心跳总不合时宜地加快,脸颊也时不时发烫,更恼人的是鼻尖总会无缘无故萦绕着那股温润的沉水香。她用力甩头,想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驱散,却也只是徒劳。 她忍不住低声咒骂自己:“梁雨秋啊梁雨秋,你莫不是疯了?那是厂公,是活阎王!他、他可能还是个……断袖!你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每当想起被锦衣卫折辱时宁沉霄挡在身前的背影,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悸动。这种矛盾的撕扯让她心神不宁,连走路都有些恍惚。 这日,管事太监派她跟小窦子出衙一趟,去东市采买些笔墨纸砚。梁雨秋怕节外生枝本不想去,但又找不到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东市人来人往,久违的市井气息让梁雨秋放松了些许。她和小窦子采买完毕正欲返回,途径一个巷口时,余光瞥见几个倚在墙边的男子。其中一人腰间挂着刻了“永利赌坊”四个字的木牌,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她的眼。 他们是爹生前欠债的那家赌坊的打手! 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缩紧脖子,想混入人群溜走。那个脸上带疤的打手似乎觉得她有些眼熟,眯着眼多看了几下,随即脸色一变,指着她低喝道:“站住!前面那小个子,瞧着有点像梁老六家那丫头!” 梁雨秋心脏骤停,顿时慌得不行。她不敢回头,扯了扯小窦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快走!” 小窦子虽不明所以,但见梁雨秋脸色惨白,也知不妙,两人拔腿就往西厂方向跑。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追赶声,幸好街上人多,梁雨秋又对小巷熟悉,七拐八绕之下总算将那几人甩脱。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西厂侧门,扶着墙大口喘息。 “小梁子,你、你惹什么麻烦了?”小窦子惊魂未定。 梁雨秋嘴唇发抖,胡乱编了个理由:“没、没什么,以前在老家欠了点小钱,没想到债主追到京城了……” 小窦子将信将疑,但西厂的人各有秘密,他也不便多问,只叮嘱道:“以后出门小心点。咱们虽是西厂的,但被这种地痞流氓缠上也是麻烦。” 梁雨秋连连点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笔天价赌债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便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真正摆脱。 若是被宁沉霄知道她惹了这种麻烦,还会留她在西厂做事么?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累赘? 这种恐惧和忧虑让她连续好几天都食不知味,干活时也频频出错,幸好没被管事太监发现。 这日傍晚,梁雨秋刚干完活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高琛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 “厂公召见。” 听闻又是厂公召见,梁雨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是她这两日心神恍惚被发现了?还是……赌坊的人找到西厂头上了?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高琛来到宁沉霄的值房,他正坐在案后,指尖捻着一块雪白的糯米糕,神情淡漠。 梁雨秋跪下行礼,声音发颤:“厂公。” 宁沉霄没叫她起来,只慢条斯理地吃完那块糕点,又拿绢帕仔细擦了擦手指,这才抬眼看她。那目光如冰似雪,盯得梁雨秋头皮发麻。 “永利赌坊……你爹欠下的债,是这家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梁雨秋如遭雷击。 她瞬间面无血色,伏在地上语无伦次:“厂公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有意隐瞒……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厂公开恩!” 宁沉霄轻笑一声,带着惯有的讥诮:“瞒?就你那点道行,能瞒得过咱家?”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玄色的衣摆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人,我已经替你请来了。” 话音刚落,两名番役便押着三个鼻青脸肿的人走进了值房,正是那日在巷口追她的赌坊打手。 那个脸上带疤的头目此刻面如死灰,一进来就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厂公饶命!厂公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梁雨秋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想到宁沉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雷霆。 宁沉霄看也没看那几个筛糠般的打手,目光落在梁雨秋惨白的脸上,语气玩味:“债,已清了。地契,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扔在地上的一份文书,“这几条敢把主意打到西厂头上的狗,是杀是剐,随你高兴。” 说着,他竟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弯腰递到梁雨秋面前。冰冷的刀柄触碰到她颤抖的手指,激得她猛地一缩。 梁雨秋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把匕首,再看看地上涕泪横流的打手,脑中思绪纷乱。 仇恨么?当然是有的。若非他们逼债,她何至于女扮男装亡命天涯? 气愤么?更是充斥胸膛。可要她亲手杀人…… 那几个打手见求生之门似乎开在梁雨秋身上,更是拼命向她磕头:“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们一条生路吧!当初逼债也是东家吩咐,小的们只不过混口饭吃,家中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孩儿……求您大发慈悲,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 梁雨秋握着那沉甸甸的匕首,手抖得厉害。她想起爹死后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逃亡路上的艰辛,一股恶气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可看着眼前这几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人,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底层挣扎求生的不易。他们固然可恨,却也未必不是这世道的可怜虫。 杀了他们?她做不到。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她深知生命的可贵。爹的死,让她更觉活着不易。 最终,她将匕首轻轻放回宁沉霄脚边,重新伏下身,轻声道:“厂公,多谢您为小的做主。但……但他们罪不至死,当初逼债也是各为其主,求厂公……放了他们吧。”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打手们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 宁沉霄凝视着梁雨秋白皙细弱的后颈,眼底掠过浅淡的笑意。 他早料到这心软的丫头会如此选择,但亲耳听到她在这种情境下仍能保持一份悲悯,心中仍是生起些许欣赏之意来。 他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妇人之仁。”随即对高琛摆摆手,“听见了?拖出去,每人重打三十棍,扔出京城,永不许再踏进一步。” “是!”高琛领命,示意番役将千恩万谢的打手们拖了下去。 这个处罚既遂了梁雨秋不伤性命的心愿,也彻底杜绝了后患,维护了西厂的威严。 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宁沉霄用靴尖将那份地契又往前推了推:“你的东西,收好。” 梁雨秋抬起地契,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斤。她看着眼前这个手段狠戾却为她解决了心头大患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厂公大恩,小的……不知何以为报。” 宁沉霄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颈侧那蝴蝶胎记上一扫而过,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高深莫测:“记着咱家的好就行。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梁雨秋紧紧攥着地契,躬身退出了值房。 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分明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心口那块让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竟然就这样轻易被搬开了,而搬开这块石头的人,是她最惧怕的活阎王。 她回头望了一眼值房,心中暗流汹涌。 “宁沉霄,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对我……如此不同?” 爱装的人讨不到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7章 第43章 第8章 梁雨秋心中对宁沉霄的畏惧悄然减少,还增添了几分感激与好奇,开始更加留意起关于他的小事。 她发现他嗜甜的程度远超想象,并非只是用茶点时顺手拈一块,而是书房案头常备着精巧的蜜饯匣子。批阅公文间隙,修长的手指总会探进去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微蹙的眉峰便会舒展些许。这发现让梁雨秋深感荒谬,又莫名觉得他有些可爱。 她还发现他处事极重效率,厌恶拖沓。下属回话若啰嗦冗长,他那眼神便能冻得人血液凝固。但与锦衣卫指挥使连华相关的事务,他反倒会多出几分耐性,仿佛猎手在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盘算着从何处下口更能令其痛苦。 这种偷偷的观察,成了梁雨秋在西厂战战兢兢生活里不为人知的乐趣。她依旧怕他,远远看到那抹玄色身影便想绕道走,但心底又忍不住盼着能多窥见一点他真实的模样。 然而,她这刚萌芽不久的探究欲,很快便被一股酸涩的委屈冲得七零八落。 那日下午,梁雨秋被派往宁沉霄的书房外庭清扫落叶,正低头挥着扫帚,忽听得廊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下意识想躲,却已来不及。 宁沉霄与高琛并肩而行,正低声讨论着什么。高琛身形挺拔,面容刚毅,汇报时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宁沉霄也并未像寻常那般冷漠,而是微微侧头听着,偶尔插问一句。他的语气虽依旧平淡,却并无不耐,甚至在高琛提出一个大胆的缉拿方案时,唇角还勾起了赞赏的弧度。 “就按你说的办,人手由你调配,不必再报。”他脸上带着梁雨秋从未见过的信任。 高琛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定不负厂公所托。” 宁沉霄“嗯”了一声,目光随意一扫,恰好掠过僵在庭院中央的梁雨秋。那目光一触即离,淡漠得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他便与高琛一同转身离开了。 那一瞬间,梁雨秋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又酸又胀。 凭什么? 凭什么他对高琛就能那般和颜悦色,能耐心听他讲完,甚至露出赞许?而对她不是恐吓威胁就是阴阳怪气,最温和的时候也不过是扔过来几块甜得发腻的点心,看她如同吞毒药般吃下,然后露出讥诮的笑。 难道……难道他真的如小窦子暗示那般,偏好的是高琛那种英武硬朗的男子?她这瘦弱矮小的男儿身,在他眼里不过是无聊时逗弄取乐的玩意儿,兴致过了便能丢在一旁,所以他才在解决了赌债之后又对她恢复了这般冷淡? 委屈和失落一股脑涌上心头,梁雨秋的眼眶骤然间有些发酸。她赶紧低下头用力挥舞扫帚,仿佛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统统扫进尘埃里。 接下来的两天梁雨秋都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在膳堂吃饭时,小窦子叽叽喳喳说着听来的趣闻,她也只是勉强笑笑,食不知味。夜里躺在通铺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眼前总晃动着宁沉霄对高琛说话时那片刻的温和,对比他对自己惯常的冷厉,心口便闷闷地疼。 她知道自己这醋吃得毫无道理,更是危险。他是西厂厂公,她是女扮男装的假太监,有什么资格去在意他对谁更不同?可感情这东西若能轻易控制,便也不叫感情了。 连日心绪不宁,加之冬寒侵袭,梁雨秋的月事竟提前了数日,且来势汹汹。大清早她便被小腹一阵钻心的绞痛惊醒,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以往她都会提前备好干净的布条和草木灰,小心计算着日子,但这次毫无防备,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强撑着爬起来,感觉一股热流涌出,脸色顿时煞白如纸。 梁雨秋连忙套上宽大的太监服,希望能遮掩过去,但腹痛一阵紧过一阵,如同有刀子在里头搅动,让她根本直不起腰。她去浆衣房当值,连拧干衣服的力气都使不出,还头重脚轻地险些栽进洗衣盆里。 管事太监见她脸色难看,骂了句“晦气”,便让她滚回去歇着,别耽误活儿。梁雨秋蜷缩着身子一步一挪地往回走,每步都牵扯着腹内的闷痛,眼前阵阵发黑。她只想快点回到那狭窄的通铺缩进被子里,熬过这最艰难的第一天。 眼看就要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耳边却忽然传来那熟悉的脚步声,梁雨秋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想躲,想藏,可身体僵硬根本来不及反应,宁沉霄的身影就已出现在了眼前。他似乎刚从前衙回来,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高琛依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宁沉霄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扫过,却在触及梁雨秋那惨白的面色时骤然顿住。他脚步一停,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梁雨秋更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想跪下请安,却双腿一软直接朝前栽去。 宁沉霄的手及时伸过来,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肘。梁雨秋惊惶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靠得极近,身上那股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审视。 “厂、厂公……”梁雨秋声音发抖,想挣脱却浑身无力。 宁沉霄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顺着她的胳膊下滑,捏住了手腕。他似乎在探她的脉息,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冷汗涔涔的额头,以及那宽大衣摆下的腰腹。 高琛在一旁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小的……小的只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梁雨秋语无伦次地解释,小腹又是一阵绞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宁沉霄眉头蹙紧,手臂微微用力,半扶半抱地将她拎稳。他的目光扫过她按住小腹的手,眼底的疑虑逐渐被了然取代。 他忽然松开手,对高琛冷声道:“都退下。” 高琛毫不迟疑,立刻躬身带着几个噤若寒蝉的小太监迅速退开。转眼间,月洞门下只剩他们二人。 梁雨秋失去支撑,腿一软跌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 宁沉霄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蹲下身,与瘫软在地的梁雨秋平视。靠得近了,梁雨秋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隐而不发的怒火。 “吃坏了东西?”他重复着她拙劣的借口,声音压得极低,“梁雨秋,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梁雨秋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连呼吸都乱了节奏。宁沉霄冰凉的指尖轻拂过她耳后,在那胎记上停留一瞬,然后猛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眼中翻滚的怒色。 他一字一顿,嗓音沙哑而冷厉:“咱家问你,还要把这身男人的皮,披到什么时候?” 六百六十六 盐都不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8章 第44章 第9章 梁雨秋看着近在咫尺的宁沉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洞悉一切的冷厉。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原来,那些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在他眼中不过是拙劣可笑的把戏。那战战兢兢的表情,那刻意压低的嗓音,那小心翼翼的躲避,在他眼中是不是都成了供他取乐的消遣?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女扮男装混入西厂,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之前留着她,是因为那点可笑的断袖兴趣么?如今戳穿,是不是意味着他失去了兴趣,要亲手处置她了? 梁雨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瘫软在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 宁沉霄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模样,眼底翻涌的怒意渐渐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站起身,淡声道:“还能走么?” 梁雨秋茫然地睁开眼,不懂他为何还问这个。 宁沉霄似乎没什么耐心等她回答,对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的高琛吩咐道:“带她去值房旁边的耳房。” 高琛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道:“是。” 梁雨秋带着哭腔道:“厂公……求您给个痛快……” 宁沉霄脚步一顿,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得让她瞬间噤声。 等他的身影绕过回廊,高琛才走上前问道:“能自己走么?” 梁雨秋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高琛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半搀半架地将她带去了宁沉霄值房所在的院落。 耳房不大,但陈设简洁干净,比梁雨秋住的通铺厢房好了不知多少。高琛将她扶到榻上坐下便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喝了。”高琛将碗递给她,语气生硬。 梁雨秋看着那碗褐色的液体,心中忐忑。但她不敢拒绝,只好颤抖着手接过,迟疑地看了一眼高琛。 高琛面无表情:“厂公吩咐的。” 梁雨秋心一横,闭眼将汤水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痉挛的胃腹,辛辣的姜味窜入鼻尖,还夹杂着红糖的甜香。这并非毒药,而是一碗红糖姜茶。 她愣愣地捧着空碗,有些不知所措。 高琛没再多言,只道:“在此等候厂公吩咐。” 他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耳房里只剩下梁雨秋一人。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和宁沉霄身上的味道一样。身下的被褥柔软干燥,与她之前睡的硬板床天差地别,这一切都透着不真实的感觉。 宁沉霄没有立刻杀她,还让她喝下了缓解疼痛的姜茶。他到底想做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没玩够么? 时间在忐忑中缓慢流逝,腹痛缓解了不少,但梁雨秋心中的恐慌却有增无减。她蜷缩在榻上,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梁雨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轻轻推开,宁沉霄走了进来。他已换下官服,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手里拿了个小巧的白玉药瓶。 他走到榻前,目光落在梁雨秋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将药瓶随手扔到她怀里:“拿着,下次难受时用。” 梁雨秋手忙脚乱地接住药瓶,瓶身的余温让她微微一颤。她抬头,撞进宁沉霄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和怒意。 她鼓足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厂公为何……不杀我?” 宁沉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半晌,他才悠悠开口:“我还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冷得快冻掉骨头的天。” 梁雨秋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时候,我像条野狗一样躺在路边,以为就要那么饿死、冻死,或者痛死了。” “后来,来了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似乎沉浸在回忆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揣着一包糖,还对我说……‘生辰快乐’。” 梁雨秋呼吸猛地一窒。 红棉袄,长寿面,糖,生辰快乐……这些模糊的词汇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被尘埃覆盖的门。 她依稀记起,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寒冷的傍晚,那日是她生辰,娘亲煮了长寿面,她端出去,好像……是分给了一个躺在路边看起来很可怜的人。 宁沉霄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梁雨秋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对那段记忆模糊得可怜,她只记得似乎有这么件事,但具体细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里。她看着宁沉霄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汹涌情绪,愧疚感霎时间涌了上来。 “我……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对不起厂公,我、我好像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耳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宁沉霄猛地逼近一步,方才那片刻的平静消失无踪,眼底翻涌起被彻底轻视的暴怒。 “不记得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呵,也是。对你梁大小姐而言,那不过是随手施舍的一点残羹冷炙,自然不值得放在心上,转头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不、不是的,厂公……我,我没有……” 梁雨秋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怒火和失望彻底击懵了,她有心解释,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宁沉霄仿佛失去了所有耐心,将她猛地扯到眼前,两人鼻尖几乎相碰。 “你给咱家听清楚了!若是没有你当年那碗狗屁不是的长寿面,没有那包硌牙的破糖,我早就烂死在那年的冬天了,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宁沉霄!” “你随手丢给路边野狗的一点所谓善心,却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活下去的稻草!你能明白么?!” 梁雨秋从未见过这样的宁沉霄,褪去了所有阴鸷冷漠的外壳,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伤痕。 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碗面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简单的恩情,那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手腕剧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酸涩。看着他泛红的眼角,梁雨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口。 “对不起……”她声音哽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我忘了,是我不对。但是……但是如果是现在……如果现在让我再遇到那个时候的你,我还会给你那碗面。我不会……不会把你当野狗,你、你不是野狗……” 她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灼人。宁沉霄低头看着那只小心翼翼拉住他袖口的手,纤细,苍白,还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梁雨秋泪眼婆娑的脸,看了许久许久。最终,他甩开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 “好生歇着。没咱家的允许,不准离开这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房门被关上,耳房里再次只剩下梁雨秋一人。她抚着被捏得通红的手腕,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心口也依旧酸胀得厉害。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第一次觉得那个活阎王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与脆弱。 她怎么也想不到,无意中施舍的一点善意,竟成了他背负多年的沉重枷锁。 女追男隔层纱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9章 第45章 第10章 梁雨秋与宁沉霄之间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持。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带着明显的讥诮和玩味刻意吓唬她,而是恢复了厂公对下属的冷淡疏离,吩咐事务时言简意赅,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但那层冰冷的外壳之下,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再让她去干那些最脏最累的杂役,而是将她调到了文书房附近,做些整理誊抄的轻省活计。偶尔她夜里当值,会发现值夜守卫送来的点心里混着一两样她之前多看了几眼的甜食。 他不再频繁地偶遇她,但当她抱着沉重的卷宗踉跄时,会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番役恰好路过,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重物。 梁雨秋明白,这是宁沉霄别别扭扭的关心方式,源于那碗被他铭记至今的长寿面,也源于她那日笨拙的道歉。她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心软所取代,阴鸷狠戾的厂公形象开始与记忆中那个濒临绝望的少年重叠,让她无法再纯粹地害怕宁沉霄这个人。 宁沉霄似乎还在为那句“不记得了”和她下意识的躲避而耿耿于怀,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会带着难以化解的郁结。有几次,梁雨秋感觉到他想对她说什么,但最终都只是抿紧了薄唇,转身离开。 这种若即若离,让梁雨秋心里也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她想去解释,想去靠近,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更怕贸然举动会触怒他,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这日午后,梁雨秋在文书房外帮着晾晒一些受潮的旧档,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寒风卷着枯叶,带来山雨欲来的压抑。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从前衙传来,打破了西厂的宁静。梁雨秋心头一跳,扔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前跑。只见高琛一脸凝重,指挥番役们抬着个昏迷不醒的人疾步向内院走去。 那身绯色的官服,那张苍白如纸的冷峻面孔……是宁沉霄! 梁雨秋只觉眼前一黑,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跑到宁沉霄的寝殿外,却被守卫面无表情地拦下。 “厂公重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梁雨秋僵在原地,听着里面传来焦急的低语声,还有太医沉重的叹息,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前几日分明还好好的…… 消息很快零星传开:宁沉霄执行公务时遭了埋伏,对方是江湖上的高手,招招狠厉,显然是想要他的命。虽被贴身护卫拼死救回,但他伤势过重,一直不省人事,连汤药都喂不进去。 西厂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云,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梁雨秋守在屋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宁沉霄冷着脸却偷偷给她塞点心的样子,是他提起那碗面时眼中深藏的痛楚,是他背对着她说“好好歇着”时柔和的声音…… 梁雨秋沙哑出声,泪水早已糊了半张脸:“不能死……宁沉霄,你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的门打开,太医摇着头走出来,对高琛低声道:“高千户,厂公高烧不退,药石难进,若再无法用药,只怕……凶多吉少啊。” 高琛脸色铁青,挥手让太医下去,目光扫过殿外围着的一圈人,最终落在脸色惨白的梁雨秋身上。他眼中闪过犹豫,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你,进去试试。” 梁雨秋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厂公牙关紧锁,寻常法子喂不进去。”高琛的声音压得很低,“或许……你有点不同。死马当活马医吧。” 守卫闻言立刻让开了一条缝隙,梁雨秋踉跄着冲了进去。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沉水香已无迹可寻。宁沉霄安静地躺在榻上,墨发散落在枕畔,更衬得他面容苍白,了无生气。锦被堪堪盖至他腰际,裸露的上半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胸口处却依旧可见殷红血色。他身上那股阴鸷的戾气消失殆尽,整个人犹如一樽易碎的琉璃盏。 一个内侍正试图用勺子撬开他的嘴喂药,却弄得药汁洒了满颈,徒劳无功。 “让我来。”梁雨秋的声音抖得厉害,神色却格外坚定。 她接过内侍手中的药碗,深吸一口气,含下一口温热的药汁,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凑近宁沉霄毫无血色的唇,触感一片冰凉。 她的心跳如擂鼓,脸颊烧得滚烫,但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用舌尖笨拙地抵开他紧抿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了过去。第一次,药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不死心地又含了一口,更加耐心地尝试。在她第三次尝试时,宁沉霄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竟真的咽下了一点药汁。 梁雨秋心中一喜,连忙如法炮制继续给他渡药。她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礼义廉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他喝下去,让他活下来! 喂药的间隙,她抬手用袖子轻轻擦去他颈间洒落的药汁,指尖不经意拂过他冰凉的皮肤,心疼得无以复加。 就在她又一次俯身将药汁渡入口中时,昏沉中的宁沉霄竟无意识地吮吸了一下她的唇瓣。那微弱却清晰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梁雨秋全身,让她浑身一僵,脸颊爆红。 更让她心惊的是,宁沉霄那只未受伤的手臂竟缓缓抬起虚环住了她的腰,还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梁雨秋整个人都懵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在胸膛里炸开。她能清晰地听到宁沉霄微弱的呼吸声,感受到热气轻柔地扑在脸侧。羞耻、慌乱、担忧,还有悸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宁沉霄长睫颤动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梁雨秋还保持着俯身渡药的姿势,唇瓣与他若即若离,腰身被他环住,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宁沉霄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带着些迷茫,但很快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看清眼前的情景,感受到唇上的温软,他深邃的眼底立时卷起惊涛骇浪。 接着,他虚弱地咳了一声,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无力地滑落。 梁雨秋这才如梦初醒,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弹开,慌乱地用手背擦拭着嘴唇,脸上一片火烧火燎。 她颇有些欲盖弥彰地开口:“厂、厂公您醒了!药……药喝下去了,您、您感觉怎么样?” 宁沉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水润的嘴唇移到满是泪痕的脸上,再落到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那双惯常冷漠的眼眸里,此刻一片晦暗不明。 半晌,他虚弱低哑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敲在梁雨秋心上:“梁……雨秋,你方才那般……现在又这副模样,”他顿了顿,说话有些吃力,眼神中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你对着咱家……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 梁雨秋被他问得浑身一颤,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突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巨大的羞窘让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没有!绝对没有!小的对厂公绝无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小的只是……只是尽本分伺候厂公用药,若厂公您有个什么好歹,咱们西厂……咱们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宁沉霄眼底那刚刚泛起的微光瞬间黯淡下去,被浓重的阴鸷所取代。 他唇边勾起自嘲的弧度,缓缓闭上了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是了……是咱家忘了。” “咱家是个阉人,残缺之身。”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犹如凌迟一般痛苦,“怎配让你……存什么心思。你往日那般躲避,如今这般急切否认……是觉得恶心了,对吧?” 他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梁雨秋的心脏。她终于明白他这些日子若即若离的郁结从何而来,他不是生气她忘了那碗面,他是害怕……害怕她因他的残缺而嫌弃,害怕他唯一抓住的那点光,最终也会因为他这不堪的身份而熄灭。 看着宁沉霄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绝望模样,梁雨秋所有的犹豫、羞怯和恐惧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勇气和心疼涌了上来,压过一切。 她扑到榻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冰凉的手,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不是的……不是的!厂公,你误会了!” 宁沉霄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 梁雨秋紧紧握着他的手,语速又快又急:“我躲着你,不是因为嫌弃!是因为……是因为我之前以为你喜欢男子,我害怕!我否认……我是害怕!害怕你看穿我,害怕你知道我是女子后会不要我,会杀了我!”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从来没有!那碗面……我现在记起来了!我记得那个冷得要命的雪天,我记得你躺在路边……很好看,但是好可怜……我把面给你,是真心想让你也过个生辰,我不是打发野狗!我不是!” 她伏在榻边痛哭流涕,肩膀剧烈颤抖,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委屈和真正的心意不管不顾地倾泻而出。 “在我心里……厂公只是宁沉霄,是救了我,帮我还了债,会偷偷给我点心,会因为我受伤而生气……会、会让我心疼的宁沉霄,跟是不是……是不是阉人没有关系!” 最后这句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然后便脱力地趴在宁沉霄身边。寝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她呜咽的哭声和两人交缠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梁雨秋感觉到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意味,回勾住了她的手指。 梁雨秋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 宁沉霄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没有说话,但那根勾住她的手指正在微微用力,慢慢收紧。 一切的误解,隔阂,与试探,仿佛都在这个无声的动作中悄然消逝。 嗯也算是亲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10章 第46章 第11章 梁雨秋怔怔地望着宁沉霄漆黑的眼眸,忘了哭泣和言语,只觉得被他勾住的那根手指连带着整颗心都开始发烫。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却不再酝酿着风暴,而是梁雨秋从未见过的温和与柔软。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血腥味都无法盖过眼前人身上浅淡的香气。 最终,是宁沉霄先移开了目光。他依旧有些虚弱,轻轻抽回手,闭着眼打破了沉默:“……药苦。” 他此刻犹如撒娇要糖的孩童,梁雨秋连忙起身环视一圈,却没看见他常备的蜜饯,只好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这一次,宁沉霄没有抗拒,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几口。 高琛带着太医再次进来诊脉,几人见到宁沉霄苏醒均是松了口气。太医重新开了方子,叮嘱要好生静养。宁沉霄精神不济,很快又沉沉睡去,但这一次他的眉宇是舒展的,不再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高琛示意梁雨秋可以回去歇着,她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我想在这儿守着。” 高琛看了眼榻上昏睡的宁沉霄,又看了看她红肿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多派了个小太监在门外听候差遣。 这一夜,梁雨秋睡得极不安稳。她就趴在宁沉霄榻边的脚踏上,稍有动静便会惊醒,确认他体温正常呼吸平稳后才能再次合眼。黑暗中,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踏实。 宁沉霄底子好,加之太医医术精湛,伤势恢复得比预期要快。接下来的几日,梁雨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喂药、擦身、换药,这些本该由内侍做的活计她全都接手过来,做得细致又自然。 宁沉霄起初还有些别扭,尤其是擦身时,他会刻意转过头去避开眼神,耳根还泛着浅淡的绯红。但梁雨秋却显得异常坦然,目不斜视,动作格外轻柔。她的坦然让宁沉霄渐渐放松下来,默许了她的靠近。 两人之间对话依然不多,但偶尔的眼神交汇不再有试探和躲闪,而是心照不宣的温和。在梁雨秋笨手笨脚差点打翻药碗时,宁沉霄会低声斥责一句“毛手毛脚”,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更多是无奈与纵容。 闲暇时,他也会教她一些东西,比如如何分辨药材的好坏,如何从繁杂的卷宗里快速找到关键信息,甚至是遇到危险时如何脱身的巧劲。他教得随意,她学得认真,时光就在这微妙的相处氛围中缓缓流淌。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寝殿,将整个内室都照得温暖舒适。宁沉霄靠在引枕上小憩,梁雨秋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正屏息凝神地替他更换手臂伤口的纱布。 宁沉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慵懒:“认得这几个穴位么?”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在自己身上虚点了几个位置,梁雨秋摇摇头,如实道:“不认得。” 宁沉霄便抓过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指尖一一按在那几个穴位上耐心讲解。他的指腹带着厚茧,划过她手背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梁雨秋的心跳漏了几拍,脑中一片混沌,却还在努力集中精神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忍不住低声询问:“厂公……为什么教我这些?” 宁沉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深沉:“西厂不是安乐窝,我……也不能时时护着你。” 梁雨秋回望着他,忍不住轻咬下唇,心中泛起阵阵甜蜜来。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高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些凝重:“厂公,有紧急公务。” 宁沉霄神色一肃:“进。” 高琛推门而入,看了眼榻边的梁雨秋,有些犹豫。宁沉霄淡淡道:“无妨,说。” 高琛这才躬身禀报:“刚得的密报,找到前太子妃楚佳苓的藏身之处了,就在京郊百里外的落霞庵。而且……她似乎即将临盆。” 梁雨秋系绷带的动作猛地一顿,脑中思绪万千:前太子妃?怀着孩子?陛下这是一直在追杀她们么?接下这道命令的,是西厂,是……宁沉霄。 宁沉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那点温情消失殆尽,恢复了往日的冷厉:“消息确凿?” 高琛低声道:“八成把握。陛下那边催得很急,旨意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不能留下后患。” 后患二字他咬得极重,意指那未出世的孩子,梁雨秋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抬眸看向宁沉霄,只见他薄唇紧抿,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明白,这就是西厂的差事,冷酷无情,不容置疑。 “知道了。”宁沉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点齐人手,明日动身。” “是!” 高琛领命退下,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却比方才压抑得多。梁雨秋默默系好最后一个结,手指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想起楚佳苓,一个怀着身孕亡命天涯的女子,那种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绝望令她感同身受。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她鼓起勇气,声音细弱蚊蝇:“厂公……” 宁沉霄看向她,目光锐利:“想说什么?” 梁雨秋跪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不忍和恳求:“那位太子妃……她、她只是个可怜人,孩子更是无辜的,能不能……能不能放过她们?” 她知道这话大逆不道,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宁沉霄去执行这样残忍的命令,成为一个追杀孕妇的刽子手。 宁沉霄眸色一沉,语气骤然变冷:“梁雨秋,楚佳苓乃朝廷钦犯,岂容你妇人之仁!这话若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的斥责如同冰水浇头,梁雨秋吓得脸色一白,低下头不敢再言,但那双盈满水汽的杏眸里依旧写满了不忍与失望。 看着她这副模样,宁沉霄心头莫名烦躁。他想起她曾经的善良,想起她对赌坊打手心软,如今又为素未谋面的太子妃求情。这份与西厂格格不入的纯净,让他既觉恼火,又……无法真正狠下心肠。 沉默良久,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此事非同小可,涉及天家血脉、朝堂争斗,不是你能掺和的。记住,今日的话,出了这个门便要烂在肚子里,否则,连我也保不住你。”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再厉声呵斥,梁雨秋知道,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她低低应了一声:“是,小的明白了。” 宁沉霄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那处柔软的地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忽然伸手摸出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梁雨秋低头一看,那是枚通体莹润的白玉佩,上面刻着凌厉的“宁”字。 宁沉霄别开眼,语气依旧有些生硬:“拿着。安心待在西厂,等咱家回来。” 玉佩还残留着他的体温,熨帖着梁雨秋微凉的掌心。她紧紧握住玉佩,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厂公万事小心。” 宁沉霄“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梁雨秋知道,他心意已决。明日,他就要去执行那道沾染无辜鲜血的命令,而她能做的,只有握紧这枚玉佩,在这深墙大院内祈盼他平安归来。 下一章发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11章 第47章 第12章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宁沉霄亲自带着一队精干番役策马驶出了西厂侧门,融入京城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 梁雨秋站在文书房二楼的窗边,透过窗棂缝隙目送着宁沉霄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刻了“宁”字的玉佩,冰凉的玉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热,却焐不热心底空落落的那一块。 宁沉霄离去,西厂仿佛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虽然日常事务依旧有条不紊,高琛坐镇中枢打理得滴水不漏,但少了那个玄色身影的存在,少了那股无处不在的沉水香和迫人气压,整个衙门都像是失去了灵魂。 梁雨秋被高琛安排继续留在文书房做些整理誊写的轻省活儿,这显然是宁沉霄的意思。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不敢有片刻闲暇。因为一旦停下来,对宁沉霄的担忧和思念便会彻底将她淹没。 他伤还没好利索,此行会不会有危险?落霞庵情况如何?他真的会对一个孕妇下手么?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几天下来,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眼下也添了淡淡的青影。 小窦子看在眼里,私下偷偷劝她:“小梁子,你也别太担心了,厂公他老人家武功高强算无遗策,肯定能平安回来的。” 梁雨秋勉强笑笑,心里却丝毫轻松不起来。她担心的又何止是他的安危?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第五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到了文书房外,指名要见梁雨秋。梁雨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 信使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语气恭敬:“梁姑娘,厂公差卑职送信回来。” 宁沉霄的信! 梁雨秋接过那封重若千斤的信笺,手指都在颤抖。她迫不及待地回到住处,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 纸上字迹凌厉却略显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内容也极其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安。事冗,勿念,自珍重。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干净利落得像是一道命令。可梁雨秋却反复看了无数遍,仿佛能从这冰冷的字眼里抠出一点温度来。 他将“勿念”放在“自珍重”前面,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知道她在想念,所以才会让她“勿念”? 这点发现让她灰暗数日的心底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光,她将信纸贴在胸口,感受着字迹透过纸张传递而来的力量,眼眶微微发热。 自那以后,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信使送来宁沉霄的信。有时是随公务文书一同抵达,由高琛转交,有时是信使直接送到她手上。信的内容依旧简短,或是“一切顺利”,或是“已至某地”,最多的一次,也只不过多了句“京中天寒,添衣”。 但这些干巴巴的字句,却成了支撑梁雨秋度过漫长等待的唯一寄托。她开始习惯性地估算信使到来的时间,每次收到信都能高兴上一整天。她会将每一封信都仔细收好放在枕边,夜里睡不着时便摸出来,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一遍遍地翻看,仿佛能从中看出宁沉霄写字时的神情。 她也开始尝试着回信。起初不知写什么,只能绞尽脑汁地汇报些西厂的琐事:高千户处理公务甚为妥当、文书房的旧档已整理大半、京中近日落了雪……后来胆子渐渐大了些,会悄悄添上一两句“院中梅花开了,甚香”,或者“点心房的豆沙糕不如厂公惯用的甜”。 她不知道这些信他是否能看到,又是否会看,但她还是坚持写着,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传递自己的思念和牵挂。 期间,高琛来找过她,将一份地契和按了血手印的结清文书放在她面前。 “赌债之事,厂公离京前已吩咐属下彻底了结。这是梁家的地契,请收好。” 梁雨秋看着那份代表着她过往苦难终结的文书,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他百忙之中,竟连这些小事都为她考虑周全了。 她低声向高琛道谢,高琛只是摆了摆手:“厂公吩咐,分内之事。” 关于前太子妃的消息,偶尔会有零星的传言飘进西厂,真假难辨。有的说她侥幸逃脱,也有的说她和孩子都死了。梁雨秋每次听到心都会揪紧,却不敢去向高琛求证。 两个月后,宁沉霄终于回京了。 梁雨秋因为心中记挂,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朦胧中,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榻边。一只手轻轻拂开了她额前散乱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温柔而珍重。 梁雨秋迷蒙地蹭了蹭那微凉的指尖,来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随即,一个温软的触感落在了额头上。轻轻一吻,如羽毛般拂过眼帘、鼻尖,最后温柔地覆上了她微微张开的唇瓣。 起初只是轻柔的贴合,带着试探的意味。睡梦中的梁雨秋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像是寻到了依靠般无意识地回应着。 这细微的回应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宁沉霄心底压抑已久的思念与渴望。吻骤然加深,变得炽热而缠绵,裹挟满溢而出的占有欲,却又克制着不敢弄醒她。 梁雨秋还是被这过于真实的触感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晨光熹微中,宁沉霄那张带着疲惫却眉眼含笑的脸近在咫尺。她瞬间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直到那熟悉的沉水香彻底将她包裹才猛地回过神来。 “厂公?!”她惊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宁沉霄显然是连夜赶路,眼底还有着淡淡的乌青,眼神却亮得惊人,牢牢锁在她脸上。他刚刚沐浴过,发梢犹带湿意,身上的香气便愈加浓郁。 他稍稍退开些许,指尖却依旧留恋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他的指尖分明带着清晨的凉意,却让梁雨秋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羽毛轻轻搔刮在心尖上,梁雨秋摇了摇头,心跳如擂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宁沉霄不再多言,俯身将微凉的唇瓣再次温柔地覆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远归的急切,带着深入骨髓的思念,亦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初时轻柔试探辗转厮磨,渐渐地,那力道便加重起来。宁沉霄含住她的下唇轻轻吮吸,舌尖撬开她的牙关更深地探索进去。 梁雨秋浑身酥麻,软成了一滩春水。她生涩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她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听到彼此急促的心跳,鼻尖全是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直到梁雨秋有些承受不住,宁沉霄才缓缓放开她。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他看着身前面色潮红、眼波潋滟的人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欲念和深情。 “我回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承载了千言万语。梁雨秋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心中便被喜悦和幸福填满了。 她伸出手轻轻环住宁沉霄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怕……好怕你回不来……” 宁沉霄被她的主动环抱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更深的笑意。他收拢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鼻尖传来淡淡的皂角清香,连日奔波的疲惫在这一刻都被驱散了。 他低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傻不傻?我说过会回来。” 天色渐亮,晨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分离的焦虑,等待的煎熬,都在这个清晨的吻中化为了无声的甜蜜。 下一章继续甜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12章 第48章 第13章 宁沉霄将梁雨秋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值房外间,做些伺候笔墨的贴身活计。这安排引得西厂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各种香艳猜测更是甚嚣尘上,只当厂公愈发宠爱这个清秀的小太监。 即便他如今已挑明了对梁雨秋的心思,但那个关于断袖的疑虑依旧扎在心底,时不时冒出来刺她一下。她不断回想着小窦子当初闪烁的言辞,越想越觉得难受,却又闷在心里不敢直接询问,连办差都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宁沉霄处理完积压的公务,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眼便看见梁雨秋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书架顶层一摞歪斜的卷宗扶正,纤细的腰身弓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出声唤道:“过来。” 梁雨秋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卷宗,乖乖走到书案前:“厂公有何吩咐?” 宁沉霄没说话,自顾自站起身走到门口,侧过头淡声道:“伺候沐浴。” 又是沐浴! 梁雨秋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上一次浴房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那份羞耻和尴尬至今记忆犹新。 他、他为何又来? 见她僵在原地,满脸写着抗拒和羞窘,宁沉霄眉梢微挑,语气带上了几分久违的讥诮:“怎么,上回吓破了胆,这回是嫌弃咱家了?” “没有!小的不敢!”梁雨秋连忙否认,声音都变了调。 她心知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同手同脚地跟了进去。浴房内依旧热气氤氲,池中漂浮着宁沉霄惯用的药草和花瓣。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烛火没有那么明亮,朦胧的光线平添了几分暧昧。 宁沉霄背对着她开始宽衣解带,衣衫一件件滑落,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水汽模糊了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却更显诱惑迷人。 梁雨秋根本不敢看一眼,只低垂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能立刻钻到地缝里去。 “愣着做什么?”宁沉霄的声音透过水雾传来,迷蒙又慵懒,“澡豆。” 梁雨秋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到紫檀木架旁,拿起盛着白色膏体的瓷盒,递过去的手依旧抖得厉害。 宁沉霄接过瓷盒,提步踏入池中,房内一阵水声哗啦。池水漫过腰际,他阖上双眸随意靠在池边,双臂伸展搭在外沿,似乎真的只是让她来伺候沐浴。 梁雨秋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瞥着水面模糊的倒影。一片寂静中,只有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就这般安静了许久,久到梁雨秋以为宁沉霄已经睡着了,他却忽然开口道:“外头那些传言,你都听到了?” 梁雨秋心里咯噔一下,不明所以:“厂公是指什么?” 宁沉霄依旧闭着眼,语气平淡无波:“说咱家喜好男风,有断袖之癖。” 梁雨秋瞬间僵住,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宁沉霄唇角勾起,为她答疑解惑:“咱家身边,确实多用些个眉清目秀的小火者。瞧着干净,用着顺手,也省得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往跟前塞女人,麻烦。”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朦胧的水汽,精准锁定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梁雨秋:“至于你……” 他故意拖长腔调,欣赏了一会儿梁雨秋连脖颈都红透的窘迫模样,才慢悠悠地接着道:“咱家第一次在刑室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西贝货。女扮男装,漏洞百出。” 梁雨秋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宁沉霄迎着她的目光,唇角的弧度愈发肆意嚣张:“留着你,起初是因为那碗面的恩情,同时也是觉得有趣,想看看你这只自己送上门的雏鸟,能在西厂里扑腾出什么花样。后来……” 他目光渐深,变得直白而灼热:“后来还留着,只因为你这西贝货是梁雨秋。” 他朝她伸出手,声音低沉,犹如蛊惑:“过来。” 梁雨秋鬼使神差地挪到了池边,水汽将她包裹,他身上的香气越发浓郁。宁沉霄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猝不及防的梁雨秋带得向前倾去,半个身子悬在池水上空。他仰头盯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眸,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轻抚过她滚烫的脸颊,再缓慢地滑到耳后,在那枚蝴蝶胎记上流连。 他嗓音沙哑,眼底是翻涌的**:“现在,还觉得咱家是断袖么?”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宣告。 梁雨秋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中那根尖刺终于在这直白的话语和灼热的眼神中彻底融化。她羞得说不出话,只想逃离这令人心跳失序的场面,可宁沉霄岂会让她如愿? 他手臂施力,梁雨秋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他带着跌入了温暖的池水中。 水花四溅,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袍,勾勒出纤细窈窕的曲线。梁雨秋慌乱地想要站稳,却被宁沉霄牢牢圈在怀里。湿透的衣物形同虚设,两人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和灼热的体温。 “厂公……”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不知是羞还是怕。 宁沉霄低头吻去她睫毛上沾染的水珠,沿着她挺翘的鼻梁一路向下,再次覆上那因惊慌而微张的唇瓣。这个吻比那日清晨更加深入,更加缠绵。他撬开她的齿关,舌尖不由分说地长驱直入,纠缠着她的软舌,汲取着她的甜蜜,仿佛要将这分离两月的思念尽数补偿回来。 梁雨秋起初还徒劳地推拒着他坚实的胸膛,但在他霸道而温柔的攻势下很快就软了身子,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膀,生涩而害羞地回应,耳边尽是水声**。 池水荡漾,波光粼粼,映照着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意乱情迷间,宁沉霄滚烫的手掌顺着她湿透的衣襟探入,抚上光滑细腻的脊背。带着厚茧的指腹在她肌肤上四处点火,激起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梁雨秋浑身僵硬,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贴近了他。 宁沉霄感受到她的青涩与紧张,动作变得格外温柔。他的吻逐渐下移,落在那只振翅欲飞的蝶上,留下湿润的水痕。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尽数褪去,在池面上不断沉浮。水波温柔地拍打着彼此裸露的肌肤,更添几分旖旎。 当他的唇烙上身前柔软的起伏时,梁雨秋忍不住仰起头,发出一声细碎的呻吟。水汽氤氲,烛光摇曳,将浴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梦幻的色彩。 情动最为浓烈之时,梁雨秋意乱情迷地环抱着宁沉霄,指尖不经意划过他背上凹凸不平的伤疤。那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忍不住轻声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宁沉霄的动作顿了一下,埋在她颈间的头颅微微抬起,眼底的**尚未褪去,却染上了深沉的暗色。 他沉默片刻,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开口:“这条最长的,”他拉着她的手,抚过脊背正中一道从肩胛骨延伸至腰际的狰狞疤痕,“是进西厂第四年,奉命追剿一伙江洋大盗,被他们的头目从背后砍的。差点断了脊梁骨。” 梁雨秋的心狠狠一抽,指尖轻轻颤抖。 宁沉霄又带着她的手移到侧腰一处圆形的凹陷:“这个,是箭伤。替先帝爷挡的冷箭。” “还有这里,”他指向肋下一道浅色的划痕,“是跟锦衣卫的人动手,被阴了一刀。”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梁雨秋却能从这轻描淡写中感受到他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无数腥风血雨和生死瞬间。每道伤疤都是一段残酷的过往,是他从尘埃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所付出的代价。 她不再觉得那些伤疤狰狞可怖,只觉心疼得无以复加。梁雨秋主动抬起头吻上他肩侧一处旧伤,动作轻柔,带着无尽的怜惜。 她这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触动宁沉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喉结滚动,眼底翻涌起更为汹涌的情潮,不再多言,用更热烈而深入的行动回应着她的疼惜。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交缠的身影,一池春水,涟漪阵阵。所有言语都显得多余,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诉说着最原始的情动。 宁沉霄从最初的引导到后来的失控,而梁雨秋从生涩的承受到渐渐笨拙的回应,两人在这温暖的水中世界里彻底交付了彼此最为隐秘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渐渐平息。宁沉霄用宽大的干布巾将浑身软绵的梁雨秋仔细包裹好,打横抱起走向寝殿。 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上,自己也随之躺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梁雨秋累极了,蜷缩在他怀中,连指尖都不想动弹。宁沉霄把玩着她湿漉漉的发丝,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从枕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塞进她手里。 梁雨秋撑起眼皮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玄铁打造的方形小印,印纽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底部是四个古朴的小篆:西厂提督。 梁雨秋震惊地看向他:“这是……” “私印。”宁沉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给了个寻常物件,“往后,替咱家收着。” 西厂提督私印,这意味着她能调动西厂大部分力量,处理许多机密要务!他就这样……交给了她? 梁雨秋指尖颤抖,惶恐地想要推拒:“厂公,这太贵重了,小的……” 宁沉霄握住她拿着印章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给你,就收着。我信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分量。梁雨秋望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便不再推辞,将锦盒紧紧抱在了怀里。她主动偎进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宁沉霄感受到她的依赖,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她发顶,低声道:“这辈子,咱家算是彻底栽在你手里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认命,更带着尘埃落定的满足。梁雨秋在他怀中偷偷地笑了,像只得意的小猫。 窗外月色如水,两人相拥缠绵。所有误会都已澄清,两颗彷徨的心终于毫无隔阂地紧密相贴。 写完这章总感觉有点怅然若失,又要完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13章 第49章 第14章 宁沉霄早已醒来,却难得没有立刻起身。他侧卧着,将手臂环在梁雨秋腰间,注视着怀中人的睡颜。昨夜缠绵的痕迹还未完全散去,她的肩颈上还残留着几点暧昧红痕,犹如雪中落梅,煞是灼目。 梁雨秋悠悠转醒,对上他的眼眸,立刻羞赧地往被子里缩:“看什么看……” 宁沉霄闷笑,低头印下一吻:“咱家看自个儿的夫人还需挑时辰?”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阵,直到屋外传来更鼓声才肯罢休。梁雨秋先一步坐起身,拿起床边叠放整齐的朝服,细心地替宁沉霄更衣。她的动作已然十分熟练,每个步骤都做得细致又认真。 宁沉霄垂眸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忍不住又俯下身去啄吻红润的唇瓣。腰间还没来得及扣上的玉带骤然挣脱,梁雨秋又羞又急,脱口而出:“你站好,不许动!” 宁沉霄眉梢高挑,姿态闲散地站直了身子:“是,遵命。” 那眼神如狼似虎,丝毫没有半点餍足的意思。梁雨秋这才后知后觉,她方才竟然用命令的口吻对厂公说话,而他居然……很听话的样子。 这感觉太过新奇,梁雨秋心里泛起无穷无尽的蜜意,面颊红若桃李,娇憨迷人。宁沉霄的眼神似乎黏在她身上了,不让他亲,他便想方设法地用手掌在其余地方作乱。一身衣裳磨磨蹭蹭许久才穿好,梁雨秋却已是满面潮红,浑身发软。 眼看着就要误了时辰,宁沉霄才收敛玩心,语气平静道:“今日朝会,连华恐有动作。” 梁雨秋闻言神色微顿,眼中漫上担忧:“是为了……前太子妃的事?” “嗯。”宁沉霄颔首,“他蛰伏多日,必是备好了杀招。陛下心思难测,今日恐有一场硬仗。” 梁雨秋抿了抿唇,替他整理好微皱的衣襟,然后拿起那把象征着西厂权柄的长刀,双手捧到他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厂公,我在家等你凯旋归来。” 一句“在家”让宁沉霄心尖微颤,他接过长刀,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温热印痕。 “放心。” 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 时辰已到,宁沉霄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梁雨秋走到窗边,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院墙之外,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宫门之外,朝官们正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当那抹绯色身影出现时,周围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许多人下意识避开目光,垂首噤声。 宁沉霄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宫门。就在此时,另一队人马从侧方而来,为首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连华。 冤家路窄,气氛骤然紧绷。连华脸上挂着一贯的讥诮,主动迎上前挡住了宁沉霄的去路。 “宁厂公,今日气色不错啊。看来近日西厂事务顺遂,让厂公得以安心休养。” 宁沉霄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哼,仿佛在驱赶烦人的蝇虫:“比不上连指挥使清闲,终日为陛下搜罗些街谈巷议的趣闻。” 连华脸色一沉,笑容僵在脸上。宁沉霄这话,分明是在暗讽他锦衣卫办事不力! 他强压怒火,压低声音道:“趣闻谈不上,只是有些关乎朝廷法度、皇家血脉的大事,不敢不报与陛下知晓。就怕某些人表面上忠勤报国,背地里却干着欺君罔上、包藏祸心的勾当!” 宁沉霄终于停下脚步,目光寸寸刮过连华的脸,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连指挥使若有真凭实据,不妨金殿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堂堂正正地奏明。在此吠叫,徒惹人笑。” 说罢,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连华,拂袖径直踏入宫门。百官鸦雀无声,默默跟在两尊煞神身后,心中皆知今日这朝会注定不会太平。 金銮殿上香烛缭绕,皇帝高坐龙椅,面容隐在十二旒玉冕之后,看不出喜怒。 例行政务奏报完毕,连华手持笏板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有本奏!参西厂提督宁沉霄,督办前太子妃楚佳苓一案,阳奉阴违、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纷纷朝武官前列那道挺拔的身影看去。宁沉霄面色沉静,仿佛此刻被弹劾的人并不是他。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连爱卿有何凭据,细细奏来。” “是!”连华精神一振,朗声道,“其一,宁沉霄回报,楚佳苓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已妥善安葬。然臣查到,楚佳苓贴身佩戴之物,内府造办处有记录的一方羊脂玉禁步,竟流落于宫外!经查,此物正是在落霞庵附近被发现。若真如宁沉霄所言,现场处置干净,此等宫禁之物如何流出?”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其二,有落霞庵附近樵夫作证,曾亲眼看见西厂人员掩埋两具棺椁,一大一小。但据樵夫所言,那具小棺椁轻飘异常,且他曾隐约听到婴儿啼哭之声,旋即消失!臣怀疑宁沉霄谎报案情,那婴孩或许并未死亡,而是被他暗中转移藏匿!” 连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陛下!宁沉霄手握西厂,权势滔天,他私藏前太子血脉,意欲何为?臣恐其效仿奇货可居之计,挟持皇嗣图谋不轨!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宁沉霄身上,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连华的指控一环扣一环,物证、人证、动机俱全,极其狠辣。 宁沉霄缓步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礼,声音沉稳:“陛下,连指挥使所言,实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转向连华,目光锐利:“连指挥使口口声声说那禁步是在落霞庵附近发现,可有确凿证据证明是西厂人员遗落,而非楚佳苓在逃亡途中早已典当换钱,几经流转,最后被有心人购得,故意弃置于彼处,栽赃陷害?”他冷哼一声,“这般粗劣的栽赃手段连指挥使也信,莫非锦衣卫如今已无能到此等地步?” 不等连华反驳,宁沉霄继续道:“至于那樵夫所言,更是荒谬至极!棺椁轻重,岂能凭肉眼判断?婴孩本就体轻,所用棺木薄于成人,有何奇怪?落霞庵地处荒僻,山风呼啸野畜哀鸣,误听为婴儿啼哭,亦是常事。单凭此等模糊臆测之词便要定本公欺君之罪,连指挥使,你是否太过儿戏!” 连华气得脸色发白,急声反驳:“宁沉霄,你巧舌如簧!若非心虚,为何不敢让陛下开棺验尸,以证清白?” 宁沉霄闻言,忽然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悲愤与凛然:“陛下!楚佳苓虽为罪妇,亦曾是皇室中人,代表天家颜面。其生前已受尽苦楚,死后若再遭掘坟开棺之辱惊扰亡灵,体统何存?陛下仁德,岂能行此有伤天和之事?此举非但不能证臣清白,反而令天下人非议陛下苛待先人,臣万死不敢陷陛下于不义!”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站在了维护皇家体统的角度巧妙地将开棺提议堵死,又顺带拍了皇帝的马屁,可谓是滴水不漏。 连华一时语塞,宁沉霄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再次开口:“陛下,若要人证,臣亦有。落霞庵住持师太可证,当日楚佳苓生产时血崩不止,气息奄奄,婴孩落地后便肤色青紫,接生婆亦断定其已无生机。师太乃出家之人,不打诳语,其言可信否?” “连指挥使仅凭一介山野樵夫之词便构陷朝廷重臣谋逆,究竟是忧心国事,还是另有所图,欲借此事搅动风云,排除异己?” “你……你血口喷人!”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争执。他扫过跪在地上的连华和躬身而立的宁沉霄,心如明镜。 西厂与锦衣卫如同他的左膀右臂,二者相互制衡,他才能安坐龙椅。今日连华的指控虽狠,但宁沉霄的反击也滴水不漏。他看得出宁沉霄或有隐瞒,但挟持皇嗣的罪名也多半是连华构陷。 宁沉霄是条好狗,还需要他替自己咬人,不能轻易废掉。但连华也不能不敲打,如此兴师动众,若毫无惩戒,日后岂不人人效仿,朝堂永无宁日?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双方各执一词,真伪难辨。连爱卿,你举报虽出于公心,但证据不足,妄议重臣,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宁爱卿,你办案虽有疏漏,致使物证流落引发争议,但念你往日勤勉,亦罚俸三月。楚佳苓一案就此了结,任何人不得再议。” 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就此平息。连华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言,只能叩首领罚。宁沉霄亦沉默不语,躬身谢恩。 皇帝目光在宁沉霄身上停留,忽而话锋一转:“宁爱卿。” “臣在。” “朕听闻,你身边有一梁姓侍女,颇为得力。且此次风波,她于细微处亦协助良多?” 宁沉霄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回陛下,确有此人。不过是尽些本分,当不起陛下赞誉。” 皇帝淡淡一笑:“既是你身边得力之人,又经此一事,朕便做个顺水人情,赐婚于你二人结为对食,也好让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 这突如其来的赐婚让殿内众臣再次一愣。皇帝此举既是安抚,也是进一步的笼络,还有用家室来牵制宁沉霄的意味。毕竟,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总得套上刀鞘才令人安心。 宁沉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撩袍跪地行了大礼:“臣宁沉霄,谢陛下隆恩!” 消息传回西厂时,梁雨秋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宁沉霄的值房里,听到皇帝赐婚整个人都懵了。她捂住嘴,却抑制不住肩膀的颤抖。 不多时,宁沉霄自宫中归来。他挥退所有前来道贺的下属,值房内只余他们二人。梁雨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唤:“厂公……” 宁沉霄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她面前,用指腹粗略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面色疲惫,眼底却闪烁着晶亮的光。梁雨秋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环住了他的腰。宁沉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她更紧密地嵌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无需更多言语。 “陛下,赐婚……”良久,梁雨秋才在他怀中闷闷地开口。 宁沉霄应了一声,稍稍松开手,低头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唇角上扬:“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宁夫人了,也是提督府唯一的女主人。” 千言万语,以吻封缄。 一月后,婚礼如期举行。虽依的是对食之名,但其排场之盛大,赏赐之丰厚,以及觥筹交错间堆满的笑容,都无声地宣告着这场婚仪的不同寻常。 新赐的提督府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宁沉霄一身吉服,少了平日的肃杀,眉宇间难得染上了喜气。梁雨秋穿着内廷特赐的鸾凤嫁衣,盖头下娇美的容颜若隐若现。衣衫虽非正红,却已是她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圆满。 礼成后,新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宁沉霄挥退所有侍从,亲手掀开了梁雨秋的红盖头。 烛光轻晃,盛装之下的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含羞带怯,难掩喜悦。宁沉霄第一次见她施妆,只觉眼前人美得不可方物,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喉结微动,声音低沉而沙哑:“夫人……好美。” 这声“夫人”让梁雨秋心头一颤,她抬起盈盈的眼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她鲜红的身影,充满炽热。 他俯身,含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喜宴上淡淡的酒气,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肆意与缠绵。 红帐缓缓落下,遮住一室春光。 …… “还疼么?” 梁雨秋把脸埋进被褥,小幅度摇了摇头。 宁沉霄自是不肯放过她,坏心眼地追到她耳边吐息:“可咱家手酸得很,背上也被夫人抓得生疼。” 梁雨秋羞臊不已,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却换来更为细密的轻吻。 …… 跨过提督府那道门槛,宁沉霄周身的寒气顷刻间便能被暖融融的灯火驱散。如今的他甚至会因梁雨秋给高琛多备了一份他爱吃的点心而暗自较劲,非要她亲手再做一份只属于他的才肯罢休。西厂厂公那些外人绝难想象的幼稚与任性,只在她一人面前展露。 而梁雨秋呢,不仅是个合格的女主人,更成了宁沉霄不可或缺的助力。她心思细腻,常能从他微蹙的眉宇间察觉朝堂的波诡云谲,也能凭借市井智慧和独有的敏锐为他分析那些被忽略的线索。她不再是需要攀附他生长的藤蔓,而是能与他共担风雨的木棉。 这日,梁雨秋亲自下厨做了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端到书房时,宁沉霄正站在窗边遥望雪色,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 “厂公,祝我们生辰快乐。”梁雨秋将面放在书案上,笑容温婉。 宁沉霄走到案前看着那碗长寿面,氤氲的热气渐渐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看到多年前那个风雪黄昏里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红衣小姑娘,与眼前这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温柔女子渐渐重合。 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抬起头长久凝视着梁雨秋。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带着无尽的眷恋。 “雨秋,”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从前……我活着不过是为了挣扎出一条血路,站到那个再无人能欺辱的位置。” 他顿了顿,将她拉近。额头轻抵,气息交融。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郑重,仿佛每个字都镌刻在心尖:“遇你,我才知什么是活着。” 梁雨秋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带着泪痕的吻。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宁静的提督府。 书房内,红烛静静燃烧,将相拥而立的人影投在墙上,再也不分彼此。 【卷三·完】 一直不过审,删删删删到厌倦,真没招了……卷三的故事到此为止啦~咱们开始卷四!小番外和前面一样攒到一起发吧,不然我总感觉强迫症要犯。早知道当初就不乱队形了。。卷七……脑洞暴风生成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14章 第50章 第1章 冬月里寒风刮骨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穿街过巷。 钦犯行刑之日,法场周遭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柳素因裹紧身上那件雪白的狐毛斗篷,立在人群最边缘,望着前方那座高高搭起的刑台。 她本该像其他那些曾与那位有过牵扯的人一样躲得远远的,甚至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起来。可鬼使神差地,她来了。 或许,是想亲眼确认那个为她带来所有阴霾的阉人彻底终结。又或许,她只是想求一个结果,为那不明不白的对食生涯画上最终的句点。 “来了来了!囚车来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个个抻着脖子向前张望。 囚车碾过积雪,发出沉重刺耳的声响。柳素因抬眸望去,只见秦序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双手反缚于身后,直挺挺地立于囚车之中。 他瘦脱了形,眼下一片青黑,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灰白。唯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 他淡淡扫过围观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柳素因心口一缩,猛地倒退半步,将兜帽拉得几乎盖住整张脸。冰冷的指尖蜷缩进掌心里,却压不住那擂鼓般的心跳。 她恨秦序。 若非他,她仍是嘉贵妃身边还算得脸的大宫女。纵使主子失势,也好过被当作玩意儿送给一个太监做对食,受尽旁人明里暗里的耻笑与折辱。 那几年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让她几欲作呕,相看两相厌。 他心思深沉,手段毒辣,谈笑间便将无数人踩在脚下,攀至内宫权势的顶峰。她冷眼旁观,只觉这阉人阴戾可怖,周身都浸着算计与洗不净的血腥气。 可如今,眼见这权倾朝野的老祖宗沦为阶下囚,甚至即将身首异处,她却并无想象中的畅快淋漓,反而心中弥漫着空落落的茫然,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怅惘。 囚车行至法场之下,官兵粗鲁地将秦序押下,一步步推上高台。他步履沉稳,背脊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死囚应有的狼狈。 监斩官展开罪状朗声宣读,条条都是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字字句句皆指向他是前朝昏君身边最大的奸宦。祸国殃民,罪该万死。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扑打在脸上冰寒刺骨。柳素因听着那些罄竹难书的罪状,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字句都模糊起来。 最后,监斩官高声喝问:“犯官秦序,你还有何遗言?” 场下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昔日权宦的最后反应。 是痛哭流涕的忏悔,还是歇斯底里的咒骂? 秦序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台下。风雪迷离了视线,柳素因却觉得那道眼神似乎在她这个方向停顿了一瞬。 她看见秦序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并无。” 二字落定,再无他言。 刽子手啐了口酒,高高扬起那柄泛着寒光的鬼头刀。雪光映着刀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柳素因慌乱地闭上了眼。 “喀——” 耳边传来沉闷的钝响,紧接着,人群爆发出难以名状的骚动,“阉狗”、“大快人心”等字眼不绝于耳。 浓重的血腥气随风飘送,钻进鼻腔。柳素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住身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都结束了。 那个曾让她恐惧厌恶,却又不得不与之纠缠不清的老祖宗,就这么成了一具滚落尘埃的无头尸身。 秦序倒了,他们这些曾与他密切相关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嘉贵妃早在皇帝倒台前就已悄无声息地病逝于冷宫,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 柳素因脸色煞白,踉跄着挤出嘈杂喧闹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中,只想尽快躲回那处栖身之所。 独自守在空荡荡的宅院里,每道巷口传来的马蹄声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她日夜悬心,等待着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死亡。 在那个细雪飘飞的傍晚,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院门外的老槐树下,车上下来一个作寻常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容普通,眼神却格外锐利。 他叩响门环,确认了柳素因的身份后,从怀中取出一枚殷红的玉佩,恭敬递上。柳素因接过玉佩,指尖一颤。 她认得,这是秦序平日里贴身藏着的东西,等闲绝不示人。 男子态度恭敬,语气急切:“柳姑娘,奉主子遗命,请您即刻随小的离京。” 柳素因心中巨震,声音干涩得厉害:“他……他让你带我走?” “是。京中虽局势暂稳,但难保无人欲对您不利。主子早已安排妥当,请您信小的这一次。”男子目光警惕地扫过巷口,低声道,“车马盘缠皆已备好,江南之地也已为您置办了安身之所,必保您后半生无忧。” 柳素因浑浑噩噩地被扶上马车,甚至来不及收拾几件贴身细软。马车碾着渐深的积雪,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这座死寂的京城。 一路南下,舟车劳顿,那自称姓吴的男子安排得极为周到妥帖。路线隐秘,通关文牒天衣无缝,仿佛这条逃生之路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直到踏入那座白墙黛瓦的江南小院,柳素因仍然有些恍惚。宅院临江而建,推开花窗便可见小桥流水,乌篷船欸乃而过,荡起阵阵涟漪。屋中一应器物皆是上乘,颇为雅致,处处细节竟都莫名合她眼缘。 吴掌柜将她引入内室,打开一个锁着的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叠数额惊人的银票与地契房契,以及一些零碎的物件。柳素因一一取出,心头狂跳。 那支平平无奇的银簪,雕刻着她突发奇想画就的新鲜纹样。那份详尽的食谱,写着她思念已久的家乡美食的烹饪制法。那册卷边的话本,在她最爱看的几则故事里留下深刻折痕。那叠褶皱的纸笺,记录着她闲暇时随手写下的诗文词句…… 这些物件,或是她无意提及,或是早已丢弃,如今却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 檀木匣最深处埋着一支白玉簪,柳素因想起,这是秦序曾经送给她的东西。 那是与他结为对食后的第一个生辰,秦序深夜才回来,沉默地将一个细长的锦盒放在桌上便去了外间。她后来打开,里面是一支成色上佳的白玉簪,簪头雕着兰花,雕工却不算精致。 她当时心中厌恶,看也未看便扔进了妆匣最底层,从未戴过。如今重观旧物,她才发现簪尾隐秘处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因,序。 吴掌柜声音平静,面上却透着唏嘘:“主子吩咐,此后余生,望柳姑娘能随心而活,安稳度日。” 最后,他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恭敬地放在她手中:“这是主子留给您的亲笔信。”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人。柳素因怔怔地坐在窗边,望着潺潺流水和绵绵冬雨,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撕开了那封信。 绯色的薛涛笺上字迹瘦硬锋锐,一如秦序给人的感觉。 “素因卿卿如晤:” 开篇六个字便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入脑海,让她心头一悸,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纸笺。 “见字如面。当你展信时,吾命已休矣。莫悲,亦莫怕。吾生前孽深,此乃应有之报,死不足惜,唯卿纯善,不该受吾之累。京中诸事已毕,后路皆已打点,吴掌柜可信,江南诸业尽归于你,可保一世无忧。” “忆昔年相伴,虽卿常冷面相对,然于吾而言已是偷得之欢。宫中岁月磋磨,唯卿是一点亮色,吾不敢忘,亦不能忘。卿昔年所言所好吾皆记于心,今尽力觅之,望能博卿一哂。” “此生得遇卿,是吾之幸,亦是吾之孽。困卿于身侧,令卿郁郁多年,吾之过也。故而虽倾慕已久,从未敢有半分唐突,恐增卿之厌憎。今朝缘尽,卿可忘却前尘,择一温和君子,嫁人生子,平安喜乐,度此余生。若遇负心之人……” 笔迹在此处突兀停顿,留下浓重墨痕,仿佛写信人当时心绪骤起,难以自持。 “若遇负心之人,告知于吾,吾纵在九泉之下,亦绝不轻饶。”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唯愿卿余生顺遂,岁岁安康。” “罪人秦序绝笔” 信纸自指尖滑落,飘然落在青砖上,悄无声息。柳素因呆怔地坐着,浑身冰冷,耳边嗡鸣不断。 原来……竟是这样? 那些她以为的折辱与漠视,原来是他不敢触碰的珍视?那些她以为的巧合与运气,原来是他处心积虑的暗中回护? 他算计了天下人,却独独不敢算计她的心。直至身死还为她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一一牢记那些连她自己都已忘却的喜好,妥帖珍藏。 可是,为什么? 她与他……不是一直相看两厌么? 困惑与震惊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柳素因彻底淹没。刑场上秦序平静赴死的目光,风雪中那抹清浅的笑意,与信纸上这深情又克制的字句交织缠绕,拧成一把尖利的长矛,狠狠击溃了她的心防。 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窗外,冬雨逐渐变得绵密,寒意透骨。烛火在灯罩里噼啪炸响,惊醒了怔忡中的柳素因。她抬手抚上面颊,触之一片冰凉湿意,这才惊觉早已泪湿衣襟。 她俯身拾起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最后那几行字,眼前渐渐模糊,身心俱疲。最终,她紧紧攥着玉簪和玉佩,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仍是漫天风雪,和那双深不见底,最终归于永恒沉寂的眼眸。 再醒来时,耳边却不是江南缠绵的雨声,而是一道熟悉又久远的嗓音,清晰响起。 “素因快醒醒!再偷懒磨蹭,小心姑姑来揪耳朵了!” 此卷其实又名《影帝追妻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1章 第51章 第2章 柳素因猛地睁眼循声望去,入目是双儿那张阔别已久的脸,正瞪着杏眼焦急地看她。视线掠过双儿,便是低矮的房梁,粗麻帐子,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宫中特有的陈味与檀香。 她坐起身,冰冷的空气令她彻底清醒,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双儿?” “快些啦,我的好姐姐!”双儿用力将她拽起来,“你今早怎的睡得这般沉?我都快吓死了!” 柳素因任由她动作,仍有些不敢相信。 刑场的风雪,江南的细雨,吴掌柜恭敬的脸,还有那封字字锥心的绝笔信,都清晰的刻在脑海。可触目所及又是这般真实,她真的回来了。 看双儿的模样和这处住所,此时她大约只是嘉贵妃宫中的低阶宫女。 那……秦序呢? 他应该在某个衙门里当差,也许展露了些头角,但离那权倾朝野的老祖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还活着。 思及此,柳素因的心猛地一揪。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见到这个还未被权势彻底浸染的太监。 她想知道那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快些起身吧,今日有宫人集训,去迟了要挨罚的。”双儿手脚麻利地穿好那身浅绿色的宫女服,嘴里不停催促。 柳素因敛下思绪,沉默地穿上那套久违的宫装。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眉眼间带着尚未被宫廷磨砺的青涩。 双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的活计,又提起前几日某个宫女因犯错被罚去浣衣局的事,但迟迟未听见柳素因的回应,这才察觉她的异常。 “素因,你今日怎的这般沉默?” 柳素因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声音平静:“没什么,只是没睡醒。” 两人收拾妥当,随着其他宫女一同往外走。天色未明,宫道两旁的石灯还亮着,在积雪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寒风从巷口呼啸而过,柳素因将手缩在袖中,心底亦是一片寒凉。 西六宫前的空地上,乌泱泱一片低阶宫人按品级站列。柳素因和双儿站在队列中后位置,前面是几个品阶稍高的女官,正低声交谈着。 “听说今日徐公公亲自派人来训话。” “可不是,最近宫里查得严,都小心些。” 柳素因安静地听着那些嘈杂的议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群穿着深灰色内侍服的小火者。环顾之下,她看见了一道高瘦的身影。 他身形单薄得像棵风吹就倒的芦苇,低头站在那群小火者的最边缘,身边围了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太监,推搡着将清理积雪的苦活脏活尽数丢给他。他却只是沉默地接过扫帚,没有反抗,也没有抬头。 柳素因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能确定,那就是秦序。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脑海中闪过法场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寒风刮过,她裹紧了身上的宫装,指尖冰凉。 训话的掌事太监终于来了,果然是徐世忠的心腹。他声音尖利地训诫着宫规,又特意点了几个最近犯错的宫人出来当众责罚。 “都给咱家记住了,在这宫里,守规矩才能活得长久!” 柳素因站在人群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群小火者。秦序一直低着头清理积雪,偶尔有路过的人会故意将雪踢到他刚清扫干净的地方,他也只是默默重新打扫,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双儿见状,在她耳侧低语:“那些小火者真是可怜,尤其是那个最高的,我常见他被欺负呢。” 柳素因没有接话,心中五味杂陈。前世那般耀武扬威的人,如今却这样窝囊,反差实在太大了。 训话持续了半个时辰,人群开始松散,柳素因随着人流移动,脚步却慢了下来。她余光瞥见秦序收拾完那些工具,独自朝内书堂后那条僻静的宫道走去。 略一沉吟,她从袖中摸出香囊,加快几步赶上他,在擦肩而过时指尖一松,那香囊便落在了石板路中央。 秦序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前方那抹浅绿的身影,而后蹲下身拾起香囊,拍去上面沾着的雪屑,大步追上了柳素因。 他双手将香囊递到她面前,声音轻柔:“姐姐,你的东西。” 这声“姐姐”令柳素因心尖一颤,她若无其事地接过香囊,目光落在秦序手上。那双手指节修长,却粗糙红肿,布满细小的裂痕。她又抬起眼看向他的脸,眉眼间是少年人的清俊,比前世瘦得多,却少了那股缭绕不去的阴鸷戾气。 柳素因抿唇,轻声问道:“你常在此处受人欺侮?” 秦序垂下眼睫遮住情绪,声音没什么起伏:“奴才本分,不敢言欺。” 他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丝毫没有将这些欺侮放在心上。若非前世亲眼所见他那些睚眦必报,柳素因怕是真要信了他此刻的纯良。 她不再多说,将香囊收回袖中,淡淡一句:“多谢。” 她转身欲走,一阵疾风恰在此刻吹过,掀起了秦序宽大的袖口。柳素因瞥见他露出的小臂上有一道擦伤,血迹尚未完全凝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秦序迅速将袖子拉好,遮住了那抹伤痕。他沉默地朝柳素因躬身,然后沿着宫道继续往前走,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柳素因站在原地注视他离去,慢慢摩挲着手里那个失而复得的香囊。 回到住处,管事姑姑已经等在院里,板着脸分配今日的活计。柳素因被派去擦拭嘉贵妃院外的廊庑,活计虽轻省,但要在寒风中站上大半日,也算不得好受。 管事宫女走过来,目光挑剔地检查:“动作快些,别磨蹭。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擦干净,一点灰尘都不能有。” 柳素因默默点头,蹲下身擦拭栏杆下方的雕花。她手指冻得发红,动作却毫不凝滞。这样的罪在前世受过不少,她已然麻木了。 午间歇息时,她和双儿坐在廊下吃饭。膳食简陋,不过是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并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汤。 双儿一边吃一边小声抱怨:“这天气,真是冻死人了。” 柳素因小口嚼着馒头,目光落在远处。几个小火者正抬着沉重的木箱经过,秦序走在最后,步伐有些踉跄,显然是身上的伤还在疼。 双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听说他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真是可怜。” 下午,柳素因被调去帮忙搬运过冬用的银炭。炭筐重量不轻,她和其他几个宫女一起抬着,往返于库房和各宫之间。 行至御花园附近时,远远看见一队侍卫巡逻经过。为首那人身姿挺拔,穿着御前侍卫的软甲,面容英朗。 双儿小声在她耳边道:“素因你看,那不是肖侍卫么?他好像在看你呢。” 柳素因抬眸望去,正对上肖淮望过来的视线。他眸光微亮,脸上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朝她点了点头。柳素因一怔,随即也客气地颔首回礼。 “听说肖侍卫以前和你是邻居?”双儿好奇地问。 柳素因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欲多言。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心里却想着午间所见秦序那副酿跄的模样。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来,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柳素因被派去尚服局送还一批绣样,回来时天色已暗,她便抄了近路,从靠近监舍的一条窄巷穿过。 巷子深处传来压低的叱骂声和拳脚落在□□上的闷响,柳素因脚步一顿,缓慢地靠近巷口,隐在墙角的阴影里。 巷内,几个穿着体面些的太监正围着一人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蜷缩在地,却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或痛呼。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陈公公面前露脸?” “识相点,以后那边的夜香都归你倒,听见没!” 借着宫灯微弱的光,柳素因看清了地上那人的侧脸,是秦序。他脸上沾了泥污,嘴角渗出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积雪,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 那几个太监又踹他几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巷子里恢复寂静,只剩下寒风呼啸。秦序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用手撑地站了起来。他动作迟缓,每动一下,眉头都会因疼痛而紧紧皱起,笼罩一层阴郁。 他扶着墙壁站稳,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就在他准备离开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柳素因藏身之处。 隔着飘飞的细雪,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秦序的动作骤然停顿,柳素因清晰看到他眼底的狼狈与惊惶。 他并未开口,只是垂下眼睫,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朝她略微躬身,拖着满身的伤朝巷子另一头走去,身影融入更深的黑暗。 柳素因从阴影中走出来,地上还残留着凌乱的脚印和一小滩血迹,被不断落下的新雪慢慢覆盖。她低头看着那抹刺眼的红,秀眉缓慢蹙起。 回到住处时晚膳时间已过,双儿给她留了个馒头,小声道:“姑姑来查过,我说你去尚服局办差还没回来。” 柳素因接过馒头,道了谢。馒头已经变得冷硬,她小口小口地吞吃入腹,味同嚼蜡。 熄灯后,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前世今生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交错重叠,令她久久无法入睡。她翻了个身面对冰冷的墙壁,黑暗中仿佛又看见秦序手臂上那道新鲜的伤口,以及雪地里那滩刺目的红痕。 次日清晨,柳素因早早的梳洗完毕,循着习惯和记忆从妆匣最底层翻出一瓶伤药。当值的钟声响起,她将瓷瓶收入袖中,推门走进凛冽的晨风。 宝宝们国庆快乐呀!收藏破百了~还有评论和送营养液的宝宝们,感谢支持爱你们[红心]这两天在构思卷七和卷八的大纲,文案写完了就放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2章 第52章 第3章 晨训依旧冗长,柳素因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落在远处那群小火者身上。秦序依旧垂着脑袋站在最边缘,干活时手脚还有些僵硬。 训话的太监嗓音尖利,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宫规戒律。好不容易熬到解散,柳素因站在原地,默默看着秦序收拾训话时用来示范的杂物。他抱起那堆杂物离开,脚步比昨日更沉,她便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序将杂物送回内书堂旁边的值房,出来时手里多了盆脏污的布巾,迈步朝着井台走去。 井台边站着几个洗衣的内侍,见他过来,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胖内侍故意将脏水泼在他脚边,溅湿了他的裤腿和鞋子。 “哟,对不住啊,没瞧见。”胖内侍嬉皮笑脸。 秦序垂下眼睫,低声道:“不妨事。” 他绕开那摊水渍,走到井台另一侧空着的位置,放下木盆开始打水。井绳粗糙,他手上的伤口受不住摩擦,动作有些迟缓。那几个内侍在一旁挤眉弄眼,高声嗤笑。 柳素因站在一株海棠树后静静看着,秦序打满了水,将手探进盆中搓洗,皮肤很快被冻得通红。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角,纠结几息后还是走了出来。 宫女地位比这些没品阶的内侍高,几人见到她便收敛了神色,四下散开。秦序搓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但没有抬头。 柳素因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水里那双手上,语气平淡:“这差事原是他们的,推给你做,你可甘心?” 他这才抬眼,唇边勾起清浅的笑:“分内之事,不敢推诿。” 柳素因沉默片刻,随后倾身靠近,将声音压低了些:“我昨日路过藏书阁,听见王秉笔身边的刘公公抱怨,说阁内许多前朝旧档受潮霉烂,急需人手整理,却寻不到足够细心识字的。另外……刘公公最喜勤勉好学之人。” 秦序搓洗布巾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浑浊的水面上,半晌后才轻声问道:“姐姐……为何告诉奴才这些?” “看你顺眼。”柳素因直起身,语气平淡,“去不去,随你。”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放在井台边缘干燥的地方。 “伤药,效果尚可。”她说完这句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 秦序的目光落在那个素白的瓷瓶上,久久未动。直到旁边传来其他内侍刻意加重的咳嗽声,他才伸手将瓷瓶拿起,紧紧握在掌心。 午后,柳素因被指派去御马监送还一份嘉贵妃批阅过的马球会章程。御马监掌印徐世忠与秦序前世是死对头,此处她向来不愿过多踏足。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庭院,将章程交给值守的太监,正欲离开,却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素因妹妹?” 柳素因脚步一顿,回身望去。只见肖淮正从一旁的廊庑下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和笑意。 肖淮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明亮:“真的是你,方才远远看着就像,没敢认。你……你何时进的宫?” 柳素因屈膝行了一礼:“入宫已一年有余。” “一年多了?”肖淮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关切,“宫中日子可还习惯?伯父伯母他们……” 柳素因出声打断他的话:“劳肖侍卫挂心,一切都好。” 她不欲在宫中多谈家事,更不愿与肖淮有过多牵扯,尤其现下还是在御马监的地界。 肖淮似乎也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赧然地笑了笑,转而道:“宫中规矩多,你若有什么难处,或是需要往宫外捎带什么,尽管来寻我。我如今在御前当值,多少能说得上些话。” 柳素因再次福了一礼,语气疏离而客气:“不敢叨扰。贵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回话,先行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肖淮,转身快步离开。走出御马监大门时,她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瞥向斜对面司礼监的方向。 廊下立着一道清瘦的灰色身影,是秦序。他面朝她所在的方向,目光隔着整个庭院的距离沉沉落在一同出门的肖淮身上。他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柳素因总觉得他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提步离开。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近昏黑。柳素因洗漱完,刚躺上床铺双儿便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低语:“素因,你猜我今日看见谁了?” “谁?” “就是那个总被欺负的小火者!我看见他跟着司礼监的刘公公一起去了藏书阁,刘公公还跟守门太监打了招呼,将他调去阁内整理旧档呢。” 柳素因拨弄灯芯的手微顿,火苗晃动了一下,随即燃得更高。 双儿继续感慨:“看来是走了运,被刘公公看中了。这样也挺好,总算能躲开那些欺负他的人了,要不然怪可怜的。” 柳素因没有接话。秦序这哪里是走运,分明是抓住了她递出的那根稻草,并且精准地把握住了机会。毕竟是前世能爬上司礼监掌印之位的人,她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已经有了这般手段,倒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柳素因心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否会影响到这一世的未来,秦序会因为得她指点而更快登上高位么?这一世他们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是不是一开始就该躲着秦序,而不是主动靠近他? 所有的问题,都寻不到答案。 柳素因望着寂静燃烧的灯火,心中一片茫然与纠结。 接下来的几日,她按部就班地当值,没有再刻意去找秦序,但有关他的消息总是有意无意钻进耳朵,令她有些烦躁。 这夜她当值回来,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双儿已经睡下。她走到自己床铺前,正要解开衣衫,动作却猛地顿住。 枕边放着一个小手炉,外面套着棉布。她伸手摸了摸,炉壁尚有余温,里面的炭火显然刚熄不久,正适合暖手。 柳素因拿着那个来历不明的手炉在床边静立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丢弃,就着炉中那点残留的暖意在床边坐了下来。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侧投下阴影,遮住了神情。 …… 藏书阁西侧偏殿堆积了一批前朝旧籍,需人整理登记,限期三日。活计繁琐又地处偏僻,是个无人愿接的苦差,柳素因却主动应了下来。 偏殿内光线晦暗,弥漫着陈腐的气味。书架上堆满了卷册,许多已蒙上厚厚尘灰,边角霉烂。柳素因挽起袖子搬来矮梯,爬上爬下将书架高处的书册一摞摞搬下,拂去灰尘,按经史子集粗略分类,再登记在册。 她费力地将一捆厚重的书卷从书架顶层挪下,捆书的绳索因年久而发脆断裂,沉重的书册眼看就要劈头盖脸砸落,一只手从旁侧伸出,用力将柳素因拉开。 “姐姐没事吧?” 秦序气息还有些不稳,应是匆匆赶来救下了她。柳素因惊魂未定,连忙退开一步,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 秦序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册,垂眼道:“刘公公吩咐奴才来看看这边可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刚好赶上。” 柳素因点了点头,道:“方才多谢你。” 秦序不置可否,沉默地帮她扶稳梯子,再接下她递来的书捆一摞摞码在脚边。他动作利落仔细,替柳素因省去不少功夫。 暮色渐沉,殿内愈发昏暗,秦序点亮了墙壁上的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铺开,将两人身影拉长,分别投在书架和墙壁上,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姐姐歇着吧,这些粗活奴才来做。” 秦序抢先一步上前,将沉甸甸的册子搬上书架。柳素因没有坚持,退到一旁拿起登记册和笔,就着灯光记下信息。她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秦序忙碌的背影,他身形依旧单薄,但动作间已不见之前的迟缓吃力。 “伤好了?” 秦序搬书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便好。”柳素因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写字。 之后两日,秦序总会在柳素因忙碌时出现。他话极少,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只默不作声地帮忙干最脏最累的活。 最后一批整理好的书籍需要归位,工作量颇大,两人一直做到了傍晚。殿外突然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断敲打着瓦檐,在廊下汇成道道银链。 柳素因踮起脚,想将一册《山河舆图志》放入顶层空位,但那位置对她而言太高,书角几次堪堪擦过,却都没能成功。秦序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见状抬起手臂越过她的肩头,扶着书脊将册子推入书架。 他身体并未贴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柳素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的温热。但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 秦序收回手,低头看向她的耳垂,轻声问:“还有哪处够不着?” 话落,柳素因忽然转过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秦序瞳孔骤然收缩。 “你怕我?”柳素因仰头看他,眼中带着探究。 秦序呼吸一滞,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红。他仓促地后退半步,脚跟撞在沉重的书架底座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垂下眼睫避开她的视线,声音绷得有些紧:“不敢……唐突姐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男子交谈的声响,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靠近。其中一道声音爽朗,柳素因听得真切,是肖淮。 秦序眼神倏地转暗,一把抓住柳素因的手腕,将她拉向旁边两排书架之间狭窄昏暗的阴影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嘘。” 秦序将她护在靠墙的里侧,自己挡在前方,手臂撑在她身侧的架子上,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柳素因背脊抵着墙壁,耳边只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 藏书阁大门被人推开,肖淮和几名侍卫说笑着走进主殿,脚步声和谈话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这鬼天气,巡到这头正好躲躲雨。” “听说这边藏书多,过来瞧瞧,说不定能找到本兵谱……” 几人在不远处来回走动,烛火光影晃动,偶尔扫过两人藏身的书架缝隙。 秦序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柳素因偏过头,看到他紧抿的唇和冰冷如刀的眼神。没有丝毫平日的温顺卑微,只有凛冽的敌意。 脚步声渐渐离去,殿门重新合上,将雨声和人声隔绝在外,逼仄的黑暗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秦序迅速撤开身体,收回撑在书架上的手臂。 “姐姐,得罪了。” 说完他便快步走出藏书阁,身影很快没入连绵的雨幕。柳素因独自立在原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气。 殿内恢复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雨声。 第53章 第4章 “瞧你这眼下泛青精神不济的,怎么,昨夜是去会旧相识了?本宫可是听说,前几日在御马监有一侍卫与你相谈甚欢啊。” 嘉贵妃斜倚在暖榻上,目光在柳素因脸上停留片刻,面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柳素因心头一凛,屈膝恭敬道:“娘娘明鉴,那日只是碰巧遇见便说了两句闲话,不敢有违宫规。” 嘉贵妃将手里捻着的葡萄丢回盘中,面色又冷了几分:“是么?宫里人多眼杂,你如今在本宫身边更需谨言慎行。宫女与侍卫过从甚密是什么罪名你应当清楚,若是牵连本宫……”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柳素因垂首道:“奴婢明白,谨记娘娘教诲。” 从正殿退出,柳素因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接下来几日行事愈发小心,也没再让嘉贵妃抓到什么错处,然而肖淮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从双儿那里得知,肖淮前几日因巡查失仪冲撞贵人被罚俸三月,并调离了御前去西华门值守。西华门是宫中最为偏僻的宫门之一,这显然与降职无异。 时机如此巧合,她立刻想到了秦序曾经对肖淮的敌视。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出自己重生后插手太多,此时的秦序对她渐渐抱有了些歪心思。只有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在司礼监的职权范围内不动声色地做到这一点。 又是这样肮脏的算计,果然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心性,哪怕还没浸染权势也如此令人厌恶。他凭什么干预?凭那莫名其妙的感情,还是凭那看似卑微的守护? 柳素因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全是被冒犯的恼怒。她寻了个由头往藏书阁后面的值房走去,在一处僻静的廊庑下堵住了抱着卷宗走过的秦序。 见到她,秦序脚步顿住,眼中闪过讶异:“姐姐怎么来了?” 柳素因不想绕弯子,直接问道:“肖淮被调职罚俸,是不是与你有关?” 秦序抬眸看她,眼神无辜:“姐姐为何认定是我?或许是他自己行事不周冲撞了主子也未可知。再说,奴才哪有这等能耐?” 柳素因看着他这副不肯认账的模样,心头火气更盛。她逼近一步,声音染上怒意:“秦序,你看着我,你心里清楚是谁做的。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凭你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秦序沉默地看着她,眼底那抹无辜渐渐褪去,抱着卷宗的手蜷缩收紧,指节泛白。 两人无声对峙,寒风穿过廊庑撩起柳素因心中冷意,她一言不发回了住处。 柳素因刚熄灯躺下,屋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夹杂着一道带着哭腔的嗓音:“柳姐姐!柳姐姐您睡下了么?求您去看看师父吧!他……他下午回来就有些不好,晚上淋了雨去送文书,这会儿烧得滚烫,嘴里一直念着……念着姐姐……” 喊话的是秦序身边的徒弟小龄子,柳素因记得这个人。她心里计较着肖淮的事,但想起离开时秦序那难看的脸色,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重新点亮灯烛,从匣子里翻出一瓶药粉,跟着焦急的小龄子出了门。 监舍排房低矮潮湿,秦序住的那间更是狭小,只容一床一桌一凳。他蜷缩在床铺上,脸颊泛起潮红,呼吸急促而沉重。 小龄子抹着眼泪:“师父不肯惊动旁人,药也没喝……” 柳素因走过去伸手试探秦序额间的温度,正欲收回手去倒水拿药,手腕却覆上一片灼热。他力道大得出奇,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柳素因拧眉回过头,只见他眼神涣散迷蒙,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含糊不清:“姐姐……别去看他,只看我……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重复,执拗得像个孩子。那声音里的卑微祈求和满溢的占有欲混杂在一起,不断冲击着柳素因的耳膜。她试图抽手,秦序却握得更紧,不让她有半点挣脱的机会。 小龄子在一旁手足无措,端着药碗,眼泪汪汪地看着柳素因:“柳姐姐,师父他……他一直这样念着……” “姐姐,我比他……比他们都……” 他含糊地呓语着,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因高烧而格外湿润迷蒙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固执地凝望着她。 柳素因看着他这副模样,白日里的怒火竟被浇熄了大半。她任由他握着手腕,另一只手拿起小龄子准备好的湿帕子,轻轻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秦序安静了下来,紧握着的手力道微松,但依旧不肯放开。 柳素因叹了口气,对小龄子道:“把药给我。” 小龄子连忙将药碗递过来,柳素因试了试温度,刚好入口。她侧身在床沿坐下,被他紧握的右手动弹不得,只好用左手小心地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他唇边。 “秦序,吃药。” 他乖顺地张口,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每次吞咽都显得费力,浓黑的药汁偶尔从嘴角溢出,柳素因便用帕子轻轻拭去。 喂完药,柳素因将小龄子打发去休息。狭小的屋内只剩两人,一盏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寂静。 秦序的呼吸依旧灼热,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柳素因不厌其烦为他更换额上的帕子。他似乎陷入更深的梦魇,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惊悸般抽动一下。 “冷……”他含糊地呻吟,蜷缩起身体。 柳素因看向他身上盖着的薄棉被,伸手摸了摸,眉心微蹙。她环顾四周,屋内并无多余的被褥,略一沉吟,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展开,轻轻盖在被子上。 病中的秦序似乎格外缺乏安全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了手上的力道。柳素因任由他握着,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这间陋室。 除了一床一桌一凳,几乎空无一物。桌上整齐地放着几本书册和笔墨,空气里除了药味和皂角气息,还萦绕着浅淡的书卷墨香。前世她在秦序身上也曾闻到过墨香,但总会被浓沉的熏香掩盖,不似这般清冽。 此刻柳素因倒觉得,那些华贵的熏香还不如这天然的气息更适合秦序。如若她的重生可以扭转定局,或许……应该帮他一把,不让他被那些肮脏的世俗**淹没,就当是报答他最后为自己做的那些安排。 她胡思乱想着,时间就在雨声中缓慢流淌。后半夜秦序开始出汗,里衣很快被浸透,柳素因试图抽出手去打盆水给他擦身,他却立刻不安地躁动起来:“别走……姐姐别丢下我……” 柳素因只得放弃,用左手勉强拧干帕子探入被中,替他擦拭脖颈和后背。触手所及是他凸起的肩胛骨,轮廓清晰可辨,瘦得令人心惊。 天快亮时,秦序的体温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紧握着的手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柳素因慢慢将手腕从他已然无力的掌中抽出,腕骨处印着一圈清晰的红痕。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麻的手指,准备起身离开。 恰在此时,秦序翻了个身,唇瓣翕动,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柳素因本未在意,俯身想去拿盖在被子上的外衫,靠近时却听清了两个字眼:素因。 她动作猛地定格。 他叫她名字,而不是“姐姐”? 柳素因有些疑惑,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些,去留意他的话语。 “……别怕,江南……吴掌柜可信……” 这些字眼如同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柳素因的脑海,她四肢百骸瞬间窜起冰寒刺骨的凉意。 吴掌柜,前世那个奉秦序遗命将她秘密送往江南的中年男子!此时的秦序绝无可能预知这些安排! 唯一的解释,残酷而清晰地摆在眼前。秦序和她一样,带着记忆重活了一世。 所以,他才会在她试探时,精准地抓住往上爬的机会。 所以,他才会知道她畏寒,送来那个手炉。 所以,他才会对肖淮的存在如此抗拒,暗中出手打压。 重生以来他展露的所有温顺与卑微,在这一刻都被打上了刻意伪装的烙印。 柳素因失控地站起身,幅度太大带倒了床边的矮凳,发出刺耳的杂音。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死死盯着床上再度陷入昏睡的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很快又被迅速弥漫的厌恶所取代。 秦序,他就这样看着她像个傻子一样接近试探,甚至因他受伤而心生怜悯,看她被困在这出纯良无辜的戏码里被耍的团团转! 那些因绝笔信和重生后漫上心扉的同情此刻都显得无比荒唐可笑。即使重来一世,他也还是这样,满心只有肮脏的算计,可怜她居然还在想着将他拉出深渊。 一个生来就满身泥泞的人,又如何能脱身污沼? 太傻了。 柳素因心脏狂跳,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踏入尚未完全褪去的夜幕之中。 雨势渐歇,她回到住处凝着逐渐亮起的天色出神。腕上红痕隐隐作痛,心底却是一片冰封荒芜。 第54章 第5章 秦序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额上覆着的帕子干硬冰凉,床边矮凳翻倒,药碗孤零零放在桌上,里面残留着些许褐色的药渣。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怔怔地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底漫上莫名的恐慌。 他从小龄子口中得知,夜里是柳素因亲自照料的,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柳素因不知为何已经彻底将他视作无物。 无论他算准了时间在她可能经过的宫道等候,还是在她负责清扫的区域附近徘徊,她总能巧妙地避开。即便远远望见他的身影,也是立刻转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投来。 无法亲见,他便托小龄子送去她爱吃的蜜饯糕点,结果悉数被原封不动退回。他又借整理藏书阁之便送去些游记话本,她将那几本单独拣出,让小宫女送了回来。 所有的示好都石沉大海,这样的沉默令人心慌。 秦序周身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沉郁,尝过甜头就再难忍受这种凌迟般的冷遇。他打听到柳素因被借去尚服局当差,回程必定会经过通往尚宫局的那条相对僻静的甬道。他提前等在了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宫墙,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屏住呼吸,在她即将走过拐角的瞬间一步迈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柳素因脚步猛地顿住,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那般平静无波。 秦序轻轻皱起眉,语气颇有些委屈:“姐姐为何不理我,可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心底却生出些恐慌来,直觉告诉他恐怕病中那晚说了些什么胡话坏了事儿。 柳素因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眼底不再有之前的温和,却也没有愤怒,只有彻骨的疏离。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抛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吴掌柜。” 秦序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拉她的衣袖,柳素因猛地将手一甩,避开了他的触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一直在我面前演戏,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试探你、怜悯你,很有趣么,老祖宗?” “老祖宗”三个字她咬得极重,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秦序脸上。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彻底撕碎。 秦序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屈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不是出于宫规礼仪,而是罪孽深重的绝望。 他仰起头,脖颈绷出一道弧线,哑声承认:“是我……骗了你。” 雨水又开始零星飘落,沾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眼前的柳素因显得有些模糊。他望着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哀求。 “要打要罚,都随姐姐。” “随我?” 柳素因冷笑一声,积压两世的怒火与被欺瞒的屈辱,此刻如同被点燃的薪柴般轰然窜起,不断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看着跪在眼前的人,他仰着脸,苍白的面孔在天光下像一张脆弱的纸,眼中盛满了卑微乞求,仿佛真的将生杀予夺的权力全然交到了她手中。 虚伪,做作。 他算计天下,视人命如草芥,将她拉入那等无间地狱,又何曾有过半分真正的卑微?此刻的顺从,也不过是另一层更精致的伪装,企图博取她心软的伎俩! 怒火冲垮了最后一丝克制,柳素因扬手,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秦序的脸上。 “啪——” 声音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格外刺耳。 秦序被打得偏过头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微微肿起。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几息之后才缓缓转回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口腔内壁,尝到一点腥甜。 片刻之后,他竟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满足。他目光落在柳素因泛红的手掌上,哑声问:“姐姐……手疼么?” 柳素因被他这令人不适的反应激得怒极反笑,他果然是个疯子,一个以痛苦为食、以她的憎恶为养料的疯子! 她指着脚下被雪水浸湿的青石板,声音像是淬了冰:“既然喜欢跪,那便一直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她攥紧微微发麻的手掌,挺直背脊绕过他跪着的身影快步离去。绣花鞋踩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决绝。 秦序果真一言不发,在原地跪得笔直。膝下的寒意迅速侵蚀四肢百骸,脸上红肿灼痛,口腔里的血腥气蔓延开,他却觉得胸腔里那股连日来的恐慌和窒息感消散了大半。 她终于肯对他施加惩罚了,这疼痛和羞辱,是真实的,是她给予的。比起之前那视而不见的冰冷沉默,这带着怒火的责罚反而让他感到安心。 至少……她还在意,哪怕是因憎恶而生出的在意。 柳素因回到住处,屋内炭火温暖,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努力将那张跪在雪地里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她告诉自己,这是他应得的,是他欺骗的代价。 双儿端来热水给她盥洗,小心翼翼地问:“素因,你脸色不好,可是在外面受了寒气?” 柳素因摇头,不欲多言。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偶尔能听到积雪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她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晃过秦序那双痛楚的眼眸。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隔着重重宫墙,她什么也看不到,但那道固执的身影却仿佛就烙印在这沉沉的夜色里,挥之不去。 最终,她烦躁地关上窗,吹熄了灯,将自己埋入被褥中。 后半夜下起了雨夹雪,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声音急促而凌乱。柳素因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终是重新点亮灯烛,披衣下床。 她走到屋角,端起那盆已经变得冰凉的洗脸水,推开门走入凄风寒雨之中。 甬道尽头,那个身影依旧跪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紧贴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更显得狼狈不堪。他的脸色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吓人,嘴唇乌青,艰难地维持着跪姿。 柳素因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秦序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雨水顺着额前湿透的发丝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底却瞬间燃起一点光亮。 柳素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端起那盆洗脸水,朝着他兜头泼下。 她的声音比雨雪更冷:“滚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秦序被冰水呛得说不出话,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狼狈到了极点。他抬起湿漉漉的脸,那双被雨水冲刷过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怨怼。 他顺从地朝着她叩首,额头触碰在石板上,发出沉闷一响。 “谢姐姐……教训。” 他挣扎着想站起,然而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膝盖处传来钻心的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柳素因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小臂。 那触感让她心头一悸,像是摸到了一条湿滑冰冷的蛇,她猛地收回手。 秦序看着她迅速远离的动作,眼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光亮又被无情掐灭。他不敢再看她,用手臂撑着地面站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踉跄消失在甬道尽头。 第55章 第6章 柳素因明确向小龄子以及所有可能传话的人表示不愿再见到秦序,亦不收任何来自他的东西。她将他彻底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如同亲手剜去一块腐肉,决心不留半分牵连。 秦序却不甘从她的世界里真正消失,他像是一道无孔不入的影子,沉默地盘踞在她周遭。 曾故意克扣柳素因份例菜蔬的御膳房太监某日意外跌入了馊水桶弄得浑身恶臭,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随后便被调去了更苦更累的杂役处。 曾在背后肆无忌惮嚼她舌根的低阶宫女不知怎的得罪了掌管人事的嬷嬷,被一纸调令发配去了永无出头之日的浣衣局,终日与沉重的衣物为伍。 这些事发生得悄无声息,桩桩件件都精准地清除了她身边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和恶意。柳素因心中冷笑,这雷霆手段,除了秦序不作他想。 她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愈发烦躁。 这算什么,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她不需要,她只想与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真相大白,重生后唯一的念头也没必要再坚持,柳素因如今只想好好办差,熬到放归出宫那日,一切便与她无关了。 她奉命去司设监领取一批新的宫灯,司设监与御马监相邻,院落宽敞,堆放着不少杂物。她正低头清点数目,一个面色倨傲的太监晃了过来,显然是徐世忠手下得力之人。 那太监吊梢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语带轻佻:“哟,这不是嘉贵妃眼前的柳姑娘么?怎么,贵妃娘娘宫里连个能使唤的粗使太监都没了,要你亲自来干这粗活?”他故意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恶意揣测,“还是说……姑娘另有什么私密事,要借这地方办?” 柳素因脸色一沉,不欲与这等人纠缠,抱起那捆宫灯就想离开。那太监却侧身一步拦住她去路,嘿嘿一笑,伸手竟想去捏她的脸颊:“跑什么?让咱家瞧瞧,这张小脸是怎么把贵妃娘娘哄得团团转的……” 他的手尚未碰到柳素因,斜里猛地插入一人挡在她身前。秦序比那太监高了半个头,此刻像是一堵沉默的墙抵在二人之间。 他对着那太监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张公公恕罪,柳姑娘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取宫灯,耽搁了时辰,若娘娘怪罪下来,咱们都吃罪不起。” 他语气谦卑,话语内容却句句绵里藏针,那张公公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噎,脸色变了几变。他自然不敢得罪嘉贵妃,方才不过是仗着徐世忠的势想趁机羞辱柳素因一番,此刻被秦序当众点破,若再纠缠反倒落了下乘。 他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瞪了秦序一眼,啐道:“呸!什么下作玩意儿,也敢在咱家面前充人样!”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柳素因抱着宫灯站在秦序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诚然,她厌恶他的欺骗,憎恨他的算计,可方才那一刻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又让她心头发涩,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序缓缓转过身看向柳素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张公公走出几步,越想越气,竟折返回来,袖中滑出一把锋利小刀,不管不顾地朝着秦序后肩胛狠狠刺去,口中骂道:“狗东西,叫你多管闲事!” 柳素因霎时面无人色,惊呼道:“小心!” 秦序本可以轻易侧身避开,或者干脆利落地制住对方,但他身旁还站着柳素因。如果他躲开,这一刀可能会伤到她,如果他反抗,与御马监的人当场动手,徐世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最终很可能还是会牵连到她。 脑中转瞬闪过千万种念头,他身体僵了一瞬,竟不闪不避迎向那柄刺来的小刀。 利刃入肉的声音格外清晰,秦序闷哼一声,转过身踉跄抱住呆愣的柳素因,左边肩胛处瞬间漫开刺目殷红,染透了灰白的官服。他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那张公公也没想到他竟不躲,愣了一下,随即被闻讯赶来的司设监掌事和几个小火者按住。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呵斥声辩解声嘈杂不堪。秦序耳中嗡鸣,额角因剧痛渗出冷汗,却还是努力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断断续续:“姐姐……有没有……伤到?” 那眼神里没有对伤痛的恐惧,只有对她的担忧,仿佛在试探地发问:这样,姐姐能消气一点么? 柳素因垂下眼睫,看向沿着苍白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朵朵红梅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腥气再次随风飘入鼻腔,那血色过于刺目,比前世刑场上的所见所闻更让她心惊。至少那时,秦序流出的血是冷的,是罪有应得。但此刻,这不断涌出的温热血液,是为护她而流。 周围混乱的人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她只能看到他因疼痛而略微佝偻的身形,和那双执拗地等待一个答案的眼睛。 心头那股恶气依旧堵着,她气他的欺骗,更气他此刻这自残式的赎罪。可看着那淋漓的鲜血,她终究无法真的硬下心肠,眼睁睁看着他流血殆尽。 她冷着脸取出一块手帕,用力按在他不断渗血的伤口上:“自己按住!” 火上添油般的疼痛让秦序额角青筋跳动,忍不住喘息出声。被这般粗暴对待,他却眼神亮得惊人,一眨不眨盯着柳素因瞧,仿佛她所给予的疼痛是什么甘之如饴的赏赐。 柳素因被他这反应气得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抱起那捆宫灯,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那道灼热视线一路跟随,令她如芒在背。 回到嘉贵妃宫中交了差事,她面色如常地应对几句问询便退回住处。柳素因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有些坐立难安。 秦序那伤口瞧着很深,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会影响到那半边胳膊,往后办差也有诸多不便。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最终还是翻找出肖淮曾经送她的一瓶金疮药,紧紧攥在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监舍内依旧弥漫着那股潮湿沉闷的气味,秦序那间屋子的门虚掩着,柳素因站在门前,心里忽然打起了退堂鼓,踌躇片刻才伸手推开。 屋内,秦序正斜对着门口坐在床沿,上衫悉数褪去堆叠在腰间,露出清瘦白皙的上半身。左侧肩胛下方,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仍在缓缓渗着血珠。 小龄子不在,他正用没受伤的那边手费力地清理血迹,动作间不免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冷汗直冒,手臂肌肉微微发抖。 听到推门声,秦序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他面上的阴鸷迅速被慌乱和不知所措取代,下意识抓起一旁的衣服遮住身体,却因动作幅度过大而痛得闷哼一声,脸色更白。 “姐姐,你……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干涩,分外可怜。 柳素因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那道**的伤口上,比隔着衣服看时更加触目惊心。她三两步走过去,夺过他手中那块脏布扔到一边,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在清水里浸湿、拧干。 “坐好,不许动。” 秦序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直了身体,柳素因扯开他遮在身前的衣裳,替他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称得上粗暴,还故意用了几分力气。帕子时不时擦过翻卷的皮肉,秦序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清理完毕,柳素因拿出那瓶金疮药,将白色的药粉细细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秦序身体一阵痉挛发颤,难耐地溢出几声幼犬似的呜咽。 柳素因抬眸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模样,心念一动,轻声道:“肖淮给的药,受着。” 秦序闻言只低低“嗯”了一声,再无他话。柳素因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秦序又会吃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醋,有骨气的不肯用这瓶药呢,看来这会儿着实是痛狠了,她心里莫名就松快许多。 她不是不恨他的欺骗,也不是不厌烦他的偏执,只是……她无法真的漠视他这自毁式的付出。这付出跨越了两世,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撒好药粉,她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布条,开始为他包扎。因为伤口位置不大方便,她需要微微俯身,双臂绕过他的身体,才能将布条在他胸前和背后缠绕固定。 这个姿势,就像是她从身后拥抱住他温存,两人俱是一僵。 柳素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血腥味和药味的清冽气息。秦序则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偏过头去,耳根红得几欲滴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这片刻做梦都不敢奢求的靠近。 柳素因强迫自己忽略这诡异的气氛,手下动作加快,利落地打好结。包扎完毕,她立刻直起身,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秦序仿佛这时才重新学会呼吸,大口地喘了几下,又牵动伤口痛得皱紧了眉。他抬起头飞快瞥她一眼,唇角忍不住上翘:“多谢姐姐。” 柳素因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背对着他冷声道:“秦序,别再玩这种苦肉计。” 他眸光闪烁,望着她乌发下露出的那段雪白脖颈,一字一句:“不是计,姐姐。为你,死也是甘愿的。” 柳素因张了张唇,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屋门再度合上,将那令人窒息的深情与偏执一同关在了陋室之中。 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带着江南烟雨般的缠绵,却又透着北地深冬的严寒。 第56章 第7章 “为你,死也是甘愿的。” 秦序这句话在柳素因耳边缠绕不去,让她连着几日心绪不宁。她刻意将自己埋入繁杂的宫务中,用身体的疲惫驱散脑中的纷乱。那罪魁祸首许是养伤去了,好一段时间都没在她眼前晃,她也乐得不见他添堵。 她寻了个由头向管事姑姑告假半日,想去西华门附近探望被调职的肖淮。并非旧情难忘,只是心中存了一份因自己而牵连他的歉疚,总需当面说清,让他不必再抱有无谓的期待,也让他往后当值更加谨慎些。 西华门地处宫城西南角,偏僻冷清,值守的侍卫也无精打采。柳素因到的时候,肖淮正独自在宫门内侧的哨岗旁擦拭佩刀,见到她,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扯出一个苦笑。 “素因妹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放下佩刀,迎上前几步。 柳素因微微福了一礼,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见过肖侍卫。前几日……连累你受罚调职,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特来致歉。” 肖淮摇摇头,笑容带着几分涩然:“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行事不够谨慎,冲撞了贵人。”他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关切,“你在宫里一切可好?嘉贵妃她……没有为难你吧?” 柳素因不欲多谈,只想尽快说明来意:“劳肖侍卫挂心,一切都好。宫中人多口杂,你我身份有别,日后……还是避嫌为好,以免再生事端,于你前程有碍。” 肖淮闻言,眼神一暗,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明白,只是……望你多加保重。若有难处……” 他话未说完,身后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打断了:“奴才奉秉笔之命巡查各宫门防务,肖侍卫当值期间,还是莫要与人交谈过久为宜。” 柳素因心头一跳,猛地回身看去。秦序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面色依旧苍白病弱,眼神却幽若寒潭。他不疾不徐地对着两人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仿佛真的只是偶遇公干。 肖淮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却碍于对方是司礼监的人,又是奉命巡查,只能强压下怒气,沉声道:“有劳公公提醒,末将自有分寸。” 秦序目光淡淡扫过肖淮,落在柳素因身上,语气温顺:“姐姐也是来办事?此处风大,事情若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说话间,他已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恰到好处地隔在了柳素因与肖淮之间,将那本就有限的交谈空间彻底阻断。 柳素因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心头那股压下的火气又隐隐窜起。她恼他的阴魂不散,更恼他这理所当然的干涉。 她越过挡在中间的身影,对肖淮道:“肖侍卫,方才的话还请你记在心上,告辞。” 肖淮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秦序一眼,又担忧地望向柳素因:“你自己小心。” 柳素因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秦序立刻跟上,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缀在身后。 走出西华门范围,柳素因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秦序垂着眼睫,声音甚至带了点委屈:“奴才只是担心姐姐。西华门偏僻,肖侍卫又刚受罚,姐姐与他过多接触恐惹人非议,对姐姐清誉有损。” 一番话冠冕堂皇,柳素因气得胸口起伏不停:“你凭什么身份来管我?是司礼监的秦公公,还是……”她终究没能把“前世的孽障”几个字说出口。 秦序抬起眼深深地回望她,语气却格外平静:“姐姐若喜欢同他说话,那奴才明日再陪姐姐来。” 柳素因被他这话里潜藏的威胁气得浑身发冷,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驳斥。她扭过头快步离开,不想再与这个疯子多待一刻。 秦序立在原地,眼底漫上无限的落寞。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用力蜷起,引得肩胛处的伤口尖锐作痛,心底却迸发出扭曲的快感。会痛,就代表那些温存都是真实的,她并非铁石心肠。 当晚,柳素因正准备歇下,双儿却凑到她耳边,脸上带着几分不平:“素因,我听西华门那边当差的小太监说,肖侍卫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被上头罚去清洗整个御马监的马厩了,那可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柳素因铺床的动作骤然停下,指尖捏紧了粗糙的床单。烛火在她眼底跳跃,却映不出一星半点的暖意。 又是秦序。 清洗整个御马监的马厩……那等污秽腥臊之地,活计又脏又苦,肖淮何其无辜,要因她而受此折辱?! 他就非要将她身边所有微不足道的联系都彻底斩断么?用这种阴暗卑鄙的方式将她困在他的视线之内,囚于他的掌控之中? 怒火在她胸中翻腾,却找不到出口。她不能再去找肖淮,那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而那个罪魁祸首……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衫便冲出了房门,径直朝着监舍排房走去。 秦序住处的那扇木门虚掩着,门缝透出微弱的光。柳素因粗鲁地推开门,挟带着一身怒意闯了进去。 秦序正对着门口跪在地面上,面前放着一根拇指粗细的藤条。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来。 他低声唤道:“姐姐。” 柳素因看着他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头怒火更炽。她几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微微发颤:“你又对肖淮下手?秦序,你除了会这些背后阴损的招数,还会什么?!” 秦序仰起头看她,眼角泛着惹人怜爱的绯红,哑声道:“奴才嫉妒,控制不住。” 一语方歇,他将藤条双手高举过头顶,谦卑恭顺地递到柳素因面前:“奴才卑贱,只求姐姐出了这口恶气,别气坏自己。” 那语气,那姿态,好似只要她肯动手便是对他的恩赐。 柳素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劈手夺过那根藤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在秦序身旁坚硬的地砖上。屋内响起一声脆响,藤条应声断裂,碎屑飞溅。 柳素因将手中剩余的半截藤条狠狠摔在秦序脚边,崩溃道:“你别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我不需要这种赎罪!我只求你离我远点,离所有与我有关的人远点!” 说完,她转身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投入迷蒙的雨幕之中。 双儿见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地回来,吓了一跳,连忙找来干布给她擦拭,又去熬姜汤。柳素因任由她摆布,一言不发,只觉得身心俱疲。 雨下得更大了,不断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像是永无止境。除了雨声,似乎还夹杂着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柳素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烦躁地坐起身,侧耳细听,那声音倒像是有人在哭喊。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骤然闯入她的脑海。 她掀开被子踉跄着扑到窗边,一把推开,凄风冷雨扑面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借着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她看到秦序直挺挺地跪在排房外,小龄子正无助地撑着一把油伞站在他身侧苦劝。 雨水将他彻底浸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低着头,湿透的发丝黏在额前和脸颊,雨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流淌。他就那样跪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座石像。 小龄子抬头望见推开窗的柳素因,像是看到了救星般带着哭腔喊道:“柳姐姐,求您劝劝师父吧!他伤还没好透,这样跪下去身子会垮的!” 柳素因扶着窗棂的手指死死用力,指甲就快要掐进木头里。 他这是在逼她。 用他的痛苦自毁来逼她妥协,逼她心软! 砰地一声,柳素因狠狠关上了窗户,将那张苍白固执的脸隔绝在外。她背靠着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阻挡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和小龄子听不真切的哭喊。 写这几章脑子里一直循环几句歌词: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为什么爱会让人变残缺~我的心已经等你好多年,爱不说满到自己快淹灭~那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7章 第57章 第8章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青石上,空洞回响。 今日休沐,双儿还未起,柳素因背靠着墙壁坐了半夜,眼下一片淡青。她支撑着站起身,将窗子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那道身影依旧在,只是不再跪着,而是伏在廊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柳素因眼睫轻颤,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柳姐姐,”小龄子抬起头,满脸泪水,“师父他……他晕过去好一阵了,我抬不动。” 秦序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嘴唇乌紫,几乎感觉不到活气。柳素因伸手探了探他的颈侧,对小龄子道:“搭把手。” 两人费力将昏迷不醒的秦序架起送回监舍,他又发起了高烧。柳素因让小龄子去熬药,自己动手替他换下那身湿透的衣物。肩胛处的刀伤裂开了,刚结上薄痂的边缘被雨水泡的泛白,血和脓粘在绷带上,一派触目惊心。 换好药,秦序蜷缩在被子里,因疼痛而紧缩着眉头,迷糊中呓语不断逸出唇瓣:“姐姐别不要我……我错了……再不敢了……” 看着他如今这副脆弱模样,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柳素因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一点怜悯,终究无法真的对一个因她而濒死的人无动于衷。她守了他整日,喂药,换帕子,直到他体温终于降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 之后几日,柳素因忙完手头的活计总会抽空去他那看一眼,有时带些清淡的吃食,有时只是替他换换药。秦序每次见她来,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枯草,乖顺得不像话。喂药时,他会就着她的手乖乖喝完,然后偷看她,若被发现,便立刻耳根泛红垂下眼睫,却又忍不住用余光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虽未明说,但两人的关系显然缓和不少。柳素因不再刻意避着,秦序也不敢故技重施,格外珍惜每一刻的温存。 属国使臣朝见,宫中设宴,嘉贵妃点了柳素因随行伺候。宴席设在临水的暖阁,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奢靡。柳素因垂首侍立在贵妃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宴至中途,嘉贵妃起身离席,柳素因捧着狐裘披风跟随。行至一处灯火相对昏暗的园径时,忽闻破空之声从前方传来。一支利箭斜插在脚边,嘉贵妃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口中高呼:“有刺客,来人呐!保护本宫!” 树枝上跃下一名身穿夜行衣的刺客,提着刀就要刺向嘉贵妃。慌乱之中,柳素因用力甩出手里的披风,刺客被兜头罩住迷了视线,怒气更胜。附近巡逻的禁军听见了动静很快就会赶来,他只想速战速决杀了嘉贵妃。 身后就是一座假山,主仆二人避无可避,害怕的抱作一团。眼看着刀劈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从旁冲出一道灰色身影将她们撞倒在地,生生受下了那入骨一刀。 柳素因摔得七荤八素,眼前恢复清明时,只见秦序手拿一柄拂尘与那刺客缠斗。他前世学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显然不够看,身上已添了不少血窟窿,却不肯退却半步。有他拿命来拖延,禁军终于赶到拿下了刺客。 鼻尖草木清香很快被弥漫的血腥气所取代,柳素因看着那道浴血的身影仰面倒下,心中漫上前所未有的恐慌。 “秦序……秦序!” 她头脑一片空白,连站起身都忘了,手脚并用地爬到秦序身边。泪水好似断线的琉璃珠,大颗大颗砸进秦序眼中,与他融为一体。 “你是不是傻……你这个、这个……你不要命了?!” 她语无伦次,哭得无比伤怀,秦序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眷恋地看着她,轻声开口:“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他抬起手臂想替柳素因拭去眼泪,却总是差点距离。柳素因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掌,声音哽咽:“你别说话,太医马上来了,你先别说话,没事了,都没事了。” 秦序咳出一口血,气息又弱了几分,无力地阖上双眸,呢喃道:“别哭……素因,你不是……见过么?” 他是指前世斩首行刑,他那时果然在刑场看见她了。 柳素因此刻全然顾不上什么恩怨了,紧紧扣着秦序的手,不断重复着“别说话”三个字,脑中一片混沌。粘稠湿热的鲜血不断从衣料下渗出,天地间似乎只余下无尽的恐慌,将她紧紧包裹,难以呼吸。 秦序弯起唇角,气若游丝:“抱……抱我,可……”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彻底力竭昏死过去。柳素因僵硬一瞬,立刻撑着地面跪坐起来,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泪水决堤,低声哭吼:“秦序,你不准死!你今天要是敢死……我柳素因永远不会原谅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再次重生,我都不会原谅!你听清楚了!” 太医终于赶来,指挥着侍卫们小心翼翼将昏迷的秦序抬上板车,迅速运往就近的一处空置偏殿。嘉贵妃吩咐太医尽心医治,柳素因不好再待在殿内,退到廊下踌躇不安。 隔了一扇墙,依旧能够闻到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烈酒和金疮药刺鼻的味道。柳素因抱膝蹲坐在廊柱边,听见殿内时不时传出几声难以压抑的痛吼,一颗心被紧紧揪着,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臂。 许久之后,太医终于提着药箱退了出来,柳素因连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殿内。烛光昏暗,映照着榻上毫无生气的脸,那双沉寂的眼眸,一如前世赴死那般空洞。 柳素因走到榻边,颤抖着指尖触上他的长睫。 “为什么……” 困惑和疲惫积压了太久,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前世为什么那样对我?将我当作物件困在身边,日日相对,却又……冷眼相待。今生又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这纠缠了两世,如同梦魇般盘踞在心头的谜团,她今日定要问个明白,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为她豁出性命的人。 秦序转动眼珠,与她沉默对视。 她的眼神格外坚定,他知道躲不过,也不能躲,这是上天赐予他赎罪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脸,低哑开口:“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贵妃宫中,而是在……倚芳园梅林。” 睫毛划过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柳素因微微一怔。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却毫无印象。 “那年冬深,你随嘉贵妃去梅林赏雪,穿着青色的斗篷站在一株老梅树下,对着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发呆。我恰好路过梅林,远远看见你,听见你叹息,声音很轻,就好像漫天飘忽的白雪。你说……‘若能见它开花便好了’。那时我便想,这人是谁……声音这样好听。若能让她如愿,看见这枯枝开花,该多好。” 一段话秦序说的极其费力,缓了好几口气才尽数道来。 “后来,总能……在宫里各个角落,远远看见你。看你坐在廊下观雨,被淋湿了鞋袜还笑得欢心。看你被掌事姑姑训斥,偷偷躲在太湖石后抹泪。看你得了贵妃赏赐的点心,眉眼弯弯像得了什么宝贝。看你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裙角拂过沾露的草叶……”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面上带着浓重的苦涩:“我卑贱如尘,一身洗不净的污秽血腥,连活着都像是苟且偷生,怎敢……怎敢玷污你分毫?连靠近你都觉是亵渎,多看两眼,都怕……脏了你。” “直到……嘉贵妃兄长兵败,她自身难保,急于寻找新的靠山。她……她看出我对你……不同,便以此作为筹码,提出将你送给我做对食,换取我帮她复宠。我……我鬼迷心窍,我卑劣不堪……我明知那是火坑,明知你会恨我入骨,却还是……答应了。” 他转过脸看向柳素因,眼底溢满悔恨与悲哀:“我只能用那种最不堪的手段将你困在身边,偷得几年能日日看见你的光阴。我知你厌恶,每一次你冷漠的眼神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可是……可是看着你厌恶我,总好过……永远看不见你,连让你憎恶的资格都没有。” “上天怜悯重活一世,这次,我只想干干净净的,成为……姐姐或许会喜欢的样子。能远远多看你几眼,偶尔得你一句温言,一个不带厌恶的眼神……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骗你,伪装成那般模样,是我不对……姐姐,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跨越了两世的千钧重量,狠狠砸在柳素因的心上。她茫然无措地听着这段剖白,心中巨震。那些怨恨与隔阂,此刻如同寸寸消融的冰雪,汇作一片滚烫酸涩的汪洋。 她不是完全原谅了秦序前世的强取和今生的欺骗,那些日夜里的委屈与痛恨都刻骨铭心,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爱得如此偏执又可怜的人,她再也无法硬起心肠,说出任何一句指责的话。 殿内寂静只闻呼吸,僵持许久之后,秦序精神不济昏睡过去。柳素因矮身在榻前坐下,缓缓伸出手拂开黏在他额角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8章 第58章 第9章 殿内烛光摇曳,在秦序脸侧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柳素因坐在榻前的矮凳上,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指尖还在无意识地颤抖。 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柳素因抬眸看去,目光在他干裂起皮的唇上凝住片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清水,用棉絮蘸了小心地润湿他的唇瓣。 “姐姐……”秦序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她脸上。 柳素因放下棉絮,语气尽量放轻:“醒了?” 秦序试图撑起身体,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得皱起了脸。柳素因按住肩膀让他别动,秦序立刻停止了动作,乖顺得不可思议。 他仰望着她,眼底光亮灼人:“姐姐……你真的在。” 柳素因收回手,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去端桌上的药碗:“把药喝了。” 药汁浓黑,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柳素因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秦序配合地张口吞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的眼神像无辜小兽,依赖又贪恋。 一碗药喂完,秦序额角也出了层薄汗。柳素因放下药碗,拿起帕子替他擦拭。 “夜深了,你歇着吧。” 她起身欲走,袖口忽然被秦序的手指轻轻勾住。柳素因回头,他便立刻松开手,怕惹她厌烦,长睫垂下一片阴影:“夜深露重,姐姐回去不便,不如……就在外间歇息?我绝不敢打扰姐姐。” 这处偏殿外间确实有一张可供休憩的矮榻,柳素因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离开,重新坐回了床边的绣墩,轻声道:“我坐一会儿,你睡你的。” 秦序闻言,唇角抿出一个矜持的笑,乖乖地闭上眼睛,眼皮却时不时掀开一条缝,确认她还在才又安心闭上。 夜色渐深,殿外风声呜咽,将窗子吹得大敞。柳素因起身走到窗边,刚合上窗户,身后传来了秦序的声音:“姐姐。” 柳素因回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伤口太疼,他根本睡不着,柳素因一离开就会感到不安。柳素因沉默着回到榻前,替他掖好被角,无声安抚。 “那日在梅林,听到你说想看枯枝开花,后来……我偷偷去浇过水。” 柳素因的手指停住,抬起头看向他。秦序避开她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我知道很傻,但那时就想,万一……万一它真的开了呢?” 柳素因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发顶,唇边弯起浅淡的弧度。 “睡吧,我在。”她低声说。 这句简单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秦序眼圈迅速泛起绯红,重重“嗯”了一声。守着他真的睡去,柳素因才轻手轻脚起身,揉着发酸的腰去了外间。 秦序伤口的疼痛在夜里加剧,柳素因靠在矮榻上浅眠,能听到内间传来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她起身进去,便见秦序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用这种方式分散伤处的剧痛。 “疼不会说么?” 他转过脸扯出个笑:“吵到姐姐了?我没事,忍忍就好。” 柳素因没理会他的逞强,将太医留下的止痛药粉用水冲开递过去。秦序就着她的手乖乖喝了,药效上来疼痛渐缓,精神便有些松懈。昏黄的烛光为柳素因镀上一层柔和轮廓,秦序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他声音带着睡意,有些含糊:“素因……这样看着你,好像在做梦。” 他的话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起一阵微麻。柳素因拨弄灯芯的手微顿,没有回应,只是听着他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才轻轻吹熄了灯。 明面上秦序救驾有功,柳素因便顺水推舟向嘉贵妃求了恩典,亲自来照料。药太苦,秦序每次都会皱紧眉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柳素因便特意带来一小罐蜜渍青梅。 她将罐子放在床头小几上,语气平淡:“吃完药含一颗,去去苦味。” 秦序一直瞟着那罐梅子,喝完药便迫不及待含了一颗在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地眯眼偷笑。柳素因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姐姐,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 柳素因动作未停,端起清粥喂到他嘴边,淡淡道:“先把伤养好再说。” 秦序点了点头咽下清粥,手指一直轻轻攥着她的衣角,格外乖顺。 窗外天色渐暗,柳素因收拾好碗筷准备离开,秦序叫住她,从枕边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递过去:“这个给你。” 柳素因接过,油纸包里装着几块梅花形状的糖糕。 秦序看着她,眼里蓄起期待:“这是小龄子今日带来的糕点,我尝过了不甜腻,你应该会喜欢。” 柳素因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糖糕口感绵密细腻,带着淡淡的花香,果然不算太甜。 她咽下糖糕,点头道:“嗯,还不错。” 秦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连病气都被冲淡了几分。 柳素因将剩下的糖糕包好揣进袖子:“明日我再过来。” 她转身走向殿门,手刚触到门扉,身后传来秦序的声音:“姐姐,我等你。” 柳素因拉开门走了出去,殿外晚风带着寒意,她拢了拢衣襟,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目送着她离开,秦序才躺回去,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清晨的薄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秦序靠着软枕坐起身,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抽出新芽的海棠上。 殿门被轻轻推开,柳素因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来,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她今日穿着浅黛色的宫装,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素雅清丽。 “都有精神看书,看来是好多了。” 秦序弯唇放下书卷,目光随她而动:“劳姐姐挂心,确是松快多了。” 柳素因将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喝。” 他如今能动了,柳素因就不肯再喂药,秦序心里失落又不敢说。喝完药后,他觑了眼柳素因,皱着脸撇嘴道:“姐姐,梅子吃完了,药好苦。” 柳素因正开窗透风,闻言头也不回道:“明日再给你带些。” 秦序霎时喜笑颜开,正要回应,门外传来小龄子压低的声音:“师父,刘公公送来几份文书,说若您精神尚可,便帮着看看。” 秦序收起笑容应了一声:“拿进来吧。” 小龄子捧着几卷文书躬身而入,恭敬地放在榻边。秦序拿起那卷文书,看得专注,时而用指甲在纸页边缘轻划,留下道道印记。过了一会儿,他让小龄子取来笔墨,在文书末尾的空白处写下几行批文。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文书递还小龄子:“回复刘公公,此疏所列条陈甚好,唯‘裁撤冗员’一事,若骤然更改恐生掣肘,不若先从明晰职分入手,更为稳妥。” 小龄子记下,捧着文书退了出去。柳素因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秦序处理公务时游刃有余,与平日里那个撒娇卖乖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她静立片刻,斟酌道:“你如今在司礼监,担的什么职?” 秦序抬眼,语气寻常:“刘公公看我识字,还算细心,便暂理文书房部分事宜,核对往来公文,有时也草拟些不太紧要的条陈。” 柳素因不禁想起之前对他的那些提点,忽然有些自以为是的赧然。他既也是重生,要往上爬不知有多少手段,想来当初也是有意藏拙罢了。 她顿了顿,又问道:“上次你救了我,让徐世忠手下的人吃亏,这回又得嘉贵妃看重,他……会不会趁机找你麻烦?” 秦序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如今自顾不暇。陛下虽未明着重罚御马监,但守卫宫禁不力的印象已经落下,他正忙着四处灭火,短时间内应当没空来理会我这种小角色。” 他话说得谦卑,语气里却并无惧意。柳素因不再多问,转身去收拾药碗。 秦序追着她的背影,眼底漫上紧张:“在这宫里若无半点权势,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护不住你。但我保证,不会再用那些栽赃构陷的腌臜手段揽权,姐姐……不要厌恶我,可以么?” 柳素因忽觉好笑,却故意背对着他,问道:“不用手段揽权,如何登上高位?秦序,你难道不想当万人之上的老祖宗么?” “当过了,姐姐不喜欢,就不当了。” 平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柳素因神色愣怔,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布巾。她一声不吭收拾好桌案,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殿门合上之前,柳素因清丽的声音低柔传来:“秦序,我……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你了。” 秦序错愕抬头,那道纤细的身影已被隔绝在门外,带走了他失序的心跳。 第59章 第10章 晨光再次透进窗棂时,小龄子轻手轻脚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道:“师父,该喝药了。柳姐姐刚才派人传话,说贵妃娘娘那边有事,她晚些再过来。” 秦序应了一声,撑着床沿慢慢坐起,端起药碗。黑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气味,他仰头几口喝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师父,您的气色好多了。”小龄子接过空碗,脸上带着笑。 秦序没接话,目光扫过窗外掠过的飞鸟,问道:“这两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龄子压低声音:“刘公公那边说是前朝旧档有些地方还需师父您帮忙拿主意,还有……御马监的张公公,前几日在酒桌上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被徐掌印当众斥责了。” 秦序眼神微动,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徐世忠斥责手下,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撇清姿态,再下一剂猛药,就该狗急跳墙了。他掀开薄被,尝试着下床站立,腿上的伤口立时传来钝痛,他连忙扶着床柱稳住身形。 “师父,您伤还没好利索。” 小龄子急忙上前想扶,秦序摆手,自行踱步到窗边。庭院里那株海棠又抽了几支新芽,他望着日渐繁盛的春色,不禁心想:想必花开时煞是美丽,姐姐该会喜欢。 又休养了一段时间,秦序已能正常行走,他向嘉贵妃谢了恩,便回到司礼监应卯当差。 刘公公见他回来,将几份涉及往年赋税纠葛的卷宗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秦序啊,你身子刚好,本不该让你劳神。只是这几桩旧案下面的人理不清头绪,你向来心细,看看能否理出个章程。” 秦序躬身接过,脸上挂着谦逊的微笑:“奴才定当尽力。” 回到值房,他并未立刻翻阅卷宗,而是先泡了杯浓茶。茶水热气氤氲,倒映出一双幽暗的眼眸。这些卷宗繁杂琐碎,牵涉甚广,他自然清楚关键所在,但他不能直接抛出答案,那对于如今的身份来说并不合适。 他耐着性子花了整整三日将卷宗逐一梳理,找出几处前后矛盾记载不清之处,又调阅了户部存档进行比对,最终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呈文,不仅指出了旧档中的疏漏,还附上了合情合理的修正建议。 刘公公看完呈文,颇为意外地看了秦序一眼:“不错,看来这伤一场脑子倒更清楚了。咱家会亲自呈给秉笔。” 秦序敛眉垂目,一副恭顺姿态。呈文上的修正建议被采纳,司礼监还因此得了皇帝一句口头嘉奖,刘公公对他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将一些更紧要的差事也交给他处理。 柳素因奉命来司礼监送嘉贵妃批阅过的宫宴流程,在廊下遇见了秦序。他步履沉稳,脸上已不见病容。两人目光相遇,秦序停下脚步,微笑颔首:“姐姐。” 柳素因也屈膝回了一礼:“伤势可大好了?” “多谢姐姐照顾,已好的差不多了。” 他声音平和,目光却炙热地黏在柳素因脸上。自从秦序能自己下床走动之后,她便甚少亲自前去照料了,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没再见面。 柳素因抿唇未语,与他错身而过。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秦序仍旧站在廊角,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 晚间歇息时,双儿凑到柳素因身边,小声嘀咕:“素因,我听说秦公公最近在司礼监很得看重呢。前几日那桩麻烦的旧案,就是他给理清的。” 柳素因整理床铺的动作未停:“他向来心细。” 双儿继续道:“我还听御马监那边的小太监说,徐掌印最近火气很大,摔了好几个茶杯了。” 柳素因停下手中动作,略微出神。徐世忠与秦序前世就是争权夺势的死敌,如今秦序伤愈复出,看似低调,实则已在司礼监站稳脚跟,徐世忠怕是要坐不住了。 虽然知道秦序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柳素因心里还是升起一点担忧之情来。重生以来,她所见的秦序似乎就一直在受伤,无论那些过往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总归是不想再见他受罪了。 这日,柳素因正在院中擦拭廊庑,双儿急匆匆跑来将她拉到一旁无人角落,声音发颤:“素因,不好了!我刚刚听说,有人在秦公公值房里搜出了巫蛊之物,说是……说是写了皇上和贵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柳素因心头猛地一沉,她抓住双儿的手,力道不自觉收紧:“什么时候的事?谁去搜的?” “就、就在刚才,是徐掌印亲自带着人去的!人赃并获,秦公公已经被看管起来了!” 徐世忠果然对秦序动手了,这种时刻最忌讳慌乱,柳素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她不清楚秦序留没留后手,但她想尽己所能助他脱困。 “双儿,你之前说徐掌印身边那个叫福安的小太监,最近常抱怨差事苦,还挨过打?” 双儿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 柳素因语速极快:“去找他,就说我这里有份极轻松的肥差,问他愿不愿意要。若他心动,你便问他,今日徐掌印去司礼监之前可曾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异常。” 双儿虽不明所以,但见柳素因神色凝重,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 柳素因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徐世忠此番狗急跳墙,定是怀了一击必中的狠毒心思,这一世的秦序承诺过手段会比前世干净,若他不能有力的反击,还不知会受怎样的苦,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双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兴奋:“问、问到了!福安说,徐掌印今日一早见过永巷那个负责倒夜香的王瘸子,两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王瘸子出来时,怀里好像揣着什么东西!” 柳素因眼神一凝,立刻转身朝监舍排房走去,找到了正急得团团转的小龄子。 “柳姐姐!”小龄子见她如同见到了救星。 柳素因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慌,你听着,现在立刻去司礼监找刘公公。不必申冤,只提两件事:第一,徐掌印近日多次向永巷的人赏赐银钱;第二,那写有生辰八字的人偶,缝线是永巷那边常用的麻线。记住,只说线索,不结论断。” 小龄子虽年纪小却机灵,立刻明白了柳素因的意思。秦序出事,司礼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还会被御马监压过一头。她这是要让刘公公起疑去查,才能彻底为秦序洗清冤屈。 “奴才这就去!” 小龄子一抹眼泪,飞快跑了出去,柳素因站在原地,手心满是汗水。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要看秦序自己,以及……司礼监愿不愿意保他。 傍晚时分,消息终于传来。徐世忠身边的那个小太监福安意外落水,被救起后惊惧过度,竟当着众人的面哭喊着指认徐世忠指使他买通王瘸子,将事先准备好的巫蛊人偶偷偷放入秦序的值房。司礼监顺藤摸瓜,在王瘸子住处搜出了剩余的宫缎和麻线,以及徐世忠赏赐的银锭。 人证物证俱在,徐世忠百口莫辩。皇帝闻奏震怒,当即下旨革去徐世忠御马监掌印之职,杖责五十,贬黜出京,发配皇陵效力。而秦序,在被看管了几个时辰后安然无恙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夜色降临,柳素因站在自己住处的院中,看着司礼监方向亮起的灯火。 徐世忠倒了,倒得如此彻底。夺权之路上没了最大的阻碍,秦序……又会如何?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站在月洞门下的秦序。他的身影融在夜色里,看不清神情。两人静默遥望片刻,秦序提步靠近。 他没有问柳素因是如何助他脱险,只是看着她,笑道:“姐姐,多谢。” “没受什么委屈吧?”话刚出口,柳素因便轻咳一声,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秦序弯唇,将双手伸到她面前,道:“姐姐要亲自检查一番么?” 柳素因瞪他一眼,移开脸低声道:“如今徐世忠倒了,你……” 话未完全说出口,秦序却读懂了她的意思,收起玩笑的神色,郑重道:“我既答应过姐姐,便决不食言。前世种种,秦序悔不当初,但求今生能够赎罪,在姐姐出宫之前,护你安宁。” “出宫……” 柳素因呢喃重复这两个字眼,脑中忽而浮现出前世那封绝笔信。他当初在信中亲笔写下让她寻觅良人的字句,恐怕也是心有不甘的吧。那如今说出这句话,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见她久不言语,秦序有些慌乱起来,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有旁的意思,若姐姐不愿见我,奴才定会躲得远远的,不让姐姐厌烦。以前做那些蠢事,我……” “秦序,”柳素因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说不愿见你。” 这时,一名小火者提着灯笼匆匆走来,对着秦序躬身道:“秦公公,秉笔有请。” 秦序颔首,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去,结巴道:“那、那姐姐早些歇息,我、我先告退。” 柳素因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呆傻样子,心里漫上丝丝缕缕的暖意。 “或许……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轻若飘絮的呢喃消散在暮色里,无人可闻。 第60章 第11章 徐世忠倒台,宦官争斗暗流涌动,秦序也愈发忙碌,柳素因只在几次公务往来时远远见过他几面。他品阶还不算高,但显然已是司礼监的红人,就连一些掌实权的女官和太监见了他都会客气几分。 这日,柳素因被尚服局临时借调,帮忙清点一批新到的江南织锦。她正低头核对册子,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库房门口,挡住了外面的天光。 柳素因疑惑抬头,看见秦序正逆光站着,手里拿了个巴掌大的木匣。 她放下册子,语气平和:“秦公公。” 秦序走进库房,将木匣轻轻放在柳素因手边的桌案上。匣子是普通的樟木,并未上漆,还能闻到木质清香。 “给你的。” 秦序目光落在木匣上,表情有些紧张。柳素因没有立刻去碰那木匣,只是盯着他看。 秦序抬眼对上她的视线,解释道:“伤好后闲得没事,雕着玩的。料子普通,比不上……以前的。” 柳素因这才伸手打开木匣,里面垫着深蓝色的绸布,绸布上躺着一支白玉簪。簪身温润,簪头雕着一束兰花。花姿清逸,叶片舒展,雕工细腻精湛。 她拿起玉簪端详片刻,轻声道:“还不错,有进步。”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至少……这回送礼不当哑巴了。” 秦序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听到这句调侃,赧然地摸了摸鼻子。他眼底那点紧张迅速化开,目光灼亮,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褒奖。 “姐姐喜欢就好。” 柳素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将玉簪放回匣子里:“我还要清点锦缎,你忙你的去。” “好。”秦序应着,却站在原地没动,依旧看着她。 柳素因挑眉看他:“还有事?” “没……没了。”秦序这才回过神,耳根微红,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柳素因看着那樟木匣子,半晌后再度伸手将它拿起,指尖抚过木纹,唇畔弯起。 自那日后,秦序出现在柳素因视线范围内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并不刻意靠近,每次出现都似乎有合理的由头,送的东西也并非贵重之物,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不会惹人非议的范围之内。 但次数一多,就连嘉贵妃都察觉出异样。 柳素因正为嘉贵妃篦头,贵妃对着铜镜慢悠悠地开口:“本宫瞧着,司礼监那个秦序,最近往咱们这边跑得挺勤快。” 柳素因抿唇,不动声色道:“司礼监与各宫往来文书繁多,秦公公负责部分传递,来得勤些也是常理。” 嘉贵妃从镜子里瞥她一眼,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是么?本宫怎么觉得,他那眼睛总往你身上瞟?” 柳素因没有接话,继续手上的动作,将她乌黑的长发一缕缕梳理通顺,挽起云髻。 嘉贵妃捻起一枚金簪在指尖把玩,转过身对着柳素因,循循善诱:“素因啊,你在宫里当差,总要有个照应。那秦序虽说是个内侍,但模样周正,人也精明能干,如今在司礼监很说得上话,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选。本宫看你二人倒也算般配,不若本宫做主将你二人结为对食,如何?有这层关系在,他在司礼监更能为本宫所用,你也能有个依靠。” “哐当——” 柳素因手中的玉梳掉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她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前世,也是在这殿中,嘉贵妃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决定了她屈辱的命运,那股熟悉的无力感让她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玉梳,眼前景象模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憎恶的起点。 “怎么,你不愿意?”嘉贵妃见她久不回应,脸上笑容淡了些。 柳素因猛地回过神,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愿?还是不愿? 重活一世,知晓了秦序的情意与挣扎,她对他早已不是单纯的恨。可再次面对相似的境况,那些刻骨铭心的委屈和被迫依附的无力感,依旧让她心绪翻涌难以平静。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宫女惊慌的低呼:“秦公公,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秦序竟不顾礼数直接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变调:“娘娘不可!奴才……奴才卑贱之躯,万万不敢玷辱柳姑娘,请娘娘收回成命!奴才求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叩首,这反应与前世那个冷漠应允的司礼监掌印判若两人。 嘉贵妃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蹙起眉头,有些不悦:“秦序,素因是本宫身边得用之人,许给你,你还敢嫌弃不成?” “奴才万万不敢!”秦序猛然抬头,额上已是一片红痕,“奴才并非嫌弃,是……是自知不配!柳姑娘品性高洁,奴才只是尘埃秽土,岂敢妄想攀附明月?奴才愿一生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求娘娘……莫要将柳姑娘推入火坑!” 他说着,又重重磕下头去,姿态卑微到了极致。 嘉贵妃看看跪在地上情绪激动的秦序,又看看旁边脸色苍白神思不属的柳素因,眉头皱得更紧。这情形,与她预想的皆大欢喜完全不同。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秦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僵持过后,柳素因蹲下身拾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玉梳,轻轻放在旁边的案几上,然后,在秦序身侧缓缓跪了下来。 “娘娘,奴婢……愿意。” 秦序浑身一僵,霍然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柳素因没有看他,依旧对着嘉贵妃说道:“秦公公待奴婢以诚,奴婢心中是愿意的。” 嘉贵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她挥了挥手道:“一个拼死拒绝,一个又说愿意,都把本宫弄糊涂了。罢了罢了,本宫倒是枉做恶人了,都起来吧。这事就这么定了,择个吉日把礼行了。” “娘娘!” 秦序还想再说什么,柳素因却已叩首谢恩:“谢娘娘成全。” 她转过身看向神情恍惚的秦序,伸出手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傻子,起来吧。” 秦序怔怔地望着她,不真实的狂喜与困惑交织冲击,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嘉贵妃看着两人,笑了笑:“秦序,你好生准备着,别委屈了素因。” “是……是,奴才……谢娘娘恩典。”秦序声音沙哑,躬身行礼,动作还有些僵硬。 两人一前一后退出正殿,走到殿外无人的廊庑下,秦序猛地转身抓住柳素因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为什么?姐姐你明明……你刚才……”他语无伦次,“你是不是因为娘娘的旨意,不得不……” 柳素因任由他抓着,抬头迎上他慌乱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秦序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我……我只是怕……怕姐姐是因为娘娘的旨意,或是……可怜我……” “不是旨意,也不是可怜。”柳素因打断他,“是我自己愿意。” 秦序彻底愣住,柳素因看着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唇角微弯:“我只是觉得,这一次,或许可以不一样。” 她说完,不再看他,沿着宫墙继续往前走。秦序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抬起手用指节狠狠抵住发烫的眼角,低低笑了一声。他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这次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就走在她的影子里。 春日暖阳正好,明晃晃照在朱红的宫墙,也落在两人交叠的手掌。 海棠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嘉贵妃兑现承诺,替两人主了事。对食之礼办得简单却郑重,嘉贵妃亲自赏下几匹绸缎和一副头面,司礼监也派人送来贺礼。没有喧闹的宾客,只有无声的幸福。 虽正式成了对食,但宫规森严,他们并无太多独处的时光。秦序依旧忙碌,但总会想方设法寻了空隙去找柳素因。他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等在她下值必经的那条宫道旁,见她出来便默默将灯笼递过去,自己落后半步,安静地陪她走完那段不长不短的路。 这种细水长流的平静,于他而言已是前世不敢奢望的圆满。 相处下来,柳素因发现褪去了阴鸷外壳的秦序,内里竟藏着近乎纯情的羞涩。但凡她主动些,比如在无人处悄悄勾一下他的手指,或是指尖在他掌心多停留片刻,他便会瞬间耳根通红,眼神飘忽,连呼吸都乱了节拍。 那强作镇定的模样,总能惹得柳素因心底发笑,生出几分怜爱,她渐渐喜欢上了这般逗弄他。 这日傍晚,秦序照往常那般送她回住处。行至廊下,四周无人,柳素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今日娘娘赏了些新贡的香膏,说是西域来的,香气很特别。”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打开盖子,清冷馥郁的异香便弥散开来。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莹白的膏体,看向秦序:“你闻闻,喜不喜欢?” 秦序不疑有他,顺从地微微倾身低头,想去嗅她指尖的香气。不料柳素因手腕却轻轻一转,那蘸着香膏的指尖并未递到他鼻下,而是轻轻点在了他的唇上。 微凉细腻的触感落在唇瓣之上,伴随着那勾人的香气,瞬间席卷了秦序所有的感官。柳素因的指尖还停留在他唇上,轻柔地摩挲了一下。秦序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透了,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姐姐,你……”他声音哑得厉害,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慌乱无措。 柳素因歪着头笑,目光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她又蘸了一点香膏,这次,轻轻点在了他滚动的喉结上。 那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秦序苦苦压抑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清浅气息,理智的弦砰然断裂。 他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乱的手,眼神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翻滚着汹涌的暗流。柳素因终于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她刚想开口,却被骤然拉入怀中。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秦序轻轻抵在了廊下的朱红柱子上,手臂撑在身侧,将她困在了他与柱子之间狭小的空间里。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气息灼热迫人。 “姐姐今日似乎很有兴致?” 他低下头,眼眸眯起,柳素因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她试图维持镇定,却发现自己竟有些腿软。 “我……我只是让你闻闻香膏。” “是么?” 秦序低笑一声,听得柳素因耳根发麻。他缓缓低下头,鼻尖与她相蹭:“那我现在闻到了,很香,但……不如姐姐身上香。” 话音刚落,他便低头吻上了柳素因柔软的唇瓣。这个吻充满了压抑已久的热烈和索取,如同久旱逢甘霖,汹涌而急切。 柳素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势弄得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她的手抵在他胸膛,却被他更紧地箍住腰身,更深地吻了进来。唇舌交缠间,所有的思绪都被搅得混乱不堪,只剩下最原始的感受。 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秦序才勉强松开她,却依旧流连地轻啄着她红肿的唇瓣,呼吸粗重,眼神暗沉如同浓墨。 “还逗我么?嗯?”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打趣。 柳素因浑身酥软地靠在他怀里,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软软地嗔道:“你……你这人怎么这般……” “这般什么?”秦序低笑,指尖轻轻抚过她泛着水光的唇,目光灼灼,“分明是姐姐先招惹我的。” 他说着,再次低下头,动作却轻柔了许多。灼热的吻细细密密落在她脸上辗转流连,最终再次覆上那诱人的唇,极尽温柔缱绻。柳素因渐渐沉溺在这份柔情里,手臂不知不觉攀上了他的脖颈,生涩地回应起来。这个吻变得愈发缠绵深入,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缓缓分开。 暮色四合,廊下光线昏暗,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秦序紧紧抱着柳素因,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平复着失控的情绪。柳素因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心中一片温软宁静。 许久,秦序才闷闷地开口:“以后,不许再那样逗我。” 柳素因在他怀里轻轻笑出声,故意问道:“哪样?” 秦序抬起头,眼神危险地眯起:“你说呢?” “好啦好啦,知道啦。”柳素因见好就收,连忙讨饶般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悔意。 秦序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又相拥着温存了片刻,直到远处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秦序替她理好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回去吧,夜里风凉。” 柳素因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未褪的红晕:“你也是。”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那香膏……我明日再给你送去?” 秦序:“……” 刚刚平复下去的血液又有沸腾的趋势。 看着他瞬间通红的脸颊和无奈的眼神,柳素因心满意足地轻笑出声,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院门之后。 秦序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抬手轻轻触碰残留着她温度和香气的唇瓣,半晌,摇头失笑。 让我们恭喜这对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11章 第61章 第12章 宫里的日子一晃便是几年。 这日傍晚,细雨初歇,秦序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来到柳素因住处外。她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缝制一件男子中衣,暮色温柔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平添几分静好。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柳素因抬起头,唇角自然弯起:“今日倒早。” 秦序在她身旁坐下,眼神温软:“嗯,今日事少。”他顿了顿,试探道,“素因,若能离开这四方宫墙,去江南看看乌篷炊烟,你可愿意?” 柳素因拈着绣花针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带着探寻:“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秦序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侧脸,声音低沉平稳:“宫中倾轧永无休止,我如今看似风光,实则亦是箭靶。更何况……离改朝换代没多少时日了,与其终日悬心,不如激流勇退。”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进柳素因眼底:“前世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孤身南下,是我毕生之憾。今生,我想与你同往江南,看四时风景,过寻常日子。你说过想看枯枝开花,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满花树,看它们岁岁年年,花开花落。”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柳素因放下针线,静静看着他。她知秦序此言绝非一时兴起,怕是早已谋划周全,只待她点头应允。 “江南……” 她轻声重复,眼前仿佛已展开一幅水墨长卷,白墙黛瓦,流水人家。那是前世她孤身抵达,却无心欣赏的世外桃源。 柳素因侧过头,看着秦序眼中隐隐的紧张,忽然想起重生初时对他那刻骨的恨意与不解。世事轮回,心境竟已天差地别。 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柔声道:“好。”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皇帝因一场风寒病倒,精神大不如前,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再起,时机到了。秦序向陛下陈情“身染沉疴,恐误国事”,乞求携家眷出宫荣养。 他言辞恳切,情真意挚,将一个知足感恩又自觉无能的忠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皇帝本就病中心软,又念及他平日勤谨,且司礼监能人辈出,少他一个也无大碍,竟真的挥了挥手,准了。 恩旨下来得很快,秦序叩谢皇恩交接差事,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丝毫留恋。 离宫那日,天朗气清。他们只与小龄子和双儿道了别,连地址都未曾留下。 马车驶出宫门,融入喧闹的街市。柳素因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囚禁了她两世,承载无数爱恨纠葛的皇城。巍峨的宫阙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半月后,马车终于抵达了杏花烟雨的江南。这一次,她身边有他。 宅院与前世别无二致,白墙黛瓦,竹篱疏影,推开花窗便可见乌篷船悠悠划过,船娘软语吴歌随风飘来。院中种满了花树,海棠玉兰,桂梅桃梨,依着时令次第开放。卵石小径蜿蜒曲回,引向一处碧水池塘,花色锦鲤在其中悠然摆尾。 秦序牵起柳素因的手,指尖温热:“这院子……你可喜欢?” 柳素因任由他牵着,目光细细掠过院中每一处景致。檐下挂着的风铃,窗边摆放的兰草,亭中石桌上那套白瓷茶具……处处可见他的用心。 “喜欢,很喜欢。”她点头,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 春和日暖,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柳素因坐在亭中,为秦序缝补衣衫袖口。秦序坐在对面,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久久未动。 “总是看我做什么?”柳素因未抬头,轻声问。 秦序放下手中书卷,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只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柳素因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感受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身上的暖意,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 她想起前世那个风雪交加的刑场,想起那封字字锥心的绝笔信,再看着眼前这安宁祥和的院落,听着耳边他真实的呼吸与心跳,心中百感交集。 命运何其残酷,曾将他们推向彼此怨恨的深渊,又何其仁慈,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洗尽铅华,终得相守。 她抬起头,指尖划过他温润的眉宇,轻声道:“不是梦,秦序。” 她主动凑上前,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吻。 “我们回家了。” 秦序浑身一震,随即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回应着这个吻。这个吻不再带有任何不安与试探,只有历经劫波后的笃定与缠绵。 春风拂过,吹落海棠花瓣,如雨般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岁月就在这流水般的静好中缓缓流淌。 春暖,他们会在亭子里并肩沐阳,共看花开鸟栖,春和景明。他用笔墨将她恬静的睡颜封存于纸上,眉眼温柔。 夏炎,他们会在葡萄架下摆一张竹榻,摇着蒲扇,分食用井水冰镇过的西瓜。闲看流萤飞舞,听取蛙声一片。 秋凉,他们会携手去附近的园林里赏菊,沿河漫步。桂花飘香时,便将院子里的落花收集起来,酿制成花蜜。 冬寒,他们会架起一只红泥火炉,他读诗哼曲,她煮茶静听。窗外时而飘着江南罕见的细雪,屋内暖意融融。 江南的生活宁静而琐碎,秦序彻底爱上了这种烟火气息。他学着下厨,照着柳素因家乡菜谱笨手笨脚地尝试,有时咸了,有时淡了,两人对着失败的菜品也能笑作一团。柳素因也会在清晨陪他提着鸟笼去河边遛弯,看他与邻舍的老翁下棋,再听着他们用软糯的吴语闲聊家长里短。 秦序的身体在柳素因悉心照料下不再那般清瘦单薄,只是身上的伤疤每逢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每到这时,他总是安静地伏在她膝上,像只收起所有利爪的兽,依赖地蹭着她的手心。他们极少提及前世种种,那些痛苦与遗憾,都已被江南的柔风细雨冲刷洗净。 他们像所有寻常夫妻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分享着细碎的欢喜与烦恼。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只有细水长流的温情,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絮果尝遍,终悟兰因。 【卷四·完】 下一章开始发三跟四的番外[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第12章 第62章 卷三番外(1) 连着下了三日的暴雪,天地间苍茫一片。官道旁破败的土地庙前蜷缩着一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似的发着抖。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躺了多久,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但每一次清醒,带来的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叫阿四,是爹娘几年前从路边捡来的。家里原本还有三个孩子,去岁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他们的性命。娘亲哭干了眼泪,最后跟着一个过路的货郎走了,没回头看他一眼。 摇摇欲坠的家,就这么彻底没了。 邻里嫌他晦气,他像只被遗弃的小野狗,痛苦挣扎。听说宫里招太监,能给口饭吃,他找到那个官差,磕头求着带他走。那官差瞧他眉清目秀,是个好苗子,又见他实在可怜,便勉强点了头。 他心一横,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残缺的深渊。 牛车吱吱呀呀,在雪地里艰难前行。阿四缩在角落里,下身难以启齿的伤口剧烈作痛,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将他凌迟。 行至一处镇外荒坡,牛车陷进雪坑,众人下来推车。不知是谁在混乱中狠狠推了阿四一把,他便一个踉跄从坡上滚了下去,脑袋磕在土地庙前的石头上,晕了。 等他被刺骨的寒意冻醒,牛车早已不见踪影。伤口在翻滚中撕裂,鲜血濡湿了单薄的裤管,寒冷像无数根针生生扎进骨头缝里。他尝试着爬了几步,却浑身无力,最终瘫软在雪地里。 这个世上没有人需要他,也没有地方容得下他。他想,就这样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 意识渐渐模糊,他甚至感觉不到冷了,只觉得疲惫和解脱。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喂!你醒醒!”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白净的小脸。那是个小姑娘,大概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喜庆的红棉袄,眼睛黑亮如葡萄,很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见他睁眼,便将碗递了过去:“你饿不饿?这碗面给你吃呀!” 阿四怔住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菩萨座前的童女? 见他不动,小姑娘又把碗往前递了递:“今日是我生辰,我娘给我煮的长寿面哦!分你一碗,也算给你过生辰啦,生辰快乐!”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闻言,阿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也从来没人给他过什么生辰。求生本能作祟,他挣扎着坐起来,颤抖接过面碗。热油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顾不得烫,狼吞虎咽。 小姑娘就蹲在旁边看着他吃,还从怀里掏出一包糖递给他:“喏,这个也给你!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才哥哥还好看!” 阿四接过饴糖,塞了一块进嘴里。甜蜜在舌尖蔓延,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他看着小姑娘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和嫌弃,只有纯粹的善意。 他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道了声谢:“谢谢。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谎话刚说出口,他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小姑娘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呀,但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也吃了长寿面,就算我们一起过生辰啦!” 说完,小姑娘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娘该找我了,你自己小心哦!” 动作间,阿四瞥见她纤细的脖颈处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犹如一只随风翩飞的蝴蝶。 阿四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长久凝视,紧紧攥着手里的纸包。胃里暖意升腾,心口也燃起一簇火焰。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他拖着剧痛的身体,沿着牛车留下的辙痕一步步地往前挪,终于在驿站旁追上了休整的队伍。那官差见他竟然命大跟了上来,也是吃了一惊,终究还是让他上了车。 一路辗转到了京城,因为没有银钱打点负责招人的老太监,阿四还是没能进宫。他被无情地扔在了皇城口,再次面临绝境。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时,一道阴影笼罩在了身上。那人身穿墨色曳撒,居高临下的目光利如鹰隼,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并非同情,而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根子净了,眼神儿够狠,像条没拔牙的毒蛇。”他尖细的嗓音带着玩味,“命硬的倒有点儿意思。跟咱家走吧,给你条活路。” 看着对方身上那股睥睨万物的气势,阿四没有犹豫便跟了上去。他被带进了一座守卫森严的衙门,门楣上挂着漆黑的匾额,金漆四字:西缉事厂。 带他回来的人,正是当时的西厂提督,宁寒。宁寒将他留在身边亲自督导,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宁沉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宁寒断言,他就是沉船边的新舟、枯木前的春芽,有能力在这吃人的地方挣扎出一条生路,不坠凌霄之志。 西厂,比他想象中更加黑暗血腥。在这里,人命贱如草芥。 宁沉霄咬牙将所有苦楚和屈辱都咽下去,将所有同情软弱都剥离。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如何让人痛苦和屈服。看着那些囚犯在刑具下哀嚎求饶,逐渐变得不成人形,他的心肠也越来越硬,眼神越来越冷。 他比任何人都能忍,也比任何人都狠。因为他知道没有退路,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往上爬,爬到再也没人能随意践踏他的位置。 他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很快便在西厂中脱颖而出。宁寒越发欣赏宁沉霄这把锋利的刀,却也愈加忌惮他的狠戾,一边重用一边打压。 光阴弹指而过,宁寒身体大不如前,宁沉霄逐渐掌控实权,坐上了西厂头把交椅。他手段狠厉,性情阴鸷,竟比宁寒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么多年冷心冷情,他早已彻底沉沦在黑暗里,成了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但唯有一个习惯他始终无法改变,嗜甜。 源自那个雪色黄昏里的一点善意,他记忆中珍藏的,最后可以称之为“人”的部分。 这日,他揣着满身邪火回到西厂,听闻手下人抓了个在茶寮非议朝政的说书人。 他踏入刑室,冷眼看着地上那个涕泪交加的身影。是个瘦弱的小子,吓得魂不附体,无趣得很。 “抬头。” 他正思索着该用哪样刑具泄火,然而,当那小子颤颤巍巍抬起脸来,他无意间掠过那截纤细的脖颈时,眼神却猛地顿住了。 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漫天风雪,破庙残垣,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眼睛晶亮的小姑娘,甜入骨髓的饴糖……记忆汹涌而至,冲击着他冰封多年的心防。 命运,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她重新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故意捉弄她,看她吓得一副龟缩模样,顿觉有趣。只是没想到她如此不经吓,他还什么都没干,这丫头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弄醒。瞧着机灵,骨头却软,没什么意思。先关着,饿两天再说。” 在他转身的瞬间,薄唇边掠过柔软的弧度。 “我们……又见面了。” 第63章 卷三番外(2) 连华负手站在北镇抚司的望楼之上,俯瞰着西厂鳞次栉比的灰墙黑瓦。寒风卷起衣角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阴沉。 宁沉霄。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毒刺,长年累月扎在他的心头,日夜折磨着他。 曾几何时,他连华才是天子最锋利的刃。锦衣卫威震朝野,缇骑四出,百官战栗。可自从那个阉奴崛起,一切都变了。 西厂如同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不断侵蚀着原本属于锦衣卫的权柄。宁沉霄此人更是心思诡谲,行事不按常理,偏又能力超群,深得陛下信重。 连华自诩精明强干,却屡屡在他手上吃亏,被压得喘不过气。他恨宁沉霄,恨他一个阉人竟能爬到如此高位,恨他分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圣宠和权柄,更恨他那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可憎模样。 他查过宁沉霄的出身,不过是个路边饿殍,入宫不成,侥幸被宁寒捡回了西厂。他也试图从西厂内部寻找突破口,但宁沉霄驭下极严,西厂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水泼不进。他无数次在暗中搜寻宁沉霄的破绽,企图将其一击毙命,但他就像一块顽石,根本无从下手。 无欲则刚,宁沉霄对财帛美色乃至虚名都兴趣缺缺,连华一度以为宁沉霄或许真的没有弱点。他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早已将自身锤炼成了兵器,那些寻常人的牵绊,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挫败,也隐隐有些忌惮。一个没有弱点的对手,极为可怕。 然而,最近宁沉霄的所作所为,却让连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关于宁沉霄在太监堆里待久了,染上了腌臜癖好,开始宠幸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的流言传进耳朵,起初连华并未在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那阉人心里除了权势和给陛下当狗,还能装得下别的? 但渐渐地,他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宁沉霄那个八风不动的笑面虎,竟会因为这小太监受辱而雷霆出手,不惜当众折断他手下百户的手腕,与锦衣卫公然撕破脸皮。 这太不寻常了,那条捉不住七寸的毒蛇竟然也会有护短的时候? 连华觉得简直荒谬至极。 他下令彻查那个小太监的底细,回报的结果却更让他吃惊。那人数月前因“诽谤圣听”被抓进西厂,本该是死罪,却被宁沉霄亲自开口留下,还安插进西厂做事。 连华发了疯似的想勘破其中蹊跷,他动用了一切力量,甚至不惜冒险启用埋在西厂内部的钉子,终于拼凑出一些惊人的信息:那是个假太监,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女扮男装! 一个诽谤圣听的阶下囚,还女扮男装混入西厂。这等滔天大罪,宁沉霄却不惜欺君罔上,将她庇护在身边。这个冷血无情的阉奴,他竟然有了软肋!有了弱点! 连华先是感到一阵灭顶的荒谬,随即,狂喜涌上心头。 宁沉霄这块顽石,终于出现了裂缝。只要拿住那个女人,不愁宁沉霄不就范,他就能彻底将西厂踩在脚下! 连华将搜集来的情报详尽列成奏章,捅到了御前。他字字铿锵,参奏宁沉霄知情不报私藏女犯,还纵容其女扮男装混入西厂,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其心可诛。 面对指控,那阉奴只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归结于“权宜之计”,言明梁雨秋身为孤女,诽谤之罪实为遭受蒙骗,而他心存恻隐,令其扮作男装在西厂行走办差,将功赎过。话毕,宁沉霄还一如既往地倒打一耙,给锦衣卫安上了祸乱朝纲的高帽。 皇帝乐见厂卫互相倾轧,最终各打五十大板,斥责宁沉霄御下不严、行事欠妥,同时也申饬连华捕风捉影、小题大做,此事便不了了之,重拿轻放。 弹劾不成,连华彻底抛开了那套官场规矩,既然明路走不通,那就来点阴的。他就不信,偷偷把那女人给绑了,宁沉霄这条疯狗还能如此镇定! 他派出几名锦衣卫,找准梁雨秋出西厂采买的时机,准备将其掳走秘密看押。 连华在锦衣卫衙门里闲坐饮茶,等待着好消息。但手下人传回来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噩耗。 先是梁雨秋毫发无损回了西厂,而他派去的精锐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紧接着,他在京畿地区的几处暗桩遭到袭击,机密情报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朝中的几名党羽也接连被爆出贪腐渎职,证据确凿,直接下狱。 宁沉霄反击的攻势如暴风骤雨,招招致命。经过此番交锋,锦衣卫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与西厂抗衡。若非皇帝有意从中平衡一二,只怕他宁沉霄早已只手遮天。 他原想挟持人质令猛虎屈服,却弄巧成拙直接激怒了这头凶兽,差点被其撕咬得粉身碎骨。直到此刻连华才猛然惊觉,自己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 他自以为抓住了宁沉霄的软肋,却没想到,他于层层壁垒之下窥见的根本就不是弱点,而是宁沉霄最为禁忌的逆鳞。 触之,必死。 第66章 第1章 晚秋,院中木芙蓉开得正盛,一树绯色海。 宋莲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落在那些开得没心没肺的花上。那双惯常善睐生辉的凤眼里,此刻却盛着些烦闷与空茫。 没过多久,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里还带着喘:“姑娘,前头、前头来天使了,夫人让您赶紧去前厅接旨!” 宋莲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捻过书页,声音懒洋洋的:“左不过是那桩事罢了,慌什么?还有,她不配当侯夫人,要我说多少遍?” 南平侯府式微已久,父亲宋继勇那点爵位和虚职在这皇亲贵胄多如牛毛的京城里实在不够看。宫里选秀的日子近了,府里上下都指望着她这个嫡女能入选,拉扯这日渐没落的侯府一把。 罢了,进宫也好。自母亲郁结身亡,李浣语登堂入室后,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宋继勇宠妾灭妻,她这个原配所出的嫡女反倒成了碍眼的存在。宫里再差,还能比现在更糟?至少眼不见为净。 想到李浣语那副柔柔弱弱仿佛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模样,宋莲心底便泛起一阵腻烦。还有她那好儿子宋承,一个被生生抬成世子的纨绔,终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没给家里带来半点好处,麻烦倒是一箩筐。 宋莲放下书,慢吞吞地从榻上起身。丫鬟手脚麻利地替她整理衣饰,簇拥着她往前厅走去。 前厅气氛肃穆,香案早已设好。宋继勇神色紧张地立在最前头,李浣语站在他身侧,仍是那副较弱模样。宋承却不见人影,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 宋莲规规矩矩行了礼,在宋继勇身后垂手而立。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侯府众人纷纷下跪接旨。 前面一长串的骈四俪六,听得人昏昏欲睡。林德咏停顿片刻,声音霎时转为尖厉。 “……南平侯世子宋承辱及天家,罪无可赦,即刻押入天牢候审!宋继勇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即日起夺爵抄家,贬为庶人!宋氏女宋莲,本列秀女,然父兄失德,不堪侍奉圣驾,免其选秀资格,赐予内官严世瑛为对食,钦此!” 整个前厅死寂一片,宋莲跪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宋承那个废物……他究竟做了什么?夺爵抄家还不够,还要侯府千金沦为太监对食,这比充入教坊司更为折辱,这是将宋家最后一点颜面扔在地上践踏! 林德咏合上圣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继勇:“侯爷,哦不,宋老爷。瞧咱家这记性,陛下已下旨查抄侯府,夺了您的爵位,您现在……已是白身了。这圣旨,接好吧。” 宋继勇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绢帛,脸色灰败。他膝行几步想攥住林德咏的衣摆,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林德咏面无表情,略一抬手:“圣旨已下,多说无益。”目光一转,落到跪在一旁的宋莲身上,“这位便是宋莲姑娘?倒是好样貌,只可惜……罢了,世瑛那孩子是咱家的徒弟,性子最是温和体贴不过,姑娘跟了他,倒也不算太委屈。” “多谢公公提点。”宋莲抬起头直视着他,那目光太过沉静,竟让久经宫闱的林德咏都微微一怔。 他眯了眯眼,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落魄的千金贵女。侯府这一家子瞧着都不像是能成事的,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却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 “既是陛下旨意,便不算嫁娶,一切从简。世瑛在宫外有住处,今日姑娘收拾收拾,一顶小轿抬过去便是了。侯爷……宋老爷,您说是不是?” 宋继勇唯唯诺诺地应声,林德咏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一众小太监扬长而去,徒留侯府一地狼藉。 案上的香烟还在袅袅飘散,宋继勇瘫坐在地,望着手里的圣旨,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李浣语终于忍不住失态,扑上去抓着宋继勇的衣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侯爷,您救救承儿!他不能进天牢啊,那是要命的地方啊!” 宋继勇眼神空洞,任由李浣语拉扯着,喃喃道:“圣旨……是圣旨……” 见他无动于衷,李浣语突然转向宋莲,厉声道:“承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冒犯天家?是不是……是不是你……” “李姨娘。”宋莲起身打断她的话,“圣旨说得明白,是宋承行事不端触怒天颜,与我何干?” 她目光扫过厅中几人,只感到一阵讽刺。这个家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暖,临到头竟还要将祸水引到她身上。分明是宋承闯下弥天大祸,却要她来承担皇帝震怒的后果,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浣语被她呛得一愣,随即哭得更凶:“我……我可是宋家主母,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可怜的承儿啊……” 宋莲冷笑:“我说过,只要我母亲的牌位还在祠堂,你就永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宋承可怜?他若安分守己,怎会惹下这泼天大祸带累全家!如今我只是个太监的对食,你还想从我这里榨出什么好处不成?” “你!”李浣语气结。 “够了!都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么?!” 宋继勇打断二人,看向宋莲:“莲儿,事已至此,皇命难为……你、你……” 他想说些安抚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一时有些语塞。宋莲看着他这副懦弱的样子,心底最后一丝期待也灭了。 她扯了扯嘴角,淡声道:“父亲难道想说,嫁给太监也好过进天牢么?不必了,圣旨已下,我遵命便是。反正……这侯府我也早待腻了,离开你们,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她想起被李浣语气得郁结而亡的生母,想起父亲这么多年的偏心和冷漠,想起那些丫鬟小厮平日的嘴脸。这早已从根子里烂透的侯府,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你……你这个不孝女!”宋继勇被她的言语刺激,挣扎着爬起来,扬手就要打她。 宋莲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父亲如今已是白身,还是留些力气想想往后如何度日吧。别的事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我收拾东西,自己走。” 说完,她不再看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走出前厅。 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檐斜照进来,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却只让宋莲觉得浑身发冷。 太监……对食…… 她久居深闺,母亲去得早,无人教导她男女之事,对阉人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世人都瞧不起,却不知为何瞧不起。 她蹙起秀眉,边走边嘀咕:“那个太监……叫严世瑛?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她回到冷清的小院,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母亲留下的银簪,其余那些首饰一件未动。 司礼监值房内。 “世瑛啊,这可是天大的福气砸你头上了。” 案上檀香袅袅,林德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沫。下首站着一人,身形清瘦,腰背微微躬起,姿态恭敬。 闻言,他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师父莫要打趣了。” 林德咏放下茶盏,嗤笑一声:“南平侯府如今是臭了,可那宋莲好歹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模样儿也是一等一的出挑,赏了你倒是可惜了。也罢,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可要……好生‘伺候’着。” 严世瑛袖中的手用力攥起,面上却依旧平和温顺:“能得陛下厚爱,是徒儿的造化。只是徒儿身份卑贱,怕……唐突了贵人。” 林德咏尖声笑了起来:“贵人?过了今晚,还有什么贵人?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跟你一样,都是主子眼里的玩意儿罢了!” 严世瑛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很快又恢复那副温吞模样:“师父教训的是。” 林德咏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行了,赶紧下去吧。” 严世瑛躬身行礼,退出值房。走到廊下,他抬眼望向头顶那片被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暮色渐沉,云翳昏黄。 宋莲,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南平侯府的嫡女,本该是入宫当小主的秀女,如今却成了陛下羞辱南平侯府的棋子,落在了他的手里。 一个他连仰望都觉得是亵渎的千金小姐,现在却要以最不堪的方式,和他这个残缺之人绑在一起。他会得到她,以这种畸形的方式,占有那轮原本遥不可及的明月。 严世瑛心底瞬间涌起强烈的自卑与自厌。 宋莲一定有双美丽的眼睛,他能想象到那眼神里会流露出怎样鄙夷和恐惧,那会比林德咏刻薄的话语更让他无地自容。 这并非恩赐,而是一场凌迟。折辱宋家,也折辱他。 严世瑛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波澜,快步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天色擦黑时,小轿停在了南平侯府的侧门外。宋莲没有丝毫留恋,弯腰钻进了那顶狭窄的轿子。 一路颠簸,轿帘被掀开,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站在外面:“姑娘,到了。” 宋莲定了定神,弯腰走出轿子。眼前是一处整洁的院落,不算宽敞,一进而已。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写了“严”字。 小太监上前一步引她入内:“姑娘请,公公都已安排好了。” 宋莲被引到东侧的一间厢房,推开门,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布置也十分妥当。物件一应俱全,被褥茶具等都是崭新的,窗边还摆了盆开得正盛的玉壶春。 只是,不见那位新郎官。 “严……他呢?”宋莲看向那太监。 小太监低着头:“公公今日差事忙,怕是不能来了。姑娘且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这借口宋莲也不想听,摆手让他退下了。她独自站在布置一新的房间里,看着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只觉得这一切荒唐又讽刺。 这所谓的新婚之夜,她竟是孤身一人,那个太监连面都不肯露。 是觉得羞辱了她这个侯府千金,不敢来见,还是因侯府没落,根本不屑于来见? 宋莲走到窗边,手指拂过玉壶春淡色的花瓣,鼻腔溢出一声轻哼。 “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也好,她本也没指望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既然对方避而不见,她也乐得清静。 更新来也,宝宝们久等了[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