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可可西里》 001 初入高原 二月的北京,大雪飘飞。 阳光打在雪面上,晃得人眼晕。 火车站前,我看着身上军绿色冲锋衣,陷入了沉默。 这是去年的生日礼物。 记得我吹灭蜡烛时,江晓曼说:“你以后要是去采访,穿这个抗风。”此时,这句话细得像根针,扎得人胸口发闷。 江晓曼的眉头拧成个结,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烦躁:“林成,你去过西藏么?知道那地方海拔多高、冬天风多大么?那叫一年,一年!去旅游可以,你要在那个鬼地方待一年?你们单位,是不是就你一个傻子?” 我抬起头:“这是我单位的任务,不苦,哪来的优秀题材?而且,我读了好多天路相关的作品,我想亲自感受一下震惊全世界的伟大工程,我想见一见那片天路的守护者。” 我们相恋三年,从大二到现在。 她的父亲是怀机副段长,看不上我一个东北人,又是个小职工,在北京没钱没房。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部像样的作品来证明我的能力,不靠任何人,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她又说:“林成,我之前求我爸走走人脉,给你调进机务段,培训走个过场,先当副司机,事儿都办一半儿了,你到底想咋样啊?你想想,到时候,你再用公积金贷款买个房子,你就是北京户口了,咱俩不就稳定了吗?有我爸这层关系,这点事儿并不难,你干嘛非要当个破记者呢?” “晓曼,我是个男人。” “哼?男人?”江晓曼被气笑了。 “你丫也不是电视台记者,拼什么命啊!今天你要走,你就再别联系我了。”她眼神里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决绝,说完,转头摆手拦停了出租车。 或许,她期待我追上去吧? 看着她的背影,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周围看热闹的目光都毫不在意。 我伸手摸向脖子,扯下那对我们第一次旅行时买的,刻着彼此的名字缩写的情侣吊坠。 我把吊坠塞进背包侧兜,指尖蹭过冰凉的金属。 门第不同,我不想低着头生活。 经过五天的奔波,我到了沱沱河站。 凌晨三点的出站口,冷风裹着沙粒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 与路上列车员介绍的一样,过了格尔木之后,海拔会不停攀升,不仅袋装的薯片涨得漏气了,下车时也有了一些头晕、恶心的症状,但我还能接受。 迷迷糊糊间,我背着装满设备的登山包,跟着工务段的接车师傅上了辆蓝色工程车。 师傅朴实地说:“兄弟,你是北京人,咋想起来上这地方了?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民铁道》记者要来实地采访,我还以为主任喝多了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轻描淡写了一句,因为不舒服,也懒得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风景。 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说:”这是咱们段的作业车,和京局下属工区那种工程车不一样,这个底盘加高过,能走唐古拉山的碎石路呢,路虎都没有它抗劲。” 格尔木这里人说话,常用“啥”“咋”等西北方言词,比如“你咋才来”,声调接近兰银官话,没有明显的抑扬顿挫。 师傅姓王,五十多岁,脸上带着常年在高原生活留下的暗红,指了指车厢角落,“那儿有备用氧气瓶和红景天,要是不舒服就说。” 我摆了摆手:“谢谢,我能接受。” 路过唐古拉山镇,窗外的夜色渐渐淡成灰蓝,戈壁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输电线塔,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王师傅拧开收音机,里面飘出断断续续的藏语歌曲,他跟着哼了两句,然后转过头跟我说:“小伙子,看样子第一次上高原吧?刚来这里,头疼、恶心都是正常的,要学会适应。” 我刚想回话,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根小锤子在里面敲,没过多久,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我赶紧抓过旁边的塑料袋干呕起来。 我知道,这不是晕车,是高原反应来了。 王师傅停下车,从副驾储物格里摸出一袋红景天,递过来水壶和杯子:“赶紧嚼两片,能缓点。” “高原上空气薄,海拔每升1000米,氧气分压就降10%左右,唐古拉山镇海拔4600多米,氧气含量还不到内地的60%。大脑缺了氧,就会头疼。肠胃供血不足,就容易吐,这都是急性高原反应的正常症状。红景天这东西,能提高身体对缺氧的耐受度,不过得提前吃才管用,我给你的是应急的,先顶着。” 我嚼着红景天,苦味在嘴里散开,倒是压下去一点恶心感。 工程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厢里的工具时不时发出碰撞声。 我看着有半人高的道尺,起道机,一大堆碎垫板,还有装着螺栓、扣件的铁盒,外带几袋防滑砂。 王师傅点燃了一根烟,也给我扔过一根来,顺便递过来了火机。 我摇了摇头,没接。 王师傅笑了笑,拐过一个弯儿,又说:“我去过北京,去年去的,带女儿看的升旗。首都亮天早,比这边儿早两个小时。” 我强忍着恶心,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我老家黑龙江亮天更早,五六月份的时候,三点半天就亮了。” “黑龙江人,在北京工作?” “嗯!” 王师傅扔掉烟头,摇上窗户说:“黑龙江更冷,那你只要克服缺氧问题,这里倒冻不坏你。 工程车颠簸得很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开了一个小时左右。 “林记者,咱们施工的地点快到了。再坚持坚持。” “还没有到吗?”我好奇地问道:“王叔,工区不都在火车站旁边吗?怎么开了这么久?” 王师傅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说:“这里和京局、哈局不一样,地广人稀,几十公里才有一座车站,每隔几百公里才有牧民驻扎。工务段管理的线路也长,像我们工区四周没什么人,而且,工作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个帐篷,不是每天都能回工区的,你不是要去工作地点采景吗?” “对,我要深入一线采景!” “那这么走没错,咱们人都在唐古拉山入口那片儿呢!” 我透过窗子看着后箱,一大堆工具,在颠簸的路上发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呵”王师傅浅笑了下。 “别喜欢这些东西,能累死你。” “这些东西,都放在车上吗?” “人都在帐篷里睡着,工具放车上丢不了。” 王师傅又点燃一根烟:“那片是冻土区,夏天冻土融化会让钢轨崎岖不平,冬天收缩又可能会抻断钢轨,咱们的人得天天盯着重点区段,后箱里那些工具,都是关键时候要用的东西。” 车窗外的地貌,慢慢变了。 戈壁滩上显出稀疏的枯萎牧草,远处的雪山轮廓越来越清晰,像铺在天边的白纱。 工程车内,海拔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4500米、4610、4540米…… 我的头痛又加重了,连带着耳朵也嗡嗡作响,下意识的揉了揉。 “林记者,这是耳膜受气压影响,你多做些吞咽动作,耳朵能舒服些。” “坚持坚持,快到了。”王师傅突然放慢车速,指着前方一片白色的帐篷:“那就是咱们工区的作业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几顶蓝色的棉帐篷扎在雪山脚下,风裹着雪粒像鞭子一样抽在帐篷上,发出“呼呼”的响声。 工程车刚停稳,一个穿着三层棉衣、戴着防风镜的汉子就迎了上来。 他摘下防风镜,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嗓门像洪钟:“老王,这就是林记者吧?赶紧进帐篷缓口气!” 王师傅介绍说,这是工长周民,在唐古拉山待了快十年了。 老周伸手想帮我提背包,我赶紧摆手说:“大叔,我自己来。” 谁知,我刚一使劲,头又晕了一下,差点栽倒。 老周眼疾手快扶住我,皱着眉说:“看你这脸色,肯定是高原反应犯了。这风能把人吹死,你先去旁边的生活帐篷歇着,我给你煮点姜茶。” 我跟着老周往帐篷走,雪粒打在防风镜上,很快就结了一层白霜。 “这防风镜得常擦,不然一会儿就看不见路了。” 老周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块麂皮,擦了擦镜片:“高原上紫外线强,雪会反光,不戴防风镜容易得雪盲症,而且,风里夹着冰粒,能把眼睛刮伤。我们这棉衣也是特制的,外层防风,中层抓绒保暖,内层是透气的速干布,不然出汗了贴在身上,一会儿就冻成冰碴子。” 掀开帐篷门帘的瞬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帐篷里搭着两张铁架床,中间放着个柴油取暖炉,炉火烧得正旺,旁边的桌上摆着个红色的急救包。 老周打开急救包,拿出个体温计递给我:“先量个体温,高原上发烧可不是小事。” 他指着急救包里的药说,“这里有盒地塞米松,要是喘得厉害就吃一片,能缓解肺水肿;还有硝酸甘油,预防高原心脏病。咱们在这作业,安全第一。” 我量完体温,36.8℃,还算正常。 老周松了口气,给我倒了杯姜茶:“趁热喝,驱驱寒。” 我捧着姜茶,看着帐篷外漫天的风雪,感觉这高原的冷比哈尔滨的冷有过之无不及,这里的风,是从皮肤往骨头里钻,是缺氧时大脑的昏沉,是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痛。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副工长老孙催促的声音:“大伙儿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半小时后天窗开始,咱们走过去还得十多分钟呢!” 那个天窗,就是上道作业的时间。 我掀开帐篷帘一角,看见几个穿着棉衣的工人正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冷馒头和火腿肠。 冰天雪地里,火腿肠冻得硬邦邦的,得用牙啃着吃,我也是头一次知道火腿肠能结冰。 我有些好奇,他们的防风镜上都结着白霜,脸上却没什么抱怨的神色,偶尔还说笑两句,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人不会压抑吗? 老周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汉子,歇够了再出来采访,别急。咱们这工务段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就好。”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跟我说,“你背包里要是有贵重东西,记得收好了,别让熊给偷了去!” 我点点头,看着老周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帐篷里的取暖炉“咕嘟”响着,我摸了摸背包侧兜,那枚情侣吊坠还在,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有种心痛的感觉,说不清。 002 步行测试 我喝光最后一口姜茶,站起身,把相机挂在脖子上。 虽然外面的风雪还没停,可我不能一直躲在帐篷里,因为这趟青藏线的采访,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更是为了看看这条天路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掀开帐篷门帘的一刻,冷风瞬间灌了进来,但感觉没刚下车时那么刺骨了。 我握紧相机,朝着工人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风裹着雪粒砸在脸上时,我才真正明白老周所说的“高原的风会咬人”不是夸张。 没过多久,我的手就被冻得发僵,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刚写下的“10公里巡查”几个字,墨水就结了层薄霜。 在这片高原上,每走一步,我的胶鞋都像灌了铅,鞋底碾过钢轨旁的碎石子,咯吱声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又被更粗重的喘息声盖过。 唐古拉山入口4500米的海拔,连呼吸都成了需要使劲的事,走三步,我就得停下喘两口气,眼前的钢轨时而清晰时而发虚,像条银色的带子在雪地里晃。 “慢些走,别慌。”老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没回头,手里的小锤敲在螺栓上,“铛、铛”两声脆响,好像能通过撞击声听到什么异样。 他穿着件有些脏的蓝色工装,套着个黄马甲,后背已经被汗浸出深色的印子,却半点看不出累。 我赶上去时,正见他弯腰蹲在钢轨接头处,手指拂过螺栓上的雪,指甲盖在冰冷的金属上刮了刮…… 不曾想,他盯着旁边看了片刻,忽然顿住,猛地朝我摆手:“别动!就站在原地!” 我心里一紧,脚像钉在地上。 老周慢慢直起身,眼睛盯着钢轨外侧的雪地,喉结动了动:“看前面那串脚印,新鲜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雪地里果然印着一串深褐色的脚印,足有我巴掌大,五个趾头的痕迹清晰得很,边缘还沾着没化的松雪。 “什么东西的脚印儿?这么大?” “熊,藏马熊!” 老周的声音压得低,他摸出工具包侧面的黑色喷罐,手指扣在扳机上,“那东西能闻见人味,假装人类向你挥手!” 我下意识攥紧了采访本,指节泛白。 风刮得更急了,把远处雪山的影子吹得忽明忽暗,总觉得那片矮灌木丛后面藏着什么。 老周往前挪了两步,挡在我和脚印之间,小锤别在腰上,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怕,那些畜生欺软怕硬,就是得让它知道咱们不好惹。” 他把驱熊喷雾的喷头对准脚印延伸的方向,指腹在喷罐上摩挲着,“上次老李他们遇到熊,就是对着空气喷了两下,熊闻着味儿就走了,这玩意儿比鞭炮管用。” 我们在原地站了差不多十分钟,老周时不时探头看一眼灌木丛,直到确认没动静才松了口气,把喷雾塞回工具包:“走,咱们绕着脚印走,别踩它的路。” 他领着我往钢轨内侧挪了挪,鞋底蹭过结冰的枕木,差点打滑。 我好奇的问:“周叔,你怎么能确定是刚留下的脚印?” 老周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脚印边缘的雪:“你看,雪还没填回去,边缘硬邦邦的,要是放俩小时,风早把它吹平了。这熊估计刚从这儿过,往那边的草甸去了。” 这都是人生的经验呀! 他指了指远处一片枯黄的草地,“那几个山头是次仁家的草场,咱们等会儿过去得喊两声,让他们把牛看紧点。” 继续往前走时,我的腿更沉了,头痛得像有根针在扎。 老周看出我不对劲,从工具包里掏出个军绿色的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喝点热水,别猛灌。” 水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半截身子。 我才注意到,他的水壶外面裹着两层布套,上面绣着个小小的藏文“平安”。 “这是小白玛缝的。”老周摸着布套,说:“去年冬天我在她家避雪,小白玛见我水壶冻得冰手,就找了块布缝了这个套子。”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一处弯道,钢轨在这里拐了个浅弧,朝着雪山的方向延伸。 老周停在弯道中间,从工具包里拿出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又用小锤敲了敲旁边的枕木:“这地方,去年夏天出过事,冻土化了,石床下落,跟着旁边的枕木翘起来半寸,钢轨差点变形。” 他蹲下来,手指抠着枕木和路基之间的缝隙,“你看,现在还能看着痕迹,当时我们连夜过来捣固,次仁还骑着马给我们送了壶酥油茶。” 我低头看着那道浅浅的缝隙,想象着一群铁路人在夜里顶着风修铁路,牧民骑着马送来热酥油茶的场景,心里忽然暖了些。 风好像小了点,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钢轨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老周把小锤别回腰上,又检查了几个螺栓,这才继续往前走:“高原上的铁路不好守,冬天冷,夏天热,冻土还会发脾气。有时候夜里下暴雨,我们得爬起来往现场跑,生怕咋石被冲空。” 走了快三个小时,太阳升到头顶,风里的雪粒少了些,却更冷了。 老周指着前面一处用帆布搭的棚子:“那是临时避风棚,咱们去歇会儿,吃点东西。” 这避风棚不大,里面堆着几捆干草,角落里放着个生锈的炉子,炉子里还有点没灭的炭火。 “火压了一夜,还行,没全灭。”老周把炉子捅了捅,又填了些草料,没多久火苗便烧了起来,棚子里暖了不少。 随后,老周从工具包里掏出个布袋子打开,里面装着两个冷馒头,还有一根火腿肠。 老周咬开袋子,掰了一半递给我:“有点冰,将就吃。” 我咬了一口,冰碴子硌着牙,肉味却很实在。 老周又掏出个牛皮纸包,打开是黄灿灿的糌粑,还带着股淡淡的酥油味。 “沿途的牧民们都把这钢轨当自家的东西护着,都说这是天路。有时候我们忙不过来,他们还会帮着捡捡钢轨旁边的垃圾。” 我嚼着糌粑,酥油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比冷馒头好吃多了。 棚子外的风呜呜地刮着,炉火噼啪作响,老周又说起夏天的事。 “在高原上,夏天化冻的时候最熬人,冻土一化钢轨就下沉,两边就顶起来,坑坑洼洼的,我们得24小时盯着。而这种情况和你们黑龙江不一样,这里是春季早晚冻着,中午就化冻,最是折磨人。有次我和老李在这儿守了两天两夜。” 歇了大约半小时左右,老周把东西收拾好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咱们接着查,前面还有三公里,得在天黑前赶回去。” 谁知,刚走出避风棚,风又裹着雪粒扑过来,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老周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耳朵:“再坚持会儿,前面到了草甸,风就没有这么硬了。” 往草甸走的路上,钢轨旁的脚印多了起来,有牛的,有马的,还有几个人类的脚印。 老周指着旁边雪地,说:“那是牧民得脚印,熊不踩你的,你也别踩熊的。这儿有个小姑娘很特别,晴天的时候,她总爱沿着铁路线放牛,当然,都在规定的20米之外放牧,有时候还会在钢轨旁边捡石头,给我们当记号。” 说着,他指了指钢轨旁边一块涂着红漆的石头:“你看,这就是她涂的,说这块石头旁边的螺栓容易松,让我们多看看。” 我走过去看了看,石头上的红漆有点掉了,却还是很显眼。 老周用小锤敲了敲旁边的螺栓,“铛”的一声脆响:“还行,没松。这小姑娘心细,比我们还会找地方。”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子,约莫四十多岁,骑着马跑了过来。 我看了眼女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来时我做了攻略,藏民的样貌特征我还了解一些,因为高原影响,皮肤大多很粗糙,这女子虽然穿着红色的藏袍,头上戴着个毛线帽,但她长得很白,浓眉大眼,看着挺不协调的。 “老周!你们又来巡查啦!”女人的声音很亮,她勒住马,从布包里掏出个热乎的饼递了过来:“刚烤的包子,你们拿着吃。” 老周接过饼子,笑着说:“次仁婆娘,刚才我们在前面见了熊脚印,你放牛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老周看我有些疑惑,等女人走远才问道:“汉子,你是不是弄不懂,她长得并不像藏民,是不是。” “是的!”我点了点头。 在大众的认知中,高原紫外线强,风又大,而长期以往受环境影响,藏民皮肤大部分都是粗糙的,而这个女人,除了这身衣服外,根本没有一点儿藏民的特征。 老周把饼子掰了一半给我,笑着说:“刚看见她的时候我也懵,哈哈,她是维吾尔族女人。别看格尔木是县级市,这的面积可是三个北京那么大,还有好多民族。就说这个女人,她是金峰路街道的人,她男人是唐古拉山镇人,二人高中认识的。像一家两个少数民族,全国找不出几例,也就格尔木能见到。” 原来是这样,她是维吾尔族媳妇。 走到草甸尽头时,太阳开始往下沉,把雪山染成了金黄色。 老周检查完最后一个螺栓,掏出本子记了几笔,才松了口气:“好了,今天的巡查完了,咱们往回走。” 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腿更沉了。 然而,我却不像来时那样慌了,手里的采访本也攥得稳了些,上面记满了老周的话,还有熊的脚印、女人的烤包子、姑娘涂着红漆的石头。 老周走在前面,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我,问我要不要歇会儿。 我摇了摇头,跟着他往前走。 看着眼前的钢轨在夕阳下闪着光,忽然明白了老周说的“人民铁路为人民”是什么意思。 这钢轨,不只是冰冷的金属,它连着牧民的牛圈,连着工区的灯光,连着每一个守路人的牵挂。 谁知,走到一半时,远处传来一声熊吼,闷闷的。 老周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又把驱熊喷雾拿了出来,握在手里:“别怕,它离得远,就是在喊同伴呢。” 他顿了顿片刻,见没声音了,看着我笑了笑,“今天这步行考试,你算过了!能在唐古拉山口跟着走下来,还没慌,真不错。” 我也笑了,虽然累得浑身疼,心里却很踏实。 风里的雪粒又多了起来,落在钢轨上,簌簌作响。 老周把喷雾塞回工具包,拍了拍我的肩膀:“汉子,走,咱们回去驻扎点,晚上咱们煮面条,给你加个鸡蛋。明天周五,晚上回唐古拉山镇,去我家,我让你婶儿给你做顿好的!” 003 借放机具 夕阳把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染成了熔金,最后一缕光,掠过远处海拔五千米的雪山。 谁知,我们距离工程车还有大约2km的距离时,狂风毫无征兆的刮了起来,我本来适应温度瞬间拉低了十几度,戴着手套,手都冻得发麻。 老周指了指堆在临时作业区的机具,起道机、撬棍、几个扳手还有十几个装满螺栓的帆布包,喘着粗气说:“他娘的!风起来了,咱们搬不完了。” 怎么搬不完了呢? 我好奇的问道:“周叔,咱们贪点儿黑,小心点儿,这些工具就拎回车上了呗,也不能放路肩上啊,万一丢了呢?” 他蹲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和我说:“汉子,你应该不知道。在高原的野外吧,野狼和野熊多,镇里还好说,畜生都躲着咱们。这里人少,天一黑要赶快回家。工具丢不丢是小事,人的安全是大事啊。而这地方车进不来,今晚工具只能找次仁家暂放了,明天一早,过来接着干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尽头看,白天干活的路段,是沿着悬崖凿出的临时通道,路肩最宽的地方刚够两个工人并排走,窄处得侧着身子才能过,最陡的那段还拉着两根粗麻绳,供人抓着借力。 老周说的没错,工程车宽近三米,别说开进来,就是把车轮探进便道,都可能蹭掉崖边的土石。 老周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时,顺手把我的扳手也捡了起来,“次仁家院大,我们经常放机具,人实在。” 从作业区,到草甸要走二十分钟。 路,是牛马踩出来的土路,绕着青稞田蜿蜒。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渐渐升起藏家土灶里青稞秸秆烧出的淡烟,混着酥油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让人心里忽然就暖了些。 老周走在前面,脚步稳得很,粗犷的笑着说:“青藏铁路格拉段建设时,我就在这一带修铁路,算来算去十几年了。哪片草地都是谁家的牧场,哪家的青稞酒最烈,就像单身汉敲寡妇门一样,我都熟。” “玛次仁相当的实在,去年还帮我找过丢失的道尺呢。”老周边走边说:“那天雪下得大,道尺掉在雪地里找不着,他带着妻子和儿子、两个姑娘拿着铁锹一点点扒雪,最后在青稞田埂下找着了,道尺水平珠都冻裂了,他还帮我用羊毛毡裹着暖了半宿。” 说话间,已经能看见次仁家的院子了。 我一眼望去,满眼都是震惊。 这栋建筑,完全颠覆了我对游牧民族的认知,我之前路过此地,还以为是小部落呢,弄了半天,这么大院子就一家,次仁家! 我左右看了看,灰色石块儿配合水泥围出的围墙,将建筑面积三四百平米的平房围在其中,还有好几个帐篷。里边儿停着一辆拖拉机,种着几棵苹果树,树干上还缠着经幡,院子旁边,还有土墙围出的大片牛场。 一个穿着藏袍的身影正站在院门口张望,看见我们立刻笑着迎了上来,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在一起,开口就是响亮的“扎西德勒!” 他就是老周反复提及的次仁大叔。 听老周打趣,他比去年老了些,鬓角多了些白发,但眼神还是亮的。 次仁看了看我们手里拎着的工具袋,立刻就明白了,拉着老周的胳膊,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他的汉语不太顺,一句话要拆成好几个词说,说的也很慢:“机具放我家……放心!”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掌心的老茧蹭得老周的袖口都起了毛。 次仁家房门东侧,门口挂着晒干的青稞穗,推门进去时,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子里的装饰都是实木质的,墙上也铺满了这种实木木板,若是放在哈尔滨的乡下,这座宅子起码也要上百万,而且还没有这个大。 难怪老周说,他家里有800多头牦牛,妥妥的大户啊,唯一一个缺点,就是这座房子还没有通电。 那个维吾尔族女人叫拜合蒂,原来就是他媳妇,正坐在火塘边揉青稞面,看见我们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木盆,起身去里屋拿碗。 火塘里的火正旺,烤得屋子暖烘烘的,铜壶里的酥油茶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瞬间裹住了我们满身的尘土。 “坐,坐。”拜合蒂阿姨笑着说,她的汉语比次仁大叔好,但也带着浓浓的新疆羊肉串口音。 她把两只粗瓷碗放在我们面前,提起铜壶倒酥油茶,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点点奶渣,倒满时还冒着热气。 我接过碗,指尖碰到碗沿,烫得轻轻缩了一下。 拜合蒂立刻笑着摆手,用维语说了句什么,次仁大叔在旁边翻译:“她说,慢点喝,暖身子。” 两个少数民族能结合在一起本就不多见,还能在这世外桃源过的这么幸福,真的很令人羡慕的。 我抿了一口,酥油的淳厚混着茶叶的微苦,顺着喉咙滑下去,刚才搬机具时的疲惫好像都被冲散了些。 正想跟拜合蒂阿姨说谢谢,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穿藏袍的姑娘闯了进来。 我转头看去,她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是有点发黑的深黄色,大大的眼睛像琥珀一样,是灰蓝色,白白的脸上双腮淡淡的微红,辫子上系着红绳。 她是次仁的二女儿,白玛多吉,刚放牛回来。 她的藏袍下摆沾着草屑,鞋子上还裹着点泥,手里攥着几根刚拔的野草,看见我手里的相机,眼睛一下子亮了,忘了拍掉身上的土,就凑了过来。 “这是相机吗?”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要拍天路吗?” 我点头,把相机稍微举了举,问她:“听周叔说,你经常在铁路边上放牛?” “当然!”小白玛立刻站直了身子,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山头,“我每天放牛都去那边的山坡,能看见你们搭的铁架子,还有叔叔们用大机器钻石头,声音特别响,但特别厉害!” 小白玛说着,还模仿起冲击镐的声音,“突突突——石头就碎了。” 次仁大叔在旁边看着,用藏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小白玛立刻意识到什么,跑去帮拜合蒂阿姨揉青稞面了。 老周喝了口酥油茶,站起身说:“次仁,咱们去把机具搬进来吧,别等天黑透了,路不好走。” 次仁大叔立刻应下来,跟着我们往外走。 院子确实大,东侧的空地上能放下所有机具,次仁还找来了几块防雨布,说晚上可能会下小雨,得盖严实了。 我们搬机具的时候,小白玛也跑了过来,帮着拿撬棍。别看她力气不大,却攥得紧紧的,红绳辫子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的。 拜合蒂阿姨则端来了热水,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让我们渴了就喝。 抬最后的钢轨运料小车时,我瞥见远处的轨道在夜色里泛着淡影,忽然想起之前听老周说过的事。 当年,这路刚通车的时候可比现在苦多了,因为工区刚成立,没有这么好的机具,全靠人扛肩挑,冬天零下几十度,手冻得拿不住洋镐,还是得接着干。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继续说:“最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是,这段铁路,每五百米就有一位修建者的坟茔,都埋在铁路沿线的山坡上。有的是被雪崩埋了,有的是得了肺水肿,那些坟头都朝着铁路的方向,碑上有的有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就刻着铁路建设者。” 次仁大叔原本在铺防雨布,听到这话停下了手,走到老周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敬重很明显,他眼看着这条铁路修了起来,火车路过时的汽笛声,是他这近十年来最熟悉的声音。 老周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回忆:“去年冬天,我跟几个伙计在老铁路附近修防护栏,正好有一列火车过来,我们都放下手里的扳手,对着坟茔的方向敬礼。火车的汽笛声特别响,风里都带着凉,但没有一个人动,那些前辈用命铺出来的路,咱们得敬着。” 小白玛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几根野草,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活泼,多了些认真。 她把手里的野草放在了院子的石桌上,像是在为那些前辈摆上一份小小的礼物。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所有机具都被挪进了次仁家的院子,撬棍和起道机靠在墙根,木垫板整齐地堆在防雨布下,帆布包摆成了一排。 次仁大叔和拜合蒂阿姨一直站在门口等着,拜合蒂手里拿着两盏马灯,走到我们面前,把其中一盏递给老周:“路黑,照着点。” 马灯的玻璃罩里,火苗轻轻跳动着,映着拜合蒂脸上的皱纹,也映着小白玛亮晶晶的眼睛。 我们谢过他们,转身往作业区走。 马灯的光不算亮,却能照清脚下的路,身后传来小白玛的声音:“明天见!” 我回头看,次仁一家还站在院门口,马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远处铁路工地上临时照明灯的光遥遥相对,像黑夜里两簇温暖的火。 风又吹过来,这次没有了碎石的凉意,反而带着酥油茶的香气和青稞田的气息。 我看着手里的马灯,掏出了兜里的小本:忽然觉得,工人们放在次仁家的不只是机具,更是一份信任。 而那些埋在铁路沿线的前辈,他们用生命铺就的不仅是铁轨,更是这份跨越岁月的温情与传承。 走了大概十分钟,老周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天上的星星:“你看,今晚星星真亮。” 远处的雪山在星光下泛着淡白的光,铁路路基的影子在夜色里延伸,仿佛能一直通向远方。 “今天有点失误了,明天咱们早点来,争取把那段水平抄完。”老周说,语气里又有了干劲。 我点头,握紧了手里的马灯。 灯光下,脚下的土路变得清晰,身后次仁家的方向,马灯的光还亮着,好像大海里的灯塔一样明亮。 004 紧急抢修 高原的夜,本就漆黑一片。 暴风雪来的时候,最后一点星光也没了。 老周将所有人叫起时,并没有叫我,可能认为我并不是他们这里的职工,也不太好意思。 听他说,探伤工区昨天下午在次仁家前方2km发现了伤轨,钢轨下方出现了裂痕,需要连夜更换。 我好奇地问了嘴:“周叔,这里并不像其他省份那样车流密集,钢轨出现内伤,也能挺到白天吧?” 或许,这句话就不该问。 全国铁路秉承着“安全第一,预防为主,综合治理”的方针,这里的工人就是战士,但凡是出现一丝丝问题,都要将隐患扼杀在萌芽当中。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起床。 但为了收集第一手的资料,我也从睡袋里爬了出来,检查了下背包里的氧气罐,穿好了老周给我的三层棉袄,拉链拉到顶,带好了棉帽和手套。 然而,走出帐篷的一刻,也不禁尿意袭来。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感觉,这风不是刮,是砸,带着雪粒子往衣领、袖口、裤脚里钻,砸在脸上生疼,砸得安全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显然他们已经适应了高原环境,拿着切轨机还走得很快,而我因为氧气供应不足,走走停停,落后了将近30m左右。 老周时常回头看看,那眼神中可能有埋怨,也有一些无奈,因为在深夜高原单独行走的人会面临着野兽的威胁,我一个人连累了全队的行进速度。 整整走了一个小时,才赶到探伤工区标记的伤轨位置,雪花掩埋的钢轨、满是锈的侧壁上,石笔画了一个“X”标志。 “三儿!天窗点儿到了,把切轨机拽起来!钻孔机也拽起来,预热一下!”老周的吼声从风里钻过来,断断续续的。 他坚毅的目光看着前方,口中吐着哈气,睫毛上挂满了霜。 我也只能帮着推两台吊轨车,就是两个铁架子,利用杠杆原理,将每公里路肩上放着的备用轨运到伤轨位置。 运备用轨这段时间,老周和三儿已经测量好25m,将伤轨切断,正线钢轨两边打好了螺丝孔,砂轮磨钢轨的声音十分刺耳,火星在夜空中十分扎眼。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在中间压着杠杆,生怕钢轨太沉将我弹飞出去,走了600多米,终于运到了指定地点。 此刻,压着吊轨车杠杆边缘的班长回头,高声喊道:“好,听我喊啊!一、二、三、放!” 我慌忙了松开了手,只听“轰”一声,备用轨重重的落在了石床上,那两台笨重的吊轨车崩飞了出去,翻倒在了路肩上。 工人们有条不紊地拿起路边的撬棍,我赶紧踉跄的跑过去,也拿起了一根。 “好重!” 老周扔掉烟头,上前撬棍一顶,一整根25m型号60kg/m钢轨便被他翻到了线路中心。 每米120斤,25m就是2000多斤!在这高原上,一把撬棍一个人就能翻倒,这技术可不是盖的。 五个工人加上我,用撬棍将备用轨翻进了指定位置,毫不夸张地说,幸好有氧气罐,否则,我很可能会因为晕眩倒在这片雪原上。 这记忆,恐怕永生都忘不了,脚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雪灌进靴筒,很快就化成水,又在靴底结了层薄冰,走一步滑一下。 因为人手不够,司机王师傅也跟着干起活儿来,他年纪大了,还喜欢抽烟,喘气比较粗,我看见他的鼻孔里沾着血丝是冻的。 “歇五分钟!”老周直起身,捶了捶腰,雪从肩膀上滑下来,在地上积了个小堆。 老周从兜里掏出氧气罐,吸了两口。 众人蹲在地上扣压板,紧螺丝,两边上鱼尾板固定,连接钢轨…… 这些简简单单的动作,都体现着日积月累的技术,在高原上我使不上劲,螺丝拧得不够紧,而职工们单手转着扳子,拧得飞快。 将伤轨放在路边,众人将吊轨车抬上线路,撬棍、扳手、锯轨机、钻孔机都挂在吊轨车上,推着吊轨车向帐篷方向返回。 老周笑着问:“小伙子,你是个汉子!上级下来检查的,要不就去工区躺着吸氧,要么就和大爷一样,又吃又喝,而你却深入一线体验生活,有魄力。” 我笑了笑:“周叔,我也不是上级。对了,周叔,咱们来的时候是无缝线路,你这样切断25m,换上了备用轨,他不就不是无缝的了吗?” 老周科普了一下:“我们的任务做完了,过两天会有专门的维修部门来,有专业的无缝焊接技术。刚才换的那根备用轨,还要送回原来的位置的。就像汽车的备胎,只是应急用,并不是替换。” “原来是这样啊!” 回到驻扎地,天渐渐地放亮了。 远处的帐篷,像个缩在雪地里的灰蘑菇,帆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仿佛随时会被掀飞一样。 走近了才看见,帐篷门口的绳子被牢牢系在旁边的石头上,是老周下午特意加固的。 老周说:“小伙子,这都是你的历练,以后回去工作,或者接着向拉萨走,切记,在高原上,细节能救你的命。” 回到作业区驻扎点,掀开帐篷门帘钻进去的瞬间,一股带着煤油味的暖意扑过来。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震得很轻,却在安静的帐篷里格外明显。 我掏出来一看,七点半了。 屏幕上“晓曼”两个字亮得刺眼,像是在跟我赌气,我愣了一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林成?” 江晓曼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还有藏不住的委屈,“你还知道接呀?” 我走到帐篷角落,尽量让声音稳一点,“吃早饭了吗?” “别说那些没用的!”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林成,你走了一星期了,主动给我打一个电话了吗?你是不是不想好了?” 我张了张嘴……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记录这高原上那些以国家建设为己任付出的人,我要提交众人鼓掌的报道。 而她说的,不让我来,那我做不到。 “林成,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我心慌:“要么明天就买机票回来,按我爸的要求,去机务段上班!要么……要么我们就算了吧。” 我猜到了结果,可听见这句话时,心里还是酸酸的。“那些工人在这里干了几年,有的还参与了青藏铁路格拉段的建设,我得把他们的故事拍下来,让更多人知道……” “他们的故事重要,那我们的故事呢?”江晓曼斥责的说:“林成,去西藏采访这活儿,你们单位估计都没人干吧?就你一个傻子接这个活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她轻轻的喘息声。 我想说点什么,想哄她,想跟她保证我很快就回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力的沉默。 然后,我听见了“嘀嗒”一声。 江晓曼挂了电话。 忙音在耳边响起来,尖锐又刺耳。 我握着手机蹲在地上,久久没动。 我突然想起刚毕业的时候,我跟江晓曼都分配到了北京,一起在小吃街吃烤串,一起在网吧到深夜,一起约定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我又掏出了小本儿,一笔一划写了起来:【那时候我总觉得,日子会一直这么顺下去,只要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现在才发现,人生好像不是这样的。我们总是在选择,选择远方,就注定要放弃陪伴,选择责任,就注定要承受遗憾。】 写到这里,我摸了摸背包,从里面掏出那个刻着两人名字的吊坠。 当时,我还笑着跟她说:“以后不管我走多远,你看到这个月亮,就像看到我一样。” 她当时笑得特别甜,把吊坠戴在脖子上,说:“那你可不能走太远,我怕月亮照不到你,无论你选择什么,我会永远陪着你。” 现在想来,真是有点可笑。 她竟然说一个为了她努力奋斗的人、追寻心中梦想的人是个傻子。 我把吊坠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时的温度。 这时,帐篷顶上传来“啪嗒”一声,是积雪掉下来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帐篷顶结着一层薄霜,像撒了一层白糖。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采访老孙的时候,他说他是湖南人,却在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工作了16年了。 16年中,他将木枕道岔干成了水泥枕,将道钉干成了螺丝,将50kg/的钢轨干成了60kg/m的钢轨。 本以为天路彻底开通,能换新人来,让他们这些外地职工回家工作,可天不遂人愿,自从06年格拉段开通后,他又调到了青藏铁路格拉段,比原来海拔更高了,每年也只能回家探亲两次。 我问他想不想家,他说:“怎么不想?想儿子,想老婆做的红烧肉。可工作就在这儿,没什么办法,这地方虽然艰苦,但总要有人留在这儿。” 刚听的时候,我还不太懂他的话,现在好像懂了,有些选择,不是因为不想要,而是因为不能不要。 就像老周,他儿子发烧39度,他却只能在这里抢修,就像那些工人,他们也想回家陪家人,却只能守在这冰冷的唐古拉山。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遗憾,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来雪域高原,还是会选择记录这些工人的故事。 这里的天亮的晚,和哈尔滨相差了两个半时区左右,10点才上班,可也没有办法再睡了,索性握着笔,继续整理着一周来的所见所闻。 太阳出来,工人们又要上班了。 上午晴空万里,没有什么风,但快下班的时候又刮起了强风,雪花如刀一般顺着领口往身体里钻,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 老周满脸愁容的说:“这他娘的鬼天气!本想着周五早点儿下班儿,带你去唐古拉镇好好休息下,尝尝你婶儿的手艺,突然起这么大的风,也回不去呀!唉,看来今晚还得麻烦次仁啊!” 众人顶着强风走了几百米后,老周再次敲响了次仁家的门。 005 红绳系雪 昏暗的大厅内,火炉里的牛粪烧得噼啪响,火星偶尔从炉栅间跳出来,落在水泥地上渐渐的熄灭。 拜合蒂阿姨提着锃亮的铜壶,倒出琥珀色的酥油茶,热气裹着奶香漫开来,瞬间驱散了众人身上残留的风沙寒气。 小白玛跟在阿妈身后,双手捧着叠好的粗陶碗,分到我面前时,指尖不小心蹭到我的手背。 怎么说呢,那触感比酥油茶还暖些,我下意识缩了缩手,她却像没察觉一样,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笑着说:“多喝点,抗风。” 在北京,藏民还真的不多见,何况是一家有两个少数民族的家庭。 我借着机会掏出小本子,有礼貌的说了句:“次仁大叔,我想记录一下牧民的生活,我有些事没弄明白,你们不是游牧民族吗?水草再丰满,可总有吃空的一天呀,像你们这样安家,水草不丰满了怎么办?” 次仁坐在火炉对面的藏式长椅上,手里转着颗磨得光滑的天珠,开口时,声音带着高原人特有的厚重。 “以前,我们是不像现在这样定居的,就像你说的,得跟着牧草走,都是扎帐篷。草色变浅了,就知道该往南移,草根泛甜了,就是夏天到了。” 他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色,“现在房子扎在这儿,可看草的习惯没丢,每天早上都要去屋后草甸转一圈。草不丰满的地方,我们会去买草种,回来播撒上。” 原来是这样,还有种草的。 我顺着他的话问:“那现在草甸的情况怎么样?” 话刚出口,就见小白玛悄悄朝我挪了挪身子,手肘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林记者,你别看这几天风大,表层的草有点蔫,但根扎得深,没事的。” 她说着抬起手,掌心向上比了比,“你们外乡人不懂,高原的草看着矮,但根能扎到地下一米深呢,就是为了扛住大风和冬天的冻土层,屋后那片芨芨草才厉害。” “你跟我过来。” 小白玛起身,拉着我的手腕往窗边走,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叫,借着屋内透出去的微光,能看到成片的芨芨草秆子在风里摇晃,却始终没被吹倒。 “你看那个方向,藏原羚和牦牛冬天就靠这个活,秆子嚼着有劲儿,还能当燃料。” 我侧头看她,炉火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长长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连脸颊上淡淡的高原红都显得软乎乎的。 拜合蒂阿姨这时端来一盘奶渣糕,笑着打断我们:“这丫头,一说起草甸就停不下来。”紧接着,又对小白玛说了一句维语。 小白玛这才意识到还抓着我的手呢,连忙松开我的手腕,坐回原位,老周和其他人都呵呵的笑着,小姑娘也感觉有点冒昧,小脸儿有些微红。 次仁接过话头,和我说起唐古拉山附近的天气:“那边脾气怪得很,过一阵开了春,上午可能太阳晒得人想脱外套,下午白毛风一刮,气温能骤降十几度。你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会不适应,别害了病。” 说着,次仁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厚的藏袍搭在臂弯,“你看这个,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备着。别管冬天还是夏天,风一不对劲,裹上再出门,不然,手露在外面能吹得发疼。” 他把藏袍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摸了摸,羊毛密实又柔软,上面还绣着简单的蓝色云纹。 我想起刚才次仁提到经幡,顺势问起换新经幡的习俗。 小白玛眼睛亮了亮,转身从里屋拿出一本笔记本,封皮是用牦牛皮做的,边缘磨得有些毛糙。 “我阿爸每年换新经幡时,都会让我记下来。”她翻开本子,里面全是手绘的图案,有经幡的五种颜色标注,还有熊爪印、狼粪的素描,线条虽然简单,却画得很仔细。 “你看这个熊爪印。”她指着其中一页,指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如果印子边缘有裂痕,说明熊刚走过没多久,狼粪要是发黑,就证明它最近在吃旱獭。” 她抬头看我,认真的说:“我们藏族人不主动招惹野兽,遇到人面熊要慢慢后退,不能跑,那家伙的短距离速度比马还快,跑了反而会被追。” 听到小白玛这话,我忽然想起几天前,线路上老周看到熊的脚印后的动作,告诉我不要动,用喷雾吓跑它。 我凑过去看得更清楚些,鼻尖不小心碰到她棕色的发梢,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酥油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晚上10点多,大风停了下来。 老周带着人想走,却被次仁拦了下来,用极重的兰银口音说:“老周,天黑了,走不了了,在这儿住吧,明早再走。” 拜合蒂阿姨将另一个屋子点燃了火,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干牛粪能当燃料使用,温度上的很快,不一会儿,穿着棉袄就流汗了。 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借着烛光,整理着这一家人的高原知识科普,因为笔记本电脑在帐篷里放着,此时,只能用手写的方式记录。 小白玛坐在一旁,好像对记者很好奇,询问这,询问那,问北京是什么样子,黑龙江是什么样子。 “你有QQ号吗?进我空间,里面有天安门的照片,还有好多好多各个地方的照片。” “QQ,我听说过,但我没有?”小白玛摇了摇头。 她是典型的牧民,这处宅院虽然大,但距离唐古拉山镇有十几公里,国家电网目前还没有修到这里。 而她家在唐古拉山镇也有房子,那里有电,但不时常回去,小姑娘高中毕业就不念书了,也不去网吧,并没有QQ。 我打开手机相册,调出了各地的照片,小白玛拿着我的诺基亚N86,一张一张翻看着:“真好,真漂亮!” 我忽然想起之前的疑问:“小白玛,叔叔姓次,阿姨姓拜,你怎么姓白呢?” 谁知,话刚说完,小白玛就笑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下我的鼻头,那力道很轻,嘟嘴斥责的说:“你真冒犯,我们藏族人没有固定的姓氏呀。我阿爸不姓次,他叫丹增次仁。我也不姓白,我母亲是维吾尔族,叫拜合蒂·吾斯曼:拜合蒂是名字,意为幸福,吾斯曼是姓氏。” “丹增次仁?那你叫什么?” 她收回手,指尖还悬在我鼻尖前两厘米的地方,语气带着点俏皮:“我叫白玛多吉,多吉是金刚的意思,白玛是莲花的意思。我会三种语言,藏语、维吾尔语、汉语呢。” “那你就是叫金刚莲花呗?” “你才叫金刚莲花!”小白玛嘟起了嘴,一脸不满的样子。 我呵呵的笑着,被她点过的地方有些发烫:“那我还是叫你小白玛,好听。” 她听到这话,耳朵尖悄悄红了,低头翻着我的手机,没再说话,只偶尔用眼角余光瞥我。 聊到一个小时,屋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小白玛忽然拉着我起身:“带你去看星空,现在风小了,能看到银河。” 高原的夜晚没有光污染,满天的繁星。 “你看那个。”她指着天空中一串明亮的星星:“那是猎户座,有三颗并排的星,是它的腰带。” 她的手指纤细,在星空下显得格外白。“以前牧民夜里赶路,就靠猎户座辨方向,看到它的腰带朝东,就知道该往东边走。” 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喜欢铁路,最开始是因为周叔他们的白帐篷,因为我们藏族的姑娘没嫁人前也会住在白帐篷里,就在草甸上搭着,等意中人来。” 她说这话时,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颊边,她抬手拢头发的动作,让我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就是施工驻扎的白帐篷?” “对,最开始我都误会了,以为谁要嫁人呢!这就是民族文化不同,我进去才知道,里边是一群汉子。嘿!等风停了,我带你去看,就在屋后草甸那边,去年我阿姐出嫁前住过的白帐篷。” 气氛沉默了几秒。 我摸了摸相机,笑着说:“我给你拍点照片吧,这里的星空这么好看。”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乖乖站在屋前的芨芨草旁,我调整相机时,她还会主动问:“这样站可以吗?要不要我举着经幡?” 我让她笑一笑,她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风把她的藏袍衣角吹起来,在星空下,像一只展翅的鸟一样。 我拍了很多张,有她指着星空的样子,有她抱着奶桶的样子,还有一张是她低头拢头发时,烛光映在他脸上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屋外牦牛的叫声吵醒的。 推开房门,就看到小白玛站在草甸上,手里提着一桶饲料,正往牦牛群里倒。 晨光洒在她身上,把她的棕色头发染成了红色,草甸上的露珠沾在她的藏袍下摆,亮晶晶的。 她看到我,立刻挥手:“你醒啦?粥快煮好了,阿妈说,你们汉人习惯吃粥。” 走进屋,次仁已经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糌粑和一碗粥:“林记者,知道你吃不惯糌粑,让白玛特意煮了粥,还加了点青稞。” 我看向厨房,小白玛正端着粥出来,脸颊上梨涡十分明显。 吃完早餐,我们准备回工区了。 收拾东西时,小白玛忽然把一个布袋子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风干肉,高原上体力消耗快,饿了就吃点。” 布袋子是用藏布做的,上面绣着和她藏袍上一样的云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路上小心点,要是还想来看星空,记得来我家找我。” 我点头,把布袋子放进背包里。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小白玛还站在屋前,手里挥着一条红色的绳子,那是昨天她系在经幡上的红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下来。 006 星约寄风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会跟着老周他们上线作业,找水平、垫板、拨道,线路除雪等等。 经过几天的适应,我的高反有了明显的好转,但并不像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那样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偶尔也会出现恶心、头晕的症状。 小白玛每天都会骑着马放牛,总在我们附近。 她并没有藏民普遍的皮肤特征,样貌也大部分随母亲,民族混血加上在雪地纵马奔驰的样子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也是这几天,我和她学会了骑马。 不知不觉,两个星期的采访任务转眼结束了。 清晨,我刚走出驻扎帐篷,就听见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雪幕里,娇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藏袍,骑着一匹棕色的马,慢慢朝我这边走过来。 小白玛今天没有扎辫子,而是留了一头披肩发,头顶系着红色的绳子,和之前一样,每次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小白玛?这么大的风,你怎么来了?”我赶紧跑过去。 老周也跑了过来,伸手扶住了马缰绳。 小白玛翻身下马,脸冻得通红,嘴唇也有点发紫。 驻扎地距离她家虽说不远,但骑马过来要走半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雪,大人都不敢轻易出门,更何况她一个姑娘。 我才发现,她怀中的保温桶外面还裹着两层厚布,是她阿妈的围裙改的。 “路上马蹄滑,摔了一次……”她指了指自己的裤腿,上面沾着厚厚的雪,还有一块泥印,“不过青稞饼没凉,我早上五点就起来和面了,烤了好久,亲自做给你的。” “亲自……给我做的?” 我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的瞬间,一股麦香混着黄油的味道飘了出来,还带着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诱人。 我咬了一口,热乎的饼在嘴里化开,带着淡淡的甜味。 小白玛蹲在旁边,看着我吃饼,脸上露出了笑容,雪落在她的红绳上,像撒了一把碎星星,亮晶晶的。 “阿佳,好吃吗?”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之前都叫我林记者,今天叫了阿佳,说完,小白玛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格尔木位于青海境内,属于藏语安多方言区,当地藏族女孩称呼哥哥最常用且亲切的叫法是阿佳,与卫藏方言的“阿古”有明显地域差异。 “好吃!”我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青稞饼,这稚嫩的举动,像是一束光,照进了这寒冷的大雪天里,也照进了我心里那片迷茫的角落。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情侣吊坠,看了看工区外的钢轨,又看了看白玛的红绳辫,眼神定在了她的头上。 【人生的意义,应该不是追求一个完美的终点,而是在颠沛流离的路上,守住自己该守的责任,珍惜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 “讨厌,这么看我干啥?” 哦哦哦! 我忽然挪开目光,低头吃着手中的青稞饼。 次日,我要向下一个地点启程了。 清晨,我蹲在门槛边收拾采访包,指尖划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有老周讲工作时的顿号,小白玛说牦牛习性时画的小圈,还有前几天在她家看星星时,她教我写的藏语、维语“星星”的读法,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高原特有的拙朴。 帆布包的拉链刚拉到一半,就听见院外传来“叮铃、叮铃”的脆响,那是小白玛身上的铜铃,放牛用的。 我抬头时,正好看见她牵着马,站在院门口,藏青色的藏袍领口别着朵干了的格桑花,是前几天我帮她摘的,没想到她还别在身上。 “你真的要走啦?” 她快步走进来,蓝色的眼睛先扫过我脚边的行李箱,又落在我手里的采访包上,指尖下意识地攥了攥藏袍的衣角。 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前几天我问她,“有没有离开过青海”时,她也是这样攥着衣角,半天没说话。 我点点头,刚要开口说“我会在青藏线采访一年”,她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伸手从藏袍的内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用白色棉布包着的东西。 布角磨得有些起毛,显然是揣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根红绳。 那红绳上编着细密的金刚结,尾端缀着颗指甲盖大的蜜蜡珠,珠面被摩挲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小的时候,阿妈去塔尔寺给我求的平安绳。”小白玛把红绳递到我面前,声音比平时轻了些,“阿妈说,骑马半个钟头的路才到寺里,找活佛念了经,戴在手上能顺顺利利的。” 我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才发现她的手比我的暖很多,雪白的小手,指腹上带着常年喂牛、捻羊毛磨出的薄茧。 红绳拿在手里很轻,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我自己系吗?”我拿着红绳往手腕上绕,手指却总勾错绳结,试了两次都没系好,脸不由得有些发烫。 小白玛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帮你系吧,阿妈说要系紧点,才不会掉。” 她绕红绳时动作很慢,每绕一圈都会轻轻拽一下,生怕勒疼我,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也听不懂。 系到最后一圈时,她突然抬头问我:“你说的成绩,是不是就能一直做现在的工作?就是能写好多人的故事,能上报纸的那种?” “对呀。”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突然想起她没离开过青海的事,心里一动:“小白玛,等我这次任务完成,我可以带你去青海以外的地方看一看。” 小白玛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去调整绳结。 “真的呀?” 小白玛眼睛发亮,手底下的绳结也系好了,她轻轻拽了拽红绳,确认不会掉才松开我的手腕:“那我等你。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纳木错。冬天的纳木错会结冰,踩在冰面上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阿爸说,那是星星在跟我们说话。”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藏袍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到我手里:“这个是我去年秋天在山坡上摘的野枸杞,晒干了的,泡在水里喝,甜得很。你路上可以喝,也可以带回去给你的同事尝尝。” “丫头!”院门口突然传来老周的声音,他扛着个工具包走进来,看见我腕上的红绳,先是疑惑了一下,笑着点点头:“你们……挺好,挺好的!” 小白玛俏脸刷一下红了:“周叔,别说!” “呵呵呵。”老周只是傻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从工具包里掏出个磨得锃亮的道钉,泛着冷硬的金属光,钉尖却被打磨得圆润,显然是特意处理过的。 “汉子,把这个带上。” 老周把道钉塞到我手里,“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是1958年开始修的,格尔木至拉萨段前几年才开通,这是几年前用的东西,再往拉萨走,铁路工人都没见过道钉。当时,我特意留着,磨了半个月才磨亮。你不是要写我们的故事吗?带着它,就当是我们这群老骨头给你的念想。” 说到此处,老周一脸坏笑,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红绳:“这丫头前几天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估计怕你忘了跟她的约定。” 小白玛在旁边听了,脸更红了,赶紧转过身去,嘴里小声辩解:“周叔,你别说了!我就是……就是想知道……没有别的意思。” 周民揉了揉小白玛的头,朗声笑道:“哈哈哈,不说,不说!” 我把道钉小心翼翼地放进采访包的侧兜,又把白玛给的野枸杞揣进外套口袋,抬头时,正好看见小白玛在偷偷看我,见我望过去,她又赶紧低下头,辫梢的红绳晃来晃去,像颗跳动的小火星。 “林记者,咱们该走了。” 这里的采访任务结束了,工区外边,供电段工区来接人的司机师傅在门口喊了一声,行李箱的轮子在雪地上滚动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刚要上车,我又收回了脚,走到小白玛的面前,把我的诺基亚N86和充电器、耳机一并递了上去。 “小白玛,这个手机送你了,我给你办了张流量卡,这个能看到我的QQ空间,还能自己拍照片,我还给你申请了个QQ号,点开那个企鹅,唯一的好友就是我。” 嗯! 小白玛刚开始还不要,说了好半天才接受。 我知道,那手机挺不了多久。 草甸还没有通电,要想充电的话,只能回唐古拉山镇的家或者去工区充。 她一直送到的岔路口,那里有棵老杨树,树干上系着很多经幡,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车子发动前,我趴在车窗上看着白玛,她站在老杨树下,藏袍的衣角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翅的鸟。 我这才看见,她手腕上也露出一根红绳,跟我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等你!等你带我看青海以外的世界。”小白玛朝着我喊,声音带着点哽咽,“还有,一起去看纳木错!” 车子缓缓驶动,我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后看。 走出去大概几百米,我突然看见小白玛从藏袍里掏出个东西举过头顶,是我前几天落在她家的钢笔,她一直记着,想还给我。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还混着点格桑花的香气。 车子越开越远,小白玛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被山坡挡住,看不见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前几天的晚上,她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告诉我那是“守护星”,能帮人记住约定。 “你说,星星真的能记住吗?”当时我问她。 她点点头,眼睛比星星还亮:“当然能。只要你心里想着,星星就会帮你记着,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回来的路。” 现在想来,她说的没错。 我掏出笔记本电脑,写下了我天路第一站、唐古拉山口采访之行的结尾语: 【这根红绳,这颗道钉,还有那句“我等你”,都是唐古拉山给我的约定,是星星帮我记着的牵挂。 之前我总觉得“坚守”是个硬邦邦的词,是老周他们在铁路上迎着风雪的样子。 可我现在才好像明白了,“坚守”也可以是软乎乎的,是小白玛站在老杨树下挥手的身影,是她辫梢晃动的红绳,也可以是她为了一个约定,期待的样子。】 合上笔记本电脑,我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草场,远方的雪山。 007 铁腚生扛 回到唐古拉山镇,休整了两天。 此时,格尔木还没成立供电段,青藏铁路格拉段的供电维修工作归西宁供电段管辖,中铁十二局负责日常维护管理的代维模式。 虽然没有专门的格尔木供电段,但有相关的单位和人员负责供电设施的维护工作,包括爬杆修电线等作业,以保障铁路供电系统的正常运行。 因为是周末,我被安排在西宁供电段格尔木地区的供电车间宿舍,等周日下午去一线工区,周一开始实地体验。 幸好有两星期的锻炼,让我高反也适应了些,只要不做剧烈运动,恶心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唐古拉山镇的风比起山口有过之而无不及,揣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可还是挡不住那刀子似的寒意。 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积着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老周说,这座镇的管理面积相当于三个北京市大小,我知道这只是地理上的比喻,实际镇子比想象中更小,几排藏式民居和砖房沿着唯一的主街铺开,屋顶的经幡被风吹得几乎要飞起来一样。 远处的雪山隐在铅灰色的云层后,只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屋脊上的小镇。 走了许久,才在街角找到一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卖部,刚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酥油、烟草和方便面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门外的风雪。 “叮铃”一声,挂在里门上的铜铃,惊醒了躺在床上睡觉的男人。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起身时,军大衣还刮到了一个装着青稞酒的玻璃瓶。 “要点啥?”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藏腔。 “老板,来瓶热水。”我搓着手,把冻得发僵的手凑到柜台后的煤炉边,炉子里的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老板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刻着高原紫外线留下的深刻纹路,起身给我倒热水,动作有些迟缓,手腕上的藏银镯子叮当作响。 “看你不像本地人啊。”他把热水瓶递给我,又坐回柜台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烟雾在昏暗的小屋里来回打转。 “我是记者,在镇上住两天。”我接过热水暖了暖手,想起小白玛说:“别问这里人姓什么,不礼貌,要问怎么称呼”,便笑着改口:“大哥,怎么称呼?这店开多久了?” “叫我扎西就行。”他吸了口烟,翘着二郎腿说,“快十年了。还要买啥?” 我环顾四周,货架上大多是方便面、饼干、火腿肠和日用品,角落里堆着几个印着“医用氧”的蓝色氧气瓶。“不买东西,我是想问问你们的生活,生意怎么样?做一个简短的记录。” 扎西笑了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马马虎虎,靠过往司机和熟人照顾。这里冬天雪大,车少,生意淡,夏天吧……还能好点。” 他顿了顿,指了指门外,“就像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半个月,面粉快卖完了,又没法上货,还是镇上牧民卖了自家糌粑,前后家串着吃的。” “这么苦,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扎西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雪山,眼神软下来:“离开这里?根在这儿,阿爸阿妈埋在镇后山坡,哪能说走就走?再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镇上就这一家小卖部,我走了,大家买东西更难。”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老王说的“这地方虽然不好,虽然苦,但总得有人守着”,听了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时,扎西从里屋端来搪瓷碗酥油茶:“喝这个暖,比热水强,自己熬的。” 我端起碗,浓郁的酥油香混着茶香滑进喉咙,寒意瞬间散了,和小白玛家的味道一模一样。 刚喝了两口,门外铜铃又响了。 一个穿藏袍的牧民,牵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扎西,两袋洗衣粉,一盒火柴。” “记账呗?”扎西取了东西。 那孩子脸蛋冻得通红,躲在牧民身后偷看我,小女孩偷偷凑到我身边看相机,被我一笑,又害羞地跑回牧民怀里咯咯笑。 牧民走后,扎西看着我手上的红绳:“你的心上人是藏族姑娘?” 我愣了愣,摇头:“为啥这么问?” “没、没啥。”他打了个哈哈,转移了话题。 我喝着酥油茶,觉得这小镇像这茶一样,初尝苦,细品却淳厚。掏出10块钱问:“扎西老哥,镇里哪有卖手机的?我找了好几圈。” 扎西摇了摇头,找我9块钱:“这里买手机?手机得去格尔木买。” 我点点头,早猜到了。 这小镇子不可能有,交话费都是代缴。而格尔木是县级市,说不定只有能打电话的机子,也没有苹果、诺基亚的智能机,上不了QQ,能不能照相都难说。 想了想,还还是西宁稳当。 告别扎西,我回宿舍收了电脑,给格尔木供电车间值班的人回了电话,锁上门便去了沱沱河站。 沱沱河车站是乘降所,没售票窗口,也没铁路工作人员,只有民警守着。上车之后,一股混杂着汗味、酥油味的热气就涌过来。 我想补卧铺,可列车员说没有,只好补了无座票。 车厢里挤得转不开身,行李架上堆满了藏毯、酥油桶,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好不容易找了个门头角落靠着,刚站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估计缺氧的劲儿上来了。 旁边一个穿藏青色藏袍的大叔看出我不舒服,递来一块糌粑:“小伙子,先垫垫,缺氧别硬扛,我这儿有便携氧。” 我接过糌粑,谢了他,摸出自己的氧气瓶吸了两口,头痛才缓了点。 大叔盯着我手腕的红绳,先是愣了下,然后说:“这红绳编得紧实,是心上人为你编的吧?妻子是藏族姑娘?” “不是妻子,是放牧的女孩送的。” 大叔笑了,没多说,只说自己要去西宁给孙女看咳嗽,孩子咳了半个月,镇上卫生院治不好:“小伙子。这趟车人多,你这无座得扛16个小时,难受了跟我说。” 接下来的路,是真的“扛”。 车厢里氧气本来就不足,还总有人在门头抽烟,烟雾混着缺氧的憋闷,让我胸口发紧,实在不要太难受。 腿站得发麻,我就靠在车门上蹭着歇会儿,不敢多喝水,怕挤不到厕所。 大叔偶尔会跟我聊两句可可西里的事,说他年轻时赶羊去过,那里的风能把帐篷吹飞,晚上能听到狼叫。 熬到西宁时,我腿都肿了,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整个人都飘忽了。打了辆出租车去城西区同仁路,找到了诺基亚专卖店。 店员见我是记者,推荐了N86:“最新款,800万像素,拍采访素材清楚,还能上QQ。” 这个无需多介绍,给小白玛的就是这台机子,机子都出两年多了,还谈什么最新款? 我问了价,3400块,比前年上市时降了点,但还是贵。咬咬牙买了,插上卡,给母亲回了个电话,声音清晰,心里才算踏实。 买完手机去火车站,返程的票还是无座。这趟车人更多,我把新手机揣在内兜,怕挤坏了,便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 一路上,情况是真的多。 旁边一个带小孩的阿姨抱着孩子哭,孩子饿了,却没热水冲奶粉,我想起自己买的矿泉水还温着,赶紧递过去:“阿姨,用我的水吧。” 阿姨谢了又谢,后来,还分了我一块青稞饼。 又是16个小时的颠簸,到沱沱河站时天已经黑透了,雪还在下,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我刚走出站台,就看到西宁供电段的皮卡车在路边等着。 一个穿深蓝色工装的师傅冲我挥手:“是林记者吧?你电话打不通,问车间才知道你去西宁了。我是马建国,盐湖供电车间的司机,来接你去工区。” “不好意思了,叔,可可西里没信号。”我赶紧跑过去。 老马打开副驾门:“没事,我等你三小时了,外面冷,快上车。” 皮卡车发动后,老马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无座不好扛,后边有氧气罐,还有红景天,都是提前为你准备的。” “我暂时能挺住,来这儿半个多月了,也适应一点儿了。”我笑着说:“马叔,我还以为可可西里在西藏呢,原来是青海的呀!” “当然!西藏没这么苦,过了唐古拉山,气候什么的都要比可可西里这边好。”老马从后视镜扫了一眼,笑着说:“你小子行啊,刚来半个月,就处上个藏族姑娘?” “没有,我有女朋友。” 记得小卖部的扎西问过我,妻子是不是藏族姑娘,火车上的大叔也问过,今天这个老马是第三个人了,我疑惑地问:“马叔,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问呢?” 呵呵呵…… “没什么,我就是想来问问。” 路上,老马给我科普起可可西里来:“咱们供电检修组是“红旗三八班”,管理地点是唐古拉山站至楚玛尔河站的100公里,全都在可可西里之中,平均海拔4800多米,比唐古拉山口那里还高一些,而且全是戈壁、盐湖,还有大片冻土。夏天融雪的时候,车开进去就陷,得靠牵引车拉,冬天更要命,风能刮到十级,站都站不稳,还常有狼、藏棕熊出没,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踩熊的脚印。” “这个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马叔,那你们检修的时候,咋应对这些危险啊?”我好奇地问。 “能咋应对?提前看天气预报呗。带足干粮、氧气、防兽工具,作业时至少两人一组,不敢单独行动。”老马叹了口气:“但为了铁路供电,再难也得上,挣的就是这份钱儿啊。” 说话间,车到了工区宿舍。 我谢了老马,进入寝室,刚把新手机放在床头,衣服都没脱,就累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吸了两口氧,打开电视没看两眼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008 牧民的酥油 可可西里的清晨,来得猝不及防。 远处,昆仑山的轮廓还浸在淡青色的雾里,工区里静悄悄的,只有忘关的电视在重复播放着新闻。 我摸出手机,按亮屏幕一看,心脏紧跟着漏了半拍,外边天虽然没亮,但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比约定的出发时间晚了快一个小时。 买手机折腾两天,来工区时都半夜了,沾着枕头就睡死了,连闹钟都忘了设。 我慌忙拨通老马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别急,看你睡得香,陈工长没让叫你。她今天施工点不远,我这就掉头回去接你。” 等老马的皮卡车回到工区,我正裹着外套往外跑:“马叔,真对不住,让您跑两趟。” 我弯腰上车时,他从副驾拿出一袋青稞饼递过来:“工长给你留的,应该没凉,你们当记者的,不累身体累脑子。再说,你也不是职工,不用盯着点起。” 皮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车窗外的景色慢慢变了,低矮的芨芨草连成一片,偶尔能看见几只藏原羚低着头啃草,尾巴像小旗子似的翘着。 可可西里被誉为野生动物的天堂,但他还有一个说法,叫人类的禁区。 老马指着前方,说:“再有一公里就到了,天窗应该开始了,你要上一线体验可得做好准备,那姑娘们干起活儿来比爷们还泼辣呢。” 我顺着老马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铁路电杆上挂着一个穿着橘黄色色工作服、戴着棉帽子的人,甩下了腰间的绳子说:“小王,帮我把钳子绑绳子上!” 是个女人的声音,利落得很。 电线下面的人将扳手绑在绳子上,上面的人拽了上去。 我向电杆方向走,才看清顶端的人,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工装裤的裤脚扎在马丁靴里,手里攥着钳子和扳手,正对着接触网的绝缘子较劲。 她腰间的安全绳挂在接触网上,风一吹,吊座就晃晃,而她却像钉在上面似的,手腕一用力,扳手“咔嗒”响了一声,螺丝就拧紧了。 “小陈!”司机喊了一声,“林记者来了!” 顶端的人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阳光刚好落在她脸上,她眼角沾了点油污,却笑得亮堂:“起来了,天窗还有一个小时,要不你先歇会儿啊?等我们作业完再采访?” 我知道接触网维护时,断电的时间很宝贵,不好打扰,我便点了点头,坐在了一旁的路上。 第一段天窗快结束的时候,陈工长动作麻利地摘下安全绳,顺着杆子往下爬,手脚交替间,工装的下摆扬起,露出腰间挂着的工具包,里面的钳子、螺丝刀叮当作响。 落地时,陈工长拍了拍手上的灰,我才看清她的样子,她四十岁出头,脸上带着高原人常见的红晕,双手粗糙,指关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我叫陈洁,是这儿的工长。”她摘掉手套,伸手跟我握了握:“早听车间主任说你要来,没想到你起这么晚,老马没说你吧?” “我昨天去了趟西宁,可能是累到了。”我赶紧摇头,目光看着上网接触网:“陈姐,您刚才在上面拧螺丝,不怕吗?风这么大。” 她笑了,指了指头顶:“怕啥?就是干这个的,辛不辛苦,总要有人干,是不是。” 听陈洁说,上面有27.5千伏的高压电,西宁至格尔木段已经架设完成,虽然具备了电气化铁路的条件,但现在还没有投入使用。 陈洁搓了搓脸,喘着哈气:“可可西里这地方海拔高、温差大,高原上的螺丝得拧得比你们那里紧,风是不饶人的。” 回到皮卡车里,防护员王静说:“陈姐可是我们段的技术标兵,最高爬过三十米的梯车,去年冬天在唐古拉山,她在梯车上待了三个小时,下来时眉毛都结冰了。” 我听得心里发紧,又有点好奇:“陈姐,我能试试爬梯车吗?就爬几步,体验一下。” 陈洁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行,这梯车有讲究,没受过培训不能随便爬。再说了,你刚来高原,缺氧还没适应,往上爬几步就该喘了。” “我真能行!”我赶紧说,“我就是想感受下你们平时的工作,不然,写出来的东西没有灵魂。” 陈洁看了我半天,又看了一下表,终于松了口:“行吧,天窗还有15分钟,那你爬五米就下来,我在下面看着你。小王,把安全绳给他系上。” 王静拿来安全绳,仔细帮我系在腰上,又检查了一遍:“林记者,记住,爬的时候手要抓稳横杆,脚踩实踏板,千万别往下看。” 我攥着梯车的横杆,深吸了一口气,刚爬第一步,就觉得比想象中沉,那横杆是金属的,在高原的低温下凉得刺骨,风从袖口灌进来吹得胳膊发麻。 我爬到第三步时,回头看了一眼,腿就不由得抖了起来,远处一个牧民看我笨手笨脚也走过来,站在旁边笑着。 爬到五米时,风突然变猛了。 不是地面那种温和的风,是带着劲的、能把人吹得晃悠的风,梯车轻轻抖了一下,我下意识往下看,地面的人一下子变小了,远处的盐湖泛着光,连天空都好像离得更近了。 我的腿突然就软了,控制不住地抖,手攥得更紧了,缺氧的感觉慢慢上来,胸口有点闷,连呼吸都变急了。 “别往下看!”陈洁喊了一句,“眼睛盯着前面的横杆!手抓稳!” 我赶紧把视线收回来,盯着前面那根冰凉的横杆,慢慢往上挪了几步,风吹得我耳边“呼呼”响,工装裤贴在腿上像绑了块冰一样。 “行了!下来吧!” 陈洁叫我爬了七八米还没停止,又喊喊了一声,我这才慢慢往下挪,脚刚沾到地面就腿一软瘫坐在雪地上,手脚都麻了,半天都没缓过来。 “哈哈,你这不行啊!”旁边传来牧民的笑声,他手里端着个木碗,碗里盛着浅棕色的液体,递到我面前,“喝口酥油茶,暖暖身子,缓一缓。” 我接过木碗,酥油茶的香味飘进鼻子里,咸香中带着点奶味,温热的液体滑进喉咙,刚才的寒意和缺氧的闷胀感一下子散了不少。 我好奇的问:“您是当地牧民吗?” 那牧民点了点头,说:“我是牧民,就住在在前面的定居点,这里有人干活儿我就会过来看。铁路人辛苦,我来送点酥油,补补身子,听你们刚才说,你是记者吗?” “嗯。”我点了点头。 洛桑眼神飘向远处的昆仑山:“以前啊,我们去拉萨想都不敢想。我阿爸年轻的时候去朝圣,走了一个月才到,回来的时候脚都冻肿了,瘦得只剩骨头。有次遇到暴风雪,牦牛陷在雪里,阿爸差点没回来。” 他顿了顿,说:“现在好了,铁路通了!去拉萨一天就能到。去年我带小孙子去拉萨,他在火车上还能喝到热牛奶,比骑牦牛舒服多了。火车能跑这么快,全靠铁路人维护,你可要帮她们写好点啊。” 陈洁刚好走过来,听见这话,擦了擦额角的汗:“大叔,您可别这么说。去年冬天,要不是您带着其余三户的人来帮忙,我们还真没法干活。” 我掏出小本子,好奇地问:“去年冬天怎么了?” “去年十二月,零下三十多度。”陈洁坐在雪地上,把工装的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腕上的疤痕,“梯车的轮子冻在冰里,推都推不动,接触网的绝缘子还结了冰,不清理会跳闸。我们几个人铲了半天雪,手都冻僵了,连扳手都握不住。洛桑大叔带着人来,扛着木锹,还带了热酥油茶,绑上3m的木杆儿在下边儿帮助我们铲。” 洛桑大叔摆摆手:“应该的。你们维护铁路,牧民才能去拉萨朝圣,才能把家里的牛羊肉运出去卖。以前我们定居点的藏药想卖到格尔木都难,你们是我们的恩人,帮你们铲点雪算啥?” 上午10点,风慢慢小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接触网上,导线泛着淡淡的金光。 陈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怎么检查接触网。” 她领着我们走到梯车旁,指着顶端的绝缘子说:“这绝缘子是绝缘的,要是结了冰或者脏了,就会导电,导致跳闸。我们每周都得检查,用望远镜看绝缘子有没有裂纹,还用测零值的仪器测绝缘性能。” 她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仪器,递给我:“你看,这个叫绝缘子零值检测仪,把探头贴在绝缘子上,要是数值低于零,就说明绝缘子坏了,得换。去年夏天,我们检测出三个坏绝缘子,要是没及时换,下雨的时候肯定跳闸。” 我拿着仪器,感觉沉甸甸的,仪器上的屏幕显示着一串数字:“陈姐,你们在高原上干活,是不是特别累?” 陈洁点点头:“累是肯定的。可可西里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氧气只有平原的六成,稍微动一动就喘。有次我们在梯车上换绝缘子,换了三个小时,下来的时候,我同事直接晕过去了,送到医院才知道是缺氧。还有夏天,这里紫外线特别强,晒得皮肤疼,我们的工装都晒褪了色,脸上也晒出了斑。” 她顿了顿,又笑了:“但也有开心的时候。去年秋天,有趟旅游专列经过这儿,乘客们从窗户里朝我们挥手,还有小孩举着画,上面画着我们爬梯车的样子。那时候我就觉得,再累也值了。” 天窗结束没多久,火车就通过了。 陈洁指着火车说:“每两天有两趟火车经过这儿,下行去拉萨,上行去格尔木的。” 傍晚的时候,风小了些。 皮卡车向工区返回时,陈姐盯着我的手腕儿问道:“老弟,我刚才想问,但我没好意思。你的爱人是藏族姑娘么?还是……” 这是第四个人这么问。 我举起手腕儿,摸了摸小白玛给我带的绳子,好奇的问道:“陈姐,这是朋友送的。我很纳闷,为什么你们都会这么问呢?这条绳子有什么意义吗?” 夕阳把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昆仑山的积雪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盐湖的水面像撒了一层碎金子。 “你有女朋友吗?”陈洁问。 “有的。”我点了点头。 陈洁有些欲言又止,笑了笑:“怎么说呢?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我还不太方便告诉你,或许,我也说的不太对,这个绳子吧,其实……” 009 带电暖语 陈洁说到这里,顿了顿,笑着说:“十里不同俗,我老家江苏那边,过一个镇子,你就听不懂他说的话。这条绳子在唐古拉山镇有特殊的含义,上面配的蜜蜡,打的结也有也好多意思,平安只是一方面。我不太方便告诉你,我也怕说错。有时间,你去问问给你系绳子这个姑娘吧。” “陈姐,你们总是这样吊人胃口。”我好奇地问道:“那你把你知道的告诉告诉我呗。” 陈洁爽朗地笑着:“我不太好说。” 正午的太阳,悬在可可西里的天上。 风突然就歇了,连远处昆仑山的雪顶都没了动静,只有紫外线裹着热气往人身上扑,晒得铁轨泛出刺眼的光。 这温度升得太快,我蹲在路基边记笔记时,纸页都透着股热意,我抬手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汗,刚写好的“接触网检修”几个字被汗渍洇开了一点。 高原的正午,3月份的气候比哈尔滨要暖一些,早晚则是比哈尔滨要冷。 或许是穿得多的缘故,抬头往梯车那边看,陈洁还站在最顶端,橙红色工装棉袄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这才明白,昨天进工区时候,走廊的暖气片晾着好几件棉袄,原来白天干活儿的时候会湿,如果潮的话,早上会更冷。 陈洁正拧着绝缘子的螺丝,胳膊抬得笔直,安全绳在阳光下绷成一条银线,风一吹,工装下摆晃了晃,露出里面沾着灰的秋衣边角。 “林记者,递下测零仪!”她往下喊,声音比早上哑了些,带着点喘。 我赶紧从工具包里翻出仪器递上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垂下来的手套,绝缘手套厚得像块硬橡胶,指缝处磨出三个洞,露出的皮肤沾着油污,一看就知道全是汗。 “这手套五斤重,湿了更沉了。” 她下来换第二个绝缘子时,算是歇了口气,扯着领口往里面扇风:“初春的可可西里最坑人,看着冷,太阳一晒,手套里能闷出痱子。去年小王戴这手套作业,笨笨拙拙的,摘下来时手上全是红疹子,我说了她两句,那丫头蹄子气得直哭。” 一旁的防护员王静听见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姐,那都过去的事儿了,你总拿这个取笑我。林记者,这段儿你别记上啊,怪丢人的!” “放心,我记得都是坚强一面。” 我往陈洁的手背上看,果然有几处淡红色的印子,可能是旧伤没消,好几层的印子,深深浅浅的:“陈姐,这手套不能换双新的吗?” 她笑了,指了指工具包里的备用手套:“老弟,新的更硬,拧不动螺丝。这双磨软了,顺手,就是破了几个洞,缠了胶布还能用的。” 正说着,远处草原上跑过来个小身影,扎着两条小辫,藏袍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是洛桑大叔的孙女卓嘎。 她手里拎着个军绿色的水壶,跑到陈洁跟前,仰着小脸递过去:“阿姨,喝水!阿爷让我送的,温的。” 陈洁接过水壶,拧开时“咕咚”响了一声,灌了两口才递给我:“春天可可西里风硬,热也不能脱棉袄。好在这里是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边缘,距离唐古拉山镇不远。你也喝点吧,不然一会儿该脱水了,你不嫌弃姐吧?” “哪有,我哪能嫌弃你。” 水是温的,喝下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能是在高原上嗓子干,总觉得这水有股莫名其妙的甘甜。 陈洁休整了一会儿,继续登上梯车,一边儿绑手套一边儿说:“咱们得等傍晚才能回去,路面的雪开化了,要等它冻上,否则,轮胎会陷进泥里。老弟,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去车里歇会儿。” 我摇了摇头:“陈姐,我不累,我就在这里,看看能帮助你什么。” 随后,我掏出小本子,将刚才的话记了下来,3月份的可可西里,路面夜里冻住,早晚半化半冻,中午开化。 卓嘎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伸手轻轻碰了碰,眼睛亮晶晶的:“叔叔,这个好看,上面的蜜蜡也好看,打个金刚结也好,谁编的呀?” “是个叫白玛多吉的阿姨送的,是他阿妈去庙里求的,是平安绳。”谁知我刚说完,小卓嘎就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白玛多吉阿姨?这个呢……不是平安绳,她、给你系这个、绳子是……” 洛桑跟着跑了过来,打断了孩子的话:“这孩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看见人就好热闹。你的汉语还要学哦,你教教叔叔说藏语啊?藏语谢谢怎么说?” “好!”卓嘎拉着我的手,眨巴着大眼睛说:“叔叔,谢谢是‘突吉其’,”她把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突’——要轻一点,‘吉其’——要拉长。” 我跟着念,把“突吉其”念成了“图吉奇”,小姑娘笑得直跺脚,连陈洁都跟着笑,蹲在旁边说:“这丫头喜欢炫耀藏语,我把‘谢谢’念成‘鞋子’,小丫头见我就说。” 休息时,卓嘎坐在草坡上唱藏歌。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唱到高兴处,还拉着陈洁一起哼。 陈洁五音不全,调子跑得没边儿,卓嘎就停下来纠正她:“阿姨,不对!要像风吹芨芨草那样,软一点。” 我们都笑了,陈洁挠着头不好意思:“没办法,我天生五音不全,跟老乡学藏语还行,学唱歌就完蛋。” “我们组四个汉族姑娘,在这片儿开天窗间休时候,都会跟小丫头学藏语打发时间。”陈洁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也是多亏这丫头,有次牧民想去沱沱河站坐火车去拉萨,但不知道怎么买票,我们连比划带说,还是没讲明白,最后掏出藏语手册才说清楚。后来我们就合计着学藏语,现在简单的对话都能说,还能帮藏民查车次。” 卓嘎听得认真,突然站起来,要给我们跳她阿娘教的锅庄舞。 她转着圈,藏袍的袖子像蝴蝶的翅膀,陈洁跟着拍手,我掏出相机,对着她们按下快门。 阳光落在卓嘎的小辫上,陈洁的工装在草坡上格外显眼,红绳在我手腕上晃了晃,正好入了镜。 等卓嘎被洛桑大叔带回帐篷,陈洁才靠坐在电线杆旁,看着远方的盐湖,问我:“老弟,那个叫白玛多吉的姑娘,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我想了想,笑着说:“她很善良,会煮酥油茶,还会教我认星星。上次我抢修完,她冒着风雪送青稞饼,饼还是热的。我还和他学骑马,学藏民的习俗。” 她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她跟你女朋友比呢,谁更好一些呢?” “就认识两个星期,也不太了解。” 我手里的相机顿了顿,想起江晓曼皱着眉说“你就是个傻子”的样子,心里沉了沉:“我女朋友家瞧不起我,说我是东北来的,没房没车。她也觉得我来可可西里是瞎折腾,说我傻。”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草原的青草味。 陈洁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我:“我以前也谈过个男朋友,在西宁上班,嫌我在供电段太苦,让我辞职去西宁当文员。我没去,他就跟我分了。” “那时候我也难受,觉得自己选错了。”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后来车间书记跟我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看藏民,这辈子在草原上放牛也没觉得苦,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指着远处的盐湖说:“你要是觉得跟你女朋友在一起不开心,就别勉强。可可西里的天这么蓝,路这么长,总能遇到个愿意跟你一起看狮泉河,一起等火车经过的女人。”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蜜蜡贴着皮肤,暖暖的。 我想起小白玛说“我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纳木错”,想起她辫梢晃着的红绳,心里突然亮了点。 陈洁看着我,笑了:“你手腕上这红绳,编得很用心,也不全是从庙里求的,有后期改装的成分,意思就变了,平安只是一部分。你知道吗,藏区姑娘编这个,都有讲究的。” 我刚想问什么,她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该干活了,不然天窗时间该过了。” 说着,陈洁拎起工具包往梯车那边走,风把她的工装吹得飘起来,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的盐湖,突然觉得,这正午的太阳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傍晚往工区返回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皮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陈洁靠在副驾上打盹,窗外藏原羚在草原上跑,尾巴像小旗子似的翘着,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延伸到天边。 我摸出相机,翻出白天拍的照片,卓嘎唱藏歌的样子,陈洁拧螺丝的侧脸,还有红绳在阳光下的特写。 手指划过屏幕时,我突然想起了小白玛,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草坡上放牛,有没有看到今天的夕阳,不知道会不会用手机QQ打字。 陈洁突然醒了,看着我手里的相机说:“老弟,等你采访完,把照片给我一张呗,我想寄给我妈,让她看看我在可可西里过得挺好。” 我点头,心里想着,也要给小白玛洗一张,等下次见到她,亲手递给她。 皮卡车转过一个弯,夕阳落在铁轨上,泛着金光。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掏出了兜里的小本儿,沉默了片刻后,我起笔写下一段话: 陈洁说得对,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只要心里有牵挂,有期待,再苦的地方也能开出花来。 我掏出手机打开QQ,找到给小白玛申请的QQ号,发送了两个字。 “在吗?” 010 可可西里的夜 皮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暮色漫过远处盐湖时,车停在土坡下的空地,这里背风、地面平整,是她们常选的扎营点。 随着夜幕而来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噼啪”响,我推开车门,寒气瞬间灌进车里,带着草原的泥土和枯草味。 我这才明白,陈洁昨天反复说“别跟来”的意思,这里是可可西里边缘,距离唐古拉山镇近一些,但夜风也带着不饶人的硬劲,若是深处无人区,危险可想而知。 “老弟,你说你跟着遭这罪。”陈洁踹掉车轮上的泥,从后备箱取出几块木板,是之前从废弃工地捡的,用来防止春融陷车的,我又学到一招。 陈洁和小王各搬一块,我、老马、老张每人拿两块,按陈洁说的往后轮底下塞。 夜风太大,木板不好塞,陈洁用膝盖顶着板边说:“老弟,踩住另一头。” 三个帐篷已经支好,是白天先到的同事趁着没风时候搭的,此时,帆布被风扯得紧绷,总感觉像是要被掀走一样。 陈洁指着三顶帐篷:“老弟,左边那个是宿舍帐,住六个姑娘,中间是厨房帐,你和老马、老张挤挤吧,右是工具房不能睡人,委屈你了。” “陈姐,你这是说哪去了,分明是我给你们添乱了。”厨房帐门口堆着防潮垫和军绿色睡袋,上面“中国铁路”的字样已褪得浅淡,应该是用好久了。 帮老张搬高压锅时,我拉了拉帐篷的拉链,“咔哒”卡在中间,怎么拽都不动。 陈洁听见动静过来,从口袋掏出擦机器的布,蘸了点随身带的机油,往拉链齿上抹:“以前在唐古拉山扎营,帐篷拉链冻住,我们用体温焐了半天才拉开。什么事儿得顺着性子来,急不得。” 厨房帐篷里,铁灶是用石头垒的,老张守在旁边,拿根铁钎子时不时拨弄灶里的干牛粪:“今晚吃面条。” 他看见我进来,指了指灶边的袋子:“格尔木带来的挂面,耐煮,在这地方吃着暖和。”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袋子旁放着个玻璃罐,装着深绿色咸菜,前几天老张说是牧民给了点野葱,混着萝卜腌的,我尝过,味道还不错。 王静在厨房帐里剥蒜:“林记者,你没见过我们换物资吧?上次在沱沱河附近,我们用两罐午餐肉跟牧民换了块酥油,张叔当场煮了酥油茶,香得很。” 老张点了点头:“在这地方牧民缺米面,我们缺新鲜东西,换着来比等补给车强,补给车有时半个月才来,菜都蔫了。” 说话间,高压锅阀冒起白气,老张赶紧调小火:“这高压锅是老伙计,跟着跑了三年。上次在风火山,锅沿漏了,我用胶布缠了缠,照样能用。” 他刚把面条盛进三个搪瓷碗——碗上“格尔木市总工会”的字已模糊。 我正用筷子拨面条,就听见帐篷外有人喊“老张”,声音裹着风发飘,还带点熟悉的藏语腔调。 掀帘一看是洛桑大叔,扛着粗布袋子站在风里。 那袋子口没扎紧,露出几个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他看见我,咧嘴笑了起来:“林记者,你也在啊。” 把袋子放地上时,我才发现他手背冻得通红,指节缝嵌着泥,指头上有个没包的小伤口,已结了薄痂。 “家里种的,刚挖的,给你们添菜。”洛桑拍了拍袋子,土豆滚了滚发出“咕咚”声:“卓嘎本来想来,说要唱新学的藏歌,她阿妈说太晚了,就让我把这个带来。”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几块青稞饼,还带余温:“我早上烤的,给你们当点心。” 老张赶紧从厨房帐跑出来,攥着两捆未拆封的挂面,包装印着“优质小麦”,还是新的,边角没折。“老哥,这土豆不能白要。” 洛桑愣了愣:“你们干活辛苦,吃几个土豆算什么。” “那可不行,”陈洁说:“您上次还帮我们找过丢的测零仪,那仪器找不回来,我们还得跑格尔木,多耽误事。这次换物资,别跟我们客气。” “呵呵呵。”洛桑推辞不过,把挂面小心放进藏袍衣襟:“那我不客气了,下次你们路过我家,我让卓嘎煮酥油茶。” 王静拿起一块青稞饼,掰一半递给我,打趣说:“林记者,尝尝我烤的,有没有你的小白玛烤的好吃。” 几个姑娘也起哄说。 “你能和林记者的小白玛比吗?” “王静,你想截胡啊。” “有点儿臭不要脸,公然调戏记者大人!” 顿时,帐篷里一阵欢声笑语。 这饼有点硬,但嚼着有淡淡麦香,还带点酥油味,和上次小白玛给的不一样,小王饼里像加了点糖,甜丝丝的。 老张把面条盛进碗,每个碗里舀几块土豆,还浇勺汤。 我端着碗,坐在帐篷角落的石头上慢慢吃,土豆炖得软烂,一咬就化,面汤带自然的甜,偶尔嚼到细沙也不硌。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我吃这普通的东西却觉得特别的香,饭量也大了不少。 王静在班组里最年轻,十分活泼:“每次吃张叔煮的面,都觉得比城里大餐香。” 陈洁点头说:“在这地方待久了,就喜欢吃实在的东西。” 吃完面条,老张收拾碗筷,王静帮着灭灶火:“林记者,这个是生存技能,得把火星都踩灭,不然风会把火星吹到帐篷上,那样容易着火,还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的确,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一点。 我跟着陈洁检查了一遍工具,确认都收好了才说:“还行,没忘带啥。” 她声音比白天哑了点,该是累了。 白天在梯车上拧了一天螺丝,晚上还要住帐篷,我突然觉得,她们在这干活比我想的辛苦得多。 大概凌晨两点,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帐篷外的狗叫声惊醒。 是洛桑大叔家的狗,叫得凶还带点急促。 接着就听见陈洁的喊声,裹着风很清楚:“快起来!有狼!” 我赶紧爬起来穿衣服,手忙脚乱差点掀翻睡袋。帐篷里寒气更重,穿衣服时手指发抖,牙齿忍不住打颤。 我掀开门帘时,看见远处草原上有几点绿光忽明忽暗,是狼群的眼睛,在夜里格外吓人。 同时,风里传来狼的嚎叫声,低沉刺耳,还夹着羊群发颤的“咩咩”叫,听得人心里发紧。 陈洁已拎着手电筒跑在前头,橙红色工装上的反光带在月光下锃亮,王静跟在后面,攥着根小铁棍。 “老弟,你拿这个!”陈洁看见我,把另一把手电筒塞给我,“照着狼群,别让它们靠近羊圈!” 我接过来,手心全是汗,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之前没有想过能正面碰见狼群,此刻,只能手足无措的跟着几人往羊圈跑。 洛桑大叔已在羊圈旁,拿根鞭子使劲抽空气,想赶跑狼群,羊群挤在羊圈角落缩成一团,有的还在发抖。 “小王,守住左边缺口!”陈洁声音比白天亮不少:“老张,跟我去右边!” 王静赶紧跑过去,把木棍在石头上敲得“咚咚”响,声音在夜里传得远,狼群听见往后缩了缩。 老张拿铁锹站在陈洁旁边,盯着狼群方向:“这些狼最近常来,可能找不到食物了。” 我举着手电筒,光束照在狼群身上,能看见三只灰褐色的狼,毛色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它们盯着羊圈,喉咙里“呜呜”低吼,却不敢往前冲,我们在洛桑大叔的指挥下,用手电筒光交叠成一道亮墙,把它们挡在了外面。 风里全是狼嚎和羊的颤抖声,看着身边的陈洁、老张和小王还有其他四个姑娘我又不怕了,女人都不怕,我怕啥? 有只狼试着往前挪了挪,陈洁马上举手电筒直射它的眼睛,大声喊:“滚!”狼被吓得退两步,夹着尾巴不敢再动。 老张趁机用铁锹拍地,“嗵”的一声,另外两只狼也往后退。 洛桑大叔绕到羊圈后面,用石头堵上了缺口。 刚才有块石头被风吹倒,露出个小缝,狼群就是想从这钻进去。 十几分钟后,狼群终于退了,不甘心地在远处站了会儿,喉咙里“呜呜”低吼,最后,转身跑进草原深处,绿光渐渐消失。 洛桑大叔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要是没你们,今晚我的羊就遭殃了。” 陈洁也擦了擦汗:“大叔,您别客气,上次我们测零仪丢了,还是您帮着找回来的,那仪器值不少钱,找不回来我们还得受处分。您帮过我们,我们帮您是应该的。” 洛桑大叔笑得更开心,拉着我们往他家帐篷走:“走,去喝杯酥油茶暖暖身子,你们刚才跟狼耗半天,肯定冷了。” 卓嘎已经醒了,她阿妈抱着她,看见我们进来之后起身倒了几碗酥油茶。 茶刚煮的,还冒着热气,喝下去暖乎乎的,从喉咙暖到肚子里。 洛桑大叔坐在羊毛毯上,跟我们聊以前的事:“前年冬天也来狼群,那时候你们还没在这干活,我一个人赶不走,最后是隔壁牧民过来帮忙才赶走的。后来你们来了,帮我们修围栏,还常换物资,我们日子好过多了。” 陈洁喝了口茶:“我们在这干活,也离不开你们帮忙,有时候车子陷泥里,是你们帮着推,缺东西时,也是你们给送。咱们互相帮衬,在可可西里才能过得下去。” 老张也点头:“是啊,这地方苦,光靠自己不行,得互相帮衬。” 喝了酥油茶身上暖和多了,洛桑大叔送我们到帐篷外,往手里塞了几个干肉串:“这是风干羊肉,你们带着,饿了吃。” 回帐篷的短短两百米,风比刚才小了点。 陈洁走在前头,橙红色工装在月光下很柔和,我用小本儿借着月光,边走边记着刚才的一幕。 【三月一日,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几个女人有和狼搏斗的魄力,正如那句话说的,哭的时候没人哄,你就会学会坚强。】 王静双手背在身后,跟在我旁边小声说:“林记者,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虽然苦,但挺开心的?” “嗯!”我点了点头。 回到帐篷,身上还带风的寒气,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和蜜蜡贴着皮肤,好像也沾了厨房帐的烟火气,还有洛桑大叔家酥油茶的香味。 我掏出小本子,借着手机微光又写了一句:风沙里的土豆面条,帐篷外的手电筒光,还有热乎的酥油茶…… 可可西里的暖,从来不是太阳。 011 星光与情歌 可可西里可能就是这样,白天晴空万里,夜晚就狂风肆虐,后半夜的风还没停,帐篷布被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外面不停扯着布角一样。 我刚眯瞪一会儿,就被陈洁的喊声叫醒了,“姐妹们,要去检修线路了,还有40分钟天窗开始了,都起来吧!” “我艹,这么凉!”摸黑穿衣服时,手臂不小心碰到帐篷杆,冰得我一哆嗦,一时大意开口爆出了国粹。 走出帐篷时我才发现,天还是墨蓝色的,没有光污染的地方,星星密得好像能砸下来一样。 陈洁和小吴已经背着工具包站在车旁等着了,头灯的光扫过覆着一层白霜的碎石上,倒真像星星落了地一样,盈盈生辉。 “林记者,要不你就别跟着了,好好休息休息。”陈洁说。 我摇了摇头,虽说很累,但姑娘们都能挺住,我也没什么问题:“陈姐,你就把我当成工人就行,不用特殊照顾。” “那行,姐就不客气了,有个帮手也好!”陈洁把安全帽递给我,回头说:“姐妹们,昨晚赶狼耗了力气,今天检修慢着点,别摔了。” 接过安全帽时,帽檐还带着点她手心的温度。 小吴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保温杯,走两步就抿一口,我猜里面是酥油茶,听老张说她胃不好,上次喝了凉挂面,疼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皮卡车在夜里开得慢,车灯劈开黑暗,能看见路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像撒了层盐。 到达指定地点时,小吴先跳下车,从工具包里掏出万用表,蹲在地上接线路。 她蹲的时候,羽绒服下摆往上缩,露出里面的红毛衣,我想起她昨天说,这毛衣是她丈夫织的。 小吴自豪地说:“我老公以前哪会这个?是跟着牧区的阿妈学的,第一次织得歪歪扭扭,我还笑了他半天呢。” 正想着,小吴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对着我这边,我正好看见屏保,是她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学校门口,男人牵着个扎小辫的藏族小姑娘,背景墙上挂着经幡,写着“唐古拉山镇中学”。 小吴看见我看屏幕,没藏,反而笑了:“那是我老公,还有他班上的学生。之前他在拉萨当初中老师,天天跟我视频说学生上课睡觉,我都想把他揍醒,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唐古拉山镇海拔太高没人愿意来,他倒好,没花钱调动,写申请收拾东西就来了。” 她伸手按了按手机,屏幕暗下去,手指在线路接头处搓了搓,霜化了,手上沾了点泥:“现在好啦,周末我要是不值班就去学校找他,有时候还能跟他一起去老乡家蹭饭。上次牧民给了我们一袋奶渣,他非要带回来给我,说我胃不好,吃这个养胃,结果我吃了一口就吐了,太酸了。”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出声,头灯的光晃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小细纹。 “有些特色吧,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就比如北京的豆汁,是我这辈子最恶心的东西。”我也笑着打趣说。 我帮她递工具钳时,听见远处有狗叫,应该是洛桑大叔家的。 小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儿的人都好,上次我们的车陷在泥里,是我老公学生的爸爸带着几个人来推的,还送了我们一袋青稞。” 她顿了顿,把接好的线路用胶带缠上:“以前总觉得,离家远了不好,现在倒觉得,在哪儿不是家啊,有他在,有这些人在,这儿就像家。” 检修完回到营地时,天刚蒙蒙亮。 帐篷里还留着昨晚的寒气,我把睡袋拉到胸口,掏出手机打开QQ。 小白玛的头像还是灰色的,上次分开时,她把她的QQ号记在了手心里,说:“我让阿姐教我用,到时候给你发我家牦牛的照片”。 我盯着头像看了三分钟,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后又退了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条消息也没有…… 万一她还没学会QQ呢? 万一她手机没电了呢? 正发呆,帐篷帘突然被掀开,小王探进头来,喊得特别大声:“林记者!白玛多吉来找你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抓起外套就往外面跑,鞋都没穿好。 跑到空地上,我左右看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正纳闷时候,身后却传来王静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你上当啦!” 我回头一看,她正靠在帐篷杆上笑,手还捂着肚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追着她打:“王静你耍我是吧!” 她笑着跑到陈洁身后,陈洁手里拿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拦着我:“别闹别闹,帐篷顶要被你们掀了!” 小吴也走过来,手里端着碗粥,递给我说:“刚煮的小米粥,你喝点暖暖身子。” 我接过碗,粥还冒着热气,喝了一口,胃里舒服多了。 王静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还说心里没人家,一听见名字就跑那么快,脸都红了!” “你胡说!”我辩解道:“小姑娘和我有个约定,就是作为朋友,是不是应该出来迎接?心里有什么有,你心里咋这么肮脏呢!” 王静躲在陈洁身后,吐了吐舌头。 “也不是小王想偏,老弟,其实藏族人很好的。我虽然没见过你说的那个小白玛,但我看见你手上的红绳,就知道她对你应该不错。” 陈洁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说:“组里有一半人都在那曲或格尔木安了家。张姐你知道吧?就是前天看你相机的那个,她嫁给了格尔木的藏族老乡扎西,现在孩子都三岁了,叫诺布,会背唐诗,还会唱藏歌,上次来营地,还给我们唱了《茉莉花》,调子跑得没边儿,可逗了。” 她掰了掰手指,“还有老李,在格尔木车站开吊车的,娶了那曲的卓玛,卓玛是个医生,在镇里的卫生院上班,老李每次去那曲,都要带一大包我们这儿的野葱,说卓玛爱吃这个,炒鸡蛋香。” 我喝着粥,看了眼小吴,她正给丈夫发消息,嘴角带着笑。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绿松石和蜜蜡硌着掌心,突然想起小白玛说的“一起去看纳木错”。 中午吃完饭,大家正坐在帐篷里休息,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着“江晓曼”三个字。 我刚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她的吼声:“林成,你丫死哪儿去了?前几天打你电话一直关机,我还以为你在可可西里被狼叼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朋友?是不是觉得自己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就了不起了?” 她的声音又急又凶,像机关枪一样,我把手机拿远了点,等她吼完,才慢慢说:“这里信号不好,不是故意不跟你联系。” “不是故意?”她的声音降了点,但还是带着气,“你要是不想好了你就直说,我一个北京姑娘,我爸是副段长,机务段追我的司机排成排,真是给你丫脸不要脸,半个月,连个消息都没有!” 我靠在帐篷杆上,看着外面的风沙,突然觉得特别烦,江晓曼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看来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第一次对着手机和她喊:“我要证明我的个人价值!我要证明我自己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没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一样能行!我要记录这里的人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应该被别人看见!这里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天天看风景,是每天扛工具、修线路,晚上还得防狼!你别总用你爸说事,我他妈在《人民铁道》报上班,你爹能管着我啊?” 电话那头静了会儿,然后传来江晓曼的声音:“你丫挺能耐啊,你和我喊?我你丫让你去西藏的?早你丫跟你说那艰苦,你丫和谁他妈抱怨呢?” 我揉了揉鼻子,平心静气说:“晓曼,你就等一年不行么?我用一年时光,把坚守在这片天路上的人的最真实的一面写出来,他们为祖国奉献青春,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滚你丫的!”她又骂道:“你丫心里有病!他们爱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就你丫高尚,你他妈清高!你会写,我们故事不能写呗?” 嘟嘟嘟…… 江晓曼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这时,陈洁走过来,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吵架了?我给你听首歌,你听听。” 她点开播放器,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是《卓玛》,广为流传的一首藏歌。 我以前听过一次,觉得这歌挺老气,每次在广场上听见都赶紧走开。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歌声从手机里传出来,混着外面的风声,竟一点都不觉得老气了。 我想起洛桑大叔家的酥油茶,想起夜里头灯的光,想起小吴和她丈夫的合照,想起土豆炖面条的香味,眼眶突然有点热。 王静也跟着哼,跑调跑得厉害,却没人笑她。 小吴拿出手机,对着外面的盐湖拍了张照,“自从结婚后,我老公也喜欢听这首歌了,不单单是我在高原工作,是这首歌,在这高原的风景下有它的意境。” 我掏出手机,打开千千静听,把这首歌下载了出来。 风还在吹,歌声在帐篷里绕着,我看着帐篷外的盐湖,突然觉得,可可西里的日子虽然苦,但这些细碎的瞬间,星光下的检修、朋友的唠叨、还有心里那个关于纳木错的约定,都像小太阳一样暖烘烘的。 傍晚的时候,老张煮了土豆炖牦牛肉,是洛桑大叔早上送的。 肉炖得软烂,一咬就化,土豆吸满了肉汁,比上次的面条还香。 大家围坐在炉子旁,六个姑娘围着火,有说有笑的唱着《卓玛》,老马和老张岁数大了,点根烟坐在一旁拍着手,月光下的可可西里,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把美丽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我望着帐篷外的夜色,在这群姑娘的歌声里,好像看见了小白玛、次仁叔、拜合蒂阿姨、周民、老王的笑脸,看见了唐古拉山镇小卖部的老板,看见了我们约定好的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草原。 夜里睡觉前,我在小本子上写:今天听了姑娘们唱《卓玛》,才知道有些歌,要在特定的地方听才懂它的意思。就像有些日子,要亲身经历才知道它的暖。 012 戈壁的青春印记 高原的天刚亮,风雪就停了。 透过窗子看去,远处的格拉丹东雪山露了半截白顶,进了3月份,风里的寒气确实比前几天软了点。 陈洁推开宿舍门,头上还沾着点未化的雪沫子:“老弟,没打扰你吧?” “哪儿能啊,陈姐。”我赶紧摇了摇头,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拎了起来。 她朴实一笑,搓了搓冻红的脸:“之前,你不是念叨过想看咱工区引以为傲的东西么?今天周五,你要走了,姐带你去开开眼。” 离开工区,陈洁喊老马把车开过来,载着她、小王和路过洛桑大叔家的放牧点,又往前开了100多公里才停下。 车不太好开,可可西里的雪化了大半,没化净的部分夜里冻成了冰碴,这会又成了稀汤汤的一片直陷车轮,好在工区的皮卡底盘高、扭矩大。 “老弟,可可西里的春融期到了,夜间地面冻上还能开,现在都化了,前面实在过不去,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好!”我打开门,下了车。 陈洁裤管沾着雪冰,时不时回头叮嘱:“慢点儿,雪底下全是冻硬的石子,别崴了脚。小王,瞅着点儿林记者。” 走了十分钟左右,陈洁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钢轨上方的接触网:“到了!那就是咱工区在全段挂牌儿的示范接触网段。” “在段里能挂上牌儿?” 青藏铁路公司的管理面积大,基层工区很多,能在段里挂牌儿当示范,这群姑娘确实该骄傲。 “专业知识,你可能不懂。这段接触网的误差绝对超不过2毫米。”陈洁说话时,眼尾都带着劲儿。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别看咱都是姑娘家,在这海拔4600米的可可西里,底气可不比任何男人差!青藏铁路电气化虽说还没开通,但这些导线、支柱,白天也得盯得紧紧的。” “之前没好好跟你介绍过,咱西宁供电段啊,大半区段都在高原上。”王静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活泼的说:“男宠啊,陈姐介绍的不彻底,其实我们可辛苦了呢!雪大了要扫雪,天亮了查线路防结冰,风大了得看有没有松动。晚上火车过了给天窗,还得爬架子检修,必须让接触网保持最佳状态。” 陈姐皱眉说:“小王,别没大没小。” “姐,咱们辛苦,让我男宠写写咋了?”王静吐了吐舌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基站:“你看,那沿线的信号塔、配电站的配电箱也全是我们的活儿。冬天最冷那阵儿,零下四十多度,手一碰金属就粘住,照样得爬上去拧螺丝。” 的确,可可西里的环境,结合身体因素、家庭因素、心理因素等等,男人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何况是三十岁左右的姑娘们。 我忽然想起江晓曼之前说的:“去西藏这破活儿你们单位没人干吧?就你一个傻子接。” 王静在格尔木买房子了还好说,每周能回家两天,而陈洁是连云港人,我冒昧的问:“陈姐,你有孩子吗?结婚了没?就没想过调回内地去?” 提到这事儿,陈洁抽了抽鼻子:“结婚10年了,孩子6岁。丈夫倒还好说,孩子肯定想妈妈啊。之前也动过心思,想着多花点钱调回家乡,可这地方再不好,总得有人守着不是?” 我赶紧点头,查那线路工区的老孙也说过类似的话,苦地方,总得有人守! 她望着远处的雪山,又抽了抽鼻子,声音却亮了起来:“有藏民说咱姑娘傻,守着这么个苦地方。可你想啊,再过两年青藏线电气化开通,每趟火车从这儿过,灯亮着、空调开着,都是咱这些傻姑娘守出来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咱这些女人,自豪着呢!” 回工区时,食堂飘来酥油茶的香味。 陈洁却没带我往食堂走,拐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子。 墙上贴满了照片,最上面一行红漆字格外醒目:“唐古拉供电工区,零事故1823天”。 “这是咱的荣誉墙。”她抬手摸着墙沿,语气里带着珍重。 她指着左边一排照片,她轻声道:“你看这张,去年冬天扫雪的时候拍的,小张姑娘冻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递到我面前,声音放轻了些:“昨天跟姑娘们商量了下,给你留个念想。”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铜制钥匙扣,刻着五个小字:“天路守灯人”,边缘还留着手工打磨的痕迹。 “陈姐,这也太贵重了……”我赶紧想推回去。 “不贵重不贵重。”她打断我,眼神特认真的说:“这不是段里发的奖章,是咱工区自己找铁匠打的。你记着,不管以后在哪儿、干啥事儿,都得像咱守导线似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准了。守着心里那点儿劲儿,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守着心里那点儿劲儿,不算白活。 攥紧钥匙扣,我心里忽然一热。 离开北京那天,我满脑子都想着要写出好报道,要干出点成绩。可这会儿才明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意思。这8个字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是得像这群姑娘一样干出来的。 回了宿舍,我翻出之前拍的照片。 有陈洁蹲在雪地里比对导线的样子,有姑娘们打狼的凶狠劲儿,有小白玛顶着风雪挥手的样子,还有小卓嘎抱着小羊朝镜头笑的画面。 处理完照片,我把之前写的《冻土上的“钢轨医生”,工务段4500米以上作业组》调出来,最后检查了遍细节,确认没问题后发给了科长。 “林成,你这报道写得太活了!跟亲眼看见似的!不过有句话,哥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前两天有个叫江晓曼的去找咱站长了,你知道不?” 我跟江晓曼认识三年,她偶尔耍性子,这几个月更是动不动就威胁说“我爸是机务段副段长,有些人脉。你要是对我不好,我能让你工作十分不顺。” 她去单位闹这事儿吧,倒说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丢人而已。 “科长,她干啥了?站长咋说的?”我赶紧问。 “哈哈哈!”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当时场景我没见着,但听宣传助理说,你对象楼上楼下转了三圈才找着站长屋,一进去就扯着大嗓门喊,说你家暴她。哥还不了解你?哪儿能干出打女人的事儿。” “闹一下也好……”我盯着窗外的雪,心里那点对江晓曼的愧疚突然没了。 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听我的,我就不让你好过。就因为电话里吵了几句,能从海誓山盟直接撕破脸,也印证了我从来没真正进过她的心里。 转头瞥见窗边的烟,应该是厨师老张落下的,我摸出一根点上,刚吸一口就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科长,我们分了,她跟我没关系了。站长咋说的?她是不是拿她爸跟站长套近乎了?” “分了啊?真分了?”李科长的声音顿了下。 “真分了,直说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科长的声音:“兄弟,别受这事儿影响工作。要是在高原扛不住,哥立马派个人过去替你。” 第二口烟慢慢适应了,我望着远处洁白的雪山,吐了个烟圈:“真分了,我们连婚都没结,哪儿来的家暴?他爸是副段长,本来就看不起我一个东北人,还能让姑娘跟我同居呀?我就想知道站长咋说的,给她面子了没?” 李科长又在那头乐出声:“宣传助理在旁边听得清楚,站长说你一个人敢走遍天路,单位特别重视,新闻站要重点培养你这样的。明年招干部,就选你这种有冲劲、敢做事的年轻人,除非你自己写申请走,不然,谁来要人都不放。站长还说他管不着家暴,让她找法院起诉,几句话就给她打发回去了。” 说到这里,李科长声音柔了柔:“哥们,分了再找呗,你这么优秀,好姑娘多的是!对了,你让我打印的照片寄出去一周了,估计快到了,别忘了给那群姑娘送去啊!哥先挂了。” 没想到,当晚照片就到了,还附了几个U盘。 我把照片和U盘分给供电段的姑娘们,供电段的姑娘们围着照片叽叽喳喳,笑得合不拢嘴,小卓嘎那份,亲自拜托老马开车带我去的牧场。 她接过照片时,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在草原上,照片可是个稀罕货。 小卓嘎举着照片冲阿妈喊:“阿妈你看!这是叔叔拍的我和雪山!” 夜晚,陈洁给我发了条短信:“老弟,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有女朋友,有些话姐本不该说,但你明天要走了,姐还是得告诉你。你手上那个,知道是什么结吗?” 多次有人提起过,别说,我还真有些好奇,便回了一条短信:“小白玛说,是她妈去庙里求的平安绳。” 叮咚! 短信立马回了过来:“你听没听说过十里不同俗?那确实是平安绳,但加了蜜蜡和绿松石,还打了那种结,意思就不一样了,就成这里周边藏民姑娘向心上人表白的心意结了。” 心意结? 我看着短信,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蜜蜡:“什么意思?陈姐,快点儿告诉我吧,别卖关子了。” 看着短信,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仔细看看,蜜蜡是雪山的暖,冬天揣在怀里能捂热,绿松石是纳木错的水,清亮的很,中间的金刚结是藏人说的韧劲儿,不管风多大都扯不断。加上平安绳绕三圈,意思就是她愿和你一起走遍苦难。这太明显了,姐虽说不是藏民,但也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绝对没看错。” 一条手绳而已,这么多讲究? 忽然,我想起她之前红着脸说“我等着你,一起去看纳木错”,想起她送奶茶时躲闪的眼神:难道说,小白玛真的对我有意思吗?那QQ怎么没消息啊? 第二天,离开唐古拉时,工区的姑娘们都来送我,陈洁把一个装着酥油茶的保温壶塞给我,边塞边说:“路上喝,暖身子,别冻着。” 车子开出工区,我回头望了眼。 姑娘们还站在门口挥手,围巾在风里飘得老高。 看着这群姑娘,我突然想明白了。 打开笔记本,写下了本趟采访的第二篇结尾语:【一个人宝贵的价值,并不是能力,而是能够“经得住平凡,耐得住寂寞,受得起时间的考验。” 所谓天路,并非单纯定义为这条震惊世界的高原铁路,而是姑娘门把导线误差控制在2毫米,是姑娘们想家、想爹、娘和孩子。 是她们天生女儿身,却拥有男人的魄力打狼群,是她们迎着风雪唱歌,雪地住帐篷,种种艰苛的条件下还坚守荣誉的平凡的铁路人走过的路。 而这些事凑在一起,就成了那条横跨冻土的天路,成了无数人心里的“天路”。】 013 海拔5100的纠缠 “唐古拉山站,是全球海拔最高的车站,列车到这里会停,但是不办理任何客运业务。为了安全起见,也不会让旅客下具有供氧设备的列车。”司机老刘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看着窗外,阳光照在雪山上金光弥漫,然而,车内却依旧是冰冷刺骨。 我试着开了一下车窗,那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我的脸,毫不夸张,短短几秒钟,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儿。 车停在工区院儿里时,我回头看了眼,那排气管喷出的白气缠在冰冷的空气里,可能是大气压强低的缘故,好久都散不去。 “林成,咱们到了!”司机老刘开门下车,声音被风扯得发哑:“这地方海拔5100多,你要是头蒙或者喘不上气的话,一定要赶紧说,工区屋里、车里都会备氧气瓶。” 我捂着额头,摇了摇:“没事!” 司机老刘指了指院中的水泥房:“李工长早就等着了,怕你刚来不适应,昨儿特意多烧了半炉煤。” 话音刚落,工区的铁门“吱呀”一声晃开,一个穿藏蓝色格尔木电务段制服的男人,手里攥着个搪瓷缸走了出来。 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脸是深褐色的,应该是被高原常年的紫外线和寒风揉透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泥屑,老远就喊:“是林成记者吧?我叫李佳斌,唐古拉信号工区的工长,你好你好,快进屋,外头冷!” “你好,李哥,叫我小林就行。我会在这里实地考察两个星期,给您添麻烦了。”我摘下手套,伸手说。 李佳斌把搪瓷缸换到左手,右手在制服上蹭了蹭:“哪里话?你来记录我们的故事,是辛苦了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小林,屋里有个姑娘说要找你,是昨天来的。” 他的指关节粗得像老树根,手背裂着几道浅口子,有的还结着暗红的痂,显然是冻裂的。 “有个姑娘?” 难道,小白玛是学不会用手机QQ,特地来找我? 我不知道高兴还是兴奋,说不上来的心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移情别恋”,应该不能说我是“潘仁美”吧? 此刻,我竟有种迫切的期待感,在这近5100米的海拔里,感觉能见到她的话,所有辛苦和付出都是值得的,都无所谓了。 我快步走向门口,掀开棉布帘子便走了进去。 “怎么是你?”然而,当我看清工长室的单人床上躺着的江晓曼时,采访本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她盖了三床被子,床头柜上摆了好几个便携氧气罐,还有一碗小米粥,地上还有两个吸完的罐倒在柜子一旁。 此时,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粉底花了大半,昂贵的羽绒服下摆沾着黑泥,听见声音,微微地睁开眼,有些吃力地说:“林成!你竟然……死到这鬼地方来了!” “李哥,她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回头看了眼李佳斌。 “她说她是你女人。” “她和我没关系!” 我走到床头,拿起柜子上的氧气罐:“你凭什么住在李工长的床上?起来,别给人家添麻烦!这些氧气可是人家的救命氧,你有脸这么浪费?” 江晓曼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之前不该跟你吵,不该去你单位闹,你原谅我行不行?我托了好多关系才知道你要来这里,下了飞机我就赶来了,我现在陪着你上高原了。” “不愧是副段长的女儿啊!电报都能打听出来?人脉的确广!”我将便携氧气都还给了李佳斌:“李工长,这地方补给困难,别为了一个和天路不搭边的人浪费大家的氧气。” “小林,这……” 李佳斌和老刘在旁边对视一眼,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江晓曼起身搂住了我的胳膊:“林成,你身上什么味儿啊?你怎么搞这么脏?这什么破地方,连条正经路都没有,火车也不卖票!我从西宁打出租车都来这里,出租车都不拉还骂我,还是火车折腾到沱沱河站,坐大巴才到的这里,你不心疼我嘛?” “你不说分了吗?你不说我家暴你吗?”我语气沉了沉。 也不能说我绝情,她就因为吵架,能撕破脸去我单位闹,还好科长和站长明事理,若不替我说两句话,我可能会成为全记者站的笑柄。 “你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就傻子接这个活儿!我也不是电视台记者,我没本事,我也配不上你,你还是回去吧。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我的路,你根本走不下来。” 这句话我没有说错,现在刚到青海西藏交界处,接下来还有好远的路,江晓曼从小养尊处优,她根本坚持不下来的。 “我找了你一星期!”她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摔,箱子角磕在床头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林成,我知道错了,我是坚持不下来。咱们回去吧,别在这儿遭罪了,行不行?” 李佳斌看气氛僵着,赶紧打圆场:“姑娘,小林,你们有话好好说,咱们灵活掌握,今天没时间,明天再上现场体验生活。” 我转头说道:“那怎么行?李哥,电报上就说今天开始,那我岂不是白拿了一天工资?” 说得有点儿高尚了,我承认,我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意搭理她,不愿意搭理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任性跋扈的女人。 李佳斌拿起暖瓶,倒了两杯水端了过来:“小两口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喝点儿水,互相退一步嘛。” 江晓曼看到掉瓷的缸子,又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这什么味儿啊?我不喝茶,这杯也太脏了,上面都是茶碱。” 我没接江晓曼的话,伸手接过李佳斌递来的搪瓷缸,那缸壁是温的,热水滑过喉咙时,暖意顺着食道往下走,算缓过点劲儿。 我看着李佳斌:“李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不用劝说了,花瓶是用来看的,茶缸才是生活。咱们什么时候去作业现场?我想跟着看看。” 唉…… “不急。”李佳斌见劝说无望,指了指窗外:“你刚上来,先适应适应海拔,别跟王贺似的,头回上来扛着工具跑,没走两步就晕了。” 李佳斌放下江晓曼没接的搪瓷缸,“下午咱们去沱沱河信号所,老郑和王贺在那儿等着,今天得查轨道电路的接线盒,融雪天容易出问题。” 江晓曼一听还要去别的地方,立马急了:“还要去?这地方已经够偏了!林成,你疯了是不是?采访有什么重要的?跟我回去!” “江晓曼,我就要这样的生活。”我放下搪瓷缸,语气没半分退让:“这些人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守着设备,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我不能走。” “值得?”她拔高了声音,“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重要是不是?他们不拿工资啊,辛苦什么?再说,这破地方能给你什么?冻得要死,连个信号都没有,我刚才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一天一夜还是无服务!” 她拿起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果然一片空白,“我受不了,林成,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咱们就彻底完了!”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沉,但更多的是清醒:“江晓曼,是你说的分手,我都接受了。你如果要跟着我,接受我的梦想,那咱们一起去。你若不想待在这儿,我让刘师傅送你去唐古拉山镇,明天有车回西宁。” “哼!疯子!” 她没想到我这么决绝,眼圈一红,坐在床边不说话了,只是穿着个便携氧气罐,时不时瞪一眼屋里的煤炉,嫌烟味大。 上午10点,李佳斌拎着工具包出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脸有点白。 小伙子看见我,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林哥好,我是王贺,才来工区三个月。” “小林,准备好了吗?咱们开雪地摩托去,路不好走,你抓紧点。”李佳斌看了一眼江晓曼,“弟妹,你要不留在工区?信号所比这儿还偏,更冷。” 江晓曼咬了咬嘴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外面呼啸的风,最终还是拎起自己的小背包:“我跟你们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破地方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雪地摩托的引擎在荒原上响起来,我坐在李佳斌后面,胳膊环着他的腰。 我能摸到他制服下的腰腹很结实,却没什么肉,想来是常年在这儿耗着,没什么好伙食。 江晓曼挤在王贺身后,脸紧紧贴着王贺的后背,还是冻得直哆嗦,嘴里时不时嘟囔句“什么鬼地方”。 路比早上更难走,表层的雪化了,底下的冻土没化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摩托轮碾过去,“咯吱咯吱”响得刺耳,像要把冰壳碾碎一样。 谁知,走了没多远,雪地摩托突然“咯噔”一下,前轮猛地往下沉,车身瞬间歪了过去。 李佳斌赶紧熄火,跳下来一看,眉头皱了起来:“这冰壳薄,底下是空的,轮子卡进去了。” 王贺也跳下来,想伸手推,可刚一使劲脚下就滑了一下,差点摔进泥里。 江晓曼吓得尖叫一声,赶紧从车上下来,站在旁边的高地上,离泥地远远的:“这什么破车啊?怎么还陷进去了?可冻死我了!” 我挽起袖子想过去帮忙,李佳斌却拦住我:“你别沾手,这泥里全是冰碴,沾到手上冻得疼,我跟王贺来。” 说着,李佳斌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小铲子,蹲在泥里,一点一点挖轮子周围的泥和雪。 王贺也跟着蹲下来,双手刨着泥,没一会儿,他的手套就沾满了黑泥,指尖的布料也被冰碴磨得发亮。 “慢点挖,别把冰壳再弄塌了。” 这里稍微一使劲就容易缺氧,李佳斌额头上渗了点汗,没几秒就结成了霜,“去年冬天,老张就是在这儿陷了车,硬推的时候,冰壳塌了,脚崴了,歇了半个月。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安全预想比你多,小林,你接下来还有采访,先别上手了。” 我知道,他们怕我受伤。说实话,遇到这种情况,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我看着他们弯腰的背影,风把他们的制服吹得鼓鼓的,只能摸出相机,在风里按动快门儿,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幕。 【唐古拉信号工区,海拔5100米,3月融雪期,雪地摩托陷冰缝,职工徒手挖泥,不畏严寒】 江晓曼站在一旁,吸了两口氧,跺着脚说:“丫的还要挖多久啊?我脚都冻麻了!早知道不来了,这丫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啊!” 014 沱沱河上的诀别 过了十几分钟,轮子终于露出来了。 李佳斌和王贺一起使劲,我也趁机搭了把手,三人合力把摩托推了出来。 李佳斌直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泥:“弟妹,你再忍忍,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信号所了,那儿能避风。” 他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递给江晓曼,“含着吧,能暖和点,我闺女给我装的。” 江晓曼愣了一下,接过糖,没说话,只是撇了撇嘴,重新坐上摩托,脸绷得紧紧的。 又走了一阵,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房,旁边立着一根信号杆,杆子上的绿光在风里微微晃着,那就是沱沱河信号所。 车刚停稳,就看见一个穿工装的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两把冰镐,是郑文成,他身后跟着王贺,两人正准备去河边凿冰。 “工长,你们来了!”郑文成笑着迎过来,他的脸比李佳斌还黑,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刚想凿冰化水,今天的水够喝了,还能烧煤炉。” 他看见我,把冰镐往地上一放:“林记者吧?工长前阵子提过你要来。”他的手比李佳斌更糙,掌心的茧子像砂纸,握得我指节有点疼。 沱沱河的冰面一眼望不到头,冰层下面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音,王贺手里拿着冰镐,有点紧张地看着冰面:“郑哥,今天的冰好像比昨天还硬。” “硬才好,干净。”郑文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冰镐递过去,“来,试试,顺着冰缝砸,省劲儿。” 王贺抡起冰镐,手臂绷得紧紧的,“咚”的一声砸在冰面上,只留下一个白印子。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我笑了笑:“还是没找对劲儿。” “这就是没有经验,新人总是要学的嘛,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比他们教得还实用的方法。”我走过去,帮王贺揉了揉胳膊,他的胳膊很细,肌肉却有点硬,想来是天天练的。 “力道没找对,得往下沉肩,看我怎么做!”郑文成拿过手镐,手臂一沉,冰镐“咔”地砸进冰面,裂开一道小缝:“你看,这样就成了。” 这里没有自来水,取水只能这样。 江晓曼缩在信号所门口,搓着手,一脸嫌弃:“这地方连自来水都没有,还得凿冰?喝这水不会闹肚子吗?” “姑娘,这沱沱河的冰干净着呢,化了就能喝,我们冬天都靠这个。”郑文成听见了,笑着解释,“海拔高,没污染,比城里的矿泉水还好呢。” 郑文成捡起一小块碎冰,擦了擦,放进嘴里:“你看,甜着呢。” 江晓曼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还是没信号,忍不住抱怨:“什么破地方,连个网都没有,跟与世隔绝了一样!林成,你到底图什么啊?” 我没理她,跟着郑文成和王贺凿冰。 冰镐比我想象中重,抡了没几下胳膊就开始发酸了,可看着郑文成凿冰,王贺就蹲在旁边把碎冰放进水桶里,两人配合默契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有些不中用,咬着牙又抡了起来。 “老郑,过来看看这个!”这时,李佳斌蹲在轨道旁边的接线盒前,手里拿着个万用表,眉头皱着,“接线端子冻裂了。”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 那接线盒里的铜端子裂了道缝,上面还挂着冰碴。 “海拔高,昼夜温差能到三十多度,铜端子热胀冷缩就容易裂。这端子一裂,轨道电路就会断,火车过来没信号,就麻烦了。” 李佳斌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新端子,手指冻得有点不听使唤,捏了好几次才捏住,“得赶紧换,等会儿风大了,手更不听使唤。” 我看着他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挖泥的黑泥,指尖冻得发紫,却还在稳稳地卸旧端子。 我拿着小本儿,边记录边问道:“李哥,换这个得注意什么?” “得把线接紧,不能有虚接,不然还得坏。”李佳斌指着仪器说:“你看这数字,稳定了,才说明线接好了。” 我蹲在旁边,拿出采访本,仔细记录着【沱沱河信号所,海拔5080米,轨道电路接线端子因低温冻裂,职工现场更换,确保信号正常】 写的时候,我特意把“确保信号正常”描了两遍,这几个字背后,是多少个寒风里的清晨和深夜。 江晓曼也走了过来,看着我们蹲在地上摆弄零件,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烦躁地拨开,对我吼着:“林成,你们到底要闹多久啊?你丫傻逼吧?这堆破零件有什么好记的?” 我抬起头,语气很认真,“这端子要是坏了,火车就没法安全通过,这些工人每天冒着严寒检查设备,就是为了保证每一列火车的安全。你认为苦?别人不嫌苦呗?总有人会守这些东西,我要记录的就是这些无名的英雄。” “重要?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重要!”江晓曼声音尖锐地说:“我这么远来找你,你却围着破零件转!这地方又冷又脏,连个像样的饭都没有,我受够了!林成,你要是不跟我走,咱们就真的完了!” 我直起身,苦笑着说:“晓曼,之前不就说了吗?我们不合适。你要的是大城市,我要的是平凡,记录不为人知的英雄。” “是他妈我贱,我竟然来找你这个傻逼!你丫送我回去吧!”江晓曼跺了跺脚,转身跑回信号所门口。 李佳斌看了眼江晓曼,又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你不去哄哄?我媳妇以前也不理解,说我放着家不回,在这儿遭罪。后来她来这儿待了两天,看见我凿冰、换端子,就没再抱怨过了。” 我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地说:“李哥,我太了解她了,喜怒无常,两天半的新鲜,过后还是要分开的,因为我们就不是一种人。” 太阳渐渐西沉,郑文成和王贺已经把水拎回了信号所,桶里的冰在屋里慢慢化着,发出“滴答”的声音。 李斌也换好了接线端子,万用表上的数字稳定在正常范围,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江晓曼还蹲在门口,脸上挂着泪痕,看见我过来,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拎起自己的背包。 “走吧,回工区。”我说。 路上,雪地摩托开得很慢,江晓曼没再抱怨,只是把头靠在王贺的后背,看着窗外掠过的冻胀丘。 回到工区时,天已经黑了。 老刘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件厚外套,看见江晓曼就递过去:“姑娘,披上吧,晚上更冷。” 江晓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黑乎乎的四周,点了点头,接过外套穿上了,没说话。 晚上,我坐在煤炉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着笔记。 江晓曼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可还是觉得冷,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成。”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低:“不要我,你真的不后悔吗?我是北京的户口,好多人追都追不来的。”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的星空:“晓曼,就算结束了西藏之行,我也学会采访别的地方,把坚守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说实话,从我知道你去我单位闹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你现在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你这次来,应该就是不甘心吧?” 她没再说话,转过身,背对着我。 第二天一早,江晓曼跟着老刘走了。 临走前,她看了我一眼:“林成,你昨天晚上说得对,现在,我说不上爱不爱你,我只是觉得,应该是我踢你,而不是你抛弃我!我不甘心!之前有段时间,我是嫌弃你是个记者。我这次来,也是想知道这里有什么魅力,能让你放着好好的北京不待,到处地奔波而已。” “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梦。” “哼,傻逼,你丫就是个大傻逼!” 我看着工程车远去的影子,心酸的红了眼眶,三年的感情,要说没有感情是假的,真结束的时候,心还是会痛。 可我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不是强行就能揉在一起的,和她在一起我压力很大,人要为了自由而活,不是么?何必要低着头过一生呢? 接下来的日子,江晓曼会守护他的锦衣玉食,而我作为《人民铁道》的记者,我会把万里山河的每一寸铁轨、每一个端子、每一双冻裂的手都写进我的故事里。 唐古拉山站,往拉萨方向20公里处,之前网上查,说这里的风景是“天地以最壮阔的笔,触勾勒出高原的魂魄。” 我带着氧气罐,背着背包,天不亮就迎着风雪走出了工区,没敢走远,只是进入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站,为了感受下5100米海拔日出的美景,还有释放集聚已久的压力。 不办理客运业务,但有车站运转在这里。 见我背着包走上站台,有些瞌睡的运转值班员苏明义吓了一跳,以为是藏马熊,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是个人,起身走出了运转室。 “小林啊,你可吓死我了。” 昨天下午看见过,这里没有多少牧民和居民,就工区和车站这么点儿人,就是来条新狗,都能闻出尿不一样味儿。 远处,沱沱河河面覆着薄冰,晨光破晓时,朝阳从冰原尽头跃起,金红光芒漫过格拉丹东雪山的冰川,也染亮了河面上的碎冰。 运转值班员苏明义递来根烟,指尖冻得发红:“常年三班倒,要时常盯着岗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犯个错误,出来陪你抽根烟,也欣赏欣赏这景色。” “小林,哥再过会儿下班,开40公里车回唐古拉山镇,要不要跟我回去喝点儿,明早给你送过来?” “不了,苏哥,要想喝的话,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六中午,我请你!就看眼前的景色,咱们穿着棉袄,坐在站台上喝,检查的来了,爱谁谁!”我高声说着。 哈哈哈! 苏明义点了点头:“你真是个疯子呀!你说的,下个周六中午我来找你啊,酒和吃的哥带来,和佳斌他们几个一起,坐在这站台上喝!” 远处的经幡在风里猎猎作响,5100多米的风裹着雪粒,却吹不散日出的暖。 我举起相机,抓拍了运转值班员苏明义把烟蒂按灭在冻土上,眼里映着雪山与朝阳的样子。 015 热茶暖透检修路 第二天清晨,工长李佳斌去车间开会了,而老郑和王贺被派去另一个信号所施工,我带着相机和小本,也跟着过去了。 今天天气状况要好一些,金色的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无非是海拔五千一缺氧时带来的头痛而已,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 具体的专业知识我不懂,涉及电路工作不能随便插手,做好日常记录后,就跟着王贺一起去河边采冰了。 在这里,取水是一个技术活。 我昨天还鼓励王贺多练练就好,谁知,我朝着冰面砸下去,结果力气没控制好,冰镐偏了方向,“当”的一声弹了回来,差点碰着我的脚。 王贺赶紧扶住我的胳膊,把冰镐拿了过去:“林记者,你可要小心点,别用蛮劲,得顺着冰缝砸。” 他指着冰面上一道细细的裂纹,“你看这冰面有很多细裂纹,找最细的那条,对准了砸,一下就能凿开,这冰看着厚,裂纹处脆一些。” 他再次抡起冰镐,这次对准了那道裂纹,“咚”的一声,冰面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细碎的冰碴溅了起来,落在衣领里凉丝丝的。 老郑拎着一把小冰凿走了过来,那冰凿是工区统一配发的,手柄处缠了防滑胶带,磨得有些发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暖手宝,塞到我手里:“刚揣怀里捂的,你手冻红了,先暖暖。” “我去年冬天在这驻过点,凿冰熟得很。”他蹲在冰洞旁,手里的冰凿敲下去,精准又轻快,“你俩凿大的,我来凿碎块,好装桶里拉回去,不然冰碴子散着,路上容易洒。” 他的动作很熟练,冰凿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每一下都能凿下一块大小均匀的碎冰,碎冰碴落在他的工装裤腿上,很快化成了水,又被寒风冻得发僵。 他时不时会把凿好的碎冰往我脚边的桶里拨,怕我弯腰太累。 凿开了一个大洞,冰洞里的水冒着寒气,老郑把水桶伸进去,灌满了水,还特意把桶沿的冰碴擦了擦,才递给我拎。 “前一阵,咱这发电机坏过一次。”老郑爱唠叨,一边拎着水桶往回走,突然说:“那时候雪下得大,工区送柴油的车过不来,小张硬是背着20斤的柴油桶,走了3公里雪路过来的。雪没到小腿肚,他走过来的时候,棉鞋都冻成冰壳子了。” 回到信号所,小王把煤炉点着了,炉膛里的火苗慢慢升起来,映得铁皮房里暖了点。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保温壶,先把茶碗在煤炉边烘了烘,才倒上热茶递过来:“这是早上从工区带的,还热着,碗烘过了,不冰手,喝点暖身子,等会儿检修得走不少路,别冻着。” 热茶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连带着刚才冻僵的手指都慢慢有了知觉。 小王又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和一包风干肉,放在煤炉旁边烘了烘,递过来:“就着热茶吃,能扛饿,咱们检修得盯着接线盒,说不定要到傍晚才能完。” 信号所里没水,我们就着热茶咽饼干,吃完后,老郑抹了抹嘴,拿起工具箱:“走,去检修轨道电路,融雪渗进接线盒,电压容易不稳,得赶紧查。” 我们沿着铁轨走,铁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旁边的雪还没化透,踩上去“咯吱”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怕陷进雪窝里。 老郑蹲在一根铁轨旁,用扳手打开了旁边的接线盒。 那接线盒锈迹斑斑,表面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打开的瞬间,一股寒气涌了出来,里面积着半盒冰水,水面上还结着一层薄冰。 “果然进水了。”老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包酒精棉,那酒精棉被他揣在怀里,怕冻成硬块,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体温。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酒精棉,一点一点擦着接线盒里的触点,动作很慢,很仔细,生怕碰坏了里面的线路,擦完一处,还会对着阳光照照,确认没残留水渍。 小王举着万用表,凑在旁边读数,声音有点小:“电压还是低,只有180V,是不是底下的线缆冻硬了,接触不好?” 我看着他们忙,想帮忙递工具,就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钳子,刚递到老郑手里,手一滑,钳子掉进了旁边的雪泥里。 钳子上沾的泥点溅到老郑的手腕上,他却没在意,只是赶紧把钳子捡起来,从口袋里掏了块干净的布:“林记者,这工具不能沾泥,不然拧螺丝的时候会滑丝,要是把螺丝拧坏了,接线盒就密封不好了,下次融雪还会进水。” 老郑擦完触点,把接线盒盖好,小王再次读数:“电压升到200V了,还差一点,再看看下一个接线盒。” 我们接着往前走,走到第三个接线盒时,风突然变大了,雪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疼。 小王的护目镜上结了层霜,他摘下护目镜想擦一擦,刚露出眼睛,就有一粒冰碴进了眼,疼得他直眨眼,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赶紧把自己的墨镜递过去:“小王,你戴我的墨镜吧,能挡点冰碴。” 小王却摆手,把墨镜推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护目镜:“林记者,我戴这个就行,轻便,还防风。我习惯了,这风里夹的不是沙子,是冰碴,揉眼睛会划伤角膜,忍忍就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轻轻擦了擦眼睛,又戴上护目镜,“没事,继续吧。” 老郑打开第三个接线盒,里面也进了点水,他还是用酒精棉仔细擦着触点。这次擦完后,小王举着万用表,突然喊了一声:“电压正常了!220V!” 我凑过去看,万用表的屏幕上,数字稳定在220V,一点都不晃,小王高兴地拍了拍老郑的肩膀,老郑也难得露出个笑。 老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融雪天最怕这个,接线盒进水就像人感冒,不及时治,信号一哑,火车就不敢走了,晚点30分钟以上就属于一般D类事故。” 检修完三个接线盒,风稍微小了点。 我们回到信号所,坐在煤炉旁边休息,老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风干牛肉,还有几个橘子,那橘子的皮有点皱,一看放了很久。 “这风干牛肉是上次工区补给的时候带的。”老郑拿起一块,递给我:“林记者,味道不错,你尝尝,能扛饿。” 我吃着牛肉干,疑惑地问:“昨天江晓曼在这,半夜我没办法把她一个人扔工区,听说晚上发电机坏了,没什么事吧。” 老郑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感慨:“事倒是没啥事,夜里车也不多,就是信号所不能断电超过2小时,不然会影响火车调度。” 煤炉里的火苗跳动着,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融融的,偶尔有火星溅出来,落在炉边的铁皮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外面的风还在吹,铁皮房却显得格外温暖,好像这荒原上的寒冷都被挡在了门外。 傍晚的时候,我们准备返程。 老郑检查着工具箱,把里面的工具一一归位,还特意摸了摸酒精棉的包装。 小王把信号所的门关上,又仔细锁好,这是他们每次离开前必做的事,怕风把门板吹坏,也怕野生动物闯进来,锁好后还拉了拉门把手,确认锁牢了才肯走。 雪地摩托的引擎再次响起,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路过雁石坪附近的信号机时,老郑突然停下车,眯着眼睛看了看:“灯好像有点暗。” 我们赶紧下车,凑近信号机一看,玻璃罩上结了一层薄冰,把灯光遮得朦朦胧胧的。 “3月白天,如果没风就不怎么冷,但傍晚气温降得快,现在估计零下15℃了。”老郑说:“在雁石坪,融雪沾在玻璃上,一冻就成冰了,得擦干净,不然信号机的灯不够亮,火车看不见。” 他说着,把自己的厚手套脱下来递给小王:“戴上,扶着梯子不冻手。” 小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抹布,踩着老郑的肩膀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擦着玻璃罩上的冰。 老郑扶着梯子底部,脚牢牢踩在雪地里,还时不时提醒:“慢着点,别踩滑了。” 我站在下面,扶着梯子侧面,风把小王的工装裤吹得猎猎响,他喊:“林记者,你帮我扶稳点,这梯子腿在冰上滑,把紧一些。” 我赶紧抓紧梯子,看着小王一点一点擦着冰,玻璃罩慢慢变得透亮,信号机的绿灯也亮得更明显了,像一颗星星挂在暮色里。 等小王下来,他顺手把自己的围巾往我脖子上绕了绕,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您刚才扶梯子,风灌脖子里了,裹着点暖和。” 老郑检查了一遍信号机,点点头:“好了,这样就能看清了。” 这时,落日已经沉到了远处的雪山后面,天瞬间暗了下来,风变得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远处的沱沱河泛着冷光,偶尔能听到风吹过荒原的声音。 老郑从背包里拿出强光手电递给小王:“林记者,傍晚容易有狼跟着,手电的光能吓走它们。上次我们遇到过一次,就是靠着手电光,狼没敢靠近。” 这个我知道,供电段三八班的姑娘们,也是用这招才赶走袭击洛桑家羊圈的狼的。 我们骑着雪地摩托往工区走,身后的沱沱河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远处信号所的灯亮了起来,像黑暗里的一个小光斑一样。 老郑看着那盏灯,光不算亮,但却很清晰:“那灯亮一夜,明天火车就能安全过这段路了。有时候下雪天,我们还会特意绕过来看看,就怕灯灭了。” 风还在吹,可我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我脖子上裹着小王的围巾,手里还留着老郑暖手宝的余温。 我看着前面老郑的背影,看着旁边小王的侧脸,突然明白,在这5100米的高原上,正是这些平凡的信号人,用自己的坚守和互助,守护着每一列火车的平安,也守护着这片荒原的温暖。 温暖可以是递过来的热茶,是捂热的橘子,是分享的围巾,也是一句句朴实的提醒,把寒冷都挡在了心外。 016 老郑的藏语笔记 三月初的雁石坪,坐在李佳斌的摩托车上,风裹着冻土的凉气。 然而,风却不像上月的风刮在脸上那样割人了,但也带着韧劲,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 铁轨旁,残雪有的结成半透明的冰壳,有的被风啃得坑坑洼洼,露着底下褐黄色的冻土。 草甸比冬天多了点活气,枯了一冬的针茅底下藏着星星点点的绿尖儿,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发现。 李佳斌半跪在信号机底下,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半融的泥块,冻得硬邦邦的,膝盖处的补丁在冷光里泛着浅白。 我拿起相机,拍下了他蹲在地上检查的样子。 这是我来雁石坪的第九天。 信号机都立在离站房几公里外的荒地里,最高的那几座搭着梯子才够得着接线盒,最低的也得猫着腰,脸几乎贴到冻土上才能看清端子。 听李佳斌说,青藏线格拉段刚通那会儿他就来了,一干就是四五年,我见过他的手,感觉他手上的老茧比工具包的帆布还厚。 这几天,李佳斌总说,咱修信号机,跟给娃娃缝衣裳一个样,针脚差一丝,衣裳就漏风,这信号要是差一点,列车就可能出岔子。 这会儿他正盯着信号机底部的接线盒,放大镜凑在密密麻麻的铜端子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呵出的白气裹着镜片,他时不时地用袖口蹭一下,那袖口早就磨得发亮,沾着点机油的印子。 “小林,你看这个端子。”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最右边那个:“有点松了。” 我收起相机,凑过去眯着眼看。 铜端子排得整整齐齐,跟小手指头似的粗,外面裹着黑色的绝缘胶皮,只顶端露出一圈黄铜色,如果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松动的痕迹。 “这么点儿松动,真能影响列车?”我忍不住问。 李佳斌直起身,腰杆“咔嗒”响了一声,他揉了揉腰,又擦了擦放大镜:“前年三月就出过这事儿。也是个残雪没化的天,一个端子松了,接触不良,信号机平白亮了红灯。拉萨往西宁的车在这儿停了十八分钟,后面跟着的货运车也得等着,整个线路都慢了半拍。” 他指了指远处延伸的铁轨:“这路上跑的车,全靠信号机指挥。红色是停车,黄色是注意或降低速度,绿色是按规定的速度运行。若是一个端子松了,信号就乱了。这可不是晚点几分钟的事,是整条线的安全。” 说着,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小号螺丝刀递过来:“你试试,把它拧紧点。记住,劲儿要匀,太松了没用,太紧了容易把端子拧裂,到时候还得换端子,更费功夫。” 我接过螺丝刀,蹲下身,刚握住刀把手就开始抖,我知道这不是冷的,掌心甚至有点出汗,是紧张导致的。 那刀头比我想象中还细,要对准端子顶端的十字槽,稍微偏一点就会滑开。 我深吸一口气,把刀头往槽里凑,可手一使劲,还是偏了,刀尖在黄铜上划出一道浅痕。 “别急,手腕稳住。”李佳斌在旁边蹲着,没伸手帮我,只是看着说:“眼睛盯着槽,别盯着刀把,心定了,手就不抖了。”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刀头总算卡进了槽里。 我刚要往右拧,风突然刮得紧了些,信号机的铁皮“哐当”响了一声,我手一抖,刀头又滑了出来,还差点戳到指尖。 “小林,别慌。”身后突然传来老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老郑扛着工具袋走过来,脚步慢悠悠的。 他今年五十六了,是这儿的老信号工,藏语说得比年轻人还溜,工具袋上总挂着个布缝的小本子,磨得边角都卷了。 他蹲下身,从工具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递过来:“林记者,过两天你就走了,你先看看这个,缓口气再试。这是我学藏语的本子,跟咱们修信号机一个理,都得细心。” 李佳斌站在一旁,笑着打趣:“老郑,来个人你就显摆,就你认真学习呗?破本子又掏出来了!” 我接过本子,布封面是藏蓝色的,上面用红笔写了个“藏”字,边角磨得发毛。 翻开第一页,是用铅笔写的“发电机”,下面标着藏语的发音,还用拼音注了音,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发电机,包括轮子、机身画得清清楚楚,连电线都画了两根小短线。 再往后翻,“螺栓”“接线盒”“信号灯”……每一个词下面都有藏语、拼音,旁边都配着小图,有的图还涂了颜色,信号灯涂成红色,螺栓涂成银色,画得跟漫画似的,一看就用了心。 “这都是您自己画的?”我指着信号灯的图问,图里的信号灯还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白天亮得浅,晚上亮得深。 我不由得感叹:“郑叔,你有两下子!” 老郑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刚来的时候,跟老乡说话跟猜谜似的。雁石坪镇的牧民有的来借点工具,有的来问能不能给手机充个电。那时候这还没通国家电网,咱们信号所用的是发电机,牧民家大多还没这条件。” 老郑望着远处的镇子方向说:“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你们教我藏语,我教你们看信号机。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会两门语言。” 我翻到“轨道”那一页,旁边画了两根平行的线,线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卓玛说,这像草原上的河流,顺着走就不会迷路。” “卓玛是镇上的牧民?”我问。 “是哩,她家有八百多头牛,开春了,就会赶着牛去草甸上放。”老郑笑着说,“有次我去检修远处的信号机,忘带水壶了,她看见我渴得厉害,从家里给我拎了壶酥油茶,还热乎着。后来她看见信号机的灯不亮,还跑来工区报信呐,比咱们巡线还及时。” 这种情况,查那工区的老周也说过,当地牧民很珍惜这条铁路,都帮着看守,只有少部分人说天路不好。 李佳斌在旁边插了句嘴:“老郑这本子,比咱们的检修手册还管用。有次牧民上铁路上放牧,新来的小年轻跟牧民沟通不明白,老郑掏出这本子,一个词一个词说明危险性,牧民这才懂。” “这是个好办法,我会写在报纸里。” “这本子啊,还有半本没写完呢。等天再暖点,牧民会教我青稞和牦牛的藏语,我也教他们听觉信号,得慢慢教。” “哎呀,回去再显摆呗。没看到小林学着修东西呢嘛,回去再显摆啊!”李佳斌从我手中拿走本子扔给了老郑:“小林,接着拧,他就是想出名,你这次采访千万把他写上啊!” 听到这话,老郑呵呵地笑着。 我点了点头,“那是当然,每个人的故事我都会写上,你们坚守在这里,既然付出了辛苦,作为铁路记者,我就要用我的笔,让别人知道你们无私奉献的精神。” 这次,我盯着端子的十字槽,慢慢把刀头卡进去,手腕轻轻用力,螺丝刀转了半圈,能感觉到端子慢慢拧紧的阻力。 李佳斌凑过来一看,点了点头:“不错,比刚才稳多了。拧螺丝就得跟老郑记藏语似的,耐下心,细点心,啥都能做好。” 我们接着检修下一个信号机,风比刚才软了点,阳光也漏下来得久了些。 蹲在地上时,我能看见冻土缝里的草尖儿,嫩得发绿,像是在使劲往上长。 老郑跟在后面,时不时弯腰捡起点什么,是被风刮到铁轨旁的塑料瓶,他说“牧民说这东西会污染草甸,咱们看见了就捡了,下次给镇上的回收站”。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兜里的诺基亚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竟然,是小白玛发来的消息! 快一个月了,这是她给我发的第一条QQ。 “对不起,阿佳,我喂牛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水槽里了,前几天,阿爸去西宁买兽药才给修好。家里的牛开始吃新草了,你在哪里,冷不冷?” 我笑着给她回信息,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按得慢:“不冷,我们穿着厚外套呢。我现在在雁石坪,距离唐古拉山站不远,那全世界海拔最高的车站。” 叮咚! 小白玛的头像闪了闪:“雁石坪那里海拔高,过了唐古拉垭口,海拔就开始降低了,阿佳,你能翻越唐古拉山,真厉害!过去唐古拉山脉,就能看到错那湖了。” 看到这,我不知道怎么接了。 总不能说回去接她,虽然带着他给的这条红绳,也有一些好感,但终归没认识几天,他的父母先不说能不能同意,我也不能带着她一起颠沛流离。 我抬头看见李斌正盯着信号机的灯,老郑在旁边帮他递工具,阳光照在他们的工装上,泛着暖融融的光。 远处的雪山亮了些,残雪在慢慢化,风里好像也多了点草的清香。 “等我忙完这一年,给你看好多好多照片。”收起手机,我拍下了这美丽的一幕。 等我们检修完最后一个信号机往信号所走的时候,老郑盯着我手上的红绳,突然笑着问:“我早就疑问,你女人不是汉人么,怎么带了个这里藏民的定情信物?林记者,你挺花啊!” “郑叔,这个是朋友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虽说对小白玛有好感,但还谈不上感情,当时,也不知道是定情信物。 “骗谁呢?”老郑满脸坏笑:“你那女人虽说骂人,但长得不错,我推断,送你红绳这个藏族女人应该比那个更漂亮,年轻就是好,两个都能供上,肾一点儿不亏。” 哈哈哈! 老郑一句话,王贺、司机老刘哥李佳斌都笑了起来。 李佳斌从口袋里掏出块糖,递给我:“这老不正经的,动不动就胡说,过几年退休了,嘴还是这样不着调。这糖算你今天拧端子进步快,奖励你的,你可以留着,回去给手机里的老二吃!” “李哥,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没有一个正经人!满嘴黄色!”我白了眼李佳斌,又白了眼老郑,继续拧起端子来。 哈哈哈! 老郑、李佳斌又前仰后合笑了起来。 017 有牵挂,就不孤独 沙尘暴,来得比料想中更烈。 “小林,你没必要遭这罪,咱们等风沙停了再出去检查吧。”李佳斌蹲在信号所门口,正往防雪靴里塞裤脚,深蓝色的工装裤上已经沾了层薄沙,拍一下,沙粒簌簌往下掉。 他手里捏着两张线路图,纸边被风刮得卷起来,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重点检查的信号机位置。 “今天这沙有些大,能见度低,你不是职工,犯不着和我们一起出去。” 小王调整着护目镜:“林哥,这沙太凶了,我们都适应了,你不一样,就是十公里检查,你也没有什么好记录的,别让沙子刮破了脸。” 我穿着护具,戴好防风镜:“我也是铁路工人,你们能受得了,我为什么就受不了?不用担心我。” 李佳斌见拗不过我,顿了顿,这才从工具袋里掏出两副布手套,递了一副给我,“那这样,戴上它,别让沙子磨破手。” 我背着工具袋,刚迈出信号所的门,一股强风就迎面扑来,往后踉跄了两步,李佳斌赶紧伸手扶住了我。 沙粒打在我的护目镜上“沙沙”响,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能跟着李斌的背影,一步一步往前挪。 脚下的冻土硬得像石头,偶尔有没化尽的残雪,被沙子盖得只剩一点白边,踩上去滑溜溜的,得格外小心。 走了没半小时,我的护目镜就被沙子糊住了,眼前一片昏黄。 我摘下护目镜想擦一下,谁知刚露出眼睛,一粒沙就钻进了眼角,疼得我眼泪直流。 “别摘护目镜,擦的时候眯着眼。小林,要不今天别上线了,明天天窗抓点紧,把今天的活儿都干完。”李佳斌也停下来,转过身凑到我身边,风太大,离远了说话听不清。 走到三公里外的信号机时,我猛吸了两口氧,李佳斌先爬下路基,蹲在信号机底下打开盖子看了两眼:“没有事儿,去看下一个。” 十公里的路,平时天气好的时候走两个多小时就能到,今天因为风沙加上我的缘故,走了快五个小时才走完。 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开始打颤,护目镜里全是汗和沙的混合物,视线模糊得厉害。 “李哥,我有个问题,你想家吗?”我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 李佳斌先是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哪有人能不想啊?我女儿今年刚上幼儿园,上次视频她还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去陪她玩滑梯。” “你上次回家,是多久前?”我问。 “两个月前吧。”李佳斌叹了口气,“每次休探亲假,都得先坐火车到那曲,再从那曲转汽车回四川,前后得折腾两天。要是赶上风雪天,汽车不通,就只能在那曲住几天。” 回到信号所,老郑正蹲在炉子边添柴火,炉子里的火苗“噼啪”响,看到我们进来,赶紧站起来:“林记者这脸怎么弄的?都出血了!” “没事,被沙子刮的。”我摆了摆手,走到炉子边坐了下来。 “林记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大好的前途不要,能来这个地方体验生活,一百人里头找不着一个。 老郑接过锡壶,打开盖子,一股淳厚的青稞酒香飘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三个搪瓷杯,把青稞酒倒进去。 我这是第一次喝青稞酒,那酒是金黄色的,抿了一口,酒液滑进喉咙,带着点辛辣,却又很快化成一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下班儿了,喝,没事儿。” “好喝。”我点了点头。 外面的沙尘暴还没停,我们四个人围着炉子喝着青稞酒,偶尔有笑声传出来,混着炉火的“噼啪”声,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信号所点着煤油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混着老郑刚泡的砖茶香气,暖得让我想缩脖子。 “李哥,听说女儿给你寄信了,给我看看呗?” 李佳斌正蹲在柜子边整理工具,笑了笑,回头指了下墙上挂着的棉袄:“在兜里头呢,前几天收的,还没来得及放起来。我手上有油,你自己拿。” “好,冒犯了啊。”我走过去,翻了翻他的兜。 里面有几样东西,一个磨了边的笔记本(是他的检修记录)、一小盒凡士林(防手裂的)、还有一封信。 那信封是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碎花,右上角贴着张邮票,邮戳是他四川老家的。 我小心地拆开信封,纸是普通的方格纸,折了三折,打开时能看见边缘有点卷,像是被人反复摸过,错别字也很多,还有不少拼音代替的文字。 “爸爸,我上周在幼儿园画画,画的是个高高的铁架子,上面亮着红灯,老师问我画的啥,我说是爸爸守的信号机……” 李佳斌坐在旁边,眼睛盯着炉子里的炭火,嘴角微微翘着。 我看见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子上的补丁,那补丁,听说是他妻子上次来的时候给缝的。 李佳斌接过信,手指在信号机那几个字上轻轻碰了碰,然后从信封里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画。 那是张蜡笔画,上面用红色蜡笔涂了个高高的架子,架子顶端画了个圆圆的红灯,下面歪歪扭扭写着“爸爸”两个字,笔画都快画出纸边了。 “这娃,画得还挺像。”我笑了笑。 李佳斌喝了口酒,感慨地说:“以前总觉得这工作与世隔绝的,可干久了才发现,这里一点都不孤独。” 老郑点点头,粗矿的嗓门说:“是啊,有家里的信,还有咱们工区的兄弟一起守着设备,怎么会孤独呢?” “时间不早了,大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巡线。”李佳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灯吹了吧,省点煤油。 …… 海拔5068米的高原上,低温把雾气锁到了上午。 沱沱河的水声裹着寒气飘进工区,那是长江源头的支流,初春冰棱撞击的声响里,连炉中炭火的暖意都淡了不少。 我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帆布包摊开在脚边,里面有老郑给的砖茶,他昨天还说煮奶茶抗寒,路上带着。 小王塞的奶糖是从格尔木捎来的,说饿了嚼一颗,比干啃饼子强。 最显眼的是李佳斌熬夜画的线路图,红笔标着每座信号机的位置,旁注春融时期后易松,需多查。 “小林,收拾得差不多了?”李佳斌走过来,递过一个旧铁皮盒。 我打开,里边是一把新螺丝刀:“我看你那包里有道钉,还有供电班组三八班的小牌子,哥也没有什么给你的礼物,我就送你一件工具吧。” 正说着,老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林记者,苏明义刚才让我告诉你,说在站台等你!他还拎着个保温桶,说是要和你兑现,什么,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站台上喝酒的约定。” 我这才想起来,上回和苏明义说好了这周六喝酒,我自己先给忘了:“郑叔,中铁十二局措那湖探伤车间司机来接人了吧?这酒也没法喝了,让人家等着不太好吧?” 老郑呵呵笑着:“那苏明义和那司机说了,你这次走,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那司机想都没想,直接说等咱们喝完酒再出发,今天正好没风,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拎着行李跟着李佳斌出门时,站台边“5068米”的标识牌在阳光下十分醒目,苏明义穿着便装,手里拎着保温桶,还拎着几个搪瓷缸子:“小林,今天暖和,这里风景也好,喝口酒再走。” 说话间,老郑、王贺也来了。 老郑揣着袋卤牛肉,指节上的老茧蹭得包装袋沙沙响,王贺抱着个暖壶,里面是刚烧的热水。 “先温酒。”李佳斌把肩上扛的酒壶递过来,壶身裹着厚布,“这海拔,凉酒下肚容易冰着胃。” 王贺赶紧把暖壶里的热水倒在酒壶外的搪瓷盆里,热气袅袅地升起来,青稞酒的香气很快飘了出来。。 苏明义先给我满上一搪瓷缸,酒液带着淡淡的麦香:“尝尝,这是藏式青稞酒,度数不高,暖身子刚好。” “和昨天喝的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各的好处啊!”我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浑身都松快了些。 “林记者,别光是喝酒。”老郑捏起块卤牛肉递过来:“去年冬天巡线,零下二十多度,就靠这个扛饿,你试试。” “谢谢郑叔!” 那牛肉嚼着有嚼劲,还带着点咸香。 老郑又说:“这是我闺女从老家用EMS寄来的,特意多邮了点,你吃饱了再走。” 苏明义举起搪瓷缸,指着远处的雪山:“林记者,你看沱沱河还有远处的雪山,风停的时候,这站台就是最好的观景台。” “老苏没吹牛逼,风景绝对好!”李佳斌抿了口酒,目光落在铁轨上,“我刚来的时候,这站台还没这么平整。现在好了,住宿条件也改了,设备也比以前新了。主任前一阵儿说了,用不了多久,国家电网就会修到这里,到时候,咱们也能住上有电的宿舍,晚上回来能看电视了。” 酒过三巡,苏明义从保温桶里倒出奶茶,奶香味混着砖茶的淳厚:“这是用老郑给你的那种砖茶煮的,加了点奶,更暖身子。” 此时此刻,我仿佛感觉我就是高原的人,也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群人比我活的要快乐,比北京80%的人活的都快乐。 走到车旁时,李佳斌突然塞给我一个小小的铁皮模型,是个信号机的样子,上面的红灯是用红布贴的,下面还焊了行小字平安。 “小林,这是我用报废的信号机零件拼的,想这儿了就回来看看。到了宿舍,记得报个平安。” 我接过模型,点了点头:“李哥,郑叔,小王,苏哥,再见了。” 车子慢慢开出唐古拉山站,远处,信号机在夕阳的余晖下格外醒目。 我看着他们挥手的样子,直到消失在了远处后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下了一段感悟: 【原来,孤独从来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因为心里没有牵挂,而这小小工区里装满了牵挂,所以,一点都不孤独。】 018 春风里的起点 到达安多县时,风又吹了起来。 难怪小时候老师说,西藏这里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盆吃西瓜。”这都快到4月份了,安多县夜晚还是能把人冻哆嗦。 中铁十二局措那湖探伤车间的工程车刚停稳,寒气就顺着车窗缝钻进来。 我拽着行李箱往车间办公楼走,踩在积雪融成的水洼里,没走几步,裤脚就结了层细冰。 “林记者,您这是第一次来安多吧?”司机萧建军是个甘肃汉子,摇下车窗扯着嗓门喊:“主任早吩咐了,给您留了楼上的单间,暖气烧得足,先歇一天缓缓,别着急干活。” “知道了,萧叔。” 车间主任姓马,五十来岁,鬓角有些发白,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搓着手,应该是常年在高原待着养成的习惯。 办公室里的电暖器嗡嗡响,搪瓷杯里的砖茶冒着热气,他叼着根烟,把我的行程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我们车间还是第一回有记者来体验生活,你老家黑龙江那点儿海拔跟闹着玩儿似的,第一次来高原,就能从沱沱河站跟着不同单位一直溜过来,牛逼啊!” 马主任笑着问:“从唐古拉山站走到安多站有87公里,全境海拔都在4800m以上,虽说白天有工程车跟着,可三月下旬的唐古拉,风刀子能刮掉层皮,你不调整一阵子么?确定按电报来,周一就跟着上线检查?” “马主任,我就是想跟着探伤班组走一段,看看他们平时怎么干活。您放心,我体力没问题,真扛不住了,肯定跟工程车走,我也惜命。” 马主任粗狂的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个新的保温杯:“那行,我让三工区的工长黄鹤带着你。他们最近正好负责这段线路,都是老高原了,有经验。这杯子您拿着,灌点热水揣怀里比啥都强。” 夜晚,我用QQ给小白玛发了条消息:我到安多县了,或许是开春的缘故,这里情况没有前一阵那么糟糕,我的高原反应没那么强烈。 次日五点半,天还黑着,车间院子里的探照灯就亮了。 黄鹤穿了件蓝色的工装,带着班组在装车,见我来,指了指副驾驶的手套:“林记者,手套换那个,两层加绒的,不然一会儿握笔费劲。” 众人合力将两台钢轨探伤仪抬上了工程车,我本以为那黄色的仪器不重,谁知上了手,这才知道有多沉。 工长黄鹤介绍着:“林记者,这都是干活儿的兄弟,我们工区有八个人,这个花白头发的是赵建军,是班组里的老大哥,负责前侧远端防护。胳膊上全是肌肉的是刘卫国,和王磊搭伙推一台探伤仪。陈晓峰管后侧防护,张昊负责中间防护,新职孙建民和班长孙明推另一台探伤仪。” “都检查好了?”黄鹤拍了拍探伤仪的外壳,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信号旗、号角、口笛、响墩儿,对讲机、酒精棉、备用探头,这些一个都别落下。今天风大,前后两个远端防护员,每隔五分钟报次位置。” “知道啦,每次都啰嗦。”众人打着哈。 夜幕下,工程车沿着青藏公路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又回到了唐古拉山站。 唐古拉电务工区工长李佳斌以为我又回来了,过来还开了句玩笑。 我跟着探伤班组往唐古拉山站走。 进入山口后,风越来越烈,刮得铁路旁的芨芨草贴紧了冻土,叶子上的霜花被吹得漫天飞。 到了探伤起点,黄鹤蹲下身,从工具包里掏出酒精棉,仔仔细细擦拭着探伤仪的探头。 可能因为凉还是海拔的原因,那酒精棉一碰到冰冷的探头,立刻冒起了层白汽。 “林记者,我们这工作吧,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每天上线第一步,探头的校准,不然漏了伤就是大事。”班长孙明将探伤仪开机,“滴滴”的提示声在风里忽高忽低。 我试着戴上皮手套,刚想拿笔记录,就觉得指尖发麻,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风一吹,笔记本的纸页“哗啦”响。 赵建军见状,从口袋里摸出个铁夹子递给我:“把纸夹上,不然一会儿给你本子吹跑了。” 探伤仪贴着铁轨,滚轮在冰面上慢慢移动,“滴滴”声跟着他们的脚步断断续续。 赵建国拿着旗走在最前面,对讲机每隔几步就冒出一声:“前方无异常,能继续前进!” 我跟在工长黄鹤身边,看着他时不时蹲下来,凑到探伤仪的屏幕前仔细看。 那屏幕上的波形跳来跳去,他的头发乱了却没工夫理,只偶尔抬手抹把脸上的霜花。 “林记者,你看这个波形。”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条曲线,“要是突然变陡,就说明铁轨里可能有裂纹,得停下来用手探仪再查。” 我笔尖在本子上顿了顿,抬头问:“黄哥,这冻土会不会影响探头的灵敏度?” “会,所以得频繁校准。”黄鹤从口袋里掏出块绒布,擦了擦屏幕上的哈气:“冻土一冻一融,铁轨会有点变形,探头贴不紧,数据就不准。你记着,每走五百米,咱们就停下来校准一次。” 我试着把手放在探伤仪上,冰冷的金属外壳透过手套传来寒意,没一会儿,手心就出了汗,再一吹风,又冻得发疼。 黄鹤看我搓手,把他的暖手宝塞给我:“林记者,您先拿着,我们这群人都习惯了,你得适应一阵子。” 大概上午十点,我们走到距唐古拉山镇约15公里的地方。 黄鹤刚准备校准,突然听见右侧草原上传来吆喝声。 只见一个牧民骑着马往这边奔来,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两只牦牛挣扎着,发出“哞哞”的叫声。 “是巴桑。”黄鹤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他家帐篷在那边五公里外,老朋友了,经常在这附近放牧。” 巴桑穿着件青色的藏袍,袖口和领口都沾着雪,脸冻得通红,很快就到了跟前,翻身下马时差点摔了。“老黄,你们快过来帮帮忙,我的牛……我的牛陷进去了,带了崽,挣扎半小时了,越陷越深。” “老赵,晓峰,你俩先站在位置上别动,这边儿牧民有点儿情况,处理完再往前走!”收好对讲机,黄鹤便往融坑那边跑。 我跟着过去,才看清那个融坑有两米多宽,冻土开化后变成了稀泥,牦牛的前腿已经陷到了膝盖,每挣扎一下,周围的冰壳就碎一片,泥浆顺着牛腿往下淌。 其他人也将探伤仪台下的线路,跟着工长赶了过来。 孙明从工具包里翻出粗麻绳和折叠工兵铲,他把绳子往肩上一搭,对新职孙建民说:“你回去看好探伤仪,别让风吹倒了,也别沾着泥浆,受潮了就坏了。” “知道了,孙哥!”孙建民跑回路肩,把住两台探伤仪。 “我也去帮忙。”我赶紧把本子塞进口袋,伸手去牵巴桑的马。 和小白玛学过些牵马的技巧,我攥着缰绳,慢慢把它拉到了远离融坑的地方,巴桑在旁边感激地说着什么,听不懂,只听懂和小白玛学的那句藏语“谢谢”。 黄鹤蹲在融坑边,摸了摸冰壳的厚度,抬头对张昊说:“你别硬拽,冻土松,拽急了连人带牛都得陷。你和巴桑先用铲子把坑边的软土铲掉,我和林记者、刘卫国拉绳子。” 孙明和巴桑拿着工兵铲,一点一点铲着坑边的软土,风刮得他们睁不开眼,铲子碰到冻土就会发出“砰砰”的响声,没一会儿,两人的额头就冒了汗。 “绳子套在牛胸前,垫上这个。”黄鹤把自己的厚外套脱下来,铺在牦牛胸前,“别勒着它,怀了崽的牛金贵。” 我和刘卫国一起把麻绳套好,趁着风稍微小一点的间隙一起使劲,牦牛像是知道有人救它,不再胡乱挣扎,只是慢慢往前挪。 绳子勒得手心发疼,我咬着牙,跟着他们的节奏往后拽,能感觉到牦牛的力气很大,每拽一下,绳子都绷得紧紧的。 “再加把劲!”黄鹤的声音有些嘶哑,孙明和巴桑也放下铲子,过来帮忙拉绳子。 五个人的力气凑在一起,那牦牛慢慢从融坑里出来了,它的前腿好像有点跛,说不清是不是累的,站在地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子。 巴桑抱着牦牛的脖子,摸了摸它的腿,又转头对着我们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我的牛就没了,这可是怀了崽的牛啊。” 说着,巴桑从马背上取下个牛皮袋,又拎着个铜壶,快步走过来,把袋子往黄鹤怀里塞。 “老黄,今天多亏了你们,这里面是风干肉,我自己做的,你们拿着路上吃。这个壶里是酥油茶,还热着,揣怀里暖身子。” “你这是干嘛?”黄鹤想推辞。 可巴桑的手劲很大,硬是把东西塞到了他的背包里,操着极不标准的汉语说:“你们护铁路,也护我的牛,这是我的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走,去帐篷里休息……休息。” “你看你,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就是陌生人也得帮啊!”黄鹤看了眼手表,对巴桑说:“我们还有两公里没探,得赶在天黑前到指定位置,就不去你帐篷了。你也赶紧把牛牵回去,别再往融坑这边来,不安全。” “那行,有机会要来做客。”巴桑又对着我们鞠了一躬,才牵着牦牛慢慢往草原深处走。 风还在吹,我看着他的背影,我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经过这个小插曲,天窗的时间浪费掉了一点,众人赶快将探伤仪抬回到了线路上,黄鹤蹲下身,再次校准探头:“好了,咱们继续走,争取天窗结束前完成今天的任务。” “滴滴”的仪器声再次响起,刘卫国和王磊推着第一台探伤仪走在前面,对讲机里时不时传出赵建军和陈晓峰的声音:“前方无异常”、“后方无异常”。 夕阳慢慢沉了下去,落在格拉丹东雪山的顶上,把雪染成了金红色。 唐古拉山脉,铁轨在残雪的映衬下泛着冷光,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我之前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样,路边老太太倒了都不敢扶。 可在这里,让我感受到风是冷的,但人是热的。 那“滴滴”的仪器声,还有身边这群探伤工的脚步声,让我觉得格外踏实。 019 措那湖畔暖与光 或许是体验过唐古拉山站5100m的海拔,翻越了最高点,又和唐古拉电务工区李佳斌他们经过最苦的几天,我的高原反应也不那么强烈了,连包里常备的红景天都好多天都没有嚼过了。 小时候总以为,西藏环境是最苦的,可长大了才知道,翻越青海和西藏交界的唐古拉山后,海拔就开始逐渐下降了,条件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天刚蒙蒙亮,车停在昨天我们收尾的铁轨旁,黄鹤先跳下去,脚刚落地就笑着拍了拍车门:“林成,这风比昨天软和多了。三月的唐古拉就是这样,一天比一天暖。” 他伸手指向东边:“今天咱们能走到措那湖边上,这时候的湖最有意思,一半冰没化透,一半已经泛蓝了,站在湖边能看见雪山的影子映在水里,跟画似的。” “措那湖,是纳木错么?” 黄鹤笑了笑:“不是,他们是两个湖,距离很远,同为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措那湖也很美的,风景不比纳木错差。” 孙明正蹲在地上收拾装备,黄鹤走过去,给他的工具包里又塞了两袋暖宝宝:“今天得走十五公里,虽说风小了,可后半段靠湖,寒气重,你年轻也别硬扛,冷了就贴两片。” 孙明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黄哥,你咋跟个老妈子似的?我都干多少年了?这东西,还是给林成用吧。” 说着,班长孙明就塞到我手里,塑料包装在风里窸窣响。 七点整,我们推着两台探伤仪出发。 枕木和咋石间残留的薄冰已经化了大半,只在缝隙里留着点碎冰碴,赵建军走在最前面,橘黄色防护马甲在1km处形成了个小黄点儿,每隔几步对讲机就传出声:“前方无异常!” 对讲机声音开到了头,他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得很远,偶尔能惊起几只藏原羚,蹦跳着消失在远处的芨芨草丛里。 走了大概三个小时,太阳升到头顶,温度渐渐暖了起来。 远处的草原上,冒出个几黑色的帐篷尖,黄鹤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林成,藏民都很热情,看到咱们铁路人不管认不认识都欢迎,咱们去那歇会儿,喝口热的再走。” “行!” 众人将仪器抬下线路,走下路基向帐篷走去。 可还没走到帐篷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哭声。 我能听出来,那不是孩子的哭闹的声音,是成年人压抑的啜泣。 “怎么了?”黄鹤皱眉,掀开那门帘。 帐篷里,姑娘抱着个大概三岁的孩子,那孩子脸红彤彤的,呼吸又急又重,小嘴唇干得起皮,旁边岁数大点儿的女人坐在旁边也是手足无措。 那姑娘猛地站起来,嘴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反复指着孩子的额头。 那阿妈会说几句汉语:“生病了,帮帮我们。” 我之前以为,班组急救包只有创可贴和碘伏,没想到打开一看,居然有体温计、退烧药、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氧气袋。 这时,班长孙明从背包里掏出应急灯,帐篷里一下子亮了不少。 黄鹤小心翼翼地解开孩子裹着的厚藏袍,把体温计夹在孩子腋下,又用手背碰了碰孩子的额头:“头烫得厉害,肯定超过39度了。” 两分钟后,体温计拿出来,39.5℃。 黄鹤没犹豫,掏出卫星电话就拨给工程车司机:“老萧,你现在往咱们早上出发的方向回,大概走八公里,有个牧民帐篷,这里有个发烧的孩子,得赶紧送安多的医院,越快越好!”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模糊,黄鹤又重复了一遍地址才挂了电话,转头对阿妈和姑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用刚学的几句藏语说:“别怕,送孩子去医院。” 黄鹤声音压得低,和我说:“咱们跑这段线常遇到这种事。游牧民住得散,这里离最近的医院也得几十公里,要是赶上刮风下雪根本出不去。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工具包里都备着感冒药、退烧药、氧气袋,有时候还能帮牧民处理点小伤口。” 我这才明白,牧民为什么都欢迎铁路人,因为他们不仅仅检修铁路,牧民遇到真正的困难时,高原的铁路人也会及时的伸出援手。 孙明找阿妈要了个搪瓷碗,倒了点温水,又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块冰糖,敲碎了放进去,等冰糖化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孩子嘴边。 那孩子没力气张嘴,孙明就用勺子一点点喂,姑娘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忙前忙后,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睛。 “嘟……嘟……”大概四十分钟后,外面传来工程车的喇叭声。 “来了,把孩子抱出去!”孩子还在昏睡,黄鹤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又把急救包里的退烧药和说明书递给萧建军:“老萧,到了医院先找儿科,跟医生说烧到39.5℃,已经烧了至少两个小时了,这药是儿童用的,要是医生说能吃,你帮着喂一下。” “好的!”萧建军点头,接过药就往车里跑。 姑娘从帐篷里抱出一床毛毯,非要塞给黄鹤,那毯子是新的,纯羊毛的,上面还绣着简单的花纹,应该不便宜。 黄鹤赶紧推回去,用藏语说“不用”,又指了指车里的孩子:“给孩子盖,孩子冷。” 姑娘还是要给,黄鹤没办法,只好接过毯子,转身递给萧建军,让他盖在了孩子身上。 姑娘叫黄鹤执意不要,这才站在车边,对着我们连连鞠躬,嘴里不停说着汉语“谢谢”,随后,跟着上了工程车。 等工程车走远,黄鹤走过去,拍了拍阿妈的肩膀,用不太流利的藏语说,“医院近,很快就好。” 阿妈点点头,转身进了帐篷,没一会儿端出个铜壶,里面是热酥油茶,非要给我们每个人倒一碗。 我接过碗,暖意在手心散开,喝了一口,又香又浓,比昨天巴桑送得更淳厚,阿妈看着我们喝,脸上露出了点笑容。 听阿妈说,家里男人去打工了,只剩下她们婆媳二人守着这片牧场,如果不是今天我们来了,真还不知道怎么办了。 告别阿妈后,我们重新推着探伤仪出发。 刚走没多远,王磊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铁轨的一处接缝:“黄工长,你看这儿,波形有点不对。” 黄鹤赶紧走过去,蹲下身,从工具包里掏出手探仪贴在铁轨接缝处,慢慢移动,眼睛盯着手里的显示屏:“是冻胀导致的小裂纹,不严重,但得记下来,报给唐古拉线路车间。” 我赶紧掏出记录本,写下:3月下旬,距措那湖8公里处,铁轨接缝处出现微裂,已标记,待修补。 孙明凑过来看,指着“冻胀”两个字:“林记者,你知道吗?这高原的铁轨最难伺候,冬天冻得收缩,春天化冻又膨胀,稍微不注意就会裂,所以咱们每天都得盯着这些接缝。” 我点了点头,这个初入高原的时候,格尔木工务段沱沱河线路车间查那工区的工长周民就和我说过。 午后的风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冻土上,我忽然发现,路边的芨芨草居然冒出了点点绿芽。 黄鹤指着远处:“林成,前面那片亮晶晶的就是措那湖了!再走五公里,就能到湖边的临时休息点了。” 孙明一听,兴奋地加快脚步,没注意脚下的铁轨接缝,差点绊倒,手里的探伤仪晃了一下,吓得黄鹤赶紧扶住他,众人也都笑了。 “你他娘可得稳当点儿!”黄鹤笑着骂他“毛躁”。 傍晚六点多,我们终于走到了措那湖畔。 那一刻,我手里的相机差点掉在地上,湖面大得望不到边,一半还结着薄冰,冰面在春日的暖阳下泛着淡淡的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另一半已经化了,湖水是那种极深的蓝,风一吹,波纹荡漾,泛着细碎的光。远处的格拉丹东雪山倒映在湖里,更像是画在水里的画。 湖边有几个玛尼堆,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在暮色里轻轻飘动,偶尔能听见远处牧民家的狗叫声,还有风吹过经幡的“哗啦”声。 临时休息点是在湖边搭起简易房,里面有几个石头垒得锅灶。 刘卫国从工程车上搬来煤气罐,生起小炉子煮泡面,孙明在旁边帮忙,一会儿加调料,一会儿掀锅盖,嘴里还哼着歌。 我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里的相机不停按下快门,想把这景色都拍下来,拍着拍着,忽然想起小白玛。 上次在格尔木,她还说等我走完这段线,要跟我一起去看纳木错,说纳木错的湖比天空还蓝。 我掏出手机,想给她发条消息,屏幕上却只有“无服务”三个字,只好笑着摇摇头,把手机塞回口袋。 “林记者,喝碗热汤。”黄鹤端着一碗泡面汤走过来,递给我,“别光顾着拍照,一会儿风大了,该着凉了。”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热汤从喉咙暖到了胃里,以前,也从来不觉得1块钱一袋的加州红烧牛肉面汤这么好喝,看来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才能体会到生活的美。 我看着前方,听着湖水卷着碎冰哗啦啦打在岸上的声音:“黄工长,这湖也太漂亮了,比我在北京看的任何风景都震撼。” 黄鹤望着湖面:“每年三月到四月,是措那湖最美的时候,冰没化透,水又蓝,等明天早上看日出,湖面上会飘雾,那才叫好看。” 晚上,安多探伤车间的工区寝室里。 洗漱完,我坐在窗边,吸了两口氧后,把相机里的照片传进电脑里,在电脑上敲下了一行行文字。 孩子的体温、阿妈递来的酥油茶的味道、赶路时的疲惫、看见孩子发烧时的焦急、看见措那湖时的震撼还有泡面汤的味道…… 020 不吃鱼的缘故 我忽然觉得这趟高原之行,虽然苦,却苦得踏实。 闭上眼睛,过往的人和事慢慢浮现: 格尔木工务段查那工区的老周,蹲在铁轨上修螺栓,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额头上的汗滴在铁轨上,瞬间就冻了。 维藏混血的小白玛,眼睛弯成了月牙,亲切的说:“今早我特意给你做的,阿佳,好吃吗?” 可可西里唐古拉供电女子班组的陈洁,爬电线杆时动作比男人还快:“老弟,你还是别尝试了,不行!” 唐古拉电务工区的李佳斌和老郑,雪夜里骑着雪地摩托奔驰,拿着手电筒检修信号灯,灯光在雪地里照出两道光柱。 正想着,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黄鹤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暖水袋:“林成,晚上寝室冷,给你个暖水袋,揣在被子里能暖和点。” 他靠在门口,又说:“你早点儿休息,明天咱们早点起,看完日出,往安多这方向再赶十公里有个牧民村,村里的卓玛阿妈常给咱们送酸奶,比超市买的还酸,你肯定没喝过。” 我接过暖水袋,点点头:“好啊。” 清晨五点半,措那湖还裹着雾,风比昨天又软了点,但吹在脸上还是凉得扎人。 我们赶在日出前到了湖边,孙明一看见湖面就掏出手机,手指冻得发红,也没顾上戴手套,举着屏幕对着雾蒙蒙的湖面拍。 “你们看这湖,早上还有雾呢!”孙明的哈气在屏幕上凝成白汽,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等会儿日出更漂亮,拍下来,用彩信爸妈发过去。” 黄鹤蹲在工程车旁边,翻开那个磨了边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青藏铁路的简易地图。 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抬头跟我说:“从唐古拉山站出发,咱们已经走了三十公里,今天再推进十公里,还剩四十七公里就能到安多站。” 他顿了顿,用铅笔尖指了指地图上标着“湖湾湿地”的地方,“今天走的这段靠湖湾,底下全是软土,推探伤仪的时候慢着点,轮子陷进去就麻烦了。” 七点刚过,我们推着探伤仪出发,走了大概三公里,铁轨旁突然开阔起来。 眼前,一片湖湾躺在草原上,水比措那湖主湖浅,泛着淡淡的青色,像被晒软的玉一样,难怪网上说,西藏不大,但聚集了世间一切的蓝。 几十只斑头雁停在水面上,翅膀收得紧紧的,偶尔有一只动了动,水波就一圈圈散开来,还有几只赤麻鸭低着头在水里找食,尾巴一翘一翘的。 “这些鸟,每年三月都来这儿。”黄鹤回头指了指湖湾,对我说:“林成,等天再暖点,小鸭子就能孵出来了,到时候满湖湾都是小毛球,你把这里拍下来吧。” “谢谢,黄哥,带我看这么多风景。” 湖湾旁边是大片湿地,水洼里结着薄冰,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轻响。 放眼望去,远处的湿地里几只藏野驴低着头啃草,它们的毛是浅棕色的,跟冻土的颜色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我们走近时,它们也没慌,只是抬头望了望,耳朵动了动,又继续低头啃那些刚冒芽的牧草。 “这些家伙不怕人,跟咱们熟着呢。听说你们那儿有一种动物叫傻狍子,也不怕人哈。” 我点了点头:“听说有,但我没见过,我只是吃过傻狍子的肉。” “哈哈哈!”黄鹤笑着说,“知道咱们不碰它们,有时候,这些野生动物还会跟着我们走一段。” 又走了一会儿,路边出现一段废弃的铁路道砟,碎石堆得整整齐齐,上面长着一层矮矮的苔藓,绿得发暗。 黄鹤停下来,用脚踢了踢砟石:“这是当年修青藏铁路时的试验段,后来路线改了,就留在这里了。” 他弯腰捡起一块道砟,上面还卡着一小块旧铁轨碎片:“现在成了藏原羚的栖息地,晚上经常有小家伙在这儿躲风。” 我也蹲下来,摸了摸那块碎片,边缘硌手,锈粉蹭在指尖,黑乎乎的。 大概上午十点,王磊推着探伤仪走在前面,突然“哎”了一声:“黄工长,不对劲儿!” 他指着探伤仪的屏幕,声音有点急,“工长,你看看,这机器怎么一直响?波形全乱了!” 钢轨一处出伤,波形只能闪动一会儿,不能连着两米全是伤,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 “别着急啊!”黄鹤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先按了按仪器上的暂停键,警报声停了。 他熟练地伸手摸了摸探伤仪的探头连接线,手指在上面捏了捏:“没什么大事儿,线冻裂了。” 他把连接线拎起来,我才看见,那电线外层的胶皮裂了道口子,里面的线芯露了出来,还沾着点冰碴。 “昨天走湿地的时候,线肯定沾了水,夜里一冻胶皮就脆了,白天又热,一拽就裂了。” “我这有备用探头!”班长孙明赶紧蹲下来翻工具包,拉链卡住了,他用牙咬着把包拉开,从里面掏出个新的探头和一卷绝缘胶带,“前几天,马主任特意叮嘱让多带了一套。” 黄鹤找了块干布,是他擦仪器用的,边角都磨破了,蹲下来擦连接线接头处的冰碴,布上的绒毛粘在接头上,他又用手指一点点抠掉。 “孙建民,过来学接线。”黄鹤把备用探头递给新职,让他自己拿着连接线,“先把旧接头剪了,线芯对齐,缠胶带的时候要绕三圈,每一圈都要贴紧,不然进了水汽还得坏。” 湿地旁边雾大,光线有点暗,我站在旁边帮他们举着应急灯,举了没一会儿我的手就开始发麻,指尖冻得发疼。 班长孙明看见,摘下自己的厚手套递了过来:“你那手套薄,戴上这个。” 我接过手套,里面还带着点他的汗味,套在手上,一下子暖和多了。 正忙着,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抬头一看,一个藏民女子骑着马,马背上挂着个羊皮袋,鼓鼓囊囊地向我们赶来。 她看见我们围着机器,赶紧勒住马,翻身下来时,脚差点没踩稳,晃了一下才站稳。“你们怎么停下了?” 她走过来,笑着把羊皮袋递给黄鹤,“刚做的酸奶,还热乎着呢,你们干活累了,吃点垫垫。” 原来,他就是昨天说的卓玛阿妈。 以前酒桌上,同事总是戏笑着说,10个藏民女子里有7个卓玛。刚开始还觉得牧民们没文化,都起成一样的名字,可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卓玛”是藏族的女神,是菩萨的化身,父母给孩子起名卓玛,也是对孩子有个好的未来的期待感。 “卓玛给的好东西,咱们得收着!”黄鹤接过羊皮袋,转手给了我:“林成,你先拿一下。” 我接过羊皮袋,沉甸甸的,贴在胸口能感觉到温度。 卓玛阿妈又从马背上取下个铜壶,壶身上有几道划痕,她拧开壶盖,倒了碗热水递给黄鹤:“这机器金贵,冻不得吧?我家的奶桶冬天都得裹着羊毛毡,不然就冻裂了。” “可不是嘛,线冻裂了,正修呢。”黄鹤接过热水,喝了一口,指了指探伤仪,“多亏带了备用的,不然今天就得耽误进度。” 我正准备盛酸奶,突然指着湖湾里:“阿妈,湖里那么多鱼,怎么不见你们吃鱼呀?” 卓玛阿妈顺着卧指的方向看了看,笑了笑,坐在旁边的道砟上:“这是圣湖的鱼,是水神派来守护湖的。我们藏族有水葬的传统,逝者的灵魂会融入湖水,鱼吃了湖里的东西就像承载着灵魂,我们怎么能吃它们呢?” 黄鹤蹲在旁边,补充道:“这些鱼叫裸鲤,一年才长一厘米,十几年才能长大,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以前有人来湖里捕鱼,后来牧民跟铁路上的人一起巡逻,慢慢也就没人来了。” 卓玛阿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奶渣,掰了一小块递给了我:“鱼要留着给鸟儿吃,给子孙看,湖里有鱼,湖才活着。” 黄鹤修完机器,眼瞅快中午了。 卓玛阿妈要留我们去帐篷里吃饭,黄鹤看了看手表:“不了阿妈,我们还得赶五公里路,不然天黑前到不了休息点。” 听黄鹤这么说,她也没多劝,便从马背上取下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块风干肉:“你们路上饿了吃,比泡面顶饿。” 我们推着机器继续走,卓玛阿妈骑着马跟在旁边,走了大概一公里,到了一个岔路口她才勒住马:“前面两公里有个融坑,你们千万别离开火车道,否则会踩进去。” 听说对付这种路段,当年建设时,是用大石柱打到下面的冻土层,上面铺了一层水泥,草原上怎么化冻,对铁路影响的不多,但不是每一段都是这么建设的。 午后的风渐渐大了,湖湾的雾又升了起来,铁轨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条银色的带子。 赵建军走在最前面,对讲机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前方无异常。” 走累了,我们在路边歇了会儿,黄鹤掏出卫星电话递给我:“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刚才卓玛阿妈说,这地方信号还行。” 我接过电话,按了爸妈的号码,信号有点断断续续的。“爸,妈,我没事,今天走了八公里了,吃了酸奶,还挺好的。” 我说的时候,手握着电话,冻得有点僵,“你们别担心,这边人都挺照顾我的。” 挂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又按了小白玛的号码。那是我给她办的卡,想着她能学会上QQ。 电话拨出去,响了两声后提示“已关机。”我愣了愣,把电话还给黄鹤,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大概是她那边充电不方便吧,我想。 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临时休息点,是个用石头垒的小棚子,里面还留着上次别生炉子灭掉的灰。这里沿着公路远,明天又走的早,黄鹤决定在这里将就一宿。 我掏出记录本,坐在一旁,【3月下旬,距唐古拉山站47公里,探伤仪连接线冻裂,已修复,遇卓玛阿妈,给了我们酸奶与风干肉,原来西藏人不吃鱼是对逝者的尊重】 孙明凑过来看,指着本子笑:“林记者,你漏了一句酸奶超好吃!” “那你补上。” 孙明接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了“酸奶超好吃”五个字,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后还给了我。 剩下这47公里的路,好像也没那么远。不是因为走了多少,是因为每一步都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像脚下的铁轨一样,踏实。 021 草甸上的藏经石 清晨六点,风裹着4850米海拔的凉意。 我刚走出休息点,就听见棚子里传来“哎哟”一声,孙明翻身时没撑稳,手肘撞在墙上,揉着胳膊笑:“这海拔还是有点东西,昨晚翻个身都觉得喘,胸口发闷,跟跑完八百米似的。” 黄鹤正蹲在棚子门口烧水,看见我出来了,从背包侧袋里摸出瓶葡萄糖水扔给了我:“起这么早啊?今天走的路段海拔在4800到4900米之间,比昨天还高些。喝了它。” 我拿着葡萄糖,有些疑惑:“黄哥,这东西不是吊瓶吗?能直接喝吗?” “直接喝,没事儿,医生干活累了,直接就拽开盖子就喝,跟你往血管里头滴一样。你到时候别硬撑,觉得头晕、心慌就说,咱们歇会儿再走。” “哦!真是长见识了。” 我打开瓶盖,尝试着灌了两口:“放心吧,我能挺得住。” 我掏出那个磨了边的记录本,在第一页写下起点:距唐古拉山站40km,距安多站47km。 指尖碰到口袋里的手机,顺势翻出以前《人民铁道》前辈们采访西格段发布的报道,《青藏铁路冻土区探伤:在“地球第三极”守护钢铁动脉》的标题还亮着。 配图里是个探伤工蹲在铁轨旁,脸冻得通红,手里举着手探仪。 我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不只是记录铁轨的探测数据,更要记下这些藏在草甸和冻土间的人,还有他们和铁路的故事,于是在“44km”旁边,又添了“路地协作”四个字。 七点半,我们推着两台探伤仪出发。 走了约莫两公里,铁轨左侧的草甸上突然冒出一片玛尼堆。 大小不一的石头堆得整整齐齐,高的有半人高,矮的只到膝盖,石头上刻着藏文经文,阳光刚透过雾层洒下来,字缝里的霜还没化,泛着细碎的微光。 其中几块巴掌大的石头上,还刻着小小的铁轨图案,弯弯曲曲的,像贴在石头上的银线,刻得不算精致,却看得出来用了心。 “这是附近牧民常年堆的。”黄鹤停下脚步,指着最大的一块玛尼石,石头上的经文刻得最深,边缘还沾着点新土,“每年转湖的时候他们都会来添块石头,一边刻经文,一边祈愿铁路平安。有时候遇到我们来探伤还会跟我们聊两句。” 我蹲下来细看,忽然发现一块浅灰色的石头上,经文旁还写着四个汉字,“护路护家”,字迹虽然浅,边缘被风磨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清楚楚认出每一笔像是用小刀慢慢刻出来的。 再往前走一公里,路边立着个简易的木牌,木头已经有些发黑,上面用红漆写着“青藏铁路冻土监测点(43+500)”,木牌歪了点,底下用两块石头垫着底座,防止被风吹倒。 “这是铁路部门和牧民一起设的。”黄鹤拍了拍铁皮盒:“每天都有牧民来记数据,比如冻土硬不硬、草甸上有没有新的陷坑。” 上午九点,阳光驱散了白雾。 远处,草甸上突然冒出个骑着摩托车的身影,越来越近。 那是个藏族汉子,穿着藏蓝色的冲锋衣,衣服左胸上印着“青藏铁路冻土监测员”的白色字样,车后座绑着个旧笔记本,封面磨得发亮,边角都卷了。 他看见我们,老远就挥手喊:“黄工长,今天来查这段铁轨?” 黄鹤笑着点头:“是次仁啊,你又来记冻土数据?” 次仁停下车,把摩托车支在路边,抱着笔记本走过来,手指在本子上翻着:“刚记完,正想找你们说个事。最近三天冻土融沉比上周快,昨天我测的沉降量有3毫米,你们查铁轨时多留意接缝处,去年这时候就因为融沉,有段铁轨有点往上翘,后来花了半天时间才调过来。” 黄鹤立刻走到王磊推着的探伤仪旁,弯下腰调整仪器上的旋钮:“把灵敏度调高两格,咱们今天重点查接缝和道砟,特别是低洼处的。 次仁哥,你帮着盯地面,要是看见草甸有软土陷坑就喊我们一声,别让仪器陷进去。” 次仁应着,把笔记本揣进怀里,跟在我们旁边往前走,眼睛时不时扫过草甸地面,像在找什么东西。 大概十点半,我们在一段铁轨旁歇脚,孙明正倒着保温杯里的水,准备泡方便面,突然“嘘”了一声,指着草甸深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狼正站在五十米外的土坡上,灰棕色的毛竖着,尾巴夹在腿间,眼睛盯着我们这边,嘴里微微张着,能看见一点白牙。 “别慌,拿家伙。”黄鹤说着,从工具包侧面摸出个红色的喷雾罐,是防狼喷雾,罐身上印着“高原专用”的字样。 孙明则抄起旁边探伤仪的金属支架,支架有半人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双手握着支架中间,摆出防御的姿势。 刘卫国掏出个银色的哨子,塞进嘴里吹了一声长哨,声音尖锐,那狼明显抖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围成圈,别散!王昊,用对讲机喊声前端和后端的赵建军和陈晓峰,让他们掏出来防狼喷雾攥手里,这地方有狼!” “知道了!”防护员王昊用对讲机呼叫的前后,黄鹤站在中间,让我和新职孙建民靠里站,他和赵建军、李铁山站在外围,形成一个小圈。 次仁也赶紧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握在手里,眼睛盯着狼的动向。 那狼左右走了几步,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慢慢往前挪了两步,嘴里发着呜呜的声。 黄鹤立刻按下防狼喷雾的按钮,一股辛辣的气味顺着风飘过去,没几秒,狼便往后退了几步,鼻子皱了皱,又看了两眼,终于蹦跳着消失在草甸深处。 “这地方偶尔会遇到孤狼,一般不主动伤人,就是想找点吃的。”黄鹤把防狼喷雾塞回工具包,擦了擦手上的汗:“咱们工具包都备着这个,还有强光手电,晚上歇脚时,会在棚子周围撒点硫磺,野兽闻着味儿就不敢靠近了。” 虚惊过后,我们继续推着探伤仪往前走。 次仁跟着我们,时不时蹲下来摸一摸地面的土:“这里土软,你们推仪器慢点,别让轮子陷进去。” 走到一处铁轨接缝时,探伤仪突然发出“嘀嘀嘀”的提示声,声音比平时急促些。 黄鹤赶紧蹲下来,从工具包里掏出手探仪,贴着铁轨接缝慢慢移动,眼睛盯着手探仪的屏幕:“有点微胀,是冻土融沉导致的,不算严重,但得标记下来,让线路车间的人来调整。” 我赶紧掏出记录本,写下:“43+800处,铁轨接缝微胀,标记待处理”。 又想起之前那篇报道里写的“冻土区探测要三看:看波形、看道砟、看地面融沉”,在后面,我补了一句“符合三看标准,协作监测有效”。 中午休息时,次仁从摩托车上取下个铜壶,倒了几碗酥油茶递给我:“我爷爷当年修西格段时就说,这铁路是天路,得护着。现在我帮着记冻土,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工作。” 傍晚六点,我们走到了一个比之前大些的临时休息点,是个用石头垒的棚子,里面能放下两张折叠床,还能生炉子。 黄鹤掏出地图,铺在石头上,用手指量了量:“今天推进了14公里,现在距安多站还剩30公里。明天是周六,咱们上午把剩下的活儿收个尾,下午我带你们转转安多县城,吃顿正经饭,别总吃泡面了。” 孙明一听,高兴地跳了一下,又赶紧稳住身子,怕缺氧:“真的?那我可得尝尝安多的饭,我早就听人说安多有好吃的牦牛肉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次仁骑着车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老黄,这里面是风干肉,我妈昨天刚做的。前面那段路有个融坑,我已经用红布做了标记,插在旁边,你们到的时候,多注意注意线路。” 黄鹤要给他钱,次仁赶紧摆手:“这点肉不算啥,我先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干完活,坐着工程车往安多县城走。 安多县城不大,路边的房子大多是藏式风格,屋顶铺着红色的瓦,墙上画着彩色的图案。 街道上很热闹,有卖藏饰的小店,有摆着水果摊的商贩,还有穿着藏袍的牧民牵着马走过,马背上驮着青稞袋。 黄鹤带我们去了一家四川人开的饭馆,饭馆不大,墙上挂着几张青藏铁路的照片,有通车时的,也有工人检修的。 老板看见黄鹤,热情地迎上来:“老黄,好久没来了!今天想吃点啥?我刚炖了萝卜汤,还炒了土豆丝,都是你们爱吃的。” 黄鹤笑着说:“给我们来个土豆丝、炒肉片、牦牛肉,再炖个萝卜汤,多放点开胃的。” “妥嘞!”老板转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来了菜,热气腾腾的,香味飘满了屋子。 孙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嘴里含糊地说:“还是热菜香,天天吃泡面,嘴里都没味儿了。这土豆丝炒得真好吃,跟我妈炒的差不多。” 吃着吃着,我忽然问:“你们在这儿待久了,想不想家啊?” 黄鹤放下筷子:“每次视频都得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但干这行就得这样,想也没有办法,但怎么说也比在外打工的人强,咱这一年还能探两次家。” 孙明嚼着牦牛肉,笑着说:“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每次打电话,我妈都跟我念叨让我多穿点,别冻着,还说等我回去给我做一大锅红烧肉。这次回去,我得给我爸妈带点这边的风干肉,让他们尝尝高原的味儿。” 老板端着汤过来,笑着说:“都说工人好,铁饭碗,吃喝不愁。但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就像我在这开饭店,抛家舍业,谁苦谁明白。安多县不大,藏民来这儿吃饭的也不多,基本都是铁路人照顾我生意,我比谁都明白,西藏的铁路工人,大多都不是土生土长西藏的人啊。” 吃完饭,我们沿着街道往住处走。 安多县城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路上,映着我们的影子。 孙明哼着歌,赵建军跟黄鹤聊着明天要转的地方。 我忽然觉得,“想家”这两个字在这高原上不只是牵挂,更是他们守着铁路的底气,守好这里的每一段铁轨,就是守好家里的每一盏灯,每一顿热饭,每一次平安的相聚。 而那些刻在玛尼堆上的“护路护家”,那些记在冻土监测本上的数字,那些递过来的酥油茶和风干肉,都是这“底气”里最实在的东西。 就是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我掏出一看,是查那工区老周发来的短信:“汉子,前几天你说你在安多县,小白玛问我的时候我说了,现在她去安多县找你了?” 什么,你说小白玛来找我了? 022 夜寻心上人 我站在街上,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心。小姑娘出来找我,可她既不知道我在哪,又联系不上,这可怎么找? 我又拨通小白玛的电话,和前几天一样,还是关机。 “怎么不走了?”黄鹤转头走回来问。 “我有个朋友来安多了,她是唐古拉山镇的牧民,年纪小没怎么出过门,我怕她走丢!”我声音发颤,指尖都在抖。 黄鹤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红绳,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表:“女朋友吧?现在都七点半了,天马上黑了!她啥时候走的?” 孙明在旁边插了句:“格尔木来的车就上午一趟、中午一趟,这都晚上了,别让人拐到山里当媳妇去。” 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放屁!”黄鹤突然吼道,“孙明,不会说话就别说!你以为是云贵川呢,满山都是买媳妇的。” 黄鹤语气缓了缓:“安多地方小,周边都是牧民,拐卖妇女的事不多。别着急,我先去派出所报案。” “不行,我等不及!” 我转头拦了辆三轮摩托:“她才二十出头,还是混血模样,在安多走丢了可怎么办……” 后面的话我没敢说,一想到她那双蓝眼睛里满是慌张,心里就揪得慌。 黄鹤瞪了孙明一眼:“你乱讲什么?万一找不到人,林记者再出点事怎么办?赶紧跟上去,都怪你乱说话!” 孙明拍了下自己的脸,也往三轮车跑:“林记者,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盯着安多的街景,一遍遍地拨小白玛的号,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赶到安多火车站时已经晚上八点了,站台上的路灯是昏黄的,候车室里没几个人,大多是穿藏袍的牧民,还有几个扛行李的旅客在检票口来回走。 我推开门就往里冲:“白玛多吉!” 旅客们都被我惊到,纷纷抬头看。 我也顾不上尴尬,攥着手机在候车室里来回走,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就怕错过她。 候车室的客运主任是个年近四十多岁的藏族美女,见我慌成这样,主动过来问:“同志,你找的人坐哪趟车来的?” “我……我不知道。”我急得额头冒冷汗,“只知道她可能从沱沱河站上的车。” 客运主任皱着眉:“西宁到拉萨的车,在安多停的就两趟。K9801次早上8点39分到,Z165次中午12点38分到。沱沱河是乘降所,Z165不停,她如果是从沱沱河来,只能坐K9801。” “那你上午有没有见过一个棕色头发、蓝眼睛的藏族姑娘?她皮肤白,不像一般藏族人。”我凑过去追问,声音都带着求人的意思。 客运主任摇了摇头:“K9801次下来不少藏族乘客,但我们这不登记名字,哪能记得那么清楚。”见我脸色发白她又补了句:“要不我帮你跟车站广播说一声,播个寻人启事?” “那就麻烦你了。” “玛吉!广播找人,找白玛多吉。”看着她用对讲机呼叫,我心里才稍微踏实点。 没过多久,车站的大喇叭就用汉藏双语播起来:“请白玛多吉同志听到广播后,速到候车室检票口,您的朋友在此等候……” 广播声在空旷的候车室里飘着,播了四五分钟,直到最后一个字消失,也没人过来。 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眼睛盯着每个过往的棕色头发的人,好几次把戴假发的中年女人错认成小白玛,冲过去喊她名字,只换来对方诧异的眼神。 安多县城不大,可火车站来往的人多,她要是真来了,能去哪? 就在我手足无措蹲在墙角时,手机突然震了,是老周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他喘气的声音:“小林,找到小白玛没?” “还没,我在安多火车站,她手机关机。”我嗓子都哑了:“周叔,她到底啥时候出发的?是坐火车走的吗?” “我也说不准。”老周的声音满是懊恼,“前天中午我见着她,说你在安多县,昨天傍晚她阿爸次仁来找我,说她去找你了。刚才次仁和他婆娘又来了,拜合蒂都哭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一天一夜了。”我握手机的手在抖,“她会不会走错地方了?安多还有别的车站吗?” “没有,就这一个火车站。”孙明在旁边接了句。 老周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就是想,会不会是我说你在安多,她才真跑过去了?特意跟你确认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老周那条短信带了个问号。也就是说,小白玛来没来还不一定,更不知道在哪丢的。 这通电话打完,我心里更慌了。 就在这时,对面跑来几个人,黄鹤、孙明和赵建军扛着大衣过来了。“我们来帮你一起找。” 黄鹤把一件厚大衣披在我身上:“别一个人扛着,咱们分区域找,主任刚才也从家里出来了,说帮忙找。我先去问候车室里滞留的乘客,孙明去出站口举牌子。” 晚上的安多站台很冷,风从铁轨那头吹过来,带着冻土的寒气。 一个小时后,天彻底黑透了,我们又重新集合在了火车站门口。 “这么找不是办法。”马主任搓了搓冻红的手,突然眼睛一亮,“去铁路派出所,说不定能查到她的乘车信息。” 这话像道光,一下照亮了我紧绷的神经,我跟着他们往派出所跑,雪粒打在脸上疼,可我觉得脚步都轻了些。 安多火车站派出所不大,一间十几平米的值班室里,两个民警正对着电脑核对信息,见我们闯进来,年纪大的民警放下杯子站起来:“同志,有事吗?” “我们要找人,找一个叫白玛多吉的姑娘,二十岁左右,是混血姑娘,棕色头发、蓝眼睛。” 我赶紧掏出铁路工作证和记者证递过去,“她可能坐今天早上的K9801次来安多,我们在火车站找了半天没找着,能不能麻烦你们查下她有没有乘车信息?” 民警接过证件看了看,又抬头打量我们几眼,点了点头:“你们稍等,我联系下今天K9801次的班组,看看有没有这个乘客。” 民警拿起电话,接连打了几个,最后确定了当天值乘的K9801次是哪个客运段的哪个班组,又要到了列车长的电话,打通后说明了情况。 等待的几分钟里,我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长。 孙明在旁边小声安慰:“肯定能找着,她那么机灵,说不定只是去附近店里暖和了。” “有消息了。”民警挂了电话,转身对我们说,“K9801次的列车长说,补票机上查到了,昨晚确实有个叫白玛多吉的姑娘在沱沱河乘降所上了车,补了沱沱河到安多的票。” 这丫头,果然是来找我了! “那她下车后去哪了?有没有人看见她?”我急忙追问。 民警皱了皱眉:“火车票虽然已实名,但没法实时追着乘客的去向。我们调下今天上午的监控,看看她出站后往哪个方向走了。” 监控室的屏幕泛着冷光,民警调出上午八点到九点的出站口监控,画面有点模糊,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小白玛。 她穿件白色羽绒服,下面是牛仔裤,穿了双白色旅游鞋,背着常带的小布包,跟着人流走出了出站口。 可她并没往候车室方向走,而是拐向了车站东侧的小路,之后就消失在监控盲区里了。 “东侧那条路是往县城里去的,有不少甜茶馆。”民警指着屏幕说,“可这么多地方,一个个找也不现实……” 能确定她来了安多,也算有了点希望。我拨通老周的电话:“周叔,你跟拜合蒂阿姨和次仁大叔说下,小白玛在安多,监控拍到她出站了,找到人后我再跟你联系。” 突然,民警“啊”了一声,拍了下桌子:“对了!老张不是说,今天下午城关派出所来过电话,说有个棕色头发的姑娘在他们那儿待着,手里攥着个小布包,说要找一个铁路系统的记者,问我们这边有没有线索么!” “城关派出所!”我挂断电话,猛地站起来,“麻烦您帮我们联系下,是不是她?” 民警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城关派出所的号码。 简单聊了几句后,他挂了电话,笑着说:“那姑娘在派出所待了一下午,还没走呢。” 我几乎是跑着冲出派出所的。 刚走进城关派出所值班室,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小白玛穿着白色羽绒服,下身穿着牛仔裤,坐在长椅上,低着头揪着布包的带子,眼睛红红的。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看见我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可刚想说话,见我瞪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说:“阿佳,我想给你打电话,可记不住你号码,只能出站到处问,后来两个警察找到我,就来这儿等了。” 我掏出手机给老周回电话,让他赶紧跟次仁和拜合蒂阿姨报平安。 二人还没走,拜合蒂阿姨对我说:“小林,照顾好白玛。” “放心吧,阿姨。” 挂了电话,我从外面小卖部买了杯热甜茶。 小白玛双手捧着纸杯,指尖冻得发红,喝了一口后,眼睛里的水汽才慢慢散了些。 孙明在后面笑着打趣:“可算找着了!刚才你俩一个在火车站急得转圈,一个在派出所坐着发呆,脸都白了。” 小白玛听了这话,脸颊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小口喝着甜茶,不再说话。 当天晚上,我想给小白玛在县城找个宾馆,刚提嘴马主任就打断了:“找啥宾馆?车间寝室楼空着好几间呢,都有暖气,被褥也现成的,食堂也有饭。” “这不太好吧?”我有点尴尬。 “有啥不好?这不是你对象吗?” 小白玛听见这话,脸唰地红到耳根。 马主任也不听解释,拉着小白玛就往寝室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丫头,林记者在这儿辛苦,你陪着他也好。” “这间采光好,冬天暖和。”马主任指着衣柜和书桌说,“丫头,缺啥就跟胡姐说,被子都是新洗的。” 马主任走后,我帮小白玛把布包拎进房间。 “阿佳,刚才那叔叔说我是你对象。”她红着脸坐在床边,手指摸着被子上的花纹,突然抬头看我,“谢谢你担心我。” “马主任就这样,不听人解释。”我倒了杯水递过去,本来想问心意结的事,可看她红着脸的样子,也没必要问了。 023 高原的青涩时光 我拿出充电器,给小白玛的手机充上电后,又把我的手机递给了她:“给周叔回个电话吧,你爸妈都急坏了。走的时候怎么不跟他们打招呼呢?” “我打了呀,我告诉他们我来找你了。”小白玛嘟了嘟嘴,仔细看了看我的手机:“你这个手机,跟你之前送我的那个一样,不过,这个是黑色的。” 又重新教小白玛学习了一遍手机QQ后,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你看,这都是我拍下的照片,离开你之后,我去了供电工区,和一堆女人在可可西里打狼,又去了唐古拉电务工区,和几个爷们儿在唐古拉山口骑雪地摩托……” 小白玛手指放在嘴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是那样的美,毫不夸张的说,江晓曼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一点都比不了她。 我用笔记本放了部电影,王宝强演的《人在囧途》,小白玛躺在床上哈哈大笑,也可能是折腾累了的缘故,看到一半儿就睡着了。 我小心地给她盖好被子,才关掉电脑走出了门。 清晨,院里草尖凝着霜花,太阳从雪山后漫出来,把不远处挂经幡的玛尼堆染成了金红色。 车间旁边牧民吆喝着赶出栏的牦牛,马蹄踏碎霜粒的轻响,混着帐篷里飘出的酥油茶香在清凉的春风里散开。 来到安多一周了,第一天睡个懒觉。 昨晚,我打电话借了黄鹤的摩托车。 黄鹤电话里笑着说:“臭小子!借我车带妹儿装逼,回来记得把油加满啊!” “那是当然!我用你的车,还不给你加油啊,那成啥人了?”我笑着说。 黄鹤粗犷的嗓门儿有些震耳朵,开玩笑地说:“那可说不准,带妹儿装逼的都一个德行,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女人转头插朋友两刀,我不叮嘱一下能行?万一不给我加呢?” “放心!” 那是台二手的本田大船,在安多这个地方很流行,后边儿带个妹儿的话,绝对是街上最靓的仔。 昨天晚上没仔细看,小白玛不穿藏袍的样子更美,尤其是在阳光下微笑,我并不是说藏袍不好看,只不过她彻底换了种风格。 “阿佳,哪里弄的摩托车?” 我转头跟她说:“和工长借的,今天带你去措那湖,那离县城不远,就二十公里,我之前路过,发现湖景特别好看。” 她眼睛一亮,高兴的说:“措那湖,我阿爸跟我说过,说那是圣湖,湖水能映出雪山和蓝天。我去过纳木错,但还没去过措那湖呢。” 我把本田大船的车钥匙插进锁孔,拧动时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后车厢的低音炮恰好飘出歌曲《卓玛》,是之前供电段姑娘们唱的那首。 小白玛绕到车后座,双手轻轻攥住我的衣角,指尖带着点凉,却攥得很稳:“阿佳,你开慢些呀。” “放心,”我回头冲她笑。 摩托车驶出院门,清晨的风裹着霜气扑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远处的措那湖突然撞进了眼里。 它比想象中更蓝,像一块被老天铺在草原上的蓝宝石,湖水映着头顶的蓝天,连一丝云影都分得清清楚楚,湖边的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颜色鲜活得要渗进眼里一样。 就听小白玛搂着我的腰,在后边感叹了一下:“哇……” 我把车停在湖边的碎石滩上,小白玛立刻跳下车踩着石子跑过去,弯腰捡了块浅青色的石子举到我面前晃了晃:“阿佳,这石头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像,比星星还好看。” 我拿出手机,悄悄给她拍了张背影。 她站在湖边,头发被风拂到耳后,远处的经幡和蓝天做背景,比之前电脑里任何一张照片都动人。 “要不要去湖边走走?”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她点点头。 我们沿着湖岸慢慢走,湖水轻轻拍着石子:“阿爸说,圣湖能记住见过的人,下次我再来,它会不会记得我们今天来过?” “会的,”我看着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它还会记得,你笑起来比湖水还亮。” 她没说话,却悄悄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又赶紧分开,只剩下湖边的风带着点甜意。 中午回去时,路过一家牧民帐篷,女主人端出酥油茶和青稞饼,笑着用藏语跟小白玛聊了几句。 小白玛翻译给我听:“阿妈说你长得挺憨,一看就没什么坏心思,让我跟你好好玩。”我一口酥油茶差点喷出来,她却捂着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接下来的一周,日子过得像被太阳晒暖的酥油茶,温温的,带着甜意。 每天早上七点,我准时跟黄鹤他们在车间集合,抬着钢轨探伤仪上车,出发。 高原的太阳升得快,4月中旬,不到九点就晒得人后背发烫,有时候走得久了,脚底板磨得发疼,可一想到晚上回去能看到小白玛,就觉得浑身都有劲儿。 黄鹤似乎熟了,总爱拿我开玩笑。 那天蹲在铁轨边上探头,他突然说:“臭小子,昨天晚上我路过你住处,看见有人给你捏肩膀,是不是小白玛?” 旁边的工友们立刻起哄,孙明拍着我的肩膀:“可以啊,刚来安多就抱得美人归,回去得请我们喝酒!” “抱什么美人归?是很投得来的朋友。”我赶紧岔开话题:“赶紧干活吧,一会儿风该大了。” 黄鹤却不依不饶,压低声音说:“别不好意思,我看那姑娘对你上心着呢,心意结都带上了,心意结上都非你不嫁呢。” “老瘪犊子,得啦!”越说越没边儿。 中午就在铁轨旁吃干粮,有时候遇到牧民会给我们递几碗酸奶,酸得人眯眼睛。 小白玛早上会给我装一块青稞饼,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这几个人还跟我抢。我把饼分给黄鹤,他咬了一口就笑:“这饼比你嫂子做得还香,你小子有福气。” 晚上回车间,总能闻到淡淡的烟火气。小白玛要么在车间厨房。要么就在房间里擦我之前换下来的脏衣服。 我一进门,她就赶紧站起来:“累了吧?快坐下,我给你倒碗酥油茶。” 然后不等我说话,就绕到我身后,小手轻轻按在我肩膀的酸痛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揉开紧绷的肌肉。 “力道够不够?”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试探。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够,再重点也行。” 她嗯了一声,手指慢慢往下移,揉到腰的时候,我忍不住“嘶”了一声,昨天走太多路,腰有点僵。 她立刻停手,紧张地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赶紧摇头:“没有,就是有点酸。” 她没说话,却悄悄放慢了速度。 没多久,她把洗脚水也端了过来,蹲在我面前,伸手试了试水温:“不烫,你试试。” 我把脚伸进去,温水漫过脚踝,一天的疲惫都像被冲走了。 这时候,门外准会传来黄鹤的大嗓门:“小子,享清福呢?别忘了明天给我车加油!你爱情成功,军功章有我摩托车一半儿,知道不?再给我加一箱油。”接着就是孙明几人的笑声。 小白玛脸红到耳根,扯着嗓子喊道:“知道了!我给你加双倍油!我给你加。” 转眼,到了第二周的周五,也是我在措那湖探伤车间的最后一天。 早上出发时,小白玛早早起来给我装了满满一书包吃的,还塞了个暖水袋:“天气预报说今天风大,揣着暖点。” “放心!”我点点头,接过书包。 她又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跟着黄鹤他们沿着铁轨走,前方草原慢慢变得稀疏,远处能看到安多站的信号灯,红的、绿的,在蓝天下格外显眼。 黄鹤走在最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到安多站了,咱们把站区所有岔线和站线探完,这趟活儿就结了,林成,你也该继续下一站的旅程了。” 我推着探伤仪往前走,心里有点不舍,这一周,钢轨上的每一步,夜晚的每一杯酥油茶,小白玛的每一个笑容,都像刻在了心里一样。 走到最后一段铁轨,我蹲下来,学着黄鹤把探头贴在钢轨接缝处,仪器发出“滴滴”的轻响,屏幕上显示“合格”。 黄鹤拍了拍我的肩膀:“这87公里,你没差一步,是我见过最坚强的记者。可能和那些中东的战地记者比不了,我是说,单纯是我见过的。” “黄哥,过奖了,我差的还很远。” 我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安多站,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小白玛站在工区门口,拿着水壶朝我们挥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就像措那湖湛蓝的天空上一朵轻快的云。 我跑过去,她递过水壶:“累不累?我等你半天了。” 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还是温的。 黄鹤他们走过来,打趣说:“小白玛,你这男人是个汉子,回去得好好犒劳他。” 小白玛的脸又红了,却没反驳,只是悄悄挽住了我的胳膊。 夕阳把安多站的影子拉得很长,铁轨泛着淡淡的金光,远处的玛尼堆被染成了金红色,经幡在风里飘着,像在跟我们道别。 黄鹤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咱们喝点酒!” 我点点头,默默地牵起小白玛的手,脚下的铁轨延伸向远方,而身边的人,却让这高原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夜晚,我借着酒的醉意,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小白玛,打开笔记本电脑,完成了第三篇报道《信号塔下的“神经守护者”——电务段信号检修组》和第四篇报道《高原上的春天:探伤车间里的青春与温情》。 写完,编辑邮件给采访科李科长发了过去,而后关上了电脑,替小白玛盖了盖被后,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静静地看着天棚。 探伤工区的这十二天,从唐古拉山口走到了我来到高原之后第一座县城。 钢轨上的每一步探伤,是责任也是风景,夜晚灯下的一杯酥油茶、一双揉肩的手,是青涩,也是温柔。 唐古拉的风没吹散牵挂,安多的星星记住了相遇,原来最动人的故事从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在高原的铁轨旁,有人陪你看湖,有人等你回来,有人把温柔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024 牧民的求助 安多站之前来过,也没有多远。 周一一大早,马主任、陈书记和黄鹤几人一起将我和小白玛送到了电报上采访之旅的下一站,安多站。 “兄弟,那我们走了啊。” “多谢各位了,有空一起喝酒。” 这站房确实不大,就一层,而且白墙被高原上的强紫外线晒得有些灰,门口贴了张藏汉双语的安全提示,底下还压着块石头。 站房旁边是个小院子,堆着几捆钢轨,墙角的雪没化,冻得硬邦邦的。 “原来是你,你就是电报上说的《人民铁道》要来实地采访的记者,林成?” 站长室里,我正搓着手哈气,身后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点藏语特有的调子。 回头一看,是个穿铁路制服的女人,胸牌上写着“客运主任”,头发盘了起来,额前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手里还攥着个黑色的对讲机。 “姐,原来是你呀!”这个面孔太熟悉了,前几天小白玛突然来安多县,联系不上,那个客运主任就是这个女人。 我赶紧站起来,可能站的有点儿猛,头部有的一阵晕眩,还好身边的小白玛扶住了我的胳膊。 拉姆笑了笑:“林记者,你可慢点儿!我们这儿老职工起猛了都容易晕。站长、书记今天去那曲开会了,让我记得接你,咱先去我的办公室。” 客运主任办公室和站长室一样,显的有些陈旧。 墙角老式暖气片摸着有点温乎,墙上挂着块黑板,写着今日的列车时刻:Z165次(拉萨-北京西),还有返程Z166次,还有K9801、K9802两趟快速列车。 “坐,我给你倒杯热水。” 拉姆拿起暖壶倒了杯水递过来:“安多站小,客运加运转总共不到20个人。条件也艰苦了些,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尽管提。” 我刚想说,我就是来体验最真实一面的,话还没说完,桌上的对讲机突然“刺啦”一声响,里面便传来嘈杂的电流声:“主任!Z165次马上到,刚才客运调度通知,车上有个小孩发烧厉害,乘务员说旅客汉语不通,想移交咱们站!” 拉姆立刻抓过对讲机:“我马上到站台,让秦昌峰把急救药箱拿过去!” “秦哥已经去站台了,急救药箱他带着呢!” 拉姆扯了扯制服下摆,冲我说:“走,跟我去看看,正好带你熟悉下如何接收患病旅客。” 站台是水泥地,两边股道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积着薄雪,远处能看见连绵的雪山,白得晃眼。 秦昌峰已经在站台中间等着了,他比拉姆大几岁,脸上刻着高原晒出来的红血丝,手里拎着个白色的药箱。 他看见我们就迎上来:“主任,Z165次快进站了,列车长刚才又联系,说小孩烧得迷糊,阿妈急得直哭。” 拉姆点点头,从急救包里掏出个体温计,甩了甩:“水银的准,等下先测体温。再把氧气袋拿出来,万一小孩缺氧。” 没过几分钟,远处便传来了鸣笛声,火车慢慢驶进站,放眼望去,我是长途客车的缘故,车身沾了不少灰尘。 列车停稳后,乘务员开门先走下来,列车长也跟着下来朝着我们招手:“这边!患病旅客在这儿!” 我们赶紧跑过去,就看见穿着藏青色的藏袍、裹着头巾的阿妈抱着个用藏毯裹着的小孩下来,那孩子只露着通红的小脸,嘴唇干得起皮,眼睛闭着,呼吸有点急促。 “阿妈,别着急。”拉姆凑过去,用藏语轻声说,小白玛也凑了上去。 阿妈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有人能说藏语,眼圈一红,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带着哭腔。 拉姆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回应两句。 等阿妈说完,拉姆回头说:“阿妈是唐古拉山镇的,孩子烧了两天了不见好,想坐火车去拉萨看病,结果刚上车孩子就晕过去了,事情紧急,列车长按规定下交患病旅客。” 秦昌峰已经把氧气袋打开了,捏着面罩递过去:“主任,先给孩子吸氧。” 拉姆接过面罩,小心翼翼地罩在小孩脸上,又用手托着小孩的头,轻声哄着:“别怕,慢慢吸,医院的车马上就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阿妈紧紧抓着藏毯的手指节都泛白了,就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塞到她手里。 阿妈接过糖,小声说了句“谢谢”。 拉姆拿出体温计,夹在小孩的腋下,又看了看表:“等五分钟,测个体温。秦昌峰,你去值班室把我的手机拿过来,我给安多县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快点来。” 秦昌峰应声跑了,站台上风大,拉姆把自己的制服脱下来裹在小孩身上,又把阿妈往站台边的避风处引:“这边风小,您站这儿等。” “主任,咱们站经常遇到这种事吗?” 拉姆点头,搓了搓手:“高原地广人稀,列车区间又长,如果旅客在列车上患病,几百公里就安多一个三等站,下交的患病旅客自然多。” 正说着,客运值班员秦昌峰拿着手机跑回来了:“主任,手机!” 拉姆接过手机拨了个号,她语速很快,挂掉电话后说:“医院说,急救车马上到了。” 阿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眼神里满是心疼。 五分钟到了,拉姆轻轻拿出体温计,对着光看了看:“39度5,烧得挺高呢。” 她又从急救包里拿出包小儿布洛芬颗粒,跟阿妈说:“这是退烧药,等下到医院,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吃,现在先别喂,怕跟其他药冲突。” 阿妈赶紧点头,把药小心地收进藏袍的口袋里。 秦昌峰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主任,要不我去门口等救护车吧?这边站台离门口还有段路,别错过了。” 拉姆点头:“行,你去门口等着,看见救护车就招手,让他们直接开上站台。” 拉姆跟阿妈聊了两句,小白玛也跟着笑,我虽然听不懂藏语,但能感觉到经过安抚后,旅客那种慢慢放松的心情。 大概过了15分钟,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秦昌峰在门口喊:“主任!救护车来了!” 我们赶紧扶着阿妈往门口走,救护车已经停在站门口了,因为街道雪化了,车身上沾了不少泥点。 “孩子怎么样?”带头的医生问拉姆。 “39度5,发烧两天了,刚才吸了会儿氧,精神好点了。”拉姆一边说,一边帮医护人员把小孩抱到救护车上。 救护车关上车门,鸣着笛开走了。 我和小白玛盯着救护车,直到车消失在远处的土路上。 正说着,站长从外面进来了。 他叫罗平样,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是林记者呀,早就接到段里电报了,给你准备好了宿舍。不过我们站条件有限,也是委屈你了。” “罗站长,你这说的哪里话?我来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罗平祥转头看向了小白玛:“这位是您爱人?” 我刚想解释,小白玛便点了点头。 “哎呀!”罗平祥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林记者,我没准备大床房,拉姆,你看看给林记者找个大床房,小两口儿……”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罗站长,我们还是要两间单人房吧,离着近就行。” “那……” “就两间吧,离得近就行。” 罗站长见我执意要两间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点头笑了笑。 我拽着行李箱,带着小白玛跟秦昌峰往宿舍走,宿舍就在站房后面,是一排平房,每间房门口都贴着门牌号。 秦昌峰打开203的门,笑着说:“林记者,这是你的房间,隔壁204是她的。” 那房间不大,里面有一张床,铺着蓝色的床单,墙角有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视,窗户外面就是雪山,别说,这屋子不仅风景好,阳光照进来时屋里还挺亮呢。 客运值班员秦昌峰指了指暖气片:“这里海报高,别看四月中下旬了,时间还能达到零下10度,你们要是冷就把暖气片上的阀门再开大点,不过别开太大,容易漏水。” 我点点头:“谢谢了,秦哥。” 小白玛替我收拾东西,也不让我动手碰,说女人的事就应该女人来干,我也只好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山。 这时,拉姆端着两杯奶茶也走了进来:“林记者,安多县海拔4800米,您能来高原实地采访这么久,能采访那么多单位真的不简单呀!” 我起身接过奶茶,笑着说:“拉姆姐,你不用把我当成《人民铁道》的记者,就叫我小林就行。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平平常常的新职,该怎么用我就怎么用我,我要记录最真实的一面。” “行,那姐就不客气了啊!”拉姆笑了笑,又说:“那明天你跟秦昌峰一起接Z166次,主要是引导旅客进出站,看一下站台上的安全。安多站旅客虽然不多,但大多是牧民,好多第一次坐车,你多留意点,有不懂的就问他。” 我赶紧记下来:“好,我知道了。” 拉姆又递给我一本小册子:“小林,这是双语服务手册,上面有常用的藏语,你没事多看看,咱们站要求客运员都得会点藏语,方便跟牧民沟通。” 我接过手册,翻了翻,上面都是汉语和藏语的对照,还有拼音标注,挺实用的。 我们坐在寝室里喝着奶茶,聊着安多站的事。 拉姆闲谈说:“这里一天就四趟车,忙的时候主要是列车到站那一会儿,闲的时候就整理台账、打扫卫生,偶尔帮牧民做点事。” 秦昌峰也介绍着:“这里冬天最苦,雪下得大,站台结冰,得撒盐,不然旅客容易滑倒,有时候补给车晚到,我们就只能吃咸菜泡面,但周边的牧民常送风干肉、奶疙瘩过来,也饿不着。” 我听着他们说,心里觉得挺暖的,这4800米的高原小站,没有大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却有着最实在的人情。 不知不觉,太阳快落山了,拉姆看了看表:“差不多该吃饭了,食堂在宿舍旁边,今天煮了面条,咱们去吃点。” 我们收拾好东西,往食堂走。 拉姆和秦昌峰走在前面,小白玛背着手走在我身边,小声问我:“阿佳,来了这么久了,高原的气候还习惯吗?” 我笑着说:“这是我选择的路,习不习惯我也要受着,这么多人在这里坚持和奉献,我一个小小的记者又算得了什么呢?” 025 高原小站的双语提示 安多站的清晨来得晚,七点天还蒙着层灰蓝,我裹着厚外套往值班室走,哈气一出来就成了白霜,粘在睫毛上有点痒。 刚到值班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念叨声,透着门缝看,秦昌峰正趴在桌子上,手里捏着本藏语手册,嘴里跟绕口令似的念:“小心台阶……?????????????????……你整这啥玩意儿啊,舌头都打卷了。” 拉姆坐在旁边整理台账,头也不抬地说:“就你笨!昨天让你背的常用语,今天抽查,你也不能总让我丢脸,再念错下午就别跟车了,在值班室抄十遍。” 秦昌峰立刻坐直了,苦着脸把手册翻到前几页:“拉姆,我这脑子天生跟外语犯冲,你说你本来就会藏语,偏要折磨我们这些汉人也学,这不是为难人嘛。” 嘴上这么说,他却赶紧指着手册上的拼音又念了一遍:“小心滑倒……????????????????……这次对了吧?” 拉姆翻了翻眼皮,嘴角藏着笑:“算你蒙对了。记住,咱们站一半以上是藏族旅客,安全第一,服务第二,你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怎么提醒安全?” 她说着起身,从墙角拎起两个牌子,硬纸板做的,一面写着汉语“小心台阶”,另一面是藏语,边缘都磨白了。 拉姆手指点了下秦昌峰的额头,笑着说:“今天接早班车,你带林记者去进出站口举牌子,我去站台盯着装卸行李。人家采访,你得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记者,咋舌头笨的跟猪一样!” 这时,我敲门走了进去。 二人看见我时明显有些不自然。 “小林,咋起这么早呢?”拉姆问。 “拉姆姐,我可能吃苦了,刚上高原时我和查那线路工区顶着风雪换钢轨,和唐古拉供电工区姑娘们一起爬梯车、打狼,和沱沱河电务工区一起住信号所,还和中铁十二局唐古拉探伤工区从唐古拉山站一直走到了这里。我也不是来享福的,你就拿我当工人用就行,我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 “那这样……”拉姆拉了拉长音。 “姐,这就是你要求的双语牌儿呗?”我赶紧接过一个牌子,掂量了下,不是很沉,但在风里举久了肯定胳膊酸。 秦昌峰小声跟我嘀咕:“你是不知道,上次我举牌子举了半小时,胳膊都僵了,回来她还嫌我姿势不对,说旅客看不清。” 奇怪的是话里带着抱怨,可眼睛却往拉姆的方向瞟,那眼神软乎乎的,一点没真生气的样子。 早班车是7:20分的短途慢车,属于临时加开的公益性慢火车,主要拉着周边牧民和牛羊去那曲,牲口也可以上车,那车还没到,站口就来了几个穿藏袍的老人。 秦昌峰赶紧迎上去,举着牌子比划:“小心台阶,慢点儿走。”其中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牌子,摇了摇头,用藏语说了句什么。 秦昌峰愣了下,赶紧掏出手册翻,我在旁边看着,刚想帮忙,就见他突然拍了下大腿:“哦!您是问站台在哪是吧?跟我来,在那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往站台方向指,又对着手册念了句藏语:“?????????????????????”(站台在那边)。老人听了,笑着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慢慢走。 我跟上去,小声问:“秦哥,你不是说背不下来吗?怎么还会跟老人沟通?” 秦昌峰挠了挠头,有点得意:“学不会,那老娘们儿不时要骂人吗?她天天叨叨,我听都听会了。” 正说着,列车进站了,拉姆已经在站台上等着,看见有老人下车,赶紧跑过去扶。 一个老人拎着个大包袱,走得费劲,拉姆直接把包袱扛到肩上,跟着老人往站口走。 列车员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着喊:“拉姆姐,大主任亲自当搬运工啊?你们站的客运员都不咋会来事儿,让你亲自上手啊?” 拉姆回头笑了笑:“这都是应该的,老人拿不动,帮一把怎么了。我们客运员都在忙,我多了啥?” 等老人走远了,拉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跟我说:“刚才那个老人是去那曲看孙子,包袱里装的都是给孙子的衣服,咱们多帮一把,他们就能少累点。” 上午的活儿不算多,就两趟车,忙完已经快中午了。 我们回到值班室,刚坐下,小孙就端着个搪瓷碗进来了,碗里是泡面,还卧了个荷包蛋。“姐,你们要不要?我这儿还有几包红烧牛肉的。” “不了,我这儿有咸菜,就着馒头吃就行。” 我疑惑的问:“姐,车站不给补给吗?你们中午伙食就吃这个呀?” 说起补给拉姆叹了口气:“别提了,昨天站长说那曲那边春融,道路特别泥泞,补给车得晚两天到。咱们站里的米和菜都不多了,要是再晚,就得天天吃泡面了。” 果然,到了下午,补给车还是没到。 晚上吃饭的时候,值班室里飘着一股泡面味儿,我和秦昌峰、小白玛、小孙围着桌子,每人一碗泡面,连个配菜都没有。 秦昌峰吸溜着面条,嘟囔着:“这红烧牛肉味的,吃了三天,都快闻吐了。” 拉姆转头瞪了下眼睛:“就你嘴刁!” 正说着,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周边的牧民扎西大叔,他手里拎着个布袋子,笑着走了进来:“拉姆,老秦,我听说你们补给车没到,家里还有点风干肉给你们拿点过来。” 拉姆赶紧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切成条的风干肉,深褐色的,还带着点油花。“扎西大叔,这怎么好意思,您留着自己吃吧。” 扎西大叔摆摆手:“没事,我家还有好多,你们在这儿上班辛苦,吃点肉有力气。” 秦昌峰拿起一条风干肉,咬了一口,嚼得咯吱响:“香!还是扎西大叔家的风干肉好吃,比泡面强多了。” 扎西大叔看着我们吃,笑着说:“下次你们补给车到了,能不能帮我带点盐和糖?安多卖的贵,家里的快用完了,去那曲买又太远了。” 拉姆点头:“没问题,下次补给车到了,我让老秦给您送过去。” 不知不觉,两天就这么过去了。 要说车站,的确不像其他单位那么辛苦,但承担的责任要更多一些,主要是服务旅客方面。 这两天,小白玛都会跟我一起忙活,采集有用的信息和服务旅客,她会藏语,说的比较明白。 而且,小白玛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有时候给我冲杯奶茶,有时候跟我聊聊天,还说她家那边牧场,说草原上的牦牛。 周三下午,我们正在站口接Z166次列车,这趟车是从北京西过来的,旅客比平时多。 我举着牌子,在旁边帮忙引导旅客,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林成!” 我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树皮色冲锋衣女人从列车上下来,背着个书包,直勾勾的看着我。 “江晓曼?” 江晓曼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林成,我还是后悔了。跟我回去吧,咱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我赶紧把胳膊抽回来,皱着眉说:“江晓曼,是你提出的分,我都已经接受了。再说,相处三年我也没碰过你,我也不亏欠你什么,你总三番五次找我干啥呀?” 江晓曼没管我的话,眼睛扫了一圈,正好看见拉着我胳膊的小白玛。 小白玛发现不对劲,向后退了两步。 江晓曼上下打量了小白玛一番,嘴角撇了撇,刻薄的语气说:“林成,我说怎么坚持要跟我分呢?原来勾搭上了少数民族的妖精?穿得这么土气,跟她在一起,你不觉得掉价吗?” “阿佳。”小白玛又向后躲了躲。 我赶紧把她护在身后:“你说话放尊重点!” 江晓曼红着眼眶说:“林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你分手,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有我爸那层关系,你调到机务段后升职肯定快,就是写个申请的事儿。你想想,跟她在一起,你只能在这个破地方受苦啊!” 这时,拉姆和秦昌峰也走了过来。 “江小姐,这里是车站,旅客都看着呢,有什么事下去说?” 江晓曼看着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瞪着小白玛说:“我就不信了,我哪点不如这个土鳖,我也不走了!你住那我就住哪。” “这些旅客都看着呢,你还要不要点儿脸啊?”我将提示牌儿给了客运员,牵起小白玛的手转头往寝室走。 之前在唐古拉供电工区时,江晓曼是受不了艰苦才走,安多站条件这么好,想赶走她还真不容易。 “林成,你干啥去?”江晓曼大吼一声,也跟着快步追了上来。 江晓曼伸手来抓小白玛,口中嚷嚷着:“你这不要脸的婊子!勾引别人男朋友,你臭不要脸!” “我告诉你,江晓曼!”我一把将小白玛搂在了怀里,愤怒的吼道:“到底是谁不要脸?她陪我在这儿吃苦,尊重我的梦想。你动不动就发脾气,听说我要来西藏还提出分手威胁。我问你,是不是你提出的分手?” “是我提出的,咋滴!”江晓曼恶狠狠的瞪着小白玛,转头冲进了我的寝室:“我你丫今天就住这儿了,你丫住哪我住哪。” 我长叹了一口气,搂着小白玛我胳膊又紧了紧。 晚上,我们在食堂煮了点面条,还加了扎西大叔送的风干肉,江晓曼抓着便携氧也跟了过来,坐在了我的另一边。 左边是小白玛,右边是江晓曼,我都不好意思吃饭了,这地方补给困难,一个人采访、三个人吃饭,说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拉姆姐,明天我出去住吧。” “这是哪里话?就是30个人,车站也能供得上。” 拉姆白了眼江晓曼,看着我和小白玛说:“小林,这几天姐也看出来了,小白玛这姑娘,心善,以后肯定能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秦昌峰也附和:“就是,以后你们要是结婚,我和拉姆肯定去喝喜酒。” “狗男女,真恶心!”江晓曼听到这里,啪的一下将筷子摔在了桌子上,转头离开了值班室,“砰”的一下摔上了门。 “拉姆姐,秦哥,不好意思啊!你们不用劝说我了,一会儿刘出去找个宾馆,早晚过来上班儿,他来了,我实在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阿佳,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小白玛低头看着碗里的面,委屈的说。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有些心痛的感觉。 我知道,这已经超越朋友的感觉了。 “白玛多吉,你听好了,麻烦是她。能在这高原中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026 祈年祭的朝圣之旅 “小林,姐帮你们找。” 拉姆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串号码:“给我一间房,里面有两张小床……怎么的呀?关系不处了?现在也不是旅游季节要那么贵?50块一天,看妹儿面子上能不能给?” 几秒后,拉姆挂断了电话,笑了起来:“一会儿姐开车送你们去。你那个前女友,冲她说我们少数民族是土鳖就不是个好人。她要是赖在这里不走,姐叫铁路派出所民警来。” 当天晚上吃完饭,我带着小白玛回去收拾东西,之前的东西都是小白玛帮我整理的,都在她的房间,没和江晓曼打照面儿。 那江晓曼躺在我的床上,浪费了好几个氧气罐,可能是有些醉氧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也方便我们搬行李了。 安多站的夜里风,四月下旬软了些,不像之前那样刮得人脸疼。 找到宾馆后,我便开始整理着一天的所见所闻,还有学习到的如何更好地为旅客服务的心得记录了下来。 “阿佳?”小白玛坐在床边,淡蓝色的眼睛亮闪闪的,“这周六是4月23日,到那曲祈年祭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听拉姆姐说周六她们家族去,我想你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放下手里的台账,心里一动。 之前听拉姆提过这个节日,却没细问过。 小白玛见我没立刻回答,赶紧补充说:“那曲“打塘梅吉日,藏语意为“祈年祭”,是藏族传统农耕祭祀节日,最初是为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举行的集体仪式,至今仍保留着吐蕃时期的文化基因,咱们跟着拉姆姐去看看呗。” “可以!”我笑了笑:“周六我休息,我去和拉姆说,能蹭她的车就蹭,蹭不了就打车去。” “嗯!” 小白玛重重点了点头,露出两个小酒窝,伸手拉开布包给我看:“我都准备好了,两条白哈达,是我阿妈去年做的,还有一小罐酥油,用来擦玛尼堆上的佛像。” 布包里整整齐齐叠着两条白哈达,上面还撒着点青稞,旁边的小陶罐里装着淡黄色的酥油,闻着有股淡淡的奶香那种。 我看得认真,正想再问点细节,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回头一看,江晓曼拿这个氧气罐儿,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朝圣?林成,你还写了入党申请书,不知道党员只信共产主义,是无宗教信仰的吗?” 江晓曼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着小白玛的布包,“还有,就带这点东西去?我跟你说,前几年我来西藏旅游的时候,导游都让我们买几百块的高级哈达,还得请喇嘛开光。你这布包里的东西怕不是拿不出手吧?” 小白玛的脸一下子红了,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这是我妈亲手做的哈达,比外面买的有心意。” “心意能值几个钱?”江晓曼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QQ空间的照片给小白玛看:“我家里的摆件,哪个不是名家做的?还有我爸,他是怀机副段长,想找他办事的人都得排队,你家有什么啊?” 我皱着眉拉住江晓曼的胳膊:“你少说两句!那曲祈年祭是小白玛的信仰,你别这么不尊重。” 江晓曼甩开我的手,瞪着小白玛:“我跟她说话关你什么事?林成,我劝你别跟她去什么朝圣,那破地方又脏又远,有这时间还不如跟我回北京,我带你去吃米其林餐厅。” 小白玛抬起头,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我家有800头牦牛,也不是很穷。虽然没有你家有钱,但阿佳和我在一起很开心。你呢?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吵架和炫耀。” 这话戳中了江晓曼的痛处,她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却没话说。 当初,是她嫌我工作普通,三天两头和我吵架又要强行让他爸给我调动工作,新闻站站长说放人需本人申请,我不同意写申请,她便用分手威胁我,现在倒反过来装委屈。 正好拉姆和秦昌峰追着江晓曼赶了过来。 拉姆听见我们的争执,上前说:“江小姐,祈年祭对藏区人很重要,你不尊重可以,但别捣乱。周六我开车带他们去,你要是想跟着,就安分点;不想去,就在站里待着。” 江晓曼看拉姆态度坚决,只能悻悻地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那雪山有什么稀奇的。” 江晓曼也不租房,等拉姆和老秦走后直接栽倒在我的床上。 “你干什么?”幸好我躲得快。 江晓曼捂着脑袋说:“哎呀,不行,我头疼,那老娘们儿车站寝室不让我住,我必须睡在床上!” “你脸皮真厚啊!”我直接无奈了。 出去找老板想多要一间房,结果老板说没有了,而安多又是牧民县,没什么宾馆,索性只好找老板多要了一床被子打地铺。 周四和周五拉姆和老秦换班,我就拿着相机记录来来往往的旅客,采访车站的客运员们,最让我不顺的就是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小白玛还好说,那江晓曼着实让人头疼。 周六早上,天刚蒙蒙亮,拉姆就开着她的白色普拉多来接我们。 小白玛抱着布包坐在副驾,我和老秦还有江晓曼坐在后排,听拉姆说,她女儿在南京上大一来不了。 江晓曼一路上都在抱怨路不好走,一会儿说“这路颠得我头疼”,一会儿又说“车里到处都是土,弄脏了我的鞋”。 拉姆和小白玛没理她,只是偶尔指着窗外跟我介绍:“阿佳,你看那边,夏天的时候会开好多格桑花,特别好看。” 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雪山脚下。 一路上,江晓曼吸了四罐便携氧。 远远望去,那雪山像一头卧着的白狮子,山顶盖着厚厚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光。 山脚下有几排经幡柱,五颜六色的经幡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柱子旁边堆着好多玛尼堆,玛尼石上刻着藏文和佛像,有的还刷着红漆。 “到了,”拉姆停下车,拿起后座的哈达,“咱们跟着大家一起先去献哈达,然后转经筒。” 小白玛先跳下车,从布包里拿出一条白哈达,递给我:“阿佳,献哈达的时候要双手举过头顶,弯腰递过去这样才恭敬。” 她自己也拿起一条哈达走到最近的经幡柱前,双手举着哈达,慢慢弯腰把哈达系在柱子上。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她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念着什么,表情很虔诚。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哈达系在经幡柱上,指尖碰到冰凉的柱子,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 江晓曼站在旁边,皱着眉把哈达随便往柱子上一搭,就掏出手机拍照,还对着镜头抱怨:“这地方也太破了,除了雪山就是石头,有什么好拍的。” “你想挨揍吗?这些东西不能拍照,快收起来,有人会给你砸了的!”还好拉姆阻止了,否则,江晓曼又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献完哈达,小白玛从布包里拿出小陶罐,倒出一点酥油,用手指蘸着,轻轻擦在玛尼堆最上面的佛像上。 “我阿爸说,玛尼堆里的佛像时间长了会落灰,用酥油擦一擦佛像会更亮,也能保佑我们平安。”她一边擦一边说。 这时,拉姆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走过来,对我和小白玛说:“接下来咱们转经筒,要顺时针绕,不能反了。转的时候可以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能清净心念。” 接着,拉姆转头瞪了眼江晓曼:“你要是捣乱就滚!自己走回去。” 江晓曼左右看了看,这荒山野岭自己走回去还不死路上?索性忍下一口气,暂时闭上了嘴,等回去了再和拉姆这女人掰扯。 她说着就带头走了起来,脚步很慢,每经过一个经筒就用手轻轻推一下,经筒“咕噜咕噜”转起来,发出低沉的声响。 我跟在拉姆后面,学着她的样子推经筒,嘴里念着“嗡嘛呢叭咪吽”。 经筒的木质外壳很光滑,应该是被很多人摸过。 江晓曼跟在最后,嘴里念念有词:“真是服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转完经筒,小白玛拉着我去旁边的山坡上采红景天。 山坡上长着好多低矮的植物,红景天叶子是绿色的,根茎有点发红。 “红景天要采带根的,晒干了泡在水里喝能抗高反。”小白玛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挖着红景天的根,生怕把根弄断,“我去年采的红景天,给我爸泡了一夏天,他上山放牛都不怎么喘了。” 我也蹲下来帮她采,红景天的根有点硬,得用点劲才能挖出来。 小白玛把采好的红景天放进一个小布袋里,装满半袋后,她把布袋递给我:“阿佳,这个给你,你每天泡三根,用开水冲,喝的时候别放糖,原味最好。” 我摸着袋里的红景天,心里暖暖的:“我一定好好喝。” 江晓曼站在山坡上,看着我们采红景天,撇了撇嘴:“那破草有什么用?我包里有进口的抗高反药,比这个管用多了。”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个药瓶,晃了晃,又随手塞回包里,而后拍照发QQ说说:“陪男朋友来这种破地方朝圣,他居然还跟放牛的骚货眉来眼去,真是瞎了眼。”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山脚下的牧民帐篷里吃了点东西。 帐篷的主人是拉姆的远房姐姐,叫卓玛,她给我们端来酥油茶和糌粑,还煮了锅羊肉汤。 羊肉汤炖得很烂,撒了点盐,喝起来特别鲜,小白玛帮卓玛添柴火,两人还用藏语聊着天。 江晓曼只喝了两口酥油茶就放下了,说“太咸了”,糌粑也只咬了一口就吐了,说“咽不下去”,最后只能啃自己带的面包。 拉姆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小林,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和白玛多久去念青唐古拉山,那是一座神山,比这儿还美呢。” 车开回宾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真你丫的累,有什么好看的?累死我了!”江晓曼下车后就冲上了楼。 等拉姆的车远去后,小白玛的脸又红了,向前一步,轻轻地抱在我的怀中。“阿佳,你真好!” 我有些手足无措,手里攥着装有红景天的布袋,晚风中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心里也像被酥油茶暖着一样,特别的踏实。 027 约定与秘密 江晓曼在后座睡了一路,车上没敢说什么,可能是怕拉姆真的给他赶下去。 谁知,她到了宾馆嘴就放开了,揉着脖子,自顾自地坐在我的床上抱怨:“这破路颠得我腰都快断了,早知道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不去遭这份罪了。” 楼道里,小白玛小声跟我说:“阿佳,听说她爸是副段长,应该是你们那的官吧,我在这里,不会影响你吧?” “她爸就是上帝也管不着我私人问题,我又没找小姐,何况八竿子打不到的官儿。别说不是一个单位,就算我是机务段的职工,她爸心眼如果那么小,就不配当副段长。” 天慢慢黑下来,街边的路灯都亮了。 我攥紧了小白玛的手,看了看走廊窗外:“你要自信些,在我身边你才是女主人,没必要和她低头。要是累了,明天就别来站里帮忙了,好好休息下。” 小白玛摇摇头,满脸红晕:“没事,我还要照顾你呢。” “那我们去外边走走?” “嗯!”小白玛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从宾馆走到了车站,街上很少人出来遛弯儿,也可能是县城人少的缘故。 刚走到车站值班室窗边,就听见里边两个女人用藏语交流着什么。 我好奇的进入候车室,那位藏族阿妈手里拎着个银色的保温壶,正站在值班室门口跟拉姆说话。 拉姆笑着把阿妈让进值班室,我拿起相机也跟了进去,既然帮助了藏族阿妈,那我就要把这绝好的正能量的题写出去,不能让他们的奉献淹没在这高原的风里。 阿妈把保温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瞬间浓郁的奶香味飘满了屋子,我看了一下,里面装的是酥油茶,奶白色的液体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还冒着热气呢。 “这是我早上熬的酥油茶,给你们带可点过来,谢谢你们那天救了我的孩子。”阿妈用藏语说着,一边从藏袍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青稞,“我给你们煮的酥油茶。” 秦昌峰正好从外面巡检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味,搓着手笑:“阿妈,您太客气了!那天就是举手之劳,您还特意跑一趟。” 他接过保温壶,倒了一碗递给阿妈,又给我和小白玛各倒了一碗,“快尝尝,阿妈熬的酥油茶肯定香。”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酥油茶滑进喉咙,咸咸的奶香比平时食堂煮得更浓,也更醇。 阿妈藏语说了句,小白玛在一旁给我翻译:“阿妈问你好喝吗?她放了点黄油,喝了暖和,抗高反。” “好喝,好喝!”我点了点头。 拉姆喝着茶,跟阿妈聊起孩子的情况:“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还需要去拉萨看病吗?” 阿妈摇摇头,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不用了,县医院的医生说烧退了,再吃几天药就好。都是你们帮忙,要是那天没在小站停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别这么说。”拉姆放下碗:“人民铁路为人民,安多站本来就是给大家帮忙的地方,为旅客解决旅途中的困难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阿妈连连道谢,又跟我们聊了会儿家常,说家里的牦牛最近下了小牛,等春天天气暖和了,要请我们去家里喝牦牛奶。 聊到快七点,阿妈才起身要走。 拉姆送她到门口,又塞给她两盒小儿布洛芬颗粒:“这是治孩子感冒的,您拿着,要是孩子再不舒服,先吃一包,记得多喝热水。” 阿妈接过药,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才慢慢地走向了医院。 看着阿妈走远的背影,我抱着相机,心里暖暖的。 远处的雪山在夜色里只剩模糊的轮廓,站台的灯照着空荡荡的股道,可这小小的值班室里,却满是人情味。 我突然明白,安多站不只是列车停靠的地方,更是高原人的“暖心港”,不管是生病的孩子,还是需要帮忙的牧民,只要来这儿,总能得到一份温暖。 “发什么呆呢?”秦昌峰拍了拍我的肩膀,“快进来,帮我和拉姆整理下这周的客运台账,明天要上报段里。” 我赶紧走进值班室,拉姆已经把台账摊在了桌上,上面记着每天的列车时刻、旅客人数,还有救助记录,那天救助阿妈的事,她也一笔一划记在了上面。 我询问了一下:“拉姆姐,前两天你没上班儿?又来个男客运主任呢?” 拉姆一边整理着台账一边说:“我们俩是上三天三夜,休三天三夜,跟客运员的小四班倒班不一样,他们是上两天休两天,轮得勤。我们明天早上上班,但是活儿比较多,今天晚上就来了。” “我是跟着来的,不来也不行,得挨骂。”秦昌峰坐在旁边,帮着把接发的旅客人数汇总到表格上,他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的。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之前秦昌峰总被拉姆“训”,却从来没真生气过,心里有点好奇:“秦哥,你跟拉姆主任认识很久了吧?” 秦昌峰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拉姆,嘴角藏着笑:“认识快二十年了,我们都是西宁人。” 拉姆白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反而帮他把写错的藏语地名改过来:“你这藏语地名还是写不对,‘那曲’的‘曲’是平声,不是三声,下次再写错,台账你自己重抄。” 秦昌峰嘿嘿笑:“知道了,知道了。” 他转头跟我解释:“我当年部队转业后就回了铁路,我们俩都在格尔木站工作,前几年格拉段开通,因为工作调动,我们同时调到这座县城来了。” 我越听越觉得他们俩关系不一般,刚想再问,拉姆却先开口了:“小林,你别跟他瞎聊,赶紧帮我们核对数据。” 秦昌峰却不怕,反而凑近我,小声说:“其实啊,拉姆不只是我上级,还是我女人。你别看白天她骂我,回家我是爹,她得给我做饭吃,还得给我洗袜子。” 我愣了一下:“你们俩是夫妻?” “你才看出来呀?”秦昌峰笑着说,“我们结婚二十年了。孩子在南京上大一,几年前,我俩商量也别总是通勤了,便给西宁的房子卖了,在安多县定了居。你瞅这小县城没多少人,但消费也不高,我还觉得过的挺逍遥的。” 拉姆伸手拍了秦昌峰一下,斥责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干活,干完活儿回家!” 我恍然大悟,原来平时拉姆“训”秦昌峰不是真的批评,我说怎么像夫妻间的小打小闹,眼神里还带着藏不住的恩爱。 我差点儿把他俩误会了,这几天下来,我还以为他们眉来眼去是的“搞破鞋”呢! 因为是在客运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去安多站运转采访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姐,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江晓曼那人,你别往心里去。” 听见这话,拉姆停下了手中的笔,尴尬的笑了笑:“小林,有些话姐不该说,姐觉得她配不上你,她性子太傲,眼里只有自己。” 我点了点头,江晓曼我也太了解了。 拉姆笑了笑,从保温桶里拿起两块奶渣递给我和小白玛:“你们俩尝尝,这是姐做的。” 我嚼了嚼,有点酸,但也没有之前的排斥感了。 拉姆看着我们,笑着说:“你们俩要是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台账我们俩整理就行。” 我和小白玛点点头,跟他们道别后,一起走出了值班室。 站台上的风有点凉,我把小白玛的围巾往脖子上紧了紧,她红着脸说:“阿佳,之前采的红景天,如果我不在身边的话,记得每天泡三根,别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 正有说有笑的走着,就见江晓曼从宾馆里出来。 她抱着胳膊,站在宾馆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你们俩干啥去了?我以为你们俩死了呢!” 小白玛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又低下了头。 “别怕她,怕她干什么呀?”我攥紧小白玛的手,昂着头走了过去,从江晓曼身边路过也没说话。 随后,身后就传来江晓曼的喊声:“林成,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心里憋屈,你为了这个骚货抛弃我!” “把你嘴放干净点儿吧!”我紧紧攥着小白玛的手,回头说:“就算她不在这儿,我也不会和你重新开始,你要是识趣的话明天买张票回家吧!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卧铺票也不难买。” “我就不走,我气死你!” 江晓曼眼神冷了冷,盯着小白玛的背影,还我发现她手不由得摸了摸兜,按以往对她的了解,应该是在憋什么坏呢。 我想问,最终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我没想到,江晓曼会那么不懂事儿,惹出个大麻烦还差点害死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想着阿妈送来的酥油茶,一会儿想着拉姆和秦昌峰的恩爱,一会儿又想起小白玛红着脸低头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安多站就像一个大家庭,站长、书记是家长,拉姆和秦昌峰是大哥、大姐、客运员是懂事的弟弟、妹妹们,还有扎西大叔这些牧民朋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小站。 而江晓曼就像个闯入者,不懂这里的温暖,也不懂这里的人情味,只会用自己的自私和偏见破坏这份平静。 028 破损的信号旗 周一,清晨的安多站还裹着寒气。 我跟着拉姆往站房西侧走。 “小林,虽然安多站客车就四趟,但作为青藏线的区段站,每天接货车共30多趟,具体的专业知识我不懂,要运转值班员张建军给你介绍。” 拉姆推开运转室的门,我就听见控制台发出的细微电流声,掺杂着对讲机里的呼叫声。 那长约8米的控制台上,五排红绿按钮按股道顺序排列,12块液晶屏幕亮着,每块屏幕对应一条股道的实时状态。 控制台后坐着的男人头发大半花白,手里拿着电话沉稳地说:“K9801次客车预计8点20分进站,2道已确认空闲,道岔位置正确。” “这是张建军,安多站的运转值班员,格拉段开通就在这儿,已经快5年多了。你们先聊,没啥事儿我就走了。” 刚走出运转室,拉姆又撩开棉帘探进头来,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小林,张哥脾气大,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跟姐说啊。” “我脾气大啥呀?一会儿车进站了,快点儿走吧。”老张笑着摆了摆手,随后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搪瓷暖壶给我们倒了三杯水:“坐,早上零下,风还大,多喝点儿热水。” “这小妮子,还说我脾气大,林记者,站长上周就跟我说了,你要过来蹲点。” 这时,拿着信号旗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张哥,这是林记者吧,前两天在站台上看见过。” “你好!我叫林成。” “我叫李磊,安多站助理值班员。” 我起身握手,开门见山地说:“李哥,咱们前两天见过,这个星期我采访运转,之前我去采访的单位你估计也听说了,不用拿我当记者,就当做你们的小徒弟使唤。” 老张对李磊说:“小林上周还跟着客运举牌呢,听站长说,他之前采访工务段线路工区时跟着人家迎着风雪换钢轨。采访供电班组时跟着人家爬杆儿。这样的记者,还是北京来的,是不是不多见?” 李磊点了点头:“以前来的都是大爷,好吃好喝招待着,天天在床上躺着吸氧,临走时候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像小林这样的少。” “我来是寻访你们这些天路的守护者的,不亲身体验,怎么能知道你们其中的苦楚和奉献呢?”我实话实说。 这时,运转室对讲机又响了起来。 李磊笑着说:“小林,K9801要进站了,我先出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跟随李磊走出了运转室。 K9801进站,停了2分钟,列车员收场后李磊对讲机呼叫司机:“K9801次司机,接收发车手信号。” 对讲机瞬间来了回音,车头小窗户也打开了,正副司机都将头和胳膊探了出来。 李磊举起绿色信号旗,画圈儿挥动着胳膊,正副司机比划了两下,随后退回车里,列车缓缓启动驶出了安多站,远处出站信号机在车头通过的一刻由绿色变成了红色。 刚才的一幕,被我用相机录成了视频。 “李哥,这旗有什么讲究吗?” “你还真问对人了,一般人只会干活儿,知识不懂。这个红色旗面是斜纹棉布,绿色旗面是涤棉材质,都按《铁路信号旗技术标准》制作,旗面长60厘米、宽40厘米,旗杆长1.2米,涂着红白相间的警示漆。外边儿凉,咱回去坐着说。” 李磊进入运转室,信号旗放在窗台上,看了看我和小白玛,又看了看江晓曼:“小林,哪位是你的……” 没等李磊问完,我直接走到小白玛身边,搂住了她的肩膀:“是她。” 李磊点了点头:“你真幸福!在这个高原上行走,有心爱的人陪着你呀。” “谢谢!”我闲来无事,顺着问:“李哥,看样你也30了吧,结婚了没?” “结了。”李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壁纸是个笑盈盈的女人,肚子已经显怀:“这是我老婆,还有三个月生。等忙完这阵,想跟张哥请探亲假回去。” 张建军开玩笑的说:“喜糖都没有,不批!” 刚聊几句话,又有人推门进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拎着安全帽,帽檐上沾着沙粒,肩膀宽的几乎占了半个门框。 张建军介绍说:“小林,这是安多站的调车长王勇,也就是钩子手。王勇,这是林记者。” 王勇一看就是个实在人,好像不太爱说话,对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李磊笑着说,“王勇是格尔木车务段连续三年的技能标兵,技术杠杠的。他常说,钩子手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看看这两天,我给王哥拍一张调车的画面,给你们运转和客运做一期视频特辑,给你们写一篇最全的报道。” 张建军、李磊和王勇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转头举起单反相机对准了控制台:“张哥,我给你录段画面,你正常介绍,就跟教徒弟一样说。”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录啥呀?” “咱们都奉献了,李磊还说孩子快生了,你们抛家舍业守在这片冻土上,这种奉献精神具有正能量,也能引导其他人正确的价值观走向。来吧!” 老张面对着摄像头,还有些紧张,指着控制台的屏幕,指尖划过亮着的线条:“我叫张建军,湖南湘潭人,是安多站运转值班员。咱们站五条股道,1道有效长850米,能停18节客车;2道是正线,有效长1050米,能停25T型直达客车,Z165次就停这儿,3、4道有效长900米,专停货运列车,主要拉煤炭和建材,5道有效长600米,供调车机专用。” 他按下一个绿色按钮,屏幕上2道的道岔图标变绿,“每次接车前,得先确认股道空闲,再扳好道岔,最后用对讲机通知司机,三步缺一不可。” 正说着,王勇的对讲机响了,是调车组的小刘:“王哥,3道有10节货运车皮要解编,请求作业。” 王勇拿起对讲机,复诵道:“3道解编10节车皮,调车组收到,马上到。” 李磊把红绿信号旗叠好放进工具箱,又拿了本《调车作业日志》,“每次作业前都得核对计划,这是去年的新要求,不能漏项。” 两人刚要走,老张突然叫住李磊:“今天风大,股道边的止轮器记得检查,去年已经发生过两起溜逸隐患,都是风刮的。” 李磊应了声,跟着王勇出去了。 老张坐回控制台前,跟我聊起高原工作的艰苦。 他说去年2月那场暴雪最难忘,零下32度,控制台的线路都结了冰,道岔扳不动。 “李磊那时候去检查信号机,棉手套刚碰到信号机的金属外壳就粘上去了。”老张比划着:“李磊不敢硬扯,我拿了壶温水慢慢浇在手套上才融开,他的手都冻紫了,后来还留了个疤。” 我问起当时的防护措施,老张说:“2010年后,高原铁路职工的防寒服都是特制的,里面填的是驼绒,手套是两层,内层薄绒、外层羊皮,但再厚的衣服在零下30度的风里也不管用,呼出来的气直接冻成白雾,粘在眉毛上没一会儿就结成了白霜,连呼吸都觉得疼。” 他指了指控制台旁边的电暖器,“这玩意儿是前年才装的,格拉段刚开通这几年,冬天全靠一个煤炉,晚上得起来添三次煤,不然控制台容易冻坏。” 大概上午十一点,李磊回来了,手里的工具箱沾了不少灰。 他说调车组已经在3道开始解编作业,王勇让他先回来放信号旗,顺便给调车组送点水。 “林记者,要不要跟我去股道边看看?”李磊问。 我跟老张打了个招呼,跟着他往外走,小白玛和江晓曼要跟着,因为调车作业太危险,我没让他们俩跟着上股道。 四月末,安多风依然很大。 李磊走到调车组的专用工具箱前,里面除了信号旗,还有铁鞋、止轮器、调车作业标。 他把红绿信号旗整齐地放进箱子左侧的格子里,又检查了下铁鞋的锁闭装置:“这铁鞋是去年新换的,以前的老款太轻,总出问题。” 他锁好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是《工具检查日志》,在“信号旗完好、铁鞋正常”后面打了勾,“每天都得记,每周要上报给段里,少一次记录都不行。”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突然江晓曼从身后跟了过来,她穿着件粉色的羽绒服,在满是灰色钢轨的股道边格外扎眼。 自从上次朝圣事件后,她就一直赖在安多站,一会儿抱怨宾馆冷,一会儿说这温差大,一会儿嫌食堂的饭不好吃,却偏偏不走。 “你什么时候跑后边儿的?不是让你们在运转室门前等着吗?干啥去了?” “你管我?你不说分了吗?我干啥用你管?我讨厌那个土鳖,不愿跟她站那么近。”江晓曼一直盯着运转室门前等我的小白玛。 “林记者。”李磊拍了我一下:“该回去了,等下要接Z166次,老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刚才是不是没锁箱子?我回去看一下!”刚回到运转室,李磊想起好像没把工具箱的搭扣扣紧,又跑了一趟。 没过几分钟,他拿着那面绿色信号旗进来,眉头皱得很紧:“奇怪,旗面怎么破了道口子?刚才放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张凑过去看了看,破损的地方在旗面右侧,刚好影响信号显示。“会不会是风刮的?”老张问。 李磊把信号旗叠好放进工具箱:“不知道啊,没事,下午调车用红色信号旗,这面绿色的先放着,我晚上缝缝,等下次补给车来,再跟段里申请换一面新的。” 我怀疑是江晓曼做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候王勇回来了,手里拿着他的羊皮手套,上面沾了点雪。 “外面风更大了。” 王勇把手套放在暖气上烘着:“3道的解编作业还得一个小时,李磊,等下你去现场盯信号,注意别让风吹得看不见旗。”李磊应了声,开始整理调车作业的资料。 中午,刚走进食堂,就看见江晓曼坐在角落,我走过去问:“江晓曼,信号旗是不是你撕的?” 江晓曼很吃惊:“林成,我跟你相处了三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凭什么说是我撕的?” “那不然,你为什么在我后面出现?”我提高了声音,“去年下发的青藏线的最新行车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信号旗破损不能使用,你要是故意撕坏,出了事故怎么办?” 周围吃饭的职工都看了过来。 江晓曼一脸委屈的样子,啪的一下将筷子摔在了桌子上,转头便离开了安多站食堂。 我掐着腰,气得胸口直疼。 晚上六点,运转组完成了最后一趟列车的接发,还好,信号旗虽然破损了,但还能将就用。 我拿着小本儿,统计了当天的作业数据:接发客车4趟、货车12趟,直接通过22趟、调车作业6次,无任何安全隐患。 029 连挂机车的嫁祸 安多站的后半夜,冷得刺骨。 我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下午听老张说,今晚货车81267次要在安多站换机车,其中一个车头因为长时间爬坡,通过沱沱河站后出了点儿毛病。 我还疑问,为什么不在沿途车站换。 老张说,因为唐古拉山镇到安多县都是小站,没有调车组,只能在小站会让后边儿赶来的新机车头,而后在安多站进行换挂。 而且,从唐古拉山到安多这段距离是下坡,一个车头勉强能牵引。 也不知道形容得对不对,反正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白天安多站还来了好几个维修车头的机务段工人,此时,就在寝室休息。 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我裹紧被子,还是觉得冷,干脆坐起来,穿上外套。 “阿佳,是不是冷了?你上床来睡,我睡地上。”小白玛连忙坐起来,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事,你睡吧。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运转室看看。” “阿佳,我跟你一起去。”小白玛也跟着穿衣服:“听建军叔说今晚运转组要换机车,你不是要拍摄调车作业吗?这就是次好机会,我陪你。” “两个傻逼,能不能小点声儿?大半夜的折腾什么呀?”江晓曼突然来了一嗓子,拿起床头柜的便携氧吸了两口,翻身又睡了过去。 安多凌晨的街道静得吓人,我们刚走到运转室门口,里面就传来老张浑厚的声音:“安多站收到,81267次预计2点05分到,立即准备换挂作业,2点30分前必须完成!” 推开门,就看见老张顶着黑眼圈盯着控制台的屏幕,王勇正往安全帽里塞绒线帽,看见我们愣了一下:“小林?小白玛?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阿佳担心你们,送点热水过来。”小白玛把保温壶放在桌上,倒了杯递给老张,“建军叔,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老张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还是小白玛心细。这半夜换机车最熬人,又冷又缺氧。” 正说着,李磊拿着手电跑了进来,一脸焦急地说:“张哥,出事儿了!我白天没注意,三色手电玻璃坏了。” 王勇接过手电,皱了皱眉:“这怎么还能坏呢?司机看不清信号就麻烦了,撞碎钩子怎么办?” “你说什么?”本来还笑着的老张瞬间怒了,一拍控制台站了起来,夺过了三色手电看了看:“妈了个逼的!不是我总骂你们俩,你们能他妈干点儿啥呀?吃饭的家伙都能坏了?” 我凑上去看了看,那三色手电上玻璃片儿都没了,只剩下三个小灯泡。 “草!”运转值班员张建军愤怒地说:“我租的房子里倒是有一个,你们他妈早说呀!眼瞅车要来了,现在也没时间找备用的了!” 李磊和王勇面面相觑,都觉得委屈。 老张发脾气的时候是挺吓人,难怪拉姆说他脾气大,小白玛下意识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小林,不是冲你啊。”老张气呼呼地坐下,看着李磊和王勇说:“行了,说啥都晚了,只能小心点了。李磊,你到时候把手电举高点儿,离调车机近点,让司机看清楚。” “放心吧,张哥。” 李磊把三色手电别在腰上,对讲机别在肩膀上,拿起手套说:“我去现场等,你跟调度中心确认好了喊我。” “好好的手电,怎么就坏了呢?”会不会是江晓曼,他毁了旗,又弄坏了手电? 我刚想开口,王勇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你要是没事就跟我去股道帮帮忙,帮着看看连挂的接口,小白玛就在运转室等着,外面太冷,别冻着她。” “我也去,我带了热水,等下你们冷了能喝口暖暖身子。阿佳自己去我不放心。”她拎起保温壶,眼神很坚定。 我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帮她把围巾裹得更紧:“那你跟在我后面,别走远,股道边危险。” 我们跟着王勇和李磊往股道走,夜里的风比白天更猛,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股道边的灯昏昏黄黄的,只能照到一小块地方,远处的雪山在黑暗的夜里像个巨大的怪物,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磊走到3道旁边,把工具箱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手电筒对着股道照了照:“没问题,轨道上没杂物。” “好嘞!” 十几分钟后,81267次列车正点进入2道停车。 我拿着相机,顶着寒风记录下这一幕。 小白玛站在我旁边,把保温壶抱在怀里,小声说:“阿佳,你冷不冷?我这里还有块奶糖,你吃点补充点热量。”她从口袋里掏出块奶糖,剥开糖纸递到我嘴边。 两个调车员对后部货车进行制动,王勇摘下机车风管儿,断开机车连接后和对讲机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抓住机车后,王勇回头对李磊喊到:“开始吧,按计划来,推进连挂。” 李磊应了一声,从腰上拔出三色手电,调出绿色举过头顶,对司机水平挥舞,听他说就是“推进连挂”的指令。 几人配合得很默契,先以好车头将故障车头推进了4道,又连挂上3道停留的新机车重新回到2道,准备连挂货车车厢。 到最后一步时,眼看着连挂还剩几十米,可调车机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王勇脸色一变,大喊:“怎么回事?减速!快减速!” 我也看傻了,这么近不减速,车钩肯定会碎的。 李磊也慌了,把信号灯挥得更用力,扯着嗓子大声喊着:“停!快停车!” 这时,运转室里的老张发现了不对劲,连忙拿起控制台的对讲机呼叫司机:“停车,快停车!”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调车机的车轮在轨道上摩擦出火花,终于在离货车车厢连接车钩1m处停了下来,差点儿给王勇甩下去。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风还在刮。 刚才那股“轰隆”声没了,只剩下大家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心脏“砰砰”跳的声音。 三色手电掉在地上,李磊手还在抖:“怎……怎么会这样?我明明举的是推进信号,司机怎么不减速?” 司机打开窗户骂:“助理呢?你他妈推进信号在哪呢?操你妈的!这他妈这么黑,让我怎么看?” “我开着推进信号呢。”李磊说。 “操你妈!你好好看看,就你这个逼样儿的,干你妈的助理值班员呀!”司机愤怒至极的吼着。 我跟着也跑了过去,捡起地上的三色手电,这才发现,刚刚出来的时候还好的手电,灯泡不知道什么时候碎了两个,应该是没有那层玻璃罩,风太大,石子给崩碎了。 还好,拉姆家里有个三色手电,之前听说此事,连夜让秦昌峰开车回家取的,此时给送了过来。 李磊连忙接过手电,被骂也只能忍气吞声,这顿陪笑司机才算罢了,重新连挂了机车,最后,还是晚了10分钟将车发出了安多站,也算是有惊无险。 我们回到运转室,发现江晓曼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这里,她看到我们进来后,突然起身指着小白玛的鼻子:“是她!是她搞的鬼!我中午在食堂看到了,她偷偷碰过李哥的手电。” 张建军,拉姆,李磊,王勇一听这话,目光同时看向小白玛。 李磊寻思了下,“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把插着手电的腰带的确放在窗台上了,我还真没注意手电玻璃什么时候碎的。” 小白玛愣住了,手里的保温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我没有……我一直陪着阿佳,你胡说!”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干的,你慌什么?”江晓曼冲过来想抓小白玛,我赶紧拦住她:“江晓曼,你别胡说!小白玛一直跟我在一起,根本没摸过三色手电!” “跟你在一起又怎么样?说不定你们俩串通好的!”江晓曼甩开我的手,转头对着李磊喊:“李哥,这婊子嫌林成总在外边儿跑,想制造点事儿,让林成停止采访和他回草原放牛!” 李磊本来就又急又怕,听到江晓曼这么说,再想到刚才差点出事故,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走到小白玛面前,声音都在抖。 “你……这是你弄的?你到底懂不懂?这要是真撞了,不仅机车要坏,整个青藏线这车都得压晚点,我也要待岗……我怎么对得起怀孕的老婆!还有,如果王勇被甩出去,真出了什么事儿的话,我是要面临刑事责任的。” 小白玛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摇着头:“我没有……真的没有……”她看向我,眼神里满是委屈和无助。 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李哥,你别听江晓曼胡说!” 拉姆皱着眉,走过来拉了拉李磊:“先别激动,小白玛不可能是那种人。可能是你往常放工具箱里没注意磕坏了呢。” 老张解开衣扣,松了松领带:“他妈的,我刚才给调度指挥中心,司机说推进信号刚开始亮着,进入2道连挂时候就没了。我在监控里也看到了,李磊举的信号没问题,是司机没看清。” “你们怎么还帮她说话!”江晓曼指着小白玛的鼻子,扯着嗓门喊道:“我亲眼看到她碰信号灯了!你们不信我?她就是个乡下丫头,没听说过穷山恶水出刁民么!” “啪!”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江晓曼的脸上:“你是不是疯了?啊?根本就是你在撒谎!你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你看不惯我跟小白玛在一起,想故意陷害她!” 江晓曼捂着脸,满眼的不可思议:“林成,你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婊子打我?” 030 运转组守护的温度 拉姆上前拉开了我:“小林,你先别急,上个月段里给站里又添加了监控,云台的,说是能全覆盖,站房那个监控的角度就对着工具箱位置,虽说有点儿远,但也能拍到。” “对呀!老张如梦初醒。” 凌晨的运转室里,空气像结了冰一样冷。 小白玛躲在我怀里,手还在微微发抖,她攥着我的衣角,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没再掉眼泪。 老张坐在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的监控画面一点点往前倒。 “别着急,如果是人为造成的,监控一定会找到这个人。”老张盯着屏幕,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李磊腰带放在窗台上,到他走的时候也没人动,你们看,手电玻璃还是好的。” 老张将画面放大,众人看了看,此时手电筒玻璃的确是好的。 “站房摄像头能照到工具箱,应该能看清是谁碰了手电。”说着,老张又调出了站房的监控画面,虽然很远,但正好拍下了工具箱那个位置。 江晓曼看着监控,脸越来越白。 拉姆站在老张旁边,双臂抱在胸前,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 李磊还在小声嘀咕:“希望真是不小心碰碎的,我也想了,小白玛这丫头肯定不会干这种事。” “找到了,这是……”屏幕上的时间跳到“1:10:23”时,老张按下了暂停键,将画面放大缩近:“怎么,会是你?” 我们都凑了上去,画面里,股道边的工具箱清晰可见。 画面放大太多,有些模糊,但也能看清是江晓曼! 这时,江晓曼转头往门外跑,被王勇一把掐住了胳膊:“你干什么去?看完再走,把话说明白!” “你松开我!这小破站怎么能监控全覆盖?北京局好多小站的站管线都照不到,你们造假也造得好点儿吧。” 江晓曼嘴上虽然硬气,但浑身已经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老张重新按了播放键,视频里,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或许也没发现监控,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绿色信号旗,用指甲刀剪出一个口子,用力地一撕。 而后,她把信号旗塞回工具箱,又偷偷摸摸地拿出三色手电,用扳手敲了两下玻璃面后放回工具箱边快步离开了。 “是你!” 李磊一下子就炸了,指着江晓曼吼道:“原来是你故意的!差点儿把王勇害死知不知道?” “不是我,这都是假的!”江晓曼用力地挣扎着。 “她不承认,咱们报警吧。”拉姆说。 报警这个词,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江晓曼的心理防线。 她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就哇哇哭了起来:“别报警,你们千万别报警!我就是想让她出丑而已……” 突然,江晓曼扑过来搂住我的胳膊:“林成!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你求求他们,别报警行不行?报警我工作就没了呀。” 江晓曼是怀机职教科的助工,也算是铁路的干部,我这才想明白,为什么信号旗和信号灯能坏,她当然知道铁路视觉信号的重要性了! “江晓曼,早知道这样,你何必做呢?” 我读过类似的案例,以前也看过类似的报道。 根据《刑法》第117条规定,破坏轨道、桥梁、隧道、公路、机场、航道、灯塔、标志或者进行其他破坏活动,足以使火车、汽车、电车、船只、航空器发生倾覆、毁坏危险,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而江晓曼故意破坏铁路信号设备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破坏交通设施罪。 她明知破坏信号设备会影响铁路运行安全,仍故意用扳手敲碎三色手电玻璃,导致司机无法准确识别推进信号,最终列车在距车钩仅1米处紧急制动,险些引发车钩撞碎、线路中断等重大事故。 依据《刑法》第117条,江晓曼的行为属于“尚未造成严重后果”,法定刑为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若实际造成列车脱轨、人员伤亡等后果的话,将适用第119条,最高可判死刑。 而江晓曼破坏铁路设备动机恶劣,且在监控证据公布前拒不承认,属于无悔罪表现,可能会被法院认定为“情节较重”,进一步从重处罚。 拉姆愤愤地说:“丫头,做人得讲良心啊。我们小站没亏待你,给你安排住宿,又让你跟着吃饭,你倒好,不仅不感恩,还搞破坏,你现在已经触犯了法律了。” 和她好过三年,要说亲手把他送进监狱我也不忍心,看着她哭的样子心里还有些难受:“江晓曼,你也是铁路职工,还是干部,按理说你该比谁都清楚铁路安全的重要性。小站的每一件工具,每一个信号都关系到列车上几百号人的性命,不是你用来撒气、陷害别人的玩具!今天的事儿真要报警,你得蹲好几年牢啊!” 江晓曼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哭着摇头说:“林成,我不想坐牢,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了,我陪你一起走高原行不行?” 老张起身说:“事已经出了,段里也会查的,如果是警察查出来后主动找你,那你就要判刑。已经紧急制动和延误了10分钟,段里肯定会追究的,你这事儿瞒不住。” 江晓曼可能是没想到这小站监控覆盖的这么全面,而且,监控在那么远的距离下还能拍摄得那么清晰:“呜呜呜,我不想坐牢,我真知道错了。” 半晌后,我看了看几人,不好意思说:“各位,咱们饶他一次吧,给她和投案自首的机会,也算是我欠你们一个人情,以后我肯定会报答你们。” 哭泣的江晓曼瞪大了眼,可能是没有想到我会给她求情。 拉姆、张建军、秦昌峰、李磊、王勇几人互相看了眼,也都点了点头,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江晓曼一时糊涂,谁也不能往死弄谁。 “那行吧,处分我背一部分。”张建军嘴虽然黑,但心比谁都软。 李磊也说:“我也认处分了。” 我给众人鞠了一躬,拉起了江晓曼:“晓曼,事情已经造成了,掩盖是掩盖不了,只能说你是主动承认错误并自首,看看能不能从轻处罚了。” 次日,青藏铁路公司调查组、格尔木车务段调查组、机务段调查组就来了,前前后后调查了两天,最后给出的结果。 未构成铁路一般D类事故,且未造成严重后果,具体处罚的依据我不清楚,只是听拉姆说,老张和李磊还有站长、书记每人都扣了1000块钱。 我给每个人送钱,但他们都不要,我只好将4000块钱交给了拉姆,拜托她等我走后转交给每个人。 周五,我在安多站最后一天。 老张看着控制台,突然开口:“小林,你知道咱们小站,为什么能在4800米的高原上撑这么久,而且是零事故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老张说:“如果说客运是安多站的脸,那运转是小站的骨,保证列车调度安全。我们都是高原铁路的守门人,已经磨合好了,各自都心照不宣,少了谁都不行。。” 他说的没错,少了谁都不行。 我以前总觉得客运工作没什么含金量,就是服务旅客,现在才明白,小站的每一个岗位都是在守护这条青藏线,守护着来来往往的人。 不知不觉,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在股道上,把积雪照得亮晶晶的。 王勇和李磊要去完成早上的调车作业,李磊从工具箱里拿出一面新的绿色信号旗。远远看去,他把信号旗举得高高的,跟我们挥了挥手。 上午的活儿不算多,我和小白玛在客运值班室整理台账,她突然说:“阿佳,我去食堂熬点酥油茶吧,建军叔忙了一晚上肯定累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我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去食堂。 食堂的灶台是老式的,小白玛往锅里倒了些酥油,又加了砖茶,小火慢慢熬着。 她一边搅拌,一边说:“阿妈教我的,熬酥油茶要小火,不然会糊,还要多搅拌几次才香。” 不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了浓郁的奶香味,我帮她把茶倒进保温壶里,她端着壶,脚步轻快地往运转室走。 运转室里,老张还在盯着控制台,王勇和李磊刚回来,正坐在椅子上歇着。 小白玛把保温壶放在桌上,倒了一杯递给老张:“建军叔,喝点酥油茶暖暖身子。” 老张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点了点头:“好喝!比我上次去拉萨喝得还香!” 李磊和王勇也凑过来,倒了一杯:“真香。” 下午的时候,调车组成功完成了3趟货运列车的连挂作业。 李磊接发列车时,特意把新换的信号旗举得高高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Z166次列车缓缓驶进安多站。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慢慢停下又慢慢驶离,车轮碾过道岔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我在跟这座小站告别。 拉姆和秦昌峰在值班室门口聊着天,张建军的对讲机声断断续续传来,说着“安多站收到,列车2道通过。” 风还在吹,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看着远处的雪山,看着站台上忙碌的身影,看着身边笑盈盈的小白玛,我突然明白,这个4800米的高原小站,没有大城市的繁华,没有舒适的环境,却藏着最坚韧的守护。 客运员的暖心服务,运转组的严谨细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守护着这条青藏线,他们,都是些天籁之地的守门人。 031 遇到熊、不能跑 五月初,残雪还没化尽,但草原却已经返青,风裹着雪山的凉意刮过,落在脸上带着细碎的冰碴子,刺得人皮肤发紧。 路基车间的工程车,在安多站候车室门前等了大约半小时了。 “小白玛,听话,我接下来去的地方比车站条件苦多了,你跟我遭罪犯不上,等我采访任务结束,一定回查那草原找你。” 小白玛仰着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执拗:“我不回家,我要跟着你去路基车间,我要陪你一起走到纳木错,走到布达拉宫朝圣完。” 候车室里,拉姆、秦昌峰、李磊、张建军和王勇、小孙也都说:“难得有这样的好姑娘愿意和你一起走,你就让她跟着好了。” “关键我不想让她跟我受苦啊。”见小白玛眼神坚决,我叹了口气,无奈拨通了老周的电话。 电话里老周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断断续续。 我把小白玛的想法跟他说清楚,又补充说:“周叔,我先带她去旗吾玛路基工区,等她玩儿够了,再送她回查那。” 老周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这丫头,跟她那个维吾尔族的阿妈一样倔,家族不让她阿妈嫁藏民,但谁说也不好使。行,你放心,我这就去跟次仁两口子说下。” 车离开安多城区,没多久便进入了铁路旁一个工区。 穿着黄马甲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正在地上收拾工具,见车间的车进来了,起身便迎了上来,脱下白手套,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林记者是吧?咱俩是老乡,我是杜尔伯特人,安多路基车间旗吾玛工区工长杨卫国,车间主任刚才打电话了,说你来实地采访两星期。” “真是老乡,我是抚远人,杨哥,你叫我小林就行。”我有礼貌的握了握手。 杨卫国看了眼小白玛:“这位是?” “她是我女朋友,叫白玛多吉,我不让她来,她偏偏要跟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卫国挑了挑眼皮,笑着说:“新疆女孩,起了个藏族名字?有意思。哥们,你可是艳福不浅啊,处个新疆的大美女啊!” 小白玛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杨哥,我是藏维混血,是格尔木唐古拉山镇人,我阿妈是维吾尔族……” 我笑了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杨卫国带我去了工长室,里边有电视,还有两张单人床:“小林,我屋有电视,你和弟妹住这儿。” “杨哥,我俩把你屋占了,那你住哪儿呀?”我拿着箱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老杨举了举大拇指,有些自豪的说:“我回家住就行,哥也娶了个少数民族媳妇儿。”说完,老杨拿过我的行李箱,又对小白玛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拉起小白玛的手,又说:“杨哥,这些日子,就让她帮厨房做些什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说哪去了?弟妹什么也不用干。这么一个大美女在这也养眼不是?”杨卫国不愧是东北人,三句话外就没正形了。 安顿好我和小白玛,杨卫国将派工单交给两个班长,叫他们带着工人去处理了。 就见他拉上包的拉链,又从屋里拿了顶安全帽扔给了我。 “我听说你的事迹了,作为一个记者,你算是个狠人!今天我要检查十五公里,咱们慢慢走,你要是觉得喘就说,别硬撑。” “没事,苦日子我都过来了。”我接过安全帽扣在头上,跟着他离开工区,沿着铁轨向前走。 可能是在安多站采访的两个星期也缺乏锻炼了,刚踏上路肩,我就感觉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 我本以为我适应高原,可走了还不到1公里,我呼吸就急促了起来,扶着坡度标弯腰喘气,脸也憋得通红,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 杨卫国回头看我,脚步放慢了些:“高原上走路得慢慢晃,别着急,我刚来时比你还惨,走500米就得歇,现在走习惯了才好点。” “之前,我在海拔5100米的沱沱河电务工区都没事,这半个月没累着,体质有些下降了,你不用管我,我能坚持下来!”我直起身子,强忍着不适走着。 杨卫国工具包的拉链没拉紧,这时,里边黄色的小本子掉在了路肩,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我捡起来一看,本子上的字迹密密麻麻:“K789+525处铁丝网卡扣松2个,已加固”、“K791+125处草坡有新鲜牛蹄印,约5头,需留意牧民赶牛路线”、“K793+75处排水沟有石块堵塞,待处理”。 我们走到K790公里处时,听见一阵细弱的“咩叫”声,断断续续的。 我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防护网被冲破一个口子,卡着一只半大的羊羔,四条腿原地乱蹬,眼中和叫声里满是慌张。 见我们走过去,它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尿了出来。 杨卫国卸下工具包放在地上,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剪刀和帆布手套。 “这个不能慌,慢慢拆,别弄伤它。” 老杨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勾住羊毛的铁丝挑开,剪刀尖轻轻卡在铁丝网的接口处,一点点把缝隙撑大。 这时,穿着藏袍的中年男人骑着马赶了过来,马背上还挂着个羊皮袋,皮肤略有些黑,脸上斑有些多,应该是高原防紫外线晒的。 “这是我媳妇儿的二叔,格桑。”杨卫国和我介绍完,抱着羊羔站起来,藏语顺:“二叔,你家小羊羔卡在网里了,刚给救出来。” 格桑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接过羊羔:“这小家伙今早出圈时跑丢了,我找了半个多小时,还以为被狼叼走了,正着急呢。” 那羊羔认主,放在地上也跟着格桑大叔屁股后边走,寸步不离。 格桑大叔蹲下身,看了看防护网,用藏语说:“这几天在这里放羊,你不用常来,防护网简单的破损我就给你用铁丝拧了,下午牧民们赶牛经过,我再让他们离远些。” 等格桑骑马走后,我好奇地问:“杨哥,你您的藏语说得这么好,是以前就会吗?” 杨卫国从包里拽出铁丝,一点点修补着:“以前一句都不会,刚调来这的时候,连防护网的藏语都叫不上来。” “那你怎么学的呀?” “我媳妇儿白玛旺姆教我的。” “白玛?和白玛多吉差两个字。” 杨卫国收起工具,笑着说:“那曲这个地方,10个女子里7个叫卓玛,叫白玛、拉姆的也不少。咱们往前走吧,早点儿完事儿回去。” 十点多,风渐渐大了些,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片开满紫色狼毒花的草坡,那狼毒花长得密密麻麻,把草坡染成了一片紫色,好看得让人忍不住驻足。 我正举起相机,突然听见草坡里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有重物拨开草丛,带着股压迫感。 我抬头一看,心脏猛地一缩。 50米外的草丛里,一只亚成年熊正慢慢站起来,通体棕黑的毛发乱糟糟地贴在身上,沾着草屑,爪子有我的手掌那么大! “杨哥,这好像是藏马熊啊?”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腿肚子发软,手里相机都脱落了,好在挎在脖子上没摔坏。 “这玩意儿,能进来不?” “别跑!”杨卫国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这畜生就是藏马熊,一巴掌就能把防护网拍个窟窿,但它视力不行,你一跑它就会觉得你是猎物,肯定会追上来。” “哦!” “别乱动!” 藏马熊见我们往后退,隔着防护网向前迈了两步,步子不大,却带着股威慑力,喉咙里的低吼更响了。 第一次看见这东西,我的心跳得飞快,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喘气声。 杨卫国悄悄把手伸进工具包,动作很轻,生怕惊动藏马熊。 只见他慢慢把包里红色反光马甲拽出来,突然手臂伸直,朝着防护网外的草地上扔了过去,反光条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果真,藏马熊目光瞬间被勾走,停下脚步,先盯着地上的马甲看了几秒,慢慢走过去,用鼻子闻了闻,又用前爪扒拉了两下。 片刻后,它回头又看向我和杨卫国,低吼声再次响了起来。 杨卫国拉着我继续往后退,声音依旧平稳:“再等等,它对陌生东西好奇,不会一直盯着我们,等它没兴趣了就会走。” 果然,藏马熊看了我们一会儿,又低头去扒拉马甲,爪子把马甲翻来翻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格桑骑着马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根羊毛编的赶牛鞭,一边跑一边喊:“卫国!你们没事吧?” 藏马熊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又低头闻了闻马甲后,慢悠悠地转过身,钻进了更深的草坡里,只留下一片被踩倒的狼毒花。 挺丢人的,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杨卫国也喘了口出气:“没事了,熊是这片草原的常见的东西,虽然看着凶,但只要不招惹它,它不主动伤人。” 防护网外,格桑下马捡起马甲扔了回来,极不标准的汉语对我说:“小子,碰到野兽都是正常事儿,你要学会向他一样应对。” 我点了点头。 杨卫国将我扶起来:“上个月我还遇见过一次呢,那时候怀里揣着给媳妇买的酥油,这畜生闻着味就过来了,一巴掌就把防护网拍倒了。我吓一跳,连忙把酥油撇出去了,没成想,那熊吃完酥油也走了。” “这都是实战经验呀!要是放在我身上,命就没了!”我心跳还没完全平复,手还在微微发抖。 杨卫国拍了拍我身后的图土:“哥们,在这儿遇到野兽可不能慌,越慌越危险。你要是还往拉萨走,最好买防熊喷雾,那曲好多店都有卖。” “我到了那曲就买。” 之前老周也用过,我早应该买的。 这几公里的路走得并不顺畅,我几乎是全程腿软走下来的,好在格桑跟着我们。 “二叔,啥时候回?驼我们一程呗。” “来吧!天儿不早了,现在就回。” 杨卫国翻过防护网,朝我挥了挥手:“哥们,翻出来,咱坐二叔的马回去。” 刚进村子,就看见小白玛在院门口等我。 “阿佳,今天怎么样?累么?” “累倒不累,今天碰到了藏马熊,我第一次见那东西,腿都吓软了哈哈!” “看见那东西,不能跑,你怎么还笑呢?真叫人担心!”小白玛拉着我的胳膊嘟起了嘴。 5月的高原风还是挺凉的,但我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有点儿喜欢上了这种每天有人为你惦念,等你回来的感觉。 工区厨房已经冒出了炊烟,淡淡的烟在夕阳下飘着,很安静。 和杨卫国走进工区,他便朝食堂大喊了声:“媳妇儿,我们回来了!” 032 春融的“第一丝预警” 夕阳下,工区飘着袅袅炊烟。 小白玛站在工区门口,看见我们连忙跑了过来,将我扶下了马:“阿佳,今天累不累?” “不累!”我摇了摇头。 报喜不报忧,我没和小白玛提及见到熊的事,也告诉杨卫国不要说。 杨卫国走进院子:“媳妇,我们回来了!” “媳妇儿?”我疑惑地问:“杨哥,你不说嫂子是当地牧民吗?他也是铁路的职工吗?” 杨卫国将工具包挂在工区宿舍外墙上,进工区端了盆水出来:“她不是铁路职工,因为做饭的老冯去年退休了,新人又招不上来,车间叫我雇一个当地牧民做饭,临时工给800。你想想,现在牧民家都不穷,这点儿钱儿谁给干呐?没招儿了,我让我媳妇儿过来给做。” “可算回来了,汤刚温好,再晚就凉透了。”这时,穿着蓝色藏袍、脸上有些高原斑的女子从厨房走了出来:“你就是林记者吧?听白玛多吉说你是北京来的,我是杨卫国的女人,叫白玛旺姆,上午去放羊了,没见到你。” “嫂子好,叫我小林就行。” 白玛旺姆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给我:“这是昨天烤的青稞饼,软和,你们中午没回来,应该是饿了吧?先垫垫。” “谢谢嫂子!”那饼还带着点余温,青稞的香混着淡淡的奶味,比在安多站吃的要软很多。 白玛藏民解围裙时,兜里不小心甩出个巴掌大的小册子。 风吹起来两夜,里面写着藏汉两种文字,并记录着路基的专业知识,看似平平常常的记录本却有些特别,怎么说呢,那藏族文字写得标标准准,汉字却歪七八扭。 我捡起来看了看,扉页写着杨卫国的名字。 “嫂子,藏文是你写的吧?” 白玛旺姆有些不好意思:“汉字也是我写的,他的检查笔记字太乱,我怕他时间长了他自己也看不懂,想帮他抄一遍,可我的汉字不好,就写成了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呀。” “哪有!”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这媳妇儿没白娶,嫁给路基工,还帮老公记录重要的信息呢。 我翻开看,每页都用黑笔标着注释,“沉降观测”旁边写着“地往下沉的看”,“压实度”旁边画了个小土堆,还打了个对勾,有几处标错了,又用红笔改了过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哭脸。 旗吾玛工区有7个人,加上我个小白玛,饭桌也不算太挤。 白玛旺姆把两碗牦牛肉汤端上桌,汤里飘着几片生姜,牦牛肉切得大块,炖得软烂,或许是大锅饭的缘故,咬一口满是肉香。 杨卫国喝了两口汤,突然想起来什么,摸了摸口袋:“坏了,上午的观测记录册呢?” 我想了想:“你是不是放包里了?” “我没印象啊。”他起身去翻白天背的帆布包,我也跟了过去,那拉链一拉开,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 我看了一下,有钢钎头、半截粉笔、几节电池,还有个黄色的小本。 “幸好没丢!”他起身坐回餐桌旁,手指在纸页上划过,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了?”我凑过去看,本子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每一页都画着表格,写着K792+450m4月30日沉降2mm,5月1日沉降3mm。 杨卫国指着昨天的记录:“你看,昨天又沉降2mm。正常情况下,冻土区的路基一个月沉降不能超过3毫米,这地方连续三天沉降了7毫米,上午巡逻时我看着路肩草皮有点鼓,还以为是牛羊踩的,现在越想越不对劲儿。” 他又翻到前几页,指着另一个数据:“上个月,这里沉降才1毫米,这几天突然快了,肯定是春融期冻土化冻太快,明天你在工区休息吧,我还得去盯着那。” “杨哥,这两个星期,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工人,我也不是来这儿享福的,用不着休息。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咱俩还有个照应,你说的春融期冻土是啥意思?” 十里不同俗,这个词儿真没听过。 杨卫国从兜里掏出红笔,在小本儿画了个圈儿:“就是冬天土都冻硬了,春天冻土一化,路基撑不住钢轨、石床和列车通过时冲击下沉,需要时刻关注。以往的经验来看,像这种连续三天沉降的,需要立即加固路基,否则,会有塌方的危险。” “那要怎办?”我问他。 杨卫国把本子合上,揣进怀里:“等下吃完饭,咱去K792+450复测一下,用水准仪测测高程,看看是不是真的沉得这么快。” 白玛旺姆在旁边收拾碗,抬头说:“我把酥油茶温上,你们回来好喝,晚上风大,别冻着。” “阿佳,晚上要出去吗?”小白玛知道我认准的事情不好改,江晓曼那么折腾我都没回头,只好叮嘱道:“阿佳,我也跟着去,我高原经验比你多。” “不用了,在工区等我回来。”小白玛不比白玛旺姆差,真成了家,估计也是会替丈夫分忧的女人。 吃完饭,杨卫国从工具房里扛出个半人高的铁架子,还有个长方形的木盒子:“哥们,这是水准仪和塔尺,测路基高程用的。我和两个老班长去就好,晚上冷,你确定去吗?” 我将相机挂在脖子上:“杨哥,你不用担心我,再苦的时候我都过来了。” “那你要是觉得喘就跟我说,咱慢慢走。”他把塔尺扛在肩上,又给我拿了顶棉帽,“晚上比白天冷,别冻感冒了。” 从工区到K792+450段大概有两公里路,走在路肩上,我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草原上没有光污染,星星也亮得刺眼。 我走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喘,胸口发闷,杨卫国看出我不对劲,停下来等我:“跟你说慢慢走,你偏急。”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我:“含着,能舒服点。” 到了K792+450段,杨卫国和两个班长把水准仪架在路肩的平地上,蹲下来调整架子上的螺丝:“这玩意儿得放平了,不然测出来的数据不准。” “哥们,塔尺要垂直,别歪了,不然差一毫米,路基沉降就差好多。”杨卫国在水准仪后面喊。 我手有点抖,风一吹,塔尺就晃一下。 “稳住,风大就把腿分开点,重心放低。”杨卫国看了一会儿,在本子上记了个数,又让我把塔尺往旁边挪了几米。 测到第三个位置时,杨卫国从水准仪后面站起来,走过来蹲在观测桩旁边,用手摸了摸桩子周围的土。 “不对啊,上午我测的时候,这处高程是4512.87,现在怎么变成4512.84了?”杨卫国看了看手表:“才六个小时,又沉降了?” 他又踩了踩草皮,眉头皱的死死的。 我也跟着踩了踩,怎么形容呢,就像没晒干的海绵一样。 “哥们,这是冻融草皮鼓包,底下的土已经开始松散了,草皮看着还完整,其实下面是空的,还挺严重的。” 我们沿着路肩往K792+480走,每走几步杨卫国就蹲下来摸一摸土,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这段的土有点松大劲了,明天得跟车间报告。” 高原上,夜里的风比傍晚更凉,走在路肩上,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出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剩下的都是黑沉沉的。 杨卫国脚步放得很轻,时不时停下来听动静。“刚才那声音,我总觉得不对劲。” 走到K792+460段时,杨卫国突然停住了,手电筒的光往路肩一扫。 “我艹!”老孙爆了句粗口。 我跟着看过去,那路肩裂开了一道缝,大概有10厘米宽,顺着路肩延伸出去,裂缝里还在往外渗泥水加碎冰,在手电筒的光下泛着亮。 杨卫国挥了挥手。 另一位班长钱建民跪下来,把钢钎插进裂缝旁边的土里,很容易就插进去了,拔出来的时候,钢钎顶端还带着冰碴。 “工长,是冻融水渗透。”他的声音有点沉:“果然是这样,底下的冻土化得太快,已经失稳了,明天必须封路排查,不然太危险。” 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裂缝里面,能看见里面的土是湿的,还在往下掉小土块。 我们在裂缝周围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隐患才往回走。 路上,杨卫国跟老孙老钱两个班长说:“你们明天再辛苦一下,早点儿骑摩托车过来盯着,我一会儿给主任打电话,这事儿不能拖。” 回到工区时,已经11点了。 隔着工长室的窗户看,小白玛已经挺不住睡着了,电视也没关,她呼吸很轻,蜷缩在床上像只小猫,手里还紧紧的攥着我给她的诺基亚N86。 老孙老钱放好工具后,杨卫国挥挥手:“你俩快点儿睡觉吧,辛苦了!” 等二人进屋,杨卫国指了指工长室的门,不好意思的和我说:“哥们儿,事情紧急,手机在这地方信号时有时无,我必须现在汇报一下,座机在里边儿,弄不好会吵醒弟妹啊。” “杨哥,本来就是我们给你添麻烦,这不耽误的。”说着,我轻轻打开了工长室的门。 “你们回来了。”小白玛睡觉很轻,揉了揉眼睛,见我和杨卫国进来,连忙起身下地拿起炉子上的壶,给我们倒了两碗酥油茶。“快休息下,这是白玛姐回家前叮嘱我煮的,暖暖身子。” 我刚坐下,小白玛便绕到了我的身后,替我揉着肩膀:“累了吧,阿佳。” 我摇了摇头,目光一直盯着杨卫国。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座机,快速拨通了一串号码,声音很稳,把沉降数据、裂缝宽度、渗水量都报得清清楚楚,偶尔停下来听听对方说话,然后点点头:“好,我明天一早再去现场看一下……” 临走时,杨卫国对我坏笑:“哥们,晚上关好门,这屋窗帘让我薅下来当床单儿了,你俩要办事儿的话,你再给他挂上去。” “办什么事儿?办事儿!”我白了眼杨卫国,果真老话讲得好,东北人啊,刚说三句话就下道。 小白玛打了盆洗脚水,轻轻脱下我的袜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疑问:“阿佳,你们东北话,办事儿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拉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晚上外边儿风大,杨哥让咱俩在他办公室里拉。” 小白玛表情僵住了,一脸嫌弃地说:“在这个屋里吗?那味道多大呀?真恶心,那咱们两个还怎么住呀?” 033 危机全面爆发 高原的五月,清晨六点了天也没亮。 下了一整的雨,空气又潮又冷。 我裹紧冲锋衣,看着杨卫国蹲在院子里清点工具。 “小林,后半夜下了雨,咱们得赶紧去,把这个拿着,等下测高程用。”杨卫国扔过来个巴掌大的本子,封皮写着“轨枕测量记录”。又回头喊了声:“老钱,老孙,看看他们工具都带齐没?钢钎、撬棍、信号旗,别落下。” 钱建民是工区的老班长,50来岁,头发白了一半,“都齐了,昨晚我检查过三遍,就怕今天用的时候缺东少西。” 孙德启也是老班长,40多岁,抖了抖身后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笔记本电脑充好电了。” “走吧,早点去,心里踏实。” 两位班长骑摩托车先出发后,杨卫国拍了拍寝室的窗户,“都醒一醒吧,有点儿情况,起来先吃早饭,快点儿吃,吃完都去现场!” 临走时,小白玛又替我拉了下拉链,叮嘱我:“阿佳是我的英雄,菩萨会保佑阿佳每天都顺顺利利的。” 早饭过后,杨卫国扛着水准仪和三脚架往现场走,我们几个跟在后面,脚步声在安静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楚,偶尔能听见远处牧民家的狗叫,还有牦牛的叫声。 走了大概十分钟,天渐渐放亮了。 路肩两旁的雪已经没了,草也返青了,零星能看到几朵黄色的小野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卫国!等一下!”格桑大叔骑着匹棕红色的马,迎面向我们跑了过来。 “怎么了二叔?”杨卫国问。 格桑隔着防护网,指着身后,他汉语说得有点急,偶尔夹两个藏语词:“K792+450,那边草坡塌了个坑!” “什么?”杨卫国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三脚架:“确定是K792+450?坑有多大?” “差不多这么大!”格桑用手比了个圈,“深着呢,我看有一人多深,旁边的草皮都裂了。” “坏了。”杨卫国跑了出去。 几个工人也跑了起来,我跟在后面,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越来越粗,体力还是不行,跑几步脑袋就疼了起来。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连跑带走25分钟才到,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差点昏倒过去。 那路肩下方真的塌了个坑,直径差不多两米,深得能看见坑底的黑土,坑壁上的土石还在往下掉,“簌簌”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紧邻坑边的那几根钢轨轨枕,明显有点往坑的方向倾斜。 “我现在给主任打电话,让他赶紧向上汇报,在安多和那曲拦停所有过往列车!” 几分钟后,杨卫国扯着嗓子喊道:“破逼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电信还他妈有脸一个月收30块钱月租,王虎,小孙,前后50米插作业标!拿着红旗和防熊喷雾往前后3km跑。要是来车了,跑到哪算哪,红旗给我挥起来!” “知道了,工长!” 小孙和王虎拿起防护红马甲、防熊喷雾和红旗后,扛着作业便标跑了出去。 小刘电话是移动,杨卫国要了过去,继续拨打着主任的电话,移动的确能打通,但主任没接电话,连打三遍也没接。 “主任干啥呢?昨晚找小姐了?”杨卫国将手机送给小刘,从工具包里掏出钢钎,顺着坑壁往下插:“小刘,一直打,打通为止!” “知道了,杨哥!” 谁知,杨卫国那钢钎“噗”的一声就插进去了,根本没费什么力,险些闪到了他的腰。 “插进去一米五,还没碰到硬土层,”杨卫国眉头皱得更紧,“塌陷区比看着大,得把范围扩到K792+400到K792+500,幸好发现的及时。” “小刘,主任那边儿接没?” “没接!”小刘摇了摇头。 杨卫国用手机拍下了大坑,看着屏幕上的无服务骂道:“这他妈电话还打不通,支援的人到哪了呀?别让车来回走了,昨天汇报的时候是有个裂痕,现在有个大坑,可不能再等了,咱们先干。” “我去报信!”格桑突然开口,他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没插话,“我骑马去安多车间,把这个事儿说明白。” “二叔,这太麻烦你了。”杨卫国有点不好意思,格桑摆了摆手,翻身上马藏语说:“说啥麻烦!铁路要是出问题,咱们的牛羊怎么运到内地?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要是有了事儿,我侄女儿咋办?” 杨卫国又转头,对不远处赶过来的几个牧民用藏语喊:“扎西!你们几个帮忙用羊毛绳把坑围起来,别让牛羊掉进去,也别让路过的人靠近!” 扎西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见杨卫国的话,立刻招呼三个牧民从马背上解下羊毛绳,在塌陷坑外围拉圈。 羊毛绳是粗粗的那种,能禁得住牛羊撞,他们拉得很仔细,每隔一米就用石头压一下,防止被风吹跑。 “林记者,你过来帮帮忙。”钱建民架起水准仪,将塔尺扔给了我:“你扶着塔尺,贴在轨枕顶面上,要垂直,不能歪,我这边看水准仪,读数。” 我接过塔尺,塔尺上的刻度很细,我小心翼翼地把塔尺贴在轨枕上,尽量让它站直。 “歪了,往左一点。”班长钱建民在水准仪后面喊,“你手稳点儿,轨枕顶面高程偏差不能超两毫米,你看这根轨枕,左边比右边低了三毫米,看着不多,但火车开过来,车轮受力不均就会晃,严重的话能把钢轨晃变形,那可不是小事,我们要测最真实的数据。” 这时,小刘接过了尺子。 一边调整塔尺一边和我说:“林记者,前几年在沱沱河,有个工区就是没注意轨枕偏差,结果货运列车开过去,钢轨晃得厉害,差点脱轨。后来排查,不是线路车间的责任,就是路基沉降导致轨枕倾斜,为了加固路基,抢修了三天三夜才弄好。” 就在测到第三根轨枕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 杨卫国猛地抬起头:“不好,是下行火车81341!”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趟车六点五十从安多站出发,时速六十公里,正好该到这儿了!” 杨卫国拿起对讲机:“小孙,王虎,你俩跑到哪儿了?” “一公里了!” “我700m!” “加快点速度,一边儿跑,一边儿挥旗,必须把车拦停了!实在不行,就把响墩给放了!” “知道了,工长!” 杨卫国也是急了,高原上跑哪能那么容易?但他们的背影清晰可见,没停下,穿着红马甲,手里挥着红旗一直往前冲。 杨卫国和钱班长则抓起撬棍,跑到倾斜的轨枕旁边,把撬棍插进轨枕下面的砟石里:“要是司机没看见信号,咱得先把轨枕顶稳,哪怕多撑一分钟,也能给列车减速争取时间!” 孙班长和老吴则拿起洋镐跑上线路,猛的向枕木下面夯击砟石,众人配合的十分熟练,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都没有时间擦。 “来了!”小刘喊了一声,我抬头看见远处的铁轨尽头出现了列车的影子,越来越大,鸣笛的声音更响了。 小孙还在往前跑,手里的红旗举得高高的,此刻,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紧张的时刻拍照录像了,看着越来越近的列车整个人都麻了。 列车鸣笛声不断,应该在持续减速。 好在不是满载的货运列车,只挂了五十几节车厢,速度并没有那么快,离我们大概两百米的时候,终于停在了离塌陷坑大概五十米的地方。 司机赶紧跳下车,快步走过来,看见塌陷坑时眼睛都瞪大了:“我的天!多亏你们及时拦着!幸好刹住了。” 杨卫国松了口气,把撬棍扔在地上,喘着气对司机说:“大哥,我们电话打不通,没有信号。事情紧急,驻站联络员也没到安多运转室。车上设备好,你根列车调度员汇报一下吧,叫安多站和那曲站扣停所有过往列车!” 扣停所有过往列车?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有的时候下暴雨,列车会停在某一站一动不动,原来是紧急抢修。 司机一边向机车跑一边喊:“放心,你们电话打不通,我马上汇报。” 这时,突然听见扎西喊:“杨工长!坑又塌大了!快来看!” 我们赶紧跑过去,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还两米直径的坑,已经扩大到三米多,坑底开始往外冒泥浆,“咕嘟咕嘟”的,像锅里煮着的粥。 “是泥浆涌流。”杨卫国的声音很沉的蹲在坑边,看着冒出来的泥浆,“这说明路基深层的土体已经失稳了,再不想办法,坑还得往大了塌,甚至会影响到旁边的钢轨。” “钱哥,孙哥,你俩看好现场!告诉他们作业标志再往外扩一百米,别让任何人靠近,也盯着点坑的变化,有情况随时记下来。” “放心,工长!” 杨卫国翻身骑上摩托车,转头对我说:“小林,你跟我回工区拿应急材料,编织袋、级配砂石、钢模板,还有抢修用的工具,顺便让我老丈人叫村里人来,人多力量大。” “那你们路上小心。”王班长点点头。 我有些着急的问:“杨哥,那么大的坑,你叫村民来怎么做呀?是给他填上吗?” 路间这半米的道儿,杨卫国带着我油门拧到了60迈,坐车我都有点儿瘆得慌,就听他扯着嗓门儿说:“高原路基抢修,第一步不是填坑,是先固坡,就是把坑壁稳住,不然填多少砂石,坑壁塌下来多少,等于白干。” “杨哥,咱东北也没见过这种状况呀!为啥西藏春融这么吓人啊。” “这就是青藏铁路建设时的最大难题,咱们黑龙江也有这种情况,但是不常见。再说,老家虽然冷,但那里不是冻土,这可不一样!安多海拔四千五,冻土化冻层比低海拔的地方厚,春融期最危险,这种塌陷在藏区并不稀奇。” 刚回到工区,格桑也回来了! 他的马跑得更累了,嘴角都挂着白沫,看见我们从马背上跳下来:“车间说已经派应急组了,带了压路机和装载机还有十六个抢修队员,估计中午就能到!” “我还跟村里人说了,让十个有马的老乡赶着马车去工区仓库帮忙运砂石,马能走山路,比工程车快,不会耽误事的。” 034 高原上的第一场雨 高原的紫外线很强,但风是凉的。 三十几匹马停在工区院子里,牧民有十几个,正在向袋子里装着沙石。 “卫国,格桑说铁路出事了,让我们来帮忙。”男人一边儿从库房里铲着沙石,一边回头用藏语喊着。 杨卫国停下摩托车:“辛苦各位了。” “小林,快点儿休息一会儿!我没寻思牧民能来这么多,早知道咱俩就不骑着摩托车回工区来了,折腾这一趟有点多余。” 进入工长室,杨卫国打通了主任的电话,如实汇报了现场情况和采取的措施,时不时听电话那头说几句,然后点了点头:“主任,你们出发一个多小时了,那现在也差不多快到了,我马上赶回现场盯着。” 小白玛跑了过来,满脸地担心:“阿佳,工区怎么来这么多人?听他们说天路出事了,你还要去吗?我陪你一起!” “你别去了,等我回来。” 我和杨卫国刚返回现场,就听见远处传来了发动机声。 我抬头一看,两道尘土在草原上拖得老长,两辆装满砂石的工程车领头,后面跟着一辆小型压路机,最后是辆皮卡车,车身上印着“格工”的字样。 “张主任来了!”杨卫国抹了把额头的汗,快步跑了上去。 皮卡车刚停稳,门便打开了。 下来的人挺胖,手里攥着个对讲机,正是安多路基车间主任的张磊。 “小杨,情况怎么样?” 杨卫国指着身后:“主任,K792+400到+480这段都塌了,最严重的是+450那,坑深快2米,3根轨枕都悬空了。刚才我用钢钎探了,底下全是稀泥,得先把坑稳住。” 张磊走到坑边一看,也皱紧了眉头:“咋这么严重呢?幸好你们把列车拦停了呀,否则,列车弄不好会倾覆啊。” 张磊从腰间摘下对讲机:“各工区工长听我指挥,各自组织自己的人,先用钢模板做临时支护!把泥浆抽出来后,大家一起上,铺层碎石盲沟!而后,工程车倒过来!分层填沙石!” “知道了,张主任。” 张磊又拿起对讲机,对开压路机的老邓说:“老邓,你先跟着忙活忙活,别的都完事儿了,沙石填一层你压一层,来来回回多走几遍啊!” “知道了,主任。” …… 我还是低估了那钢板的重量,往塌陷坑那边抬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灌了铅,呼吸也跟着粗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抬头一看,是格桑带着十几个老乡赶了过来,马里驮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还有几个人手里拎着铁锹、洋镐。 格桑勒住马冲我们喊:“卫国,村里能来的都来了,马能驮东西,人能填砂石,你们尽管吩咐!” 没过多久,白玛旺姆带着小白玛开着家里的拖拉机也来了,后箱上放着个大铁锅、几袋青稞面,还有一筐牦牛肉干。 “阿佳,我陪着你。”小白玛坐在拖拉机上和我挥了挥手,而后跟随白玛旺姆在离塌陷坑不远的地方找了块平整的地,支起三块石头,把铁锅架上去,又捡了些干树枝生起火。 此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单单是指对小白玛的感觉,这日子很艰苦,但心里却充满了温暖。 白玛旺姆蹲在灶台旁揉面,边揉边喊:“大家先别急着干,等下煮点青稞粥,垫垫肚子再弄,饿着肚子干活容易缺氧。” 下午两点多,临时支护搭好了。 钢模板沿着塌陷坑的边缘立着,用钢管固定住,坑壁总算不往下掉土石了。 老孙老钱他们把抽水泵抬了过来,汽油发电机轰隆一下拽着,抽水泵“嗡嗡”的声音一响,坑底的泥浆就顺着水管被抽了出来。 我跟着职工们铺碎石排水沟,杨卫国告诉我:“铺的时候要铺匀,厚度得够10厘米,不能有空隙,不然水还是排不出去。” 本来我以为碎石是用敲铲,结果是用手铺,没过一会儿手就磨破了,张主任从兜里掏出副手套递给我:“林记者,你就别跟着干了,遭这个罪干啥呀,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张主任,我去的前几个地方你应该听说了,我来这里就是工人,不需要给我任何特殊的照顾。”我一边说,一边蹲在地上铺。 都说“姑娘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两点的时候还是晴天,4点的时候就阴云密布刮起了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直往人脸上扑,没过20分钟,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刚开始还是小雨,没几分钟就变成了中雨,气得张主任直骂:“这天气预报,和他妈地震局有一比呀!早上不说今天是晴天吗?快把塑料布盖在坑上!” 张主任抱起一块大塑料布往坑边跑。 我也跟着冲了过去,和杨卫国几个人拉着塑料布的边角,想把整个塌陷坑盖住。 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小白玛也不去车里,一个女孩儿,过来和一群老爷们儿抻塑料布。 那塑料布被风吹得掀起来好几次,杨卫国和一个牧民干脆趴在了塑料布上,用身体压住边角,任凭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往下流。 老钱蹲在坑边,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拿着手电筒往坑里照:“主任,这得去看看盲沟有没有被雨水冲乱。” 张主任赶紧拉住他:“坑里全是水,你还有几年退休了,让小伙子们去!” “不行,盲沟是我带着大家铺的,我知道哪儿容易出问题,换别人找不准。”老钱扒拉开张主任的手,直接跳进了坑里。 我仔细看了下,坑里积水已经没过了老钱的脚踝,手电筒的光柱里,能看见老钱的鞋里灌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咕叽”响。 他弯腰用手摸了摸碎石,眉头皱了起来:“这边的碎石被冲歪了,得调过来。” 说着,就用手把碎石往回拨,泥浆溅了他一胳膊,老钱却像没看见似的,还在念叨着:“盲沟得平,不然水排不出去,之前的活就白干了。” 我蹲在坑边,举着手电筒的手也开始发抖,不是冷的,是看着他们在雨里忙碌的样子心里有点酸。 雨下了快两个小时才停,坑底的水却更深了。 张主任让人把抽水泵又架了起来,坑中的积水通过盲沟和水泵共同排放,这次抽了二十几分钟,坑底才露出湿漉漉的碎石。 这时,白玛旺姆和小白玛抬着粥桶过来,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大家快喝点热的,别冻着了。” “阿佳,你喝,别害了病。”小白玛头发湿漉漉的,白色羽绒服也湿透了,但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暖。 “你先喝吧,都说别跟我遭罪了。” “你不懂高原,也不懂藏语,有我在不就方便多了嘛!再说我愿意呀!我就愿意跟你遭罪。”小白玛大的眼睛看着我,喝了一口粥,可爱地歪了歪头。 我皱了皱眉:“听话,工程车里有暖风,快进去暖和一会儿,你要生病了,我没法和次仁叔还有拜合蒂阿姨交代!” 晚上十点多,我们开始分层填级配砂石,这就比铺碎石水沟简单得多。 工程车把砂石卸在坑边,我们用铁锹往坑里铲,每层填30厘米,然后用压路机压实。 那压路机是小型的,可也有6吨重,行驶的时候,我总感觉地面都跟着轻微的震动,害怕脚下这块儿也被震塌。 凌晨一点的时候,轮到给K792+460那段填的砂石压实。 老邓开着压路机往那边走,刚走到坑边,突然“咔嚓”一声,压路机的右前轮一下子陷进了土里! 车身瞬间往右边倾斜,老邓赶紧从车上跳了下来:“坏了!这底下是软土,我刚才没注意!” 他绕着压路机看了一圈,急得直跺脚:“这玩意儿6吨重,再陷下去就得把旁边的路基压垮,那样麻烦就大了!” 杨卫国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过来,他蹲在陷进去的车轮旁,用手摸了摸旁边的土,又用钢钎插了插:“别慌,旁边的土还没完全松,赶紧找钢丝绳,把压路机拉出来。” 杨卫国立刻让人去工程车上拿钢丝绳,把大家都叫了过来:“听我指挥,钢丝绳一端拴在压路机的牵引钩上,小刘,你去另一端固定在远处的钢轨观测桩上,那桩子是水泥的,结实!” “知道了,杨哥!” 我也想上去帮忙,张主任却拦住了我:“林记者,你体力跟不上,在旁边举着手电筒照明就行。” 这话说得没错,体力就是跟不上。 我现在有种极度脱水的感觉,只好退到旁边举起相机,记录下了这冒雨奋战的一幕。 镜头下,那钢丝绳绷得紧紧的,杨卫国喊了声:“一、二、拉!” 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力气,有的脸憋得通红,有的咬着牙,钢丝绳勒得他们的手掌通红,但却没一个人松手。 “再……再拉一把……快出来了!” 杨工抹了把脸上的汗,又喊:“一、二、拉!” 等把最后一层砂石压实,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杨卫国和老钱拿着水准仪,在每个观测桩上测了一遍。 “K792+420,高程4512.91米,偏差1.4毫米;K792+450,高程4512.89米,偏差1.5毫米……” 钱建民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很兴奋地说,“工长,都在2毫米以内,压实度也到了96%,合格了!” 工人们累得都坐在了地上,我也跟着坐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我心情很舒畅,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我也为救援现场出了份绵薄之力。 远处的临时灶台还亮着火,白玛旺姆和小白玛又给大家熬了青稞粥。 汽油发电机轰轰地转着,探照灯将草原照得透亮。 工人们的脸上都沾着泥,有的衣服湿了,有的手上有伤口,却没有一个人抱怨,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坚定。 我忽然明白了杨卫国那句话,高原上的路基就是“钢轨下的巨人”,原来“巨人”不是擎举线路的路基,而是形容这些拼尽全力守护路基的人。 是杨卫国、是张主任,是老钱老孙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路基工,也是格桑和十几个牧民们,包括白玛旺姆还有雨中跟我说她“愿意”的小白玛。 我掏出笔记本,借着探照灯的光,坐在拖拉机上写着:【高原的雨很冷,泥浆很脏,但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这光是责任,也是对铁路的守护,还是对每一趟列车平安的承诺。】 035 连续出现情况 我和小白玛在工程车里依偎了一夜,或许是感冒了,喉咙干得发疼,忍不住地咳嗽。 “阿佳,你还没有适应高原的气候,应该是感冒了,外边有牧民的马,我带你回工区吧。”工程车里,小白玛端着一碗热青稞粥,满脸的担心。 我摇了摇头,捂着脑袋坐了起来:“我要记录高原最真实的生活,这些职工能干,我也能干。你先回去吧,没必要和我一起受苦的。” 小白玛盛出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后送到我嘴边:“都说了我愿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已经蒙蒙亮了,杨卫国还蹲在一堆编织袋旁,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低头数着什么。 我强忍着不适下车,才发现他眼里满是红血丝,回头对我说:“小林,你别跟着扛了,犯不上。我们今天要加固的潜在失稳区,你刚来高原挺不住,回去吃点药,好好睡一觉吧。” “都说了不用管我,你们能受了,我怎么挺不住?”我的倔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我就是这么样一个傻子。 这时,满脸疲惫的张主任走了过来,他在皮卡车上躺了办宿,应该是也没睡好:“卫国,路基又沉降了吗?沙土还够不够了?” 杨卫国摸了摸压实的地面,又看向天空:“沙土倒是够了,路基也没有沉降,可想要稳固的话,改良土垒边坡前后还得扩大20,从430到470,刚才说的50袋不够,最少需要150袋。” 因为我和小白玛、白玛旺姆之前在工程车里休息,张主任见我们累了一夜没好意思喊,只派了另一台工程车回工区拉改良土。 此时,张主任表情有些为难:“刚才桑吉打电话说,改良土一时半会拉不过来了,塔木山路返回时塌了一块,那截路本来就窄,现在塌了半边,绕路单程得需要四个小时。” 工程车后箱不大,拉沙子最多40袋,怎么说也要往返跑三趟,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张主任,要是我们不在车里休息,两台车回去拉就好了。” “林记者,这说的哪里话?要是两辆工程车一起回去,桑吉他们那辆过去了,说不定第二辆会塌到沟里,或许是你身上的福音挡住了灾祸呢。” 班长钱建民在一旁说:“工长,主任,没有改良土,加固就没法开工,假如昨天的雨再下一遍,好不容易稳定的路基说不定就白干了。” “那就让二叔叫村民再帮帮忙,媳……”杨卫国回头刚要喊媳妇儿,小白玛打断了他的话:“杨哥,白玛姐给大家煮饭呢,我也是牧民,我骑马回去!” 杨卫国有些不好意思:“弟妹,职工都是外地人,我到是会骑马,关键我得在现场组织,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了,杨哥!”小白玛抓住我的手:“阿佳,咱们去村里找格桑叔!” 别看小白玛是女孩,骑马的技术可是一流。 “阿佳,抱紧我。” 天已经亮了些,远处的雪山露出了青灰色的轮廓,小白玛策马飞奔了大概十分钟后,村头的玛尼堆出现在了眼前,格桑大叔正在给喂料,他外孙小格桑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草,逗着马鼻子。 “格桑叔!”小白玛喊了声。 格桑大叔回头看见我们,放下手里的料勺迎上来,藏语说:“姑娘,你们都回来了吗?” 小白玛把材料的事说了下。 “这有啥难的!我现在就去喊他们,十几匹马的事儿,每匹驮二十个编织袋,一个小时就到了。”格桑放下桶和料勺,走到街上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藏语的喊声在草原上飘得远,没一会儿就有牧民从家里出来,有的扛着马鞍,有的牵着马,扎西手里还拿着几块羊毛垫。“马背上铺这个,软和,编织袋不会被鞍子磨破。” 格桑翻身上马,挥手喊:“走喽!” 往现场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洒在身上暖了不少。 回到K792段,抢修队员们已经开始清理场地,杨卫国正宗铁锹归拢着路基旁的碎石。 “找到我二叔家了吗?”杨卫国看见我们就问,我点头说:“他们带着马队去拉了,说一个小时就到。” “麻烦你和弟妹了啊!”杨卫国拍了拍手,高声喊:“大家再坚持坚持,趁着材料没到,咱一起把土工格栅铺好。” 众人都顶着黑眼圈和疲惫的身体,从工程车上搬下来一卷黑色的网子,展开后大概有两米宽。 杨卫国指着网子说:“哥们,这是土工格栅,高强度塑料做的,铺在改良土下面,能把土攥紧,不容易沉降。铺的时候要拉直,用U型钉固定,钉间距五十厘米,不然压路机一压就移位了。” “这活我能帮忙,就是砸钉子呗。” 我试着拿起一把U型钉往路基上的土里砸,没想到,那冻土硬得很,一锤子下去,钉子只进去了一点点,而且震得我胳膊发麻。 “你得用巧劲,不是硬砸。”杨卫国握着我的手,教我调整姿势:“胳膊别太直,稍微弯点,锤子往下落的时候,顺着钉子的方向用力。” 我跟着试了试,果然,钉子进去了一大半,可才砸了几下就喘得不行,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了。 杨卫国接过锤子,“砰砰”地砸了起来,U型钉一个个稳稳地扎进土里,他连续砸了二十分钟,脸不红气不喘,只是额头上出了点汗。 差6分钟到8点时,马队出现在了远处,可就在快到现场的时候,前面的两匹马突然长鸣摔在了地上。 原来,拐弯的地方有片泥地,我们跑过去时摔倒了马已经站起来了,编织袋掉了几个,只有一个破了,改良土漏了点出来。 格桑回头喊:“后边的马小心一些,这个地方滑。” 到达现场,老乡们把编织袋堆成了几大堆,格桑擦了擦汗:“材料都在这了,你看还需要啥,我们再去运!” 白玛旺姆给他一壶酥油茶:“二叔,你让大家先喝口茶,等下填改良土的时候,还得麻烦你们搭把手。” 中午十二点,太阳晒得有点热。 高原的特点又暴露了出来,冻土化冻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我正帮着往编织袋里装改良土,突然听见杨卫国喊:“张主任,快过来看看!”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发现路基坡脚正往外渗泥水,水顺着坡流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主任,冻土化冻太快,地下水渗出来了!”杨卫国皱眉说:“要是不赶紧堵住,刚填的改良土泡软就白干了。” 他立刻对格桑说:“二叔,还得麻烦你一趟,去工区拿速凝水泥,还有水桶,就在材料库里边右侧靠墙的位置。” “放心!”格桑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冲了出去。 在高原上,马就是比车好用,因为没有任何的地形限制,很快拿来了速凝水泥和水桶。 杨卫国往水桶里倒了些水泥,又加了点水,这一步我懂,之前在网上也做过一些功课,速凝水泥是路基车间常用的东西,二十分钟就能凝固,能把路基上渗水口堵上。 班长孙德启拿起铁锹,往渗水区灌水泥浆,水泥浆刚倒下去就有热气冒了出来。 杨卫国因为着急也没带手套,搅拌时崩在手上几个点,没一会就烫出了水泡。 白玛旺姆正好端着青稞粥过来,看见他的手赶紧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出了一管黄色药膏。 “你咋不戴手套呢!”白玛旺姆把粥碗放下,赶紧拉过杨卫国的手,硬是把药膏涂在了水泡上:“你别不当回事,高原上伤口不容易好,感染了就麻烦了。” 我眼明手快给二人留了张照片,杨卫国那笑容很难得,满满的都是爱意,而白玛旺姆眼神里有无奈更有温柔。 二十分钟后,渗出来的水被堵住了,杨卫国蹲下来,用手敲了敲凝固的水泥:“好了,没问题了,可以填改良土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大家一起填改良土,杨卫国回头喊道:“最后一步了,知道大家都乏,再坚持坚持!把改良土填在土工格栅上,每层填三十厘米,然后用铁锹拍实。” 牧民们也没歇着,组织牧民跟职工们一起干,白玛旺姆带着小白玛时不时给大家递水、递青稞饼,现场一片忙碌却一点都不乱。 下午三点,K792+430到K792+470段的加固终于完成了。 杨卫国拿着路基承载力检测仪在几个点上测了测,然后兴奋地喊:“张主任,承载力达到180kPa,符合冻土区路基要求!合格了!” 听到“合格”两个字,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坐在地上歇着。 小白玛给我递过来一晚甜茶,或许是累极了的缘故,感觉那甜味比任何时候都好喝,混着奶味从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 白玛旺姆坐在我旁边,拿出兜里汉藏双语的“路基档案”,在K792段的记录页上,除了填写抢修数据,还画了个小小的“马”和“人”的图案。 我也顾不得脏了,身体一软躺在了路基坡上,双手抱头看着天空,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是设想把白玛旺姆或小白玛换成了江晓曼,工人忙着,江晓曼在旁边骂骂咧咧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阿佳,你在想什么?”小白玛好奇地问:“啊,你干什么?” 我顺势一把将小白玛拉倒,用力搂在了怀里,抚摸着她的头:“我在想,白玛多吉怎么就长这么漂亮呢?是不是吃化肥长大的?” 小白玛推了下我,挣扎起身红着脸顺:“地上多凉啊,你本身就感冒了,还往地上躺,快点起来。” 高原的风还在吹,却没那么冷了。 我突然明白那首《团结就是力量》为什么拉歌比赛都会有,因为那不仅仅是一首红歌,也是马背上的编织袋,是砸进冻土的U型钉,是心爱的人递过来的甜茶,是堵渗水口时的水泥浆,是每个人手里的铁锹,更是每个人眼里的认真…… 我掏出笔记本,记录着: 【中午的太阳很暖,甜茶很甜,老乡们的笑声很亮。材料告急时的慌,马队赶来时的喜,堵渗水口时的急……原来钢轨下的‘巨人’并不只是铁路路基工,还有这些愿意伸出援手的牧民,是大家一起撑起了石床和钢轨。】 036 最坚实的脊梁 张主任看了下表:“大家辛苦了。” 说着,张主任往600m外货车方向跑,爬上梯子打开了车头的门:“伙计,精神精神,你联系一下车站,我这边报告段调度指挥中心,先把车发出去!” 线路已经中断了近33小时,因为自然灾害不可抗力原因,列车停运或中途折返,听张主任说,旅客多在拉萨站改签或在安多站退还已乘区间与已收票价的票价差额。 而货车不仅81341在这儿憋着,那曲和安多站包括沿途小站股道差不多都停满了货车,疏通也是难题。 下午四点半,81341次列车长声鸣笛,缓缓地通过了维修路段,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不仅是工人,就连旗吾玛村牧民们脏兮兮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 回到工区时,太阳照得工长室锃亮,躺在床上特别晃眼睛。 刚要睡着,手机响了起来。 我掏出一看,是拉姆打过来的,闭着眼睛按下了接听键:“拉姆姐,有什么事儿吗?” “小林,刚忙完?打了好几遍你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 “我这两天在现场,那地方应该没信号。”我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另一张单人床上,小白玛已经打起了呼噜来。 “跟你说江晓曼的事,有结果了。”拉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比上次轻松不少。 是我们一起给她送进派出所的,这几天,我一直惦记着她会不会判刑,但在网上查,破坏铁路设备设施判得挺严重的。 “姐,警察给予什么处罚?” 拉姆笑了声:“大伙儿都说她主动认错,警察那边看她主动自首,且没造成实际损失,听说她这几天在里边表现不错,认错态度也诚恳,最后只给出罚款2000块,治安拘留14天的处理。” “拉姆姐,那太谢谢你了,也替我跟老张哥他们说声谢。”我握着手机,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再次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 高原的清晨还裹着股寒气,我摸了摸身边的工装外套,上面还留着昨晚抢修时沾的泥浆,硬邦邦的。 小白玛睡得正香,我穿好衣服悄悄出门,发现厨房亮着灯,走进去才发现,白玛旺姆已经开始做早饭了:“嫂子,杨哥呢?” 白玛旺姆回头笑了笑,脸上也挂着疲倦:“车间主任早上来电话,通知他段长要下来检查K792那段,应该是去现场了。” “我去找他!”我赶紧套上黄马甲,往兜里揣了瓶灌好的酥油茶,抓起手电筒和防熊喷雾往K792段走。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摩托车停在路肩上,杨卫国蹲在盲沟出口,手里拿着细铁棍正往沟里探着,并没有发现我。 我捏动快门,记录了这个瞬间。 听见快门的声音,杨卫国这才发现我,转头笑着说:“你是真的轴,几天前才遇到熊,现在就敢自己出来?” 我摇了摇防熊喷雾:“杨哥,我也是个爷们,你都敢,我又有啥不敢的?”我走过去,从兜里掏出那瓶酥油茶递给了他。 他接过喝了一口,哈着白气说:“盲沟不能堵,不然下雨积水,路基又得出问题。你看,这水排得多顺,没问题了。” 我发现他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了,下巴上的胡茬也更长了,可精神头却很足,就像一点不累的样子似的。 “主任早上打电话说,等下段里验收组来,我再把现场捋一遍,别出岔子。” 他往塌陷坑的方向走,脚步还是跟平时一样稳,只是偶尔会揉一下腰,显然是还没缓过来乏。 上午8点整,两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了现场,率先下来的是个穿灰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花白,后边跟着三五个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工具箱。 “艹,原来是这逼养的。”杨卫国小声和我说:“那是李端阳,主管安全的副段长,检查出了名的哏,测数据从来不含糊,不是两顿酒能打发走的!” “你就是旗吾玛工长,辛苦了啊!”李段长板着张脸走过来,后边跟着张主任还有一行人,杨卫国也没给我介绍,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只见李段长目光扫过抢修完的路基,回头对张主任说:“这几天局里天天问,不合格可不行。” 杨卫国递过去一本厚厚的记录册:“李段,这是我刚刚的观测数据,从隐患初现到抢修完成,每一步都记着,你先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段长接过记录册,翻了几页后,叫随行的技术人员拿出水准仪和塔尺:“先测轨枕高程,最关键的冻土区路基,轨枕高程偏差不能超两毫米。” 塔尺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李段长蹲在水准仪后面,一边亲自调整着镜头,一边嘴里念叨着:“K792+420,高程4512.90米,偏差1毫米”、“K792+450,高程4512.88米、偏差0.8毫米,还行!” 测到K792+480时,风突然大了点,李段长立刻喊:“停!风稳了再测,数据不能差!” 等风小了,李段长重新调整镜头,这才报出数:“偏差1.2毫米,也合格。” 杨卫国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个小本子,把每个数据都记下来,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测完高程,接下来是压实度。 随行技术人员拿出一个金属圆环和一把小铲子,也不知道是干啥的。 杨卫国在一旁小声说:“哥们,这是环刀法,取点土样,称重量算密度,压实度得超93%才算合格。” 只见玛技术人员选了三个点,分别在+420、+450、+480蹲下来,用铲子取出半米以下的土装进塑料袋,并标记好了位置。 而后,技术人员拿着土样去越野车上称重,没一会儿就回来,手里拿着张单子:“李段长,最低95.5%,最高97%,压实度比要求还高,够扎实!” 最后检查排水系统,张主任带着李段长去看盲沟出口:“李段,水从盲沟流出来多顺,没有积水。我时时看着抢修的,保证没问题。” 那李段长根本不听别人说的,推了推眼镜蹲下,看着水流:“不错,排水通畅,这路基算修好了!能通车了!不过有一点问题啊……” 张主任、杨卫国和我都提了一口气。 李段长拍了下杨卫国的肩膀:“你作为工长,自己出来检查,不知道配防护员吗?反光红马甲和防熊喷雾带了吗?” “带了,都在这里。”杨卫国从包里掏出来:“李段,工人们太累了,我没好意思叫,下回一定注意,出来就配防护员。” 等张主任陪同李段长和验收人员走后,杨卫国感叹了句:“这逼养的,没问题也能点拨一下,就他妈他最愿意扣工人钱。” 而后,杨卫国拽下腰间的对讲机喊了句:“媳妇儿,老钱他们都吃完饭了吗?吃完饭让他们过来,把警示标收起来、临时灶台拆了、垃圾都捡干净,别留东西在铁路边。” 没多久,工区的人就来了,老钱带人把路基旁的碎石归拢到一起,白玛旺姆拆着灶台的石头,老孙带人捡矿泉水瓶,杨卫国时不时还喊句:“大家垃圾捡细点,别污染了草原。” 忙到9点半,现场终于清理干净了,路基旁的草坡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是那塌陷的地方,现在土工格栅护着,看着比别处更安稳。 大家都站在铁路两侧,等着列车来。 工区的人都靠着防护网,有的看手机,有的抽着烟,白玛旺姆站在杨卫国身旁,手里拿着件外套,时不时还帮他整整衣服。 “杨哥,这几天累坏了吧?” 杨卫国喝着酥油茶,看着远处的雪山对我说:“累,咋不累?这几天加起来睡了不到5个小时,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个旧钱包,打开来,里面有张黑白照片,是个穿着老工装的男人:“这是我师傅,格拉段刚建设时就参与了修路基,他跟我说青藏铁路的路基,是咱护路人用脚踩、用手填出来的,每一寸都得守住。他说咱这个活儿守住这路基,就是守住火车的平安,守住高原和外面的联系,有问题,就算下刀子也得干。” 白玛旺姆把外套披在他身上:“等下火车来了风大,别着凉。”杨卫国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没说话,只是眼里的温柔藏不住。 上午10点整,远处传来鸣笛声。 大家都站成了一排,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没过多久,列车出现在远处的雪山旁,速度不快,稳稳地朝着K792段开来。 我赶紧掏出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照片里有车头、钢轨、远处的雪山,还有站在铁路两侧的我们。 列车通过后,杨卫国拿起水准仪,重新测了下高程:“K792+450,高程4512.88米,没变化!稳定!” 往工区回的时候,工人们有说有笑,高原的风又吹过我的脸,这次没有了之前的紧张,莫名带着点轻松的味道,草原上的青草随风晃着,一切都那么安稳。 周六周日我和小白玛还在杨卫国家里住的,和小白玛家一样,院子大,里面装修也都是木质的,并且还有电,应该说很豪华。 只要太阳出来,天就能暖和起来。 我也学会了骑马,和小白玛陪着白玛旺姆一起放羊,看着远处的雪山,看着脚下无尽的草原……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幸福不是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带来的,而是这份世外桃源的宁静和浪漫给的,这份宁静和浪漫,更是大城市根本感受不到的。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和杨卫国去旗吾玛管理的区间检查冻土层沉降,防护网破损等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小白玛总会在工区门口等我。 周五晚上,杨卫国把那本“路基沉降观测记录册”递给了我,封面上还沾着点泥浆:“哥们,就要走了,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这是我这两个星期复制的手抄本,里面记着前几天的事,记着怎么找隐患、怎么抢修、怎么等通车。都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留个念想吧。” 我把小本子收好,笑着说:“杨哥,正想管你要那个小本呢,我会让更多人知道,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原上,有一群人天天守着路基,守着每一趟列车的平安,有事电话联系。” 随后,我和小白玛上了安多路基车间的工程车。 看着旗吾玛工区的人消失在视野中后,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下了我高原之行第六站的结尾语: 【青藏铁路的每一寸路基都有人在守着,每一趟列车的平安都有人在护着,这就是高原路基工的答卷,也是钢轨下“巨人”最坚实的脊梁】 037 平安绳的念想 唐古拉山镇公寓楼道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部分墙皮卷着边,露着浅灰色的水泥,走廊窗框上的油漆也都好久没有刷过了。 推开302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的一盆绿萝,墙边有两张上下铺,左边有张掉漆的办公桌上有个电视,还有个生锈的电水壶,整体略显老旧,但打扫得却非常干净。 小白玛跟着我走进来,脱下背上的帆布包放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阿佳,这就是铁路公寓啊?我还以为会修得很好,没想到这么简单呢?咱们去我家住吧,我家在镇上有房子。” 她的汉语比在查那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流利多了,只是尾音还带着点藏语特有的调子。 我摇了摇头:“我住这里就行,这是铁路公寓的特征,如果修得和五星宾馆一样,那就不符合我党艰苦朴素了,铁路是为人民服务,而不是盘剥人民,对不对?” 我把沉重的行李箱放在墙角,因为装得太满了,拉开拉链时,里面的物件不小心哗啦啦地都掉了出来,都是这几个月攒下的纪念品。 我蹲下身,一件件摆在桌面上,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回忆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有老周送的那颗道钉,有查那工区的防风镜,还有60kg/m钢轨配套的弹条Ⅱ型扣件,这三样小白玛都见过,只是看了看,并没有问,而是将目光定格在陈洁送的那把钥匙上。 那钥匙正面刻着五个宋体字,背面是一串编号,“唐古拉供电车间07”,对应的是陈洁所在的接触网检修组。 “阿佳,这个是什么?” “这是供电工区工长陈洁送的,她说,这钥匙扣是她们车间自己做的,“三八班”每个人都有。” “三八?”小白玛浅笑了笑:“听着好像骂人呢。” 老郑的藏语笔记躺在中间,蓝皮本子已经卷了边,封面上用藏文写着“铁路常用语”,是老郑自己的笔记。 小白玛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藏汉对照的铁路术语,“信号机”对应的藏文下面画了个简易的信号机图,红灯、绿灯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 我指着一页画着轨道电路的图:“你看这个,他把接线端子画成小圆圈,还标了颜色,说这样跟牧民解释护路时,人家能看懂。” 最下面是杨卫国送的路基观测记录册,牛皮纸封面,里面每页都印着表格,填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翻到K792+450段的记录页,上面写着“5月1日,高程差+0.8mm,路基温度-2.3℃,含水量18%”,旁边还有杨卫国的手写批注:“夜间加强巡查,注意冻胀。” “路基工得天天测这些数。”我指着表格里的“高程差”一栏,“冻土区路基容易沉降,差1毫米都可能影响钢轨平顺性,杨哥说,这本子上的每个数字,都是路基的体温表,不能错。” 那天冒雨抢修的场景,雨水混着泥浆溅在本子上,留下淡淡的印子,小白玛之后帮着擦了好久,也没完全擦掉。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着,不仅整理着这段时间所学的专业知识,更记录着这段时间深入一线亲身体会的感想。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的木椅上,翻着我的采访本,指尖轻轻划过塑封封面,那上面贴着一张照片,是在查那牧场拍的,她骑着家里的枣红马,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是延伸到雪山的铁轨。 “这张拍得好。”她抬头时,眼尾沾着点阳光,睫毛上还落了根细小的绒毛:“牦牛的犄角都透着光。” 我忽然想起那天拍照片时的场景,3月初的风又冷又湿,次仁大叔在旁边递酥油茶,说:“你把铁路的故事写出去,外面人就知道我们高原不是只有风雪,还有铁路人守着我们过日子。” 正对着照片里的铁轨出神,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是江晓曼父亲打来的,因为静音了,还有两个未接没听到,都是他打的。 “小白玛,先自己看哦!” “知道了!你先忙。”小白玛点了点头。 我赶紧起身走到走廊,反手带上门。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格尔木夜晚的凉意,吹得我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抬手关上了窗户。 “喂,江叔。”我接起电话,声音有点发紧。 “林成!晓曼去哪了?我看她QQ空间,前几天你们一起去参加那曲的什么节日,这几天电话就打不通了!”江父的带着压抑的怒火,冷声质问着:“当时你阿姨就想质问你,我劝说孩子的事儿大人别管。我问你,是不是你和别人好了,她生气走了?” 说到此处,电话里传来女人焦急的喊声,是江晓曼的母亲:“臭小子!我告诉你,我闺女要有什么事儿?我跟你丫没完!” 我攥着走廊的铁栏杆,想了想后憋出了几个字:“江叔,她没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她前些日子是来安多找过我,但我们已经分了……” 我不能说江晓曼因为破坏铁路信号设备被治安拘留了,一来怕她爸妈激动,二来也不想让这事再牵扯到小白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突然,江晓曼母亲抢过电话,尖锐的嗓音质问道:“她跑到那鬼地方去,不是为了你?肯定是见你处了个狐狸精伤心了,你还是不是个人?你要是不把她找回来,我就去你单位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丫不是去你妈采访去了,而是你妈去高原泡妞去了。” “泡什么妞!泡妞!”我知道她父母的脾气,强势又护短,我真想告诉他们江晓曼在安多站撕坏信号旗,砸坏三色手电被拘留了。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毕竟是长辈,我不想让他们跟着上火,也是给江晓曼留些面子。 “阿姨……她手机好像丢了。”我深吸一口气:“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行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会儿,最后是一声冷哼:“最好如此,不然我跟你丫没完,操你妈的!”然后是“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靠着栏杆,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这会儿灭了,只有窗外调车场的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见小白玛站在寝室门口:“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刚才的脸色好差。” 我笑了笑,尽量让语气轻松:“不是我家里的事,是江晓曼的父母,找她有点急。我没法说她已经拘留了,电话里也解释不清楚。” 小白玛有些歉意的说:“都是因为我,她想要诬陷我才那么做的,没有我也不会出现这事。想必用不了几天,江晓曼就放出来了。” “等江晓曼出来自己和父母解释吧,今天已经5月15号了,她大概还能在里边待四五天。”我拉着她的手往寝室走,她的手腕很细,我轻轻握着,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回到房间,我把手机放在桌上,重新做到笔记本电脑前,拿起那本路基观测记录册,翻到旗吾玛K792km抢修那一页,页边还沾着淡淡的泥浆印。 记得那天抢修完,我把本子随手放在地上,小白玛帮我捡起来时,泥浆已经渗进去了,她用温水擦了好久,还是留下了印子。 我忽然想起陈洁的手套,掌心磨出了洞,是爬接触网时被腕臂磨的,她说接触网的腕臂在低温下会变脆,抓的时候得特别小心,不然容易打滑。 小白玛坐在旁边,把风干肉倒进一个搪瓷碗里,动作轻轻的,怕弄出声音来打扰我写作。 我拉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来高原之前,我总想着实现“自我价值”,觉得来高原是个挑战,把这里铁路人的故事写出来就是价值。 可看着桌上的道钉、钥匙扣、笔记和记录册,看着小白玛递过来的搪瓷碗,才知道真正的价值藏在这些细节里,藏在老周冻裂的手上,藏在陈洁磨破的手套里,藏在老郑手绘的电路图里,藏在杨卫国记满数字的本子里,更藏在小白玛递来的酥油茶里,藏在她给我系的红绳里…… 小白玛向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我的头:“阿佳,怎么了?如果眼睛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写东西不差这一天。我家很大的,去我家住吧。” 我摇摇头,搂着她的腰,脸深深的埋在她的肚子上:“没累,”我声音有点哑,“我就这样歇一会,明天还要陪你回查那,如果不抓紧干不完。你回家休息吧,明天咱们一起去查那。” 我闻着小白玛的体香,忽然觉得,这三个多月的高原之行,不是我在记录铁路人,而是铁路人、牧民,还有小白玛,在帮我找回真正的自己,那个不再执着于“自我”,而是懂得牵挂与责任的自己。 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着,像高原上的经幡一样,不仅系着铁路,也系着牧民、系着我和小白玛,也系着这段关于坚守与温情的时光。 038 细节决定成败 傍晚,小白玛见劝不动我,只能自己回唐古拉山镇的家了。 桌上被资料堆成了小山,台灯微弱的光下,我盯着屏幕上“旗吾玛路基最大沉降量”那栏,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落下。 是3.2厘米还是3.5厘米? 我又翻出在旗吾玛工区的采访笔记,第17页用蓝笔写着“5月3日抢修后复测:K792+450段路基中心沉降量32mm,路肩沉降量35mm”,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标注着“中心与路肩沉降差3mm,符合冻土区路基修复标准(≤5mm)。” 记得杨卫国和我说:“小林,这数字不能差半分,你记的时候得看清楚,中心沉降是32,路肩是35,别混了,以后读者看了,得知道我们修的路基是够结实的。” 我把笔记摊在键盘旁,又点开手机里存的复测照片。照片里班长孙德启举着塔尺,杨卫国蹲在水准仪旁,眉头皱着,嘴里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头。 我放大照片,塔尺上的刻度隐约能看清“320mm”的标记——是32mm,也就是3.2厘米。之前初稿里写成3.5厘米,是把路肩沉降量和中心沉降量弄混了。 “还好没发出去。”我松了口气,把屏幕上的“3.5”改成“3.2”,又在后面加了括号标注“路基中心沉降量,路肩沉降量为3.5厘米”,这样既准确,又能让读者明白冻土区路基不同位置的沉降差异。 手指往下滑,又停在“唐古拉供电段单次检修时长”那栏。 初稿里写的是“18小时”,但我记得陈洁说过,那次在盐湖除盐,从早上6点开始停电验电,到晚上12点才完成最后一次接触网参数测试,中间除去吃饭的1小时,实际作业时长是17小时。 可采访笔记里又记着“陈工长:光爬梯车就用了3小时,盐雾把腕臂腐蚀得厉害,除盐的时候得一点一点刮,比平时多花了2小时”,算下来总时长应该是18小时? 盯着电脑屏幕时间长了,有点犯迷糊,索性翻出陈洁送的钥匙扣,指尖摸着背面的“唐古拉供电车间07”编号,闭眼回想着那天在盐湖的场景。 正午的太阳把接触网的金属腕臂晒得发烫,陈洁戴着防烫手套,拿着钢丝刷一点一点刮上面的盐垢,汗水顺着她的安全帽带往下滴,滴在钢轨上,瞬间就干了。 陈洁跟我说:“接触网检修得按流程来,先停电,挂地线,验电,确认没电了才能上梯车。光停电手续就走了1小时,梯车在盐雾里推不动,3公里的线路,我们推了3小时,除盐花了8小时,最后测试参数又用了5小时,加起来17小时?不对,中间还有次地线松了,重新挂又花了1小时,应该是18小时。” 我又找出那天的作业记录照片,是王静发我的,照片里的作业票上写着“开工时间:6:00,竣工时间:24:00,总时长18小时,其中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含1小时午餐)。” 原来如此,总时长是18小时,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报道里得写清楚,不然读者会以为工人磨洋工,忽略了流程里的必要等待时间。 我在屏幕上修改:“唐古拉供电段单次接触网除盐检修总时长18小时,其中有效作业时长17小时,含3小时梯车推进、8小时盐垢清理、5小时参数测试,另含1小时停电手续办理及安全确认时间”,这样既准确,又能体现检修工作的繁琐与严谨。 手指划过“纳木错”三个字,屏幕上写的是“那木错”,我忽然想起小白玛说过,这是“天湖”的意思,藏文里有特定的写法,不能写错。 我赶紧翻出老郑的藏语笔记,蓝皮本子第23页写着“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纳’是‘天’,‘木错’是‘湖’,不可写作‘那木错’”,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湖的图案。 我怕自己记不准,又拨通了安多站拉姆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拉姆的声音带着藏语特有的轻快:“小林?是不是报道写完了?” “还没,拉姆姐,想跟你确认下‘纳木错’的写法,是‘纳’还是‘那’?”我握着笔,准备在笔记上记。 “是‘纳木错’,”拉姆在电话里笑,“‘那木错’是以前的误写,现在官方都用‘纳木错’,藏文是?????????,你写的时候可别错了,不然读者看到会说你不专业,连天湖的名字都写错了。” “好嘞,我记住了,谢谢拉姆姐。”挂了电话,我把“那木错”改成“纳木错”,又在后面加了藏文写法和释义,心里踏实了不少。 小白玛说过,纳木错是高原上最神圣的湖,我不能连它的名字都写错,那是对这片土地的不尊重。 书桌右上角放着小白玛烤的青稞饼,是她离开旗吾玛工区前一天做的,用的是白玛旺姆给的青稞粉,边缘还印着她用模具压的小碎花图案,说“写稿累了就吃一块,有高原的味道,就不困了”。 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青稞的香气在嘴里散开,有点干,却很实在,像高原上的人那样,不花哨,却暖心。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李科长”,是采访科的领导,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催稿了。 “哥们,稿子怎么样了?”李科长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站长那边催得紧,明天就得发,一篇稿用得着这么较真?差不多就行了,读者看个热闹,谁会盯着那0.3厘米的沉降量看?” 我握着手机,手指又摸了摸桌上的路基观测记录册,想起杨卫国在抢修现场说的话:“小林,你别觉得这些数字不重要,我们在高原守路基,差1毫米,列车跑起来就可能晃,差1厘米,就可能出大事。你写报道,就得把这些数字写准了,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不是在瞎糊弄,是在用命守着这条铁路。” 我又想起在唐古拉山口,老周带着我换伤轨,零下三十度的天,他徒手拧螺栓,手套被冻在螺栓上,扯下来时带出血丝,却笑着说:“没事,老毛病了,这螺栓得拧到400牛米的扭矩,差一点都不行,不然轨枕会松,列车过的时候容易脱轨。” “差一点都不行。”我对着电话说,声音不自觉地发紧,“李科长,这些数字背后不是冰冷的数字,是有人在雪地里徒手挖冰,有人在烈日下爬接触网,是有人守着信号机,一守就是十年,连家都回不去。我要是写错了,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读者可以不看,但我不能对不起那些在高原上拼命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叹气:“行,我知道了,你抓紧点,明天早上必须交稿。” 我接着改稿,把“钢轨探伤仪识别波形”那段再细化,之前写的是“探伤仪识别出钢轨微裂”,现在要加上具体参数。 “措那湖探伤车间使用的GCT-8C型钢轨探伤仪,在K815+200段钢轨接缝处识别出37°折射角波形异常,波幅超过基准波幅的80%,判断为钢轨头部横向微裂,长度约5mm,深度约3mm,立即做了红色标记,安排次日更换。” 这样既专业,又能让读者明白探伤工是怎么发现问题的,不是靠猜,是靠精准的仪器和经验。 不知不觉就干了个通宵,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了“6:00”。我揉了揉眼睛,准备喝口水继续改,手机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是同事发来的。 “小林,你赶紧看看群里,江晓曼她妈来记者站闹了,和值班的老孙说你把江晓曼拐到青海,还让她被拘留了,闹着要找站长讨说法,说你道德败坏。” 我心烦意燥,胳膊肘碰倒了桌边装风干肉的袋子,肉干撒了一地。我蹲下去捡,心里纳闷江晓曼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她被拘留的事儿? “不用解释,别人爱怎么发就怎么发。江晓曼拘留是她咎由自取,跟我没半点关系。”我问心无愧,如果不是我求安多站老张拉姆他们帮忙说好话,江晓曼所作所为判刑几年都说不定。 “滴滴滴。”刚放下手机。QQ又响了一下。 我拿起手机,是小白玛发来的一张照片,是查那牧场的星空,下面写着:“阿妈说,星星亮的时候,想念的人就离得近。阿佳,你睡醒了吗?我买了包子和豆浆回来。” 我看着照片,心里的烦躁忽然就平静了。照片里的星空,和我在可可西里扎营时看到的一样亮,当时洛桑大叔说“高原的星星会听人说话,你有心事,就跟星星说,它会帮你传到远方”。 我对着屏幕输了又删,想跟她说江晓曼妈妈闹事的事,又怕她担心,最后放下手机,装作没醒。 我把风干肉放回袋子里,又继续改稿。这一次,我更仔细了,把“接触网除盐”那段里的“盐雾腐蚀”改成“盐湖地区盐雾含氯量达0.05mg/m3,接触网腕臂表面形成厚度约2mm的盐垢,导致接触网与受电弓接触电阻增大,需用钢丝刷配合中性除盐剂清理,清理后测试接触压力为85N,符合60-120N的标准范围”。 太阳升起的时候,初稿改完了,我把老周的道钉照片插进文末,照片里的道钉放在唐古拉山口的雪地上,背景是延伸到天边的钢轨,我在照片下面写了句老周说的话:“每根钢轨都连着家,每个道钉都钉着责任。”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落在那半块没吃完的青稞饼上,我翻了翻改好的稿子,忽然明白,我较真的哪里是那些数字和字眼? 我是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老周冻裂的手,辜负了陈洁晒脱皮的后背,辜负了杨卫国熬红的眼睛。是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小白玛递来的酥油茶,辜负了次仁大叔送的马灯,辜负了洛桑大叔烤的青稞饼。还怕写错一个字,就辜负了红绳另一端,那个等着我把高原故事写好的姑娘。 我把稿子保存好,发给李科长,然后起身打开了门。 没想到,小白玛就靠在走廊的暖气片上,拎着微微有些凉的包子和豆浆等在门口,打着哈欠说:“阿佳,你睡醒了?” 039 归途与回响 现在已经8点了,小白玛发消息的时候是6点,我连忙接过包子和豆浆,有些歉意地问:“你就在这儿一直等着我?” 小白玛温柔地笑了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怕你没睡醒,怕打扰你休息啊。” 早知道这样,就早些打开门让她进来坐着了,就没必要装睡了。歉意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小白玛搂在了怀里。 从唐古拉山镇回查那牧场,客车两天一班,走的是青藏公路旁的便道,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声,与之前来时不同,路面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草也都返青了。 “过了前面那座桥,就是查那牧场了。” 我顺着小白玛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沱沱河泛着淡蓝色的光,河面上架着的铁路桥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桥边有两个穿着橙黄色工服的人影,正弯腰检查铁轨。 “那是工务段的人在巡查吧?”小白玛突然开口,眼睛盯着那两个身影。 我想起第一次跟着老周巡查线路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晴天,但没有这么温暖,风里卷着冰碴子往脸上拍,老周手里的道尺“咔嗒”一声卡在钢轨上。 “他们在测轨距。”我指着其中一个人手里的工具,跟小白玛解释,“青藏铁路的轨距标准是1435毫米,误差不能超+6-2毫米,不然列车跑起来会晃。” 小白玛听得认真,指尖在膝盖上比划着“1435”的数字,嘴里小声重复:“1435,不能错。” 远处,查那牧场像一块绿绒毯,遍地都是牛羊。 还没等车停稳,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次仁大叔牵着两匹枣红马站在路边,马的鬃毛上系着蓝色的哈达,鞍鞯是新换的牛皮,磨得发亮。 “小林!白玛!”次仁大叔看见我们,挥手跑了过来,藏袍的下摆都被风吹的左右飘动。 回到小白玛家时,查那线路车间老周几人也在这里,还有两个没见过的人,听小白玛介绍,这是她的姐姐卓玛和姐夫阿布,哥哥在内地上大学回不来。 屋子里,拜合蒂手里的铜勺还滴着茶水,快步走过来,把一个装满酸奶的木碗塞到我手里,“几个月不见,你让高原给晒黑了呀!快尝尝,早上刚做的,没放糖,你们城里来的人可能觉得酸,配着糌粑吃正好。” “谢谢阿姨!”我接过碗,酸奶的酸度带着奶香,沾在指尖凉丝丝的。 老周掏出了一份报纸,是《人民铁道》报,上面写着汉藏双语,标题是“……《青藏铁路旗吾玛路基工区,有一群“擎举路基的巨人”》。 内容也写得很详细,我能看出来,在我提交的报道里,编辑又重新做了一下修饰:“5月2日凌晨,K792+450段路基突发冻融塌陷,坑深达1.8米,轨枕倾斜度超过3度,这是足以导致列车脱轨的危险值。工长杨卫国带领工友们,用钢模板搭建临时支护,再铺设50厘米厚的碎石盲沟排水,冒雨奋战33小时,最终将路基沉降量控制在3毫米以内,符合冻土区路基安全标准……” 还有几份相同的报纸。 《云端上的“光明使者”——供电段接触网检修组》;《信号塔下的“神经守护者”——电务段信号检修组》;《高原小站的“守门人”——安多站客运与运转组》…… 而最后一篇,《冻土上的“钢轨医生”——工务段4500米以上作业组》写的就是老周他们,地点就在查那牧场。 老周自豪地说:“补给车来工区时,都会给送来《人民铁道》报纸,之前没人看这东西,自从你来了,我们也都学着看报纸了。”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我的采访本,正小声用藏语给旁边的姐姐卓玛翻译报道里的句子。 卓玛盯着本子上画的钢轨探伤仪示意图:“这是能看出钢轨有没有裂的机器。” 小白玛指着图上的探头,“阿姐,这就像医生的听诊器,贴在钢轨上,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有裂的地方,波形不一样。” 可就在气氛正暖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江晓曼父亲打来的。 我心里一沉,起身走到屋外。 草原上的风比刚才大了些,我接听了电话,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 “林成!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了?”电话接通的瞬间,江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前几天报警了,昨天警察联系我,他们说晓曼因为破坏铁路信号设备被拘留了!你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诱导她违法!”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叔叔,晓曼的事和我没关系。她在安多站的时候,故意撕坏了信号旗,还砸呼吸坏了调车用的三色手电,想把这事嫁祸给我身边的藏族姑娘,安多车站的人都可以作证。也因为这事,当天半夜连挂机车差点导致机车和货车相撞,调监控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你是机务段副段长,应该明白破坏铁路设备是什么罪名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我接着说:“信号旗的破损度不能超过10%,手电的亮度必须达到200流明以上,这些都是为了保证列车安全。晓曼做的事,是拿几百人的生命开玩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江父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疲惫:“我……我不知道这些……她跟我说是你逼她去青海的,说你跟一个藏族姑娘在一起,气糊涂了才做傻事……” “叔叔,咱们谁都别激动。当时我要来高原,让她等我一年。她偏要让你给我调机务段去,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就分手,我来的时候她就主动跟我分了。”我语气软了些:“她现在被拘留,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说到底,我们还帮了她呢。我们这群人都说是她主动承认的错误。而派出所考虑到她是初犯,又没造成实际事故,只是罚款和行政拘留十四天。” 挂了电话,我转身要回屋里,却看见小白玛手里拿着一串晒干的红景天走过来,把红景天递到我手里:“阿佳,阿妈又给你采了一些,已经晒好了。” 回到屋里时,老周正拿着我的采访本,翻到画着信号机的那一页,跟班长老孙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把本子递过来,指着上面的信号机模型图:“小林,你画的这玩意儿挺细的啊,还学会了一些藏语。” 我笑了笑:“入乡随俗嘛。” 黄昏前,屋里的人渐渐散了,次仁大叔和小白玛在收拾东西,我坐在毡垫上,用电脑看着报道后台的留言。 屏幕在昏暗的酥油灯下泛着微光,一条一条的留言像暖光,照进了心里。 “我是唐古拉供电段的家属,看了报道才知道,我老公每次去盐湖除盐,要背着15公斤的除盐剂,在梯车上待8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工服上全是盐霜,硬得能立起来。以前总跟她吵架,嫌他回家太晚,现在不吵了,只想等他下次回来,给他煮碗热汤。” “我是铁路学校的学生,报道里说的钢轨探伤仪,我们实验室也有,以前总觉得操作起来麻烦,现在知道,就是靠这台机器,能在几百公里外找出钢轨里的小裂缝,守护列车安全。毕业后,我也要去青藏铁路,做一名探伤工。” “我是安多县的牧民,去年冬天雪灾,是铁路上的人帮我们把被困的羊群赶出来的。报道里说的汉藏同心,不是空话,是我们一起铲雪、一起拦火车、一起守着这条铁路的样子。” 次仁叔离开后,小白玛躺在旁边的毡垫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小声哼着藏歌,听不懂是唱的什么。 “小林,还没睡?”房门被轻轻掀开,拜合蒂阿姨端着一壶酥油茶走进来,壶嘴冒着白气。“别看快到夏天了,夜里草原凉,喝碗酥油茶暖身子。” 她把茶倒在木碗里,上前递给我:“小林,老周他们说你的报道写得好,他们干活都来劲了。” 酥油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暖得眼睛有点发潮。我看着拜合蒂阿姨有些粗糙的手,这双手种过青稞、放过羊、帮着工务段的人抬过轨枕。 “阿姨,我只是写了我看到的事,真正了不起的是你们,是守铁路的人,是把家安在高原上,守着这条天路的人。” 拜合蒂阿姨揉了揉小白玛的头,笑着说:“铁路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了,你的报道,就是让这条路更结实,以后会有更多人顺路过来,看看我们的草原,为我们带来更好的经济。” 我喝了口酥油茶,奶香混着茶的涩在嘴里散开。帐篷外的风还在吹,却不再觉得凉了。 电脑屏幕上的留言还在刷新,每一条都是高原故事的回响,那些在雪地里徒手挖冰的手,在烈日下爬接触网的背影,在帐篷里递酥油茶的温暖,都通过这篇报道传到了远方,有了属于他们的听众。 拜合蒂阿姨笑了笑:“小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知女莫若母。刚开始吧,白玛说要和你一起去采访,我和她阿爸不同意,哪能看不出她喜欢你?只是你是北京来的,她嫁得太远舍不得。可现在孩子大了,由不得娘了。以后对她好一些哦,阿姨同意把她托付给你了。” 我愣了一下,我还没提亲呢,高原的人都这么直接吗?“阿姨,我……” 小白玛的叫唰一下就红了,白了一眼拜合蒂阿姨后低下了头:“阿妈,你乱说什么呀?谁喜欢她了!” 拜合蒂阿姨笑了笑,孜然羊肉串的浓重口音说:“白玛,别在这儿打扰小林了,咱们回去睡吧,让他好好的工作。” 040 钢轨上的期待 早晨7点的查那,晨雾还没散,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藏靴上凉丝丝的。 拜合蒂阿妈把最后一包风干肉塞进小白玛的背包,指尖反复摩挲着背包带:“羽绒服不好用!到了北京别乱跑,跟着小林,冷了就把藏袍裹紧,别学内地姑娘爱美穿得少。” 小白玛嘟着嘴说:“阿妈,听阿佳说,内地温差没有这么大,5月份用不上藏袍了,让我捂蛆啊?” 拜合蒂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小白玛的脸:“你这闺女,阿妈不是怕你冻到!带着吧,万一能用得上呢?” “阿姨,五月的北京用不上藏袍的。”听我这么说,拜合蒂阿姨才勉强妥协,最后送上个纸包:“小林,这里是两万块,你俩拿着路上用。” 不愧是家里有800头牦牛,除了科技跟不上,是真的豪横啊!“阿姨,不用,我……”我刚想拒绝,小白玛一把拿过了纸包:“谢谢阿妈!” 次仁叔牵着枣红马站在旁边,马背上驮着我的采访箱,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白玛就交给你了。她从小没离开过牧场,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多担待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钢轨上:“要是在北京看到好的铁路,给我拍几张,咱们青藏铁路的钢轨是不是和北京的一样结实。” 我用力点头,想起老周说过的“每根钢轨都连着家”,突然觉得这趟北京之行,不只是带小白玛看天安门,更是带着高原人的期待去看看“远方”的样子。 车子驶离查那牧场时,小白玛趴在车窗上,一直望着帐篷的方向,直到那抹白色变成草原上的一个小点。 “阿爸阿妈会想我吗?”她小声问。 “会的,但他们更想让你看到课本里的故宫。”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这次回去还是多亏了安多站客运主任拉姆,算是走了一点点“关系”,抢到了两张软卧的下铺。 火车驶出沱沱河乘降所、到达格尔木时,窗外的草原渐渐变成了农田。 过西宁时,小白玛突然指着窗外金黄的麦田,眼睛亮起来:“阿佳,你快看,青稞田。”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成片的小麦在风里晃,麦穗比青稞短些,颗粒更饱满:“你说错了,那是小麦。” 我把笔记翻到画着农作物的那页,老郑在上面画了青稞和小麦的对比图:“青稞的麦穗是纺锤形,颗粒小,耐冻,能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方生长,而小麦的麦穗是长方形,颗粒大,适合海拔低的地方,比如西宁这边。你们牧场种的是青稞,磨成粉能做糌粑,馒头大多是小麦做的。” 小白玛听得认真,指尖在笔记上反复描摹着“小麦”的藏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了红,似乎在把这些知识刻进心里一样。 加上途中换乘,一共折腾了近三十个小时才抵达北京,小白玛有些醉氧,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对。 我牵着小白玛的手往天安门广场走,凌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这对小白玛这种第一次离开高原的姑娘来说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刚刚3点多,天微微的见亮,天安门广场上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等升旗,小白玛拉着我站在靠前的位置,小手攥得紧紧的。 小白玛好奇地问:“阿佳,升旗是几点呀?” 我攥紧了她的手:“天安门升旗是没有固定时间的,是根据每天的日出时间定的,夏天的时候天亮早,升旗的时间就早。相反,冬天的时候升旗时间就晚。”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国旗护卫队来了。 神圣且威严的“正步走——”命令喊出后,所有卫兵踢出的腿都停顿了一下,而后,正步走在石板路上,砰砰响着,仿佛大地都跟着震颤一样。 “他们走得好整齐。”小白玛呼吸都轻了,生怕打扰到这份庄重。 国歌响起的瞬间,小白玛突然站直了身子,眼镜盯着慢慢上升的国旗,嘴里小声哼着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国旗慢慢升到杆顶时,她从背包里掏出朵压干的格桑花,花瓣有点卷,却是她从牧场带来的,小心翼翼地夹进我的采访本里:“要把高原的花留在天安门的故事里。” 升旗结束后,我带着她去了故宫。 小白玛站在午门前,仰着头看红墙黄瓦:“故宫是真的大,比想象的大多了呀?600年前没有水泥,能盖出这么大的建筑真不简单。” “你这只是进了天安门,还没进故宫呢。”我买了票,带她进入了午门:“这红墙和黄瓦听说是用糯米灰浆把砖和土粘在一起的,耐冻又耐潮,几百年都不会坏,这也正体现了我们国家古代人的智慧远超世界。” 逛到太和殿时,路过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小白玛看着裹着透明的糖衣的红山楂舔了舔嘴唇,“阿佳,那是不是冰糖葫芦?电视剧里看见过。” “对,糖葫芦。”我买了一串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糖渣粘在嘴角,我伸手替她擦掉,她耳尖瞬间红了。 从故宫转出来时,已经过了中午了。 小白玛走的有些乏,声音也虚了很多:“这故宫也太大了,可累死了。” 下午去记者站交材料,没想到,会在门口遇到江晓曼的母亲。 她看到我身边的小白玛,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快步走过来想拽我的胳膊:“逼崽子,你把晓曼害成那样,还有心思带别的女人逛北京?” 小白玛突然挡在我前面,从背包里掏出那个印着碎花的茶罐,是拜合蒂阿姨给她装的酥油茶。 她把茶罐递过去:“阿姨,这个暖身子,高原的酥油茶,喝了不生气。” 江母的动作顿住了,盯着茶罐上的碎花看了几秒,那是拜合蒂阿妈用藏绣绣的格桑花,之前江晓曼来安多站时还嘲笑过有些土。 不出所料,江晓曼母亲一把打掉了小白玛送上来的茶罐,“这是什么鸡巴东西,臭婊子,你丫等着,我让你们好!” 我连忙将小白玛拉了回来,反驳说:“阿姨,你干什么?晓曼怎么进去的你也应该知道,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不是因为你找了这个婊子,晓曼能做出那种事么?”江母愤怒的吼道,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围了过来,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有些愤怒,搂着小白玛愤怒的说:“阿姨,我尊重你才管你叫阿姨。你闺女都被你惯坏了,她什么样你自己不了解?我没时间和你废话,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嫌丢人啊?” 江母被这么一说,更来劲了,坐在台阶上就哭了起来:“大家快来看一看呀!你们记者站这个林成,把我女儿害进监狱了,转头就找一个婊子好上了……” 谁知,江母刚说到这里,几个保安和两个警察快步走了过来,将江母请到了一边,又疏散了围观人群。 下午开会,我把小白玛安排在记者站采访科的办公室,给她打开了我的台式电脑,里面还有十几部电影:“别乱跑,就在这等我哦。” “知道了,阿佳。”小白玛眼睛里还闪着泪花,显然是被江母那番羞辱的话刺激到了,谁也不是傻子,谁也都要脸,何况是大姑娘被人指着鼻子骂婊子。 因为那几篇文章,采访科获得了三个奖项,站长在会议上专门提到大家都要向我学习,并在会议上提了一句:“大家都是记者,见的世面比较多,不要听风就是雨,也不要提一些不实的事情。” 我知道,站长这番话就是江母这三番五次来闹的事儿,提醒其他同事不要议论我的意思。 散会后,我和李科长回到了采访科办公室,小白玛趴在我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李科长拿起我的记录本,盯着画册里旗吾玛的照片,照片里是工人在铺设碎石护坡,旁边配着文字“冻土区路基防护措施:碎石护坡能有效散热,降低冻土温度,防止冻融沉降。” 李科长指着照片,小声问:“这些石头,就是高原用来保护路基的吗?” “对!”我指着图片旁边冻土防护示意图:“旗吾玛的冻土很不稳定,夏天会融化,冬天会冻胀,路基容易塌陷。这些碎石的缝隙能让空气流通,把冻土的热量散出去,保持冻土的稳定。” 李科长听得认真,指尖在示意图上沿着碎石的纹路划,小声说:“你这几篇文章影响很大,站长会议上夜多次提到你,你一定要坚持住,来年考干部,这次采访民主测评上会加分。” “知道了,科长!” 次日一早,我带着小白玛去了八达岭长城,好在不是节假日,也不是暑假旅游季,长城上的人不是很多。 小白玛爬着陡峭的长城,累得气喘吁吁却依然笑着,笑的是那样的阳光和灿烂,那样的美。 再次回到沱沱河站,风没有2月时那么硬了,我也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高反那么严重了。 小白玛挽着我的胳膊,漫步在唐古拉山镇的草原上,脚下的草叶软软的,远处的钢轨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像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丝带。 我翻开日记本,给前期采访写下了结尾语: 【从北京到唐古拉山口,从天安门到安多,我的笔要写的不只是路。是老周手里磨亮的道钉、陈洁手套上磨破的洞、姑娘们半夜打狼、拉姆和秦昌峰办公室里打情骂俏,是杨卫国记录册上精准的数字,也是次仁叔和拜合蒂阿姨递来的酥油茶,还是格桑大叔送来的风干肉,是小白玛系在我手腕的红绳。这每一寸钢轨都连着高原与远方,连着人心与心房,每一个故事都藏着坚守与温情,藏着汉藏同心的暖光。” 小白玛突然指着远处的经幡,笑着说:“阿佳,你看!经幡在动,它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经幡在风里飘,红、黄、蓝、白、绿五种颜色,像彩虹一样架在钢轨上方。 我知道,这趟关于坚守与温情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拉萨的阳光在等着我们,布达拉宫的经幡在等着我们,更多铁路人的故事,也在等着我去记录。 041初遇盐雾区 回到查那牧场时,已经傍晚了。 拜合蒂阿姨和卓玛收拾出来一间房,提前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她们可能是误会了,竟然铺上了大红的被子,被子上还有几个“囍”字,还摆上了两个红枕头,就像汉人的婚房一样。 我也没有解释,只有小白玛用维语和母亲还有姐姐说着什么,语气听着有些尴尬和害羞。 拜合蒂将小白玛扒拉到一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笑着说:“小林,你们汉人说女大不由娘,我虽然不想让她嫁得太远,但女儿坚决也没有办法,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小白玛的姐姐卓玛也说:“林成,如果叔叔阿姨没什么固定工作的话,来这里当牧民呗?这样我妹妹也不会走太远。你想想,现在牦牛要6000多一头啊!你娶我妹妹,我家陪嫁50头牦牛,到时候你俩包一个草场,你上班、她放牛……” “阿妈!阿姐,你俩乱问什么?”小白玛俏脸通红,硬生生地把拜合蒂阿姨和卓玛姐推出了屋子,可能是觉得太突然了,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自己也跟着出去关上了门。 临关门之前还听卓玛喊着:“林成,我们这里没有彩礼啊!阿爸说,你娶我妹妹,我家还陪嫁50头牦牛!”小白玛焦急地打断:“阿姐,你快闭嘴吧!丢死人啦。” 说实话,我的心触动了一下,不单单是这阔绰的陪嫁。 我父母虽是非农,但前些年下岗了,几年来一直在打工,要说让他们来这当牧民养老还真不错,我也可以花些钱调到西宁局记者站工作。 哎呀,没边的事儿先不想。 次日一早,我本想让小白玛别跟着了,主要是不想让她跟着我再受苦了,可小白玛态度坚决,要一直跟着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次仁骑马将我和小白玛送到了沱沱河乘降所,从安多站出来后,和拉姆姐攀谈了两句,又去看了看老张他们后,上了来接人的越野车。 在空旷的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外景色慢慢变了,原本的草原逐渐被泛着白霜的土地取代。 开车的是班戈供电工区工长张贵龙,50多岁,皮肤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粗糙,指着前方说:“小林,白玛,马上能看见班戈措了。”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远处湖面像一块蒙了灰的蓝玻璃,嵌在光秃秃的山脚下。 我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小白玛就从背包里掏出了姜片:“阿佳,又头疼了吧,含着这个。” 这次从查那草场出发,拜合蒂阿姨给我们收拾了两箱子东西,防潮垫、暖宝宝、还有草药膏、护肤霜等等,拜合蒂阿姨说她来过班戈措,这边盐雾重,怕我不适应。 “前面就是工区了。” 车停在工区的院子里,刚打开车门咸涩的风就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喷嚏,拎着我们的行李下了车,离近了才看到,这里盐气确实重,工区墙上都挂着层盐霜。 “小林,你俩住工长室,我去工人寝室就行。” “那怎么好意思啊?张叔!” “没事!”张贵龙挥了挥手,将我和小白玛的行李拎进了工长室。 工长室房间不大,两张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桌子,有电视,墙角堆着几个装工具的帆布包。 小白玛放下行李就开始忙活,从背包里拿出抹布,蘸着带来的矿泉水擦床板上的盐粒:“阿妈说。这盐渍如果不擦掉,睡久了身上会痒。” 她又把防潮垫铺在我的床上,叠了两层:“这里比安多潮,垫厚点暖和。” 我坐在桌边整理采访本,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抬头一看,一个穿藏袍、身上套着绿色反光马甲的中年汉子正牵着匹马走过来,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高原风留下的纹路,肩上扛着个羊皮袋。 “老张,干啥去了?”汉子的声音洪亮,张贵龙正好从外边回来,笑着迎上去:“洛桑,你怎么来了?” “前些天听你说记者今天来,我刚把羊群赶回圈就过来了。”洛桑把羊皮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里面是几块风干肉和一袋青稞:“盐霧厉害,想他们吃不惯本地饭,特地拿点东西来。” 他的汉语很流利,就是带着点那曲方言的调子,听起来很亲切。 “这是记者林成,还有他对象白玛多吉,跟我们一起采访除盐的事。”张贵龙介绍了下:“小林,这是班戈护路队长洛桑,我的老朋友了,他们护着班戈措15公里的线路,都是当地的牧民。” 洛桑看向我们,目光落在小白玛身上时笑了:“姑娘不像藏族人啊?” “叔叔好,我阿妈是维吾尔族,我的长相随阿妈。”小白玛把刚煮好的酥油茶端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洛桑:“叔叔,喝点茶暖暖身子,我加了姜片。” “好茶,比我家卓玛煮得还香。”洛桑指着窗外不远处的接触网:“这阵子班戈措的水位涨得快,盐雾比往年重多了,你们刚来这里可能会不适应,就像咸盐吃多了嗓子齁的慌。” 张贵龙笑着说:“小林,别的时候来,叔能带你俩去那曲吃点好的,春融期正是我们工作紧张的时候,要抓紧处理盐蚀的问题,去年春天这区段就跳了两次闸,今年看来更严重。”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来者都是客”啊,到哪里,都需要解释一遍:“张叔,我来这里就是受苦的,我要体验这里工人最真实的生活,你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拿我当工人使唤就好!” 张贵龙笑了笑:“那叔就不客气了,正好缺人手。” “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护路队长洛桑放下茶碗,“我熟悉这边的情况,哪里盐雾最浓,我心里有数。” 张贵龙解释说:“洛桑是这附近有名的护路人,前几年暴风雪的时候,洛桑还帮着工区铲过雪,救过被困的工人呢。” 班戈工区共有7名工人,被张贵龙两两分成了三组,都派到了不同的区间作业,老秦在工区准备伙食。 我看了一下,除盐的工具很简单:竹刮子、抹布、还有装除盐水的桶。 我和洛桑不算职工,张贵龙和韩睿一组,本来不让小白玛跟着去,可她非要一起去现场,说能在下边帮着递工具。张贵龙和我拗不过,也只好让她也上了越野车。 “爬支柱的时候慢点儿,抓稳梯子,别着急。”张贵龙帮我把安全绳系好,又检查了一遍梯子的卡扣。 班戈措的风比想象中还大,刚爬了半风就刮得梯子直晃,爬到8.7米高的支柱顶端,我才真切感受到盐雾的厉害,风裹着细小的盐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绝缘子上的盐霜结得很结实,用竹刮子刮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哥们,刮的时候别太用力,小心把绝缘子刮裂了!”韩睿在旁边的支柱上喊,他手里拿着个自制的竹刮子,刮得又快又稳:“先把表面的盐霜刮掉,再用抹布蘸除盐水擦缝隙里的盐渍。” 我照着他说的做,刚擦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小白玛在下面喊:“阿佳,换块抹布,这块已经脏了!”她手里拿着好几块干净的抹布,踮着脚递上来。 韩睿动作比我快多了,笑着说:“林记者,你这速度可不行,照这样下去,天黑都擦不完啊。” 小白玛回头反驳着:“韩哥,阿佳本来就有高反,而且,我们是第一次干这个,慢点儿很正常。” “还没结婚就护上了。”韩睿笑了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擦完第三个绝缘子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胳膊发酸,下来的时候腿也有点软,小白玛赶紧拿出纸巾帮我擦脸上的盐。 洛桑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们笑:“白玛这姑娘真是贴心,林记者好福气啊。说正事,你们发现没,今天盐蚀比去年严重多了。我上个月来还没这么厚的霜呢。” 张贵龙点点头:“我也发现了,刚才跟车间打电话,他们说这半个月已经接到检查车三次盐蚀故障的报告了,都是这区段的。” “肯定是春融冰雪融化,湖水涨的原因。”洛桑皱着眉:“我家牧场就在湖边,这小半年湖水涨了快一米,以前离牧场还有两百多米,现在都快淹到围栏了。” 我们都没说话,看着远处的班戈措,湖水在风里翻着小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回工区时已经黄昏了,小白玛也不歇着,转头去厨房帮老秦煮青稞面。 她一直在忙,我也不好意思闲着,跟着走了过去,班戈供电工区的厨房很简单,一个煤炉,一口大锅,旁边堆着几袋面粉和大米。 按老秦说的,我往锅里倒了水,等水开了就下青稞面,又从背包里拿出几个鸡蛋,在每个碗里打了一个。 “大家累了一天,多吃点。”老秦把煮好的青稞面端给职工们,碗里的面条冒着热气,鸡蛋黄浮在上面,闻着就香。 护路队长洛桑吃得很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小白玛又给他盛了一碗:“叔叔,不够再跟我说。” “够了够了。”洛桑放下碗,摸了摸肚子,“看看记者的婆娘,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青稞面了,我家卓玛煮面总不放鸡蛋,就像吃不起一样。” 大家都笑了笑,张贵龙说:“洛桑,明天还得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重点看看K918区段,那边离湖边最近,估计盐蚀最严重。” “没问题,”洛桑爽快地答应,“我明天一早把羊群赶去山上,就过来找你们。对了,我让卓玛明天做些奶豆腐,给你们带着当干粮,抗饿。” 吃过饭,洛桑就牵着马回去了,临走时还叮嘱我们:“晚上关好门,我前两天巡查发现最近湖边有狼的脚印,那畜生虽然不伤人,但别让它们把工具叼走了。” 小白玛送洛桑到院门口,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小袋子,里面是洛桑给的几块奶糖:“叔叔说这是他孙女最喜欢吃的,让我们尝尝。” 我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甜甜的,带着点奶味。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也学着杨卫国老婆白玛旺姆,开始帮我整理着采访笔记:“你今天记的要点我都标出来了,明天采访的时候,可以重点问张工长盐蚀的解决方法。” 我摸着手腕上的心意结,目光锁定着小白玛的俏脸,她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了笑:“就是纳闷,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 “真会说话。”小白玛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整理笔记。 窗外的班戈措在夜色里看不见了,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要像今天一样继续跟盐雾打交道,还有很多关于除盐的故事要记录下来。 042 盐场的求助 班戈措的风,吹得窗户“哐哐”响。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小白玛正蹲在工长室的地上收拾着工具,那竹刮子、抹布都泡在装着清水的桶里:“阿佳,你再睡一会吧,刚7点。” “你怎么起这么早?”我坐起来,嗓子有点干。 “你们汉人不是说嫁夫随夫嘛,你要跟着去现场干活,我当然要把你的工具收拾干净了,否则,韩睿哥还会说你慢。张叔昨天说过盐渍硬,提前泡软了好刮,我提前收拾出来,你干活也省劲。” 小白玛说完,起身倒了杯酥油茶给我:“我加了点奶渣,你赶紧喝了暖暖身子,今天风好像比昨天还大。” 随后,她又从背包里拿出件厚外套:“我帮你把这个带上,抗风。” “谢谢你啊!一直照顾着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可能是缘分吧,让我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姑娘。 收拾完工具,张贵龙和韩睿还有其他职工也起来了,大家简单吃了点青稞饼后,张贵龙高声喊道:“大家准备准备吧,还和昨天一样,小孙和王强一组,骑摩托车的时候小心点儿啊!老孔带着胡子,你俩去北湖。都注意安全啊!” “知道啦,工长!” 这时,护路洛桑骑着马进入了工区,他马背上绑着两个水壶,还有一袋风干肉:“老张,磨蹭啥呢?走啊!” “马上,别着急!” “今天先去K918+200段,那地方离湖边最近,盐雾最浓。”张贵龙把水壶递给我:“小林,这里面是熬好的姜茶,冷了就喝一口。” “谢谢张叔!”我点了点头。 张贵龙将车停在路边,我们扛着梯子往作业点走,班戈措的湖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风卷着盐粒刮在脸上,像小石的感觉一样。 走到支柱旁,张贵龙说:“同昨天一样,我和洛桑一组,小林,你还跟韩睿一组,小白玛在地面递工具,注意看着点安全。” 小白玛帮我把安全绳系好,又检查了一遍梯子的卡扣:“阿佳,爬的时候慢点儿,别着急,我在下面帮你扶着梯子,顺便帮你记录着。” 我点点头,踩着梯子往上爬,当爬到8.7米高的支柱顶端时,感觉盐雾比昨天更重了,风裹着细小的盐粒打在脸上睁眼都有点困难。 “小林,刮的时候别太用力,小心把绝缘子刮裂了!”韩睿在旁边的支柱上又叮嘱了一遍。 “昨天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我照着韩睿说的做,刚擦了没一会儿,抹布就沾满了盐渍,变得硬邦邦的。 “阿佳,换块抹布!”小白玛在下面喊,她手里拿着好几块干净的抹布,踮着脚递上来。我伸手去接,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怎么不戴手套?”我皱了皱眉。 “戴着手套递东西不方便,没事,草原长大的孩子都习惯了,不凉。”小白玛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整理工具。 我继续擦绝缘子,刚擦到缝隙处,就听见小白玛在下面喊:“阿佳,换左边的踏板!我看那个踏板好像有点松!” 我低头一看,左边的踏板上确实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上面还结着盐霜。“知道了。” 擦完一个绝缘子,我慢慢爬下来,休息了一会,小白玛连忙递过来一瓶姜茶:“快喝了,暖暖身子。” 就在这时,韩睿“嘶”了一声从支柱上爬下来,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 我凑过去一看,他的手心划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渗,手套也磨破了个洞。 “怎么弄的?”张贵龙赶紧走过来。 “刚才擦绝缘子的时候不小心被盐粒划到了。”韩睿捏着伤口,“那盐粒还挺锋利的。” “我这有给阿佳准备的药!”小白玛赶紧从背包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碘伏、纱布,还有一小盒草药膏。 “韩哥,这是我家的药,敷上不化脓。”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碘伏给韩睿消毒,动作很轻,“你忍一下,藏药有点疼啊。” 韩睿点点头,看着小白玛认真的样子,笑了笑:“张叔,你看看人家这媳妇儿,出门给男人的东西都带全了,再看看咱们找那玩意儿。” 张贵龙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说:“我家那媳妇儿,和她犟嘴都不行,刚说两句不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像小白玛这样啊,我都得烧高香。” 小白玛脸一红,低下头继续包扎。 这时,护路队长洛桑也骑着马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些干草药。“我刚才去牧场的时候,想起你们可能会受伤,就拿了点草药来。” 洛桑蹲下来,打开布包,“这是晒干的接骨木叶子,烧成灰敷在伤口上,好得快。” 小白玛赶紧接过草药,按照洛桑说的,找了个小瓦片,把草药烧成灰,小心地敷在韩睿的伤口上,再用纱布缠好。 护路队长洛桑在一旁看着:“对,就是这么弄,给他包紧点,别碰水,明天应该就能好很多。”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K918+200段的绝缘子都擦完了。小白玛给每个人递了瓶水,又拿出洛桑带来的风干肉:“阿佳,张叔,韩哥,给。” “这风干肉真好吃,比我在安多买的还香。”韩睿咬了口肉,笑着说。 “那是当然!”洛桑自豪地说:“这是我家自己做的,用的是牦牛肉,晒了半个月呢。以前没铁路的时候,这肉只能自己吃,现在好了,铁路通了,能运到那曲去卖,能赚不少……” 正说着,洛桑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洛桑叔?”韩睿问。 洛桑一拍大腿:“坏了,我家盐场的抽水泵不知道转没转,现在想想,好像没听见水泵的声音。” 张贵龙问:“你没开电源吗?” “开了,我那个水泵有点儿特殊,开完得踹上两脚。”洛桑一拍大腿:“要是水泵没转,羊群就没水喝,这几天天气干,我得赶紧回去看一眼。” “那还等啥呢?”张贵龙赶紧站起来:“走,我们跟你去看看,说不定能给你修好。” “真的吗?你们会修电机?”洛桑有些疑惑:“电务段的活你们也会干呐?” “艹!”张贵龙这个字说的铿锵有力,并且脸上充满了自信,应该是会修水泵那个东西。 我们跟着洛桑往盐场走,盐场离作业点不算远,大概走了二十多分钟。 抽水泵在盐场的角落,洛桑打开开关,“嗡嗡”响了两声就没动静了,水泵的确是存在着故障。 洛桑用力地踹了水泵一脚,水泵又嗡嗡两下后接着没了声音:“你听,这几天就是这样,有时候踹两脚就好,今天咋不行了呢?”洛桑说着,又给了水泵三脚。 “等等,洛桑叔,你脚不疼啊?”韩睿蹲下来,打开水泵的盖子,仔细看了看:“好像是轴承锈死了,应该是盐雾把轴承腐蚀了。” 韩睿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试着拧了拧轴承上的螺丝,可螺丝锈得太紧,根本拧不动。 “洛桑叔,去拿点煤油来吧,说不定能把锈泡掉。”韩睿回头说了句。 “好,你等一下。” 洛桑刚要走,张贵龙便拦下了他:“不用,我这有除盐水。” “除盐水也能将就下。”韩睿接过瓶子,把除盐水倒在轴承上,泡了大概十分钟左右,螺丝果然松动了,等轴承拆下来,我一看,里面全是锈迹。 韩睿笑着说:“洛桑叔,你自己看,这里面全是锈。你给它踹碎估计都转不动。把锈清理干净,再涂点润滑油,应该就能用了。” “跟我说我也不懂。”洛桑笑了笑,蹲在旁边帮韩睿递工具,还时不时给我们递水:“这毛病挺长时间了,以前踹两脚接着转,今天也不知道咋的。” “以前没这么多锈。”张贵龙笑着说。 大概修了一个多小时,韩睿终于把水泵修好了。 洛桑打开开关,水泵“嗡嗡”地转了起来,清水从水管里流出来:“好了!”他舀起一瓢水递给我们:“你们快尝尝,这是我们盐场的泉水,甜得很。” 我喝了一口,确实很清甜,一点都没有盐味。 洛桑又说:“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我婆娘已经在做饭了,杀了只鸡,再煮点牦牛肉,咱们好好喝点酒。” 我们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洛桑骑着马,带着我们往他家走。 卓玛婶子已经把饭做好了,桌子上摆着大盘的炖鸡肉、牦牛肉,还有炒青菜,都是高原上难得的新鲜菜,还煮了青稞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碗。 洛桑打开电视:“日他妈的,这电视开机之后就是小人,就中间巴掌这么大点块儿演。” 洛桑“砰砰砰”用力拍了几下后,电视才正常显示了出来:“韩睿,你看这个情况,能不能给修一修?” “电视我可不会弄!”韩睿起身走过去:“这电视有10多年了吧?还不带遥控器的。这么大个护路队长,又开盐厂,又有这么多牛羊,差那钱呐?去那曲买个新的就完事儿了呗。现在也方便,坐火车一天就回来了。再说,科技一直在进步,不像头几年电视贵,现在这玩意儿便宜,也就1000多块钱。” “99年,我买这玩意儿花3000多呢。”洛桑寻思片刻,又砰砰砰的来了几掌:“我给它巩固巩固!过两天买个新的去,这破玩意儿今天给脸,往常得拍二十几下。” 傍晚回到工区,我坐在桌边整理采访笔记,小白玛在旁边帮我整理着明天要用的工具。 “阿佳,今天我跟卓玛婶子聊了,她说洛桑叔每天都要巡查班戈措15公里的线路,一天一次,有时候带牧民组成的护路队一起去,有时候就放牧的时候自己巡。暴风雪的时候,班戈护路队还帮着工区铲过雪,也救过被困的工人呢。” “是吗?那洛桑叔真是个好人。”我感慨道。 小白马拿着记录本:“卓玛姐还说,自从铁路通了,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以前孩子上学要走很远的路,现在有了铁路,孩子能坐火车去那曲上学,方便多了,我把他们说的话都给你记下来了。” 小白玛靠在我身边,轻声说,“阿佳,我阿爸也说过,如果没有铁路,我们家的牛羊想卖出去很难,价格也没有现在的贵。” 我接过了她手中的记录本:“所以啊,我们更要把高原铁路人的故事写好,让更多人知道,他们为了守护这条铁路付出了多少。” 043 盐雾的预警信号 早上醒来时,嘴里还带着点盐味。 班戈措的盐雾好像无孔不入,连睡在铁皮房里都能渗进来,我坐起身,看见桌上的搪瓷杯底都结着厚厚的盐垢。 “你醒啦?”小白玛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我煮了酥油茶,还热了昨天剩下的青稞饼,你先洗漱,我去给你盛茶。” 我一把拉住小白玛的手,将她搂入怀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别对我这么好,我怕以后还不清啊。” 小白玛俏脸一红,拍一下我的胸口:“还不清,你就用一辈子还我呗。” 就在这时,外传来马蹄声,不用想也知道是洛桑来了。 之前总寻思护路队是铁路的单位,昨天晚上仔细查了一下,这才明白护路队究竟是什么单位。 简单来说,护路队是保障铁路或公路干线安全畅通的专业或志愿性队伍,核心职能是预防和排除线路安全隐患,维护交通运营秩序。 他们会定期检查线路、轨道、护栏、信号灯等设施,及时发现破损、障碍物等隐患。还会协助修复小型故障,对重点路段如隧道、桥梁、道口等进行重点值守。 并且会向沿线居民、学校普及交通安全知识,减少横穿线路、堆放杂物等危险行为,还会配合铁路单位快速响应塌方、泥石流、交通事故等突发情况,保障线路尽快恢复通行,属于地方政府管辖。 洛桑手里拿着根半透明的盐晶,正站在院子里跟张贵龙说:“老张,你看这盐晶……嘿,小林也醒了呀。” 张贵龙把盐晶拿过来看了看:“你说的没错,这表面发潮,摸着手黏糊糊的,今天肯定有强盐雾,得重点查靠近湖边的区段。” 我接过盐晶,表面确实有点潮湿,不像昨天见的那样干爽,随后,我从兜里掏出小本,记下了【盐晶表面发潮,就是有强盐雾的预兆。】 张贵龙皱了皱眉:“难怪昨天擦的绝缘子,今天早上看又有点泛白,这盐雾来得比预想中的还快。” 洛桑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纸,展开一看是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了三个圈:“这三个地方离湖边最近,K918+300段、K918+500段,还有K919+100段。” “谢谢了,洛桑!”张贵龙把地图叠好放进兜里:“行,今天咱们分三组排查,我跟林成、小白玛一组去K918+300段,韩睿带两个人去K918+500段,剩下的人去K919+100段,中午在洛桑家汇合。” 小白玛早就收拾好了东西,背着个装着水壶和盐度试纸的包,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洛桑叔,我昨天记了您说的盐雾预警的法子,今天我跟着测测空气盐度,看看准不准。” 洛桑笑着点头:“好啊,你心这么细,肯定能测准。” 我们跟着洛桑往K918+300段走,风比昨天小了点,但还是带着咸涩味,刮在脸上有点疼。 小白玛走在我旁边,每隔一段路就停下来,从包里拿出盐度试纸,用镊子夹着放在空中:“阿佳,你看,这试纸颜色变深了,说明这里的盐度比刚才高。” 她把试纸放在小本子上对比,认真地记录下来:“洛桑叔说得没错,离湖边越近,盐度越高。” 护路队长洛桑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提醒我和小白玛:“你俩小心脚下,昨天我来的时候,看见这边有几个融坑,别踩空了。” 他还指给我们看路边的草:“你们看,这些草叶子上都有白霜,那是盐雾结的,要是草叶发黄,说明这地方盐雾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走到K918+300段的支柱旁,张贵龙停了下来,拿出望远镜仔细看绝缘子:“这里表面的盐霜不算厚,但得看看缝隙里有没有盐渍。” 我刚要爬梯子,小白玛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阿佳,你看那个绝缘子,好像有裂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绝缘子靠近顶部的地方确实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张贵龙赶紧爬上去检查,下来后皱着眉说:“还真是盐蚀的裂纹,小白玛眼真尖,要是再晚点发现,说不定绝缘子就碎了。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新的绝缘子,“先换上新的,回去跟车间说一声,让他们多送点绝缘子过来,这区段的绝缘子损耗比预想中大。” 我把裂纹的位置和绝缘子的编号记在小本子上:“张叔,我刚才测了这里的盐度,比其他地方高了近两成,是不是这里太靠近湖边,盐雾大的原因?” 张贵龙皱眉:“按理说,就算离得近也不该超出这么多,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等中午回去咱们跟洛桑问问,他在这儿长大的,见识多,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临时挡一下盐雾。”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跟韩睿他们汇合,韩睿说K918+500段的绝缘子表面也有盐霜,不过没发现裂纹,已经用除盐水擦干净了。 “就是盐雾太浓,擦完没半小时,表面又有点泛白。”韩睿擦了擦脸上的汗,“这地方的盐雾比我去年来的时候重多了。” 我们跟着洛桑回他家,卓玛已经在门口等了,手里端着个铜盆,里面是刚煮好的奶豆腐。“你们辛苦了,先吃点奶豆腐垫垫肚子,午饭马上就好。” 卓玛给小白玛一块,“闺女,这是昨天刚做的,还热乎着,你尝尝。” “的确好吃!”小白玛拿起一块奶豆腐递到我嘴边:“阿佳,你也尝尝,比上次在安多吃的还嫩呢。” “这奶香味很浓!”我咬了一口,甜甜的,一点都不腻。 卓玛笑着说:“我这奶豆腐是用刚挤的牦牛奶熬到稠稠的,放凉了切成块的,那曲的商店都到我这儿来上货,不可能不好吃。” 这时,洛桑拿出早上那根盐晶给我们看:“识别盐雾还有个法子,你们听风声。要是风声发尖,像吹哨子一样,说明风里带的盐粒多,盐雾肯定大,要是风声闷闷的,盐雾就小。” 不愧是本地人,手指在地上滑几下,就画出了张简易的示意图,标上风的方向和盐雾的走向:“这几个方向来的风盐雾最浓,注意看风向。” 小白玛也凑过来看:“洛桑叔,我把您说的法子画成图吧,这样以后咱们出工的时候,看着图就知道该重点查哪里了。” “阿佳,你休息会吧,我给你写!”小白玛拿过我的记录本,先在旁边画了个小图,把盐晶的状态、风声的特点还有风向都标了上去,画得还挺清楚。 洛桑看着图,回头调侃了一句:“小林,这么好的姑娘,啥时候摆平的?我看你这采访工作,好多记录都是她写的呀。” “我的福气,老天给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一是这次采访的确是小白玛记录的多,二是我从来没向她表白,说来说去,也有些委屈了这个姑娘。 午饭卓玛做了牦牛肉炖土豆,还有炒青菜,都是高原上难得的新鲜菜。 小白玛帮着卓玛端菜,还给每个人碗里盛了肉:“卓玛姐,您做的肉真好吃,比我阿爸做的还香。” 卓玛笑得合不拢嘴:“你们要是喜欢,以后常来吃,我教你做牦牛肉炖土豆,很简单的。” 吃完饭,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往K918+500段走。 小白玛背着水壶,手里拿着盐度试纸,走一段就测一次,还时不时跟洛桑讨论盐度的变化:“洛桑叔,这里的盐度比刚才高了一成,是不是快到湖边了?” 洛桑点点头:“前面就是湖边,不过现在湖水涨了,以前能走到湖边,现在得绕着走,别踩进融坑了。” 走到K918+500段的支柱旁,韩睿已经在那里了,他正用砂纸打磨绝缘子:“张叔,这绝缘子表面有盐蚀放电的痕迹,我正打磨呢。” 张贵龙赶紧爬上去检查,下来后皱着眉说:“这不是常规的盐蚀,痕迹比其他地方深,估计是湖水涨了盐雾范围也跟着扩大,连带着这个区段的绝缘子也受影响了。” 小白玛指着前方,突然说:“昨天我跟卓玛姐去湖边看风景,我发现那边的防护网被淹了一半,上面的防护网也泡在水里,是不是盐雾没了防护网挡着,能顺着水面飘得更远,所以这个区段的绝缘子也受影响了?” 张贵龙愣了一下,回头看着护路队长洛桑:“她说的是真的?防护网被淹了?” 洛桑皱了皱眉:“我们护路队负责这15公里没有被水淹的地方,前面500米外就不是我们管辖的地方了,那里草不多,我放牧也没过去看过。但这半年湖水涨了近一米,若是真像她说的那样,防护网下面的桩子都被淹了,盐雾肯定大呀!” “小白玛,那地方在哪?带我们去。” “好,你们跟我来,就在前面!” 众人跟随小白玛跑了过去。 这个位置不归班戈护路小队负责巡查,下个护路小队老张还不怎么熟,的确,水已经淹了防护网一半了。 “艹!防护网失去作用了,可不严重呗。”张贵龙掏出手机想给车间打电话,却发现没信号:“等下回去再说。今天先把有痕迹的绝缘子都打磨一遍,换几个新的,晚上咱们再来测测水位,看看湖水到底涨了多少,也好跟车间汇报。” 韩睿打磨完绝缘子,又用除盐水擦了一遍:“张叔,这一片我都擦干净了,应该能撑几天。” 小白玛站在旁边,把水位的情况和绝缘子的问题都记在小本子上:“阿佳,我把这些都记下来,回去你写报道的时候能用得上。” “好!”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又是一股歉意涌上心头。这一路来,她不仅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还帮着记录情况,包括现在和我一起跑现场,一点都没抱怨过苦。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把K918+500段的绝缘子都检查完了,换了三个有裂纹的绝缘子,其他的都用砂纸打磨干净,再用除盐水擦了一遍。 张贵龙看着天色说:“今天先到这儿,晚上咱们再来测水位,洛桑,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你熟这边的情况。” 洛桑笑着答应:“没问题,晚上我带你们去,顺便拿个桶,咱们测测水位到底涨了多少。” 回到工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张贵龙跟车间联系上了,把盐雾的情况和水位的问题跟车间说了,听他说,车间让他先测水位,明天再派工程车送防盐雾的材料过来。 本来说太晚了,张贵龙不同意我和小白玛跟着,但我想记录这次夜间检查,没有办法,张贵龙只能勉强同意,扔给我和一瓶防熊喷雾:“你跟着遭这个罪干啥,既然非得要去,那就千万注意安全!” 044 班戈护路队的支援 傍晚的班戈措像被一块灰布蒙住了脸,透过工长室窗户,原本还能看见的湖岸线转眼就被翻滚的盐雾挡住了。 我正把采访本收进防水袋,小白玛突然指着窗玻璃:“阿佳,你看,盐粒都结在窗子上面了。” 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霜,用手指一摸,里面都能摸出一层细盐末。 听洛桑科普说,这是强盐雾的征兆,而且,比他早上说的还要严重。 这时,张贵龙的手机响了,接通后,说了几句“明白”后,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走:“车间说有气旋风暴过境,今晚肯定下大雪,赶紧把工具房的门加固,别让风把除盐剂刮跑了!” “5月中下旬,也能下雪?”我看了看小白玛,不明所以,抚远这时候都没有雪了,漠河有没有不知道,没去过。 小白玛点了点头:“有时候6月份早晚冷也会下雪,浅水坑也会结冰,但白天热就化了。” 我们跟着张贵龙往外搬东西,刚把装着竹刮子和除盐水的帆布包绑在铁架上,雨点就砸了下来。 这雨带着股咸腥味,落在手上凉得刺骨,小白玛赶紧拉着我往回退:“阿佳,这是盐雾雨,淋多了皮肤会裂的!” 回到房檐下面,小白玛从背包里翻出两顶防水帽,一顶扣在我头上,一顶自己戴,帽檐压得低低的:“我阿妈以前说过,这种雨里的盐分会渗进衣服里,晚上冻成冰碴子,能刮的皮肤一道一道的,得赶紧找东西挡着。” 洛桑就是这时候骑马过来的,绿色反光马甲里裹着件黑色的牦牛皮袄,怀里揣着个布包,进门就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是两斤酥油,煮茶的时候放两块,抗寒。” 他指着门外的雨:“这雨下不长,等会儿就变雪,雪裹着盐雾,绝缘子最容易出问题,我刚才去看了K918段,已经有薄冰了。” 话还没说完,张贵龙的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调度室的紧急通知,声音大得整个屋子都能听见:“K918+300段接触网盐污跳闸了!” 青藏铁路格拉段的电气化铁路此时还没有投入使用,但有试运行车辆定期运行,电话里说试运行车辆两小时到站,调度室命令两小时内必须抢修通。 “全员出发!”张贵龙把酥油塞进小白玛手里,“闺女,晚上太危险了!你就别去了,留在工区烧热水吧,每隔半小时让老秦送一趟到作业点,多煮点姜茶,放两勺酥油。” “好,张叔,如果有什么事儿让秦叔叫我去!我就在高原长大,我懂的也不少。”小白玛不放心我,但看张贵龙严肃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同意。 “行,到时候真缺人手,我让老秦带你去!”张贵龙又看向我说:“小林,事情紧急,你跟我一组吧,负责递工具、记录数据,韩睿带两个人上梯子换绝缘子,动作要快!” “好的!”我抓起红马甲就往身上套。 突然,小白玛拉住我的手腕,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暖宝宝:“阿佳,你把这个贴在腰上,别冻着背。” 她又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绕在我脖子上:“这围巾织得密,能挡盐雾,别让盐粒钻进衣领里磨皮肤。” 我用力抱了下小白玛:“放心吧!” 我们往作业点跑的时候,雨已经变成了雪粒子,打在脸上又疼又麻。 风裹着雪和盐雾,吹得人只能弓着身子,路边的护栏上结着一层薄冰,抓着都打滑。 韩睿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工具箱,嘴里骂骂咧咧:“这鬼天气,去年冬天抢修都没这么邪乎!” 走到K918+300段的时候,借着应急灯的光,我能看见接触网的绝缘子上结着一层透明的冰壳,盐雾还在不断往上飘。 “先敲冰!用羊角锤轻点儿,别把绝缘子敲裂了!”张贵龙喊着,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我干得比较慢,短暂喘息时发现锤柄冻在了手套上,使劲甩了甩才勉强分开,之前真没有想过,在5月中旬手竟然会冻得没知觉,没过多久我就爬下来了,用力地搓着手。 不多时,韩睿也从梯子上下来,他的手套冻硬了,手指蜷着伸不开,只能用牙咬着把手套扯下来:“这风太大了,刚他妈拧一个螺丝手就僵了。” 他喝了半碗姜茶,搓了搓手,往手上哈了口气,又爬了上去:“试运行车辆还有一个小时到,必须赶在它来之前修好。” 就在这时,汽车鸣笛声响了起来,声音拉得很长。 张贵龙举着望远镜看向远处,突然低骂了一声:“艹!工程车陷住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隐隐约约能看见车间工程车陷在了离作业点两公里的泥坑里,车轮在泥里打转,溅起的泥点很快就冻成了冰。 “备用绝缘子在车上,车陷住了,这他妈不耽误时间吗?”张贵龙掏出手机想联系司机,屏幕依然显示着“无服务”。 就在这时,职工徐明勤突然“呀”了一声,指着来路的方向:“那是什么?” 我们往那边一看,夜色里有几对绿色的光点在移动,忽明忽暗,还伴随着低沉的“嗷呜”声。 “是狼!”洛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骑着马,后面跟着五个牧民,每人都穿着绿色反光马甲,应该是班戈护路队的成员。 他们马背上都绑着煤、暖水瓶,还有几捆防滑链,最前面的马旁边,还跟着两条高大的青海牧羊犬,正对着那几对绿光点龇牙低吼。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梯子下退,洛桑却摆摆手:“别慌,我们的狗懂事儿呢,那几头是高原狼,体型不大,而且一般不主动攻击人,它们就是跟着光找食,暴风雪里猎物少,这才闻着人味儿过来的。” 只见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是几挂防潮的鞭炮:“牧民遇到狼都用这个赶,它们怕响,再就是开强光手电晃它们眼睛,狼的夜视能力强,突然的强光会让它们暂时看不清。” 说着,洛桑让一个老乡打开强光手电,光柱直射向那几对绿光点,同时点燃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暴风雪里格外刺耳。 那几头狼果然往后退了退,绿光点晃了晃,躲到了路边的土坡后面,却没走,还在低声呜咽。 “它们舍不得走,这季节草原上没什么食,暴风雪又把鼠兔的洞都盖住了,狼饿极了才会跟着人走。” 洛桑一边说,一边让几个护路队员把马围成个圈,将我们护在中间:“别怕,有牧羊犬在,它们不敢过来。这两条是我家的老牧羊犬,跟狼斗过好几次,狼怕它们。” 我这才注意到,两条牧羊犬正趴在马旁边,耳朵竖着,眼睛盯着土坡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慑声。 确定现场安全之后,洛桑对护路队员们说:“你们去把防滑链绕在车轮上,再垫点碎石,那车就能开出来了。动作快点,别让狼有机会靠近。” 我看着那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紧紧攥着相机,有些恐惧的问:“洛桑叔,这地方狼很多吗?” “多,尤其是这两个月,因为班戈措水位涨了,湖边的草少了,狼的猎物也少,都出来觅食了。” 洛桑左右看了看,又说:“而且,冬天和春天最容易遇到狼,因为这时候鼠兔和藏原羚要么冬眠,要么迁徙,狼只能找别的食。” “这么多的狼,多危险呀!”我问。 洛桑表情却很从容,好像没拿狼当回事儿:“我们牧民跟狼有个默契,只要不抢它们的猎物,不堵它们的路,它们一般不惹我们的。” 这时,韩睿在梯子上喊:“张叔,备用绝缘子来了!” 我转头看去,只见两个护路队员扛着绝缘子袋子跑过来,绝缘子外面裹着防水布,上面还沾着泥点。 洛桑赶紧过去帮忙,他踩着梯子的横杆,用身体挡住一部分风:“我来递,你专心拧螺丝,这风太急,别掉了工具。” 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很快就积了一层,我和工长张贵龙拿着热抹布,把换好的绝缘子又擦了一遍。 “洛桑叔,你看那几只狼走了没?”说实话,我真怕和小时候学的文章一样,两只狼一前一后的堵人,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 “应该走了,鞭炮和强光都管用,它们不敢再待了。”洛桑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空的鞭炮盒,“其实狼也可怜,这几年草原旱,雪又大,它们找食不容易。” “你不用那么怕它们。”洛桑还跟我说:“以前班戈措周边的狼更多,但它们很少主动攻击人类,只有带着幼崽的母狼,或者实在饿极了的狼才会冒险靠近人住的地方。” “好了!测一下!”韩睿从梯子上跳下来,手里拿着测电笔。 张贵龙接过测电笔,往接触网上一触,笔尾的红灯亮了:“通了!赶紧通知调度!” 他拽下腰间对讲机,通过工区做饭的老秦拨通了调度室的电话:“K918+300段抢修完毕,接触网恢复供电,试运行车可以正常通过!”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远处就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一道强光刺破夜色,试运行车辆的灯光越来越近。 我们都退到路边,看着列车平稳地驶过K918+300段,车轮碾过钢轨的“哐当”声在暴风雪里格外清晰, 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韩睿甚至蹲在地上,笑着捶了一下地面,溅起的雪粒落在他脸上,他也没擦。 洛桑看着列车远去的方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等雪停了,我带点糌粑过去,那几头狼估计还没找到食,别饿死了。” 凌晨3点,我们终于回到了工区。 老秦和小白玛把煮好的青稞面端上桌,每个碗里都卧了个荷包蛋,还放了一勺酥油。 洛桑和护路队员坐在炉边,喝着姜茶,聊着刚才的抢修,没人提有多苦,只说“还好没耽误列车”和“狼没伤人就好”。 我吃着青稞面,看着身边的小白玛,她的头发上还沾着雪粒,却在认真地给每个人添茶。 再看洛桑和老乡们,他们的藏袍上都结着盐霜,却笑得很踏实。 045 湖水位的秘密 清晨终于安静了下来,雪停了,风也小了,只剩下残留的凉意裹着淡淡的盐味。 我醒的时候,小白玛已经在收拾昨天抢修用的工具,帆布包上的雪化了,湿了一大片,她正拿着抹布一点点擦着。 “醒啦?”她回头笑了笑,另一只手还攥着半块用保温布裹着的青稞饼,“我跟秦叔借炉子热了饼子,酥油茶也温着,你先吃点垫肚子。” “你别给我惯坏了,如果以后没有你在我身边,弄不好我都不会走路了。”我开了句玩笑,那饼子还是热乎的,带着点奶香味。 小白玛回头,对着我可爱的吐了吐舌头:“我就是要惯坏你,让你知道没有我不行!” 张贵龙和韩睿蹲在门口,正围着昨天换下来的绝缘子讨论,见我过来,张贵龙用螺丝刀敲了敲绝缘子上的盐霜。 没想到,简单敲了两下,“哗啦”掉下来一层细盐:“小林,你看这盐霜厚度,比上周厚了至少两倍,昨天抢修时就觉得不对劲,肯定是水位涨了,盐雾飘得更远了,这么大的雾,你还是不要跟过去了。” “我没事儿,我要给你们拍照片呀,不跟过去怎么采访?”我晃了晃手中的相机,态度坚决地说。 张贵龙笑了笑:“你这干劲是真足啊!” 刚收拾完工具,洛桑就骑着马过来了,马背上驮着两个铁皮水壶,还有一卷测水位用的钢卷尺,还带了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往年的水位数据。 “老张,雪化了路软,咱们走慢点儿,K918+300段湖边有个老木桩,是前年测水位的标记,能看清涨了多少。” 张贵龙把钢卷尺递给我:“小林,既然你执意要去的话,那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你帮我们把数据记仔细点,以后写报道也能让人看明白。”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们跟着洛桑往湖边走,越靠近班戈措地面越黏脚,我低头看去,脚下的土泛着一层白碱,踩上去“咯吱”响,很难受的感觉。 “这是湖水漫过又退去后留下的盐碱,连最耐盐的针茅都黄了。”洛桑说:“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这一片放羊群,现在你看,草都枯死了,羊群只能往远点儿的牧场赶。” 洛桑指着远处的土坡,语气里带着惋惜,“班戈措本来住的人就少,水位再涨的话,估计连牧场的饮水井都要被淹了,这样一来,我们真要搬家了。” 走到水淹那个位置,我才真正看清水位上涨的厉害,现在防护网下半截全泡在水里,网眼上挂着水草和盐垢,风一吹就晃悠。 洛桑蹲下来,用手量了量水位桩到水面的距离,又翻出小本子对比:“这半年涨了八十七厘米,比往年一年涨得还多!去年我还能在防护网下面走,现在一脚下去就是没过脚踝的泥水。” 张贵龙接过钢卷尺,沿着水位桩往下量,报出数字。 我这才明白,水位现在离路基只有三米半,盐雾顺着水面飘,根本不用往上扬,直接就能吹到接触网。之前,老张他们光想着擦绝缘子,没找着根儿,这才越擦越累。 张贵龙摸了摸防护网的铁丝,上面全是盐霜,一捏就掉渣,“这他妈网早被盐蚀透了,根本挡不住盐雾啊。” 洛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我总寻思这地方不归我们护路队巡查,往常过来看一圈好了,要是早发现,也不至于让你们多跑这么多趟。” “不怪你,我们之前也没往水位上想,总以为是盐雾突然变重。”张贵龙摆摆手,掏出卫星电话给车间打,信号时断时续,他举着电话走了好几个地方才听清:“王主任,班戈措水位涨了八十七厘米,K915+830至850防护网废了,盐雾顺着水面扩散,必须加装防盐雾挡板……对,越快越好,不然这区段还得跳闸。” 挂了电话,张贵龙松了口气:“车间同意了,下午派车送材料,不过雪化了路软,得明天才能到。今天咱们先找旧防护网临时挡一下,洛桑,你说的旧网在哪?” “在三公里外的牧场,去年换下来的,网眼密,还能用。”洛桑说。 我跟着张贵龙他们先回工区搬工具,把钢丝绳、铁锹、还有之前剩下的土工布都搬上了工区的小皮卡。 韩睿扛着铁锹往车上放,嘟囔着:“车间支援的人也不来,就咱们工区7个人,拆旧网再搭起来,天黑都弄不完啊。” 洛桑翻身上马:“我和丹增他们说了,让他们一起过来帮忙,我们护路小队有7个人,加上咱们四个就是14人,也没有多慢。” 大概四十分钟后,远处传来马蹄声,每个护路队员都是土生土长的牧民,骑马的技术很高,马背上驮着撬棍、大锤,还有几卷粗麻绳。 “队长,人都来了!我还带了瓶润滑油,旧网的木桩可能锈住了,拔不出来时能用上。”丹增翻身下马,额头上还渗着汗。 洛桑高声喊着:“咱们护路队,今天听张工长指挥啊!” “知道了!”众人齐声喊道。 张贵龙朝洛桑抱了抱拳,没说什么客套话,而是把人分成两组,一组跟洛桑去拆旧防护网,他带着我和韩睿留在接触网这边搭支架,还叮嘱我们别靠近路基,雪化了路滑。 我和韩睿先在接触网旁边挖支架坑,土又黏又硬,铁锹下去只能铲起一小块。 韩睿憋得脸通红,把铁锹往地上一戳:“这土冻了一冬天,刚化了表层,下面还是硬的,得用大锤砸。” 他刚拿起大锤,就听见远处传来喊声,是拆旧网的丹增遇到麻烦了。 我们跑过去一看,旧防护网的木桩锈在地里,用撬棍撬了半天,木桩只动了一点点,丹增大叔的手都被撬棍磨红了。“木桩埋得深,还锈住了,硬撬会把网扯破。” 洛桑皱着眉,手里的大锤举在半空没落下。 “洛桑叔,要不咱们找几块石头垫在撬棍下面,再倒点润滑油试试呢?”我从老乡的马背上取下润滑油,倒在木桩和土的缝隙里,又找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垫在撬棍下面,“大家一起使劲,慢点儿撬。” 洛桑喊着号子,几个人一起往下压撬棍,“咔嗒”一声,木桩终于松动了,再用力一拔,带着泥和锈迹的木桩被拔了出来。 丹增大叔擦了擦汗,笑着拍我的肩膀:“记者就是不一样,比我们这些老骨头会想办法!” 回到接触网旁,我们开始搭临时挡板,刚把土工布铺在支架上,风就变大了,韩睿伸手去抓,没抓住,土工布被吹出去好几米,他追过去捡,脚下一滑摔在泥里,裤子全湿了。 我赶紧把他拉起来:“没事吧?” 韩睿摇了摇头:“没事!” 这时,洛桑找了几块石头压在土工布的四角,又用钢丝绳把土工布绑在支架上:“风再大也吹不动了,咱们赶紧搭,天黑前得弄完,不然晚上盐雾更重。” 大家轮流干活,没人喊累。 傍晚时,临时挡板终于搭好了,像一道矮墙挡在接触网旁边,能明显看到风裹着盐雾吹过来,大部分被挡在了外面。 张贵龙用盐度试纸测了测,颜色比之前浅了不少:“管用!等明天新挡板到了,再换个结实的。” 刚收拾完工具,张贵龙的卫星电话响了,是送材料的司机:“张工长,车陷在离工区两公里的泥里了,雪化了路太软,车轮空转,出不来!” “艹!这帮车间这玩意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张贵龙急得直跺脚,“新挡板明天必须装上,不然再刮盐雾,临时挡板顶不住。” “别慌!我们有马,还有钢丝绳,去把车拉出来!”洛桑带着四个护路队员,骑着马往车陷的地方赶。 我和张贵龙、韩睿扛着钢丝绳跟在后面,到了地方才看见,送材料的卡车陷在泥里,车轮已经陷下去半米多。 洛桑指挥着把钢丝绳绑在卡车前杠上,另一端系在两匹马的马鞍上:“大家一起使劲,马往前拉,咱们在后面推!” 洛桑喊了声“走”,马往前拉,我们在后面推,卡车“轰隆隆”响了两声,还是没动。 “再垫点木板!”丹增大叔喊着,从马背上取下几块备用的木板,垫在车轮下面,“再拉!” 这次马一使劲,卡车终于动了,慢慢从泥里开了出来。司机擦了擦汗:“多亏你们,不然我今晚都得在这冻着。” 回到工区时天已经黑了,老秦做好了饭,大块牦牛肉炖土豆,炖得十分软烂。 工长张贵龙有些不好意思,端起一杯酥油茶:“各位,这两天要不是你们,我们都得累死在这儿,而且活还干不完,我在这里敬大家一杯啊!” 大家围坐在炉边吃饭,丹增大叔喝了口茶说:“客气啥?以前没铁路的时候,我们运盐要走三天三夜,现在火车一天就到,你们守铁路,我们护铁路,都是一家人。”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装新挡板。 新挡板是钢板做的,每块都有几十斤重,洛桑带着老乡们抬钢板,我和韩睿负责拧螺丝。 谁知刚拧了几块,电钻突然没电了,可能是这几天忙碌的缘故,昨天抢修完,谁也没想着给电钻充电。 “别急,我们有扳手!” 张贵龙刚想骂人,丹增大叔就从马背上取下一把大扳手,“手动拧就是慢点儿,但是结实。” 张贵龙叹了口气,满脸不悦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有人说,热恋的姑娘智商等于零,两天没让小白玛跟着,下午竟然借和老秦送水的机会赶了过来,执意要在身旁照顾我。 见大家拧螺丝手上都起泡了,小白玛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拿出一管草药膏:“这是治磨泡的,涂了不疼,我帮你们涂。” 老秦也没闲着,把青稞饼送到每个人手里:“别着急,慢慢干,饭管够。” 一直忙到傍晚,最后一块钢板终于装好了。 张贵龙拿着盐度试纸,在绝缘子上擦了擦,试纸的颜色浅了一大截:“合格了!盐度降了六成,估计这区段的绝缘子不用天天擦了。” 046 萨噶达瓦节风波 第一周从头忙到尾,连周六周日都没歇过。 防护网修好了,接触网的绝缘子上积的盐霜果然少了许多,但张贵龙他们每天该擦的绝缘子还有很多,我每天记录的工作也很单一,就是擦绝缘子。 但这更能体现这群工人的宝贵之处,耐得住平凡,守得住寂寞,一件事做久了还能一如既往,那就是不简单。 5月末,藏历四月十二的凌晨,天刚蒙出点浅蓝,班戈措湖边还飘着薄霜,小白玛已经起来收拾藏袍了。 那是件新换的袍子,深蓝色料子上绣着浅金色祥云纹,听说是拜合蒂阿姨去年给她做的,平时她总叠在箱底舍不得穿,只在重要节日才拿出来抖开。 “阿佳,醒醒了。说好今天陪我去那曲转经,该出发啦。”小白玛蹲在我床边,小手捧着条米白色哈达,布面平整得没一丝褶皱。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见窗外已经亮透了,这才想起今天请了假,要陪小白玛过什么“萨噶达瓦节”,便连忙坐起来抓衣服:“哎呀,准是前两天太累了,连闹铃响都没听见,咋不早点叫我呀?” “你这段时间这么累,我没好意思早叫。”小白玛踮着脚把哈达往我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了个规整的结,又低头把垂在胸前的边角一点点捋平:“洛桑叔他们家也去,我跟他借了匹马,正好一起走。” 她转身,给自己的长辫子系着红绳,发梢垂在肩膀上,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像挂了串小铃铛一样。 “要不要我帮你?”我伸手想接她手里的红绳,她却笑着往后躲:“不用,阿爸说萨噶达瓦节的红绳要自己系,才灵验呢。” 刚收拾妥当,门外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洛桑、卓玛婶带着小孙子骑着马过来,身后还跟着匹空马。 “准备好了没?得赶在太阳出来前到林廓转经道,早上人少,转着清净。”洛桑随手把个粗布包扔过来,布角沾着草屑,“酥油和青稞是煨桑用的,你俩骑那匹,要是冷得慌,就喝口青稞酒暖身子。” 小白玛赶紧接住布包:“洛桑叔,我还带了奶糖,等下转经累了给你吃。”说着又从背包里翻出两个小坐垫,“转经道的石头凉,垫着坐舒服。” 小白玛骑马是真厉害,带着我也丝毫不比洛桑和卓玛慢,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我:“阿佳,你抱紧点。” 往那曲去的路上,不时能遇见同去转经的牧民,有的牵着马,马背上驮着裹得严实的孩子,有的背着布包,怀里揣着煨桑的酥油和青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朝圣般的虔诚。 小白玛见了,总会让马慢下来,用藏语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萨噶达瓦节吉祥!”对方也笑着回应,有时还会往她手里塞块奶豆腐,温温的,带着奶香。 “萨噶达瓦节?这是什么节日呀?”我忍不住问。 “是佛祖的诞生日,也是圆寂日。”小白玛拽着缰绳,声音轻轻的,“藏区的人这天都会去转经、煨桑,还要布施积德行善。我小时候,阿爸每年都带我来那曲转经,说转完三圈,一年都会顺顺利利的。” 到了雪山下,我们将马寄存在一处,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几个负责看马的人,和停车场有些相似。 谁知,我们快走到林廓转经道时,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林成!我就知道这狐狸精要来!我在这儿等了五天了!你把我送进去,就为了在这破地方跟她鬼混?” 我心里一沉,抬头就看见江晓曼站在路口,她穿了条与高原清晨格格不入的连衣裙,脚上的白色运动鞋沾了不少泥点,脸色有点苍白,想来在里面遭了不少罪。 “你怎么会在这儿?年休假早没了吧?不用上班了?”我皱着眉,下意识把小白玛往身后拉了拉。 江晓曼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小白玛的藏袍,嫌弃的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因为这狐狸精被拘留,单位给我待岗半年。正好,有的是时间陪她耗!” 她上前想拉我的胳膊,小白玛却立刻挡在我前面,眼神冷了下来:“他愿意跟我在一起,跟你没关系。” “哟,几天不见,软豆腐会犟嘴了?”江晓曼尖酸的说:“怎么?想靠林成把你带到北京去?我告诉你,北京的房子你一辈子都买不起,别做白日梦了!” 小白玛攥着念珠的手都在抖,却还是强压着情绪:“我喜欢高原,喜欢这里的草原和湖水,我不想去北京生活。我跟林成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江晓曼冷笑,“那你总跟着他干什么?不就是图他是记者,能帮你办事吗?别装得那么单纯,我见多了你这种人。” 我也压不住火了:“江晓曼,你是狗皮膏药吗?当初是你要分手的,现在总缠着我干什么?你再敢言语侮辱她,信不信我扇你?” “呵,法治社会,你打我一下试试?”江晓曼抱着膀子,满脸不屑,“我正好把你也送进去半个月,咱俩一起待岗半年,好好逛逛祖国大好河山。” 这时洛桑走了过来,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姑娘,今天是萨噶达瓦节,说话积点口德,别在这儿说恶话。” 江晓曼白了洛桑一眼:“我跟他们说话,关你什么事?” 洛桑没跟她计较,只是拉着我和小白玛往转经道走:“别跟她废话,咱们去煨桑。” 跟着洛桑往桑炉走时,我看见小白玛眼里还带着点委屈,赶紧握了握她的手:“别理她,咱们转咱们的。” 桑炉在转经道入口处,已经有不少人在煨桑了。 酥油混着青稞燃烧的香气漫在空气里,暖融融的烟火气裹着零星的诵经声,让人心里一下子静了。 小白玛从布包里拿出酥油,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轻轻撒进桑炉,又把青稞一把把地撒进去,嘴里念着六字真言,眼睛闭着,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浅浅的影。 洛桑也跟着撒了酥油,又帮我拿了一小块:“你也试试,心诚就好。” 我学着小白玛的样子,把酥油撒进桑炉,火苗“腾”地跳了一下,暖光映在小白玛脸上,把她眼里的委屈都烘淡了些。 就在这时,江晓曼也跟了过来,掏出手机对着桑炉和转经的人群就拍,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在晨雾里格外扎眼。 洛桑立刻上前制止:“姑娘,转经要心诚,不能拍照,对佛祖不敬。” “拍几张照片怎么了?”江晓曼把手机揣进兜里,满不在乎,“我发QQ空间让朋友看看,这破地方还有人信这些。再说了,我拍照又没碍着谁。” 说着,江晓曼还伸手去碰桑炉边的酥油桶,桶身晃了晃,差点倒下来。小白玛赶紧扶住,江晓曼却还嘴硬:“又没倒,你紧张什么?” 小白玛瞪了她一眼,想着这是神圣的地方,终究没跟她争辩,只是默默地把酥油桶挪到离她远些的地方。 转经的时候,江晓曼跟在我们后面,走没几步就开始抱怨:“这破路怎么这么难走?石头硌得我脚疼死了。” 转经道旁有几个乞讨的老人,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碗。 小白玛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一张张地放进老人的碗里,又摸出奶糖,剥了糖纸递过去。 江晓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看她装的,不就是想让你觉得她善良吗?这些老人说不定都是装的,专门骗钱的。” “你能不能闭上嘴?”我没理她,也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零钱分给老人。 转完一圈,我们去旁边的甜茶馆休息,小白玛点了甜茶和藏面,还特意给我加了个茶叶蛋:“阿佳,你转经累了,多吃点。” “这东西看着就没胃口,一股子膻味。”江晓曼喝了口自己带的矿泉水:“你跟这个小白玛有什么未来?她连普通话都说不流利,跟你家里人根本没法沟通,你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再说,你妈能让你放弃北京,来这鬼地方过日子?” 小白玛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江晓曼,声音很平静:“我会说普通话,也会学汉族的习俗,不用你操心。” “努力?你怎么努力?”江晓曼往前凑了凑,挑衅的说:“你不就是想靠他跳出这穷地方,去北京过好日子吗?别装得那么清高!” 小白玛的脸彻底红了,眼圈也有点红,却没掉眼泪,只是把藏面往我面前推了推:“阿佳,快吃吧,面要凉了。” “江晓曼!”我“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都有点发颤,“今天是萨噶达瓦节,要行善积德,你这样满嘴恶话,会遭报应的!” 周围的牧民都看了过来,有的皱着眉,有的小声议论,眼神里满是不满。 江晓曼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却还嘴硬:“你疯了吧?还信这些破玩意儿?你告诉我,佛祖在哪呢?你丫的见过佛祖啊?你丫去过西天取经呗?” 说着,她又瞪着小白玛:“骚狐狸,我江晓曼从小就没输过。这男人我不要可以,但绝不能是别人抢走的!咱俩慢慢来,我也不走了!” 江晓曼就是个无赖,小白玛索性不回话了,抬手帮我擦了擦嘴角的甜茶渍,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阿佳,你别担心,我心里很强大的,以前在草原上看见狼我都不慌。” 我握住她的手:“就当她不存在,她说什么都别听。” 下山时,江晓曼还跟在后面,我们交钱领出了马,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尖叫:“林成!你今天敢头也不回地走,我立马死在这儿,你信不信?” 以我对她的了解,江晓曼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她现在像疯了一样,从在安多砸坏三色手电那天起,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半晌后,我叹了口气对洛桑说:“洛桑叔,把她也带上吧,我回去就给她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把人领走。” 江晓曼坐在洛桑的马上,没一会儿就颠得头昏脑涨,把洛桑的藏袍都吐脏了。洛桑看在我的面子上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脱下藏袍,叠好抱在怀里。 途中休息时,江晓曼吸了两口氧,又瞪着小白玛,歇斯底里的说:“林成,我就不信你真能跟这个土包子好!是不是故意找她气我的?我都后悔了,你还想咋样啊?” “我不是土包……”小白玛刚想反驳,被我一把拉住了。 我看着江晓曼,心里忽然清明起来冷笑说:“江晓曼,你说我不能找她,是吧?我让你看看。” 说着,我一把将小白玛搂进怀里,迎着高原清晨的风,迎着远处桑炉飘来的烟火气,第一次吻了她。 “阿佳,我真不是图你是个记者。”小白玛哭了,第一次哭,可能是被江晓曼羞辱的太过了,何况还是在民族信仰中最神圣的地方。 我紧紧的抱着她:“委屈你了。” 有时候吧,爱情和工作一样,再大的风雪,再凶的草原狼都抵不过人心齐,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翻不过去的阻碍、扛不过去的困难。 047 制氧机旁的“不速之客” 看到小白玛落泪,我心里一阵酸楚,回头瞪着江晓曼:“小白玛,真的委屈你了,别跟她浪费口舌了,再过两天就有人来接她了。” “哼!”江晓曼抱着膀子,满脸嘲讽:“装,真能装!把自己装的像小绵羊一样乖,真不要脸。” “你他妈能不能少说两句!”我吼了一声,还好格桑叔拦住了我,否则,江晓曼这一巴掌是吃定了。 和格桑叔回到供电工区时,已经下午四点了,张贵龙带着工区几个人在院子里等我,其中还多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门外还停着一辆黄色的工程车。 “阿布,这位就是林记者。”张贵龙和男人迎上来:“小林,这位是那曲车务段接人师傅麻孜阿布,我寻思周一才来接呢,没想到他们周五就来接你了。” “车务段,是不是搞错了?”我看了看手机,李科长短信上说6月份的前两个星期是去那曲车辆检修车间实地采访,便上前握手说:“阿布大哥,我接下来的行程是车辆段,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的,半月前就接到段里电报了。”阿布解释说:“那曲车务段负责那曲、昌都、山南等地的货车编组、通讯任务和车辆检修维护工作。与内地单独有车辆段不一样,估计那曲以后会成立专门的车辆段,但现在的检修工作是由车务段负责的。” “哦,原来是这样。” 阿布看了眼张贵龙:“张工长,你们工区有没有人回那曲?我一路捎回去。” “有,有!老孙小张和友强他们三个家是那曲的,给他们捎回去吧,我今天晚上留在工区值班,明天自己开车回去。”张贵龙和其他人挥了挥手:“累一个星期了,周末好好休息,小林,想哥了,给哥打电话,我过去找你喝。” “好说,采访结束了,我请你喝。” 车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行驶着,阿布通过后视镜看了眼我,又看了看两个怒目而视的姑娘,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车开进那曲市区没多久,老孙、小张和友强三人便下了车,又开了一会,阿布把车停在那曲车务段检修车间办公区门口,笑着说:“林记者,主任在办公室等你,我先带两位姑娘在楼下等?” “别让她们在楼下等了,整不好再打起来。阿布哥,让她俩跟着我上去吧。”我下意识抓住了小白玛的手,不悦地瞪了眼江晓曼。 阿布也看出了什么,笑了笑:“那也行,都行!” 找到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阿布敲了敲门后推门走了进去:“孙主任,林记者接来了。” “林记者,欢迎!段里电报说周一你要来。我寻思班戈措那里风景好是好,但靠近盐湖条件太艰苦,就派阿布提前给你们接市里来了。” “孙主任,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哪里话?段里能派您来我们车间采访,这就证明我们车间还是有发光的地方,对吧。”孙主任热情地倒了杯酥油茶:“你来得巧,下周一正好赶上制氧机例行维护,不会缺题材,正好让我们这群检修工都在报纸上露露脸。” 孙主任说到此处,笑着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小白玛和江晓曼:“林记者,这两位是?我没别的意思,楼上有职工休息室,被褥都是现成的,需要给你们腾出三间还是两间?” 我连忙摆手:“主任,宿舍就不必了,我带着两位朋友住外面更自在,周一我准时来车间报道。” “我们这里很多房间的。” “那也不行,影响不好。” “哪有啥影响啊?” 孙主任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只是交代了运用车间检修库的位置和安全注意事项,又让阿布送我们去市区找了家宾馆。 那曲的夜晚来得快,我们刚找到住处安顿好窗外就飘起了细雪,江晓曼看着窗外说:“林成,这你丫是有冤情发生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6月份了,6月份!竟然下雪了!” 我懒得回答,坐在桌前,看着小白玛的记录本上的内容并结合自己的经历,手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敲着。 小白玛没有说什么,从箱子里拿出藏袍给我披上:“阿佳,那曲夜里冷,6月那曲偶尔有下雪的情况,夜间平均气温约零度,部分高海拔区域如唐古拉山沿线可降至零下五度以下,我们高原人习惯了,你别冻着。” “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我拍了拍她的手。 也是怕江晓曼欺负小白玛,就订了个两张单人床的房间,旁边给她单订了一间。谁知江晓曼不去那间房住,我在哪她在哪,没办法,我只能退一间,在这冰冷的夜里又打上地铺了。 两天的时间,我完成了采访第八站《“旅行者的天堂,生命的禁区”——盐湖护路队与供电除盐组的协同》,将稿子发给了李科长。 周一清晨,我准时到检修车间报道,孙主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串号码:“老刘,你上来一趟,林记者来了。” 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进入了主任办公室:“你就是林记者吧,我是电工组工长刘喜庆,你好,你好!” 刘喜庆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伸手过来:“林记者,久等了,今天正好拆制氧机,这个东西,只有在高原列车上面有。” “老刘,林记者来了?”刚到库门口,身后就传来马蹄声,一个穿黑色藏袍的汉子骑着马过来,马背上搭着工具袋,到了厂区指定的拴马处,熟练地把马拴好。 “那是顿珠,运用车间的技能标兵,检修组的工长,各项业务在车间都是名列前茅的。”刘喜庆笑着介绍:“他不仅在铁路上班,家里还开个修理厂,挣着双份工资呢。” “哪有双份?比不上你家双职工,糊口罢了。”顿珠走过来,冲我们点了点头,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藏刀鞘:“刘哥,孙主任说叉车昨天装卸配件时候老熄火,让我来修修,正好也能帮你干点啥。” 刘喜庆朴实的笑着:“你不说我也得叫你,今天修制氧机,人手不够。” 检修库足有600多米长,能停下二十多节车厢,两台半人高的制氧机摆在门口,管线缠绕得整整齐齐。 刚进入检修库没多久,江晓曼突然提高了声音:“林成,这破地方又脏又吵,有什么好采访的?我跟着你这么长时间,再大的错也应该原谅了吧?可不是来陪你看机器的。” 她抱着膀子,目光扫过小白玛的藏袍,撇了撇嘴:“穿得跟个土包子似的,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 小白玛攥了攥手,轻声说:“藏袍暖和,是我们藏族的衣服,不土。” “还敢顶嘴?”江晓曼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推小白玛,顿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姑娘,车间是干活的地方,别动手。我们尊重客人,但不尊重不讲理的人。” 刘喜庆也皱起眉:“这里是作业区,不能闹事,影响工作就不好了。”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跳,拉着小白玛往外走:“江晓曼,你要是不想待,就回宾馆去,别在这捣乱。” 江晓曼甩开顿珠的手,跟了上来:“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想甩下我!” 小白玛小声劝我:“阿佳,别生气,我们去街上逛逛吧,说不定她就不闹了。” “这不耽误工作吗?”我叹了口气,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掏出手机给孙主任打了个电话,随后和刘喜庆说了一声,转头走出了检修车间院子。 那曲的街不长,两边全是藏式小店,唐卡、藏香、牛角梳子摆得整齐。 小白玛拉着我,路过一个转经筒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没有回话,而是轻轻推了一下,闭上眼睛默念两句,脸上满是虔诚。 江晓曼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浪费时间,这街上全是土,踩脏我鞋了。” 江晓曼就是在故意打扰我们,每遇到一件新东西时候,她总会说出一句破坏氛围的话,属实令人讨厌,但我也懒得反驳她了,再过两三天她爸妈就能给她接走了。 路过一家卖牛角梳的小店,小白玛拉我进去:“阿佳,阿爸说牛角梳梳头好,我给你买一把。” 藏族阿姨笑着用藏语打招呼,小白玛拿起一把黑色梳齿的梳子递我:“这个不尖,梳头不疼。” 我刚要接,江晓曼突然抢过去,啪嗒一下扔在柜台上:“什么破梳子?一股子怪味,老板,你这假货也敢卖?” “什么假货?你胡说!”阿姨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幸好小白玛连忙用藏语道歉,坚持买下了梳子,拉着我往外走,否则又会是一场口舌之争。 “这地方的东西都是假货,林成,我带你去那曲市区的商场,比这儿强多了。”江晓曼拽着我的胳膊,差点把小白玛带得趔趄。 我扶住小白玛,瞪着江晓曼:“你别太过分,她想买什么跟你没关系!你爸妈过几天就来了,轻点折腾吧,我如果把你的事儿说出去,你爸能不能打你?”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小白玛红着脸拉我的衣角:“阿佳,算了,她就是故意的,别和她吵架。咱们回车间吧,别耽误采访。” 说完,小白玛从兜里掏出两颗奶糖,一颗递给我,一颗递给江晓曼:“你也别对我总是这么大敌意,我也没对你做过什么,挺甜的,你尝尝。” 江晓曼挥手把糖打在地上:“你丫别和我套近乎,臭乡下人!谁吃这种破糖?你是没对我做过什么?那你总缠着他干什么?” 小白玛也不生气,蹲下去捡起糖,从兜里掏出纸巾擦干净:“扔了可惜,挺好吃的。” 回到检修库时,顿珠和刘喜庆已经修好了叉车,正在拆制氧机滤芯。 “你好,林记者,我是喜庆的女人,也是电工班的职工,我叫卓嘎,今天上班晚了没看到你。”卓嘎拎着保温桶过来,给我们倒酥油茶。 我刚想接杯子,江晓曼突然一把抢过去,甩手便扔了出去:“一股子羊膻味,难闻死了。你那手套那么脏,这杯子能用吗?” “你干什么?江晓曼!”我愤怒地喊了声,如果不是法治社会,真想把她绑在宾馆里,等她那高官的爸和跋扈的母亲来给她接走。 卓嘎愣了一下,气氛瞬间僵住了。 还好小白玛打圆场,上前搂住了卓嘎的胳膊,先用藏语说了一串话,然后汉语说:“卓嘎嫂子,她不喝没关系,我们喝。” 这种情况,也只能转移话题了。 刘喜庆把拆下来的滤芯递给我看:“小林,你看这灰和盐粒都是高原风带进来的,不及时换就会堵。上次列车安多站停了半小时,就是因为制氧机故障,卓嘎我俩骑马过去修的,还好及时,没耽误事儿。” 听到这里,江晓曼又插了句:“骑马来回多慢,那些旅游的老头老太太,你们不怕他们憋死啊?开车不行吗?这地方真落后。” 048 天车下的争执 刘喜庆媳妇儿是藏族人,他应该是听得懂藏语的。 刚才小白玛和卓嘎说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小白玛应该是说明了江晓曼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并且说明了她句句顶人的原因。 刘喜庆白了眼江晓曼:“姑娘,你这就不懂了,冬天雪大,车开不了,骑马比车快,遇到融坑,车陷进去还得靠马来拉呢。” 江晓曼还想说什么,被我起身打断了:“江晓曼,你要是不想待就去院子里等着,别在这儿瞎掺和。” “我也没说啥呀!就知道凶我!”她哼了一声,走到门口树荫下坐下,时不时抱怨地方破。 夕阳把检修库的影子拉得很长,风渐渐小了,远处传来藏族职工的歌声,混着列车制氧机的“嗡嗡”声。 小白玛上前拉住我的手:“阿佳,别跟她生气,她可能只是待不惯。” “你说得不对,别管她了。” 我比谁都明白,江晓曼不是待不惯,是看不惯我和小白玛朝夕相处,还有从小惯出来的那股子凌驾于别人的好胜心和变态的优越感。 那曲的夜晚比想象中冷,我铺了两床被子还裹着小白玛给我缝的厚藏袍,但奈何躺在地上,还是觉得风往骨头缝里钻。 今早一睁眼,就见江晓曼盘腿坐在床上,脸色难看地说:“林成,这破地方连热水都没有,我昨晚没洗漱就睡了,你必须带我去西宁住酒店。” “你当我来玩的呀?”我揉了揉眼睛,起身倒了杯水,没好气的说:“我今天再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了?你这么捣乱下去,我都没法工作了。” “没法工作就跟我回去呗,我爸事儿都办一半了,人都找好了,也不用你花钱!只要你跟你们站长写个申请,他签个字,你就能调到机务段了,咱俩再重新开始。你想想,我爸是副段长,我是科室干部,谁敢给你气受啊?”江晓曼还是以前那副笑容。 “我享受不起,我也不需要你们帮!”怎么说呢?之前我觉得这个样子很可爱,但见过她的另一面之后,我觉得这个表情很虚伪,阳光的笑容下可能又在憋什么坏。 这时,小白玛推门走了进来:“阿佳,你俩都醒了?我想总吃这里的食物你们可能会腻,就去早市买了豆浆和油条,还是热的呢,咱们快吃吧,暖暖身子。” 小白玛拿了杯豆浆给江晓曼递过去:“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做不成情侣还是朋友啊?也吃点吧,这地方嗓子干,润一润。” “谁知道你给没给我下毒?”江晓曼抬手把豆浆打在地上,塑料杯直接摔爆了。“我讨厌你们土,从骨子里讨厌,我不吃你的东西!” 小白玛蹲下去捡,我赶紧拉住她:“别捡了,烫。” 我心里的火直往上窜,却又懒得和女人发作,我只能掏出藏语手册,几分钟才拼凑出一句话:“正常的女人都讲不明白道理,何况是故意来找茬的,咱们还是不要惹她为好,她爸妈快给她接走了,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小白玛捡起摔碎的豆浆杯,先是皱了一下眉头,几秒后瞬间就笑了,学着我的口音回答:“你这藏语,说得真笨啊!” “阿佳,晓曼不吃咱俩先吃呗?然后咱们去早市买藏香。”小白玛插了杯豆浆,手里还攥着根刚出锅的油条:“那曲的藏香是用柏树叶做的,能驱虫,你采访的时候总被咬,放在包里正好。” 想起前几天跟她提过草原蚊子多,刚想说话江晓曼就插了句:“买那玩意儿干嘛?一股子怪味,熏得人头疼。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那种又脏又乱的地方。” “谁也没让你跟着!”我没理江晓曼,叼根油条拿起杯豆浆拉着小白玛就走出了宾馆的门。 那曲的早市就在运转车间检修库旁边,一条土路上摆满了摊位,牧民们骑着马或摩托车来赶集,马背上驮着奶豆腐、牦牛肉干,还有用布包着的藏药。 小白玛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卖藏香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转着佛珠,用藏语跟小白玛打招呼。 小白玛也用藏语回应,还回头跟我解释:“这爷爷说,这藏香是他儿子做的,放了柏树叶和藏红花,能驱潮驱虫。” 她拿起一捆藏香,凑到我鼻子前:“阿佳,你闻,这不呛人,有股松香味。” 我刚想点头,江晓曼突然挤过来一把夺过藏香扔回摊位:“什么破玩意儿,摸着手都扎人,骚狐狸,你别总拿这些破东西糊弄林成!” 老爷爷的脸一下子沉了,小白玛赶紧用藏语道歉,又掏出钱要多买两捆。 江晓曼还想说什么,我抬手将她拽到了一边:“你能不能别捣乱?都说好聚好散,你的不满在我身上,总是刁难她干什么呀?” “你可别这么说,我哪敢对你不满?”江晓曼甩开我的手:“这地方的东西都是三无产品,用坏了怎么办?”江晓曼语气软了软:“林成,在安多站你还给我讲情,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我们到检修库的时候,刘喜庆正仰着头喊:“永丽,再往左挪点!差两指!” 铁永丽站在天车操作室里,手里握着操控杆,天车上挂着个黑乎乎的转向架,看着得有几百斤重。 顿珠蹲在地上,眼睛盯着转向架,时不时喊一句:“稳点,下面有管线,别碰着!” 刘喜庆见我们来,擦了擦汗:“来了啊,昨天卸车的时候弄歪了,今天得吊到检修台上去。” 铁永丽是个爽快的姑娘,三十岁左右,从操作室探出头笑:“林记者来了?我叫铁永丽,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人,你不愧是北京来的,有两个姑娘跟着。” “快别挖苦我了。”我白了眼江晓曼。 这时,顿珠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这转向架重心偏,得慢慢调。” 像这种专业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几个作业的人精力还要集中,我也没办法打扰他们分神,只能拿着小本站在一旁,记录着他们的工作。 谁知没过一会,天车突然“咔嗒”响了一声,转向架晃了晃。 “怎么了?”刘喜庆赶紧喊。 “不知道,好像吊绳有点滑。”铁永丽盯着懒绳摇了摇头。 顿珠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了看:“左边的吊绳松了,你先把转向架放低两公分,我去紧一下。”他从工具袋里掏出扳手,踩着梯子爬上去,动作十分熟练。 “阿佳,你别靠太近,小心碰到。”小白玛还时不时提醒顿珠:“顿珠哥,梯子有点晃,你慢点。” 江晓曼在旁边不耐烦地踱步:“这破机器,吊个破架子都这么费劲,你们效率也太低了。要是在北京,哪用这么多人折腾。” 没人理她,顿珠紧完吊绳,下来喊:“永丽,好了,这次稳了,慢慢吊。” 铁永丽应了声,操控杆慢慢往下压,转向架一点点靠近检修台,最后“咚”的一声落在了台中间。 “这工作效率,赶你丫非洲了,看你们干活真费劲!”江晓曼在旁边翻了个白眼,走到休息区,看见小白玛放在桌上的保温桶,伸手就打开了。 里面的酥油茶还热着,江晓曼舀了一勺尝了尝,“噗”的一声吐了回去:“这什么玩意儿?又腥又腻,难喝死了!小白玛,你是不是故意的?煮这么难喝的东西给林成喝,想害他是不是?” 小白玛正好过来,见到一桶酥油茶直接毁了,忍不住愤怒的说:“你是不是过分了?别当我好欺负!我特意放了奶渣,不腥的,你不想喝吐地上啊,吐回去干啥……” “你还敢顶嘴?”江晓曼叉着腰,“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 我走过去,把保温桶拿起来:“江晓曼,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我讲道理?”江晓曼冷笑,“她一个藏子能有什么好心?不就是图你是记者,想让你带她去北京?你别被她骗了!” “我没骗阿佳!”小白玛攥着拳头,声音有点抖。 “你少装了!”江晓曼还想骂,铁永丽打开天车的门,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她说:“我算看出来了,你他妈就是个宝批龙,故意找茬是不是啊?” 刘喜庆也皱着眉:“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小白玛帮我们递工具、煮酥油茶,你倒好,一直捣乱。车间是干活的地方,不想待就出去,别在这儿欺负人。” “我跟林成说话,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少管闲事!”江晓曼转身瞪着我:“林成,你到底跟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就继续在这儿闹!” “你闹吧,没人搭理你。” “阿佳,别跟她生气,别影响你工作。”小白玛拿过保温桶倒掉了酥油茶,又从包里掏出个新的保温桶:“我还带了一桶,没开封,大家喝这个。” 我接过保温桶,心里又是一暖。 顿珠拍了拍我的肩膀:“林记者,别生气,咱们继续干活,别让她影响了心情。” 刘喜庆也点头:“对,好男不跟女斗,咱们修咱们的制氧机,让她自己闹去。” 下午的时候,我跟着学拆制氧机的制动阀,刘喜庆手把手教:“小林,你看,这个阀门要顺时针拧三圈,再回半圈,不然会漏气。” 我画出制动阀的样子,又拍了张照片,在旁边标上三圈回半圈:“我记下来了,你们这专业的知识都要登在报刊上。” 铁永丽从兜里掏出块风干肉:“林记者,小白玛,这是我自己学着晒的,好吃着呢。” 江晓曼站在旁边,捂着鼻子:“这肉一股子腥味,你们别吃了,吃了会拉肚子。” 没人理她,小白玛接过一小块肉,递给我:“阿佳,你尝尝,挺香的,比城里买的好吃。” 我咬了一口,确实香,没有腥味。 卓嘎嫂子笑着说:“这牛肉用盐腌过,整整晒了半个月,根本不会坏,也不腥。以前没铁路的时候,我们就靠这个当干粮,现在有铁路了,能运到拉萨去卖,能赚不少钱的。” “哼!”江晓曼冷笑了下:“能赚几个子儿啊?还赚不少钱,艹!” 傍晚回宾馆后,刘喜庆、卓嘎嫂子带着女儿刘朵朵来送藏面,朵朵手里拿着幅画,跑过来递给我:“叔叔,这是我画的火车,你看好看吗?” “好看。”我笑着说,“朵朵真厉害。” 卓嘎把藏面分给大家:“你们忙了一天,快吃点暖身子。小白玛,你也吃,我特意多煮了一碗。” 049 整备夜的暖意 “阿佳先吃!他写东西费脑子。”小白玛将面放在了我的桌角,凑过来看了看屏幕:“阿佳,你写的真好。” “就他写这个破逼玩意儿,也就你这种土包子能捧,还真拿自己当电视台记者了?”江晓曼白了眼小白玛,转头对我喊:“林成,你丫就是个铁路报纸的小记者,放20年前那些报纸都是糊墙的,擦屁股都嫌硬!你也不想想,正常报纸都没人看,谁他妈看《人民铁道》报?人得活在现实里,写逼报纸有啥前途啊。” 我刚想反驳什么,手机却响了起来。 我掏出一看,是检修车间孙主任打来的电话,我起身走出了门,按了接通键:“你好,孙主任。” 电话里声音有些委婉:“林记者,拉萨整备车间刚调拨来三列新的高原通勤列车,要赶在明早试运行,制氧机和制动系统的检修任务急、人手紧,特意在电工组和检修组抽了几个能手去支援,你跟着去吗?大半夜可能有点儿折腾,而且还要在那儿待两天时间。我觉得还是要问一下你,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再给你找别的班组。” “孙主任,我当然要去啊!”我笑了笑说:“我在之前的单位什么样你也听说了,我不怕折腾,就怕没有题材。” “呵呵呵。”孙主任爽朗地说:“我是真喜欢你这个性格,那你就跟着一起去吧,今晚8点出发,收拾收拾东西。” “好了,孙主任!” 我放下电话,又给江晓曼父亲打了过去:“叔叔,你们现在到哪了?” 电话里,江父声音有些沧桑:“小林,本来说好的昨天晚上坐火车去接她,这两天光走动她的事儿了,故意损坏铁路信号设备,单位要跟他解除劳动合同,我找了一天人办事。警察说,安多派出所的人反馈,当时,你和安多站的人一直帮晓曼说好话,这才处理得这么轻,叔叔误会你了!你别担心,明天上午我和你阿姨坐飞机去西宁,按照咱们约定的后天也能到那曲,这段时间麻烦你看着她了啊。” 和江晓曼好的时候,没听他父亲说过好话,今天能这么说,让我有些不会接话了。“叔叔,我和晓曼分了也是朋友,总不能见她被刑事立案吧?她一时糊涂还没造成什么影响,应该给她一次机会的。” “小林,你有没有感觉,她最近有点儿精神不正常啊?回来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吧,或者找个心理医生。” “我哪能看出来?对了,江叔,我现在要去拉萨支援,孙主任说大概两天时间,按你这么说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拉萨,你在西宁下飞机后改签拉萨的票吧,给晓曼独自留在那曲我也不放心。” “真是麻烦你了,小林。” 我盯着宾馆的门,忽然感觉江父说的有那么点道理,江晓曼最近好像还真有点儿不正常,蓄意破坏三色手电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儿,何况还是机务段的干部?但我没法直接评论人家女儿。 放下电话,进入宾馆和两个姑娘解释完,跟收拾东西便和刘喜庆一家下了楼,没想到,车间司机阿布已经载着顿珠和铁永丽在宾馆门前等候了。 将朵朵送到姥姥那里,工程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便上了高速。 草原正值换季,路旁黄一块绿一块斑驳交错,牦牛群跟散落在坡上的黑石头似的。 风裹着细沙和草屑刮过来,敲得车窗“哒哒”响,偶尔还能看见牧民的帐篷顶飘着经幡,红的、蓝的、白的、黄的、绿的在风里猎猎作响,晃得人眼睛发花。 小白玛坐在我旁边,手里攥着个小小的转经筒:“阿佳,拉萨比那曲暖多了,海拔就3000多。几年前铁路开通的时候我和阿爸去过一次,那边的晚上能看见布达拉宫的灯,亮堂堂的照在山脚下可好看了。” “哼哼!”江晓曼看着窗外,讽刺地说:“傻逼,挂的灯多就好看呗,我直接去夜店就得了,能晃得你眼晕。” 经过这两天,大家都知道了江晓曼嘴黑我故意找茬,也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计较,前排的卓嘎回头看了她一眼后,就转为用藏语聊起天来了。 刘喜庆、小白玛、卓嘎、顿珠、铁永丽随即也都用藏语聊起天来,我拿着《藏语手册》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结果一句也没听懂。 这时,铁永丽从包里掏出个锃亮的铜壶,转过身递给我:“林记者,喝口酥油茶吧,暖身子。我们聊我们的,你就喝茶就行。” “早就应该用藏语说,否则,有人总愿接话。”那壶身还带着余温,我掀开壶盖,浓郁的奶香味混着茶香便飘了出来。 我递了一杯给小白玛,她抿了抿嘴唇:“这比我煮的香多了,永丽姐的手艺真好。” 铁永丽昂头说:“那可不,别看我是四川人,从小可是和藏族孩子玩儿大的。” 她转头跟司机用藏语聊了几句,我听不懂,小白玛在旁边小声翻译:“永丽姐问司机,今天拉萨的风大不大。司机说风小,就是晚上可能下点小雨,不耽误干活。” 工程车摇摇晃晃开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深夜抵达拉萨整备车间。 车间里的照明灯亮得晃眼,几列绿皮火车静静停在轨道上,远处的布达拉宫隐在沉沉夜色里,只看见山顶那一片模糊的灯光。 刘喜庆跳下车,快步进入了办公室,没多久出来后说:“抓紧时间,咱们得在明早五点前把三趟列车的制氧机和制动系统全查完,不然赶不上早上的试运行,耽误了旅客出行可不行。” 顿珠拎着沉甸甸的工具袋跟在后面,应声答道:“我先去查车轮轴承,这几天高原昼夜温差快二十度,轴承容易热胀冷缩冻裂。” 只见他走到最前面一列火车旁边,蹲下身打开工具袋,掏出个强光手电筒,对着车轮的轴承部位仔细照了起来。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拿着相机给他们照相,小白玛帮我记着他们说的话。 江晓曼站在一旁冻得直跺脚:“这鬼地方,白天热得穿短袖,晚上这么冷!林成,我真不明白你来这儿有什么意思?挣那点钱够遭罪的吗?” 没人理会江晓曼的抱怨,只见铁永丽从车间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厚厚的记录表:“刘哥,制氧机的滤芯我都按型号准备好了,新的在那边的架子上,随时能换。” 没人搭理江晓曼,只见她在原地自言自语说:“这破地方不说海拔低吗?比那曲还冷,早知道穿羽绒服了。” 江晓曼只穿着一件风衣,牛仔裤里连秋裤都没穿,裹紧自己的风衣往车间门口退了退。 那里挂着几串色彩鲜艳的经幡,风一吹就“哗啦”作响,她吓了一跳,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什么东西?挂这儿挡路又碍事。” “那是经幡。”小白玛一边记录着工作一边说:“我们藏族人挂经幡,是为了祈福,希望来往的人都能平安。” “迷信!”江晓曼翻了个白眼,“挂那个逼玩意儿不如装个暖气,菩萨在哪呢?祈福要是有用的话,整暖和点儿啊。” “可你屁眼子灌铅!菩萨们听你一个人的?”小白玛用东北话怼了句,收起本子后倒了一杯茶:“就算你再恶心这个味儿,毕竟也是热的,你穿那么少,这么挺下去,明天肯定要得病!” 江晓曼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立马就吐了出来,给小白玛鞋都弄脏了,还顺手把杯子往地上一放,酥油茶洒了一地:“我实在受不了这味儿,比豆汁还难喝,我受不了。” “受不了,你往她鞋上吐啊?”卓嘎实在看不下去了,语气带着几分不悦:“这也就是白玛多吉,如果我是她我抽死你!欺负人没边了是吧?” 江晓曼正愁没处发火:“谁欺负人了?我喝着这玩意儿就一股尿味儿,你丫装什么大尾巴狼?我跟你说话了吗?” 卓嘎声音更大:“咋,你喝过尿啊?” “停停停!都少说一句。”好在刘喜庆放下手中的活拉开了卓嘎,不满地瞪了眼江晓曼:“媳妇儿,别和她吵架,咱们时间紧,快点检查吧!” “我求求你别闹了行不?你是个活爹呀!你能不能消停一会?”我也拉开了江晓曼,两人这才没动起手来。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刘喜庆喊了一声:“成了!全列车的制动系统都没问题,制氧机也试好了,启动试试运转!” 按下控制按钮后,车厢制氧机发出“嗡嗡”的声音,顿珠擦了擦额头的汗:“总算赶在五点前检查完了。” 刘喜庆拨通运用车间主任的电话,我们在一旁收拾工具,往车间外的通勤车走去。 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江晓曼裹紧衣服跟在后面,可能是抱怨累的缘故,也可能是困乏了、冻蒙了的缘故,此刻安静了许多。 小白玛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藏袍递给了她:“你要是冷,就把我的衣服穿上吧,拉萨的晚上虽然比那曲暖,但下雨了也会降温,别感冒了。” 江晓曼没说话,只是接过外套,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披在了自己身上,把藏袍又裹得紧了些。 铁永丽看在眼里,悄悄跟我说:“小林,那宝批龙就是嘴硬,没冻急眼之前就挑衣服穿,饿急眼了吃屎都香。小白玛还给她拿自己的衣服,要是换做我,我都不带管她的。” 我为难地笑了笑:“她爸妈明天早上就到了,就给她接走了,挺不好意思的,本来就给你们添麻烦,还带这么个累赘。” “你真是个好人,前女友闹成这个样子你还管她,说实话,她和小白玛真的比不了。”说完,铁永丽突然高声唱了一句:“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哦,歌唱在那草原上……”小白玛也跟着轻轻唱,声音软糯清甜,我这才发现,她唱歌很好听。 江晓曼走在后面,听了一会儿,竟然也跟着哼了两句,虽然跑调跑得厉害,却没再像之前那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或许真的是冻傻了。 拉萨的夜晚,风里带着点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但对比几个月来都在4km海拔以上的地方工作,这里显得似乎温暖了许多。 到达寝室之后,我写下了一句话: 【远处的布达拉宫灯光闪烁,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经幡在风里飘着,诉说着祈福的心愿。火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藏族歌曲混在一起,还有身边人偶尔传来的笑声,这大概就是高原最动人的样子吧,远离城市的喧嚣和压力、平凡、质朴、温暖又充满了力量。】 050 麻烦的离去 连续两天的支援都是夜班,江晓曼困得连着打哈欠,但她朝夕不离的看着我,和小白玛离得近点儿就会在一旁说风凉话。 昨夜一宿没睡,早上7点才睡着,此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还没到交班的时间,大家在拉萨运用车间整备库休息室等着,要对那折返回来的三趟列车制氧机和转向架再次进行全面检查。 拉萨虽然被称为日光城,但不存留温度,夜晚和白天温差很大,大概在15度左右,比如白天穿着短袖,夜晚就要套上棉衣。 小白玛给众人都倒着茶,刘喜庆接过纸杯笑着和我说:“林记者,你和小白玛真挺配,这姑娘真不错,温柔贤淑,通情达理。” 江晓曼坐在床角,端着茶杯,白了眼刘喜庆:“不是一个民族的在一起,信仰,习惯都不一样,而且,生出来孩子是什么民族?那不是杂种吗?就像她一样,藏子不像藏子,维子不像维子……” “你放屁呢,说话呢!人家还想着给你倒茶,还怕你冻着,你是不是人?”小白玛对江晓曼的挖苦已经习惯了,卓嘎却因为她这句风凉话又差点动起了手来,好在铁永丽拉住了卓嘎嫂子。 小白玛放下暖瓶,从铁永丽袋子里先挑了块牦牛肉给我:“阿佳,你昨天熬夜写笔记,多吃点。” “我这么说你都没反应,你脸皮是真厚啊!”江晓曼站在旁边,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嫌恶地瞥了眼:“那玩意儿直接用手摸,真恶心。” 没人理会江晓曼,大家都知道他在故意的找茬,顿珠拿着电话走进了房间,声音有些急:“刘哥,林记者,帮个忙!” “怎么了?帮什么忙?”刘喜庆疑惑问道。 顿珠翻看了一眼电话:“我姑父扎西的拖拉机坏在半路了,拉不了牧草,家里的牦牛等着喂呢,我一个人修不过来。现在离接班还剩两个小时,应该来得及。” 刘喜庆从床上站起来:“走,去看看!” 我也跟着起身,小白玛把我的采访包背上,小声说:“阿佳,我跟你一起去,路上能帮你拿东西。” 江晓曼赶紧跟上:“我也去!待在这破休息室里闷死了,正好看看拉萨的风景。” 顿珠姑姑旺姆开着辆面包车来的,江晓曼上车时,脸上露着百般的嫌弃:“这车破的呀,检车能过吗?这地方交警也不抓,卖废铁都没人要吧。” “妈呀,我管你叫妈行不行?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实在是无奈了,不好意思对着旺姆笑了笑,小白玛又用藏语和她解释了一通,这才缓解尴尬。 车子开出厂区,远处的布达拉宫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偶尔还会看见徒步朝拜的人,走几步就趴在地上双手合十,转经的老人手里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嗡嘛呢叭咪吽”。 江晓曼坐在我后面,一路上抱怨个不停:“这路怎么这么颠?我的腰都快断了!拉萨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布达拉宫那有点儿看头,其余全是破房子。” 众人没接话,顿珠指着远处的羊群:“林记者你看,那些羊就是我姑家的,她昨天还跟我说,今年的羊羔特别多。” 到了地方,顿珠姑父扎西正蹲在拖拉机旁边发愁,看见我们后跑过来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扎西德勒!麻烦你们了,这拖拉机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发动不起来了。” “姑父,都是自己人。”顿珠打开引擎盖,用手电筒照了照,伸手摸了摸缸体:“积碳堵了,还有根油管裂了。”他从布包里掏出扳手,“刘哥,你帮我拧下螺丝,我换油管。” 刘喜庆蹲下来,袖子一撸:“没问题!” 他拧螺丝的时候,额头上的汗往下滴,小白玛赶紧递过毛巾:“刘哥,擦擦汗,夕阳太晒了。” 江晓曼站在树荫下,掏出手机拍照,嘴里还嘟囔:“这么破的拖拉机,修它干嘛?直接买个新的不就行了?真是穷乡僻壤,什么都舍不得扔。” 顿珠姑父扎西听见了,脸有点红,没说话,只是从马背上解下块风干肉,递过来,用不标准的汉语说:“这个,你们吃,我家去年冬天晒的,香。” 江晓曼赶紧往后退:“别给我!这肉看着就腥,你都用脏手摸过了,我才不吃这种东西。” 小白玛又要解释一遍,而后接过风干肉,用布包好藏语说:“谢谢扎西叔,我们晚上煮藏面吃,肯定香。” 她还帮着递工具,把油管递到顿珠手里,“顿珠哥,这个油管够长吗?要不要再剪一点?” 顿珠笑着说:“够了。” 修了快一个小时,拖拉机终于“突突”发动起来了。 扎西高兴得不行,非要晚上请我们吃饭,刘喜庆摆手:“不用,你赶紧拉牧草吧,牦牛等着呢。” 回到运用车间院门口,我们直接下了车,没让旺姆接着往里开,因为六七点钟这时候正好赶下班点,厂区内会堵车,往外出不方便。 旺姆和我们挥手道谢,并用极不标准的汉语说:“有机会,到家里,吃饭。” 来了三个多月了,我也是亲自感受到的藏族的热情,要说有没有坏人,当然有,但综合来说是很好客的。 走在车辆段厂区路上,江晓曼突然凑过来说:“林成,你看他们多可怜,修个破拖拉机还这么高兴,等我回去跟我爸说,让他捐点钱给他们,买几辆新的,也显得我们有爱心。” 小白玛反驳说:“拖拉机才几个钱?人家家里几百头牛,几千头羊,可怜什么?再说,拖拉机还能用,为什么要换呢?” “就是没钱换,还找个借口。”江晓曼翻了个白眼:“小白玛我警告你,别总在林成面前装温柔,你不就是图他是记者,想让他带你去北京吗?我告诉你,没门!” 小白玛却没跟她吵,只是加快脚步走到我身边。 回到车间的时候,门口多了辆出租车。 穿行政夹克的男人站在车旁,旁边的女人穿风衣,戴着墨镜,正不耐烦地看手表,这二人正是江晓曼的父母。 江母看见江晓曼立马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晓曼!你可算露面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想急死爸妈啊?跟我们回北京!” “我不回去!”江晓曼甩开江母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小白玛,她回头就骂:“你没长眼睛啊?往我身上撞!是不是故意的。” 江母气得发抖,指着小白玛的鼻子:“都是你这个狐狸精!要不是你勾引林成,晓曼能堵气在这破地方待着?你一个藏族丫头,不好好在草原上放牦牛,跑来跟晓曼抢男人,是不是想骗林成的钱?” “阿姨,我没有……”小白玛吓得往后退。 我赶紧挡在小白玛身前:“阿姨,你别冤枉她,就算没有她,我也不可能和晓曼好了。就像你和叔叔之前说的,我们根本不适合,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 “我是不同意。”江母冷冷的说:“我家晓曼这么优秀,还是干部,我怎么可能让她找你一个工人,还是外地的人?” 江晓曼突然喊:“妈,我不回去,我必须打败那个骚货,否则我不走!你们要带我回去,我还会跑过来的!” 路过下班的工人纷纷驻足观看,场景的确挺尴尬。 “你说话注意点,凭什么这么说人家姑娘?”江父喊了嗓子,上前抓住了江晓曼的胳膊:“别闹了,跟我回家,嫌不够丢人啊?回家!” “她就是骚货!”江晓曼用力的挣扎着:“我就是想用分手吓吓林成,如果不是她出现,林成早就回去了!” “快点上车吧,给我留点脸吧。”江父给江晓曼塞进出租车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现金塞到了我手里:“小林,这一万你拿着。” 我赶紧推回去:“江叔,你这是干啥?” “你必须拿着!”江父硬把钱塞进我口袋里:“我自己闺女什么样我知道,你俩分,跟我们当父母阻挠也有一定原因。但也感谢你这阵子照顾她,以后什么用得到叔的地方,说话就行。” 江母紧紧搂着江晓曼,一直瞪着小白玛,小白玛被看着有些不自然,从包里掏出块奶糖,走到出租车旁递给江母:“阿姨,高原容易出现高反,你吃块糖,消消气。” 谁知,江母一把打掉奶糖,刻薄地说:“谁要吃你的破糖!狐狸精,我闺女如果不是看见你和林成在一起,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到底,江母和江晓曼都是这样,看不得你平凡也见不得你太好,他们不同意我和江晓曼在一起,也看不得我和别人在一起,眼中充满了矛盾。 看着车开走,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紧紧攥住了小白玛的手:“这段时间,真是为难你了。” 小白玛歪头笑了笑,含着泪花的眼睛强弯成了月牙:“说好了陪着你,再苦再委屈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都要安心地接受。” 刘喜庆拍了拍我的肩:“别往心里去了,江晓曼就是心里排斥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若是她在高原待久了,就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守在这里了。” 铁永丽也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排斥,人人都往大城市走,为什么我会在城市转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但待久了之后我才明白,每个地方都有它的闪光点,这里的宁静和清澈是大城市根本没有的。” 我点了点头,掏出采访本,小白玛帮我翻开,还帮我递笔:“阿佳,你别耽误工作,刘哥他们还等着修制氧机呢。” 她蹲在旁边帮我整理着采访笔记,把重点内容用红笔标出来:“这个地方是你昨天记的制氧机数据,我帮你核对过了,跟刘哥说的一样,没错。” 刘喜庆和顿珠在检查制氧机,扳手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小白玛帮我整理笔记,灯光落在她棕色的发梢上,软软的。 我站在一旁,掏出采访本写下了一段话: 【检修房里的工具包装着铁路人的坚守,牧民递来的风干肉藏着高原人的淳朴,就连争吵的心酸也慢慢融进了这方天地里。“坚守”二字不只是一个人扛,更是一群人与世无争的暖,把日子过成了经幡上的祝福——扎西德勒】 051 布达拉宫的日出 刘喜庆蹲在铁轨边,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顿珠,这防滑纹磨得真讲究,戴厚手套拧螺母一点不晃。” 刘喜庆把扳手举到灯前,氆氇缠绕的手柄被手汗浸得发亮:“之前车间那批工业扳手,夜班用着总打滑,你这东西哪买的?” 顿珠往掌心哈了口白气:“你要是用着趁手就拿去吧,我房里还有块牦牛骨,回去再打一把就行。” 不知不觉,我们又干了一整夜。 三天的抽调支援就结束了,今天又是周五,刘喜庆看了眼来接人的车间司机阿布:“阿布,主任让咱们几点回去了么?” 阿布摇了摇头:“主任没说几点回去,不过,他让我下午三点送他出去一趟。” “下午3点……”刘喜庆看了看表,“现在刚刚六点钟,再过两小时布达拉宫该亮晨光了,去转转吧?你着急回去吗?” 阿布想了想:“回那曲得开三个小时,最晚最晚11点咱们也要起程,正好我也没见过这里的日出,那就去转转吧。” “太好了!”铁永丽搓了搓冻僵的脸,“林记者和小白玛一直跟着我们上夜班,还没看过拉萨的早晨呢,去一去也行。” 工程车停在停车场,天刚蒙蒙亮,街头就已经聚满了朝圣的人。 老人攥着佛珠,指尖冻得发紫,却依旧有条不紊地转动经筒,目光虔诚地看着布达拉宫,嘴里念诵的“嗡嘛呢叭咪吽”,混在清凉的风里格外清晰。 老奶奶正扶着墙休息,手上绑着块磨得光滑的厚木板,额头带着叩拜留下的红痕,膝盖处的藏袍已经磨出了细密的毛边。 刚到布达拉宫的门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嘿,还是冤家路窄呀!这大清早的折腾什么,有意思吗?” “这个声音?”小白玛下意识攥紧了我的手,我心里也咯噔一下,猛地回头看去:“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是你?” 只见江晓曼靠在路边的石栏上,穿着件厚实的冲锋衣,脸色有些苍白,死死盯着小白玛:“林成,我没回去挺失望的吧?怎么就不能是我?” 看见江晓曼,实话说,我确实挺意外的,但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因为她父母就在身后跟着她。 江父也是一脸的疲惫,江母的目光仍然是那样厌恶,嫌弃的看着我和小白玛,满脸的不屑还夹杂着些愤怒。 江父快步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叫到了一旁。 “怎么了,叔叔?” 江父往常不抽烟,今天也打开了一盒,抽出一根递给了我:“我知道你不抽烟,我也戒了好多年了,点一颗吧,咱俩聊聊天。” 怎么说也是长辈,我接过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没想到这一下,差点给我咳个半死。 江父拍了拍我的背,看着远处江晓曼叹了口气说:“昨天我带她去心理咨询机构了,医生和我说她有偏执人格障碍和强迫人格障碍,还有什么来着?总之,就是占有欲极强的意思。” “那是什么病症啊?”我关心地问。 江父吸了口烟:“医生说那不是病,就是单纯人格障碍。昨天我和晓曼聊了会天儿,她说对你早就没感情了,只是不想输给那个藏族姑娘而已。说来也巧,我买的明天的票回西宁,然后坐飞机回北京,今天带她来散散心,就碰着了你们。” “叔叔,那医生说没说,她这个性格要怎么纠正啊?” 江父摇了摇头:“医生没说,只是给了几个建议,告诉我们首选认知行为治疗,就是纠正她“别人必有害、不能输”的偏执认知,让她学会情绪调节和适度退让什么的,我也没听懂。拉萨医学不如北京,我准备回北京后再带她看一下。” 我将烟头掐灭握在手里:“叔叔,那我们今天不逛了。别再惹着她,给她再制造负面效果。” “别!”江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沧桑地说:“犯不着躲着她,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告诉你那个小女朋友迁就一下,千万别怼她,最后一天了,她说什么你们都别往心里记。” “知道了,江叔。” 回到众人跟前,我拿出藏语手册,一词一顿地将江父的话叙述了一遍,虽然说得慢点,词语也散了点,但众人也是都听懂了,小白玛本来压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们转身往布达拉宫里边走,路过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奶奶时,小白玛从包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酥油递到了老人手里,用藏语说:“奶奶,喝点酥油暖暖身子,早上凉。” 老奶奶接过酥油,用藏语说了句谢谢,小白玛转头跟我解释:“奶奶说她无儿无女,从日喀则来,走了三个月,昨天半夜到的,在这里等半宿了。” “哼,那不傻子吗?长发苦行僧?叩拜真有用的话,她还过得那么惨?”江晓曼嗤笑一声,掏出手机对着老奶奶拍了张照。 还好老奶奶不会说汉语,否则很可能会吵起来,说好的不怼江晓曼,我们谁就当没听见她的话。 走到布达拉宫脚下时,晨光刚好洒在红墙上,把墙体的纹路染得格外清晰,安检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进里面不能戴帽子、穿短裤,手机要调静音,绝对不能拍照。”安检的人提示说:“这些规矩是为了保护壁画和经卷,矿物颜料见了闪光灯容易褪色。” “规矩真多。”江晓曼撇撇嘴,还是把帽子摘了塞进包里:“我都来过两次了,不过是些老建筑老画,还当宝贝似的。” 安检人员被怼想讲什么,小白玛连忙拦下了他,用藏语解释了一下,安检人员这才不纠结江晓曼的话。 爬上台阶时,清晨的寒气还没散去,台阶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江晓曼走两步就喘,扶着旁边的石墙停下:“和之前一样,总说这里神圣,神圣不给修个电梯,非得让人爬!” “这些台阶是吐蕃时期修的,用的是当地的花岗岩,已经有上千年了,怎么加装电梯呀?” 铁永丽来过几次,知道江晓曼人格障碍后也不特别排斥了:“妹子,能说出这个话,就证明你对这里没什么认知,之前等于白来。” “今天我当你的导游,我让你重新认识这些历史的瑰宝。”铁永丽温柔地说:“你看这些藏文,都是以前的朝圣者刻的,记录的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心愿。” 铁永丽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刻痕,“这些石头经过千年的踩踏已经变得很光滑了,就像铁路的钢轨,越磨越坚韧。” “说得真好听,不就是一堆破石头吗?”江晓曼踢了踢台阶边的碎石,被旁边一位藏民严厉地看了眼吼才不情不愿地收回脚:“装得还挺懂行。” 进了经堂,一股浓郁的酥油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檀香。 昏黄的灯光从顶部的天窗洒进来,照亮了墙上的壁画,我认真看了看,那壁画的色彩虽然历经千年岁月却依旧鲜亮。 听工作人员介绍,那红色是朱砂矿磨成的,蓝色是青金石,黄色是雌黄,每一种颜色都来自高原的矿物,怪不得能保存这么长时间。 “阿佳,你快来看。这幅画讲的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小白玛指着一幅壁画,轻声说:“上回来阿爸说过,文成公主进藏时带来了纺织、农耕的技术,还有很多工匠。” “不就是幅旧画吗?种地能有什么技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江晓曼趁管理员不注意,迅速举起手机对着壁画拍了一张,闪光灯“咔嗒”一声亮了起来。 “不能拍照!”管理员立刻走了过来,语气严肃,“壁画上的矿物颜料对强光很敏感,闪光灯会加速褪色,赶紧把照片删掉!” “拍一张怎么了?又没弄坏它。”江晓曼把手机揣进兜里,眼神却瞟着小白玛,“再说了,我乐意拍,你管得着吗?” “晓曼姐,你这样不对。”小白玛上前一步,语气坚定,“这些壁画是很多代人守护下来的,就像天路一样需要用心珍惜。”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江晓曼一把推开小白玛,“要不是因为你,我犯得着来这儿受气吗?” 小白玛踉跄了一下,还喊我抱住了他:“我不是教训你,只是不想这些珍贵的东西被损坏。林叔叔,麻烦你帮她删掉吧。” 我赶紧走过去,跟管理员道歉后,拿过江晓曼的手机,找到那张照片删掉:“对不起,是我们没注意,以后绝对不会了。” 江晓曼甩开我的手,小声骂了句“多管闲事”,却没再坚持。 经堂的角落里摆着一排酥油灯,灯盏上凝结的酥油层层叠叠,微弱的火焰把周围的经幡映得忽明忽暗。 铁永丽教大家将酥油捏成小块,小心翼翼地添进油灯里。 “阿爸也跟我说过,大部分的人进来都会添酥油,目的是让灯光一直亮着。”小白玛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我希望每一趟列车都能平安翻越唐古拉山,希望铁路工人每天都能吉祥如意,希望阿佳每天都顺顺利利。” “呸!假惺惺的,让人恶心。”江晓曼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却没再说出更难听的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盏重新亮起来的酥油灯。 从经堂出来,我们爬上了布达拉宫的屋顶。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拉萨城尽收眼底。 远处的大昭寺金顶闪着光,转经道上的人群像一条流动的河,缓缓向前。 离开布达拉宫时,门口的酥油花摊子已经摆好了,有各色酥油花,莲花、格桑花,色彩鲜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白玛不舍的走,眼看纳木错就在几十公里外,那是我和她最初的约定,可时间紧,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只能哄着说:“我还有好几站呢,肯定会和你一起看纳木错。” 工程车开动的时候,拉萨的天已经完全亮了,江晓曼站在原地看着我,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草原,手里悄悄攥着那朵酥油花,没再说话。小白玛靠在我身边,大概是连日跟着上夜班累坏了,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 我掏出采访本,在之前写的《夜班坚守铸通路,技术互鉴暖高原》初稿后面又加了一句:【布达拉宫的石阶刻着坚守,酥油灯的光里藏着初心,以专业护通路,以真心换同心。】 052 善意的劝说 大约半小时后,小白玛揉了揉眼睛:“真是的,这么好的风景,怎么睡着了……” 铁永丽在一旁说:“小白玛,你可算醒了呀!小林看你睡着了都不敢动啊,不仅他不动,还不让我们说话!这还没结婚就这么护着,怎么就这么让人嫉妒呢?” “哈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白玛的脸瞬间就红了,转头看向窗外,片刻后有些尴尬地说:“阿佳,刚上车的时候,我看见江晓曼眼神不对劲,别出什么事啊。”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转头对她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思,断就要断得彻底一点,放心吧,她绝不会伤害自己的。” 两个星期的采访,很快就结束了。 临走那天,我的行李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铁永丽和卓嘎嫂子塞的酥油茶和青稞饼。 电报上说,下一站要采访的是西宁通信段拉萨通信车间萨尔岗工区,之前和车间主任何勇通过电话,也和工长才让通过电话。 拉萨至那曲高速旁的荒原,小白玛没怎么睡,始终盯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阿佳,看,是藏羚羊!” 我转头看去,草原上一群藏羚羊围着趴在一处,三三两两的向车的方向看来,我捏动快门拍了一张,看了看,效果还不错。 车子开了三个小时,进入了通信车间,主任、书记还有几个通信院就在院子里等我们,怎么说呢?这种迎接方式我不太习惯,就像迎接什么重要的人是的。 主任何勇见面就直入正题:“你好林记者,欢迎欢迎,咱俩之前通过电话。这位是车间书记曲长鸣,这两位车间通信员穆兰萍和尼玛,这两位是副主任……” “你好,何主任!”我上前握手。 曲书记有些为难的说:“林记者,我和何主任商量了,萨尔岗条件有些艰苦,而且,接下来几天是强降雨红色预警,去现场也挺危险,咱先采访车间你看行不行?等天气好了再去采访。” “那怎么行?”我摇了摇头,笑道:“曲书记,何主任,我一路上都是苦过来的,我不怕苦,就怕没题材。越是危险,我越要去。” “这……”何主任和曲书记互相看了眼,而后都笑了:“你是客人,既然你执意要下现场,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正好情况紧急却人手。” “不用客气。”我拍了拍胸脯:“你们就拿我当工人用,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我要记录高原守护者的最真实的一面。” 主任何勇带我们进入车间二楼。 网管中心内,5台电脑一字排开,荧光屏的蓝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冷色,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设备运行的低鸣声交织在一起。 我握紧相机,看着前方:“何主任,这个属于小型的生产调度指挥中心呗。” 何勇摇摇头:“不专业了吧?叫网管中心。和段里的比不了,那里的网管中心60台电脑同时工作,咱们车间就5台。” “我就弄不明白这个,机务段就叫调度指挥中心。”我不好意思笑了笑:“你正常介绍一下呗,我需要拍一段画面。” “好!”何勇整理了一下制服,指着最中间的大屏幕:“眼前就是我们车间605.3km通信网络拓扑图,红色是光缆干线,绿色光点是通信工区。” 他指尖落在屏幕上一个闪烁的绿点上:“林记者,那个就是电报上你要采访的萨尔岗通信工区。” 小白玛凑过来,指着屏幕上蜿蜒的蓝色线条:“这是念青唐古拉山的雪线吗?” “弟妹懂行啊,这几天雪线退得快,冰川融水已经开始预警了。并且,未来72小时萨尔岗区段有强对流天气,局部伴随短时强降雨,冰川融水可能引发小型滑坡。” 何勇指着一处:“这段光缆埋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冲沟里,6月是融水旺季,雪水裹着泥沙往下冲,光缆外套容易被石块磨破。光功率一降,就意味着通信要出问题。” 这时,穆兰萍指着电脑屏幕,说:“主任,你快过来看看,K1123+200处光功率衰减了0.3dB。” “光功率衰减了?”何勇走上去一看,然后掏出小本:“上次就是这个区段出的事,主要盯着一下这儿,变化如果再大的话,就通知才让带人去那里守着。” “知道了,主任!”穆兰萍点了点头。 这些专业知识根本听不懂,只能看到何主任日志上的字迹工整,记录着日期、故障地点和处理过程。 字写得歪歪扭扭:融水冲垮光缆沟护坡,光缆受外力挤压导致3根纤芯断裂,影响列车调度通信1小时23分。工长才让于凌晨5时17分报信,提供现场照片3张,协助定位断点,10时08分抢修完毕。 我疑惑地问:“这个才让是萨尔岗工区工长呗?” “对。”穆兰萍点了点头。 何勇笑着说:“才让和她是一家。” 说完,穆兰萍回头问了一句:“主任,咱这几天都要通宵呗。” 何勇点了点头:“红色暴雨预警,你说呢?我不也在这儿熬着么。”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穆兰萍吐了下舌头,指着屏幕上萨尔岗的卫星云图:“林记者,你看这片云,看着淡,其实是强对流的前兆。高原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前一秒大太阳,后一秒就可能下冰雹、发融水。” 我拿着小本在后边记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窗外打了两次闪电之后,大雨哗啦啦的就砸了下来。 凌晨3点,窗外的雨还没有停,车间院子里已经存了不少的积水,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酥油茶混合的味道。 何主任靠在椅背上打盹,手里还握着鼠标,穆兰萍在核对数据的传输记录,尼玛在给设备做巡检。 小白玛则坐在我旁边,学着我的样子在笔记本上画光缆线路图,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标注的区段却一点没错。 “阿佳,你看我画得对吗?” 谁知我刚点头,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刺破了网管中心的寂静,“嘀嘀”的提示音急促得让人心脏发紧。 何主任警惕的睁开眼,起身走到电脑前:“不好了!光功率骤降!” 屏幕上,原本闪烁的绿点瞬间变成了刺眼的红点,K1125+100处的光功率曲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下滑了2.1dB,远远超出了0.5dB的安全阈值。 穆兰萍立刻抓起电话:“萨尔岗工区!萨尔岗工区!K1125+100处光功率骤降,收到请回复!” 电话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没有任何回应。 通信员尼玛熟练地调出OTDR测试曲线,红色的断点标记清晰地停在“K1125+080”:“位置定了,就在萨尔岗工区西南方向3公里的冲沟里,大概率是光缆被融水冲断了!” “再拨才让的卫星电话!”何勇着急的说。 “知道了,主任!”穆兰萍立刻切换号码,拨号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不行,打不通!” 她放下电话,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可能是信号被云层遮挡了,也可能……” 何勇拿起对讲机:“通知抢修工区把人都叫起来吧。带齐熔接机、光缆接续盒、OTDR测试仪,还有防水装备,咱们半小时后出发去萨尔岗!” 放下对讲机,何勇转头看向我:“小林,夜深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吗?要不你俩就在车间休息吧?别折腾了。” “那怎么行?”我摇了摇头,顺手拿起白天给我的雨衣:“我必须跟着去,这题材不能丢。小白玛,你在车间等着吧。” 谁知,小白玛穿得更快,因为雨衣太大,袖子都快遮住她的手:“我也要去,我不会添乱,我能照顾你,还能帮你们翻译藏语。” 何主任无奈笑了笑:“你俩是真轴啊,怪不得在一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那行,到了现场注意安全啊。” “知道了。”我和小白玛都点了点头。 网管中心的屏幕上红点还在闪烁,穆兰萍还在反复拨打才让的卫星电话,嘴里念叨着:“快接啊才让,这死鬼干啥呢?快接啊。” 凌晨3点40分,抢修车打破了拉萨的宁静,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它们像一串散落的星辰,在大雨中照亮了通往萨尔岗的路。 何勇在对讲机里布置着抢修方案,通信员尼玛在检查OTDR测试仪的电池,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凝重。 听何主任介绍,OTDR测试曲线显示断点就在黑颈鹤繁殖地旁边,融水已经冲毁了光缆沟,现在不仅铁路通断了,还有萨尔岗工区每个人的安危都像屏幕上的红点一样,悬在每个人的心上。 网管中心的荧光屏还在我脑海里闪烁,5台电脑监控着铁路的命脉,而此刻,我们正朝着最危险的断点奔去。 凌晨4点,何勇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是通信员穆兰萍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何主任有没有?段最新预警,萨尔岗区段未来两小时降雨量将达20毫米,融水可能引发小型滑坡,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何勇拿起对讲机:“好勒!” 053 雨夜紧急抢修 抢修车在牧道上颠簸,对讲机突然传来刺啦的杂音,工长平措拍了拍机身:“不行,根本联系不上。” 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溅起泥水,前方的念青唐古拉山在雨雾中只剩模糊的轮廓。 “还有多久到?”何勇问。 司机老周看了眼里程表:“主任,还有20公里,但前面那段牧道容易塌方,得慢点开。” 突然,前方轰隆一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山坡滚了下来,砸在离我们车轮不到一米的地方,还好老周刹车及时,车厢里的抢修工具惯性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声音特别刺耳。 “下车搬石头!”何勇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车门。我们也跟着跳下去,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往下灌,小白玛却顾不上擦脸,弯腰就去搬石头。 “阿佳,你小心点,石头下面是泥,别陷进去了。”小白玛从小在高原长大,适应能力比我强很多,踩在泥里,藏袍裤脚沾满了泥浆,手腕上的红绳也被雨水泡得发亮,小小的身体看似柔弱,却用尽全力推着石头边缘。 说实话,我挺不是滋味的,三个多月来她陪着我吃尽了苦头,我却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就连一句最起码的对未来的承诺都没有。 我们花了20分钟才清出一条通道,上车时,每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外边是雨水,雨衣里面是汗水。 “段网管中心断断续续发来消息,K1125区段的光功率彻底归零了,光缆肯定断成两段了。” 何勇挥了挥手,示意老周继续往前开:“小林,雨这么大,实在太危险。等会到了工区,你们就下车休息。这都是专业的东西,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真帮不了啥。若出现什么安全问题,我也没办法向段里交代。” “何主任,我没事儿的!” 小白玛也点了点头说:“何主任,我家住在唐古拉山镇,那里4600多米的海拔,比这里高出不少,我从小就在草原长大,各项生存技能都知道,你放心吧,有我照顾阿佳,不会有事的。” “你俩何必这么拼呢?”何勇见我们态度坚决,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再说下去就像撵人了。 车又开了大约一小时,雨渐渐的小了些,萨尔岗工区到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所有人都倒一口凉气,工区门口的光缆沟已经被融水灌满,红色的标识桩倒了一片,泥水顺着坡地往管护站蔓延,院墙脚下已经泡软了一大片。 “才让!”何勇从后面的车上跳下来,踩着泥水往管护站跑。 我们跟着冲过去,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工长室桌上放着一本磨得发亮的皮质日志本,旁边是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和一个卫星电话。 何勇按了按卫星电话的开机键,没反应:“没电了,他肯定是雨巡没来得及充电。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等才让回来,看我怎么训他!” 何勇拿起桌上的日志本,我也凑了过去,最新的一页写着今天清晨的记录,字迹很潦草,有些字辨别不出来,但还是能读懂大概意思:“K1125+050处光缆防护沟有裂缝,融水渗透。” 下面画着一个简单的地图,标注着黑颈鹤鸟巢和光缆关键节点的位置,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午后有雨,需加固标识桩。” “他肯定去K1125区段了。”抢修组工长马海龙从车里拎下OTDR测试仪,“何主任,我们先去那里,一边找才让和索朗,一边排查断点。” 何勇脱下雨衣甩了甩又穿上,拿起桌脚的羊角刀:“我跟你们去,那片的牧道我熟。” 小白玛把日志本塞进我的背包:“我也去,我从草原长大的,我会安抚野生动物,能帮着找幼鹤。” 何勇点点头:“那就分两组吧,马海龙,你带两人用OTDR沿光缆干线排查,我带小林、小白玛去找找工区的人。”随后拿起对讲机:“各小组注意,保持联络,发现萨尔岗断点和工区的人立刻上报。” “一组收到,二组收到……” 我们踩着泥泞的牧道往K1125区段走,雨还在下,只是比刚才小了些。 何勇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探路:“这片地下全是光缆,不能乱踩,跟着我的脚印走。小林,你看这些脚印是马留下的,而且很新,应该刚通过这里不久。” 我顺着脚印看去,旁边是一片被泥水淹没的牧道,脚印顺着坡地延伸到一处冲沟旁。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冲沟里的融水正哗哗的往下流,沟对岸的坡地上隐约能看到几个草编的鸟巢,正是日志本上标注的位置,两匹马停在原地,但没有看到人。 “工区的人可能在那边!”何勇加快脚步,冲沟上的小木桥已经被冲得摇晃,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我们跟着依次通过。 刚到对岸,就听到坡下传来微弱的呼喊声:“何主任,我在这儿,这儿。” “是才让!”何勇往坡下跑,我们紧随其后。 近前才看见,坡下的光缆沟已经完全被冲毁,光缆裸露在外面,被一块巨石压着,外套裂开,纤芯断成几截。 工长才让蹲在地上,防护员索朗半躺在光缆旁,右腿被落石砸中,裤腿渗着血,手里还紧紧抓着望远镜。 “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小心一些吗?”何勇质问道:“才让,你工长不想干了是不是?卫星电话为什么不带?” 才让被训的一愣:“主任,前半夜巡视的时候不小心掉河里了,爬起来才发现手机和卫星电话都进水了……” 何勇气呼呼的说:“别解释了,快点把索朗救出来!让老周送他去拉萨医院,骨头别有什么事儿!” “何主任,你先别着急,我带急救包了。”小白玛立刻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袋子。 “带药了?”何主任和我对视了眼。 “这是我从小的习惯,只要离开家,别管远不远都背着急救包和防兽的东西,别看我是个姑娘,我比阿佳更了解高原,野外应急处置的本领也更多。” 小白玛从湿透的书包里掏出塑料布包裹的急救包,熟练地用干净的布条蘸着雨水擦下索朗腿上的泥沙,把藏药敷在伤口上,再用木板固定,布条缠紧。 何勇搬开压在索朗腿边的小石头:“没想到弟妹想的这么周全,急救包随时背着啊?” 小白玛下意识的说:“都是给阿佳准备的东西。”说完才发现何勇和我一直看着她,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说:“有备无患嘛。” 嗯! “找了个好媳妇儿啊。”何勇拍了拍我的肩膀,转头看向才让:“是怎么弄的?不是告诉你们小心一些吗?” “光缆断在石缝里,我想搬开石头,没想到又滚下来一块,索朗猛推了我一把,自己脚下滑也摔倒了,腿被那石头压过去了。” 才让指着巨石:“就是那块石头,旁边缝隙里有三根纤芯断了。” 我和何勇走过去,手电筒照着看了看,石缝里的纤芯清晰可见。 这时,对讲机里接连传来回音:“找到萨尔岗工区职工两名,安全,在巡护光缆。找到萨尔岗工区职工三名……” 平措带着人也赶了过来,把OTDR测试仪连接到裸露的光缆测试端,屏幕上的曲线显示,断点就在巨石压着的位置。“主任,故障点找到了,K1125+075处,三根纤芯完全中断。” “就是那块大石头!”何勇踹了脚石头,用对讲机联系网管中心,信号时断时续:“网管中心,找到断点了,K1125+075……” 话音未落,对讲机里又是一阵杂音:“不行,信号太弱。”何勇看向平措,“用卫星电话,给段网管中心报平安。再给车间回电话,让曲书记准备抢修物资。” “知道了,主任!”平措从背包里拿出卫星电话,调试了几分钟后终于接通:“穆兰萍,何主任在萨尔岗K1125区段,断点定位,一名工人受伤,已初步处理,转告一下书记派送光缆接续盒和防水材料。” 平措带两人清理光缆周边的泥沙,准备先临时接续,保证基本通信,我是因为一点不懂,只能在旁边记录着过程,并抓拍工人雨夜忙碌的照片。 没过多久,平措带着抢修小组做好了临时接续的准备:“何主任,OTDR测试正常,准备熔接。” 他用酒精棉擦拭纤芯,切割刀精准切割,动作熟练。 高海拔的雨天很冷,他的手冻得发紫,却依旧稳稳地操作着熔接机。“高海拔空气稀薄,熔接损耗要控制在0.05dB以内。”他一边操作一边说,屏幕上显示出接续损耗:0.03dB,合格。 就在这时,对讲机突然有了信号,网管中心传来穆兰萍的声音:“平措工长,曲书记让陈副主任去送了,两个小时就到!” 何勇这算松了口气:“好嘞,我们先完成临时接续,保障列车调度通信。”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上,泛着银光。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平措他们在固定光缆,光缆的红光信号灯闪烁着,与远处的雪山构成一幅温暖的画面。 但我知道,紧张还没结束。临时接续只能保障短期通信,要彻底解决问题,还需要把光缆改道到高地…… 054 风沙中双线抢修 刚晴了两个小时,天刷一下就阴了。 暴雨也随即拍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防水布上噼啪作响,风裹着泥水灌进领口,冻得人牙齿打颤。 远处来了四辆车,何主任说,前面两辆是车间陈副主任送来的抢修物资,后边两辆车是当地的林业局的车。 听何勇解释,因为此地是黑颈鹤栖息地,黑颈鹤是国家一级保护,这几天红色暴雨预警,有专门的管护员过来保护这里,防止它们的栖息地被冲毁。 抢修工区工长平措刚带人把临时接续的光缆用防水胶带缠好,对讲机就传来刺啦的杂音:“萨尔岗工区,工长才让收到请回复!” “收到,网管中心,讲!”才让按住对讲机,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何主任在你那里吗?喊不到他。刚才段网管中心来电话,K917拉萨提前发车,预计1小时后通过,调度要求必须完成光缆永久修复和防护,否则影响通信!” 穆兰萍的声音很清晰:“另外,气象预警,15分钟后有短时强降雨,融水可能引发小型滑坡,注意安全!” “主任,拉萨提前发车,段里通知一小时内必须抢通,兰萍联系不上你。”才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气象预警也不准,已经他妈下上了,还15分钟内有暴雨。”才让骂了一句后,拿起对讲机回复道:“收到,保证完成!” “联系不上我?”何主任这才发现,刚才回车里休息那一会,手机和对讲机都落在车里了:“这脑袋,上了战场忘带枪了!” 何勇向工程车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时间紧,分两组!平措继续接续,才让,你带着你的人做好光缆防护和固定,配合抢修工区作业!” “知道了,主任!” 接线的忙帮不了,光缆固定和防护我还是能插手的,可刚想过去帮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摔在了泥里,采访本掉进积水里。 “阿佳!”小白玛立刻跑过来,伸手把我拉起来,顺手递来一块干毛巾:“你小心点,这里的泥下面全是碎石。” “没事儿,没事儿。” 这时,旁边过来不少林业的工人,一个人掐着腰指挥着:“分成四队,挖排水沟,把水引去另一边冲沟!切记,别打扰铁路部门抢修。” “知道了,队长!”一名工人进泥里,铁锹一挖下去就陷进半尺深的软泥,他骂了一句,干脆跪在地上用手刨。 林业部门指挥那人和何主任攀谈了几句后,又见他挥手说:“咱们的人,别耽误人家正常作业。先搬石头,越大越好,压在防水布边缘,别让风掀起来。” “知道了!”林业工人铺好了第二块防水布,盖住黑颈鹤新巢的上方。 就在这时,只见原本加固光缆的土坡突然往下塌了一块,泥沙裹着石块滚下来,正好砸在临时接续的光缆旁,防水胶带被撕开一道口子,裸露的纤芯瞬间沾上泥水。 “不好!”抢修工区工长平措大喊着冲过去:“李涛,快拿酒精棉和胶带!” 李涛刚摸出工具包,一阵更猛的狂风袭来,防水布被掀飞,雨水直接浇在光缆上。 平措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光缆:“快擦!高海拔泥水导电,纤芯短路就全完了!” 李涛跪在泥里,用酒精棉飞快擦拭纤芯,手指冻得发紫,却不敢有半点停顿。 “那边融水漫过来了!”何主任的喊声传来。 不仅我们这边乱成一锅粥,林业那边给黑颈鹤弄的新巢的挡水坝也被冲开一道缺口,泥水已经漫到巢边,一只幼鹤吓得扑腾着翅膀,差点掉下去。 就见一位林业工人毫不犹豫地跳进泥里,用身体挡住缺口,任凭泥水漫过膝盖:“快拿干草和碎石来!” 他们分工很明确,立刻搬来一堆干草,塞进缺口并用身体压实,又铺上一块防水布。 因为光缆这个东西是高技术,我和小白玛一点忙也帮不上,来的工人也很多,凑得太近反而为抢修添乱。 这时,索朗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伤腿裹着厚厚的布条:“主任,那边有个废弃的牧道排水沟,能把水引去冲沟,我带你们去!” 何勇回头:“你伤成这样别乱动了!” 索朗摆摆手:“主任,林记者的爱人给我包扎得挺好,我能感觉到骨头没事儿,休息这一会好多了,主任你过来看看呗!” 我扶着索朗在前引路,脚下的泥越来越深,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 不多时,索朗指着一道被杂草掩盖的沟:“主任,就是那个,我看只要挖通就它水就能流走,还能避开光缆和鸟巢。” “好像真是!”何勇仔细看了下后,拿起对讲机:“平措,才让,抽出来几个人过来,把这边排水沟挖通。” 人多涌上来,还有林业的工人,没到15分钟排水沟就挖通了,积水哗啦啦地向水沟泄下,漫向鸟巢的泥水也渐渐退去了。 我们赶回光缆接续点时,平措已经把防护管套好,正用铁锹往周围填碎石:“主任,固定好了,光功率稳定在-11.9dB!” 何勇上前看了一眼,刚松口气,对讲机里又传来穆兰萍的声音:“何主任,列车还有30分钟到达,段里确认通信是否恢复正常!” “跟他妈催命似的!”何勇骂了一句,而后对讲机喊:“正常!回复段网管中心,可以正常通行了!” 大家一直没有停止忙碌,我抱着相机拍摄着满身泥土的工人,他们除了身上的工作服不同,每个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 抢修队员维护光缆的过程中,间接的维护了鸟巢,而管护员要守生态的过程中,也协助了抢修通信。 雨水还在落,风还在刮,但两个单位的抢修人员动作都默契十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却都知道该往哪里用力。 工人们很快回来,身上又多了几道泥痕:“没事了,主任,前后500米的滑坡都没碰到光缆,标识桩重新插好了。” 小白玛走过来,脏兮兮的小手递上一壶温热的酥油茶:“阿佳,主任,这是那个厨师叔在工区煮的,快喝点暖身子。” 我接过茶碗,温热的酥油茶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浑身的寒意。 小白玛站在我身边,俏脸花得像小猫一样:“阿佳,你看,林业工人抢修的效率也很高。”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三只幼鹤正依偎在成年鹤身边,雨水打在防水布上,却再也伤不到它们。 没多久,对讲机里传来远端防护员的声音:“主任,上行列车K917接近。” “知道了!”何勇站起身,望着铁轨的方向:“来了!”我们列成一排,都屏住呼吸,没过多久,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声,灯光刺破雨幕沿着铁轨缓缓驶来。 “轰隆隆,轰隆隆……” 列车驶过萨尔岗区段时,速度平稳,车内旅客都趴着车窗看我们,车灯也照亮了路边的光缆标识桩和远处的鸟巢,成年黑颈鹤没有受惊,只是静静地望着列车驶过。 雨渐渐小了,风也平息下来。 我坐在泥水里,看着列车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荣耀感。 平措的手套破了,手指上还沾着血迹,却笑得最开心:“林记者,是不是感觉没白忙?我往常也是,每次看着列车安全通过,就觉得再苦都值了。” “这种感觉真不一样,就好像阅兵似的,列车上的旅客都是检阅人,而我们是受检部队。”我笑了笑,接过了他递给我的烟。 有时候吧,吸烟真能解乏,真的。 小白玛抱着幼鹤,轻轻抚摸它的羽毛:“阿佳,你本身不抽烟,别学会戒不掉了。你看,它们也安全了。” “没事儿,我没有瘾。”我吸了一口,摸了摸小白玛沾满泥巴的脸,又摸了摸幼鹤的羽毛。 这时,平措拿出卫星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喂,丫头,爸爸这边抢修完了,列车安全通过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平措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爸爸再过几天就能回去了,红色暴雨预警,还得在单位待几天。” 我笑着问:“给姑娘打电话呢?” 平措抹了把脸,笑着点点头:“每次跟丫头打电话,就更有干劲了。” 我掏出采访本,虽然纸页已经有些受潮,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渐渐露出轮廓,雪峰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何勇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这一夜多忙啊,又刮风又下雨,这也就是我不让你来的原因。接下来几天也是红色预警,每天晚上都得折腾,你是要留在萨尔岗工区采访还是跟我回车间?我觉得还是回车间比较好,你没必要遭这份罪的。” 我摇摇头,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把满身泥水的脸:“主任,你们这些人守了好几年,我就两星期采访,如果这都逃避困难的话,那我真就是个窝囊废了。哈哈哈,不用跟我客气,再累我都能坚持下去!” “你是真轴啊!哈哈哈!” 我叼着烟掏出小本子,写下了一段感悟:【所谓坚守,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是抢修队员在暴雨中冻得发紫的手,是工人瘸着腿也要指引地形的坚持,是小白玛陪着我淋雨记录,是林业局和铁路共同配合,一起守护这片土地的默契。】 又过了一个小时,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光缆上,反射出银色的光。 远处鸟巢里,幼鹤叽叽喳喳地叫着,藏原羚在远处的草原上悠闲觅食,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055 极度透支 休息这段时间,大家到工程车边喝着酥油茶,享受着温暖的雨后阳光。 我趁机和林业工长李成明攀谈了一会,这才得知他们这些工人家大多都不是这个地方的,但工作了之后,大部分也都在拉萨安家了。 就像老周那句话,“好不好,总要有人守着这里。”每个人都有江晓曼一样的想法,每个人都想奔着好地方去,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不干,自然有后人来,人可以换,“守护”这个词却从来没换过。 才让组织萨尔岗工区6名职工继续检查其他区段的光缆,平措组织抢修工区10名职工加固维修好的护坡,主任何勇派司机将受伤的索朗送去了拉萨市医院检查。 工人们忙活了一夜,此时都十分的疲乏,谁知,刚喘一口粗气,管护站的卫星电话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林业工长李成明对讲机响了起来:“老李,黑颈鹤的繁殖数据怎么还没传过来?林业厅说下午有强阵风预警,再收不到数据,护巢措施没法制定!” 李成明脸色瞬间发白,挂了电话就往工程车跑:“电脑连不上网,数据传不出去!” 我和小白玛同何勇一起跟着上去,只见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生态监测平台一直显示“连接超时”,信号格只有一格,还在不停闪烁。 何勇拿出手机,屏幕上也是信号微弱:“昨晚抢修光缆时,附近的信号中继器可能被融水冲坏了,只能靠信号放大器了!别着急!” “麻烦你了啊,何主任。”李成明看了眼手表:“现在九点,阵风预计下午一点到,只有四个小时,必须在风来之前把数据传出去,还要加固信号设备!” 李成明把林业工人都喊了过来,吩咐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本不是自己单位的事儿,何勇不好意思安排累了一夜的职工,便自己扛着信号放大器往工程车顶爬。 我扶着梯子,小白玛站在地面递工具,手里还攥着个小本子,不管有用没用,飞快的记录李在明念叨的话。 “老李,支架要固定在屋顶西北角,对着萨尔岗工区的信号塔方向!”何勇踩着湿滑的车顶,脚下还沾着泥水,稍不留神就会打滑。 李在明时不时抬头看天:“阵风会把幼鹤的巢吹翻,必须让林业厅知道巢的精确位置和幼鹤数量!” 小白玛递了碗酥油茶:“李叔,你别急,何主任他们有经验,信息肯定能发出去。” 李在明却没接,转身从日志本里翻出一张纸:“这是今早刚记的,3巢共5只幼鹤,还有2只没破壳,要是数据传不出去……” “别着急。”何勇固定好天线,正往下爬:“我们这放大器功率够,只要对准信号塔,就能把3G信号放大到满格。” 何勇接过我递上去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放大器,屏幕上的信号强度从-85dBm慢慢上升到-70dBm:“给,老李,用我们这电脑再发一遍。” 李在明看着屏幕,紧张的表情一点点舒缓开来,插上U盘说:“行啊,何主任,你们这些高技术人员真厉害,一点不吹!” 李在明手指飞快地点击平板,调出数据文件,谁知就在文件开始上传的瞬间,信号突然掉到-90dBm,上传进度条卡住不动了。 小白玛指着远处:“何主任,是不是那边的问题?”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管护站西南方向的土坡上,一段被融水冲垮的线耷拉在草丛里,电线外皮破损,露出里面的铜芯。 “我说的嘛!”何勇一拍大腿,“电线漏电产生的电磁干扰,影响信号传输了!我去处理!” 何勇抓起羊角刀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对讲机喊:“平措,这边电线有一处破损,派两个人过来。” “何主任,还没有断电呀,太危险了!”我一把拉住何勇。 “来不及等了!没事!”何勇跑到土坡下,那根电线离地面只有半米,还在滋滋地冒着电火花。 没多久,平措扛来一捆干枝,我们三人合力用树枝将电线撑起架在了石头上,何勇用绝缘胶带缠住破损处,电火花终于消失了。 回到工程车前,李成明举了举大拇指:“何主任,别看平时不干活,真有两把刷子!信号强度瞬间回升到-65dBm。” “那寻思啥呢?没两把刷子管车间呀。”何勇笑着说了句:“赶紧上传吧。” 李成明上传的数据,10%,20%……,传到60%的时候,网速突然就没了,李成明转头问道:“老李,又不走了。” “怎么又不走了呢?我上去看看。”何勇爬上车顶一看:“小事儿,东边的积云挡住了信号塔,把天线再抬高两米就好了!小林啊……” “何主任,怎么了?”我疑惑地说。 “你帮个忙,去工程车里把支架拿过来,如果不认识的话问司机就行。” 工程车离得不远,后箱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剩一个支架应该就是。我拿回来,和小白玛一起帮忙抬到了车顶。 风不算很大,但在车顶架起本身就有一定困难,我和小白玛在地面拉住绳子,又跑过来两个林业工人,这才轻松一些。 何勇冒着风重新固定天线,调整角度对准信号塔的方向,李在明扶着他的腰,生怕他被风吹下去。 “好了!”何勇回头说。 车顶的电脑屏幕上,信号强度瞬间跳到了-58dBm,满格了! 李在明立刻重新上传数据,这次进度条一路顺畅,60%、80%、100%!“上传成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李在明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串号码:“数据传过去了,5只幼鹤,3个巢,都在K1125区段湿地!” 我们把设备拆下来放进工程车后厢里,倒了几碗酥油茶,我喝了两口问:“何主任,现在就是彻底完事儿了呗。”我有些乏了,说实话,真的有些乏了,但我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问问。 何勇笑了笑,“咋的,累了?” “嗯!”我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本以为你们这工作没啥活,光缆都在地下面,谁知道,你们这工作是我一路上走来最忙叨人的,一个情况接一个情况啊!” 何勇靠着车,又点上了一根烟:“这才哪到哪呀?高原的天气恶劣,有时候比这还乱呢,一个事儿没干完,另一个情况就出现了,就像他妈尿不尽一样,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能乱。” 有些话真不经说,说啥就来啥,刚松口气对讲机就响了:“何主任,K1124+300处光缆还有裸露,融水又开始上涨了!” “小林,看到了没?就是拉屎的时候,说不好都能来个情况!”何勇打开工程车车门,和我挥了挥手:“你俩在这儿休息,听我的话,别折腾病了,犯不上。” 我自认为我很坚强,但此时我确实叹了口气,和这群工人比我差远了,我是真的忙活不动了! “林记者,你和她去车里躺会。”李在明把笔记本电脑交给了我,笑了笑:“别逞强了,我们这么干是习惯了,你突然这么搞身体会吃不消的。何主任,我们过去帮你!”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眼屏幕上的生态数据,我忽然明白,所谓的接力,就是通信工守护信号,管护员守护生态,你帮我解决技术难题,我为你指引地形隐患,缺一不可。 小白玛躺在我的怀里,没多久便睡着了,太阳透过车窗直晒她的脸,但还是打起了呼噜,想必是也累得透支了。 我看着她脸上沾着的泥点,伸手帮她擦着,不由自主地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你对我这么好,叫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呀?” 小白玛睡得很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还说了一句梦话,具体什么听不太清楚,隐隐约约能听出个藏语词——“蚊子”。 我搂着小白玛,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司机对讲机里喊:“风越刮越猛,K1124+300处的光功率出现轻微衰减,融水冲刷光缆了!还有什么正在加固光缆,用石头和防水布挡住融水,很快就好”等等,但我真的没办法参与了,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 但我一直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半小时后对讲机里又说:“光缆外套只是轻微磨损,已经用防水布包好了,光功率恢复正常”,“我在周围挖了排水沟,融水不会再往光缆那边流了。”在这之后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萨尔岗工区的休息室床上了,旁边摆着一个笔记本,还摆着几片药和一杯清水,小白玛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电视。 “阿佳,你醒了?” 头还有些阵痛,想必是真的感冒了,抬手将小白玛紧紧搂在了怀里:“他们都回来了吗?” 小白玛用头蹭了蹭我的胸口:“何主任给林业管护站安装了新的路由器和备用电源,听说以后就算断电或者信号弱,备用电源能撑4小时,路由器能自动切换到卫星信号,数据不会再掉线了,我到时候让爸妈也安一个,主要给手机充电,我走到哪里都能给他们打电话。” 我抚摸着小白玛的头:“用不了两年,国家电网肯定会修到查那牧场的,放心,到时候,叔叔阿姨申请个QQ,你还能和他们视频聊天呢。”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小白玛棕色头发自然的香气,忽然明白了这片高原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守护者,也都是接力者,不仅仅是铁路职工。 就像铁路通信工用技术搭建桥梁,林业管护员用脚步丈量责任,而我和小白玛,一个记录,一个参与,也成了这场守护的一部分。 056 传承与未来 从抢修过后的几天时间里,并没有出什么特殊的情况,无非是和才让他们每天上线巡查和收拾暴雨之后的战场而已,我和小白玛就在萨尔岗工区住。 可能是连续红色暴雨预警抢修累到了,周末体力也乏,也没去什么远地方,就是和小白玛转一转拉萨,吃一吃当地的美食。 还因为上次被江晓曼打扰了,又有铁永丽他们跟着时间也紧,匆匆忙忙就回去了。这次小白玛拉着我,重新去了趟布达拉宫。 两个星期转眼过去了,经过那次抢修后,通信工区的机房恢复了平静,不知不觉到了周四,再有两天本次采访也结束了。 就在吃早饭的时候,工长才让的电话响起来,掏出一看,是他媳妇穆兰萍打来的。 “怎么了,萍萍?是不是想我了?”才让调侃着说,还对着我吐了吐舌头。 “想你什么想你?能不能有个正形?”电话那头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些,“K1126+150区段光功率骤降0.8dB,还在持续下滑。气象预警显示,半小时后有短时强阵风,风速能到10级,可能引发二次融水冲刷。” 穆兰萍的声音带着些许电流声,说得条理清晰:“该区段光缆埋深不够,之前融水冲过暗沟,现在大概率会出现纤芯损伤。下行列车还有一小时通过,主任让我通知你,得立刻去排查。” 才让放下碗筷,眉头微微蹙起说:“K1126是黑颈鹤新巢区,昨晚风就不小,洛桑说管护站刚加固过巢,这10级阵风怕是会影响巢的稳固。” 他从兜里掏出小本翻了翻,“光缆暗沟就在巢区下方,之前融水冲过,沟壁可能不结实,说不定是塌了压到光缆才导致光功率下降。你跟主任说一声,我们吃完就出发。” 才让点了点本子上的地图,对大家说:“兄弟们,又来活了。快点吃两口,这个位置光缆在巢区下方,处理的时候得避开鸟巢,不能惊扰到幼鹤。” 众人拿起工具往外走,风已经起来了,地面的碎石被吹得轻轻滚动。 才让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叮嘱着:“多注意点脚下啊,索朗韧带拉伤现在还住院呢,别再出个工伤,主任真得骂死我。牧道边缘有碎石,别大意。” 我和小白玛跟在后面,手里抱着防水布和绳索。小白玛抚了抚被风吹贴脸颊的头发:“阿佳,风不小,等下加固鸟巢得俯着身子,不然站不稳。” K1126区段,黑颈鹤的新巢筑在斜坡上,被风吹得有些晃动,三根支撑的树枝断了两根,成年鹤在巢上空盘旋,牧道旁的地面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缝,正是才让说的暗沟所在。 “先加固鸟巢。”才让俯身趴到巢边,用身体稍稍挡住风口,“小白玛,递下绳索,把巢绑在旁边的石头上。” 我和小白玛立刻蹲下,把防水布铺在巢下方,小白玛用绳索穿过巢底,我和才让拉住两端固定在旁边的巨石上。 风渐渐变大,绳索拉紧后有些晃动,小白玛用石头压住绳索末端:“再绕一圈,绑得牢些。” 另一边,马海龙已经用OTDR测试仪测出了光缆损伤位置,对着对讲机说:“工长,损伤点在暗沟中段,离巢区不到三米。暗沟有没有入口?不能直接挖,会惊到鹤。” “有,在牧道另一侧,有个隐蔽的排水口。”才让回应道:“我带你们过去,只能从那里进去排查,空间窄,得趴着作业。” 才让告诉我和小白玛继续加固鸟巢,自己带着马海龙三人往排水口走去。 排水口被杂草盖着,只能容一人爬行进入。 才让打开强光手电先爬了进去:“里面有泥水,大家小心点,别碰到光缆。” 暗沟里光线昏暗,泥水没过脚踝,手电光下能看到光缆外套被碎石压出一道凹陷,表皮已经破损。 “就是这儿。”才让拿出酒精棉:“李涛,用撬棍轻轻把碎石顶开,别碰到光缆,赵伟,准备好防水胶带和防护管。” 才让在旁边扶着撬棍,精准避开光缆位置:“左边那块石板有点松,先顶开它,其他碎石就能顺下来了。”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清晰,泥水偶尔溅到脸上,他只是抬手抹了抹。 我们这边,小白玛发现巢的一侧有些下陷,幼鹤缩在里面。 “阿佳,石头不够用了。”小白玛指了指旁边的光缆标识桩:“用这个试试吧。” 我们合力把标识桩推倒,斜靠在巢旁挡住风口,又用防水布把巢身裹住,用绳索绑紧。 “幼鹤没事吧?”我问。 小白玛探头看了看:“没事,成年鹤已经落回巢边了。” 话音刚落,又一阵风刮过,标识桩晃了晃,小白玛赶紧伸手按住:“再加点碎石压着。” 暗沟里,马海龙已经清理完碎石,用检测工具测试后说:“纤芯没断,但表皮破了,必须裹上防护管,不然列车通过时的振动可能会让它断裂。”赵伟递过防护管,马海龙小心翼翼地套在光缆上,用防水胶带缠紧:“工长,你测下光功率吧。” 才让拿出光功率计连接测试端:“-12.1dB,稳定了。撤。”才让率先爬了出来,刚到外面就听到防护员说:“有根固定鸟巢的绳索松了。” 众人赶紧走过去,只见一根绳索被风吹得有些松动,巢身微微倾斜。 才让伸手托住巢底:“林记者,把备用绳索给我。” “好!”我从背包里掏出之前捆行李的绳索,几人合力把绳索牢牢绑在巨石上,又用几块大石板顶住巢的四周。 对讲机里传来穆兰萍的声音:“才让,网管中心反馈光功率恢复正常了,下行列车还有20分钟通过。” “收到。”才让将对讲机别在腰上,对马海龙说:“给管护站洛桑打电话,暗沟那边处理好了,让他们在暗沟上方铺一层土工布,防止再次塌陷。” “我联系洛桑。”李涛拿出卫星电话拨通号码,“洛桑,带几个人来K1126区段,带上土工布和碎石,麻烦快点。” 不到15分钟,洛桑就带着几个生态管护员赶了过来。大家一起在暗沟上方铺好土工布,填上碎石压实。 才让再次测试光功率:“-11.9dB,完全稳定了。” 这时,远处传来列车的轰鸣声,下行列车缓缓驶来。 众人退到安全区域,看着列车平稳驶过K1126区段,对讲机里传来网管中心的确认:“列车通信正常,一切正常。” 强阵风慢慢减弱,阳光重新照在草原上。 才让走到我旁边,把那本厚厚的手绘地图递给了我:“林记者,一会儿就要走了,挺舍不得的。这地图我画了三年,这是一份手抄的,每一处光缆、鸟巢、牧道都标得清楚,留个纪念吧,以后有机会喝酒。” “谢谢,这个我肯定得收好。” 我接过地图,小心地卷起来放进防水袋:“才让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你给我个地址,等照片洗出来了,我给你们邮过去一份,大家都有啊!不过实话说,这两个星期是太累了,难怪何主任当时不让我来。” “呵呵。”才让笑了笑:“我们这活儿就是忙人,而且我们工区处在自然保护区,工作的时候还不能伤到保护动,更是闹心。” “不过,段里已经定了方案。”才让吸了口烟,说:“下个月开始,通信工和生态管护员交叉培训,我们学生态保护知识,他们学通信设备操作,以后能互相帮助。另外,听说我们还要建通信加生态数据联动平台,林业部门的生态数据和咱铁路的光缆监测数据实时共享,一方有预警,另一方就能及时响应。” 我眼神亮了亮:“这办法好,以后应对情况就能更从容,不用像这次这么赶了。” 小白玛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阿佳,这就是你写的报道里经常出现的词——传承吧。” 我点了点头。所谓传承,不是单一的技术或经验传递,而是两个不同的单位彼此信任、彼此赋能,把“双线守护”的信念刻进每一代人的心里。 就像远处的信号塔和管护站,信号塔矗立在草原上,管护站的经幡随风飘动,两者遥遥相对,像一对默契的伙伴一样。 “下一站去哪里?采访快结束了吧?”往工区走的路上,才让递给我一根烟。 我点点头:“采访快结束了,还有三个单位,下一站要采访房产段,下下站采访哪里不知道,还没通知……” 接下来这话我没有说,我觉得办成之后再说出来要更好一些,我好像喜欢上了高原,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 我掏出采访本,记下了一段话: 【在450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下,信号塔与管护站相望,通信工与管护员携手,用专业守护铁路神经,用责任守护高原生态。这条双线生命线,终将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守护中永远畅通,永远充满生机。】 刚到工区,通信车间工程车就来接人了,车子驶离萨尔岗时,我回头望去,才让、马海龙、洛桑等人站在通信工区门口挥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远处的黑颈鹤在草原上盘旋,列车平稳地驶过钢轨,信号塔的指示灯闪烁着,与管护站的炊烟交织在一起。 我知道,这场“双线守护”的故事不会结束。才让的手绘地图会挂在机房里,马海龙送的检测工具会出现在每一次巡护中,交叉培训的课堂会迎来第一批学员,数据联动平台也会慢慢建成。 而我写下的文字,会把这些坚守传递给更多人,让他们知道,在遥远的高原上有这样一群可爱的人,用青春和坚守,守护着无形的“神经”与有形的“家园”,让互帮互助沿着钢轨漫向远方,直到永远。 057 纳木错的约定 拿着才让给的手绘的通信线路图,他的话还萦绕在我耳旁:“小林,沿着这些线走,能看到最真的高原。” 小白玛指着图上标着黑颈鹤巢区的地方说:“阿佳,以后我们再来这里看小鸟好不好?” “好!”我握紧她的手,忽然想起我们在查那草场的约定,一起去纳木错:“明天是周六,我带你去看纳木错吧。” “太好了!”小白玛笑得特别甜。 我们在拉萨通信车间住了一夜,本来想着第二天找车去纳木错,可何主任非要把他的车借给我,没办法,我就笑着说:“何主任,回来把油给你加满。” 自从小白玛提过纳木错之后,我在百度上查了很多次,那是西藏三大圣湖之首,按理说,去的路应该很多。 然而,路并不好走,可能也是我不知道路的缘故,小白玛虽然去过,但也不认识路。只要看见牧民,我们就会停车下去问一嘴,然后继续在戈壁滩上颠簸。 车窗外是连绵的草甸,偶尔能看到几只藏原羚蹦跳着掠过,小白玛坐在副驾驶,手里攥着才让送的地图,时不时抬头问我:“阿佳,才让哥画的这个也看不懂啊。” “他画这个东西吧,就自己能看懂,人家是给我留纪念的。”我笑了笑,总不能说人家的礼物是一张废纸。 最终走走停停,30多公里的路,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 车子驶进景区,翻过最后一个土坡看见纳木错时,我感觉我的心都化了,那是一种极致的蓝,做梦都想不出来的蓝。 湖水倒映着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积雪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与湖水连在一起,湖边的经幡阵,红、蓝、白、绿、黄五种颜色的经幡在风里舒展,哗啦啦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祈福一样。 “哇!”车子刚停稳,小白玛就推开车门就跑了下去,她踩着湖边的碎石滩,弯腰捡起一块扁圆的石头,回头冲我喊:“阿佳,快过来,我们堆玛尼堆!” 碎石被晒得发烫,风中却带着丝丝凉意,小白玛用小石子垒塔,她的动作虔诚,每放一块石头就默念一句:“铁路平安”、“我们不散”。 我举起相机,对着她逆光的侧脸按下快门,阳光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腕上的红绳与湖水相映,成了这蓝白世界里最鲜活的色彩。 “你在拍什么?”她忽然回头,伸手想抢我的相机。 我笑着躲开,翻看刚才的照片:“拍我们白玛多吉最美的样子,贴在北京的家里……” 现在可以说我在北京有家了,昨天晚上我们刚驶离萨尔岗,手机有了信号,收到的短信上李科长写着让我给他回电话。 听筒里,李科长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林成,恭喜啊,你晋升资深记者了!月薪涨两千,还有个好消息,单位给你分了套公租房,在丰台区,六十多平,能落户,月租才三百二,纯单位福利。” 当时,我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反复确认了三遍才敢相信,李科长还说:“好好干,明年老许退休,编辑的位置我给你留着!公租房的钥匙已经放办公室了,回来就能领。”更加充实了我的干劲。 我们在纳木错坐了整整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遇到位转湖的藏族老人,老人穿着藏青色的氆氇袍,手里摇着转经筒,看到小白玛堆的玛尼堆,笑着用藏语说了些什么。 小白玛翻译给我听:“老人说,我们的心愿很真,会实现的。” 老人还伸手给小白玛摸顶祈福,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汉族小伙,靠谱。” 小白玛还是以前那样,对我的相机充满好奇,抢过去摆弄了半天,对着湖面按了好几次快门,结果不小心拍了张空镜。 她看着相机后背,懊恼地吐了吐舌头:“阿佳,我浪费了一张胶卷。” 我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没事,现在没有胶卷了,内存不够了,以后我们来纳木错,多带几张卡,拍一整本相册。” 夕阳西下时,湖水被染成了橘红色。 我们并肩坐在碎石滩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进山坳,风里的经幡声、湖水的拍岸声,还有小白玛轻轻的哼唱声,凑成了我在高原听到的最动听的高原旋律。 周日晚上,我按电报要求离开拉萨前往西宁房建生活段那曲安多南保障点。 车子驶离拉萨市区后海拔就开始攀升,路边的建筑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戈壁滩和零星的牧点,或许是路不好的缘故,车子整整开了一夜,到达安多南时已经次日9点了。 保障点藏在一片低矮的土坡后面,几排砖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堆着钢材、水泥和各种维修工具,墙角挂着几串油光锃亮的风干肉。 “林记者,那就是工长何长安,陕西咸阳人。”司机老陈介绍完,大声喊了句:“老何,林记者来了。” 我顺着司机的手看去,老何个子不算高,肩膀却很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带着几个工人扛暖气片,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记者是吧?”何长安放下暖气片,伸手在工装裤上擦了擦,过来和我握手:“我是何长安,早就接到电报了,就等你过来了。” 他指了指身边的牧民:“这是老孙、小陈、小许,小刘,远处那几位也都是我们工区的人。这位是达娃,家就在旁边三公里的牧点,经常来给我们搭把手。” “你们好!”我和众人点了点头。 大家都朴实的笑了笑,或许是第一次见尴尬的缘故,谁也没多说什么。 “林记者,辛苦。”达娃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藏腔,我举着采访本问他:“达娃大哥,你经常来帮保障组干活吗?” “去年我家的抗震房被雪压塌了一角。”达娃蹲下身,拿起地上的扳手摆弄着:“冬天雪太大,牧点的路都被封了,是老何带着人冒雪来修的,修了整整两天。现在他们忙,我来搭把手,应该的。” “别说这些了,都是互相帮忙。”何长安笑着拍了拍达娃的肩膀:“我们要去修K836+200的护路房暖气,那地方偏,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暖气坏了,工人夜里根本没法住。林记者,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了。”我笑了笑。 “你是客人,必须问一下你。”老何看了看表,回头对工人们喊:“收拾收拾,现在出发,争取中午前把暖气片装上。” 我赶紧收起采访本,上前帮着抬暖气片,小白玛也跟着起身,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个工具袋:“我也去帮忙。” 何长安笑着点头:“行,正好缺个递工具的,弟妹小心点就行。” 护路房在保障点东南方向十多公里的地方,车子沿着简易路行驶,路边的草甸因为连日的降雨显得格外青翠,偶尔能看到几顶牧民的黑帐篷,炊烟袅袅地升向天空。 何长安一边开车一边嘀咕:“这几天雨下得多,上次去看的时候,护路房的墙面好像有点裂,希望别出什么事。” 这话不止一个人说过,我也亲自和旗吾玛工区工长杨卫国抢修过路基,冻融交替容易导致地基松动,进而引发墙体开裂、沉降。 车子驶到护路房门口时,我皱了皱眉头,这是一间简陋的砖房,墙面是土黄色的,靠近墙角的地方果然有一道明显的裂缝,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窗户下面。 何长安掏出卷尺量了一下,最宽的地方足有两厘米,墙角的地面上能看到细小的泥缝。我学着杨卫国用脚轻轻一踩,地面有些松动,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沉降。 “情况不太妙。”何长安蹲在裂缝旁边,皱眉摸了摸裂缝里的泥土:“这不是简单的墙面开裂,是雨季冻融导致地基松动了,再下雨的话,房子可能会塌。” 达娃也蹲了下来,手掌按了按地面:“这里地下是冻土,雨季一化就软,承载力不够。得用工字钢把墙体撑住,再填碎石夯实地基,不然没用的。老何,材料够吗?” 何长安皱着眉摇头:“只带了暖气片和一些小零件,工字钢和碎石都不够,得从安多县城调运。”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翻开看了看:“我记着上次报了材料,按理说该到了。可能是下雨路不好走,补给车还没到。” 我掏出采访本,飞快地记录着眼前的情况,工人们拆卸旧的暖气片,生锈的螺丝拧起来格外费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何哥,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何长安指着裂缝说:“林记者,这护路房是线路巡查工人的休息点。K836到K840这段冻土不稳定,经常出问题,公路段的路基、探伤、线路、桥梁等工人每天要徒步巡查十多公里,晚上靠这房子遮风、避兽和挡雨。” 这时,达娃指着不远处的土坡说:“那里的碎石质地硬,适合填地基,可以先去挖一些过来,先做临时加固,等工字钢到了再彻底处理。” “没毛病!”何长安立刻安排两个工人跟着达娃去挖碎石,剩下的人继续拆卸旧暖气片。 小白玛跟着工人搬工具,她的力气不大,却格外认真,每搬一件东西都要用尽全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放下采访本,走过去想帮她,她却摇摇头:“我能行,你赶紧记录吧,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没过多久,风渐渐大了起来。 何长安抬头看了看天:“不好,怕是要下雨了。”他冲着正在挖碎石的工人喊:“伙计们,快点,争取在下雨前把临时加固做好!” “知道了,工长。”工人们应了一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可能是变成了资深记者,我看着开裂的墙体,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 之前采访过的铁路人,无论是工务段的“钢轨医生”、供电段的“光明使者”,还是通信段的“神经守护者”,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 而眼前的房建工人,这些高原铁路的“后勤兵”,他们修的不仅仅是房子,更是铁路人的安心,是高原上的温暖。 “阿佳,这里比拉萨海拔高很多,能挺得住吗?需不需要吸氧?”小白玛递过来一瓶水,我接过喝了一口,水带着淡淡的甜味,是她出发前灌的矿泉水,还加了几片红景天。 “没什么事儿,我能挺住。” 远处的乌云越来越近,风里已经带着雨丝,砸在脸上凉丝丝的。达娃和工人们扛着碎石回来了,何长安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开始填地基、加固墙体。 雨开始零星落下,打在护路房的屋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何长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我喊:“林记者,你和小白玛先回车里躲躲吧!” 我摇摇头,举起手里的采访本:“没事,我再记录一会儿。” 小白玛也没有回车里,而是找了块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在我们的头上。 过了几分钟,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戈壁滩变成了一片泥黄色,我看着护路房的裂缝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一点渗着泥沙,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058 牦牛运输队 回到保障点时,已经晚上了。 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渐渐停歇。 天刚蒙蒙亮,保障点的院子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何长安已经带着工人们在收拾工具,准备去接补给车。 我揉着眼睛走出宿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清新气息,远处的戈壁滩被冲刷得格外干净,草甸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 小白玛正蹲在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洗漱,她看到我笑着站起来,叼着牙刷说:“阿佳,睡醒啦。” “你怎么起这么早?”我问她。 “我听到何工长他们起床就起来了。”她帮我拧开牙膏:“我煮了点酥油茶,你喝点暖暖身子,别看现在是夏天,高原的早上还是有点凉。” 院子里的炉火还燃着,铝壶里的酥油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何长安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面包,咬了一大口:“林记者,洗漱完咱们就出发,补给车昨晚就到省道了,雨太大没敢开过来。”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卡车,“那曲这地方,冬天大雪封路,夏天雨季又容易塌方,补给车晚来几天是常事,有时候我们只能吃咸菜配馒头。” 工人小张正在检查卡车的轮胎,笑着说:“可不是么,上次大雪,补给车被困在半路,我们断了三天面粉,还是达娃大叔用牦牛给我们运了五十斤青稞面过来,不然,那几天真得饿肚子。” 喝完茶,我们登上卡车朝着省道的方向驶去了雨后的简易路坑坑洼洼,卡车颠簸得厉害,坐在车厢里的工人们时不时发出笑声,互相打趣着昨晚的暴雨。 小白玛靠在我身边,紧紧抓着车厢上的扶手,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看着路边的牧群和远处的雪山。 二十公里的路,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抵达省道旁的临时卸货点时,远远就看到一辆绿色的补给卡车停在路边,车斗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补给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看到我们来了,赶紧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可算等你们来了,昨晚雨太大,我不敢开进去,生怕陷在泥里。” 何长安走上前,和司机握了握手:“辛苦你了,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菜箱有点受潮,里面的土豆和白菜可能冻着了。”司机指了指车斗里的菜箱。 我们打开菜箱一看,果然,里面的土豆和白菜都冻得硬邦邦的,别看是6月中旬了,用手一捏,能感觉到菜里面冰碴子硌手。 何长安叹了口气:“没办法,能运到就不错了。小张,带着几个人把菜箱卸下来,分类放好,冻硬的菜先放太阳底下晒一晒。”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搬菜箱,有的整理建材,我也跟着帮忙,小白玛则在一旁帮忙递绳子、扶箱子,动作麻利得很。 就在这时,何长安的手机突然响了。 “什么?裂缝又宽了?还掉泥块了?”何长安回头看了一眼我:“那你们注意安全,我们这边卸完货就过去!” 挂了电话,何长安走到我身边,沉声说:“护路房那边出事了,值守的工人说墙体的裂缝又宽了不少,墙角已经开始掉泥块了,再这么下去,房子可能真的要塌。” 小张说:“工长,我们今天还去吗?” 何长安走到建材堆旁翻了翻:“去是去,但问题解决不了。工字钢和保温层不够,本来以为这次补给车能带来,结果刚才清点了一下,他们只送来了一半,剩下的得从安多县城调运。” 他掏出手机,走到高处,举着手机四处寻找信号,折腾了半天,终于打通了电话:“喂,是王老板吗?我是何长安,安多南保障点的。我们这边急用工字钢和保温层,你那边有货吗?赶紧给我们送过来,越多越好!”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何长安的脸色越来越差:“什么?路冲毁了?怎么会这样!” 我上前问道:“怎么了,何哥?” 何长安收起电话,抓了抓头发:“县城到这里的简易路被暴雨冲毁了,塌了好几处,王老板说,至少得三天才能修好路,三天,房子估计就塌了。” “那怎么办?”小张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何长安:“没有工字钢,我们怎么加固墙体?还用石头吗?工长?” 何长安点了根烟,沉默了半天。 几分钟后,达娃牵着几头牦牛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到我们都围在一起,快步走过来:“老何,咋这个表情呀?” 何长安吸了口烟:“达娃,你来得正好!护路房的裂缝扩大了,急需工字钢和保温层加固,可简易路被冲毁了,汽车开不过来,建材也运不进去。” 看达娃的表情,根本没当回事儿,走到路边,朝着简易路的方向望了望,又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泥土:“雨下得太大,路确实不好走,我的牦牛能走烂路,一次能运两百斤,你们要多少建材,我来组织牧民帮忙运进去就好呗!” “那多不好意思呀。”何长安苦笑了下,总是叫别人帮忙,谁也不好意思。 达娃笑了笑:“不用谢,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 听老何说,去年冬天,他们要给护路房送保温层,车陷在雪地里,也是达娃带着5头牦牛走了3小时才送到的。 何长安立刻来了精神,对着工人们喊:“大家抓紧时间,把需要的工字钢、保温层和碎石都整理出来,清点数量,我们马上联系王老板,让他把建材运到省道旁的这个卸货点,我们用牦牛运进去!” “知道了,工长。”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清点建材数量,有的用绳子把工字钢捆起来,小白玛也跟着帮忙,把保温层裹上塑料布。 何长安走回高处,再次打通了王老板的电话,让他尽快把剩余的建材运到这个卸货点,听何长安说:王老板答应现在准备材料,估计下午能送到。 挂了电话,何长安松了口气,拍了拍达娃的肩膀:“达娃,过后找个机会,把几个村民叫出来,哥在外边安排一桌。” “客气啥?都是互相帮忙。”达娃从怀里掏出手机,给牧点的几个牧民打了电话,用藏语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后对我们说,“我叫了三个牧民,他们会带着牦牛过来,大概晚上就能运到。” 中午时分,太阳渐渐升高,把地面的泥水晒得半干。 达娃叫的三个牧民骑着摩托车赶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牦牛,足足有12头,每头牦牛都壮实得很,毛色发亮。 达娃的妻子曲尼也来了,她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走到我们身边,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酥油茶香味飘了出来:“大家辛苦了,喝碗酥油茶,吃点青稞饼,垫垫肚子。” 她把酥油茶和青稞饼分给大家,小白玛接过一碗酥油茶,递到我手里:“阿佳,一会儿运输路上就没时间喝了。” 吃完东西,老何又给王老板打了遍电话。 黄昏时候建材车才赶到,车斗里装满了工字钢、保温层和碎石,王老板不好意思说:“何工长,给我送货的人也晚了。” 毕竟是长期合作的人,那曲这个地方建材也不多,能凑齐就不错了,也不能埋怨人家,只能说一声谢谢。 达娃和几个牧民熟练地用牦牛皮绳把工字钢捆在牦牛背上,工字钢下面还垫上了毡子,防止磨伤牦牛的脊背。 “每头牦牛最多只能运两百斤,不能太重,不然会累坏它们的。”达娃一边捆绳子,一边对我们说。 小白玛在帮忙递绳子、扶建材,时不时摸摸牦牛的头,牦牛温顺地甩着尾巴,一点也不抗拒。 达娃给每头牦牛都系上了一根红绳,说:“这是平安绳,能保佑路上顺利,不会出什么事。” 晚上8点多,所有的建材都装载完毕了,12头牦牛背上都捆满了货物,整齐地站在路边。 何长安看了看天,对大家说:“现在出发,争取半夜赶到护路房,晚上我们连夜加固。” 达娃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鞭子,时不时用藏语吆喝着牦牛,牦牛们排着队,沿着简易路慢慢往前走。 何长安和几个工人跟在后面,扶着牦牛背上的货物,防止货物掉落。 简易路被暴雨冲毁了不少地方,有的地方坑坑洼洼全是泥水,有的地方被冲垮了一道沟坎,深约半米到30厘米不等。。 牦牛们走得很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丝毫没有慌乱。 走到沟坎前,达娃跳进沟里,指挥着牦牛逐个跨过,有的牦牛一跃就跳了过去,有的则小心翼翼地踩着沟坎边缘,慢慢走过去。 途中休息时,我掏出手机,终于有了信号,赶紧给李科长回了个电话,汇报了护路房的情况和我们用牦牛运输建材的事。 李科长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林成,你这次的采访很扎实,这种汉藏互助的故事一定要好好写。公租房的钥匙已经给你留好了,就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你回来就能领。” “谢谢科长,我一定好好采访,写出好报道。”挂了电话,我转头看向小白玛,她正坐在草地上,给一头牦牛喂草。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小白玛,等这次采访结束,我带你去北京,看看我们的房子,好不好?到时候就在屋里安个藏式炉子,装修都用藏式风格。” 小白玛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吗?我们在北京的家里,真的能弄个藏式的炉子吗?冬天围着炉子坐,喝酥油茶,吃青稞饼。” “当然能,”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还可以一起做藏式家具,就像曲尼阿姨教工人做的那种矮桌,放在客厅里,冬天围着炉子喝茶,肯定很暖和。” 小白玛笑着点头,把脸颊贴在我的肩膀上:“阿佳,我好期待啊,期待我们在北京的家,也期待我们以后的日子。” 我搂着她的肩膀,看着远处慢慢前行的牦牛队伍,看着蓝天白云下的戈壁滩和草甸,心里充满了希望。 这高原上的路虽然艰难,但只要有彼此的陪伴,有这些善良淳朴的人们互相扶持,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天渐渐黑透了,何长安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再加把劲,马上就到了,12点前我们一定能赶到!” 牦牛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目的地的临近,加快了脚步,蹄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059 饿狼惊魂 与计划的不同,也是夜里路不好走的缘故,我们整整走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牦牛队才抵达K836+200的护路房。 一夜的跋涉让大家都有些疲惫,牦牛的蹄子沾满了泥水,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达娃给每头牦牛都喂了些草料,才放心地跟我们一起卸物资。 “大家抓紧时间,趁着早上凉快,先把地基坑挖好!”何长安拍了拍手,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提着锄头,朝着护路房两侧的空地走去,准备挖掘埋工字钢的地基坑。 何长安我踩了踩,叮嘱众人说:“这里的泥土太软,地基坑要挖深一点,至少一米五,宽度50cm,必须夯实,不然撑不住工字钢。” 我在一旁记录着,小白玛也没闲着,跟着工人们一起从牦牛背上取下保温层和工具袋,整齐地摆放在护路房门口。 曲尼打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青稞饼和一壶酥油茶,小白玛休息了一会后,将饼挨个递给工人,走到我身边时,她特意多给了我一个青稞饼。 吃过早饭,大家干劲更足了。 何长安指挥着工人挖地基坑,铁锹铲进泥土里发出“噗嗤”的声响,溅起的泥水溅到了工人们的裤腿上,他们却毫不在意。 达娃带着牧民,用木夯把填进去的碎石夯实,木夯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回荡。 我走到护路房里,想看看里面的情况,这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炉子,桌子很高,是汉族常见的样式。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戈壁滩上的温度渐渐升高,风也开始变大了。 何长安看了看表,对大家喊:“休息一下,喝点水,下午继续干!” 工人们这才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护路房门口的阴凉处休息,小白玛端着水壶给每个人都倒了水。 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卷着地上的沙尘朝着我们扑过来。 大家赶紧用手捂住脸,何长安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不好,可能要变天了,大家再紧把手。” “嗷呜——” 就是这时,狼嚎突然穿透狂风,让人不寒而栗。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坡上出现了三只灰狼的身影,它们的毛色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绿莹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吓人。 “狼!”小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工人们也都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防熊喷雾。 何长安大喊:“大家不要慌,都靠在一起,把工具拿在手里!” 那三只狼慢慢逼近,它们的步伐缓慢而谨慎,眼神里充满了贪婪。 最前面的那只狼体型稍大,应该是头狼,它停下脚步对着我们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嘴角流着口水,应该是饿了很久了。 “快,喷它们!”何长安大喊一声,率先按下了防熊喷雾的开关,白色的喷雾朝着头狼喷去。 其他工人也纷纷效仿,几道喷雾同时射向狼群。 头狼被喷雾呛到,往后退了几步,咳嗽了几声却没有离开,反而更加愤怒地吼了起来,另外两只狼也跟着逼近,距离我们只有十几米远了。 “它们不怕喷雾!”达娃脸色凝重,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根木棍,紧紧握在手里,“这些狼可能是饿极了,否则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大家别动,它们……” 谁知,达娃的话还没说完,那头狼突然朝着小白玛的方向扑了过来! “啊……”小白玛也懵了,狼都是躲着人的,扑过来的情况她也没遇到过,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水壶都掉在了地上。 “小心!”我脑子一热,什么也没想,抄起身边的铁锹朝着狼的侧面狠狠拍了过去。 “砰”的一声,铁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狼的身上,狼嗷叫着躲开,踉跄了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我。 “小白玛,快进护路房!”我护在她身前,大喊着。 小白玛反应过来,赶紧跑进了护路房,却没有关门,而是趴在门口,紧张地看着我。 何长安和达娃也冲了过来,何长安手里拿着一根钢管,达娃握着木棍,我们三人形成个三角挡住了狼群的去路。 达娃用藏语大声吆喝着,试图驱赶狼群,可狼群根本不为所动,那只头狼再次扑了过来,目标还是我。 我举起铁锹再次朝着它拍去,可这次它反应更快,侧身边躲开了我的攻击,锋利的牙齿划过我的左臂,一阵刺痛传来,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阿佳!”小白玛尖叫着,想要冲出来,被曲尼死死拉住。 “别出来!这是头疯狼。”我忍着疼,大喊道。 就在这时,何长安点燃了身边的一堆干草,浓烟滚滚升起,朝着狼群飘去。 狼群怕火,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达娃趁机捡起地上的几块石头,朝着狼群扔了过去,石头砸在狼的身上,发出一声嚎叫,工人和牧民们也不停地捡着石头砸它们。 它们被砸到几次,终于害怕了,转头朝着草坡的方向跑去,消失在茫茫的戈壁滩上。 狼群走后众人都松了口气,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手臂上的伤口疼得钻心。 小白玛立刻从护路房里跑出来,看着我流血的手臂和两道齿痕,眼泪唰唰的掉了下来:“阿佳,你怎么样?疼不疼?都怪我,要不是我……” “没事,我没事。”我笑着安慰她,可伤口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咧嘴。 曲尼也走了过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黑色的膏状藏药:“这是我们藏族的止血药,止血快,还能防感染。” 她让小白玛扶着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藏药涂在我的伤口上,药膏抹上去凉凉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 曲尼一边涂药,一边说:“这药止血快,不会留疤,你放心。” 达娃检查了一下我的伤口,眉头皱着:“伤口有点深,虽然止血了,但还是要打狂犬疫苗,不然不安全。” “放心,我们工区有备用的狂犬疫苗,我让人送来。”何长安掏出手机给保障点的工人打了电话:“老张,先别做饭了,今天可能回不去,你骑摩托车把狂犬疫苗送来。” 处理完伤口,小白玛扶着我走进护路房,让我坐在椅子上,她蹲在我身边,轻轻吹着我的伤口,满脸的自责。 休息了一会儿,何长安走了进来,看着我说:“林记者,你好好休息,剩下的活我们来干。” “不行,”我摇了摇头:“我来高原就是受苦的,不就是被狼咬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白玛想劝说什么,我对她笑了笑:“我没事,真的。” 走出护路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何长安让工人点燃了几堆篝火,火光把护路房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工人们继续忙碌着,有的抬工字钢,有的拧螺丝,有的填碎石,大家各司其职,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达娃带着牧民,用木夯把地基夯实,每一个动作也都充满了力量。 我有个事一直弄不懂,为什么藏族牧民都喜欢帮铁路人干活,就算是熟悉的朋友也不至于彻夜帮吧,难道说,真像之前的老乡说的那样:“你们守着铁路,我们守着你们?” 小白玛没有再让我干活,只是在我身边陪着我,帮我递采访本、拿笔,时不时摸摸我的伤口。 我忍着疼,继续记录着眼前的一切,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我对这些高原守护者的敬意。 深夜,老张带着狂犬疫苗赶来了,何长安亲自给我注射了疫苗,他笑着说:“林记者,你这也算是为采访负伤了,回去,一定能写出一篇好报道。” 我笑了笑,看着身边忙碌的人们,心里感慨万千,起笔写下了一段话: 【这些房建工人和牧民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在这偏远的高原上,用自己的双手守护着铁路,守护着彼此。 他们就像这高原上的野草,平凡却坚韧,用团结和坚守抵御着风雪和危险。 篝火跳动着,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依旧充满了干劲。】 凌晨时分,工字钢终于全部固定好了,地基也夯实了,护路房的墙体不再摇晃,那道裂缝被牢牢地撑住了。 何长安用仪器检测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没问题了,这下再下雨也不怕了。” 工人们都松了口气,纷纷坐在篝火旁休息,小白玛给大家端来了热乎的酥油茶,大家喝着茶,聊着天,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坐在小白玛身边,看着跳动的篝火,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却充满了温暖。 我知道,这一夜的经历,将会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在这片遥远的高原上,我不仅看到了铁路人的坚守,更看到了汉藏之间的深厚情谊。 这些平凡的人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团结”与“奉献”的真正含义,他们就像这护路房的工字钢一样,是高原上最硬核的守护。 060 望果节的团圆 天边泛起晨光时,远处的戈壁滩上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我从木板床上坐起身,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被这期待已久的声响冲淡了些。 小白玛睡得很轻,听到声音也睁开眼睛:“是补给车来了吗?” 我们走出护路房,只见一辆绿色的建材卡车正缓缓驶来,车轮碾过被抢修过的简易路,扬起细小的尘土。 何长安快步迎上去,与司机握了握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可算来了,再晚一步,我们还要拜托老乡总牦牛去拉。” 司机挠了挠头:“路实在太不好走,不过听说,国家已经批钱给我们修路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这儿也能像内地一样畅通无阻。” 卡车车斗里装满了剩余的工字钢、保温层和碎石,何长安挥了挥手,工人们立刻行动了起来,卸物资的卸物资,抬工字钢的抬工字钢,干劲十足。 达娃带着牧民们也加入进来,他们黝黑的脸上沾着泥土,却依旧笑容满面。 “这下好了,有了这些材料,护路房就稳当了。”何长安指挥着工人将剩余的工字钢精准地嵌入之前挖好的地基坑中,用螺丝牢牢固定。 达娃带着牧民们用木夯将碎石层层夯实,每一下都力道十足,小白玛和曲尼则在一旁帮忙递工具、递水,时不时提醒大家小心脚下。 我继续用相机和笔记录着这忙碌而有序的场景,笔尖在采访本上飞快划过,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对这些高原守护者的敬意。 太阳升到半空时,最后的加固工作终于完成,护路房的墙体被工字钢稳稳撑起,裂缝被填补平整,外墙铺上了崭新的保温层,看起来坚固又温暖。 何长安拿出水准仪,仔细检测着地基的平整度,半晌后满意地点点头:“没问题了,地基稳固,保温层也铺好了,再下雨、再降温都不怕了。” 护路房的值守工人老李走进屋,摸了摸墙上的保温层,又坐在新做好的藏式矮桌旁,笑着说:“这下好了,冬天再也不用裹着被子睡觉了,这矮桌也舒服,围着炉子喝茶刚好。” 小张凑过来,拍了拍矮桌的桌面:“这可是我们和曲尼阿姨一起做的,结实着呢,以后巡线回不了家,在这也能舒舒服服地吃顿饭。” 小白玛看着焕然一新的护路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走到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阿佳,你看,护路房修好了,工人们以后就能住得安心了。” 就在这时,达娃走了过来,笑着对我说:“林记者,小白玛,八月七日是望果节,是我们藏族庆祝丰收的日子。我想邀请你们去我家过节,让曲尼给你们做最正宗的手抓羊肉。主要是想借助你的能力,让内地的人也看一看我们民族的文化,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我最喜欢拍摄风土人情,求之不得呢!关键,八月初我不知道有没有采访任务,也不知道单位派我去哪……”我想了想。 “望果节?”小白玛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我,语气里满是期待,“我还没参加过望果节呢,阿佳,我们八月初回来呗。” 何长安立刻笑着答应:“林记者,每年望果节我们都去达娃家,比在食堂热闹多了。去年我们还一起喝了青稞酒,唱了歌,别提多开心了。你可得去体验体验,这可是藏族庆祝丰收的重要节日,特别热闹。” 我看着小白玛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那我回头就联系李科长,八月第一个星期别安排采访单位。一定到,一定!” “太好了!达娃摆摆手。 他转头对曲尼说了几句藏语,曲尼笑着点头,对小白玛说:“到了那天,我给你做最好吃的手抓羊肉,再教你唱藏语祝酒歌。” …… 单位知道我被狼咬了,站长连忙下电报停止了我的采访任务,我也带着小白玛回了北京,看到了单位给我的公寓房。 原来我去高原,周六周日也都算我上班了,攒了三个多月的节假日,加上年休假和工伤假,正好歇了一个多月。 这次休长假,我把自己的户口迁到了北京,还把老家的爸妈也接到了北京看了看,他们知道我在北京分了房子高兴的不行,也对小白玛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相当的满意。 上次没带小白玛转的颐和园,天坛,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南街古巷等等北京的旅游景点转了个遍。 转眼到了7月末,我带爸妈和小白玛回了趟查那牧场,次仁叔和拜合蒂阿姨看我的眼神更不对了,还教我爸妈骑马放牛。 休整了几天,送爸妈上了火车后,我有小白玛回了安多南,达娃的牧点就在保障点不远处的草坡上,几顶黑色的牦牛帐篷整齐地排列着,周围是悠闲吃草的牦牛和羊群。 曲尼和几个藏族妇女已经在最大的一顶帐篷里忙碌起来了,见我进来,连忙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林记者,欢迎欢迎!” 帐篷中央生着一个大火炉,炉上炖着一大锅手抓羊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帐篷。 她们有的在揉面炸油饼,有的在煮青稞酒,脸上带着笑容。 我从车上搬下来一箱苹果和橘子,笑着说:“曲尼阿姨,之前何工长说你们很少吃这些水果,带点过来给大家尝尝鲜。” 达娃的小儿子扎西看到水果,眼睛一亮,连忙跑过来帮忙搬,嘴里喊着“苹果!橘子!” 我帮着剥蒜、切肉,小白玛则跟着曲尼学炸油饼。 曲尼手把手地教她:“揉面要用力,炸的时候要勤翻面,这样油饼才会金黄酥脆。” 小白玛学得很认真,虽然一开始炸的油饼有些焦糊,但很快就掌握了技巧,炸出的油饼金黄诱人。 休息间隙,曲尼拿出一把弦子,轻轻拨动琴弦,唱起了藏语祝酒歌。 小白玛认真地跟着曲尼学起来,她的声音软糯动听,很快就学会了几句,跟着曲尼一起唱起来。 歌声、笑声、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帐篷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息。 我坐在一旁,看着小白玛认真学歌的样子心里暖暖的,忍不住掏出相机按下了快门,记录下了这美好的瞬间。 望果节当天,天刚亮,牧点就热闹起来了。 达娃的亲戚邻居们都穿着节日盛装赶了过来,男人们穿着藏青色的氆氇袍,腰间系着宽宽的腰带,佩着藏刀,小白玛也给我准备了一身藏服。 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藏袍,头上戴着缀满珊瑚、玛瑙的头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孩子们则在帐篷外追逐打闹,手里拿着风车,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保障组的工人们也都来了,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手里提着从格尔木带来的礼物,有糖果、有布料,还有几瓶白酒。 何长安笑着说:“我们虽然是汉族,但在那曲待久了,也爱上了望果节,跟老乡们一起过节比回家还热闹。” 上午十点左右,达娃带着大家来到附近的田间,手里捧着青稞穗,虔诚地祈祷着丰收。 他用藏语大声念着祈福的话语,其他人也跟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风一吹,田里的青稞穗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人们的祈福。 我和小白玛站在人群中,我虽然听不懂藏语,却能感受到那份虔诚与庄重。 祈福结束后,大家回到帐篷里,望果节的宴席正式开始了。 曲尼将炖好的手抓羊肉端上桌,大块的羊肉冒着热气,青稞酒盛在精致的木碗里,还有炸油饼、酸奶、糌粑等美食,摆满了整张藏式矮桌。 达娃举起青稞酒碗,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谢谢大家来参加望果节!谢谢何组长、林记者,还有保障组的工人们,帮我们修房子、运物资,还帮我们加固护路房。以后你们有难题,我们牧民一定帮忙,我们是一家人!” 何长安也举起酒碗:“达娃大叔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房建队是铁路的后勤兵,也是老乡们的后勤兵。来,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举起酒碗,青稞酒的清香在口中散开,暖得浑身都舒服。 汉族工人唱起了《东方红》,藏族牧民则唱起了悠扬的藏语歌谣,歌声在帐篷里回荡,气氛热烈而温馨。 小白玛拉着我的手,邀请我一起跳舞。我们在帐篷里跳起了藏族舞蹈,她手腕上的红绳随着动作翻飞,像是跳跃的火焰。 下午,何长安给大家讲了保障组抢修护路房的经历,讲到用牦牛运输建材和遭遇狼群时,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达娃则讲了牧民们协助铁路护路的故事,讲到大雪天帮巡线工带路、救助迷路的旅客时,大家都纷纷点头称赞。 傍晚时分,达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烟火在帐篷外点燃,绚烂的烟火在戈壁滩的夜空中绽放,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 扎西和其他孩子们兴奋地欢呼着,追逐着飘落的烟火纸屑。 我搂着小白玛的肩膀,看着夜空中的烟火,心里感慨万千。 宴席结束时,达娃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把精致的藏刀,刀鞘上刻着精美的花纹,还缀着一根红绳,与小白玛送给我的红绳一模一样。 返程时,达娃和牧民们都站在路边挥手送别,直到我们的车消失在戈壁滩的尽头。 小白玛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阿佳,我好喜欢望果节,好喜欢这里的人们。” “我也是,很喜欢这里的人。”我手中握着藏刀,看着窗外,草原和铁轨渐渐向后退去,心里充满了希望。 远处的雪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铁轨上偶尔有列车驶过,灯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我握紧小白玛的手,心里暗暗发誓: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像高原上的守护者们一样,坚守初心,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与事业,守护着这片充满温情与力量的高原家园。 我的可可西里、我的青藏高原、我的爱人、我的坚守,这一切,都将成为我生命中最滚烫的印记,永远铭记于心。 061 制动预警 我是被高原的寒雾冻醒的。 8月9日的拉萨已经入秋,早晚温差被拉大了更多。电报上的行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要采访机务段,跟随六位驾驶员从拉萨开车到西安。 通过候车室检票口,刚进入站台,远远看见台墨绿色的东风内燃机车,司机多吉站在机车旁,工装外套了个反光的红马甲,朝我们挥了挥手。 “你好,多吉叔。”我上前握手,多吉有礼貌地点点头:“林记者,欢迎欢迎!你们先上车吧。” 他没有直接上车,而是跳下站台绕到了机车的另一面。 发现我们探出车窗看他,多吉一边检查一边笑着说:“林记者,这高原的早晨可比平原冷得多,车头也不像车厢里暖和,你俩可得把衣服穿厚点。” “知道了,多吉叔。”我点点头,裹紧了冲锋衣,又拉了拉小白玛羽绒服的拉链。 多吉走向机车中部突然顿住,蹲下身,粗糙的指尖抚上一根银灰色的软管。 “怎么了?多吉叔?”我穿上反光红马甲,也打开车门下车,跳下站台绕到了多吉身边。 “没什么大事儿。”多吉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干接口处的水珠:“扎西,拿防冻密封胶和扳手来。” “知道了,师傅!”副司机扎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立刻爬上机车,从工具柜里翻出了工具:“师傅,昨晚拉萨白天25度,夜间最低气温7度,是不是冻土返温密封件热胀冷缩松了?” 多吉点点头,熟练地用扳手拧开接口螺母,取出里面的密封垫:“青藏线的冻土是活的,白天太阳一晒就融,夜里一冷就冻,机车的密封件天天受这罪,最容易出问题。” 多吉的动作精准而娴熟,他在密封垫上均匀涂抹着防冻密封胶,吹了几口气后小心翼翼地装回接口,拧紧螺母。 “扎西,等你当正司机也是一样。这密封胶虽然是专门为高原研制的,能抗零下40度到零上60度的温差,但也得天天检查,咱们这个活儿啊,一点不能马虎。”多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扎西点了点头:“知道了,师傅。” 我忍不住问他:“多吉叔,您开了多少年车了?” 他咧嘴一笑:“从蒸汽机车开到内燃机,最开始担当西宁至格尔木段乘务,到06年格拉段铁路开通后跑拉萨至那曲,一直到现在30年了。” “30年,真厉害!”我感叹说。 扎西在一旁补充:“师傅可是我们段里的活地图,拉萨到格尔木一千多公里,每一个隧道、每一座桥梁、每一段容易出问题的冻土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清晨7点整,列车鸣笛起程。 我和小白玛坐在驾驶室后排的观察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采访本,笔尖已经提前拧开,随时准备记录。 机车缓缓驶出拉萨站,穿过堆龙德庆的河谷,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轮廓逐渐变成辽阔的草原。 远处的雪山也像披了一层白纱,圣洁而遥远,青稞田泛着青绿色的光泽,藏式民居的屋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放牧的藏族牧民挥着鞭子赶牛羊。 多吉稳稳地把控着操纵杆,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线路,左手不时调整着油门,右手轻轻搭在制动阀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仪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跳动着,燃油量、制动压力、氧气浓度,每一项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跑天路,最重要的就是稳和细。”多吉观察着仪表:“冻土区的线路变化快,可能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因为融沉出现微小的起伏,制动要是不及时就容易出危险。” 他的话音刚落,操纵台上的制动反馈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伴随着轻微的迟滞感。 我明显感觉到列车的制动响应慢了半拍,多吉眼神一凛,果断松开油门,右手轻轻拉动制动阀,同时注视着风压表:“小林,扎西,你们看,这就来了。”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风压表的指针从600kPa轻微晃动了一下,虽然波动不大,却逃不过多吉的眼睛。 多吉沉声说:“扎西,正常汇报。” “知道了,师傅。”扎西拿起对讲机:“拉萨调度中心,T246次列车运行至堆龙德庆段K32+500处,制动反馈迟滞0.1秒,请求保持当前速度运行。” 调度中心很快回复同意。 多吉缓缓调整着风压,语气平静却坚定:“国家把铁轨铺到雪域,又给我们最好的机车,这点隐患不算啥,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我明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多吉认真是对的,高原上冻土夜间冻上白天化开,钢轨路基每天都在变化,一点的掉以轻心都会酿成大祸。 列车继续前行,穿过一个个隧道,可能是汉语不够利索,多吉偶尔会和扎西用藏语交流几句,大多是关于线路状况和仪表数据的核对,小白玛飞速地在纸上写着,我也听不懂,只能静静的看着前方。 中途停靠当雄站时,只有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多吉开门下车跳下站台,快步走到制动软管接口处,蹲下身再次检查。 “密封胶起作用了,但还是要警惕。”他上车后对扎西说,“到了那曲,一定要跟接班的司机说清楚这个情况。” 上午10点15分,列车缓缓驶入那曲站。那曲是藏北重镇,海拔4513米,比拉萨又高了近900米。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愈发苍茫,草原上的风卷起尘土,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寒雾比拉萨更浓。 接班司机洛桑和副司机平措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二人也是藏族司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脸上都带着憨厚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交接本。 多吉和扎西下车后,第一时间将我介绍给了二人,而后和我握手说:“林记者,我们只能陪你到这了。” 多吉将一张写有“制动软管需重点复查,K32+500处曾出现0.1秒迟滞”的便签递给洛桑,又用藏语详细交代着车况。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制动阀的位置,重点指了指那张便签纸:“洛桑,那曲到格尔木路段海拔高,天气多变,尤其是唐古拉山附近强对流天气多,一定要盯紧风压表,制动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处理。” 洛桑点点头,接过交接本认真记录着:“老哥,每次交接都是这套话,我都能背下来了,你放心吧,我们肯定注意!” “你这小子!还嫌我烦呐?” 两人用藏语交流了许久,语气严肃而认真,偶尔夹杂着几句汉语,确保对方完全理解。 我站在一旁,虽然听不懂藏语,但能从他们的眼神和手势里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传承。 洛桑笑着打招呼:“你好,林记者。我和平措陪你们从那曲到西宁,上车吧!我不像那个老古板一样话少,汉语都说不明白,你有什么就可以问。” 站台上,多吉憨厚地笑了笑:“臭小子!说谁老古板?” “那洛桑哥,我就不客气了,希望不要打扰到你。”嘴上这么说,但我也知道不能频繁地和司机说话,只能问关键信息,车里载着几百名旅客,不能让驾驶员分心,我只是记录就好。 洛桑将头探出站台一侧车窗,副司机平措打开车门向后边看,二人接到那曲站助理值班员李磊发车手信号后,同时比了一下手势,喇叭给了个长声,列车缓缓启动驶出了站台。 路过李磊他们时,我还和他挥了挥手。 安多站助理值班员李磊、客运主任拉姆、客运值班员秦昌峰看见我时候还挺惊讶的,估计是没想到以这个方式再次遇见了。 老话讲得好,隔街不下雨。车刚开出安多没多久就听见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也突然被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着刮过机车,卷起地上的沙石“啪啪”的打在机车玻璃上。 “要下冰雹了。”洛桑语气凝重地说,“这个季节的藏北草原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又过了几分钟,天空开始落下零星的冰粒,打在玻璃上清脆作响。 副司机平措赶紧拿来两件雨衣。 我有些疑惑地问:“平措,我们都在车里工作,你拿雨衣干嘛呀?” 平措看了眼洛桑:“师傅说,这种天气容易下冰雹,一会儿要是雨刷器被砸坏,还得手动清理。” “哦!”我笑了笑:“那给我一件吧,我也不能总在这儿坐着呀。” “这……”平措决定不了什么,转头看了眼洛桑:“师傅,这个能不能……” “给他吧,小道消息我都打听了,林记者是个硬汉子,之前采访的单位他始终跟着一线。”洛桑目光盯着前方,不敢有一丝懈怠。 平措这才把那件雨衣给我,别说,我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高原上遇到冰雹天气,更别说还要在这种天气里跟随列车前行了。 列车刚过旗吾玛站冰雹就砸了下来,雨刷器飞速摆动,玻璃上很快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洛桑平措紧紧握着操纵杆,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右手始终放在制动阀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降速至40公里/小时!”洛桑按下对讲机,向调度中心申请降速,“能见度太低,不能再快了!” 调度中心又是回复同意。 香香河站停的时候,洛桑让平措下车用热毛巾敷在制动管路接口处:“低温让管路收缩了,用热毛巾敷一敷,能缓解一下密封件的压力。” “知道了,师傅。”平措立刻行动起来。 我和平措下车,平措用热毛巾裹住制动软管接口,我凑过去帮忙举着灯,能清晰地看到接口处的密封垫在低温下微微收缩,虽然没有出现渗漏,但平措依旧眉头紧锁。 冰雹越下越大,平措不停地用抹布擦拭着驾驶室里面的玻璃,试图让洛桑的视线更清晰一些,嘴里也不时喊着:“左前方30米无障碍物!” 就在这时,操纵台上的风压表指针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从600kPa骤降至580kPa,制动反馈明显延迟。 “密封件可能受冰雹撞击和温差影响,渗漏加剧了。”洛桑很沉稳,立刻用对讲机呼叫调度:“那曲调度中心,T246次列车运行至底吾玛K675+300处,制动反馈延迟0.2秒,风压下降,请求继续降速至每小时30公里。” 调度中心再次回复同意。 冰雹裹挟着沙石砸击机车,雨刷器已经不堪重负,前方线路几乎隐没在白茫茫的冰雹幕中,只能隐约看到铁轨的轮廓。 我好奇地问了一句:“洛桑大哥,天气状况都这样了,调度中心为什么不说在底吾玛车站停靠,等待冰雹过去再开呢?” “兄弟,你想得太简单了。”洛桑目光盯着前方:“冻土上停车容易陷轨,一旦列车滞留,那后果不堪设想。除了特殊情况没办法,否则,是要继续开下去的。” 话音刚落,洛桑突然驾驶室的车窗,寒风夹杂着冰雹瞬间灌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只见洛桑做出个我想都没想过的动作,他竟然江头探出了车,眯着眼睛观察轨道状况,冰冷的冰雹砸在他的脸上、头上,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时不时调整着制动阀。 “洛桑哥,雨衣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