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破》 第1章 第 1 章 “启禀天帝,微臣今日巡视人间,发现那南蛮之地有地裂水涝之象。” 执掌城隍的小仙躬身禀报着人间近况。天帝高坐殿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人间兴衰,他并不怎么关心,自有底下的小神仙们打理妥当。 众仙七嘴八舌议论之际,一道火红身影如闪电般闯入大殿,裹挟着浓重杀气。“啪”的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被随手掷于玉阶之下的空地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吓得众仙纷纷退避三舍。 来人长身玉立,一身火红圆领袍勾勒出矫健身形,剑眉英目,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浑身煞气,不怒自威。 他眉梢一挑,对着天帝朗声道:“北境狼妖。”语气狂放又带着几分正义凛然。 天帝这才抬眼,先是瞥了一眼血染前堂的狼妖尸体,毛皮倒是靓丽,可惜沾了血,得洗干净了才能用。随即赞许地望向浑身沾满干涸血污之人:“不愧是我天庭战神!无论什么大妖,都能被你顷刻拿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纷纷夸赞这位杀神身手了得。 谢吾攸双臂环抱,嘴角微扬,眸中带着方刚血气望向掌权者,静候下一个任务。 天帝眯眼思索片刻,笑着慢悠悠道:“刚刚谁说,人间有洪涝之象来着?” 城隍小仙连忙上前应诺,卑躬屈膝。 “十煞元帅,便劳你走这一遭。若有妖邪作乱,任你处置。”天帝挥挥手,不耐烦地散了朝会,仿佛不过是吩咐去处理一件琐事。 谢吾攸二话不说,身形一转便直坠人间,风雨小仙在后面紧追不舍。谢吾攸不耐地叹了口气,红绫一卷,拎着那小仙疾驰而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待赶到南境之地,洪水地裂早已泛滥成灾。浊浪淹没农田,冲毁屋舍,百姓蜷缩在山坡上,面黄肌瘦,哭声不绝于耳。 谢吾攸自高空俯瞰,浑浊洪水中一道灵动的红色身影格外显眼。 那是一位女子,容颜绝丽,身姿轻盈,在湍急的水流中踏波而行,周身笼罩着淡淡灵光,双手结印施法。然而洪水过于凶猛,她的法术每一次施展,都因力量对抗而激起更大浪涛,无意中加剧了对沿岸残存建筑的冲击。 谢吾攸见状怒火中烧,手中长枪嗡鸣作响,于天际留下一道火红残影。 在他眼中,这狐妖非但不惧洪水,反而在“嬉戏”般施展法术,简直视人命如草芥。 涂山灼正全神贯注引导水流,忽觉身后恶风袭来,心中一惊,仓促间侧身避让。长枪擦身而过,一时血肉迸溅,金红血珠飙射而出。凌厉的罡风竟削断了她几缕发丝。 “谢吾攸?”她认出来人,又惊又怒,“我在疏导洪水,并非作乱。” “巧言令色,妖狐便是妖狐。”谢吾攸岂会轻信,见她还要动作,更是认定其欲继续施法害人。 红绫如赤蟒出洞,直袭涂山灼。 涂山灼也非等闲之辈,察觉到身后来势汹汹的杀意,猛地扎进水里,朝东海方向疾驰而去。鲜血从伤口涌出,在水面拖出一道金线。 她拼尽全力向前游去,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竟惹来这等杀身之祸。可浅水怎能掩盖住小狐狸的身影?艳丽的狐身在水面若隐若现,加之血流不止,游得再快也逃不过谢吾攸的追击,逃不出他燃着怒意的眼眸。 谢吾攸左手一扬,红绫如赤蛇入水,利箭般飞射而出,紧追不舍。 两道火红身影在水面一划而过,带着一缕金光尾巴,眨眼间便掠过千百里之遥。 红绫几次即将缠上,都被涂山灼灵活躲过。但谢吾攸何等身经百战,很快摸清其游动规律。长枪寒光一闪,预判了她闪避的方向。 枪尖擦颊而过,迸溅出一串血珠。几乎同时,红绫如影随形,谢吾攸左手虚空一抓,红绫便将小狐狸捆得结结实实,粗暴地扔在一旁岸上。 涂山灼无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谢吾攸自空中落下,每一步都恍若踏着尸山火海:“你擅闯人界,引发洪涝,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庄稼全毁,可否知罪?” 他一脚踏住狐尾,长枪直指涂山灼双眼。涂山灼明显被吓到了,尾巴被踩着不得动弹,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手指深深扣进泥泞的地面。 她拼命摇头,她何罪之有? 涂山灼被他强大的气势压制,又气又急:“谢吾攸,你睁开眼看看,我在救人,这水患非我所为。” “不知悔改!”谢吾攸收了长枪,一把抓住涂山灼身后的狐尾。狐尾被硬生生折断,痛得她疯狂挣扎。狐尾乃是涂山氏灵力精华所在,顿时痛彻心扉。 她闷哼一声,体内灵力剧烈震荡,狐尾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灭顶的痛楚自身体深处炸开,延伸至全身。涂山灼再也压抑不住痛苦,悲鸣声溢出喉间,经久不散。 她瘫软在泥泞中,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原本灵动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充满了痛苦与难以置信。 谢吾攸将断尾握在手中,手心燃起烈焰,将狐尾烧了个精光:“断了你的尾,看你还如何兴风作浪!”他收起长枪,用红绫将虚弱的涂山灼卷起,带回天庭复命。 谢吾攸招呼也不打就走进大殿,将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掷于殿中:“引发水患的妖狐已被制服,废其部分法力,再难为恶。” 正在向天帝汇报姻缘司事务的月老闻声回头,看到爱徒如此惨状,心痛如绞,扑上前去:“我的徒儿啊!” 涂山灼勉力睁开眼,吃力地看了看师父,溢出几个气音,眼皮又合上了,落下一滴泪水。 “谢吾攸,你与灼儿何怨何仇,竟下此毒手?”月老目眦欲裂,全身发抖。 谢吾攸冷嗤一声:“那她与百姓何怨何仇?引发大水倒灌,致使农田被毁,房屋倾塌,还不知死了多少人?我没取她性命,已是仁慈。” “仁慈?”月老怒极,二人当即动起手来,打得难分难解。 众神惊慌退避,生怕被波及。 待到二人过了几个回合,差点把玉柱打断、搅翻一方天地,高坐的天帝才慢悠悠开口拉架:“月老稍安勿躁,谢吾攸也是气性冲,心系苍生才一时冲动下了重手。更何况你徒儿暂且还有一口气,也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 他目光落在昏迷的涂山灼身上,沉吟片刻:“涂山灼为九尾天狐后裔,资质不凡,此次虽有过失,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观她灵韵犹存,可堪造化。” 一道星宿神光自天帝掌中飞出,没入涂山灼额心。 涂山灼缓缓睁开双眼,现出真身浮了起来。星宿围绕着盘卷的小狐狸转动,顷刻后凝聚成人形。 她眉目清冷,一头及腰长发如瀑披散,头戴夜明珠冠,映着淡淡光华。 “即日起,封涂山灼为''缘佑仙子'',司掌部分人间善缘,赐住绮霞宫。” 言下之意便是:涂山灼日后就住在天庭了。 月老和谢吾攸皆是一怔。这看似是赦免和封赏,实则她成了涂山在天界的质子。 涂山灼在神光中悠悠转醒,感觉到体内多了一道陌生的神格约束,以及灵尾被断后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剧痛。她挣扎着想站起,却因伤势和神格融合的冲击,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天帝淡淡道:“既承神位,当恪尽职守。月老,你徒儿既已封神,便安心在天庭修养吧。谢吾攸,你亦有过激之处,向缘佑仙子赔个礼,此事就此作罢。” 天帝金口玉言,不容置疑。 月老深知其中深意。 将涂山灼留在天庭是对涂山狐族的牵制。天大地大,天帝最大。既已至此,月老咬牙谢恩,深知徒儿已成质子,也只能领命谢过皇恩浩荡。 谢吾攸看着脸色苍白、依靠月老才能站立的涂山灼,心中第一次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借着势向月老及涂山灼赔了罪,一场闹剧暂且散去。 朝会散后,涂山灼在月老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向那座陌生的绮霞宫。她让师父先去忙,不必担心。月老深知这孩子天性要强,不愿让人看见狼狈模样,嘱咐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宫殿华丽却清冷,位置偏远。 涂山灼四下观望,见偌大的议事堂空无一人,这才操纵星宿给自己做了个轮椅,又以星云为椅背。星宿行进缓慢,花了好一阵子才抵达新的行宫。 这处行宫位置算不上好,不在神仙聚居之处,倒也顺了她的意愿。 一来无人打扰,二来地点偏僻,行事也不易被发现。 她长叹一声,却发现行宫旁还有另一座府邸,以廊桥相连。 涂山灼略微探头,看不清门匾上的字,便径直往自己行宫走去。宫门内是一方小池,池水清澈见底,却没什么生气。过了回廊便是住殿,空荡荡的,既高大又空旷,只有些生活必备的器具。 涂山灼停在床边,一手轻抚被褥。 如今看似天帝开恩救她一命,还赐予神位,实则是被软禁在天庭,作为要挟,逼迫涂山狐族继续听命。 实则狐族早已被暗中操控,涂山灼早已看不下去这些腐朽之事。 这恰是她精心布下的局。 那日她起卦推演姻缘,知晓谢吾攸将背负一千七百杀劫,最终堕入魔道,致使天地混沌,灾祸频发,三界民不聊生。她实在心疼不已,便以身为饵,潜入天庭,意图扭转这必死之局。 只不过这代价颇大,搭上了一条尾巴。 “叩、叩。”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两名身着素雅仙裙的侍女应声而入,面容清秀,举止恭谨。 “小仙奉管事之命,前来侍奉缘佑仙子。仙子唤我们流云、映月即可。” 涂山灼微微颔首回礼。 “对了,”她状似随意地问道,“我方才见旁边也有一座府邸,不知是哪位仙君的居所?” 流云轻声答道:“回仙子,那是十煞元帅谢吾攸的云楼宫。” 涂山灼正喝着冰露琼浆,听到这个名字差点呛着。 太好了,谁说这位置偏僻?这不正好吗。 “不过元帅事务繁忙,神殿常年空置,天帝总派他四处降妖,仙子不必挂心。”流云连忙补充。 涂山灼垂首轻咳,掩去眸中波动,在软榻上微微欠身:“日后有劳二位了。”声音温润,却带着几分疏离。 侍女惶恐,连连摆手称不敢当。 涂山灼低头沉思,神色凝重。谁知道这两位侍女是真心来服侍,还是天庭派来监视她的?不过无妨,既已入局,那就想尽一切办法,在这天罗地网中为谢吾攸谋得一线生机。 夜色渐深,待流云二人铺好床榻,涂山灼移至檐下。满天繁星闪烁,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霾。 天庭看似将她作为质子,天命要谢吾攸承受一千七百杀劫,那她便以身为棋,为他走出一条破局改命、逆天而行之路。 第2章 第 2 章 那晚她独自谋划至深夜,直到寒意侵骨,才借着云气缓缓挪回寝殿。 “不必过来,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去歇着吧。”涂山灼听见侍从的脚步声,轻声阻止。 就这样,涂山灼在绮霞宫安顿下来。她让侍从寻了几株仙草种在房前小池边,为这清冷的宫苑添几分生气。 约莫过了一个月,见隔壁始终没有动静,涂山灼才在白天坐到宫门口晒太阳。 阳光暖融,晒得她渐渐迷糊起来。她从前就爱躺在涂山阳台上晒太阳,把自己晒得暖洋洋的。 远处似乎有人来了。 涂山灼灵力虽损,灵识犹在,对气息流动尤为敏感。她睁开眼,想看清来者何人。 这个位置正好能远远望见通往两座宫殿的必经之路,此刻那里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定睛细看,竟是一抹醒目的红色。 “该不会是他吧……”涂山灼心下一紧,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结果,还真是那人。 她急忙往廊柱后挪去,云气过于显眼,只得先行散去。失去了依托,她只能一点点拖着无力虚软的身子,努力蜷缩成一团,盼着廊柱能将自己完全遮挡。 少顷,待感受不到那股灼人的气息,涂山灼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连桥上已空无一人。她终于敢大口呼吸,重新凝出云气,却发现要坐稳并非易事。 平日都有侍从搀扶,此刻独自一人,着实费了好大功夫。 待她终于安置好自己,早已汗湿衣衫。回到殿内,侍从问她怎么了,她只道晒太阳时不慎滑倒,起身费了些力气。 此后涂山灼又许久不出宫门,府邸大门紧闭。从门外听不见任何声响,寂静非常。 谢吾攸刚回来,还没把床榻睡暖,青铜兽就又当啷当啷吐出一张宣纸——又是令他前往某地降妖除魔的旨意。 “就不能让人消停会儿?”自被封为十煞元帅以来,他几乎不得歇息。今日收服杀人山妖,明日斩杀引发地震的地妖,还有数不尽的香火中夹杂着大量求助等待处理。 说不累是假的,但一来看见人间太平,他心中欢喜;二来,这些功德能抵消他的杀劫,倒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谢吾攸不知道,这杀劫会越来越重。 今日要收服的是黄河中的一只水妖。据查,那妖致使河流改道,一处被淹,另一处却断了水源。所幸那妖尚未成气候,未造成人员伤亡。待收服此妖,河道自会恢复如初。 但这次谢吾攸并不急于出手。 原因无他——他已连续奔波一月,神仙也不是铁打的,他也会疲惫。 他决定暂且歇息片刻,隐匿气息藏于大树之后。 河堤边,水蛇妖半身浸在水中,半身躺在岸上,与一旁修炼成精的水獭闲聊:“听说涂山那位少主被谢吾攸断了灵尾,真够惨的。” 水獭躺在岸上附和:“是啊。那天月老回来,脸色难看极了。之后整整一个月牵红线都心不在焉,差点把仇家牵成一家。” “那涂山少主该不会真废了吧?” “哪能啊?真要废了,涂山狐族还不和几位交好的大妖把天庭闹个天翻地覆?狐族年轻一辈里就属她天赋最高。” “不对啊,”水蛇歪着头不解,“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狐族不该好好看着,怎会让十煞元帅得手?” “那天正好各族祭祀大典,长老们都回去了。涂山少主心善,得知南境水患异常,偷偷跑去想帮忙疏导,谁料撞上了十煞元帅。”水獭连连摇头,为这段孽缘唉声叹气。 两妖还在闲话家常,谈论天地趣闻,谢吾攸却已无心再听。 脑海中闪过月老恰在汇报姻缘簿的场景,连同二妖的话语,某些线索突然串联成线! “你说那水患不是涂山灼所为,那是何人所为?”谢吾攸突然现身,两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跳水逃走。红绫一闪,瞬间挡住去路。 “回答。” 两妖惶恐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回禀大人,那大水确实不是涂山少主所为,她只是去疏导水流,想要救人啊。”消息灵通的水獭颤声答道。 “照你这么说,我错伤涂山灼了?”谢吾攸问。 两妖抖如筛糠,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作答。 谢吾攸也不为难,转而问道:“那这次河流改道,又是何人所为?” “这小妖也不知啊!小妖也是受害者,原本在那边生活得好好的,这一改道,不得不搬来此处。”小妖连连叩首。 谢吾攸嘱咐他们好生修行,莫要为恶。两妖如蒙大赦,迅速钻入水中,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涂山灼蹲在水池边,不一会儿水面就有了动静:“仙子,我们已按您吩咐办了,谢吾攸已经信了。” 她微笑点头,素手轻挥,两妖手中便多了几株灵草。 谢吾攸一边查探,又从各方了解狐族习性,渐渐发觉先前线报不可尽信。最后不知怎的遇上同门显圣真君杨戬。 “你这才发现?”杨戬饮尽杯中酒,“那狐狸就是个替罪羊,天帝不过是想拿捏涂山少主,好牵制整个涂山狐族。” 杨戬凑近压低声音:“听我一句劝,别替上头卖命了,这里头水深得很。你杀业重,别人奉承你劳苦功高,听听就罢了。你替上面稳固兵权,小心功高盖主,惹祸上身。” 谢吾攸沉默片刻,才道:“多谢指点。但那水患若非她引发,为何偏偏她在现场施法?” “涂山一族善于御水。很多事情,就算是神仙,也难尽善尽美。这天地间还有天道制约,玄妙之事多了去了。”杨戬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我似乎犯下了弥天大错。” “嗯哼,被利用了。” “杨兄可知有何方法能修复灵尾?” “不知,那可是九尾天狐后裔,岂是那么容易重塑的?”杨戬轻笑,玩味地看着谢吾攸。 谢吾攸回到天界,带着刚从仙山采来的灵果仙芝。 询问侍从后,才知隔壁新邻居正是被自己所伤的涂山灼。回想近日种种,终于明白天帝的深意。 他放下长枪,步行至涂山灼的绮霞宫,见大门紧闭,只得轻叩门环。 开门的是涂山灼的侍从,见十煞元帅登门,甚是惶恐,毕恭毕敬道:“拜见十煞元帅,不知元帅有何要事?” 语气虽恭敬,却丝毫没有迎客之意。 “听说来了新邻居,近日繁忙,未及登门拜访,还望海涵。” “不敢当,不敢当。” “那我进去坐坐?” “不不不……不行!”流云映月吓得牙关打颤,回过神来觉得失礼,慌忙补充:“主子近日身体不适,还是会面为好,免得传染了元帅。” 谢吾攸早料到这般情形,也不强求,双手递上一个大篮子:“既然如此,就让缘佑仙子好生休养。” 他托了托篮子,直言不讳:“刚采来的,她应该会喜欢。” “多谢元帅好意,时辰不早,元帅早些歇息。”两人慌忙接过篮子,急忙关上了宫门。 “是谢吾攸?”涂山灼坐在窗边软榻上,翻阅着从天庭书阁借来的古籍。她不喜出门,也出不了远门,便以读书消遣。 “回仙子,是十煞元帅。” 涂山灼心口一紧,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他送了些什么?” “小的看了看,好像是些仙果灵草。” 流云映月捧着篮子等候指示。涂山灼盯着书页思忖片刻,看似不动,鼻翼却轻轻扇动。她好歹是只狐狸,嗅觉总归灵敏。 她借着云气移向前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吾攸送来的礼物。那些灵果仙芝着实新鲜,天庭的膳食本不合涂山灼口味,加之前些日子查了俸禄——少得可怜,连带着餐食也不丰盛。 来天庭月余,小狐狸吃不饱睡不好,身形迅速消瘦下去。 仙芝散发着淡淡灵气,涂山灼端详良久才开口:“你们处置吧,我不需要这些,今晚做些平常菜肴就好。” 天庭眼杂,说不定哪里就藏了眼线,涂山灼立刻装作十分嫌弃。 她不能在此刻心软接受,这会打乱她以受害者身份潜伏、逐步获取信任并揭露天庭阴谋的全盘计划。看似屈辱的囚禁,正是她为破除谢吾攸杀劫所选的战场。 “那……扔了?” “要扔就扔远些,别让他看见。”涂山灼让侍从退下,继续看起书来。可那话本也变得索然无味,再也读不进去了。 她心烦意乱,又不便拿书发泄,只得一掌拍在榻上,直到手掌发麻才停歇。 流云还是悄悄用了一小部分灵草。 倒不必担心谢吾攸下毒。十煞元帅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若真想取涂山灼性命,必定持兵器直取命门,不会使这等手段。 托十煞元帅的福,这两个侍从终于在天庭得了些好处,虽然他们的主子依然心怀怨恨。 自那日后,绮霞宫的大门总被隔三差五地叩响。 侍从赶去开门时,早已不见客人踪影,只在门槛旁发现被“遗弃”的礼物或是新采的仙草,或是人间的精巧玩意。前者有助她恢复元气,后者多是天界罕见的趣物。 这般莫名其妙收到馈赠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 一日,谢吾攸再次叩响门环。还没等他敲第二下,宫门“嚯”地从内猛地拉开。 里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谢吾攸这次来不及转身离去,一抬头,就看见涂山灼身着一袭月白云纹华服,端坐于云气萦绕的软榻之上。 墨发梳得极顺,服帖地沿着肩颈曲线垂落,如一段上好的丝绸,泛着莹莹光泽,恰似月下流萤。 这是谢吾攸第一次听见涂山灼以这般清醒而疏离的语气对他说话。声音清冷,如她的人一般,似昆仑雪玉般剔透。 涂山灼说话时,目光直直望进谢吾攸眼中。 她轻启朱唇: “十煞元帅,不知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谢吾攸神差鬼使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暗想,若涂山灼是要报仇,那便由她罢。他断她灵尾在先,本就理亏。何况她如今神力低微,即便当真动手,也伤不了他分毫。 二人在银杏树下对坐。 大理石桌面上摆放着翠绿茶具,偶尔接住几片飘落的扇形金叶。 几番客套往来,谢吾攸几乎要将脸上的假笑维持得僵硬了。 “十煞元帅是个明白人,那我便开门见山了。”涂山灼将玉杯轻轻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近日元帅屡次往我府上馈赠厚礼,不知意欲何为?” 谢吾攸凝视着涂山灼,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四目相对间,一时静默无言。谢吾攸殷红的唇微微开启,细看还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慌乱与愧色。 而对面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却波澜不惊,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仿佛要望进他灵魂深处。 良久,谢吾攸抿了抿唇,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涂山灼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那日我未查清原委就对仙子出手,犯下大错,前些日子才知晓真相。” 他很少向人如此恭敬地行礼,即便受封十煞元帅时也不曾弯腰至此。此刻却觉得这还不够,左手一挥衣摆,单膝跪地:“我乃混沌灵气化身,天性不通世情,只得向人界学习。听闻有携礼道歉的礼数,这才效仿。” 涂山灼看着面前这人,高傲的十煞元帅竟单膝跪地求原谅,不免觉得荒唐可笑。 “这场景若传出去,全天界都得议论纷纷。” 不知议论的是谢吾攸,还是她。 “我看谁敢!” 此刻正是她等待的转机。 唯有让谢吾攸心生愧疚,她才能以“受害者”身份,成为他命运中不可或缺的变数,待日后逐步瓦解那一千七百杀劫。 涂山灼端坐云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不曾抬头的谢吾攸:“你觉得我能原谅你吗?” 谢吾攸低头不语。 他怎会不知,这种事想求得原谅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吗?” “不该。” “那就对了。” 一问一答,一坐一跪。偌大殿宇唯有二神,侍从早被涂山灼支走了。 涂山灼凝视谢吾攸片刻,方道:“起来吧。” 谢吾攸抬头望向她,眉头紧皱,满是不解。 “此事也不全是你的错,其中掺杂太多人作梗。”涂山灼微微前倾,虚扶一下。 她深知谢吾攸性情执拗,若不开口,只怕他能跪到地老天荒。 这看似宽容的姿态,实则也是关键一步。 她需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才能共同面对未来那场颠覆天庭的风暴。 谢吾攸顺势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涂山灼身后,仿佛能透过华服看到那受损的灵尾根源。 “涂山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巨石压着。 涂山灼端着茶盏,微微侧首,唇角微垂,唇色略显苍白。她用余光瞥向身侧那人,眼神清冷。 “我欠你一份因果。”谢吾攸语气诚恳。 “我并未形神俱灭。”涂山灼放下茶盏,婉拒道。 “那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吾攸立刻改口。 人情,这世间最难以衡量的东西,看似重若千钧,又可能轻如鸿毛。 “没完没了了是吧?”涂山灼轻笑。 “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吾攸只是重复着,语气不容置疑。 说罢,他上前提起茶壶,先为涂山灼斟满茶盏,又给自己倒上,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便径自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原想学人间豪杰掷杯以示决心,忽而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器物,不可失礼,只得端握着等待涂山灼回应。 涂山灼浅饮半杯,便将茶盏放下。 即便她是坐着仰视谢吾攸,那目光却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 谢吾攸眼神深邃而坚定地看着涂山灼,再一次重复:“我,谢吾攸,欠你,涂山灼,涂山狐族涂山灼一个人情。” 说完,他微微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行至宫门处,谢吾攸忽然顿住,回身朗声问道:“我以后还能给你送些灵植仙果不?” 涂山灼正目送他离开,闻言只觉这人直率得有些好笑。寻常人碰了壁,早该知难而退,他倒好,还想着用这种方式缓和关系。 到底心性如赤子,又是混沌灵气化身,不善曲折。不过这月余她也确实需要滋养元神之物,若有补充,倒也实惠。 “随你,”涂山灼略微提高声音回应,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份矜持。 谢吾攸挥挥手,这次是真的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七夕将近。 涂山灼今年也开始履行神职部分职责——梳理与庇护良缘。 她在天界虽交游不广,毕竟神格所在,终归有些仙家会循例前来祈求祝福。 今年来了几对品性纯良、情意坚贞的仙侣,希望缘佑仙子能赐福于他们的姻缘。 按理说缘佑仙子神职清贵,不必亲自为寻常仙侣操持,但她偏偏乐意应承。她说,见证纯粹的情意比参与天庭的权谋博弈更有意义,这些祝福承载着更真挚的情感与因果。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虚伪的天庭被倾覆、万物凋零的惨状,如今这些看似微小的善缘,都将成为未来对抗杀劫、重塑秩序时最坚韧的纽带。 那日涂山灼正等着一位前来祈求祝福的新娘,她专注地调整着用于祈福的璎珞络子,没注意到谢吾攸不请自来,以及殿内侍从和新娘子纷纷行礼的动作。 众人正要礼节性寒暄,谢吾攸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众人打扰到专注工作的涂山灼。 谢吾攸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涂山灼精致的侧脸。 涂山灼姿容绝世,乃是天生:面部线条柔美,肤色莹白透粉,专注时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 她神色专注,琉璃色的眸子凝神于手中的璎珞,左手轻挽着宽大的袖口,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腕间不经意沾染了些许调制香料时的痕迹,反倒衬得肌肤愈发剔透。 许是做得入了神,唇瓣无意识地微微开启,唇色嫣红。 得益于谢吾攸数十年如一日的灵物滋养,总算让这本源受损的狐仙恢复了几分气血。 但这还不够,谢吾攸希望能找到修复涂山灼灵尾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探寻,却始终未得其法。 片刻后涂山灼才拾起完成的璎珞,方才太过投入,丝毫没察觉自己被注视了许久,抬头便被吓了一跳:“谢吾攸?”连手中的玉梭也失手滑落。 随即意识到称呼过于随意,立刻改口,强作镇定道:“你何时来的?” “刚来,看看你这儿可缺什么日常用度。”谢吾攸走上前,俯身拾起玉梭,递还给涂山灼。 他知道涂山灼如今灵力运转不便,俯身拾物颇为吃力。 二人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触,一瞬即分。 谢吾攸身负三昧真火,连指尖都常带暖意;涂山灼是九尾天狐后裔,体质偏寒,被那突如其来的温热烫得指尖微缩,才接稳玉梭,故作平静地看向谢吾攸。 “我殿中的侍从近日轮值休憩,一时还未调配新的来。想着你这里近,便过来叨扰一番。” 这话谁信? 神仙几日不食亦无大碍,涂山灼情况特殊,确实需灵物温养。但谢吾攸这等修为深厚的神将,根本无需频繁进食。 涂山灼语气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吩咐道:“原来如此。映月,带元帅去偏厅用些茶点吧。” 随后便转身继续与新娘细致地探讨祈福事宜,时而拿起玉梭在璎珞上做些微调。谢吾攸发现涂山灼处理神职时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别有一番风韵,便不再打扰,随侍从去了偏厅。 途中,谢吾攸回想起涂山灼方才被他指尖温度惊到后那细微的躲闪,以及那双琉璃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竟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得弯了嘴角。 明明心绪已乱,却还要强装镇定冷淡的模样,更是有趣。谢吾攸忍不住低笑出声,肩头微颤。 映月:? 夜幕低垂,新娘满怀感激地拜别缘佑仙子,捧着赐福的璎珞心满意足地离去。 侍从推着云榻送涂山灼回内殿,却发现十煞元帅竟显化了三头六臂的法身,各手端着琳琅满目的食盒与佳肴,正往桌上摆放。 涂山灼早已习惯了谢吾攸的法相,自行催动云气移至桌旁,柔声道:“本以为元帅是来取些物什,未曾想竟劳您亲自张罗,做主家的反倒失职了。”说着拱手致意。 “无妨,我只是备好了食材,烹制多是倚仗流云手艺。”谢吾攸收敛法身,恢复常态。 涂山灼:“她叫映月。” 谢吾攸:“不好意思。” 流云正好端着最后一道点心出来:“无妨,元帅客气了,是您的神火掌控精妙,今日菜肴的火候才恰到好处,诸位快趁热享用吧。” 四人围坐圆桌,将八样精致菜式享用殆尽。餐后照例需散步消食。 侍从正要上前,谢吾攸却抢先一步,轻声询问道:“今日,可否由我陪你走走?” 两名侍从闻言皆露讶色,静待缘佑仙子示下。 殿内一时安静。 涂山灼沉默了片刻,就在谢吾攸以为她会拒绝时,她才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也好。” 这还是谢吾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随行在涂山灼身侧,仅隔一步之遥。 玉盘高悬,星河璀璨,洒下清辉漫漫。涂山灼素来话少,谢吾攸一时也不知该寻何话题,二人一路静默。 行至仙植园旁,谢吾攸试探着开口:“这园中仙草虽好,但品类略显单一,夏日烈阳恐有些品种不耐受?” “那十煞元帅有何高见?” “我看人间庭院,常搭配种植高低错落的草木,以相生相克之理营造荫庇。只是……”谢吾攸忽觉失言,暗恼自己提错了话题。 “只是其中不乏莲花菖蒲之类,形质近水,与我本源相类,是么?”涂山灼竟接过了谢吾攸未尽之语。 “抱歉,是我失言了。”谢吾攸垂下头,语气带了丝懊恼。 涂山灼微微侧首,看向身后那人低垂的面庞,如墨黑发半掩其容,只见紧抿的唇线。 “无妨。” 园中灵光流转,静谧中唯有微风拂过枝叶的细微声响,反更显幽深。 涂山灼凝视片晌,方道:“也罢,园中多为木属,若能引些水润之气调和,未尝不可。” “那我明日便去瑶池仙苑寻些合适的水生灵植来!”谢吾攸闻言立刻应承,生怕她反悔,“待其生长繁茂,若仙子不弃,我亦可采其莲藕,制些桂花蜜藕与你尝鲜?”他语气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叽叽喳喳的,略显吵闹,涂山灼心想,却又捕捉到关键处,问道:“蜜藕?” “啊,我前次听闻涂山狐族似乎颇喜甘甜之物。想必你也爱。”谢吾攸有些支吾地答道。 涂山灼心下莞尔,自己稍作引导,这小混沌灵气便和盘托出了。 单纯的关切让她恍惚。 她本为破局而来,朝夕相处间,发现这个背负杀劫的少年神将,远比史册记载的更加鲜活。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温情亦是棋局的一部分,切不可沉溺。 “我早已不再鲁莽行事,如今降妖必先查明原委,我真的在改了!”谢吾攸见涂山灼不语,又看不到她神情,心中一急,索性绕到她面前蹲下,仰头望着她,目光灼灼,“你信我,我从不妄言。” “并未说不信你。”涂山灼浅浅一笑,“继续走吧。听闻你的云楼宫别具一格,可否容我一观?” 这看似随意的请求,实则也是布局关键。她需要亲眼确认他的处境,评估杀劫的进展,才能调整后续的落子。 “自然可以,只是恐怕有些杂乱,莫要见怪。” 谢吾攸的旧日侍从随他数个甲子,前些时日方功德圆满,归隐休养去了。 谢吾攸厚赠财帛以报其劳,早已不忍让其操持重务,故而府邸稍显凌乱,唯有演武场整洁异常。 宫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沙砾地,布满纵横交错的痕迹,想必这便是十煞元帅平日练功之所。他在府中时便在此演练,声响常扰得隔壁涂山灼不得清静。 那晚,一个缓步推着云榻,一个静坐其上,漫步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月移中天,星汉西流。谢吾攸才细心地将熟睡的涂山灼送回绮霞宫,嘱咐流云映月夜露寒凉,要她小心着凉。 谢吾攸在人间时,常见凡夫俗子于冷雨凄风中旧伤复发。天界即将入冬,不知涂山灼受损的本源是否会因严寒而隐痛,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他暗自盘算着,前些年特为涂山灼向老君求取的温养丹药,想必近日也该炼成了,需得找个时机去取来。 若这丹药能缓解她的不适,她是否会愿意再原谅他多一分? 一日谢吾攸从北境归来,连铠甲都未换下,便带着尚存余温的赤阳暖玉丹匆匆赶往绮霞宫。天界已入深冬,仙风寒冽,他远远望见宫门前仙池结了薄冰,心头不由一紧。 开门的流云面带忧色:“仙子旧伤发作,已卧榻两日了。” 谢吾攸心下一沉,顾不得礼数便往内殿走去。殿内燃着安神香,却驱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意。涂山灼躺在云榻上,锦被厚重,脸色却比平日更显苍白,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涂山灼?”他蹲在榻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她缓缓睁眼,琉璃色的眸子因虚弱而迷蒙。看清是他,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清冷,只是这清冷中添了几分脆弱。 谢吾攸取出白玉瓶,暖融药香立刻驱散寒意:“向老君求的丹药,或许能缓解你的不适。” 他的指尖带着三昧真火的暖意,与丹药的温热一同拂来。涂山灼看着他,没有立刻张口。她深知此丹珍贵,他消失这几日,莫非就是为此? 见她迟疑,谢吾攸眼神微黯,却仍固执地举着丹药:“就算你仍恨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这话说得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涂山灼终是微微启唇,就着他的手将丹药含入口中。 暖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她忍不住轻轻喟叹,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 “如何?” “……尚可。”她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耳根却悄悄泛起淡粉。 谢吾攸将玉瓶塞进她冰凉的手中:“剩下的,每日一粒。”他顿了顿,“我明日再来看你。” 待他离去,涂山灼摩挲着尚存体温的玉瓶,心中五味杂陈。这份被他珍视的感觉,像石子投入静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必须承认,这个看似暴戾的战神,远比她想象的更要细心温柔。 此后数日,谢吾攸果真日日来访。有时带些新寻的灵植,有时只是静静陪她坐在院中。他不再提原谅与否,只细致地照料着她的起居。 这日傍晚,他带来一盒精致的蜜饯。 “尝尝看,是不是涂山的味道?” 涂山灼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正是故乡风味。 她垂眸掩去眼底波动。 “我问了流云。”他答得坦然,“她说你近来食欲不振。” 这般直白的关切让她无所适从。棋局仍在,可对手却毫不设防地将真心捧到她面前。她本该冷静利用这份愧疚,此刻却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谢吾攸。”她突然唤他。 “嗯?” “若有一日,你发现一切并非如你所见……” “那便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目光灼灼如星,“我既欠你,便会还到底。” 涂山灼怔住。这一刻,她清楚地听见心中某处壁垒碎裂的声音。 谢吾攸确实有所隐瞒。 近来的除魔任务愈发凶险,所遇妖魔也愈发癫狂。他身上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连红绫都染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暗红。只是每次踏入绮霞宫前,他都会在云楼宫静坐许久,将一身血腥煞气收敛干净。 这日他刚降服一只北海恶蛟,右臂被毒涎所蚀,深可见骨。他草草包扎后,照例先去探望涂山灼。 涂山灼正倚在窗边看书,见他来了,抬眸淡淡一瞥,却忽然凝住目光。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谢吾攸下意识将右臂往身后藏了藏:“小伤。” 涂山灼放下书卷,云气轻移到他面前。她伸手虚虚指向他右臂:“北海蛟毒,三个时辰内若不化解,仙骨将被蚀穿。” 谢吾攸怔住。他没想到她一眼就看穿了伤势来历。 “坐好。”涂山灼语气不容置疑,转头吩咐流云,“取我的青玉膏来。” 谢吾攸依言坐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临时包扎。伤口狰狞,皮肉翻卷,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涂山灼指尖凝起一点微光,轻轻拂过伤口周围。清涼的灵力渗入,谢吾攸闷哼一声,只觉得蚀骨的剧痛顿时减轻了大半。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涂山灼头也不抬,接过流云递来的药膏,用玉簪挑了些,仔细涂抹在伤口上,“北海蛟毒至阴,需以至阳仙草辅佐。你明日去老君处求一株赤焰草,捣碎外敷,三日可愈。” 她动作熟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谢吾攸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忽然问道:“你怎会对蛟毒如此了解?” 涂山灼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涂山古籍浩瀚,恰好看过。”她答得轻描淡写,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谢吾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再追问。 待包扎妥当,涂山灼才抬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审视:“你近来任务,似乎格外凶险。” 谢吾攸避开她的目光:“妖魔作乱,分内之事。” “是吗?”涂山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簪,“可我听说,有些‘妖魔’,不过是触怒了天庭的散仙。” 空气骤然凝滞。 谢吾攸猛地抬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这一刻,他终于确定,涂山灼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打断他,云气缓缓移回窗边,“只是提醒元帅,有些功德,不积也罢。” 她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但谢吾攸清楚地看见,她翻页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夜色渐深,谢吾攸仍坐在演武场的青石上,指节无意识地扣着膝头。涂山灼那句轻飘飘的提醒,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起三月前诛杀的那只树妖。 那老妖临死前悲鸣:“天庭无道,栽赃灭口……”当时他只当是妖魔狡辩,红绫一绞便断了其生机。如今想来,那树妖洞府中搜出的“逆天密卷”,字迹崭新得可疑。 又想起上月伏诛的泾河龙王,那位老龙王被缚时仰天长笑:“谢吾攸!你今日杀我,来日谁为你收尸?!”他当时只觉可笑,此刻却品出别样滋味。 功高盖主…… 他喃喃自语,指尖凝出一缕暗红的煞气。这煞气比半月前又浓重了三分。 “在看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谢吾攸一惊,煞气瞬间消散。回头只见涂山灼不知何时来到院中,月白云裳外罩着墨狐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你怎么出来了?”他急忙起身,“夜寒露重。” “无妨。”涂山灼目光落在他方才凝煞气的指尖,“你的杀劫,又重了。” 谢吾攸沉默片刻,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移步到他身侧,仰头望着星空,“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你必堕魔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谢吾攸耳边。 “不可能!我积攒的功德足以……” “功德?”涂山灼终于转头看他,琉璃眸中满是怜悯,“你当真以为,那些都是功德?” 她伸出纤指,凌空一点。星光流转,竟凝成一幅浩瀚星图。其中七颗凶星格外明亮,正与谢吾攸的命宫遥遥相对。 “七杀聚顶,将星蒙尘。”她轻声道,“每诛一‘魔’,你的煞气便重一分。这不是功德,是催命符。” 谢吾攸怔怔地看着星图,浑身发冷。他修行千年,竟从未察觉自己命星已被凶星环绕。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涂山灼垂眸不语,只是将大氅拢紧了些。夜风吹起她几缕青丝,拂过苍白的脸颊。 良久,她才轻声道:“那日你在银杏树下说,欠我一个人情。” “是。” “那么,”她抬眸,目光灼灼,“我要你应我一事。” “你说。” “从今日起,每接一道除魔令,都必须先来问我。”她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不可去,你便不能去。” 谢吾攸瞳孔微缩:“这……” “做不到?”涂山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便当我没说。” 她转身欲走。 “我答应。” 谢吾攸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我答应你。”他重复道,目光坚定,“从今往后,每接令谕,必先问过你。” 涂山灼深深看他一眼:“哪怕违抗天帝?” “哪怕违抗天帝。” 这一刻,两个人都明白,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涂山灼轻轻颔首,云气托着她缓缓升起。在即将消失在宫墙另一端时,她忽然回头: “三日后西海的那条黑龙,别去。” 谢吾攸一怔。 “那是龙王三太子,因拒绝献妹联姻而被诬为魔。”涂山灼的声音随风飘来。 她身影消失在绮霞宫方向,只留谢吾攸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星空出神。 三日后,天庭果然传来法旨,命他前往西海诛杀“恶龙”。 谢吾攸握着法旨,第一次没有立即动身。他在云楼宫中等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才起身走向绮霞宫。 宫门无声开启,涂山灼坐在院中银杏树下,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石桌上,两盏清茶正袅袅生烟。 “你来了。”她轻声道。 谢吾攸在她对面坐下,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问道: “你究竟是谁?” 涂山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一个不愿见你重蹈覆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