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之茫茫度》 第1章 第 1 章【修】 离火无忌前往神刀宇的时候心情忐忑,他听说了那个消息——小师弟分化了,分化成天元。 这是好消息,神啸刀宗如今就这么一个天元,何况风中捉刀十二岁,本就是宗主的徒弟,又在修真院,恰恰好是可以去天元抡魁的年纪。天元抡魁就在这几年了,去的是天元胜算更高,现在师父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刀宗也会庆祝一番。 为了去贺一贺小师弟,离火无忌一大早起来,去地下酒窖拿了两坛养生的药酒,还有一瓶百酒丹。 既然是天元,既然去过修真院,如今一定也练了醉生梦死。百酒丹一定深得师父心意。 他琢磨半天,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路过集市才想起来,特意带了一包麦芽糖。 道域山山水水秀丽,走了许久山路,上了啸刃峰。 神啸刀宗一片喜气洋洋,弥漫的酒气几乎淹没了前庭后院,值守的弟子也醉的迷离。 熟门熟路进了刀宗大厅,又穿过演武场、书楼,几处亭台楼阁,才到了宗主居所。离火无忌抬头看了看太阳,如今已过白露,天气温吞宜人,最适合午睡。 没一会儿,师弟千金少出来迎他:“二师兄来了!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喏,上好的药酒。小师弟呢?” “在屋子里,听师父唠叨。二师兄,没有我的份?” 千金少故意问 麦芽糖果然买得好,离火无忌伸手探进袖子,把油纸包迅速塞给师弟:“这两块给你的,糊你的嘴。” 千金少捏捏油纸包,转身带他往里面走,离火无忌跟着走了几步,没忍住:“大师兄来过了没有?” “大师兄?”千金少愣住了:“他应该不来吧,一早也没见谁说来了。”一改没心没肺的腔调,皱起眉毛,声音一沉:“大师兄一来,别人又要胡说八道。” 离火无忌自然知道,只是想着万一会来,此时也不说话了。一阵无言,过了一会儿,俩人就到了宗主的住处。 “我去了。”离火无忌回过神来,丢下这句话。 “下午我去看大师兄,二师兄你去不去?”千金少问了一句。离火无忌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道域,一个遗世独立的人类界域,和其他八界几不流通——几乎没什么人想出去,也没有什么外人进来。刀宗、剑宗、学宗和星宗作为道域公务员组成体系,几乎统领道域大小事务。 而调和四宗事务,甚至在某些时刻掌握一锤定音权力的,就是道域神君。 这个职位本应该各凭本事,从天元抡魁之中决出,但在过去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几次天元抡魁都由剑宗技高一筹。如今,新的一轮天元抡魁就要来了【其实还有几年】,而刀宗偏偏在此刻出了一个无根之木、无水之源的天元,这是什么?这就是天意! 刀宗宗主织云翼第一百另一次暗暗庆幸,十年前他突然生出听戏闲逛的兴趣,在戏棚子下面一眼瞧见偷偷摸摸的摸人家花生吃的来福和旺财……咳咳,千金少和风中捉刀。那两个孩子可真脏啊,头发里绝对藏着虱子,但千金少摸花生米的手法迅如闪电,塞进风中捉刀嘴巴里那流畅漂亮也不容小觑,不收进门来练短刀实在可惜…… 他收的最后两个弟子就是千金少和风中捉刀。但小徒弟天赋很好,一年前开始,识云翼决定送他去天元抡魁,开始教他练习刀宗绝学醉生梦死。 风中捉刀没有辜负刀宗的期待,甚至做得更好,如今十二岁分化成了天元,大家都大吃一惊。 身世和天元能不能搭上关系,实在说不好,两个都是孤儿,但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一个天元,注定给了刀宗更多信心。风中捉刀一下子变得更重要了,原本大家还要看他表现,但他分化成了天元,另一件好事,注定要落在他头上。 识云翼没想到,小弟子一下子跳起来,眼睛瞪的溜圆:“什么,我不要!” 离火无忌进了屋子,礼物放在圆桌上:“师父,小师弟。”他神色如常,温和有礼,识云翼语气缓和下来:“来贺你小师弟的?风中捉刀,还不谢谢你师兄。” “谢谢二师兄。”风中捉刀刻意没看谁,离火无忌假装没看到他不高兴,笑道:“一阵不见了,小师弟长高不少。” “哼。”识云翼转过头,继续数落风逍遥:“你分化天元,荻花题叶分化天元,若是玲珑雪霏也分化天元,你们之间总要争出个上下。你把他们当朋友,可知兹事体大,别宗也许要趁你不备,暗中下手。” 风逍遥不信:“怎会,哪有那么可怕!” “总之,你们一起鬼混的事情,不可再有。”识云翼不知不觉口气重了:“不要小看天元抡魁。上一次天元抡魁为何剑宗得利?因为天之道一直隐在幕后,剑宗派去修真院的人是他的影武者。为了天元抡魁,四宗从来是各凭本事,奇招迭出,你年少无知,惯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如今,可由不得你高兴。” 风逍遥扭过脸,满脸不服气。 识云翼看向旁边的离火无忌:“你二师兄学识扎实,对各宗都有所研究,正好这些时日留在刀宗参详……” 离火无忌惊讶的打断他:“师父,我早就离开修真院……”风逍遥也是一样反抗:“我不要!” “风中捉刀,你出去。”识云翼淡淡开口。 离火无忌一下子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垂头敛目。师父要说什么,他已经知道了,小师弟为何一眼也没看他,他也早有知觉—— 这太离谱了。 “你小师弟分化成了天元,刀宗就你师弟一个天元,就你一个地织。,为师的意思你可明白?” 离火无忌犹豫了一下,艰难的说:“师父,天元抡魁在即,何况小师弟……” “不急在一时,为师想听听你的心里话。”识云翼目光如炬:“如今四宗几个天元——星宗的颢天丹阳、剑宗的神君姑且不说,天之道早就走了,学宗的逍遥游,江山如画,叱酒当歌……你大师兄本来以为是,可他终究是和仪。无忌,你小师弟是天元,你不想选?” 来了,离火无忌嘴里发苦,慢慢道:“师父,还有好几年,天元抡魁才是头等大事。”识云翼不置可否:“天元少,地织更少,你搬回来吧,再住在外面,为师不放心。” 离火无忌急切抬起头,这一回没法糊弄了:“如今四宗平静,徒儿争斗不足,自保有余,您可以放心。” 识云翼看了看他,离火无忌也看着师父,毫不相让。他倔起来,好性子便不留半点了。 半晌,识云翼叹了口气:“如今你大了,也有主意了,你大师兄今早来了一回,还问起你。” 离火无忌重重一震:“大师兄来了!他说了什么?” 识云翼缓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慢慢放在一旁,离火无忌心里急得厉害,识云翼道:“你师兄要成亲,来说一声。帖子是送了,去与不去,为师还没有想好。” 离火无忌面容惨白,咬紧了下唇,魂飘得远了。过了一会儿回魂,蓦然站起来,急急忙忙要走,又回转身,看着师父:“师父,大师兄的婚礼帖子,师父给我吧。” 识云翼给了他,本来就在手边等着:“也是和仪,一个农户姑娘,他说见过面,人不错。” 离火无忌揣着帖子出了门,神色匆匆,他本来挑着没人的时候来,此时就算有人,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帖子上的日子是一个月后,来时满腹愁烦为难,如今都被这个消息冲没了。他像是被火燎了,拿着帖子冲下了山,半道才开始犹豫,在路边呆站好一会儿,又恍恍惚惚的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修】 第2章 第 2 章【修】 喜帖上的名字是西江横棹,不再是西风横笑。离火无忌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另一个名字看进去:韩玉露。 他几乎立刻痛苦起来,合上喜帖,脑海里却浮起那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称得这亲事好像命中注定、佳偶天成一般。 他一路走,路从脚下展开,一点也不觉长。那旮旯角落的河边边,那熟悉的茅屋,屋边的缆桩,桩上绳子绕了几圈,拉住了河里那条小船。 熟悉的痛苦从腹腔升腾而起,离火无忌犹豫了几息,捏紧了帖子——若不去,他就真的没机会了。难道要看着大师兄,迎娶另一个人做妻子吗? 离火无忌站在门外,浑身力气几乎都没了,屋子里酒碗一碰,几乎饮尽了酒,空碗落在桌上,又被倾泻灌满,他终究是喊了一声:“大师兄。” 屋里突然安静,有人醉醺醺一声道,谁来了,离火无忌不知道该不该应声,那人又醉醺醺说:“西江横棹,有人来看你了。” 西江横棹冷笑了一声,道:“谁会来看老子?” 离火无忌瞥了一眼旁边,突然把一路捏紧的帖子扔出去,故意咳嗽了一声,盖住动静。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板凳挪了声响,门也开了,西江横棹出现的那一刻,酒气扑出屋来。 离火无忌好像被酒气扇了一巴掌,西江横棹很不客气的打量他,酒渍粘在胡子上,那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你来干什么?” 离火无忌强撑着平静,抬起头望他:“大师兄,不请我进去吗?” 西江横棹不动,好半天不动,可离火无忌已经忍不住眼底浮起泪意,他终于侧身让开了地方,离火无忌走进去,一个陌生的男人披散头发,支着脸坐在桌边,差不多的一身酒气,西江横棹生硬的说:“老酒鬼,你可以走了。” “哦,来了人,就嫌老酒鬼多余了。”那人撑着桌子站起来,离火无忌脸色发白,抿紧了唇,自是察觉他身上的信香。那人看出关窍,又笑道:“小友不用嫌弃,这就走了。” 离火无忌没说话,等那个人走了,西江横棹拎走两个空酒坛,扔到了屋外,回来时踢了一下椅子,椅子一拐,落在离火无忌身后。 鬼使神差,离火无忌本想说成亲的事,脑子里不知怎么转了一轮,深吸一口气说:“小师弟分化了天元。” “你来,就为了说这个?”西江横棹拎着没喝完的那一坛,盖上了封泥:“恭喜你,恭喜小师弟——师父他老人家,也该满意了。” 听他这样说,离火无忌忍不住了,声音发颤:“大师兄,你明知道我、我喜欢的人是……” 西江横棹终于看他,从眼睛里溢出不耐烦:“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都快成亲了。道域那么多天元,你喜欢谁不行。” “……可我喜欢的是你。”离火无忌哀求起来:“我只想嫁给你。” 西江横棹眉头拧了起来:“你够了,别说这种废话,我不可能娶你。” 离火无忌一阵阵难堪,从前,他只是难过于大师兄拒绝他,可今日,大师兄要另娶旁人了。如果成了亲,连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仍是不死心,泪珠顺着颊边落下去:“我早说过,不在意天元还是和仪,当初你也喜欢我,为何现在就不行?” 西江横棹沉默片刻:“当初我以为是天元。我不是。走吧,别来了。” 离火无忌站了起来,浑身发抖,西江横棹不再看他了,离火无忌垂头走了两步,走到毫无防备的西江横棹身后,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大师兄,你试一试吧,你试我一回——就抱我一回,我就死心,以后我再不纠缠你!” 西江横棹僵住了,手臂抱得他很紧,肉贴着肉,师弟几乎要黏在他身上,扯着他一起发抖。他脑海里轰然一声,几乎立刻抓紧身上的那双手,勃然大怒。 身后的人低声哀求他;“大师兄。” 只这一点恍惚,紧抱他的手缩回去,悉悉索索的解扣子,西江横棹突然清醒过来,凶狠的抓住师弟的手,厉声喝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给我走!” 离火无忌冷不防的后退了一步,绊倒跌在地上,他下意识抬起头,西风横棹转过身,神色愠怒:“走,别再来了!”余怒未消的寒冷。 终究是这样……离火无忌狼狈的抹了抹脸颊,站起来,呆呆看向师兄的背影:“是,无忧祝大师兄和师嫂百年好合……谢过师兄多年照顾,以后……再不敢有妄念。” 踉踉跄跄推开了门出去,几乎撞上神色尴尬的千金少和风逍遥。离火无忌勉强笑了笑,装不出无事发生的平静,匆匆忙忙离开了河边,没入不远处树林里。 “看吧,二师兄也不喜欢你。”离火无忌走远了,千金少回头说了一句。 “哈哈,”风逍遥干笑一声:“二师兄走得很急……他不会有事吧。” 千金少说:“要不你追上去。师父一定高兴?” 西江横棹很久没出声,师弟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阴沉着脸,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两个不请自来的师弟本来要送酒顺便打个牙祭,撞上这样的时候,也不出声。 西江横棹说话了,声音僵得厉害:“你们两个来干嘛。” “赶走了二师兄,对我们好一点吧。”千金少摸摸脑袋说:“师父让我们来的。” 距离天元抡魁,还有三年多的功夫。天元抡魁十二年一轮,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想九年前的那一场了。 那一年,刀宗出战的是西江横棹,他带着刀宗的希望,带着刀宗的啸穹去了桃源渡口,那个战场太过狭小,容不下太多人观战。 于是,他败给年仅八岁的天之道的场景,被省略了激烈的战斗过程,只剩下崩裂一角的啸穹和一败涂地的结果。刀宗输了,那个被称为天才的西风横笑输了,许多人的命运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第3章 第 3 章【修】 几阵秋风秋雨一过,道域的天气一天天冷下来。 离火无忌昏头昏脑的冲回了家,闭门不出,茶饭不思,伤心难过好几天。 可这天气一天天冷了,且从第一次西江横棹拒绝他开始,足足有五年之久。他已经在长孤溪住了五年,清楚冬天是什么样子——要准备干柴、煤炭,弹一床棉花,再趁着不多的好天气把铺盖被子晒得松软。 这些活,他通通能做得,还有一些,就该是宁大夫要做的——冬天出不得门,他要去附近的村落都走一遍,把一些常年打交道的村人的老毛病看过,还要留一些应急的药丸。到时候长孤溪又远又偏,别人是万万找不到门的。这样一看,他要做的事情足足能延续到入冬之前。 对了,入冬,除了出门,他还要准备过年时的腊肉、鞭炮、麦芽糖;要存的粗盐、蜡烛、菘和豆子,地窖里要存一些地瓜和山药蛋子。还要准备竹筐,若是下了雪之后竹林里出了笋子,炒雪里蕻最是下饭。算了算要花的银子,起码要二十两。 离火无忌舍不得存下来的百多两银子,当大夫的,胆子不大,颗粒无收。他换了最贵的一身衣衫,腰间挂了个玉佩,对着镜子一点点整理仪容,笑了好一会儿笑,从委屈颓丧里抠出一坨精神来,想着接下来几天要依次打秋风,笑得更用力了一些。 镜子里的年轻人,有一张俊秀温文的面容,眉宇之间暗藏愁绪,只要笑容淡去,忧愁恨不得执枪杀出来。过了片刻,离火无忌换上了鹿皮靴子,带上了一袋碎银挂在腰间,几瓶好药收入玉盒,拿包袱皮卷了,急匆匆出了门去。 道域之中,宗门帮派林立,皆以四宗执牛耳。 四宗治下,又各有数十小派小宗,有些出身道域名门世家,也有不少来自富户豪门,背后和四宗少不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万生堂的掌柜乔老爷就早早把儿子送到了刀宗一位长老名下,学艺如何不可细说,生意是越走越稳当,乔云生二十岁已有了娇妻美妾,儿女双全,三天前更是重金拍下了十只上好的苗疆老参。 离火无忌托人通传时,前一波恭喜的人刚走。乔云生一听是宁大夫来了,道:“备茶,好茶,送到书房来。” 作为一个大夫,又是出身刀宗,离火无忌很是知情识趣的恭喜乔云生在道域一年一次拍卖会上拿下了不小的药材份额。道域一向谢绝外来之人,更不要说做生意,但每年会派船到中原苗疆入手些难得之物,苗疆的人参和中原的阿胶、牛黄之类都是贵货,能拿下人参,万生堂自然是得意不小。 道喜完了,乔云生笑道:“愚兄也该恭喜师弟,神啸刀宗这几日可是大摆宴席。” “乔师兄说笑了。”离火无忌撇过话头,几息之后,他又道:“近日闲来无事,特意炼了些好药,不知师兄可有兴致?” “哦,师弟快快说来。”乔云生凑过去,离火无忌把带来的包袱解开,玉盒精巧可爱,推开之后便是软布上的小瓶,一瓶红纸写了“海棠春”三字,另外一个盒子里是三瓶“梨花泪”,他摸了摸袖子里的药瓶,笑道:“师兄请看,这海棠春是近日新制,权做贺礼。若是师兄中意,以后便送这些了。” 乔云生刚要说话,外面仆人前来请示,原来是乔老夫人听说宁大夫来了,特意要人来请。离火无忌趁机道:“师兄先忙,我去去就来。”他跟着仆人出去,且为乔老夫人请脉。乔云生取了药,指尖微微一转,吸了口气,自去寻人不提。 乔老夫人诊过平安脉,又让人把家里女眷都叫了来,年少未出阁的女儿隔了纱帘悬丝诊脉,瞧着是个稳重温文的年轻大夫。人一走,乔老夫人就笑道:“宁大夫医术了得,更难得是一个地织,传出去也不损女儿家名声。”欢声笑语间,宁大夫没事人一样走远了。 等离火无忌忙完了,乔云生早已让人用匣子装了两盒银子等他,离火无忌没看两个匣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乔云生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苦笑:“师弟,这是有备而来。” 离火无忌微笑道:“多赖乔师兄照拂。”他要的都是些寻常草药,只是量大了些,说来并不精贵。乔云生道:“你这样乐善好施,济世救人,倒叫我们这些药堂面目可憎、无地自容了。少一半吧,于你也轻松些。” 离火无忌知道他的意思,他买了这些药草,制了药,到时候出诊时用了,多数收不到几个子,坏了行情,还是行业大忌。离火无忌笑道:“乔师兄,我这般也不过是师长之意,何况,还能有几年轻松呢?” 乔云生倏然反应过来,顿时真心诚意了许多:“是,是……这些包在愚兄身上,师弟尽管放心。”神啸刀宗的长辈早晚要压着离火无忌回去成亲,将来混得好是神君夫人,混不好也是刀宗的地织,这笔生意做得很值。他把匣子推过去:“权当愚兄心意,师弟万万不要推辞。” 离火无忌带着银子走出万生堂,转过去几个街角,一溜烟的铺子。他一眼就看到了伙计抱着一匹湖绿的料子出来,摆在最外面,鲜亮簇新,做夏天的衣服自然很好看,不由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两年没做夏天的新衣服了,现在手头宽松做一身也不差,留待明年穿。 正心动之时,旁边一对男女携手走进绸缎庄,男子亲亲热热道:“云妹,我看这粉色很是娇俏,最称你颜色,不如裁来当喜服。”那唤作云妹的女子二八年纪,粉腮含春:“胡家哥哥莫要胡说,喜服自然是大红色,我看这一匹就很好。”伸手抚向红绸 离火无忌一看,脸色顿坏,那匹红绸当真流光霞彩,猴子穿了都能推去拜堂。他好不容易压下了师兄另娶的酸楚,如今全泛上来,激得他微微发抖,快步走了过去,扭头假装不看。 过了半条街,轰然一阵酒香冲来,前面半条街都挂着“酒”字酒幌,最中间一家斜斜竹竿挑着酒望,上书“解金貂”。解金貂他是知道的,当年天元抡魁赢了,剑宗待客的就是解金貂。道域最好的酒,小小一口都是几两银子,喝酒和喝银子也没差。 离火无忌心里一动,几乎立刻浮现一幅场景:红烛高烧,新人相望,他送的酒拍开了待客,那一坛解金貂香得一屋子都要醉倒,一喝就不是凡品。此时若是有人惊问谁送的好酒,穿了新郎喜服的大师兄该是多么窘迫?他可敢回答,送酒的是当年他许诺要娶、一生一世好生相待的师弟? 不管回不回答,这根刺留下了,能扎得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要一坛解金貂。”离火无忌用力拍了一下案板,后面的伙计惊讶的望了一眼,打量他片刻,才走过来道:“客官什么时候要,今年的都订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修】 第4章 第 4 章【修】 离火无忌疑心自己听错了:“今年都定完了?” 这些酒,不是都要定到年前?每年过年才是定酒的时候,刀宗要酒,剑宗也要,尤其剑宗大方,定的都是好酒……离火无忌一拍脑袋,突然意识到,好像也是要到过年定酒的时候了。 伙计点了点头,后面掌柜正走出来,伙计道了一声:“掌柜,这位客人要定解金貂。”掌柜闻言走了过来,笑道:“实在是不巧,剑宗要办仪礼,昨天才定完了。” 离火无忌很不甘愿:“剑宗办仪礼要定解金貂?不是都用千秋雪?” 那掌柜见他如此歪缠,脾气很好的答道:“寻常是定千秋雪,这一次听说是为了地织定的,都定了解金貂。学宗那个大名鼎鼎的逍遥游还来小店订了一坛,定的是五年陈。” 离火无忌一听便道:“五年陈……还有陈的吗?” 掌柜往里面看了一眼,道:“本店的千秋雪也是极好的,客人不如进来品一品,一坛只消十五两。陈年的解金貂……倒也有一坛,是一位老客定了又放出来的。东家还舍不得卖。” 离火无忌沉默了片刻,道:“劳您问问,给个价。” 掌柜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道:“客人,不瞒您说,这坛九年的解金貂原是要留着的,您诚心想要,作价五百两。” 离火无忌很想拔腿就走,什么人,张口五百两?一家一户种地刨食一月二两多,一年二十多两,这得干二十五年——掌柜瞧他一眼又说:“千秋雪也是好酒,十年的作价五十两,客人可要尝尝?” 离火无忌痛苦的摇摇头,听了好的,哪肯将就差的:“我要最好的酒。五百两银子……我先放个定,后天来拿酒。”匣子打开,堆满了银子,掌柜叫人拿了秤来,把银锭一一称了,足有一百五十两。离火无忌也不知道乔云生这么大方,如今还差三百五十两。 如果一开始他不知道有解金貂,如果掌柜打头就说千秋雪甚好,定了千秋雪也好。但知道有五百两一坛的解金貂,离火无忌的心思就全变了:大师兄配得上好酒!就得是最好的、最贵的酒! 他好像已经喝下了酒,又上头又醺然,急急忙忙往回赶,一回家就拿着锄头到地窖里,挖出埋在红薯下面的泥土下的两个坛子,一个一百十五两,另一个坛子晃荡一些,只有五十六两三钱。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换上衣服去了三家大户打秋风,打了一百多两;当了玉佩,换了十五两,又把珍藏的一只人参找药堂换了钱,加上为了过冬留下的卖肉买糖的钱,总算凑足了一坛解金貂的酒钱。怕夜长梦多,也怕出了岔子,离火无忌用竹筐背着回去,总算无惊无险的回了家里。 一坛解金貂,在蜡烛的火光之下微微闪烁,揭掉了红封,在坛子外面摸了湿泥,好让它看起来不精贵,流于普通。 离火无忌计划得很好,过两天让师弟把酒送过去,他着了魔一样的想着这件事,痴醉的描摹幻想大婚之夜大师兄察觉的那一刻,在众人面前不敢言说的想起他,敢怒不敢言,若是说出来……那就如酒坛碎落在地的一声,什么都碎了。 夜里只顾疯魔,他和从前一样没睡好,天快亮时才沾着湿漉漉的枕头睡了几个时辰。 ==================================================== 夜里睡得糊涂,醒来时也脑袋嗡嗡,脚步漂浮。离火无忌走到院子外面,想去厨房里寻摸吃食,且对付一顿。但他刚刚出去,就看见不远处溪边的树林里猛烈摇动,传来一个激烈喑哑的声音:“二师兄!” 离火无忌大惊,忙奔了过去,解救困在五阴八卦阵里的千金少。 千金少被困在树上一个多时辰,灰头土脸,忍不住抱怨道:“二师兄,你这里远就算了,还这么……”离火无忌忙着把他马尾里夹杂的树叶和杂乱捡掉,:“你没事怎么跑这里来,师父叫你跑腿的?” “你这里好难打听,”千金少从怀里拿出一封精细秀雅的帖子:“哎,旺财那个朋友分化成了地织,师父让我送帖子来,师兄,我渴死了。” 离火无忌给他绑好了马尾,这才拿起帖子打开,是剑宗派人送来的:“无情葬月……”他只知道这几年风花雪月很有名,都说这几个人或许都要去天元抡魁。 但什么都没有那坛子酒更重要,离火无忌把酒抱过来:“千金少,过几日大师兄成亲,你把这个酒送给他。” 他很想表现出随意又自然的样子,但这太难了,千金少挠挠脑袋:“可我也想送酒……”离火无忌破防了:“不行!你送别的!”如果大师兄收到三坛酒,只随便开一坛呢? 离火无忌的神色很崩溃,千金少一下子就不敢刺激他:“也行。对了,二师兄你去不去?”靠,嘴快了! 离火无忌颤抖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口气:“不去了。他看见我,也不高兴。” 缓过气来,离火无忌下厨炒了两个菜,又把给千金少做的鞋子拿出来。 千金少换上一试,正刚刚好,他觉得有点可惜:“穿着合脚,可是穿不了太久。” 他在长个子,衣服鞋子都不经用,声音都在变声。离火无忌炒了一碗菇子,炒了鸡蛋,听这话就很不乐意:“胡说什么,练小碎刀步怎能穿紧鞋子,我看你是皮痒。” 千金少乖乖听话,到桌边吃饭,扒了几口,突然有些哽咽,离火无忌默然放下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回事,个子长得这么高了,还像个小孩子。” 千金少擦了擦眼睛,道:“我以后还来看你。”他嗓音沙哑:“其实我也去看大师兄,大师兄他……他……”千金少本来想说,大师兄也挺好的,但他说不出来——见过那个威风凛凛、横刀立马的大师兄,他哪里能说好。 离火无忌当他是为了那天的事尴尬,笑道:“好,你赶紧吃完,师兄带你看好东西。” 千金少傍晚走了,带了离火无忌给他准备的零食,穿了新鞋子,穿一双还带一双。刀宗的人脚力都了得,离火无忌送他到五阴八卦阵外面,又送了一里多路。 这是个重感情的好师弟,打大师兄落败,千金少又给自己笑残锋的道名那一刻,离火无忌就明白师弟重情。 不像风逍遥,小没良心——别人随便胡说说就给他脸色看。 几日后,天气短暂的晴朗起来。 离火无忌把过冬的准备减了许多,一是钱没了,不得不节俭度日。另有一处,是他的潮期又来了。 地织的潮期,是可以婚配嫁娶的标识,从此在潮期来时信香泛滥、潮欲绵绵。他是个大夫,掌握许多药方,知晓许多药性调和,才能自己配药渡过潮期的煎熬。 他琢磨了许多药方,从十六岁第一次潮期开始,拖到了如今二十五,寻常人家早就成亲生儿育女,他只等来大师兄和别的女子去生儿育女。 离火无忌心情复杂的摩挲着剑宗帖子上描金的仙舞纹样,九年没出席这样的场合,他都快记不清楚许多人的样子了。 但他知道,剑宗的仪礼,既是无情葬月那少年人提前的成年礼,也是邀请天元共同出席的好机会——四宗的天元就这么多,地织更少。为了未来,年少时就要相看起来。 有长辈操劳,想来无情葬月的路要比他好走得多。 他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处境——二十五了,再不成亲,多半要被塞给不甘愿的小师弟——今年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 第5章 第 5 章【修】 无情葬月的仪礼,邀请了四宗的天元参加。 风花雪月,是这一代修真院里关系密切的小团体,风逍遥是老师心目中带着三个跑的老大,无情葬月是被带坏了的乖宝宝,但风逍遥、荻花题叶、玲珑雪霏都是本宗翘楚,有很大的可能参加天元抡魁,好学生总是有特权的。 风逍遥知道无情葬月分化成地织的时候很兴奋,甚至想跑去爬仙舞剑宗的墙。但师父拦住了他,紧急补课告诉他:从此别说爬墙,连私底下两个人在一起都要避讳。 “为什么?”风逍遥很不服气。 他觉得分化是一件好事,这段时间里他长得飞快,袖子短了一截,内力涨了不少,平时吃饭两大碗带一碗肉都不眨眼睛。天元的优势寄宿于少年人的身体,一天天发挥出强横的力量——同样一起学刀的千金少已经落了半步了。 他以为无情葬月也是一样,迫不及待地想恭喜小弟,师父一句话把他的神智拉了回来:“你忘了为何要避开你师兄?” 一大早,离火无忌醒过来,天还蒙蒙亮,他换好了衣服,但鞋子还是赶路的布鞋,要出席剑宗盛宴,肯定不能把脏鞋子穿进去。 到了啸刃峰上,他已经把鞋子换好了,问过当值的师弟,借了间屋子把自己捯饬一番,揽镜自照,桃花春风。 风逍遥在外面咳嗽了一声,规规矩矩道:“二师兄。” 离火无忌的好心情收拾起来,也规规矩矩回他:“小师弟,我这就来。” 为了参加小弟的仪礼,风逍遥也换上了不习惯的细绸裁的外衫,头发束了玉环,双手指甲剪得很短,洗得干干净净。嘴边一圈若有似无的黑也刮干净了,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看他。 离火无忌也多看了几眼,小师弟长得很俊,以后一定很好看。他又看了师父的位置,附近一圈都没有千金少,心情一下沉了下去。 仙舞剑宗的风格比神啸刀宗不知精致了多少,三任神君都不是舍己为人的性情,剑宗的庭院楼阁都修得可圈可点,外面还有一个剑阵招待不速之客。 风逍遥难得规规矩矩跟着师父来作客,而不是偷偷找个守卫稀疏的地方翻进去,一时还有些紧张局促。剑宗迎客的弟子领他们入内,随后是剑宗的长老,他抬头看了一眼,秋天染黄了一路,但一路走来丹桂隐于树叶,枫叶织如浓云,好像一切都变得陌生。 “神君,许久不见,”织云翼抚须而笑,迎了上去,离火无忌只觉一股汹涌的天元信香,神君玉千城负手而立,缓缓转身,微笑道:“刀宗宗主,宁小友,有礼了。这一位想必是刀宗新秀,风中捉刀?” 风逍遥僵住了,强大的意象一瞬间化为实质,包裹他的皮肤和呼吸,离火无忌略一下瞥,往前半步,恰好拦住神君的视线:“神君慧眼,无忧与师父师弟同贺剑宗大喜。” 他微微欠身,神君笑道:“许久不见,小友还是如此贴心,里面请。” 天元的信香去的远了,风逍遥回过神来,忍不住咳嗽出声,他好像一下子被另一个天元用信香揍了一顿。离火无忌忧心的望着他,顾不得之前那些冷战,温和道:“你分化不久,还不习惯,这是天元相冲。天元之间,除非处得久了,否则信香隐有争斗之意……你要小心。” 风逍遥皱了皱眉,其实离火无忌没有察觉,他站在这里对风逍遥的刺激并不比神君更小。 浓烈的香气犹如置身无边无际的花丛,那是一种很美很艳丽的花,重重叠叠开满了漫山遍野,时而近了,时而远了,几乎令人晕眩。他想说自己讨厌这样甜腻的香气,身体却另有想法,仿佛每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在打开,好贪婪的沐浴在浓烈芬芳之中。 “这个你也要习惯,”离火无忌的声音破开了迷雾,又很淡薄:“别的天元都习惯了。” 风逍遥很快明白了师兄的意思。他们送了礼物,跟着师父寒暄,似乎每个天元都注意到了师兄,又注意到了他,然后不失礼貌的交谈几句。 若有似无的眼神比明晃晃的目光更让人在意,师兄旁若无人的跟在师父后面,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周围人都在看他。只有他跟的很近,隐约感觉到师兄的情绪正在慢慢变得很坏。 风逍遥勉强把注意力凝聚在别人身上,不一会儿,他看到对面一个紫衫持扇的少年冲他眨了眨眼,他脱口而出:“花!” 荻花题叶彬彬有礼:“风中捉刀,有礼了。刀宗宗主,宁师兄,许久不见。” “阴阳学宗人才辈出,今日得见学宗七雅中花的风采,真是不虚此行。”离火无忌笑道。 荻花题叶道:“宁师兄这却错了,今日花只是敬陪末座,云棋水镜才是稀客临门。”他微微侧身,似要为了让人看清云棋水镜黓龙君退了两步。 但风逍遥很清楚,荻花题叶也不敢靠近师兄太久,那浓烈的信香会让荻花题叶优雅的身姿出现破绽,离火无忌恍若无觉,道:“师父,我们也过去吧,学宗宗主也来了。” 织云翼微微颔首,往前面楼阁而去。 神君玉千城主持仪礼。 他为无情葬月念祝词,眉目如远山、如星辰,他容颜出众,几乎同玉千城这个名字一般,注视久了,如见玉山重重叠叠倾塌泻地,威严而柔和。他从弟子捧着的剑匣里取出一把华美锦绣的长剑,温声道:“飞凕,自今日起,你便成人了,望你日后不负剑宗代代传承,精进剑道,为宗门柱石。” 这话一出,满座一静,无情葬月恭敬地从神君手中接过了剑。 风逍遥不明所以,神君又笑道:“各位贵客拨冗前来,与剑宗同庆,还请纵怀忘俗,一醉方休。” 上好的解金貂倒入酒杯之中,作客的三宗自然是送上礼物,恭喜剑宗一番。执剑师引着无情葬月离开了,这个略显苍白的剑宗少年,似乎还很青涩。 离火无忌喝了一杯酒,杂念几乎都熏熏然:好酒。就算是他,这几年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该叫大师兄一起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压住了心底突然翻涌的痛苦,强作镇定。 风逍遥低声道:“二师兄,你还好吗?”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笑道:“这酒很好喝,你多喝两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装摸做样凑了凑嘴唇,一点点平缓下来。 在这种场合,谁也不会真正喝多了。宴席之后,剑宗引客人们游赏花园,风逍遥告了一声就跑了,他迫不及待去找荻花题叶,再一起找无情葬月说说话。 离火无忌只交代他早点回来,他喝得不多,但酒劲绵绵不绝,便特意落后了几步,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宴席上神君的信香自然是一骑绝尘,但到花园里,空气里隐约浮动的天元信香就杂乱多了。离火无忌隐约捕捉到了星宗双擎的一丝气息,还有学宗宗主如画江山,这三人的信香已经很霸道,但还有另一个更胜一筹的。 他闭了闭眼睛,这样的场合,他本该很习惯的——一时间,他对那个不太熟悉的无情葬月涌起同病相怜的怜悯。 “宁无忧。”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几步之后响起,灰白头发的剑客神色不悦,目光冷淡:“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第6章 第 6 章 离火无忌悚然回头。 他毕竟出身刀宗,武功一向不曾落下,有人站在身后而未曾察觉之事,实未有过。剑客黑色劲装,目光寒意闪烁,离火无忌见他背脊绷紧,显然十分紧张,更隐有敌意,不由浮起熟悉之感。 “霁师兄,久不见了。” 离火无忌松了口气,又听霁寒霄嘲弄道:“倒真是久不见你,西风横笑何在,哦,对了,我倒是忘了他输了天元抡魁,出席这样的场合未免丢了你的面子,是该换了。道域的天元都来了,今日你可看上哪个?” 离火无忌陡然涌起愤怒,低下头去,声音也冰冷起来:“霁师兄慎言,我大师兄快要成亲了。”霁寒霄冷笑了一声,道:“成亲?那你还出现——”声音戛然而止,终于恍然道:“不是和你。” 离火无忌深觉回答他的挑衅是错误的行动,背过身去,就要离开,霁寒霄忽然脚下一点,飞身堵住他去处:“急着走做什么,宁无忧,你我可是多年不见了。” 他竟然还想纠缠,离火无忌惊呆了,神君知道吗?剑宗的人也不管管吗?霁寒霄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干得是什么事? 霁寒霄拦住了他的去路,目光不复初见的冰冷,竟有几分热切:“宁无忧,我有话要对你说。”离火无忌很不耐烦,还要保持社交场合的礼仪,暗叹了一声:“霁师兄请直言。” 霁寒霄几乎想要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他当然看出离火无忌很紧张,但他不在乎:“从前在修真院,我总找西风横笑干架,其实我不是为难你大师兄——” “你也没打赢几次。”离火无忌忍不住说。说得好像比大师兄厉害一般。打输了可不叫为难。 “胡说,我自然是赢了许多次,只是你不知道!”霁寒霄怒道:“不要打岔,听我说完了再——” 离火无忌恨自己多嘴,但要任由这人颠倒是非,也是不能:“那时我在大师兄身后,大都看着了。”他记性很好,大师兄输少赢多,但霁寒霄确实功夫了得。 霁寒霄道:“咳,过去的事情不管,你可知道我为何总找他打架——” 劲风袭至,霁寒霄下意识抬剑,撞开了袭来的“暗器”——一个酒杯。碎裂声中,他退了一步,脸色愤恨,却难掩苍白。 那凛冽无比的信香顺着风荡来,离火无忌从震惊里回神,不由望去,清逸翩然的天元,衣衫拂过秋日的花枝和落叶,缓缓而行,端眉肃目之间,别有雅致风姿。 但信香如烈焰,如赤火,沾之可透白骨。离火无忌收起心中的一番悸动,忙执礼颔首:“逍遥游前辈,离火无忌有礼了。” “离火无忌,我听你师父在那里问你,既无事就去吧。”逍遥游身后,缓缓一人现出身形,落拓不羁的醉客,离火无忌心里狂跳:是那天大师兄待客的天元!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声音发颤的道谢:“是,多谢二位告知。” 风逍遥不知去了何处,离火无忌缓了许久,才呼吸宁定下来。悲怆忽然涌来,他不知道为何霁寒霄要提起大师兄,而他竟然说出大师兄要成亲之事,还得了那句“不是和你”。他本来费了许多功夫,强迫自己忘了这事。 在逍遥游身边的天元,自然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浪飘萍,这人也是认出了他,只是言语帮他周全了过去。那是他狼狈不堪的一天,也是不能回首的一天。 离火无忌逼迫自己不要陷入过去,他复出四宗社交场合的首战如此失利,决不能再搞糟更多。过了片刻,少整仪容,才去前面寻找师父踪影。 剑宗的花园修得葳蕤清幽,韵味天然,离火无忌穿过一条小径,问过剑宗值守弟子,就见不远处人群聚集,围着石桌。桌上一张棋盘,一个是星宗的双擎之一,颢天玄宿,另一个却是不认识的墨衣棋手,眉目冷清高远,一身气度不俗。 离火无忌暗思:“许是荻花题叶说的稀客,云棋水镜黓龙君。” “离火无忌。”星宗双擎的另一人丹阳侯站在他身后,道:“怎么不近前去看?师兄与云棋水镜对弈,我记得你从前也精研此道。” 离火无忌心里一紧又一松,转身微笑道:“丹阳师兄,久不见了。”他又看了远处一眼,道:“我是来寻师弟的,不知他去了何处。” 丹阳侯笑了一笑:“刀宗那个天元?还未来得及恭喜你。”离火无忌低垂眉目,道:“这是刀宗的喜事,师父和其他师兄弟也很高兴。” 丹阳侯眉目一敛,他的恭喜既是刀宗多了天元抡魁的胜算,也是按照四宗规矩,宗门内的地织总是优先婚配宗门内的天元。他听说刀宗的天元如今十三岁,再过两年就能婚配,但如今离火无忌的反应却是推得一干二净。 他心思急转,态度声调却与方才一般:“这些年少见你出现,可有为难之事耽搁了?” 离火无忌道:“多蒙丹阳师兄关怀,我不过是一向怠惰,师长宽容罢了。” 丹阳侯终于笑了一笑,道:“也好,我先去了。”离火无忌微微让开。一番对谈,终于让他有了当年的感觉,他依然能进退有度,彬彬有礼,在这样热闹又暗藏交锋的场合不落下风。 棋局周围,颢天玄宿察觉师弟已至,拈子缓了一缓,黓龙君微微抬头,信香荡漾,哪怕那走来地织选了下风处,在场的天元也都注意到了。 “许久不见,无忌师弟。”颢天玄宿落子棋盘,温和道:“这是学宗七雅,云棋水镜黓龙君。” 离火无忌站在下风处,刻意稍远一些,微微颔首:“无忌见过云棋水镜前辈。”他走得近了,周遭的人都看他,但云棋水镜只抬了一眼,就道:“分心外物,你要输得更难看吗?” 离火无忌不由惊讶起来,黓龙君眉目冷淡出尘,难辨年纪,传言中说他很难相处,言语如刀,果真如此。 颢天玄宿脾气很好:“这个嘛,吾还有一丝转圜、”他又落下一字:“无忌师弟,方才你师父与神君有事相商,去了竹林边的小楼。” “是,多谢颢天师兄告知。”离火无忌应了下来,他看得出来,颢天玄宿挣扎不了多久,且并不希望他在这里看下去。 找师父是个好理由,离火无忌在竹林边的亭子里稍待,带他来的剑宗弟子送来了茶点。微风一吹,酒意散了不少。离火无忌在心头回忆刚才的应对,以及猜测师弟去了何处,素手执壶,倒了一杯茶,一道身影自竹林另一侧的月亮门入内。 是剑宗的执剑师,目光一掠,神色严肃的便朝他而来。离火无忌一惊,难道是小师弟一时忘形,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他顿时重整心情,忐忑迎上去:“执剑师有礼。” “刀宗离火无忌,岳某有一个不情之请,”岳万丘神色端重:“小儿飞凕自分化后就郁郁不安,听闻你擅长岐黄之术,可否为飞凕把脉问诊?” 离火无忌一听是问诊,先是为小师弟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心里却转起了念头:“执剑师此请,想了许久。”不然也不能打听他是个大夫。 地织刚刚分化,大多十二三岁,年纪小不说,还要面临一个多月的分化期,情绪敏感,身体亦不爽利,因此常有年长的地织以信香抚慰刚分化的地织。只怕执剑师是早做了这样的打算。 但作为大夫,看到病患的家人关切担忧,乃是好事,他对执剑师的好感一下子增了不少,道:“岳前辈,飞凕的亲眷之中,可有天元地织之人?” 岳万丘在前面领路,闻言顿了一顿,消沉到:“他母亲是地织,可怜早逝。” 离火无忌一怔,心里波澜乍起:一个地织,一个和仪,生了个地织?那潮期之时,又该如何抚慰? 第7章 第 7 章 岳万丘浑然不觉,提起儿子,便也缓缓说起无情葬月平日一些情状。 离火无忌心里很有些羡慕无情葬月,执剑师并不以儿子分化地织为幸事,忧心忡忡,溢于言表,说起无情葬月的日常生活也头头是道,说到风逍遥,更是语气一变,道:“若不是有刀宗的风中捉刀多为照应,飞溟在修真院的日子也不好过。” 离火无忌替师弟客气回去:“这……也是他应当的,他也时时提起无情葬月,常在心里挂念。” 无情葬月独住一个小院,修竹挺拔,外面守着两个剑宗弟子,齐声道:“见过执剑师。”岳万丘微一颔首,道:“有劳。前面忙过了,你们也可休息了。” 忙碌之时,还让人守在这里,剑宗对地织的态度如此看重么?离火无忌跟着执剑师穿过中庭,上了台阶,岳万丘又道:“还望稍待,我进去瞧一瞧他。” 岳万丘敲了敲门,道:“飞凕,爹亲进来了。”里面传来慌乱的声音:“爹亲……等一等,我……”窗户开了,离火无忌清楚地听到有什么翻了出去,无情葬月胡乱干咳几声,岳万丘肩膀一抖,到底没说什么进去了。 隔着门,岳万丘声音不低:“飞凕,有人来看望你,替你把脉开药……你,你可有哪里不快活?” 少年人声音沙哑而颤抖:“爹亲,我没什么,不用劳烦了。只是屋子里好闷。”岳万丘叹一口气,道:“你放心,是风中捉刀的师兄。” 屋子里一时沉默,片刻后,岳万丘才走了出来,请离火无忌进去。 仪礼结束后,四宗来客各自去了。织云翼等了许久,捧着礼物的弟子送离火无忌出来,颇为恭敬。离火无忌一眼就看到了小师弟,转头道:“有劳两位道友辛苦。” 礼物放下,剑宗弟子告辞离去。离火无忌看了看师弟,道:“神君太大方了,送了好些礼物,只叫我偶尔来为飞凕把脉开药,照应一二。” “二师兄……” 织云翼叹道:“也好,剑宗如今没有合适的地织,就当一尽四宗之谊。”离火无忌把里面一坛酒跳出来,递给旁边的风逍遥:“拿回去和千金少分着喝。” 风逍遥接过了酒坛,晃了一晃,离火无忌不打算过问他和无情葬月刚才的一番逾矩,只想着别的事。三人告辞离去,走到剑宗的剑阵之外,风逍遥才仰起头问:“二师兄,飞凕他可还好?” 织云翼心中一阵,为何小徒弟问起剑宗的地织来,离火无忌微微一笑,道:“他没什么,只是刚刚分化,总有个慢慢习惯的过程。只是,以后不可私下偷偷约他出去,也要拦着学宗的荻花题叶。” “我们是兄弟,是朋友,”风逍遥很不服气:“出去玩也不行吗?” 离火无忌刚刚升起的和小师弟好好说话的心情,飞快消失了,他笑了一笑:“你以后就知道了。”风逍遥没再说话,只闷闷不乐的提着酒。 织云翼暗暗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两个徒弟彼此差了那些个意思。他们走了一阵,阡陌农田在夕阳下光秃秃,倒伏的稻草被拢到了田埂上,有戴着草帽的农人正在用草绳把稻草系紧。 前面的路要到岔口了,离火无忌看了看天色,道:“师父,我这就回去了。”织云翼道:“叫你师弟送你回去。” 离火无忌道:“我那里远,何况……也没什么必要。”风逍遥看了看师父,到底道:“二师兄,你东西太多,我送你。”离火无忌叹一口气,道:“真不必,你与师父回去吧。” 他们这样推让一回,织云翼也松了口:“罢了,你去吧。” 离火无忌在刀宗之外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大夫,想当初他刚刚做大夫的时候,经验不足,脸皮也嫩,人家叫他“小宁大夫”,他还很自许,不知道那个“小”的厉害。如今他已经是附近一带很有名气的大夫,人人叫他宁大夫,主打一个用药精准便宜,除了没有个固定落脚的药堂,别的坏处是没有的。 走方郎中做了多年,道域的刀宗剑宗一带地方,他大多熟得很,也不知多少次走这条路回去,并无什么意外。月明星稀,霜结月冷,好歹一双好鞋子很结实,走回家没有被露水湿透。 他坐在茅屋外面的石头上,拿竹篾子刮掉鞋子的湿泥,肚子早就饿了。点了灯,洗过了手,把炉子点上,烧了一大壶水,烤了个土豆。吃用过了,吹灯上了床,放下了帘子。 外面隐隐约约有风吹过落叶的萧萧声,很有些渗人。 他有些空虚,抬起袖子闻了闻味道,无情葬月的信香很淡,几乎要散完了。白天见过无情葬月,那少年人一派纯良,像小小的鸟雀,他问无情葬月是否觉得难受,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少年人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说话,只叫他宁师兄。离火无忌本来想告诉他,以后不要和天元同处一室,潮期来时要找个安全干净的地方渡过,但一想这是执剑师的独子,这些事自会有人耳提面命,本轮不到他操烦。 一念起,一夜就过不去了。离火无忌瞪着床顶,被布帘子隔绝的小小一方空间里信香浓郁,几乎要滴出浓稠的蜜浆。汗水沁出了皮肤,他不由自主响起白天那个问题;一个地织与一个和仪,如何生出了孩子?他岂不是也能给大师兄生孩子?大师兄岂不是也能抚慰他? 从前潮期想起这档子事,他并不觉得羞耻,但如今西风横笑要和别人成亲了,妄念之后,又浮起羞恼和苦涩。为了不胡思乱想下去,离火无忌撩起了帐子点了灯,打算熬夜抄医书。 剑宗给了很丰厚的礼物,也许看他是大夫,送了两只苗疆老参。一看这个,离火无忌好半天没缓过来,他摩挲参须上的红绳,苦闷被一夜暴富冲掉了大半。 乔师兄重金才能买十只老参,足撑门面,下次他拿着这两只老参上门做客,再举重若轻的说是神君送的,只怕乔师兄要送家里药堂的分润。离火无忌小心盖上了盖子,吐出一口气来,这宝贝是万万不卖的,着急时能救命,太亏心的事他也不能干,只能过过瘾头。真要攒钱,还靠着卖“海棠春”、“梨花泪”这样的房中丹药。 另一个盒子里送的是珍珠,离火无忌一下子就想起少年时收得堆都堆不下的珍珠,他那时候不懂别人为何爱送珍珠、银耳之类的,直到檐前负笈告诉他,姐姐也经常收到这个。一个女人爱美是天性,一个地织爱美更是理所当然,他把一盒珍珠拿出来——等以后卖了,他不仅能买冬天的单子上所有的东西,开春还能打个板车,再找工匠起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炮制药草之类。 剩下的礼物就是一些笔墨纸砚了,都是道域里精贵好用的物事。离火无忌把礼物收起来,心里的郁郁消散一空,只是躺回去之后,又想起了送的那坛酒——那是比他重金买下的解金貂更好更陈的解金貂,可他已经不能再换了。他也不想再换了。 ----------------------------------------------------------- 西江横棹成亲那一天,正好下了细雪。 两个师弟都来了,他提前买的五花肉、烧鸡和豆腐都被两个师弟扫荡一空。师父没来,千金少送了一坛酒,风逍遥送了喜饼和糖。 按理他该扔回去,但那天是成亲,他收了下来。那一坛酒,坛底刻了印记,在他还是西风横笑的时候,常常喝到这样的酒,人们期望他喝了金贵的酒、穿着贵重的衣衫、配着珍贵的地织,扛回天元抡魁的魁首来,替刀宗出一口气。 西江横棹接过了酒,拎到了屋子里,打算扔到角落,隔几天扔掉。就像扔掉当年的一切,包括那段感情,那个人。他不打算为难千金少,只是不想再欠人什么。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管师弟愿不愿意,他都不想再提起。 冬天的时候,离火无忌去了两次剑宗,为无情葬月把脉,无情葬月熟悉了他,有时候也不避讳,甚至告诉他会回到修真院继续课业。 离火无忌很惊讶:“这是执剑师的意思吗?” 无情葬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是神君说的。”离火无忌心里呸了一声,但还要维持体面样子,沉声道:“按道理我不该多说什么,只是……你才刚刚稳定,不宜与天元多接触。” 想起仪礼上,神君说的那句“望你日后不负剑宗代代传承,精进剑道,为宗门柱石”竟然不是开玩笑,离火无忌一时间简直要怀疑神君是不是要让无情葬月参加天元抡魁。 “神君说,地织虽然体质特殊,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弥补。”无情葬月一派天真的说下去,丝毫不知道离火无忌的震动:“爹亲已经在教我傲邪剑法了。” 离火无忌走出小院,执剑师在外面等候,神色忐忑不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霁寒霄抱剑侧立,神色倨傲,离火无忌眼前一黑,硬着头皮道:“霁师兄,执剑师。” “路上难走,我送你回去。” 霁寒霄不容拒绝的一句,随即就要跟着,执剑师也艰难极了,缓缓道:“这是诊金,霁寒霄,一路上万不可失了礼数。”霁寒霄眉毛抬起来,眼看就要张嘴,离火无忌抢在他前面说:“那就劳烦霁师兄了。” 有时候,离火无忌恨自己这张嘴,怎么这么会说,非要替人家圆回来。但要让场面难看,就是让他难受。他只好安慰自己,不过是送一趟,让霁寒霄路上说清楚总好过以后纠缠不清。 第8章 第 8 章 上一次见面,委实不能算愉快。 霁寒霄不仅要护送离火无忌回去,还帮他把礼物盒子一起提了,如此便不能走得很快,一前一后,离火无忌习惯了这条路,等到他们走出三五里外,剑宗也不在视野之中了,离火无忌遥遥一望,黄昏时分,炊烟袅袅。 他微微侧目,看到半步之差的霁寒霄。 霁寒霄垂目,不知在发什么呆,竟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霁师兄。”喊师兄是好习惯,离火无忌说的很小心:“前面没有多少路,不如就到这里,我自己回去吧。” “明明还有很远,”霁寒霄一下子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没事住得这么远。刀宗的人是容不下你了,西风横笑也跟你闹掰了不成?” 离火无忌一下子破防了,加快脚步,霁寒霄紧跟着他,还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是了,他是要成亲了。你们当初好成那样,你要是瞧不上他……若他敢瞧不上你,我定是要找他打一架的!” 离火无忌的背影更快了一些,霁寒霄追上去毫不费力气,他还在等离火无忌说谁瞧不上谁,离火无忌走了一会儿,呼吸才缓和下来:“霁师兄一意要送我回去,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霁寒霄“唔”了一声,下意识觉得并不是表白的好时候,也隐约窥见离火无忌的神色,恐怕并不是一口能答应他的。 话已经来了,不回答也好像不太好,霁寒霄下意识的说:“我……我的剑法如今进步不小,你从前说我的仙舞剑诀漂亮,我、我想叫你看一回。”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语气柔软了一点:“好。无忌在此恭喜霁师兄了。” 两个人再不多话,离火无忌在前面轻飘飘的走,其实步子很快,霁寒霄错有错着,竟然得了好脸色,心里又在想着何时是个好时机。余晖缓缓洒落,好似用完最后的一点光,天上泛起昏昏的暗淡。 长孤溪被月光染色,透着一点寒意,树叶纷纷落完,霁寒霄脚下咔嚓一声,踩断了树枝,离火无忌带他穿过阵法,霁寒霄心里竟有些怯:“你倒是很小心。” 离火无忌心里叹了一声,道:“霁师兄稍待,我去准备饭菜。”霁寒霄喜上眉梢,把礼物安置了,道:“也……也不必如此麻烦。” “不麻烦,左右我也要吃的。” 霁寒霄并不是真的要推却,否则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到此时,他方知道自己真的是笨嘴拙舌,不知说什么热络话炒热场面,叫心上人高兴才好。如果是玉千城,此时必然信手拈来,风度翩翩,霁寒霄酸溜溜的想了一圈,摸了摸佩剑,隔壁传来离火无忌的声音。 “霁师兄,你吃不吃辣?” 霁寒霄立刻道:“吃!” 离火无忌出门之前就准备好晚饭,他下了两碗面,配的是菌菇辣肉酱,这酱做起来很麻烦,把斩了小块的鸡、五花肉炸得几乎干了,再拿菌子一起炒,又费油又费料,故而格外好吃。为了招待霁寒霄,还煎了两个鸡蛋,切了一碟酸黄瓜。 霁寒霄吃饭不快也不慢,并不贪图口腹之欲,动作很好看。离火无忌见状放慢了速度,差不多两人前后放下了筷子,外面已经天黑了。 霁寒霄道:“宁无忧,住在这里,未免委屈了你。”他早把周围环境看过,寒酸说不上,但也瞧不出什么好,吃喝扫洒都要自己动手,甚为不便。他斟酌一二,觉得自己完全能供更好的日子,让宁无忧锦衣玉食得过。 离火无忌道:“这里很好,霁师兄,我想看你的仙舞剑诀。” 他站起来,霁寒霄虽有些意外,还是跟着站起来。两人走到了屋外,离开了篱笆围起来的院子,不过几十步,就到了河边。霁寒霄虽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他平生自得无非剑法,因此有人提出要看他演武,那是一点也不虚的。 仙舞剑诀,是剑宗的基本,霁寒霄随手挽起剑花,离火无忌的眼睛就亮了。 他毫不掩饰对霁寒霄剑法的欣赏,那目光一下子让霁寒霄哆嗦了一下,就像当年他在修真院里练剑,路过的宁无忧频频回头,他们都知道非同一宗门多少要避讳,但霁寒霄的剑法实在是精妙凝练。 月光被剑光搅弄泛起波涛,在这幽蓝的山野里竟然寒风凛冽一般,不知哪里的霜花随着剑风起舞,飞扬肆意,剑意清澈寒冷,毫无杀机与威胁,离火无忌起初只觉得霁寒霄没有说谎,确实是大进了,但看到片刻却涌起迎战的冲动。 他压下这种冲动,等到霁寒霄反手归剑入鞘,一眼望过来:“如何?” 离火无忌说得很真心:“当年见霁师兄剑法卓绝,如今更胜许多。无忌十分佩服。” 霁寒霄措不及防,一时局促起来,他正欲说些显摆的话,那甜滋滋的欢喜却又如此陌生,好像说什么都格格不入。离火无忌说完了,见他略有羞色的侧转半步,并不正面看过来,道:“霁师兄……”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霁寒霄的声音还没有消散,长孤溪只剩下离火无忌一人一影了。 离火无忌愕然半晌,夜里风大,他转身回了屋子。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听见外面好似有什么动静,院子里,沉沉一声落地。他疑惑地走到外面,只见一个沉沉的包袱打了死结,乍一看好像是被谁隔空扔进来的。 离火无忌弯腰捡了木柴,挑开了绳结,两件绸衣、玉冠、玉钗和鞋袜散落了一地。 最里面是油纸包,肉香气袭来,还热腾腾的。离火无忌往远处望去,想了想又走了一段路,并没有霁寒霄的人影——竟然扔了东西就走了。 收拾好了这些东西,离火无忌无奈的解开了油纸包,热腾腾的夹肉大饼,香气扑鼻,他咬了很小的一口——味道很正,是大集上顶有名的一家饼铺的手艺,肉汁热腾腾涌出,夹了葱香味,他咬住要溢出的肉汁,用力一吸。 再不快活的早上,也抵不住这样的奔流入海,离火无忌几乎想当面谢一谢霁师兄——这样一个颠颠倒倒的人,也知道喜欢别人要送好吃的,看在这点好吃的份上,昨晚猛戳他痛处的事,他就大方的不提了。 吃过了一个大饼,剩下两个离火无忌放在竹篓里当午饭,收拾着出了门。 打秋风的时候过了,此时正好是去各个村子里转悠的时候。离火无忌一上午转了两个村子,给一户人家瞧了老寒腿,又为两个怀孕的人家把脉开了安胎药。临走之前,村长招待他吃饭:“宁大夫来了,原是要去买条鱼,不过那打鱼的今天没出来,只捡了两个蚌下酒。” “不必客气,我带了饼子,一会儿还要去前面村子,”离火无忌转过话头:“鱼嘛……也是很好很补的,给妇人炖了吃也好。”村长笑呵呵的:“如今可吃不下,吃什么都吐,只想吃酸的。” “过一阵就好了,只是不好累着她,”离火无忌生硬的转过话题:“那卖鱼的是一阵子不卖了?” “昨天还见了,想是家里有事,歇了一回。”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村长说了些闲话,忽忽话头一转:“宁大夫可知,最近出了个大事。前面王家庄的村口贴了告示,说要收了老庄主……说他什么强买强卖,逼迫袁家一门十几口上吊,叫什么……无常元帅?” “无常元帅?” 离火无忌听过几次传闻,但并没有见过,一时起了兴趣:“听是听过,那告示还在吗?” “王家庄的家丁一早就出来撕了,听说他们现在都不敢出门来,老夫看得,这袁家人的死,只怕他们是真下了手,造孽啊,”村长摇头叹气:“听说刀宗的人也来看了几回,要查那无常元帅呢。” 离火无忌道:“既然有刀宗的人来过,想来也会有安排。对了,过年要是村子里杀猪,不知石老可否留一些与我?” “这倒好说,宁大夫且过十天过来,村子里正有一户要杀猪。宁大夫想要什么肉?” “五花肉,上次拿回去的肉,烧的不大好,瘦肉烧柴了。这次我再试试。” 村长不由呵呵笑了几声:“宁大夫手艺好,将来夫人有福了。”离火无忌只是听着,并不如从前那般微笑。 无常元帅的威名,不止在王家庄,隔壁小河沟 也在讨论此事。听说王家庄的庄丁削了尖尖的桩子,布置了陷阱,还抓了毒蛇,说什么都有。 自然也有人说起袁家人的死,那是一对母女,从别的村子搬了来,深居简出。丫鬟五人,粗使婆子三人,苍头两个,村子里临时找了一个跑腿买东西送信的小厮,一夜之间都吊死了。 事发时周围人都很震惊,震惊之后是恐惧,要说主家死了,丫鬟婆子想不开殉主,哪里有跑腿小厮一起上吊的。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王家逼买田地,逼死了这一家子,也有人说是大盗潜入,但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离火无忌跑空了好几家,有几个猎户约了进山,大多都要问他买驱长虫的药和金疮药,只得约了第二日再去。这是冬天之前最后一次出门,天再冷一些,雪一下,大家就要窝在家里等过年了。 第9章 第 9 章 月明星稀,三更时分。 霁寒霄来得格外晚了一些,他功夫在众人之中上佳,轻悄悄缀在后面,好似一抹孤魂野鬼。到了王家庄外的小树林里,方奇和唐寒山说着小话,无非是今夜如何行动排布,谁打头阵、谁去收尾,浑然没有霁寒霄的名字。 霁寒霄本来不想来,但他以一个老手兼前辈的经验来看,逍遥游把这两个年轻人弄进来,实在是不够聪明。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道:“你们打听清楚了没有?” 语气实在是冲,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都挂了脸,方奇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答:“问过了,不冤枉。” 既然不冤枉,那就该动手了。霁寒霄在外面负责扫尾,趁着逍遥游不在的时候做这档子事,确实有点冒失,但没办法,逍遥游这一次要走半年多,若是半年以后不回来呢,总不能让“无常元帅”一直旷着,听起来多不吉利。 霁寒霄数着时间,王家庄里果然闹腾起来,他几个起落凑近了,火光冲天,许多人叫着走水,闹到这一步,多少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长吸一口气,跳进了围墙,方奇扮作无常元帅,一瘸一拐的避开射来的箭矢,好似受了什么伤,抬头看见他,似乎要叫出声来,霁寒霄扔出的迷药已经落在庭中,炸开了一大蓬迷雾。 一大早,离火无忌数了数家里还有的铜板,点了两百多个,又带了五两碎银。他带了金疮药、解毒的药粉,还有晒干磨好的薄荷,想了想,又拿了半瓶房中术的补药。 “宁大夫来得倒是很巧,昨晚上多了不少毒蛇,要是您收着,这就给您收拾干净。” 小河沟最年长的猎户陈大山带着儿子天亮堪堪回来,神情还有几分兴奋,说起晚上的动静,疲倦一扫而空。离火无忌要了狐狸皮和熏鸡,听得有毒蛇,不由眼前一亮:“不用杀,撞在篓子里,有多少我都要了。” “那宁大夫可要小心,”陈大力道:“都是一口要命的蛇,轻易不好处理。” 离火无忌没料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跟着陈大力的儿子陈元过去看了几眼,密密麻麻游动的蛇在竹篓子里吐信,颇为可怖,陈元很快把盖子盖上,笑道:“爹糊涂了,宁大夫是好手,蛇药还是他给配的。对了……” 陈元迟疑了一下,扭头去看爹。 “昨日那贼人好像也被蛇咬了,”陈元语带迟疑:“宁大夫,您出门可要小心些。贼人武功还不错,使鞭子,伤了不少好手。” 离火无忌有些惊讶,道:“难道真的是无常元帅?听说无常元帅功夫很好,恐怕很难对付。” 陈元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哪个毛贼,摸进王大姑娘的闺房去了,我和爹、四叔守在外面,王家庄的人先打了起来,敌他不过,把他逼进坑里,后来又来了两个贼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人劫走了。”又抬头看了几眼,道:“宁大夫,我四叔那里就不用去了,他拿了赏钱,必是吃酒去了。他的那一份放我家就成。” 临走之前,陈元硬是塞了一直剥皮的兔子给他,送出半里地,才遮遮掩掩的说出半年后成亲,想要一些补药。离火无忌心领神会的塞给他药丸,年轻人很不好意思,离火无忌拍了拍他的肩,心知以后再来,还得多带一些了。 太阳缓缓地躲在了云层之后,离火无忌带了不少东西,背篓里装满了,手上还提着一个篓子,回到长孤溪,一眼就看到了郁闷的站在树林外面的千金少。 “二师兄……”千金少站起来,眼睛一亮。 离火无忌放下背篓,解开阵法的阻拦,两人提着东西往里面走。千金少提着那一篓子蛇,听着蛇信,道:“这个时候哪来这么多的蛇,不是说到了秋天就不好抓嘛。” “说是不好抓,还是有办法的。”离火无忌推开了栅栏:“今天炖个几条来吃,你不要碰,这些都有毒。正好我还有兔子,兔子烤着吃吧。” 千金少嘿嘿一笑,道:“早知道我去大师兄家里要些佐料。” 久违的,离火无忌好像又被什么刺了一下,但他还要拿出师兄的风范,只是匆匆提着蛇去了厨房里。千金少把另一个背篓里的东西摆在木桌上,大多是吃的,还有一张狐狸皮和兔子皮。 离火无忌斩了蛇头,都扔到另一个筐子里,放了血,剃了肉,拿几味药材加水炖蛇。千金少在外面突然提高了声气:“你是谁?剑宗的人?” 霁寒霄冷冰冰的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千金少,又看离火无忌。 “我是你师兄的熟人。”霁寒霄声音很冷的说,千金少往后看了一眼,离火无忌微微点头,警报解除了。离火无忌匆匆走了出去,又看了一眼阵法——真是失策,那天夜里看了一回,霁师兄已经如入无人之境了。 “我来找你拿药。”霁寒霄目光朝旁边一瞥:“还有这个……” 那是放在门外的一个大包袱,离火无忌顿时头痛起来:“霁师兄,这倒不必……我也用不上。你要什么药,给什么人用?那人来了这里?”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跟上门,我也不喜欢。”霁寒霄硬生生收住了:“有人被蛇咬了,可他也不知是什么蛇,只记得是黑白花纹的……不拘什么药,活不过也是他命不好。” 离火无忌闭上了嘴,回去拿了些惯常的解毒药,待要交代一番,霁寒霄接过之后就说:“此事莫要告诉旁人。”说完就跑了。他来得突然,跑得更快,浑然不顾千金少就在旁边。 千金少很受震撼,等到师兄把那个大包袱提进来,熟练的摸出一只烧鸡和一包牛肉,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二师兄,那人是谁?” 离火无忌道:“当年修真院的同修。”他顿了顿,道:“原本剑宗要去天元抡魁的那一个。” 千金少上午去了大师兄家里,师嫂与他说了好些话,还要给他做衣服,好像他是个小孩子。下午往长孤溪跑,离火无忌把烧鸡和牛肉都切了,炖了热乎乎的蛇羹,虽然药味重了些,蛇肉鲜美细嫩,吃一碗身子都发热。 他今年堪堪十五岁,在寻常人家已经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但在两个师兄眼里,看他还像小孩子一般。千金少收拾了碗筷,等他出来,离火无忌已经把床铺给他收拾好了。 “二师兄,”千金少干巴巴的说:“前些天师父和旺财吵了一架。” 离火无忌把狐狸皮子卷起来,放在桌上:“吵了一架?他们说什么?” “师父不许他跑去剑宗,旺财不答应。”千金少声音低了下去:“他想娶剑宗的无情葬月。” 那天下午,千金少打外面回来,交好的弟子跟他说别进去,宗主大发雷霆,只有风中捉刀在挨劈。千金少一听,赶紧进去一起顶雷,撞上了风逍遥暴怒的一句:“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屋子里师父气得不轻,一声“你……”后面再没有动静。 过了很久,好像两个人都缓和下来,师父沉沉道:“你既然知道身为地织的艰难,怎么忍心让你师兄出去低头?你忘了从前他怎么待你的,教你识字,嘘寒问暖,哪次出去不给你带些吃穿?他哪里不如你的意了——剑宗的无情葬月,等你将来打败剑宗,刀宗从剑宗手上接了天师云杖,你以为剑宗还愿意把人许给你?” 千金少听到前面,还觉得有道理,听到这里又不乐意了——怎么着,剑宗还想称斤论两,是小师弟配不上还是刀宗不如剑宗门庭? 风逍遥冷冰冰的说:“二师兄很好,你问他愿不愿意?师父,剑宗要是不愿意,只要月答应了,我们大不了一起跑了便是。” 师父道:“若你二师兄松了口,你是不是也答应?”顿了一顿,道:“你大师兄也成亲了,总不是为了过去那些事,你还看不上你二师兄。” 风逍遥没说话,他很想一走了之,和这些脑子里只想着天元抡魁的人简直无话可说。师父的理由,其他人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天元和地织相配,再生下天元,为宗门夺下神君之位。哪怕他不愿意,二师兄也不愿意,哪怕他们未必能生出天元,哪怕生出了天元也可能赶不上天元抡魁。 “我们绝无可能,”风逍遥说:“如果我输了,是不是就不用娶二师兄?” 千金少没有说得很清楚,但离火无忌完全能想象师父一次次压着小师弟,尴尬的叹气。这种事,拖几年也就好了。但他也知道不能怪师弟耿直——小师弟确实不是这样的性情。 “还有一件事,”千金少说:“星宗的人上门送了帖子。” 离火无忌接过帖子,看得很仔细,是星宗宗主举办大寿的帖子,给了他一个。 “师父本来不想搭理,他让我问你去不去。”千金少神色暗淡了一些,离火无忌合上帖子,道:“师父嘴硬心软,说得那么狠,还是被小师弟说动了。去,我到时候提前去神啸刀宗……还有一个多月呢。” “你也可以不去,旺财闹他的脾气,你去管他做什么。” 离火无忌不由笑了:“你说的是,可我总要成家的,去看看也好。”他顿了顿又道:“小师弟只要提一提天元抡魁,师父就没话说。等他真的赢了,剑宗总不能驳了神君的面子,他……只要赢了,一切好说。” “是啊,”千金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没事,他运气好得很。” “今天凑了些皮子,本来想给你做鞋子的,”离火无忌把他拉到桌边,摸着狐狸皮:“这皮子漂亮,要不给你做衣服,但又不太够……” 离火无忌迟迟没有睡着,但师弟已经睡着了。千金少担心他,也担心风逍遥,其实师父说的不错,如果不是风逍遥强烈的厌恶此事,他本来打算浑浑噩噩,听师父的安排。 嫁给谁还不是一样呢,总是过日子,尽了本分就是。但小师弟不同,小师弟还很鲜活,心头那口热气很足,说得斩钉截铁——既然和别人也一样能过,那就不要破坏这对互相有意的小鸳鸯了。 “二师兄……” 等了许久,也没有别的声音,原来只是千金少在说梦话。离火无忌心里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苦涩起来,其实他很不愿意让师弟看到他如此狼狈的一面,他也是要面子的,但在这些事上,很多事由不得他——若是由着他,早已和大师兄成亲了。 第二天一大早,千金少烧了一大壶水,煮了面条,离火无忌把柴火劈了一些,汗出了一身,他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山,山上许多东西都是能用的,用煤只需要挖个坑,拿水一浇再一拌,一个大子也不需要花,柴火捡了不够,就去附近村子里收一些。 “二师兄!” 千金少出来时,一个包袱远远地扔进来,这一次落在地上就散开了,是几件玉佩玉簪,和一包银子。 离火无忌习以为常,把东西往柴房里一塞,之前的衣衫、银钱之物,已经占了好大地方。外面没一点声音了,离火无忌掩上门,再看院子里,哪里还有千金少的影子。 糟了,离火无忌连忙朝外面追,没过片刻,就在树林边看见两人遥遥而立。 “我与他的事,和你说不清楚,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师弟,还想管他和谁往来?”霁寒霄持剑而立,神色倨傲:“当年你大师兄尚且要敬我几分,小子,你还差得远!” “我师兄要是愿意见你,自然迎你进去,如今是你不请自来,扰人清净,”千金少冷冷道:“至于我差不差,嘴皮子不算,凭功夫说话!” 离火无忌眼前一黑,想也没想就大喊:“住手!”没等他说完,霁寒霄剑光出鞘,千金少的刀也迎上寒光,飞沙走石,刀光剑影,堪堪十几招,两人又拉开距离。 第10章 第 10 章 离火无忌掠到两人之间,拦在千金少身前,面色难看至极。 霁寒霄欲要开口,目光触及离火无忌的眼神,倨傲之色顿时消散,一时哑然。 离火无忌已经压抑着怒火开口,沉声道:“霁寒霄,你走吧。”霁寒霄转过身,觉得不对,足尖一旋,余光之中离火无忌流露出厌恶神情,似是极为鄙薄,霁寒霄再不敢多说,旋即飞身掠步,离开河边。 片刻间,长孤溪沙沙风声,千金少闷声道:“师兄,我没事。”他抬头,觑见师兄冰冷神色,余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跟着离火无忌往回走。 到了屋子里,离火无忌去翻架子上的药材盒子,他放得整整齐齐的盒子里,有些是练好的丹药。寻出两瓶来,他放在桌上,摸了摸垂头丧气的师弟:“我不是怪你冲动,只是怕你吃亏。你也长大了,这些药你随身带着,红塞子的是提气冲脉的,木塞子是疗内伤的,白的这一瓶是百酒丹,等你练了醉生梦死,就该用上了。” 他语气平和,说得很像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霁寒霄是个糊涂人,你不要跟他较真。以后遇上他也不必激他,真的打一架,赢了也没你的好处。” 千金少被他摸了脑袋,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低声道:“他功夫不差。”离火无忌心想何止是不差,但顾忌师弟心情,还是说道:“你的功夫却是有些怠慢了,师父最近太忙,不管你的功课是不是?” 千金少笑了一声,正要说“何止最近”,话到嘴边却道:“是我贪玩。” 离火无忌柔声道:“师父是宗主了,和从前不同。我和大师兄也走了……别人都瞧着小师弟,恐怕也没几个人来考你的功课。可你若是还要留在刀宗,还是不能落下的。我这里有醉生梦死的刀谱和心法,什么时候你把拟形八法和小碎刀步领悟透了,来我这里学也一样。” 千金少一时说不出话来,离火无忌哪里看不出他的震惊和怀疑,叹了口气,道:“师父教大师兄,大师兄就教了我。我教会你,你还得找大师兄指正。” ======================================================================================= 霁寒霄带回去的药丸很有效,几乎半个时辰,方奇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唐寒山要背他回去养伤。霁寒霄心里想着早上那档子事,点了点头:“回去吧,没事别再出来。” 唐寒山吸了口气,朝他伸手:“霁寒霄,剩下的药也给我吧,横竖你知道哪里配,那些正好够他用。” 霁寒霄随意瞥了一眼,正要都给了他,忽然道:“瓶子给我。” 唐寒山忍不住吐槽:“几个瓶子……”被方奇拉了拉袖子,只得接过之后,将药丸倒出来,方奇嘴唇灰白一片,他本是颇为自许的性情,如今却被霁寒霄救了一命,心里拉扯片刻,低声道:“多谢你,霁兄,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有所报。” 霁寒霄接过瓶子,冷哼一声,他正要离开,却忽然想起一事:“倒是很巧,有一事要你帮忙。” 方奇和唐寒山面面相觑,霁寒霄不自在的目光一转,看向外面的月亮:“我不通破解阵法之事,他日有劳于你,你们学宗不是擅长此事?” 唐寒山心里擦了把冷汗,道:“此事简单,纵然我们破不了,也有认识的人精通此道。但是……你破的是什么阵法,是什么缘由?” “这就不关你事了。” 霁寒霄回想白天的事,心中很是惶然,等他落在长孤溪外围,不由赞叹一声:“不愧是无忧,对学宗的零碎也掌握得如此精妙。”他已经识出外面的阵法不是昨天晚上那种,也不容他随意进出了,可怜那阵法还是他研究很久才想起破解之法。 黑夜里长风凛冽,吹得霁寒霄一颗心起起伏伏的不安。他暗恨早上那小子实在不识相,追出来问他是什么人,还问他为何能解这里的法阵——霁寒霄心想,毛也没长齐的小子,知道个屁。 他跳上一棵树,站在树上眺望,屋子里一点昏黄的灯火——好似遥远的星河之中,他只认得出那一点点摇曳的光,这无尽的孤寂里,也只有这一点点光芒,是堪得他不必担心难堪就能回忆一二的。想到这里,霁寒霄仰靠在树干上,满足的叹了口气。 他睡得很好,以至于短暂的梦里,尽是些很好的过去。 穿着一身白衣的宁无忧笑吟吟的迎面走过来,身边是学宗的檐前负笈,两人有说有笑,但阳光洒落在人潮中,偏偏只有宁无忧好像会发光一样,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一株芝兰玉树,从他前面走了过去。 霁寒霄忍不住微笑出来,下一刻,他因回来取遗落的荷包,站在匆匆路过的学堂外面,,早已下课的学堂里桌椅响动,接着传出了西风横笑的声音:“无忧,刚才课上你为何盯着他看?” “大师兄,”宁无忧略觉意外:“你发现了?我是觉得,霁师兄红衣白衫,很好看呀。” 西风横笑哑然。 霁寒霄下意识蹲在学堂外,怕被人看见,他穿红衣白衫,剑宗的学生都这么穿,只得他一个被宁无忧记住了。 这一刻心跳都停住了,他脸上烫起来,红得能煎荷包蛋。宁无忧,你也很好看……最好看。 里面西风横笑还在说话:“你是觉得他剑法好?”宁无忧一下子笑了:“那要说回来,他的剑法也是很好看的,多半剑宗要选他去天元抡魁。不过,大师兄你要是吃醋,我就不看了。” 西风横笑这厮,到底没敢承认吃醋。但霁寒霄的梁子算是和他结下了,他暗暗发誓,要让西风横笑在宁无忧面前掉一次大面子,然后走到宁无忧面前说:“你穿白色也很好看。” 霁寒霄低声喃喃道:“无忧,你真好看。”树上瑟瑟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来,砸在他灰白的头发上。 ========================================= 日子不紧不慢,到了冬天,离火无忌把过冬的东西置办了,趁着天气很好,置办了许多吃食。他怕去星宗之时仪容不堪,特意买了银丝炭和劈好的木柴,往年都是自己干的,如今也不干了,用膏子敷软了几个老茧,跟着师父去了紫微星宗。 紫微星宗宗主六十高寿,请帖发了四宗,浩星神宫的阵仗并不比两个月前的仙舞剑宗更小,主持宴会的是紫微星宗宗主的几个弟子。 除了星宗双擎,星宗宗主只有一个女弟子天雨如晴协助,毕竟玲珑雪霏和绯绛丹心、南溟广虚三个小徒弟年纪稍轻。这一次学宗来的是泰玥瑝锦,剑宗来的是神君和辅师琅函天,除此之外,星宗下属的各个宗门山头人流如织,贺礼络绎不绝送入星河划界。 来招待刀宗的是颢天玄宿,离火无忌跟在师父身后,很有些紧张。 颢天玄宿寒暄一番,引二人在待客的庭院喝茶,便告离去。其他弟子送来茶点,又习惯性的道了一声宗主正在休息,织云翼叹了一声:“星宗宗主倒是多年如一日了。” 离火无忌还在想颢天玄宿的事,闻言道:“师父是说浩星归流的病症么?” 织云翼压低声音:“正是如此,那谪仙气度的星宗双擎之一,只怕也是如此。”离火无忌低下头,道:“师父,背后不论人非,何况我们是来喝酒,不是来吵架的。” 织云翼叹一口气:“你知道就好。” 离火无忌端起茶抵挡尴尬的神色,他确实有意看一看颢天玄宿和丹阳侯,最好有机会私下里相处片刻,更能参详度量。但师父若是不满意,他是决计不能违背师父的心意的。 这样一想,他又愁烦起来,既然愁烦,就不该是他一个人的愁烦。离火无忌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轻言细语:“我见神君也来了,就想起无情葬月,师父,这些日子小师弟可曾去了修真院?” 织云翼咳嗽起来,离火无忌假装没看见:“再过三年就是天元抡魁,若是小师弟夺魁,您还能让他听话么?现在万万不可坏他心境,但他若是……且不说当不当神君,到时候他大喊一声,非要娶无情葬月,我怕您和别的宗主见面都难。” 织云翼无奈道:“千金少这个耳报神。”又道:“你师弟还年轻,不懂你的好处。只凭青梅竹马,同门师兄弟这一条,就不知道胜过多少人了。他要是真的做了神君,还不是靠你和千金少帮忙。你离开刀宗,过了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知道无依无靠的日子难过?” “师父……”离火无忌一时间慌了,织云翼说得深了,叹一口气:“你们那些心思都是浅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在外面,每到一个村子,是不是报是刀宗的弟子?” 离火无忌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师父,我不过是不想惹事,沾一点光挡挡。” “老夫总会走的,能让你沾多久。风中捉刀看着没大没小,人并不坏,只要你还在刀宗,将来就没人能欺负你。” 离火无忌一时心乱如麻,道:“师父你喝茶吧,我出去看看景致。” 浩星神宫虽不是和神啸刀宗一般建在山上,却也是依山傍水,恢弘气象,更有许多楼宇高台,暗合天数,形成精妙阵法,引动天地契机。 四宗都建得很远,各有特色,离火无忌问过了弟子,只在附近走了走。他心情缓缓平复下来,让自己不要去在意师父刚才那一番话,但他生来敏锐,已经听出师父有身后之事的隐忧,他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至于师父说的……小师弟不喜欢,他总不能为了那一点或有或无的不被欺负,搭上一辈子。 “你也喜欢看这里的高台吗?” 离火无忌还没有分辨来人,下意识就避了一步,避开信香。丹阳侯立刻停下来,微微颔首:“离火无忌,久不见了。上一次还是剑宗的仪礼。” “丹阳师兄,”离火无忌确实吓了一跳:“我师父还在里面——” “我是特意寻你的,”丹阳侯一指他刚才望的楼阁:“我师兄也很喜欢那里,他喜欢夜观星象,若你也有兴致,不如留在星宗观赏。” 离火无忌疑心自己听错了,丹阳侯扬起眉毛,道:“今日是师父寿辰,此刻我师父已经请你师尊过去密谈,他老人家对你颇为嘉许。你当年为了西风横笑一怒离开宗门,他夸你有情有义,你当了几年大夫,他又赞你仁心仁术,故而希望你师父点头许婚,在我和师兄之间任择其一。” 第11章 第 11 章 离火无忌不动声色的看着地面,没有说话,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亦是一种压力。丹阳侯没有施压很久,就说了下去:“我希望你能选择师兄。” 离火无忌微微笑了,他试探的问:“无忌不堪相配,叫丹阳师兄烦恼了。” “不是……”丹阳侯否认得太快,一出口便有些懊恼,硬邦邦的说下去:“师父有意让师兄执掌星宗,若你选择师兄,自然更好。” 离火无忌柔声道:“更好?若无忌只要些微的好,又是如何呢?”他不该干这种事,偏偏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很难忍得住,他没有抬头,却感觉到了丹阳侯猛烈的信香涌来,接着丹阳侯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他是一个地织,在天元面前天然弱势,天然有些特权。随着丹阳侯离开,离火无忌低垂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他的眼睛浮动着浅浅的笑意,好像一层涟漪浮动的水光,但很快收敛光芒,变得沉默、木讷又无害。 他回到原来的庭院里,师父已经离开了,星宗的弟子很快过来,请他去前面入席就坐。 星宗宗主天府南渊姗姗来迟,入座主位,他清癯颀瘦,虽然苍白却颇有几分威严之气,身边是两个得意弟子。离火无忌只觉天府南渊似乎含笑望来一眼,师父举杯应和,却没有喝酒,只淡淡道:“老头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星宗三十年里无虞了。” 银衣的颢天玄宿侍奉在师父身侧,容貌温和俊美,离火无忌一眼望去,只觉得他一如当年一般,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改变。当年他还在修真院里,很多天元都会找理由特意来一趟修真院,也会特意找理由恰好和他遇见,说几句话,星宗双擎在修真院代师长课的那一个月,丹阳侯出了名的严厉,而颢天玄宿出了名的宽和,换句话是不爱管事。 这位温和的星宗师兄言谈举止温柔和蔼,却又不会让人有可以亲近的错觉,人人都说他温和淡泊,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离火无忌上过两节课,他依稀记得颢天玄宿上课也是温柔和气的口吻,却没有刻意表达过对任何一个人的赞誉和亲近。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在修真院的时代,他还没有那么注意别人,日子丰富多彩,每天目不暇接的快活和乐子。那时候他随师兄西风横笑一起去修真院,只不过因为西风横笑对师父的执意要求。虽然西风横笑没有分化,但刀宗许多人都认为如此天资,西风横笑很有可能是天元,那么从小一起长大的离火无忌就是将来注定成亲的地织。 换言之,他是去陪读的大师兄的挂件。师父的要求却是“不要给刀宗丢人、不要妨碍你师兄练武”。他是去陪读的,对于所有有可能竞争天元抡魁的人物才多看几眼。至于天元……他还没有观察别人的意识。 一个月后两人就离开了,他被丹阳侯抓住过几次迟到,却没有和颢天玄宿有过更深的接触,无非是看见他和其他老师悄然走过花园——只凭这点,离火无忌忍不住想,比起丹阳侯,只怕颢天玄宿更难应付。 ====================================================================== 回到刀宗的时候,离火无忌精疲力竭的松了口气,他拆掉不习惯的发冠,洗掉了脸上的薄粉,又把配饰次第解开摊在桌上,这才把自己摊在了床上。 千金少替了别人,把猪肉大葱包子和烧鸡、烧酒都端了来,好陪着师兄吃晚饭,离火无忌拦住了他,笑道:“我不用了,白天喝多了酒。对了,星宗回了礼,这里还有些糕点。” 寿宴上,星宗宗主在气氛热络之时宣布下一任宗主是颢天玄宿,其他人都不意外,他们也一起祝贺。随后不久天府南渊就回去了,看他的脸色,能出来这些时候已经难得。 离火无忌随师父去告别之时,接待的人成了颢天玄宿,颢天玄宿特意多送了一份回礼,是一份精致的点心。若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离火无忌推辞也罢了,但只是一份点心罢了。 “桂花糕、龙须酥、花生煎……”千金少把最后一盒子点心解开,道:“竟然不是寿桃。” 离火无忌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目光:“都是祥云斋的点心,今天的寿桃也是他们家,应当是一起订了的。”顿了顿又道:“我不饿,你把这些拿去给外面的师弟分一分……小师弟在修真院?” 千金少利落的把糕点卷起来:“他没这个口福,我去了!” 他一溜烟的去了,离火无忌的睡意也渐渐浓了。但他许久没有睡刀宗的床,木床铺了两层被褥,风吹不进的房舍没有风吹过的凛冽,被褥又新又软……多年不曾过夜,竟不习惯了。 月光穿过窗户落在床下,离火无忌闭了眼睛又睁开,最后还是坐了起来,他把桌上装点心的油纸翻过来,看了看,终于确定是当年他和檐前负笈常常翻墙偷溜出去吃的那一家。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离火无忌扯出一点笑容。当年的他多受欢迎啊,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别人的目光。那时候他一心只有大师兄,大师兄说往东,他绝不往西看一眼,也就只有霁寒霄这样能去天元抡魁的人才让他多留心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离火无忌就收拾着下山了。寒风呼啸而至,夹杂着片片雪花,回去的路上他很精神,他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野鸟,啄开了门,扑棱着翅膀飞回自己并不宽敞明亮却十足舒服的狭小的窝,那个窝能遮风避雨,只得他一个蜷缩在里面,也就够了。 行到长孤溪,远远地,离火无忌看见一个身影,他心里一紧,不敢相信那个人是霁寒霄。霁寒霄一动不动的站在野地里,飞雪绕开了他身边,好在还没傻到硬扛。 离火无忌对千金少说,霁寒霄是个糊涂人,这话可一点没有打折的意思,瞧,哪个正经人会在下雪的时候硬扛着用真气逼开雪花,却不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无忧,”霁寒霄眉眼都冻白了,离火无忌心里一软,道:“跟我进来吧。” 霁寒霄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身后,阵法解开了,离火无忌更是无语——解开了为什么不到屋子里等。他把霁寒霄赶紧屋子里,点了银丝炭,又把前段时间霁寒霄送来的厚衣服挑了一身送进去,转过身就去煮驱寒的酒,切了姜丝一把。 霁寒霄沙哑着说:“我等了你两天,你去何处了?”离火无忌从前和别人惯于捣糨糊,比如和丹阳侯,那就是捣糨糊,但今天不能不认真一些了:“霁师兄,我们不过是修真院同修过一阵子,你不该问这些话。” 离火无忌顿了顿,又道:“我和我师弟来往,也不关你事,你更不该为难他。” 霁寒霄一口气喝完了酒,眼睛好似辣着了,他温情脉脉的神色陡然被冷厉取代,偏偏又维持不了几个瞬息,低声道:“好,好,是我错了。下次我见着他,躲着走就是。” 离火无忌道:“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霁寒霄一听这话,就要跳起来,他心知大事不妙,最好脚上抹油,逃过这个话题。离火无忌抓住了他的手腕,两指一搭脉搏,强劲有力,是武者绝佳的状态。 一滴化开的雪水留到手腕,离火无忌倏然松开了他的手腕,露出一丝不忍之色。霁寒霄本来打算要走,却被这一丝不忍灼痛,望着他,哆嗦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离火无忌也似灼痛了一般,眉头蹙起,无可奈何。 “当年在修真院,我找西风横笑麻烦,不是为了别的,”霁寒霄闭上眼睛:“我喜欢你,无忧,我喜欢了你十多年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又轻柔又狂热,离火无忌的声音干涩又冰冷。 “我知道。” 第12章 第 12 章 大雪把霁寒霄冻得苍白,雪融化了,冰水流淌过面颊,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脸颊上。他冷得直哆嗦,想挣脱宁无忧一瞬不动锁住他的眼睛。 宁无忧深深地望着他,神色复杂,冷漠、忧愁、沉寂,仿佛不忍心。 霁寒霄好像快要被宰了的家畜一样,不知要摆出冰冷的防御还是哀求的可怜。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不再看他,声音干涩:“你找大师兄约战的时候,你偷偷在寮舍外面偷听的时候,还有去天元抡魁之前,你潜入刀宗,对大师兄说,若是赢了,不止是神君之位……我也归你了,你非要大师兄和你打赌,大师兄气得发疯……这么多年,我岂会不明白?” 当年的宁无忧是明白的,现在的离火无忌也很明白。他只是不懂霁寒霄为何喜欢他。 外面寒风呼啸,是一个长长的、阴霾的冬天。树叶落光了,河面一阵阵的涟漪无声的扩散,反射着无温的光线。一片黄叶顺风吹气,打了几个卷又落在河里,浮浮沉沉。 霁寒霄突然伸手扣住他脉门,凶狠的瞪他:“你在看笑话!你们把我当笑话看!” 气急之下,他双目发红,毫不留情,力气大的几乎要捏断离火无忌的骨头,捏碎他的血肉。 离火无忌低下头看了一眼,虽觉得痛,更多痛快:“你也太小看大师兄了——他难道是那种糟践别人的人?他从不在我面前说别人不是。他那么傲气……” “霁师兄,你的剑技极好,这么多年来,我都记得。当年我眼里只有大师兄,至于如今……我是个地织,将来只能嫁给天元,你不是天元。” 霁寒霄倏然松开他,喘着粗气,急切道:“可西风横笑也是和仪!你离开刀宗,不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离火无忌沉默片刻,回过神来:“他说我是地织,他是和仪,在一起过不下去。他不能害了我。” “那是他无能!”霁寒霄几乎要骂人了:“岳万丘不也娶了地织,他娶了还生了儿子!” 这是剑宗的秘闻,离火无忌只是粗浅知道,从前不曾打听,以后也不打算效仿。从前霁寒霄敢说大师兄的坏话,他非得要追究一番,但这个人只是个可怜人。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大师兄输了,只会觉得不能再和他一起,在一起将来也连累他一辈子。但霁寒霄只会想,受苦又如何,别人能有,他也该有。 离火无忌在转瞬之间已经把所有怜悯之心都抛尽了。他心如铁石,如同处理一桩难缠的医闹,声音平静。 “你听不懂,我就直说吧。”离火无忌微微笑了,笑得毫无为难:“为大师兄去吃苦,我心甘情愿,但为了别人,我不愿意。我知道你能给我银子,你武功很好,但我住在这里,不是真的没了依靠银钱,我只是想让大师兄知道,就算是苦日子我也心甘情愿和他过,就算没有天元帮我解脱潮期的苦楚,我也忍得下去。为了他看我一眼,我才一直住在这里。以后我要飞高枝了,也不会在这里很久了。” 霁寒霄目眦欲裂,手按在剑柄上发抖。离火无忌闭了嘴,神色不变的望着他:“以后,别再来这里了。” 霁寒霄脸上扭曲起来,他到底没有动手,拨开了离火无忌,冲出了屋子。 关了门,离火无忌把碗筷收拾了,又烧了一个火盆,屋子里热腾腾起来。 他从架子上找了一本棋谱,又从隔壁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到了棋盘,他多年没有下棋,偶尔会看看,底子很差。 但颢天玄宿好像喜欢下棋,也喜欢到处走走,不喜欢和俗物打交道,离火无忌把棋子放好,摊开了棋谱,他心不在焉,神游物外,好一会儿才听得簇簇的雪落在了屋顶上。 雪越下越大,轻柔的覆盖在道域的山山水水上。过年的气氛日渐浓郁,大雪之后又天晴,几乎没有什么人还在外面干活了,大多数人都回了家里,等待这个冬天过去后,春天带来新一年的气象。 霁寒霄没有再出现,离火无忌打算忘了这回事,衣服和银子放在柴堆下面,开春再处理吧。他想着过年后要去刀宗,给师父师弟带点丹药,短暂的抛了棋谱,一门心思做药。 一天夜里,王家庄忽然大火熊熊,一个也没逃出来,庄汉和仆人,连带一家子十二口死得七零八落,临近的村人报了刀宗。 刀宗来了几个弟子询问,有人说出了无常元帅的事,刀宗弟子问过一遍,从一个醉鬼身上找到了一些线索。 一个头发灰白,佩剑的男人,这一阵子常在王家庄出没。 头发花白,又年轻,长得还不错——霁寒霄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被剑宗的人抓了起来。 “我能去哪里……我去喝酒了……” 霁寒霄不肯承认。这件事发生的莫名其妙——他当然没有怀恨泄愤屠杀了王家庄的人,甚至对这一桩灭门血案一无所知,但刀宗的人绘影图形,恰好又有人认识他,这无端端的祸事竟然落在了他身上。 “你喝酒的地方,没人承认见到你。事情还未分明之前,还是请你留在这里。”岳万丘隔着铁栏,无可奈何的说,霁寒霄自然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剑宗的牢房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郁郁的发怒:“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自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岳万丘不为所动:“若是说你是无常元帅,我和宗主都不会信。届时苦主人家上门来,我自会分说一番。” 霁寒霄顿时很心虚,声音更大了:“什么无常元帅,和无常元帅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杀人……”岳万丘已经走远了。 岳万丘离开了牢房,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径直去宗主的住处。 玉千城让弟子送来了一些点心,岳万丘回来的时候,点心挪了几块,他就知道飞凕来过了。岳万丘心里一沉,道:“宗主,霁寒霄已经收押了。” 玉千城提笔写信,岳万丘迟疑片刻,走了过去。 是给星宗的回信。星宗宗主要求提前进行天元抡魁,理由也很委婉,怕自己撑不了太久。十二年一度的天元抡魁,万没有这样随意的道理,分明别有所指。 玉千城洞悉那位老者信纸之后的意思——如果星宗换了宗主,天元抡魁的压力就会落在星宗双擎,尤其是颢天玄宿肩上。如果他不做出表示,星宗会联合另外两个宗主,提起天元抡魁之事,就算十二年,也有迟与早之分。 这是一份试探的信,试探剑宗是否一如从前,能够夺下神君之位。 新宗主撞上天元抡魁失利,那自然是不好看的,星宗宗主老而弥辣,是一心为颢天玄宿考虑了。 玉千城不由又想了一想——星宗对天元抡魁的把握,好像并不是很高。诚然,有风中捉刀和荻花题叶,任谁看刀宗和学宗更有几分胜算。 “飞凕的傲邪剑法,还是差了许多……”玉千城低声说。 岳万丘一个寒颤,脱口而出:“你总不会想让他去!”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荒谬,但玉千城神色不定,竟然不是否认,岳万丘把霁寒霄的事情抛出九霄云外,神色难看,紧紧盯着玉千城:“你是不是忘了,他是地织……再怎么选也不该是他。” 玉千城放下笔,叹一口气:“霁寒霄怎么了?” 岳万丘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一贯如此,神君不想回答之时,别人也无可奈何。他整理思绪,把霁寒霄的事简单说了:“刀宗地接发生了灭门惨案,说是无常元帅所为。有人看到霁寒霄事前事后出没,刀宗发了照会问询。” 玉千城态度寡淡,不以为意:“没什么影的事,你去处理便是。” “如果霁寒霄真的是无常元帅,该当如何?” “不如何。我说不是,”玉千城淡淡道:“那就不是。” 岳万丘无可奈何,点了点头:“我就这样回……”玉千城站了起来,走到书架上,取下了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块精铁,衬在软布上,散发着寒意。 “你让人送到星宗……罢了,你亲自去吧。” 岳万丘点头应下,道:“这是什么?”玉千城道:“贺礼。”在岳万丘疑惑的目光里,他缓缓道:“送给新任星宗宗主的成婚之礼。” 岳万丘亲自去了一趟星宗,回来的时候,敖鹰也回来了。 “听说刀宗出了一桩杀人案?” 岳万丘惊讶极了,敖鹰道:“和无常元帅有关,学宗也派人去了……死了的那一家和学宗有些瓜葛。” 第13章 第 13 章 一大车的药材送达长孤溪外围,拉板车的是附近金家村村长的孙子,二十出头,膀阔腰圆,还是和从前一样把药草篓子都搬下来,笑道:“宁大夫,这些药都放在这儿?还要不要送些柴火?” 离火无忌摸出两串铜板,塞他手里:“就放这里够了,有劳你辛苦,若是药铺还有什么人送药,明年再给我送了。” 一筐筐的药草,离火无忌来回好几趟才搬好了,幸得这几天不下雪了,清理积雪之后,该来的药材也来了。离火无忌望了一眼屋子里一篓篓药草,炮制这些,也得花了好些功夫。 他如今唯独时间很多,虽然还在潮期之中,望着这么多的药草却很快活,好似猎户一箭双雕、厨子捯饬了美味的新菜,他是个富有而忙碌的大夫,坐拥能用到明年六七月的草药。 宁大夫的厨房里,一锅栗子烧鸡正在咕嘟咕嘟冒泡,香气慢慢渗过来,甘栗特有的香味改过了鸡汤的香气,闻一丝就知道栗子是怎么随着翻滚的汤一颤一颤,逐渐酥烂,吸饱了浸透鸡肉味道的汤汁,化在汤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过半个时辰就躺在勺子里,等着滚进宁大夫的喉咙里去。 宁大夫检查药草一番,十分满意。他知道乔师兄是个厚道人,不会在质量上打折扣。此时此刻,栗子烧鸡也不敢打半点折扣,炖着彼此,在炉子上那口铁锅里翻滚。 天时、地利、肉和,就等离火无忌放下草药,胃口大开,收拾了桌子就去满足栗子烧鸡迫切的渴望,偏偏这时候,一道女声炸响,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外面有人扬声:“居者请出来一见,学宗泰玥皇锦特来讨教。” 离火无忌反应迟钝,却不代表外面的人就慢了,脚步声远不止一两人,门乍然推开。 “裕铂?” 檐前负笈惊讶的停在屋外,他明艳大方的姐姐泰玥瑝锦拨开了弟弟,目光如炬:“是你,宁无忧……你就是宁大夫。” 离火无忌心里虚极了,泰玥瑝锦一身华服,珠翠点缀发鬓,所谓蓬荜生辉,真是一个字也不虚。泰玥瑝锦又周围打量一眼,眉头一皱,只听檐前负笈咳嗽一声,道:“你这么早就吃饭,炖了栗子?” “栗子烧鸡!”离火无忌深感这不愧是他七八年不见的狐朋狗友:“你吃不吃,鸡是小公鸡,还放了松子、榛蘑,我这里还有……” “宁无忧!”泰玥瑝锦警告了一声:“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些。裕铂,你先出去!” 檐前负笈多年前就畏惧姐姐淫威,长大了倒要好了很多,冲着姐姐看了几眼,想要求情。泰玥瑝锦花容冰冷,眉梢眼角,威严逐渐凌厉。 檐前负笈只好挤挤眼睛,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但他走出门去,只离开门前一步。泰玥瑝锦拂袖关门,也不绕弯子,道:“当年你哄着裕铂偷偷教你学宗术法,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胡闹,原来你真的学会了。” 离火无忌怕的就是这个,抿了抿唇,道:“他才教了两天,神仙也学不得。外面的阵法和阴阳古秘录没有半点关系,你自行看一看便知。” 泰玥瑝锦冷笑:“是他教了你,怎么没关系?” “姐姐,无忧可没有撒谎,那不是阴阳古秘录的阵法。” 泰玥瑝锦对这个分不清好赖的弟弟一向强势:“你闭嘴。宁无忧,我们来找你,另有一事。” 学宗有一个弟子名叫王大有,一个月前,他在夜里做了噩梦,梦见一家老少都被人杀了。 这梦一醒,王大有急急匆匆和师长请了假,回了王家庄。王家庄上上下下都忙着点收佃租,宝贝儿子回来了,还是为了这么个缘故,自然都不以为然。 王大有见了爹娘无事,心里也安了,停留了几日,正欲要走,突然王家庄外面贴了许多无常元帅的布告,王大有一看,布告列出了爹娘几桩罪状,顶头一条,就是逼死了一户姓袁的人家。 离火无忌突然道:“我有一事不明,他住在这里,为什么想去学宗?” 泰玥瑝锦还没说话,门外的檐前负笈叹了口气:“你别看他叫王大有,丹青十分了得,连宗主都赏鉴过。” “那倒是难得了。”离火无忌点了点头:“无常元帅的事,我听了一耳朵,后面怎么了” “宁大夫杏林妙手,这些年在道域名气不小。”泰玥瑝锦冷淡的说下去:“王家庄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王大有也死于中毒。” 离火无忌一时间呆住了:“都死了?” “是,”檐前负笈道:“王大有说贼人之中有人中了蛇毒,我们打听一番,只有你有解压。无忧,可有谁来要过解药?” 离火无忌神色一动。 泰玥瑝锦突然欺身几步,扣住他脉门,掠出屋外。檐前负笈吓了一跳,忙道:“姐姐,你小心!”追了上去。 一出屋子,泰玥瑝锦就送了他的脉门,喝了一声:“不想刀宗蒙羞就跟我走!”当先滑出许多,她轻功漂亮,内力精纯,离火无忌与檐前负笈落在后面,渐渐不及,索性并排而行。 檐前负笈叹道:“无忧,可惜了那一锅栗子。”离火无忌无可奈何,又生出多年不见的亲切感来,道:“栗子可惜,鸡也可惜。” “先不惦记这些,一会儿姐姐和黓龙君斗法,你可要小心些。”檐前负笈又要再说,吃了好几口风,一阵咳嗽,勉强道:“总之……切忌多说。” 王家庄里,空无一人,尸体都由庄户收敛了,抬出去。 坟地在两里外的山上,村长和几个零散族人都来了,见到宁大夫纷纷上来打招呼。离火无忌问了一句:“里面还有人吗?”村长压低声音道:“有个怪人,还有个女人。” 离火无忌拱了拱手,和檐前负笈一起进去。他估摸此事刀宗的人也要出面,但大过年的,大概谁也不想走着一趟,檐前负笈叹了口气,看着半干半黑的血迹,道:“这些人都是中了毒,昏迷之后遭人杀害的。” “中毒?” 泰玥瑝锦不知走去了哪里,离火无忌隐约捕捉到一丝天元的信香,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还在潮期之中,和天元撞上就不太好看了。 “是,伤口都是一剑毙命。” 泰玥瑝锦走了出来,神色不虞:“那家伙去了袁家,我们也去。”她扔下这一句,便出去与村长交谈。檐前负笈看了一眼离火无忌,道:“无忧,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离火无忌不意他此时叙旧起来,不由笑了,道:“我师兄败了,学宗的也败了,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吗?” 檐前负笈一时语塞。 一前一后走出去,村长已经答应领他们去袁家的故地。 自从袁家人离奇死了以后,那里便成了荒宅,又过了两年,更是塌了墙,砖瓦被村子里的人拾走,断壁残垣,野草丛生。 但毕竟是个大宅,看得出袁家当年也是衣食富足的人家。 村长回忆旧事,还记得那户人家模样:“袁夫人带一个襁褓里的女儿,青年守寡,想找个清净地方别居。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只叫人跑腿买些吃食。” “他们家以何为生?” 村长道:“说是有些田地出息,夫家也有些资财,平日吃喝用度不愁。妇道人家,最怕麻烦,还给了厚礼,托村里打点,免得有些混账东西不长眼去纠缠。” 檐前负笈一时了然:“年轻妇人,又有资财,只怕不是托了你们才够。” “这……老夫就不得而知了。”村长尴尬的说完,看了看离火无忌:“宁大夫清楚,这里别的不说,污糟事是绝不敢有的。袁夫人也是面善懂礼的人家,当初就想住的清净些。”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自然。那……那是黓龙君吗?” 黓龙君站在倾颓的墙壁旁边,似乎看到了什么,蹲了下去。泰玥瑝锦立刻撇下其他人,一掠而至,追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离火无忌觉得黓龙君好像是笑了,若那也算是笑容,那可真够让人生气的,泰玥瑝锦的脸色眼看黑了,檐前负笈压低声音道:“别过去。” 离火无忌也压低声音:“你姐姐怕他?” “你小心祸从口出。”檐前负笈闭上眼睛。 黓龙君一眼就看了过来,离火无忌被他目光一触,心中一动。黓龙君走了过来,离火无忌肚子里翻涌起打招呼的那些话,黓龙君从他身边走过去。 一句话也没说。 离火无忌尴尬的咽下了那些话。 “他惯会欺负人。”檐前负笈摇摇头。 不知道黓龙君发现了什么,但泰玥瑝锦在附近转了几圈,又问了许多话,神色很冷漠。 离火无忌和檐前负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檐前负笈忽然咳嗽一声,低声道:“你……你和西风横笑没成,有没有想过别的什么,比如……” “比如?”离火无忌有些惊讶。 “比如逍遥游。”檐前负笈不怕死的说,神色忽然很热切:“你不要看他表面冷冰冰的,但他真的很有才华,你知道他最近新创了一个阵法吗?比阴阳古秘录上面的更精妙、更有趣……啊!” 离火无忌没等他说下去,用力踩了他一脚,檐前负笈瞪了他一眼:“宁无忧!” “你还这么喜欢逍遥游吗?”离火无忌好笑:“裕铂,你怎么一点没变……” 泰玥瑝锦过来了,离火无忌立刻调整表情,变得老实起来。泰玥瑝锦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一眼弟弟的狐朋狗友:“离火无忌,蛇毒的解药,你给过何人?” 离火无忌老老实实说:“给过几个猎户罢了。”泰玥瑝锦目光敏锐,一动不动盯着他:“霁寒霄呢?” 第14章 第 14 章 离火无忌很熟悉泰玥瑝锦这一招,她目光锐利,气势冷冽,审问犯人一样的冰冷、缓慢的声音,刻意给与旁人压力,逼迫的高压姿态之下实际对情况并不了解。 “没有,”离火无忌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会提到霁寒霄?” 泰玥瑝锦没有回答就转身而行,檐前负笈重重咳嗽了一声,但泰玥瑝锦很快就走得远了。 两人站在萧瑟的断壁残垣旁边,许久,檐前负笈说:“我想去看一看。” “也好。” 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来都来了。看一眼总没什么大事。 檐前负笈绕着剩下的屋舍走了一圈,袁家旧宅是用青砖修的,剩下的木头也都是松木和橡木,剩下的屋舍虽然破旧了,依稀能看出占地之大,几乎不比王家庄差了多少。 “倒是有钱。”檐前负笈嘀咕:“有钱人家,为何要住到这里来?” 不是他说这里不好,一则太偏,二则离市集很远,要说是投亲,寡妇带女儿仰亲戚鼻息也说得过去,但这里并没有袁家的亲戚,只能说,暗地里多少是有曲折的。 檐前负笈很不厚道的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袁家夫人,只怕并不是寡妇,而是哪个不愿意叫人知道的刀宗的高层人物的情人。他很快摇了摇头,又看向另一边。 “屋子里有一个摇篮……”檐前负笈多看了一眼:“有一个女儿。”他走近一摸,觉得奇怪,那摇篮用料不差,为何几年过去,还能完好无损? 离火无忌突然出声:“这里的人不喜欢用死人家里的东西,很不吉利。” “你是说砖瓦、水缸什么的,都是长了腿自己跑掉的?” “那就不相干了,哪个厉鬼会为了砖瓦杀人?” 檐前负笈叹一口气:“你不对劲,这里死了人,你怎么这么轻松。”离火无忌不由笑了一声:“我见过的死人不知道多少,你忘了,我如今是个大夫。何况我很想快点回去,那一锅鸡都快炖糊了。” 人是会变的,檐前负笈心想,他不该从过去的记忆来看待现在的宁无忧。 “那你先回去吧,就算是姐姐也很清楚,此事与你没一点关系。”檐前负笈诚恳的说:“我猜黓龙君有了眉目,这一段公案,姐姐又要慢一步了。” 离火无忌道:“你姐姐和当年一样。”他的语气之中有些模糊的惘然:“当初我和你一起玩,她非要认为我带坏了你,哄你教我学宗术法……其实你是我在修真院为数不多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檐前负笈下意识抽出了扇子:“难道霁寒霄算你的朋友?” “不算。”离火无忌点了点头,走到摇篮旁边:“你说,什么样的人家,在孩子长大了,还要把摇篮留在卧室里。”他的声音阴森森的,出气似乎吹过檐前负笈的后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檐前负笈沉默了一下,古怪的气氛,古怪的话题。 “我猜,袁夫人并不是袁家的某位夫人,而是心怀哀怨的怨夫人,她带着刚刚出生的女儿被迫搬到这里,是因为不得不到这里来,不是避难,就是为那位袁大人驱策,做一些很危险的事。”离火无忌低低叹气:“多可怜,虽然有夫妻之实,但不能有夫妻之名,恐怕只有孩子刚刚出生不久,夫君才会来这里。” 细细的哭声似乎随着暮色合拢响起,那是一个尖细、哀怨的女声,似乎推着摇篮一摇一晃,守着明知道不愿再来的负心人。檐前负笈似乎看到了模糊的影子在脚下汇聚,他冷汗渐渐浮出背脊,声音僵硬:“为什么……” “那是个负心人,哪有什么理由,”离火无忌苦闷的说下去:“也许是他身份尴尬,也许是他闷了……也许是怕别人发现,最后还是一狠心,把一个宅子里的人都杀了。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是否知道他不愿意流出的消息。” 檐前负笈很想回头,但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抽走了他的扇子:“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无常元帅呢?” “无忧!” 离火无忌折扇敲在檐前负笈肩膀上,就像清脆一声敲碎了冰层,檐前负笈擦了把汗,恨恨道:“你又骗我!” “当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离火无忌笑容止不住了:“就是你我之间这般对味。” “呸!” “所以你姐姐欺负我,也不算错了。”离火无忌指了指外面:“黓龙君刚才站的地方,有一个地道。不过已经填了。如果我没猜错,王家庄也有类似的地道。” “啊……”檐前负笈愣了一会儿,抬起头,顺着刚才的思路,他隐约领悟到一些暗示:“你是说,王家庄的人也是被杀人灭口。” 离火无忌吹捧道:“不愧是你。不仅发现了密道之事,还找到了凶手杀人的动机。”他顿了顿,道:“有什么不可见人之事,不仅要找个偏僻角落,避人眼目,以孤儿寡母为遮掩,还要杀人灭口呢?” 檐前负笈不愿如此想,但他又摆脱不了刚才的暗示,不甘不愿的说:“无常元帅……那无常元帅又为何杀了王家庄的人灭口?” “唔,也许是他要检举揭发无常元帅的真实身份?” “这说不过去。”檐前负笈衣袖掩鼻,拂去灰尘,道:“我们先出去,看一看地道。” 有了地道的线索,檐前负笈心里敞亮许多,外面的地道已经塌了,但仍能看出一二痕迹,王家庄的地道同样损毁,保留的却更好些,走向依稀是通向袁家庄的。 “也许不是无常元帅,无常元帅不该是这种人。”檐前负笈喃喃道。 离火无忌只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虽然事情发生没多久,好几个上午还在的花瓶,已经不见了。大概再过几天,板凳、桌椅也会不见,再过一个月,这里的大堂就能看到漫天星星。 刚才他听了一耳朵,这里的人都死于一剑封喉。霁寒霄是做不到的,再快的剑没办法同时杀了这么多人,既然没有喧哗,也没有人逃出去,那么真凶定然是先控制王家庄的人动弹不得,再一个个杀害。 离火无忌想,难怪王大有也死了,来的不只是个熟人,还是个位高权重,出身四宗,恐怕和修真院关系匪浅之人——只有修真院,才会有一个出身四宗的人和剑宗、刀宗、学宗都相关。至于之前荒唐的无常元帅之事,显然也用在此处,那么无常元帅之中,也有人受了真凶操纵。 天快黑了,离火无忌转过头,檐前负笈还在天井里看着地面发呆,那是一只拨浪鼓,离火无忌心里不舒服起来,道:“裕铂,你不回去吗?” “无忧。”檐前负笈有气无力的说:“让我靠靠。” 离火无忌无言,过了一会儿道:“我的肩膀很贵的。”檐前负笈道:“你还是不是我唯一的朋友了?靠一靠怎么了,还记不记得我为了你怎么被姐姐训了?” 他软绵绵的抱怨,离火无忌走了过去,檐前负笈挨着他站着,半天也没好意思真的靠,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离火无忌低声道:“天地何辜,这分明是**。” 檐前负笈对无常元帅有滤镜,并不相信无常元帅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了灭口杀了那么多的人。但他匆匆赶回阴阳学宗,正听见宗主和黓龙君议事。 “黓龙君说,道域有人豢养私兵。” 檐前负笈被冷不丁出现在旁边的入道歧音吓了一跳,入道歧音声音低哑,在屋外说话,里面的人浑然不绝。他看着檐前负笈略有狼狈的姿态:“不止如此,有人欲挑动四宗对无常元帅的杀心。” “私兵?”檐前负笈一愣,道:“为何与无常元帅有关?” 入道歧音冷笑:“道域的野心家还少吗?”他看向不远处的屋子里,一道纤细身影映在了窗纸上:“也许,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也一无所知。” 檐前负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黓龙君淡泊的身影,他心想如果是黓龙君,完全不需要先得罪整个学宗上下再来谋划什么阴谋。 “为何豢养私兵?”入道歧音低低说:“你说为何,是请客吃饭还是扫榻迎客?” 檐前负笈走不动了,他看着入道歧音模仿屋子里几个人的对话,一时震惊又入迷。入道歧音用冷漠低哑的声音冷笑了一声,分明是泰玥瑝锦的语气:“你这么清楚,谁知不是贼喊捉贼?” “黓龙君,玉帛,我有一个想法,”入道歧音顿了顿:“事涉刀宗、学宗、剑宗,不如我们就此当做此事未发生过,看看幕后之人还有何排布。” “宗主!” “很好,”入道歧音幽幽说,闭上了眼睛:“学宗宗主之位,不如换人来做。” 一阵冷风吹过,入道歧音没再学下去,道:“逍遥游来了。” “你这就走了?” 入道歧音跳上了树,随着树枝摇晃,身影一上一下:“逍遥游在,我不能听。”他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何况逍遥游回来,此事他不会不管。你不去吗?” 檐前负笈有些失落:“不去了,明天再说。”但想到刚才的种种,又振作起来,道:“算了,我去看一眼。”他快步走上台阶,又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衣衫、玉佩和袖子,整理了一下碎发,刻意掩去疲惫的神色,绽放灿烂的笑容。 入道歧音眼角抽搐,看着檐前负笈迎上了从宗主房间出来的逍遥游。 逍遥游神色平静,作为道域及学宗最受欢迎的文青和偶像,他抱着不世并停在屋檐下,檐前负笈连声音也小心拘谨起来:“逍遥游,好久不见,你从外域刚刚归来?要不要让人准备房间,先休息一番?” “……夜深露重,”逍遥游沉声说:“你该保重。” 檐前负笈只觉心中一震,结结巴巴道:“多、多谢你……我有话想和你说。”他停下来,脑海里那些话却一片混乱,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信无常元帅是真凶。我有一个朋友,他住在刀宗的长孤溪,他推断出王家庄的人死于幕后之人杀人灭口。” 逍遥游抱琴的手不由自主紧了一紧,垂眸扫过地面,小少爷檐前负笈紧张得衣衫瑟瑟发抖,逍遥游复又抬起眼睛,檐前负笈张了张嘴,硬生生没能把话说出来,只好他来说:“你的朋友是谁?” “宁无忧,就是刀宗的地织……他现在有了道号,叫离火无忌。”檐前负笈下意识回答,一时间恍惚,道:“对了,还有霁寒霄……” “霁寒霄怎么了?” “剑宗宗主来信,担保此事与霁寒霄无关。” 逍遥游点了点头:“有劳你告知,不早了,去歇下吧。”这话一出,檐前负笈紧绷的肩膀松懈下去,眼睛里的光也成了汗,转身走了十几步,只听枝头轻飘飘落下一句:“胆小鬼。” 檐前负笈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抬头骂人,只好低低恨恨一句:“要你管。” 在学宗之人调查之后,事情陷入了沉寂,学宗没有人后续,又遇上了过年时诸事繁忙,一时搁置也很有道理。过年时各宗都有宴饮安排,难免要各自拜访,离火无忌抽空拿了定做的衣衫和靴子,等着找一天带去给千金少。 他几乎忘了无情葬月的潮期就在附近,直到剑宗的人上门拜访。 “离火无忌,宗主想请你一见。”归海寂涯态度很客气,神君邀刀宗弟子一见本就古怪,而天元地织见面就更古怪了,离火无忌道:“不知神君是什么缘故?” “与霁寒霄有关。” 离火无忌哦了一声,平静了许多,正好去剑宗可以见一见无情葬月,他把药也一起带上了。 仙舞剑宗喜气洋洋,归海寂涯先带他去看无情葬月,离火无忌把了脉,只觉得少年分化几乎完成,天圆地缺,脉搏之中隐隐有了虚弱不足之相,这样的隐患是地织与生俱来,他自己也没有很好的办法缓解。 但作为地织来说,无情葬月这些日子休养的很好,长高了也结实了。离火无忌让执剑师在外面等待,低声问道:“你这些日子可有何处不适?” “宁师兄,”无情葬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离火无忌不由笑了,道:“你不必担心,这是自然之事,并无不妥。”别说天元地织之间本来就互相吸引,就算是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年动了春心,也没什么奇怪,他温言安抚:“飞凕只是长大了,以后就会习惯。” 无情葬月道低下头,颇有些不安:“可我不愿如此。”他苦闷的神色一派天然,离火无忌忽然心中一痛,如果无情葬月的情动只是身体异常带来的错觉,地织被天元的信香吸引,那种心动本来就很可疑。 “如果你不愿,就不要轻易表现出来,”离火无忌尽量平静的说:“我会给你配一些药。但你也要小心,不要常常和天元过于接近。” 安抚过无情葬月,离火无忌跟着归海寂涯前去神君之处。 他在门外,听着归海寂涯禀报,门打开了,神君站在窗边,神色闲适。归海寂涯站在外面,下了两级台阶站着,门没关,离火无忌心想神君倒是很敞亮,规规矩矩道:“无忌见过神君。” 第15章 第 15 章 来之前归海寂涯说,与霁寒霄有关,离火无忌猜测要么是这一次霁寒霄卷入了灭门之事,要么是霁寒霄前段时间纠缠不清,哪一桩都很好应付。 他怎么糊弄别人,就一样糊弄神君。他并不相信剑宗有人真正关心霁寒霄。 玉千城神色淡淡,望了离火无忌一会儿。 比起无情葬月显得沉稳许多,但在他面前又过于年轻。这是一个有些聪明的年轻人,并不被神君的权柄蒙蔽,正在耐心的准备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今日请你前来,并非什么要事,听说前些时日,霁寒霄对你颇多叨扰。”玉千城缓缓道:“他一向冒冒失失,倒是叫你为难了。”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轻松不少:“神君严重了,霁师兄只是偶尔上门拜访。”他客气的走着敷衍的流程:“区区小事,劳神君亲自过问,无忌愧不敢当。” 玉千城神色愉悦:“星宗宗主一向很欣赏你,一个地织,能有济世救人之心,实在很难得。我也希望飞凕将来能如你这般,聪明稳重,知道进退,懂得自保。” 离火无忌笑容有些僵硬了,他在等神君接下来的一个“只是”或“但是”,玉千城叹了口气,走到架子旁边,取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缎盒子。 “这是?” 玉千城道:“刀宗武学,殊为霸道,地织常有断息之扰,仓促之间难以发挥威力。”他的眼睛追着离火无忌,观察地织一点一点的变化:“霁寒霄武功不俗,若是再行蠢事,只怕会造成刀宗与剑宗都不愿一见的憾事。” 离火无忌一时哑然,喉咙里有些刺痛,他垂下目光,不敢相信神君的意思——难道要送他舒缓断息之苦的解药?他没有去接盒子。 “神君……过滤了,”离火无忌涩声说:“霁师兄并非什么坏人。” “你能为他说话,是你心地善良。”玉千城拂过锦盒,盒子里有薄薄一页纸,还有一瓶丹药:“他曾打听地织与和仪如何生儿育女,唉,当初飞凕的娘亲,让世人有了不少误解。” 离火无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愿意如此旧事重忆,但此时此刻,仍是那个翻腾过的念头:如果和仪与地织能生儿育女,他和大师兄……是不是…… “神君的意思,地织与和仪也能生儿育女?”离火无忌声音发抖:“那为何世间称许天元地织的姻缘?难道就没有一刻,天元寻不得地织,地织不见天元,凑不到一起?” 玉千城喜欢这个问题,此刻,破防的离火无忌在他眼里可爱起来,他轻声道:“难道你认为天元与地织,不该是天生一对?” 这个想法很危险,这种质疑更危险,离火无忌刹那间后背冒出冷汗,喉咙里一点甜猩欲吐:“不……我只是说……” 是什么? 玉千城的视线并不凌厉,甚至不带威胁,他用一种高居于上的戏谑和傲慢压制着地织不安分的心跳,离火无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来自神君的威胁。 不知过了多久,离火无忌按住了盒子里的纸。 “我与霁师兄绝无可能,”他声音干涩的说:“无忌……谢过神君关切。” 玉千城让归海寂涯送离火无忌一路。他没有多说其他,他回味年轻的地织瑟瑟发抖的那一刻,羞耻、痛苦、畏缩……所以多年来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旮旯角落。 好像所有人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刻;怀疑是世界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 离开剑宗,外面又在飘雪,离火无忌没走太远就把锦盒里的纸条拿了出来,内容并不多,也不是什么功法,而是一张药方,药名合欢,作用是使地织真气充盈、源源不绝,但也在最后警告——仅做一时之渡,后患无穷。 药瓶里有六七颗丹药。离火无忌看了许久,拿了一颗闻了一闻。 啸刃峰上,千金少刚刚回来不久,就被师兄弟告知二师兄突然回来了。他兴冲冲赶到师父院子里,门扉紧闭,两个人正在里面说话,外面还守着别的弟子。 千金少做了个手势,那弟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跳上树,正要张望,门开了,离火无忌站在门口:“千金少,进来吧。” 神君突然送了这样一份礼物,离火无忌第一时间告诉了师父——他觉得里面有些反常之事,为何在此时,为何在此刻,为何送与他?剑宗对霁寒霄并无多少善意,对他也没有,那么打着“阻止霁寒霄做傻事”的名号给他送药,也不会是真的指望他用了药和霁寒霄打个平手。 “你和风中捉刀成亲,什么坏事也不会有。”织云翼沉沉说:“神君送你一份厚礼,说几句漂亮话,你的心思就乱了。” 离火无忌低下了头,面色尴尬,硬着头皮道:“如果真的地织与和仪能成亲,我受点苦,在刀宗里挑一个和仪也不是不行。” 屋子里一片沉默,许久,织云翼头痛的说:“出去,都给我出去!” 离火无忌和千金少找了一处没人的屋顶,烧鸡和酒都冷了,千金少递给二师兄一个大包子:“旺财今天没回来……” “他也大了,你要小心了,”离火无忌接过包子,打断他的话:“以后要是赢了天元抡魁,旺财这个名字就别再提了。” 千金少郁郁的望着月亮:“旺财就是旺财,我就是我,我们不会变的。” 离火无忌咬了一口包子,是他喜欢的梅干菜肉馅的,冷了就会发腻,他掰了一半还给千金少。师兄弟之间,本不该分什么高低,他从前总是给两个师弟各备一份东西,谁也不偏颇。 “嫁给外面的天元,是不是很可怕?” “没你现在的样子可怕。” 千金少鼓足勇气把师兄当成待嫁的闺中少女,吞吞吐吐说出来,被师兄无情的打击了回去,羞恼的瞪他几眼,离火无忌把酒葫芦塞子拔开喝了几口,递给师弟:“你说这话,是怕我吃苦,还想娶我不成?” 千金少涨红了脸,接过了酒葫芦:“二师兄,我没开玩笑。”离火无忌望着夜空,幽幽道:“我可是原本要当未来宗主的道侣的……不是刀宗的宗主,好歹也得是未来星宗宗主、未来学宗宗主的道侣,嫁过去一辈子都不发愁了。” 千金少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很难成为刀宗宗主,旺财倒是很有可能。 离火无忌把油纸上的烧鸡提起来,撕下一只鸡腿,塞给他:“吃吧——想那么多,晚上小心睡不着,以后长不高怎么办?” “我真没用……” 离火无忌用鸡腿塞住了他的嘴:“你有别的用,现在你已经能陪我喝酒了。你知道世上有几个师弟能陪我喝酒吗?” “两个。”千金少捏住鸡腿:“算旺财一份。”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他现在没法附和师弟的话,说千金少和小师弟一样,一切都没有改变。至少在现在,他和小师弟都没办法当做和过去一样。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天元和天元也是不一样的。”离火无忌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以后你就明白了。” 离火无忌在啸刃峰呆了五天,回去的时候归心似箭,雪停了,天不算很冷,他在冰冻的霜白的泥土上捡到了五个青皮包袱,每个包袱都有至少五十两银子、衣服、吃食,还有木雕和花瓶,用稻草裹住之后还是碎了。 有一包卤肉,虽然冻得梆硬,依稀还有点能拯救的地方,离火无忌把它提起来倒进了河里。 他决心要嫁给一个天元,因此拒绝了霁师兄热情的表白。傻傻的霁师兄不知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善意,让霁师兄不要在无望的方向浪费时间,如果霁师兄愿意清醒,转身找一个更正常的道侣,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但霁师兄不相信他是好心好意,非要来撞南墙。 离火无忌把阵法打开了,下一个包袱嘭的落地时,他放下缝补的衣衫,喊了一声:“霁寒霄。”他要让这个傻子吃一点来自现实的苦头才行。 霁寒霄疑神疑鬼的走进了离火无忌打开的门,屋子里温暖极了,野兽的洞窟也就这么温暖,他像是自投罗网、深入虎穴,紧绷一张不开心、不想说话的脸,双腿却不听使唤的进去了。 “你的银子……”离火无忌咽下了剩下的话,因为霁寒霄已经随时准备跑路了:“我买了很多药草。” “很好,”霁寒霄冷冰冰的说完,又小声说:“你想怎么用怎么用。” “那你觉得买块田地怎么样?” “……为什么,”霁寒霄古怪的说:“你要种地?” 离火无忌很有耐心,他已经决定一段时间里好好利用看起来很想被他利用的霁师兄,说:“你给的太多了。钱财总会用完,买田买地盖房子不是很好?” 霁寒霄闭嘴了,心跳的很快,他们平静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没等他怀疑完,离火无忌又道:“霁师兄,我还想买一个板车,开春我要去集市卖药。” “你有一板车的药要卖……”霁寒霄看了屋子里一眼。 “那也不是,我卖药汤和药草,春天多是小毛小病,我卖一些祛风寒、止痒、补气的汤药,”离火无忌说:“还要一个木桶,要拉到集市上,还要拉回来。” 霁寒霄看着他,好像没明白,离火无忌又说了一遍:“我缺一个桶,一个板车,和拉货的人。” 春天很快就到了,差不多在霁寒霄又搜罗了一个包裹的时候,离火无忌把一锅草药熬好了,倒进了木桶里。 草药的味道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装进木桶里,抬到板车上,拉着板车是很让人侧目的,霁寒霄这辈子没受过这种苦——他虽然在剑宗受了委屈,但剑宗的人可不会把他当牛使唤。 离火无忌对他并不粗暴,也毫无温柔体贴,只是和他轮着拖板车——他对添置的新家什爱不释手,霁寒霄甚至看出了几分当年宁无忧那么高兴的样子。 到了集市上,他们占了一个摊位,离火无忌把带来的草药也随意摆在铺开的布上。来往的人很快就注意到这里有个大夫摆摊,没一会儿,霁寒霄就看到十几只手递过来铜板,而离火无忌忙着把药汤盛给别人。 “宁大夫,我这些日子腰酸得要断了……” 一边是要看病的,一边是喝药汤的,离火无忌很快就忙不过来,打汤的变成了霁寒霄。被包围在人群中的霁寒霄板着冷冰冰的脸,把铜板扔进了小篮子里,铜板满了,药汤也没了。 “宁大夫,何时才有空出诊啊?我婆婆肚子又疼了,老想着要您去看看!” “我家人多,这一把药不够喝,多拿我几把!” “宁大夫,我家备了红烧鱼、鱼头汤、蒸白鱼,您今天就去吧!” 离火无忌头也不抬的说:“快了快了,今天不行,一家一把不许代你娘家人拿。鱼汤下次去喝。你这个脉相,是不是又偷喝酒了,不要命了?” 霁寒霄站在人群外面,隐约看见有人走了过来。 他是武者,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一时间集市上闹哄哄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看见一个与杂乱的集市格格不入的年轻高手,正往这里看来。 霁寒霄有一种预感,那个人看的是淹没在人群里的宁无忧。带来的药卖完了,年轻可靠的宁大夫被人群吸走了精气神,赶走了其他还要他诊脉的人,一边允诺不久之后就去村子里,一边站起来收拾面前为数不多的东西。 “霁师兄……”离火无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颢天玄宿正远远站在路边,年轻星宗弟子的装束也很风雅不俗,离火无忌微微颔首,又道:“收拾东西,我去打一声招呼。” “无忌师弟。” 颢天玄宿微微笑了一笑:“吾与师弟恰好散步,经过此地。”离火无忌把顺手带的药草递过去:“颢天师兄,我在这里卖药,这个也给你一把吧。春日多雨,时有阴寒,总用得上的。” 颢天玄宿看了一眼摊位,一个神色不快的剑客守着摊位,他们刚才遥遥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易与之辈,他接了过来,温和道:“多谢你赠药。” 离火无忌没再客气,他转身往摊位走,霁寒霄抱着桶放回到了板车上,又笨手笨脚把铜板撒了一地。两人蹲下去捡起铜板,捡了好一会儿,离火无忌很善于哄别人高兴:“有霁师兄在,今天好像有一千个多铜板。” “才一两银子,”霁寒霄粗声粗气道:“也值得你高兴。” 离火无忌没说一两银子,而是一千个铜板,就是为了让收入看起来更好看些。他把最后两个铜板捡起来,吹了吹灰尘:“卖药材的铜板叫福气钱,虽然赚的不多,都是有大福气的。这些都是霁师兄你攒的福气。” 霁寒霄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离火无忌要去拉板车,被他一巴掌打掉了手。 道域的田地不那么好买,多是想买的人,但山地就便宜多了。地没有耕开,打理就很麻烦,离火无忌让霁寒霄去看看剑宗附近有没有风景很不错,依山傍水的田地可以买,他以为霁寒霄要花很久时间才能找到。 但霁寒霄很快就得意洋洋的找他——虽然霁寒霄在剑宗人缘不好,但神君有心弥补他,常常给他一些肥差,去剑宗下面的门派领一个闲职。 这种任务就像是仙舞剑宗派人监督下面小门派的手段,每一个仙舞剑宗的使者都会被小门小派盛情招待。几乎每一个剑宗弟子都喜欢这种差使,肥得流油,还不犯忌讳。 霁寒霄大手笔的花了几百两买了一大片山地,接着需要找佃户来租种,离火无忌并不打算亲自来管这种事,只要他收原来一半的地租,种草药,挑家里情况很差的农户来侍弄——每个要求都很明确,草药的种子、打理、收获和贩卖都有他认识的药店或熟人帮忙。 其他都好说,但挑情况很差的农户,离火无忌要霁师兄亲自去挑。 霁寒霄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这些地都分完了,最后一个是病恹恹的少女,家里有一个弟弟和病得起不来的母亲,他看了一会儿皱起眉毛:“你能种得动地吗?我看你连打水都难。” 那少女喘了口气,争辩道:“大人,我真的可以的,请你别赶我们走……”她说的上气不接下气,霁寒霄抓了一把碎银,拍在桌子上:“你先去看病,看好了我给你地方!” 旁边主持的村人道:“贺家的,你看你病成这样,哪里能种地,不是添乱嘛!大人,您放心……”霁寒霄用力一拍桌子,银子飞溅,桌子碎了,他看向少女:“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大夫,你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我让他给你治病。” 少女迷惑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苦笑道:“这个病看不好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鹧鸪啼声。 霁寒霄不管她,让旁边管事记下她的名字,臭着脸离开了。 树林里,霁寒霄左右看了一会儿,道:“是谁装神弄鬼?” 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不疾不徐,霁寒霄没有回头,那个人缓缓叹了口气:“霁寒霄。” 霁寒霄后背好似被针刺了一刺,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他差点忘了,他还是逍遥游的替身,是一个无常元帅,替别人打抱不平,为什么这段时间忘了此事——一是这人离开了道域,事情就不那么有意思了,二是他和无忧感情和谐,就没那么想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现在很忙,”霁寒霄粗暴的说:“你最好长话短说。” “短不了。”逍遥游并没有被他的语气激怒,缓缓道:“我需要你帮忙,你何时得空,老地方见。” 第16章 第 16 章 霁寒霄迟迟没有回来,晚饭热了两遍,离火无忌有些恼怒又释然的坐在桌子边,端起盛了半碗的米饭,一点胃口也没有。 天快黑了,虽然之前霁师兄也常常有事,但多半会说一声,今天没有来,也许是有什么事——反正今天晚上不来,过一阵子大概也会来,等到霁师兄意识到长孤溪的日子就是这么寡然无味、单调无聊之后,就不会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离火无忌食不知味的吃过了晚饭,天黑了,油灯下看书补衣服都伤眼睛,他磨磨蹭蹭在桌边下棋,棋子在手中许久,才落在棋盘上。 他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担心霁寒霄,人和人在一起总会有些感情,就算不是喜欢,也会有担忧和惦念。但霁师兄当个朋友、当个师兄都还不错,当道侣就不同了—— 外面传来篱笆门吱呀一声,离火无忌放下了棋子,脚步声就是霁寒霄的脚步声。 “无忧,”霁寒霄提着一个包裹,放在门边角落里:“抱歉,有些麻烦事。” 离火无忌看着那个包裹,贴心的没有追问,只是说:“晚饭还热着。”霁寒霄露出挣扎的神色,但离火无忌已经去厨房了,他只好走到桌边坐下:“玉千城有事差遣我,怕是要去好几天。” 离火无忌端来饭菜,又到了一大碗茶,霁寒霄几口喝完了,渴得厉害,又去扒饭,没两口呛的咳嗽起来,一时间讪讪。离火无忌把旁边的帕子拿给了他,又拿了两个香囊:“里面装了些辟邪驱虫的药草,霁师兄你随身带着吧。” 霁寒霄心里一动,收了起来,暗暗想:我这次回来,得送他一些好东西。 离火无忌看他不说话,推了一推,霁寒霄一直看着他,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两人都没说话,霁寒霄转过目光,心口还在发烫:“无忧,你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去抱几只小狗,看家护院。” 离火无忌一开始还担忧他的安危,听他又不着四六起来,只好说道:“不必了,我不想养狗,何况还是几只。” “为什么,”霁寒霄纳罕:“你不喜欢?”他觉得他温柔美丽的白月光,养狗也一定很耐心,很温和。离火无忌摇了摇头,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按道理霁寒霄此时该早早走了,但此时气氛太好,其他人在外面多等也是活该,自然没什么比无忧更重要。 离火无忌要去为他铺好今天的铺盖,霁寒霄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无忧,你为何不喜欢狗?” “因为我吃过狗肉。” 霁寒霄一下子立住了,他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你……” “生吃的。”离火无忌轻描淡写的说:“没去刀宗之前,我无父无母,到处偷东西吃,有一次下了雪,我在庙里没吃没喝,正好有一只狗闯进来……” 一直到离开长孤溪很远,霁寒霄都有些僵硬得缓不过来。 他很想站在宁无忧的立场上,但是一想到小乞儿的宁无忧啃着狗肉的画面,反胃感就涌了上来,霁寒霄小时候养过狗,热烘烘、会拿脑袋凑他手掌心乱拱的小狗,但他很快被送到了剑宗,那个小狗后来流落何处也不得而知。 道理上,他能够理解,他又不是不知道别的吃狗肉的人,但是那个人变成了宁无忧,就让他接收不了。 这一次的任务很简单,霁寒霄甚至不是打头阵的,他负责和另外两个人在外围收尾,逍遥游负责统筹全局。新加入的几个年轻人来积累经验,任务安排之后,霁寒霄和另外两个人守在东北角。 逍遥游过了一会儿才来,将不世并放在桌上,霁寒霄看着不世并:琴倒是很好,但无忧或许不喜欢。 “你今夜心神不宁,是在想什么?” 逍遥游按住了琴弦,霁寒霄回过神来,不自在的看向另外一侧。那两人索性走得更远了一些。 “我想买一副棋子,要最贵最好的,你知道哪里能弄来?” 逍遥游神色淡淡:“你确定真的要送他棋子?”霁寒霄还没察觉他的神色,笑道:“他送了我香囊,是他亲手做的。” 话一说完,逍遥游神色一变。 霁寒霄哼了一声,接下来递给他,逍遥游解开闻了一闻,又检查一遍,都是些极其普通的药草,确实是驱虫宁神之用。但要说有多稀奇,也不尽然。 霁寒霄一头扎进去,已经出不来了,逍遥游在想要不要管这档子事。 霁寒霄是无常元帅的一员,对剑宗早有不满,剑术高妙,也不喜欢和别人来往。哪怕在无常元帅之中,和别人的关系也只是普通。 但离火无忌是道域出了名的地织,不仅聪明懂事,更是注定要在道域的天元里挑一个道侣,和霁寒霄来往,多半是欺骗霁寒霄的感情。逍遥游把香囊还给他:“我听说,星宗的颢天玄宿、学宗的黓龙君都善于此道。” 霁寒霄一下子冷了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逍遥游道:“他从前就喜欢弈棋,还是这几个月才喜欢?” 霁寒霄没说话,灰头土脸,下垂的嘴角已经给了答案。其实他也觉得宁无忧摆弄棋盘的表情说不上喜欢,就好像要打发了那些闲散时光,打完棋谱也就毫不留恋的收手了。 原来如此,就算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在想着攀高枝。 霁寒霄一路回去都没有说话,逍遥游特别在行动结束时不着痕迹的表扬了新加入的几个人,才让大家高高兴兴的离开。无常元帅这个组织只吸收对无常元帅惩恶扬善的宗旨绝对认可之人,这样的人要不就是年轻,要不就是偏执。 逍遥游倒了两杯茶,霁寒霄没有急着走,这就是偏执之人麻烦的地方,逍遥游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霁寒霄,你总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单纯无知、等你去救的可怜人?” 霁寒霄喉咙干涩,如果是宁无忧说,他下一刻就要跑了。但说话的人是逍遥游,这个世上,如果他相信有什么人是不会害他的,那就只有逍遥游。 “我不想听任何人说他坏话。”霁寒霄警告道:“别怪我不客气。” “好吧。”逍遥游果然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霁寒霄意识到逍遥游不会再说别的了,如果他不想听、真的不想听逍遥游的劝告,就该立刻离开屋子里了。但他不想走——有些话不说出来,憋得实在难受。 “他说他要飞高枝了。”霁寒霄没憋住:“他嫌我不是剑宗宗主。” 逍遥游反问:“你喜欢他什么?” 霁寒霄没说话,要说出这些话是很羞耻的,说一句就带走他一点点憋闷的勇气。霁寒霄犹豫了一会儿:“今天,他对我说不想养狗,因为他小时候吃过狗肉。” 停顿了一下,霁寒霄强调:“是生的。你说,他什么意思?” 逍遥游原本不明白,但这句话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他误会了离火无忌,一个想要利用仰慕者的感情的人是不会如此随便的暴露不体面的那一面。但他不知道要不要说出实话。 “想养狗的是你。” 霁寒霄心头一痛又一震:“我也想养,怎么了?” “可你不敢说自己想养,只好劝他养。”逍遥游说:“你不信任他,也不觉得他温柔单纯可爱,你很明白他是什么人,他不喜欢你。” 霁寒霄痛恨的望向逍遥游,逍遥游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作为一个至今风靡道域的学宗文青之首、世外红尘男神,逍遥游虽然没有什么正在交往的道侣或情人,对于这种投射在身上的恋慕下的曲折甚至隐衷,却很清楚。 “他的意思是,”逍遥游说了下去:“他不是你记忆里的宁无忧,你不该一直想着过去的他,当成现在的他。” 第二天一大早,离火无忌回了一趟啸刃峰。千金少和几个师兄走了,去给刀宗干些跑腿放风的活,带来的麦芽糖和衣衫靴子只好放在房间里。 离火无忌正要走,别的师弟拦住了他,小声道:“风中捉刀被宗主禁足了,他踹了师叔一脚。” 离火无忌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下意识的问:“踹哪里了?怎么回事?哪个师叔?”“踹了屁股,是银尊师叔。”师弟说:“无忌师兄要不要去看看他?” 这一下,离火无忌觉得有点意思了,他去厨房一趟,拿了半只烤鸡,又去师父房里薅了一坛好酒。 按理说风中捉刀这样的香饽饽,就算干了点不大不小的坏事也不能被关起来,口头批评几句就罢了。都要去天元抡魁的人了,怎么能和其他人一般对待。 刀宗的人都遮遮掩掩,大家说是银尊师叔说了什么不好听的,风中捉刀也是属狗的,会咬人,不叫唤,当时就掏了刀子动手,别人去拉扯,他倒是听了劝,转头一脚踹过去。 敲了敲门,离火无忌在外面试探的喊了一声:“小师弟?” 里面很久没动静,离火无忌把吃食放在门外,道了一声:“别忘了拿吃的,我先走了。”他走了两步,门开了,风中捉刀披头散发站在门口,表情很无奈:“二师兄。” 离火无忌心里一软,他走回去,门一关,风中捉刀闷闷的说话:“你别进来,味道太冲我受不了。”离火无忌点了点头,靠着门蹲下来,道:“打师叔,你真是好样的。他们说了什么话冲你了?” 风中捉刀隔着门,蹲下来,打开一条缝,迅速把酒提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喝了酒,抹了抹嘴:“你别管,反正我出气了。” 离火无忌失笑,道:“好好好,比忍着强,我这就回去了,你有什么别的想说吗?”他想了想,道:“无情葬月那里我暂时去不了,你要是送口信,下次我去的时候说一声。” “对不住。”隔着门,风中捉刀憋出一句:“你别跟我生气。” 离火无忌一时接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也有错,我是师兄,不该这么计较。你好好去天元抡魁,要是输了,我送你离开道域。” 风中捉刀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我不会输的。”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了才去天元抡魁的吧,但这是一场注定输家多过赢家的比赛。离火无忌没再说些鼓励的好听话,过了一会儿,从门口离开了。 顺风顺水时的好听话都是假的,他早就想过,如果小师弟也输了,他绝不要让小师弟再受一遍大师兄那时候的苦,何必呢,白白挨骂,挨骂了也没有好处,别人只以为大师兄活该要挨一辈子的骂。 如果旺财赢了,整个刀宗都会为了他沸腾,高呼风中捉刀的功劳,把他抛得高高的,好像每个人都为刀宗的荣光出了好大一份力,与有荣焉,同荣共辱,但掰开来揉碎了只有一个人不知道风险和下场去参加了天元抡魁。 离火无忌下山的路上很久没有缓过来,他本来打算去刀宗下面道隐的山庄讨教对弈之道,至少让这门技艺看起来很像回事,但气得太狠了,他一路走到大师兄隐居的河边。 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西江横棹——那个男人不仅扔下了他,还和别的女人成亲,成亲之前,甚至不肯碰白白送上去的他。 但他们有过那么多的回忆,如果小师弟输了,大师兄愿意搭把手,把小师弟送走么?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了小师弟、千金少、师父,无论发生什么,那些记忆都不会消失,他会带到坟墓里去。 茅屋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妇人,她吃力地弯下腰,把渔网拖了起来,扔在停靠在河边的小船上,又把挂在木桩上的鱼篓提了起来。 离火无忌立刻明白,大师兄此刻不在家,如果大师兄在家,是不会让怀孕的妻子出来收拾渔网的。这是个好机会,他看得出大师兄的妻子身体并不是很好,只要他走过去,随意提一提自己的身份,说几句漂亮话,和大师兄断开的关系,就能重新连起来。 他恶意的想,大师兄知道的时候,神色一定很精彩。 但这个念头,随着关上的门消散了,这个小小的隐居之所是西风横笑最后一点值得珍惜的东西了,离火无忌咬住自己的舌尖,缓慢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祝福大师兄和未来的妻子能和和美美一辈子,发誓永远不来打扰——一念神魔,他不能把所有人都拖进泥沼,永世不得超生。他要尽快把自己嫁出去,找一个可靠的船,跳上去,以后再也不回头。 靠着这个念头,离火无忌逃回了长孤溪。 接下来的几天,他借了小船离开了道域,到附近的几处小岛上采春茶,砍了春笋,等他回到长孤溪,霁寒霄也回来了。 “无忧……” 霁寒霄的视线里,离火无忌背着竹篓,灰头土脸,凌乱的发丝沾了汗水和灰尘,诧异的看着他——那个记忆里美貌得闪闪发光的地织,被春天的太阳晒黑了。 “霁师兄,你怎么站在外面?”离火无忌把竹篓卸下来:“我采了春茶,在别人家炒好了,分你一些送人。”他每年都要采茶送给师父,这是独一份的,多的要么自己喝,要么送给别人。 霁寒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道:“无忧……” 离火无忌把嫩茶都装在了油纸包里,放在最上面免得压坏了,饶是如此也有不少碎的,碎末都留下来,他去厨房里烧水,霁寒霄坐立难安,不由得想:“不如就算了,不问不是更好。” 他觉得逍遥游说的话是真的,他也觉得逍遥游在坑他。逍遥游就是能一边说真话一边坑人,还让他真心相信这样被坑更好。 霁寒霄不想跳坑,但他憋不住。 离火无忌也嫌弃自己脏,烧了热水就想擦一把,但霁寒霄还在外面,他把分好的茶叶装在小罐子里,拿给霁寒霄,霁寒霄接过去,说了一句:“我没处可送……” “你送给归海寂涯吧,他上次送你的茶具,你不是说很贵吗?”离火无忌想起大包袱里碎了的茶杯:“他研究茶具,一定也喝茶,反正他是体面人,你就说是回礼。” 霁寒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说:“上次你让我去找人种地,我遇上了一户人家得了病……” “要我去看一看吗,下午一起去吧,我吃点饭垫垫。”离火无忌把笋提出竹篓,剥去了壳:“中午吃竹笋炒腊肉,晚上炒两个鸡蛋下面。霁师兄这次又去看过了吗?开荒开得怎么样?” 霁寒霄含糊的敷衍过去。 下午两人一起去看那一片开荒,上次分好的几户人家已经搭了屋子,在旁边居住,那户病恹恹的人家分到了烧饭送水的活,这是别的几户人家照顾她们,饭食柴火也都帮了忙。 霁寒霄一来,几户人家都来了,神情忐忑,离火无忌给妇人看病,他们面面相觑。 “她的病是累的,要好好歇着。”离火无忌把过脉,对妇人的病症轻描淡写带过,又让其他人轮流来把脉看一看,等到一轮下来,男女老少都看过了,也没人对他给女子看病有什么闲话。 轮到了妇人的女儿,离火无忌把完了脉,心里一沉,道:“你娘以前是不是生产过好几次?她的身体伤得太狠,以后不能下地干活,我让霁师兄给你们找个别的营生。你日夜忧思,睡得也不好,吃得也不好,伤了肝脾,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好好吃,莫要想得太多……调理得当,以后还是一样度日的。” 女孩儿惶然,又看向弟弟,离火无忌让霁寒霄去把男孩踢过来,他把了脉,道:“他吃得不好,别的没什么。”霁寒霄道:“既然如此,前三年的地租不收你家。”又拿出一块银子来,塞给女孩。 离火无忌露出笑容:“贺淑……对吧,你拿着吧,霁师兄是好人。得空他会来看看这里。” 回去的路上,离火无忌很高兴,他那么高兴,霁寒霄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离火无忌在想刚才那一家人,如果在别的地方,没有人格外照拂,这样一家生病是很容易出事的。只怕最后能活一个两个都难,但霁师兄新买的山地,来的人看出霁师兄不差银子,收的租子也低,又靠着剑宗,都打算长远种着。 难得的是,霁师兄没来,这些人家也愿意搭一把手,后面霁师兄多来几次,贺家母子三个做些缝补、炮制药材的活,大富大贵不成,糊口还是能过下去。 “有的人家,渡过了那一口气,就能过得下去了。”离火无忌感慨道:“霁师兄送完茶,也跟剑宗的人提一句,他们也会帮你照看的。” “为什么?”霁寒霄不明白和剑宗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过么,那块地旁边就挨着剑宗的田地,管事打理的时候也会小心的。”离火无忌望着远处的山脉:“剑宗的山地也很好……下次再买,可以种些桑树,养了蚕,织了丝绸卖给剑宗,也能攒下不少。” “你买了吗?” “我不想买。”离火无忌回过神来,霁寒霄的表情已经很冰冷了:“既然你不买地,为何要我买地?” 离火无忌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霁寒霄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揣测他的想法,但他看不出来,看不出这个和“宁无忧”不一样的宁大夫再打什么主意。 夕阳西下,鸟雀惊飞,离火无忌往前走了一两步,脸色臭了:“霁寒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分好赖的,滚,别逼我骂你!” 他这么说话,霁寒霄才舒坦了,放软了声气:“是我不好,无忧,你别生气。你想骂就骂,我听着就是。” 第17章 第17章 离火无忌并非真心生气,霁师兄是糊涂人,一心一意做些不明所以的勾当,不为自己打算。因今天霁师兄表现实在很好,说什么听什么,他才忘了这一处。 “成家立业,你不成亲,也不立些家业吗?”离火无忌一开口,就没有那么可爱了,霁寒霄悻悻,心想:还不如刚才骂他那两句。 这些话,别人也说过——自打天元抡魁之后,霁寒霄这个影子用不上了,玉千城心愿得偿,踢走了天之道成了道域的神君,笼络人心,给他一份肥差,去剑宗下属的门派当客卿。 那些门派没得罪他,他也没得生气,混熟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嘴脸,劝他置业成家,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没一个懂他。 离火无忌说得也是一般的俗人套路:“你现在银钱凑手,哪一天不凑手怎么办?现在置些田地,以后想退隐时也不愁吃喝,要退隐起码要一个落脚处,几个用惯了的人打理生计,你现在寻摸起来,以后就方便多了。” 霁寒霄不想听,也不愿得罪他,只笑:“无忧,你为我考虑这么多,我自是欢喜的。只我一个人实在不成,不如你也来参谋……” 离火无忌哑然,果然不说话了,只在前面赶路。 霁寒霄心里得意极了,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不多时这短短的路就被他俩走完了。长孤溪撒了一大片阳光,河面上也是细细碎金,一片春日景象,生机勃勃。 推开门,离火无忌归置了一应用具,去写医案,架子上厚厚的医案,不知垒了多少本,霁寒霄已经清楚之后他不会再出门,剩下大半天到夜里都会忙于制药、读书、下棋直到晚上做饭、梳洗和安歇。 犹豫了短短一瞬,霁寒霄道:“无忧……今天剑宗还有些差使,我出去一趟。” 离火无忌笑了一笑,道:“你去吧,夜里可要留饭?” 霁寒霄鬼使神差:“不、不必了……这差使许要很久。” 霁寒霄走了,离火无忌的医案也写完了。他搁笔又看了一遍,看得很满意。霁师兄终于发现,他不过是个大俗人,住在这里的日子也并不有趣,很快,霁师兄就会明白,追求他并没有什么意思,这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只不过是因为隔了许多层才显得云雾之中,平添求而不得的魅力。 但若是霁寒霄还不领悟,这苦吃着就不冤枉——他可救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离火无忌提着新茶和一些丹药,收拾了一番,前往神啸刀宗。 这个春天他会很忙,春天多疾,他这个大夫要到处走,最好是刀宗界下走完,再去剑宗界下,学宗倒是不必殷勤,那里大夫多,至于星宗,一向管束很严,但他可以去采药。 这个过程足以延续到夏天开始,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刀宗,看千金少的刀法练得怎样了,再怂恿师父传授醉生梦死的心法。 离火无忌提着东西,很顺利的进了神啸刀宗的山门,带路的弟子告诉他,学宗宗主碧松影来了,宗主正在待客。 曲径通幽,不冷不热的阳光穿过了竹叶洒落下来,落在淡淡银色的发丝和瘦削的肩头,一袭道袍沉浸在春日的落荫之中,只有淡淡的光点轻轻抖落。 离火无忌呆住了,那人缓缓侧身,只有微微脸颊和冷淡眼神,清冷的信香扑面而来,沉默之间,离火无忌退了一步,轻声道:“不知黓龙君来访,晚辈冒昧。” “是你。”黓龙君声音微微沙哑,语气冷漠:“你是地织。” 快乐在微笑的眼睛里闪烁,离火无忌轻声道:“是,在下离火无忌,是刀宗的地织。”他猜黓龙君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一定会记得他的信香。顿了顿,又道:“久闻黓龙君棋艺精湛,小子无理,可否在此请教一二?” 黓龙君沉默了。 离火无忌很有把握,他不会被拒绝,片刻之后,黓龙君道:“可。” 织云翼和碧松影商谈了一个时辰,外面始终很安静。 棋子落在棋盘上,偶尔一声,落得慎重又小心。黓龙君很快落子,抬起头时,一阵信香涌来,令他如沉沦花海之中。 离火无忌额角密密出汗,鬓发间汇成一滴,这是他输的第五局。 “无忧。” 织云翼当先走了出来,扫了一眼黓龙君,黓龙君没有出声,亦关切离火无忌要落在何处,碧松影松了口气,笑道:“你们兴致真好。” 离火无忌一子落下,立刻抬头,他从黓龙君寡淡的表情之中读出了一点失望。 “我输了。”离火无忌主动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站了起来:“师父,学宗宗主,无忌见笑了。” 他退到一旁,凝视黓龙君,眉眼之间温柔如水,学宗宗主打了个哈哈:“风雅之事,何须介怀,刀宗宗主,正事已了,老夫这就告辞了。” 离火无忌轻声道:“师父,我代您送客。” 织云翼没有立刻回去,他从没有打发徒弟替他送客,刚才那一幕太离奇了。 没一会儿,离火无忌去而复返,他看着师父,师父看着他——在等他解释一番。 离火无忌不自觉看向别处,他要酝酿一下,但想来想去,他只能单刀直入了:“师父,我想嫁给黓龙君。”织云翼背着手,侧过身,肩膀忽然一垮。 “您没听错,”离火无忌声音里都是雀跃:“我要嫁给黓龙君。” 啪的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走廊拐角里的风中捉刀不甘不愿的现出身影,旁边是一手遮住额头的千金少。 为了不刺激师父,离火无忌只留下一盏茶功夫,就离开了刀宗。 他对黓龙君一见钟情,因此不管从前是什么计划,以后只想嫁给黓龙君。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织云翼问他:“他是外域之人,是学宗客卿,是学宗七雅之一——你看中他什么?” “徒儿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天元如此心动,”离火无忌热切的说:“何况他只是外域之人,并非学宗之人,可以寄居学宗,自然也可以寄居刀宗。” “……”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寄居学宗,得到学宗宗主青目,黓龙君从立场来说已经是半个学宗之人。离火无忌如果要嫁给他,将来等于和学宗打交道。 刀宗宗主很不情愿,他当然是希望风中捉刀长大以后开了窍,早点娶了师兄——这个念头不仅是他的,还是整个刀宗的,所以对于星宗宗主的提议,他始终没有松口。 “无忧……” 离火无忌道:“师父,我心意已定。” 千金少送师兄到半路,离火无忌生出了一些微弱的愧疚,柔声道:“等你过几日空了,去长孤溪找我。我教你醉生梦死。”千金少一直很沉默,听了这句话也没有了往日的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黓龙君……有什么好吗?” 他神色茫然,无法理解二师兄怎么突然改了心意。 离火无忌沉默了一下,本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我只见过他两次,知道他精于棋道,很聪明。但我们信香投契,我喜欢他,我想,他也会喜欢我的。” 离火无忌往山下走了很久,夜风微冷,春天的夜晚弥漫着冬天最后的寒息,他走的不快——今天的事情,启发了他,如果是别的天元,成亲之后他就要留在别宗。但黓龙君是域外之人。 如果和黓龙君成亲,他可以不去学宗居住,住在黓龙君的地方,或是长孤溪。如果他们感情不洽,他还能以此为由别居,毕竟黓龙君是域外人。 风吹在脸上,夹杂着信香,离火无忌看到了树荫下的黓龙君。 “黓龙君……”离火无忌咽下了前辈两个字,黓龙君轻飘飘的,好似只有一片影子:“你来了。” 离火无忌走近了几步,才发觉黓龙君发丝微湿,神情淡漠,纵然他走近来,也没有什么表示——离火无忌不禁意外,他作为一个地织,天生对天元有影响力,从来没有人如此忽略他。 “是,我来了。”离火无忌柔声道:“无忌冒昧。” “你不是冒昧,”黓龙君淡淡道:“你勇气可嘉。” “世人都是要成家的,我只是想和一个出尘绝世、聪明无双的天元成家,又有什么不对呢?”离火无忌跟上了转身往前走的黓龙君:“何况我并不算差,出身刀宗,又有一手医术。” “闭嘴。” 离火无忌在黑暗之中微微笑了,他察觉了黓龙君一丝微弱的信香波动——就像终于被他拨动的琴弦。 黑暗之中,无人看见两个影子在春夜里赶路,他们走得不算快,离火无忌后知后觉的发现黓龙君武功并不如何,内力也不深厚,一时有些迟疑。 “你在怀疑?” 没想到黓龙君会突然出声,离火无忌微微吓了一跳,他隐约意识到黓龙君也在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但这样很耗精力,他一边想一边回答:“我以为学宗七雅,都有专擅之技。” 离火无忌等了一会儿,黓龙君停了下来。 远处是一点余光,划过了夜空。闪烁着消失在天边。 离火无忌喃喃道:“荧惑入南斗……”黓龙君冷冷道:“无稽之谈。” 回过神来,离火无忌接了一句:“道域没有天子,祸不到这里。”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但道域没有天子,只有神君,神君会闻之不安吗?离火无忌又想起玉千城给他的丹药,想起玉千城那时候的表情。 他们已经到地方了,破败的王家庄,除了大门,里面能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离火无忌当先走了进去,黓龙君跟在后面,屋子里一下子就黑了,离火无忌摸出火折子,左右没有蜡烛,也没有火把,他低声道:“上次泰玥瑝锦来过,我知道她一定找不到地方——她熟知术数,但心思算不得细腻。其实裕铂是能找到的,但他见泰玥瑝锦没找到什么,自己也就不在意了。” 黓龙君道:“你想要什么?” 离火无忌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是说实话还是用那个钟情的借口。但他还打算和黓龙君结契,甚至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最好是有一个孩子,只短短片刻,他就决定了:“我心慕前辈,还望前辈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