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第1章 第 1 章 “跑啊,我叫你跑!没钱?没钱你赌你妈赌! “我他么让你没钱来赌! “我让你没钱来赌!” 男人高亢且带着狠厉的怒喊在深夜的楼宇间飘荡,其中夹杂着拳脚砸肉的钝怒与隐隐的闷哼声。他跟同伴对着脚下呻吟的人骂骂咧咧,踹腿的同时嘶吼着,一声更比一声厉害,然而下一秒顶层的纱窗便被人粗暴地拉开,开窗人当即对着一楼的混乱开始了叫骂: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被人睡了!再吵我就报警了!我告诉你,我屋里还烧着一壶开水,你们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就往底下倒,看你们死不死!” 顾梦竺面上还残留着被人吵醒的愠怒,两只眼睛跟铜铃似的瞪着窗外黑黢黢的地面,直到底下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她才大力将纱窗合上,关灯埋头睡觉。 男人抬头看了眼已经熄灯的顶楼,接着低头又往那人身上踢了两脚,而后狠狠朝他吐了口唾沫: “算你好运!我们走!别让我在牌桌上再看见你!” 夜彻底静下来了。顾梦竺把脸按在枕头上,使劲磨了磨。她睡不着了,原本睡眠就浅,楼下叽叽歪歪吵了十多分钟还不消停,再怕事的人也要爆炸。没人管是吧,都装孙子听不到是吧,那她就开窗自己去管。这下好了,闲事管完了,她顾梦竺躺在床上像蛆那样翻来覆去地扭动,横是失眠竖也是失眠了。她就这么跟床战斗到天亮,在迷迷糊糊中闻到些许的恶臭味后疼着头从床上爬起,然后像风中一条挂在竹竿飘荡的腊肠那样,摇摇晃晃地寻着味走向厨房。 “靠,忘了倒垃圾! “西瓜皮也就放了一晚上而已,怎么那么臭啊啊啊啊!” 顾梦竺懊恼地抓着头发,随即被厨房四溢的臭味熏得干呕了两声。她冲到水池边用水擦了擦嘴,接着屏住呼吸,趁未断气的空档将底下的厨柜拉开,把塑料袋抽出来后往垃圾上再套了一层。臭味瞬间消减下去,顾梦竺这才得以喘气。 她抖着手将厨房的窗户打开。 呼,终于活过来了。 再有下一次,恐怕还没防到老鼠,自己就先被毒气给整死了。 早上大概五点出头,太阳还未起,顾梦竺顶着头上微明的天色出了门。这次起得实在太早,除了睡眠少在门前洒水扫地的老太太以外,她路上一个人也没见着。城中村的垃圾桶放得远,她东走西走绕到自己窗台的楼下,对鞋边星星点点的血迹发起了愣。 不远处的地面躺着一个人,血迹从他那处缓缓蔓延过来。男人胸膛的起伏没有停,应该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在原地没有动静。顾梦竺放下手里的垃圾,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整个人猫着腰小心又警惕地挪过去。 男人是仰面躺着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脸上干涸的血将几绺乱发粘结成一处盖住了眼睛,让旁人看不清长相。他的嘴被打破了,似乎是因为打得太厉害,牙上全是氧化后的褐色血斑,人也因疼痛无意识地半张着嘴。顾梦竺在他旁边蹲下来,鬼鬼祟祟地挪了两步,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头发,照电视剧演的那样试探起了男人的鼻息。 男人随即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顾梦竺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往他脸上看了两眼后按下即将报警的手,转而打起了120。 打车当然是更快,但这人伤成这样,她也不敢随便动他。 他不说话,费力抬了抬眼皮将视线移到顾梦竺的脸上,随后再次昏迷过去。 第2章 第 2 章 齐耀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肚子咕咕直叫,却感受不到任何的饿意。他任由肠胃这么响着,两只眼睛盯着上方水溅样霉点的天花板,不知不觉出了神。 “醒了?你可睡一天一夜了。好点儿没?” 顾梦竺拿着洗好的水杯走进来,见他醒了便拉开边上的凳子挨着床坐下。齐耀光看着眼前这个自来熟的女人,内心有些不愉快,他不怎么喜欢女子熟稔的语气,自在得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过往似的。 “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齐耀光往后一仰避开女人递过来的水杯,两只眼珠转也不转,就这么陌生又警惕地盯着她,像是在防着一条毒蛇。她讪讪地把水杯收回来摆在桌上,两只手搭在膝盖处端正坐着面向他。 “你不记得了吗?我在楼下看见你躺在地上,帮你叫了救护车,他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你当时还睁了眼睛看我,你想不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 “哦。”顾梦竺有些遗憾地低头,随后冲他笑了笑,“不过也正常,你伤得那么重,意识混乱是免不了的。反正现在把你送到了医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还挺好心。” 他的语气听着不太像好话,顾梦竺忍不住往男人身上看过去,察觉到他抗拒的神色后又将视线收回来。 “承让承让,不过呢,救护车两百,医生说你要住三天院,床位费诊费药费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四千□□千七那样。你可别说我坑你,我这儿都有单据的,你看看。” 齐耀光别过头去,她顿了一下,接着尴尬地笑了笑,最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口袋,动作变得拘谨了一些。他没有回头,她也好脾气地等着,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病房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顾梦竺实在忍不住了,抓了抓头发开口: “那个,你看什么时候把钱转给我?现金或网转,我都可以的。” “你觉得我有钱?”他把头转回来,神经质地大笑着,“我的钱,都输光了,没钱了,才被人打成这样,你听懂了吗?我没钱还你!还有,我求你救我了吗?” 顾梦竺“噌”地一声站起来,凳子与瓷砖的刮擦声在空荡的病房内极为响亮。他听着声响翻了个白眼,长发遮掩的脸上全是不耐烦。 “没钱?你一个大明星怎么可能没钱?骗人的吧!” 齐耀光听完她的话,笑得荒唐又讽刺: “怎么,你认识我?我都被封杀三四年了,报上的网上的消息也死绝了,还变成这幅模样,”他把前额的长发揉乱,又用两只手扒开,像一个神经病那样瞪眼看她,“这副模样啊!你仲认得我?!你有病啊!” 她躲开男人咄咄逼人的眼神,低头扭起手指,动来动去地不看他。 “反正,我就是认得。我这人又不脸盲,还天生的会认人,我就把你认出来了,你能怎么着?我不管,你要还钱!” “我说过了,我没钱。” “你是大明星啊,你怎么会没钱呢?” 她皱着眉,对他那番无赖的样子难以置信。 “我赌钱输光咗咯。” “赌完了?那找你爸妈要。还有啊,你知不知,赌博死全家嘎?” “死全家?”齐耀光笑得更为夸张,两只手举起来各自往外扬去,“是啊,刚好,我全家除了我,全都死咗!” “诶,你别闹了。” 顾梦竺也笑起来,她摆了摆手,明显不信他。 “你都不看新闻的吗?也对,我这种人哪里还会有媒体愿意理,呵——我实话告诉你,我齐耀光的爸,贪污进了局子要坐几十年的大牢,公司破产连累我被人在街上逼着要债,我当佢死咗。我阿妈听到我去大奥赌博,在病房心脏病发,活生生气死咗。她的葬礼,就在半年前,用不用带你去看下,她墓前的坟头草生得几高了啊?” 见她愣住,齐耀光自嘲一笑: “都唔知这条新闻值多少钱,你去报给狗仔队那几条友,说不定还能多添一餐饭。” 顾梦竺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管,钱你该还还是得还。这年头比以前好多了,有手有脚就能换饭吃。你去打工、兼职,短期、长期,都行。反正,钱一定要还我。”她朝他伸出手,“你身份证拿来,住址报上来,还有电话号码。” 齐耀光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丢给她,然后当着人的面躺了回去。 “我没有地方住,以前住在赌场,后天出院了就住桥洞,你去桥洞那里找我吧。” 他朝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十足十的一个街头混子无赖。本以为顾梦竺会气愤地走掉,没想到她只低着头琢磨了很久,等到他性子都快磨没了才开口: “你住我的地方,给我打工还钱。”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双眼看过来,像看不自知的傻子那样盯着她,最后发出一声讥笑。 他该说她是好心呢,还是蠢得过分,竟然把一个陌生男人请进家门。 “随便你罗,反正你是债主,你话事。” 齐耀光耸了耸肩,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见她没再多说什么,拎包走出门后,他才评价了一句: “这世间竟然有那么蠢的人,真系浪费水米。” 第3章 第 3 章 “咩话?!你让那个扑街住进来?你发癫啊!喂,赌鬼喔,赌鬼死全家的喔!你知不知道啊?” “我知,你都说了几百次了,你同学的表姐,她老公在牌桌上得罪了人,搞得全家都被人砍了嘛。” “你知你仲把人领进家门?你痴线嘎?!” “我觉得他会变好的嘛!我想他好的,他以前不这样。” 顾梦竺给水果裹上塑料膜,对着机器一拉,右手的大拇指将薄膜抠开一个口,接着一划再将两侧贴实递过去。陈箩接过已经包装好的水果,给它打上特价的标签。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恨铁不成钢式地开始念叨: “大姐啊,你了解他多少啊,隔着一份报纸,一层屏幕,对面是人是狗你都不知道。明星有光环,我知,我也懂啊。可是,你以为他是那样,其实是你自己希望他那样,你以为他是好人,其实都跟这些烂水果一样,把斑点遮了,包装出来的。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宜咖现实就是,他是赌徒,你是穷鬼。他可以为了赌豁出一条命,而你要为自己这条命每天点头哈腰地活着。同他玩命,你玩不起啊!” 顾梦竺不搭话,背对她机械地干着活。陈箩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着她的眼睛晃,她逼不得已停下手,疲惫且无奈地出声: “干嘛?” “我想让你清醒清醒啊,最好有一间审讯室,有足球那么大的探照灯照着,顺便挖开脑子看看,里边是不是都是浆糊。我看呐,只有脑子进水才能解释你的大无畏。” “他都已经住进来了,还能怎么办?” “也是。”她拍了顾梦竺一记,“活该,谁叫你做事不经大脑!这样吧,万一有什么事,你就在手机上给我发个S,我立马帮你报警。” 顾梦竺疑惑地看向陈箩: “为什么是S?” “SOS!国际求救信号,这你都不知道?!亏你大学还是学英语的。” “我一时没想到嘛!再说了,私立二本而已,算什么正经大学?学完出来还不是当吗喽给人打工。” 她揉了揉被拍的手臂,看起来有些委屈。 “你比我好多了,起码还上了大学,我高中毕业就进厂打工了。妈的那死黑厂,月休就两天,一日要干十六个钟,工资还押三天,真不是人能干的!” “那你还干了四年多?” “对黑厂老板来说,我们也算人啊?” 顾梦竺被盯着,在威逼下默默摇了头。 “对了,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被别人知道,对我对他都不好。” “都当赌鬼烂到地心了,还担心别人说?” “反正,我觉着不好。” “你既然觉得不好,那你干嘛还告诉我?” “不说我心里郁闷、难受,但是你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她用眼神恳求着陈箩,陈箩叹了口气: “行,我不说。我本来也不是大嘴巴的人。” “也不许告诉你男票。” “得得得,我烂在肚子里,好了吧?” 顾梦竺满意地点点头,冲她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别聊了,来个人帮我包礼盒。” “来了来了!” 陈箩拍了两下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干活,自己起身走了过去。 晚上十点,顾梦竺下班了。她这个月上的都是晚班,店里关门后公交也停了,路上甚至没有一个人。好在出租屋离得不远,走路二十来分钟就能到,天上的月光亮得很,只是云中看不见什么星星。 顾梦竺上了八个钟头的班,人是很疲惫的,要是现在遇见了熟人,估计连一个笑也摆不出来。她已经吃过了晚饭,肚子也不饿,只是这么在路上走着,昏暗的路灯下,脑袋空无一物,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东西都进不去脑子,混混沌沌的,仿佛整个躯壳都已经被抽干了。 但是还有一盏灯,她出租屋的灯在黑漆漆的城中村里,高高地亮着。顾梦竺毕业已经快六年了,第一次,回家时灯还亮着,第一次,有人在屋子里等着她。她忽然间有了力气,像百米冲刺那样铆足了劲往前跑,一口气登上了七楼打开房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有人在等着她。 看见那张脸,顾梦竺傻子一般笑了起来。 第4章 第 4 章 “笃笃笃,笃笃笃。” “啪”,房门打开了,半合的房门露出一张了无生趣的脸。 “又怎么了?” “这把牙刷头太大,我刷着不舒服,还有,毛太硬了,会刷破我的牙龈。” 齐耀光把牙刷伸过去,顾梦竺对着人揉了揉眼睛,将牙刷接过左右看了看,最后丢了回去。 “哇,你咁多事啊嚟?在赌场里赌生赌死,赌到天昏地暗连饭也能不吃的人,居然也嫌弃起一把牙刷了?大少椰,你宜家系寄人篱下,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懂得知足,OK?” 他抹了嘴边的泡沫,仗着身高的优势抬着下巴看她: “哦,你骂自己是狗。” 顾梦竺想骂又没法出口,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意思是,从前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现在是给我打工的包身工,没有要求的权利,别嫌东嫌西的了。” 齐耀光双手环臂,脖子歪向一侧斜着眼瞧她: “行,牙刷就算了,蚊子总该管管吧。我不进你房间,男女有别,但我睡在大厅,蚊子能把我咬死。我要是死了,可没人还你钱。” “你在这儿躺了两周,也没见你有能耐还我钱。”顾梦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蚊帐跟蚊香我到时候去买,不过,我看你的伤好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去打工了吧。” “打工,得啊。”齐耀光走回到沙发上,摆出大爷一样的坐姿,“我无所谓。问题是,我能可以做点咩啊?” “你有手有脚的烂命一条,除咗赌,你咩做唔得啊?” 他装死沉默不说话,顾梦竺扶额,走到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我问你,你会什么?” “唱歌、跳舞、演戏。” 她先是盯着他,“哼”了一声,而后是一记冷笑。 “正好我今天不上班,就大发善心,陪你去人才市场走走。起身啦,别跟死鬼一样躺着。” 齐耀光不情不愿地站起,两人一齐出了门。她走走停停,他挑挑拣拣,她求爷爷告奶奶,他双手插兜,只当眼前全是死人,终于,她对着他破口大骂: “叫你端盘子你说手断,喊你发传单你说自闭,让你做主持你说自己一个屁崩不出三个响,请你上台跳舞你演个鬼爬,拉你当司仪活跃气氛你祝新人升官发财死老婆,托你给人家祝寿你当场吹个唢呐?我求下你啦,做个人吧。你成天这样挑东拣西的,干脆去大润发杀鱼算了。” “杀鱼?”他照例双手插兜敬自由,歪头睨她一眼,“杀鱼我不掂喔。” 顾梦竺脸对着墙,恨不得一头把他撞死了了清净。两人折腾了半天,一份临时工也没找到,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家。顾梦竺出了一头汗,全身黏糊糊的,抢先一步进了浴室洗澡。齐耀光打了个哈欠在沙发上坐下,但他觉得硌,在沙发上扭了半天,最后从底下抽出一样东西。 “喂,你可以去冲凉了。” “这本东西,有点意思。” 他朝她举着手里的书,顾梦竺眼睛眯了眯,擦去眼前的水珠后看清了那黑云乌雨的封面。她急忙走过去把书夺回来,皱着眉将弯折的书角抚平。发尾依旧湿哒哒地滴着水,她把手往衣服上抹了又抹,接着折书。她的行为让齐耀光相当费解,一本书而已,至于在他面前搞这种作秀一样的大阵仗么? “想不到你还懂点英文。我看上面有标注,还是荧光。Life,life is——”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她抬起头,沉着语气质问他道: “你进我房间了?” 齐耀光收了笑,从沙发上站起,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我进你房间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没那兴趣。这玩意儿,我在沙发缝里找到的,你可别冤枉人。” “对不起。” 他嘴角一勾,弯着腰将头伸过去,贱兮兮问道: “我看你刚刚应得挺快,有两把刷子。当过翻译?” 她翻了几页检查破损,听到他问又抬起头,见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微微吓了一跳,而后又直愣愣地与他对视。 “不是,西方文学课学过而已。” “诶,我这么近望住你,你都不会脸红的吗?” 顾梦竺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点解要面红啊?你计自己生得好靓咩? “告诉你吧,我小学的时候课间活动,隔壁桌的小男生一直在看我。只有那一次,我被人看得脸红。” 她朝他伸出食指,强调着。 “我那时候也傻,直接转头问他为什么要看我?他讽刺我长得难看还说我臭不要脸,最后跟我讲,他是在看我同桌。不过我同桌是个男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是,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人是不能自作多情,给自己加戏的。现在别人看我,我只会说,喂!望咩望,都没死过啊!” 齐耀光突然浑身一激灵,而后快速地站直,他两眼瞪得极大,甚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真是好险,差点口水就要喷上来了。 见他那么大反应,顾梦竺觉得好笑,她朝着人扬眉,得意地问道: “喂,死咗没?仲望唔望啊?” “没有下次!” 他往前将其推开,两步作一步地进了浴室。 “喂,衣服也不要啊?你别穿着旧衣服那么脏兮兮地盖我的被子啊,喂!” 回答她的,只有很用力的一记关门声。顾梦竺耸耸肩,打了个哈欠后拿着书走回卧室。 第5章 第 5 章 早上,路边的噪鹃在树上叫得起劲,齐耀光在客厅的茶几边等早餐,觉得吵便朝窗外骂了两句。看见又是熟悉的老饭,他嫌弃的白眼快要翻上天。 “喂,又是鸡蛋面条,换种花样得唔得啊?肠粉都好啊!” 顾梦竺朝他伸出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互相搓得飞快。 “可以啊,给钱咯!” 他皱眉瞪了她一眼,幽怨地用筷子插碗,恶狠狠地咬着面条。 “大佬啊,你是吃面条,不是啃大棒骨,要不要那么恨啊?” 他不说话,她把头凑过去跟他商量: “我跟芳姐,就是我做工的那家水果店的老板芳姐,她说店里周末缺人手,可以让你去帮下手,算你120一天,八个钟,包中午饭。” 齐耀光停下筷子,肩膀抖了两下。 “120?八个钟?” “系啊。” 她也跟着一起抖。 “喂,大姐,你这么讲我不如入厂?我以前在香京,路过一间水果店,小的不得了,人家招人兼职,也给20一个钟喔!” “那是大城市,比不了。我家那边,”她顿了一下改口,“你知道钰彬那边,才75一天!芳姐肯给你120,已经很好啦。仲有啊,别的时间我管不了你,你老实点,自己好好地找份工嘛!” “钰彬?咩细地方啊,听都昧听过。怪不得了,睇你那么黑,果然阿种地方心黑人也黑。” “系啦系啦,就你最白!” 顾梦竺举起筷子似乎要捅人,他看她龇牙咧嘴地作怪,朝着人骂了一句“神经”。 纵然齐耀光百般不情愿,周末的日子,她还是把人拖到了水果店。芳姐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后生仔,记得给多点心机做事啊。” “知道啦芳姐。”顾梦竺拽了一下旁边站着的男人,“还不快点谢谢芳姐。” “大佬啊,我帮她做工仲要多谢佢?啊——”他的腰被拧得直起,两只眼睛几乎快要鼓出来,“多、谢、芳、姐!” 芳姐皱了皱眉: “后生仔牙尖嘴利的,快点去做事。” 顾梦竺赶紧将人拽走。齐耀光对着打膜机糊弄半天,失败了几次后终于弄出一个完美的包装。他对着光滑的膜面摸了又摸,频频点头的样子像是十分满意。顾梦竺看男人低头干得认真,拿手肘推了推他: “诶,要不要给你弄个口罩?” “点解啊?” “万一你被别人认出来,那就麻烦咯。到时候,水果店被围得水泄不通,出都出不去啊。” “那不更好?那么多生意,还不赚死你?只怕到时笑到你眼开啊!” 见他满不在乎,她却疑虑重重: “喂,你,不会觉得难受吗?以前那么风光,一出手不是几千就是几万,现在要在水果店给人打工,你——” “你叫我去打工还钱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这个?现在才来发善心?再说了,你水果店的老板都不认得我,这么一个小破地方,有几条粉肠会知啊?” “你唔介意就好咯!” 她耸耸肩,转过身去给水果贴标签。没过多久,陈箩来上晚班,抱着胳膊远远地看了齐耀光几眼,拿肩膀推了推身旁的顾梦竺。 “喂,寄生佬真系明星?睇来都唔似喔。” “最红的时候也不过三四五六线,主演的电影都没人看啦,你不认得很正常。”她扛起一箱香梨就要往外走,“借过借过。” 陈箩连忙让开,追在她后面小声问: “那你又认得?” “那时候影院放他的电影,又刚好有免费票送,我就去睇咯。” “谁送你?你前男友?” “诶呀!” 顾梦竺皱着眉将香梨放下,把梨上的泡沫网膜掏出来外折,摆了摆位置后又重新将梨套上去扶正。 “他那帮粉丝齐齐地站在影院门口,见人就送一张啊!” “哦。” 陈箩见她忙活便不再自讨没趣,从柜台抽出一把水果刀,挨着她旁边坐下开始切菠萝蜜。 五点快要下班时,芳姐拎着一袋东西走过来。 “新鲜的沃柑,一人一只。都有份啊。” 她看向齐耀光,把一个沃柑递到他手里: “后生仔干得不错,够卖力。拎手机出来,给你转今日的工资。” “诶芳姐!”顾梦竺急忙咽下嘴里的沃柑,一只手伸过去挡在两人中间,“他的工资直接转给我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 “哦,你话事系嘛?得,慢慢吃啊,我走先。” 她一边接收芳姐的转账,一边挥手跟人说“拜拜”,紧接着转过身面对齐耀光。 “呐,以后呢,你在这里兼职的钱都要给我。你去别的地方打工的话,银行卡就先给我保管。我呢一天给你四十做伙食费,这边快餐一荤两素十蚊鸡,四十一天就差不多了。我是觉得你一个男仔,吃得多一点,要是我,一天三十都还有得剩呢。” 他听完表情恹恹的。 “快餐油多又难吃,怎么吃得下去?” “哇,用不用给你点只澳龙佐餐啊!再多嘴,扣十块,到时候连猪脚饭都没得吃。” 齐耀光“嘁”了一声,看见时间已过,一边脱下工服一边往里走。陈箩剥着沃柑凑过来,两只眼睛藏满了八卦。 “诶,管家婆,睇那么紧做咩啊?你计系人家老婆咩?” “我是怕他又去赌啊。” “喂,赌这种事,人家少管所都管不了的喔。再说了,他爸妈都没法治他,你拿钱就行了,操那么多心干嘛?你说你自己不乐意当老师,哦,现在还眼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边管人前途。” 她把一瓣肉递过去,顾梦竺觉得腻了摇头不吃,她只好收回来塞进自己嘴里。 “不过你现在才给他伙食费,之前他又没打工,吃咩饭啊?” “冰箱冻好的那些咯,微波炉叮一叮就得了,厨房也有泡面。” “大明星吃这些潲水一样的东西,怪不得人家不爽你啦!” “我才不管他爽不爽。” 顾梦竺将工服脱下折好捏在手里,别扭地回应道: “我只希望他能快点还钱!下班了,我走先。” “妖,小小的个头气性那么大。” 陈箩把最后一瓣肉扔进嘴里,随意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顾梦竺上完厕所出来时,齐耀光还在门口插着兜等她。倾斜的夕阳在他周身环绕着一层橘色的光芒,看起来温暖又惬意。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甚至觉得,比起以前在电视上盛装打扮去走红毯时的模样,他现在要好看多了。 “行了没啊?” 他见人站着不动,等得不耐烦了。她急忙应了一声,而后快步迎上去。 第6章 第 6 章 “洗衣机同志啊,你脱个水而已,能不能别搞得跟打二战一样啊。” 半夜十二点多,顾梦竺在厕所洗衣间前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低头祈祷着。 “我求下你啦,安分一点得不得?” 齐耀光拿着她新买的牙刷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挤牙膏。 “喂,你又发咩癫啊?整个客厅都听到你的声了喔。” “不是我发癫,系果部洗衣机发癫啊。” 她轻轻地拍了两下“咚咚嘟嘟”抖动着的机器,侧过身把位置让出来。 “平时都好好的,就今天吵得要死。我害怕楼下的人上来敲门投诉啊!” “洗衣机老化咗就系敢啦。”他歪头瞅了两眼,然后又转回去,“换个新的咯!” “这洗衣机是房东的又不是我的,再说了,要换新的,我可没钱。” “诶——”齐耀光把牙刷挡在她面前,“我也不会修这些破机器。没钱就忍着。” 她咬咬牙,把想说的话硬憋了回去。 半夜,顾梦竺打算刷牙睡觉。正当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灯“啪”一声亮起,她惊得原地抖了一下。 “唔系挂,一点四十二了喔,仲搞?使唔使奋觉啊!哩班施工队有病啊?搞到半夜三更,真是一帮死扑街!” 齐耀光烦躁地把已经剪短了的头发揉得稀乱,顾梦竺拍拍心口,松下一口气。 幸好幸好,不是在骂我。 “你计人家想咩,为了三蚊五蚊遮。最衰都是老板还有上头同意的那些领导,你以为这个国家有劳动法的?展览的而已,让别人以为我们跟国际接轨罢了。” 听到她讲话,他叉着腰转过身来瞪过去: “喂,我忍他们很久了喔!哩班友成日搞来搞去,从我住进来搞到现在,差不多搞了一个半月!他们是人吗?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得啦得啦,别那么大火气了。我明天给你买耳塞回来,让你睡个安稳觉行不行?” 顾梦竺讨好地笑着,声音一点点压低,生怕吵到楼下。齐耀光皱着眉头回应: “我不习惯带耳塞,不舒服,堵得慌还痒。” “那你想怎样?拿刀砍上去?” “安只炸弹咯!好容易的,网上都有教程,搞个二十三十只,仲炸唔死哩班契弟!” “喂!你真要搞事的话就即刻给我搬出去!那么久了一份工都找不到,现在还要学恐怖分子造反!” 她的声音一下子扬高,他嫌吵便立马堵住了耳朵。 “讲笑而已,用不用这么激动啊?我也不想年纪轻轻的去食国家粮,丢人现眼。” 顾梦竺等了几秒钟,确认没人叫骂后才小声说道: “你知道就好啦!快点躺回去睡觉,睡不着拉倒!” 第二天九点多,她把煎蛋端到茶几,忍不住对着齐耀光笑起来。 “喂,大清早的你笑什么?” “你看这个蛋黄,是不是比你的黑眼圈还要小?” 她笑得眼泪都快泌出来了,他懒得理会,拿起叉子开始捅蛋。顾梦竺走回厨房,又端着一碟午餐肉出来。 “我说你们就是生得太白,所以黑眼圈才那么显眼。” 他把嘴里的蛋咽下去,一张口就是反击: “不然像你那样长得这么黑,跳到泳池里游上来,别人都当你是水鬼出来害人吗?” 顾梦竺瞪圆了眼睛,差点被一口豆浆呛死。 这条狗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 她把豆浆放下,弯起嘴角凑过去: “喂,你突然变得这么乖,也算好好工作了两个星期,我打算奖励下你。” 齐耀光吐出嘴里的午餐肉,跟见鬼了一样看着她。 “你青天白日地发梦啊?” “当老板也要懂得赏罚分明的嘛,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啊。” “好啊!”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就烧鹅髀啦!皮脆肉香,大大只那种。” 顾梦竺两只眼到处乱看,慢慢地扳正坐姿。 “本来我是想说狮头鹅的,但我也知你穷啦,所以降低下要求,就鹅髀吧。” 他玩味地看着她,眼睛似笑非笑。 “太贵啦,换个啦。一只好点的腿都能吃好几天的饭了。” “呐!”齐耀光叉起一块午餐肉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么小气就不要讲大话啦!” “那我不讲大话了喔,我不请了。” “切,就知道会这样。” 他摇摇头,把午餐肉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我都没指望过你。” 顾梦竺彻底噤声,同鹌鹑那样缩在地板上吃完了早饭。 第7章 第 7 章 某天晚上,齐耀光正准备点蚊香,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拎着蚊香盒去敲顾梦竺的房门,但没人回应。 “又出去咗?” 不应该啊,他在沙发上躺了那么久都没听到门声。 “某位大姐,你在边度啊?喂!顾梦竺,应一声啊!” 没听到人声,厕所那边倒是有些动静。他循声走过去,发现她背对着自己,僵硬地站着不动。 “你在干嘛?叫你又不应!蚊香没了,今晚我怎么睡啊?” 他歪着身子,头稍稍低了一些往外伸出去,盯着她那攥得死紧以致发了白的拳头,微微眯起了眼。顾梦竺像发条木偶般一卡一卡地转过头,两只脚大步岔开着,朝他咽了咽口水: “有老鼠。我先盯着它,你去客厅把扫把拿过来递给我。” “哦。” 齐耀光挠挠头,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见他再次进来,她慢慢地伸出手,刚要接过扫把却被他一手拽到身后。 “打老鼠这种事,还是让男人来吧。你这幅样子,一看就是怕啦!在我面前装咩威?出去先,记得把门关上。” 她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接着快步走出去把门扣上。厕所里扫把在噼噼啪啪地响着,而她的心,隔着一道红色的木门,随其一起怦怦直跳。 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顾梦竺受惊转回身,两眼睁得大大的,对他说不出一句话。 “没反应,傻咗啊?呐,厕所我已经用水洗过了,我现在下去把老鼠丢掉。你给我点钱,我去超市买蚊香。喂,听到没啊?” “哦哦,听到了。” 她赶忙回卧室拿钱,他在后边叫道: “用不用那么麻烦啊?手机直接转给我不就得咯!” “我习惯用现金。再说了,附近的老超市还没普及二维码啊!” 她“蹬蹬蹬”拿着钱跑过来,齐耀光伸手接过。 “喂,多了五蚊喔!” “你去买点雪糕吃,算是答谢。” “这样啊,多谢。” 他转头,拎着一袋黑色塑料袋出了门...... “老鼠?喂,梦姐啊,你以前扫把,脚踩,老鼠贴,开水,样样都来的哦,宜家怕咗啊?” 陈箩原本低着头往金色的盒子里装填樱桃,听她絮絮叨叨完昨晚的事后立即将头抬起来。 “你咩时候变得那么娇气啊?” 顾梦竺眨眨眼: “我一直都娇气啊,只是以前没机会而已。” “果然家中有了男人就不同,有了钟意的男人就更不同。” “喂!”她拍了一下陈箩的肩膀,“谁说我钟意他?”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也不用着急承认吧。” “我警告你啊,别乱讲!” 陈箩耸肩: “不讲就不讲咯,你最大,你说了算。”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顾梦竺眯眼看了半天,最后仰头打了声招呼: “咦生哥,今日休息啊?” “系啊,月休。” 陈箩的嘴角咧起来: “你怎么来了?” 接着,她又转头跟顾梦竺抱怨: “他老板黑心啊,天天大锅炉帮他炒菜,一个月居然才放两天假!” 黄建生走过去拉她。 “阿箩,你别这么说。厨房人手不够,老顾客又比较喜欢我炒的菜,没办法嘛!” “是你傻啦!总是觉得别人有难处就委屈自己,老想着他们干什么,多关心关心自己先吧!” “哎呀,我这不就来关心你了吗?” 他把陈箩的两只手都握到自己的掌心中,顾梦竺看着他们黏黏糊糊的模样,心中升起了单身族的怒火。 “还好意思说!你休假来我这里做什么?换地方上工啊?放假了就好好休息,干嘛受虐地来这里陪我?” “我想你啊。” “妖——” 她因太过肉麻拨开了黄建生的手,嘴角却怎么也止不住。黄建生也笑嘻嘻的,见人躲开了就蹲下来接手她的工作。陈箩连忙嚷道: “诶,我才是员工,哪有让你干活的道理!” “不碍事,我闲着无聊。” 陈箩拗不过他,跑去洗手台给他洗了个番石榴。 “呐,吃水果。” 黄建生犹豫着接过: “我怕老板骂哦。” “放心啦,芳姐不会介意的。这些果子破了相不好卖,她巴不得我们吃光。卖不出去熬坏了,她才心疼呢!” 顾梦竺将枣倒到篮中,然后把纸箱子往地上一砸。 “喂你们两只死骨头够了喔!什么叫公共场合,懂不懂啊!肉麻!死一边去啊!” “诶,你生什么气啊!你孤寡可不能怪我们。而且,某人不是在家里等你吗?” “死陈箩,你还说!” 她跑过去抓人,陈箩见状立马跑得远远的。黄建生看着她俩闹,摇摇头笑了两声,然后闷着头继续干活。陈箩跑到一半停下来,掌心朝外防护着,面对顾梦竺说道: “喂,跟你讲点要紧嘢。怎么你屋里那位赌神到现在都没找到一份正式工啊?好久了喔,不会偷偷摸摸去赌吧?又或者,去干了些别的唔正经滴嘢。” 顾梦竺一时间僵住,不自在地摆弄起旁边艳红润亮的蛇果。 “你冇乱讲。” 她别别扭扭地回应,心里半是忧虑半是怀疑。陈箩看不过眼了,大跨步地走到旁边把她扳向自己: “就只有你,满心满眼地维护他,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你当初又喜欢他什么?一个明星而已,追星再怎么疯狂,常人也是需要生活的。喜欢偶像什么的,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自己,不应该本末倒置。我理解你见到明星的激动心情,毕竟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突然有一天可以有交集,谁都会开心。但你太过投入,付出太多东西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啊。” “我什么都不要!我又没有贪图他什么!我只是想他变得好,可以自食其力,正正经经地做个人!” “那你去跟他说啊,去骂他,不要一见到他就跟哑巴一样不作声,对他打又打不得骂又舍不得!你想掂啊?一辈子养着佢咩!有点野心的人都估吓点做佢老婆啦,你嘞?你傻傻定站住,任佢要求!” 黄建生连忙伸手把陈箩拦住,顺势将人拉回自己身侧。 “好啦好啦,不要吵啦,和气生财嘛。” 顾梦竺冲他俩笑笑,找了个借口去厕所抹眼泪。 “倒也不用那样说她吧。” 黄建生给人顺气,还捏了捏肩膀。 “你懂什么,她啊,就是个大傻蛋!别人给她一颗龙眼,她会屁颠屁颠跑过去还人家一个桃子。你说她不是傻是什么,当代傻大姐嘛!我是想让她提防一点,别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钱,到时候哭得跟什么似的跑回来,不说话也不搭理人。” “由她去啦,小梦都是成年人咯。” “唉。” 陈箩叹口气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坐下来继续弄她的樱桃。 第8章 第 8 章 “喂,后生仔!站住先!” 齐耀光听到芳姐喊,立马停下脚。 “又咩事啊?” “中秋节就快到啦!我们店要摆些月饼礼盒,包点水果放在外头。到时候好忙的,你下周五开始到中秋节为止,这一周就都来上班。这样吧,我算你150一天,给现金,你看得未?” 他看了后边正期待着的顾梦竺一眼,利索地应下来。她很高兴,午休回去时还蹦着走了一段路,直到不小心撞到人被骂了才安分些。 下午店里客人渐渐多了,芳姐把在外头扫地的顾梦竺叫住,让她把冷库里的秋月梨都搬出来摆上。 “这边都空啦,快手点把水果都摆上。” 她一边应声一边走回店内,打开冷库时,被里边扑出来的寒风扇了一脸。齐耀光也没能闲着,愣神间芳姐劈头盖脸地朝他数落了一番: “望咩望啊!有咩好望,讲来给我听听。你啊,赶紧把苹果都装进礼盒里,等下有客人要来拿。” 他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将苹果的泡沫网膜翻折再塞进去。手上虽然动作不停,但人是不专心的,眼珠子时不时就要往别处望一眼。直到顾梦竺平安从冷库出来,他才放下心来,低头认真做事。 “喂,你帮我找个柠檬。” 她正专心摆着秋月梨,一时间没能注意到有人说话。中年男子见她没反应,对她就是用力一推。顾梦竺因突然的推攘受了惊,踉踉跄跄走出几步远,愣愣地看着推她的男人。 “喂!你没反应的啊!叫你拿个柠檬你听不见啊!” 遭了这样的对待,顾梦竺是很不愉快的,但她不想多生事端,懒懒应了一声“哦”,低头找寻起来。 “在这里啊!白痴!” 那中年男子,从她旁边抓起几只柠檬,睨了她一眼,语气中满是嫌恶。齐耀光扔下手里的空礼盒,直直朝男人走过去。他的脸色不对,神情凝重得厉害,似是被什么人给惹到了,下一秒就要上去干架。 “你推她做什么?有什么要求不会好好讲吗?” 齐耀光虽不及中年男子健壮,但因为个子高人一头,看起来也有气势得多。他面上的表情也做极了凶恶,男子不由得怯了三分。男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偏过头去,见到顾梦竺茫然的眼神,一时间又气盛了不少: “我叫她拿个柠檬遮,她动都不动喔!跟只番薯一样!” “喂,望住我啊!看她干嘛?你也说拿个柠檬遮,那用得着推吗?你会不会尊重人?你以为在这里做工,就是专门为你服务低你一等,就可以任你呼来喝去、随你推搡啊?望咩望,道歉!” “得啦,算吧啦。” 顾梦竺勉强挤出一个笑,担心齐耀光真的会揍人,特意把人往里拉了拉。他看向她,眼中的情绪不明,她以为是责备,心虚地躲过去不看他,手却紧紧将人拽着。 “做咩遮!吵咩啊?” 芳姐听到争执声,像一只鸭子一样大踏步地跑过来。 “没什么大事啊芳姐,你去忙啊——” 齐耀光立马打断了她的话,抢先一步告状。芳姐越听脸色越不对,中年男子有些得意,双手环臂地看着他俩,以为会有一场好戏。 “先生,麻烦你道下歉喔。” 男子简直要气笑了: “我道歉?有没有搞错啊?你们店就是这么做生意的?这么欺负客人?” 芳姐摸了摸自己刚弄的离子烫,抿了抿嘴,漫不经心地看向他: “没有员工就没有我这家店啦!不好意思哦先生,我的客人都是很有素质讲文明的文化人。你都不懂得道歉,证明你都没受过教育。这样的人我们一般都是不搭理的,所以你这单生意我们不做。慢走啊。” “好!”他朝她竖起食指,“你有种!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芳记鲜果店店大欺客!” 男子气哼哼地走了,顾梦竺愧疚地拽了拽芳姐的衣角: “对唔住啊芳姐。现在怎么办啊,那些客人有可能不来的。” “哎呀傻妹,唔使惊!我们鲜果店怎样,这边的街坊朋友都知道啦,怕他一句疯狗乱语咩!” 她拍拍顾梦竺的手: “你以后硬气一点啦,免得总是被人欺负啊!好啦好啦,都不准望啦!哎呀你们哩班友,都唔使做事啊!即刻给我动手干活!” 顾梦竺的眼睛涩涩的,有些想哭,又怕别人笑她,于是点点头快步走开,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开始收拾地上的箱子。 “仲以为有一声多谢添,谁知系想太多。” 齐耀光看着她的背影,笑着嘟囔了一句。 “喂后生仔,又想偷懒望天以为自己忧郁啊?快点去做事!” “知啦芳姐,我都没到耳聋的年纪,唔使敢大声吧。” 晚上,漆黑的天幕挂着稀疏的星星,一道明亮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投到铺着花纹瓷砖的地板上。齐耀光的脚触到了一点月光,但他一点也没发觉。水果店人太多了,他刚从外边回来,加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肚子已经饿得很厉害。好在顾梦竺是提前走的,不然他到现在都不能吃上一口饭。 他在茶几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因为太饿正使劲给自己灌水。喝到第二杯,顾梦竺便端着两只碗从厨房出来了。齐耀光看着碗中一片惨白,饭粒上除了某样东西外甚至凄凉过自己的钱包。他闭了闭眼,而后又不甘心地睁开: “唔系挂,就一条腊肠?喂顾扒皮,就算要还债也要吃饱了有力气才得啊!” 齐耀光抱怨着,随后拿起筷子夹住腊肠往刚坐下的顾梦竺眼前晃。恍惚间,他貌似还发现了别的东西,左手一伸,捏出一根闪着光的头发来。 “大姐啊,你掉发有点严重哦。” “不好意思啊。” 她连忙伸手把它拿走,冲着他笑了两下。 “喂,外卖到了!” “来啦!” 顾梦竺起身跑过去,他弯低半个身体,往她离开的方向好奇地瞅着。小气鬼居然舍得叫外卖?真是三百年来头一遭。 “今晚有咩好料啊?” 齐耀光摩拳擦掌,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解包装。 “烧鹅咯!我特意让店家留给你的,一只大大的烧鹅髀!外卖软件最近搞活动,有五十减四十九的券啊。我玩了好久的游戏才抽中的!仲有啊,我打听过了,这家烧鹅很靓口碑很好的,趁热吃啊,就这点都要好几百呢。” 她见他愣着不动筷子,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吃?” 齐耀光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问道: “喂,你是,喜欢我吗?” 顾梦竺先是目光游移而后飞快低下头,有点心虚又有点害羞,跟蚊子一样低声回答: “系有一点点,钟意。” 他的笑意敛了敛: “钟意我?可以啊,但是你这么普普通通,你说我可能钟意你哪里呢?” 她察觉话语里边无声的拒绝与抵触,于是将所有旖旎的情绪都收回去,抬起头与他对视: “你钟不钟意我,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鬼才理你怎么想。” 她说完便急忙扒了两口白米饭,齐耀光看她菜也不夹干巴巴地吃,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不一会儿,她再度抬起头来: “喂,你掂知我钟意你啊?” “认得我,明知道我滥赌又欠债,还把我领进家门的人,不是蠢到极点就是贪图我身上的某样东西。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多少少都懂啦,说吧,多少钱换一次?” 他夹了一块烧鹅,酱也不蘸地空口吃,见皮依旧香脆,于是满意地点着头。 “一次,咩啊?” “钱咯,一次还多少?” “咩一次?” 顾梦竺满脸疑惑。见她不上道,齐耀光不由得挑了挑眉。 “上床咯。” 她的五官皱成一团。 “You!贱格!”她挠了挠右手的手臂,双肩耸起来,“你身上有没有病的啊,会不会传染的啊?要真的有,你还是收拾收拾住回桥洞吧。我告诉你吧,那种病,政府免费治的,你就安心在桥洞住着,不要出来乱搞危害社会,也不要讳疾忌医啊!” 他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警告你啊,你不要像看一只蟑螂那样望住我!” “诶诶诶,你别碰我啊,鬼知你身上长了什么!” 她连忙端起自己的碗筷往后退去。 “喂,我很干净的好吗!” “菜花当然不会到处跟人讲他是菜花啦,他只会强调自己很干净。” “你别乱讲啊喂,你讲这样的大话毁我名誉,我告你老豆母亲啊!” 顾梦竺脸色变了一变,答也不答,眼疾手快地夹了几块烧鹅和青菜后,嫌弃地端碗离开。齐耀光在她身后大叫: “喂!喂!你别走先啊,你听我讲啊喂!喂!” 第9章 第 9 章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一听到这首英文歌,陈箩就知道某人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被遗忘在置物架上却依旧不断欢唱着的手机,朝外头忙活着的物主喊道: “阿梦,你手机响咗啊!” 顾梦竺正在给货车卸货,听到她喊便把木箱放在车上,转头回了一句: “那你帮我拿过来。” 陈箩看了眼来电显示,上面写着“妈”。她有些意外,毕竟与顾梦竺共事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这人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她差一点就以为顾梦竺是孤儿院出来的了。 见陈箩过来,顾梦竺腾开手将手机接过。瞟了一眼后,看也不看就将电话挂断。 “你妈打电话给你喔,这都不接?” “又没什么话聊,为什么要接?” 她把装葡萄的木箱摞在一起,搬完后又接过男同事递过来的牛奶箱。 “可能有要紧事?” 陈箩几步快走把牛奶搬回店内,赶忙跑出来。 “她有她的新生活,我也有我的。再要紧的事,除了给我钱以外,其他都跟我无关。当初离婚的时候,哪边都不要我,哪边都嫌我麻烦。我记得的,我记得很实的,这辈子都忘不了。再说了,都有新的儿女了,还管旧人做咩?就算是十万火急,那也该是她的儿女去担心,跟我没关系。现在这样两不相欠、互不联系就是最好。” 陈箩张了张口,有些意外,搬牛奶的动作也停住了: “使唔使敢夸张啊?你们吵了很大的架?” 顾梦竺不说话,见车内的东西已经清空,于是弯下腰去搬地上的木箱。陈箩也顺势拎起一箱牛奶,小步跟在她后面。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嘛!让我这个局外人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地方。” “没有挽救的余地了!没有!” 她红了眼,放下木箱后跟陈箩对视着: “当初我找她要学费,我们俩就在沙发上坐着。她在我旁边,不停地说自己有多么多么辛苦,自己有多不容易,哭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荒诞得像一场闹剧。 “你以为她是真的不容易吗?不是的。她是在逼我。她哭得那么厉害,只是为了绑住我,不要去破坏她即将到手的幸福。她的新老公,她的新儿女,还有她眼里的恐惧,仿佛我只要踏进那个小区一步,她的幸福就要碎了一样。” 顾梦竺闭上了眼,泪水悄然落下去。 “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招人嫌弃。所以我不再找她,我所有的学费都是自己借自己还。仲有啊,你知道吗?我爸以前还会为了我戒烟,但是现在呢?他不要我了。他的房子,是他老婆的,是他儿子的,唯独没有我的份。我被赶出来了,我也不会再走进去。 “我应该算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最后却是离婚撕破脸的证明。我,真的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我不要降生在这样的家庭。” 她将眼泪擦去,低头继续搬箱子。芳姐叮嘱过他们,葡萄容易坏,要先放进冷库,她不能耽搁太久。出来后,陈箩给她拿了纸巾,她擤着鼻涕时,陈箩十分怅然地说了一句: “我听人家说,六亲单薄,情感淡薄的人,这辈子是最后一世。” 顾梦竺笑了出来: “下辈子灰飞烟灭啊,好啊,我钟意。” 她的笑容是真心的。 “对唔住啦。请你吃根碎碎冰,碎碎冰冰,祝你的新生活越来越好。” 陈箩举着一根棒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顾梦竺接过陈箩的东西,撕开包装后大口吃起来,边吃边冲着人笑。她现在的笑容,也是真心的。 临近九点,顾梦竺即将下班。她把木箱跟纸箱分开堆成两处,方便明天收废品的大姨来拿。她将纸箱踩扁,见它们不甘心地再次撑开时又上去补了两脚,站定后才发现齐耀光在门口等她。 “你怎么来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大姐啊,你自己说要去超市,叫我九点钟来这里等的。” 顾梦竺挠挠头,愧疚地回道: “对唔住啊,今天太忙不记得咗。” “快滴啦。” 见齐耀光催促,她一边应一边解开店里的工作围裙。 “芳姐,我下班啦!” 芳姐正忙着用计算器算账,听到她喊也只是嗯嗯了两声,连头也没抬。两个人慢悠悠地往附近的超市走去,夜已经深得黑了,路上的移动小摊往天空处不断散着呛人的油烟。顾梦竺捂着鼻子迈小步走过,最后在一家卖饼的摊子前停下来。 “我有点饿了。你饿不饿啊?” 齐耀光摇头,她将头转回去: “老板,来个韭菜肉饼。” “要不要辣啊?” “微辣,多谢。” 她摸着手里不算烫的肉饼,对准煎得焦脆的那一部分咬下去,发出叽里呱啦的一声怪叫。 “哇,好脆啊。要不要试试?” 顾梦竺把手里的肉饼递过去,他皱着眉别过头去。 “逗你玩的。啊,好辣啊。” 她被混在韭菜里的红辣椒辣得鼻涕眼泪都冒了出来,急得低头翻起裤袋。齐耀光看她双眼微红有些狼狈的模样,翻出兜里的纸巾按住她的头帮她擦了起来。 “吃个肉饼而已,搞得那么难看。明明吃不了辣又要点,你在玩自虐啊?” “我没估到它会那么辣。” 她抽过他的纸巾,用力擦了几下鼻子,继续吃着肉饼。两人等了两处红灯,越过斑马线,终于到了地方。然而超市在二楼,想要进去还得经过一大片铺了瓷砖的空地。地面有些不平,高一层低一层的,行人稍稍不注意就会走个踉跄。彼时正有一大群上了年纪的妇女聚在一起跳舞,音响放得有些大,顾梦竺路过时还捂了捂耳朵。 没走几步路,她就盯住一个人不放,齐耀光原本打算顺着她的视线看看动静,下一秒便见她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抿嘴偷笑。他对上女子突如其来的笑眼,身后的圆盘路灯映在她的眼睛里,如碎星一般闪烁着。没来由地,他也想跟着她一起笑,只是嘴角还没有弯起,便被他快速且强硬地按下了。 “那位阿姨记错了动作,哈哈哈哈。” 他直直盯着她,不作声。顾梦竺依旧笑着,她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独有的欢乐中,以至于全然注意不到底下突低一层的路。他瞧着她身子稍稍一晃,差一点就要摔一跤。 “哈哈哈哈哈,白痴。” 齐耀光大笑起来,笑意张扬又无情。她立马成了那个出糗难堪的人,急急地砸了他一拳: “收声啊!你笑得太大声了扑街!”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乘着电梯进入超市。顾梦竺一进门便直奔蔬果区,想着最好能挑点打折的水菜丢进冰箱做明天的饭。但是打折区剩下的菜蔫的蔫黄的黄,好一些的她又不爱吃,看得她频频摇头。 “嚯!”她拿起货架上的一盘打折苹果,举给齐耀光瞧,“你望,嘎啦果喔!” 她忍不住笑起来,腹部一抽一抽的。 “居然会有水果叫嘎啦果。你知道吗,外国还有个人叫嘎啦给。嘎啦给,咯吱窝,哈哈哈哈。” 齐耀光不明所以,额头的黑线充分说明了他的无语。 “你的笑点,很奇怪。” 顾梦竺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丢下那盘水果打算往水产区处走。她远远地看准了一条鱼,推开齐耀光就疾步而去。 “做咩啊?” 他一路跟过去,见她停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问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等鱼翻肚咯,打半折啊。喏,看到了没,上面写的,打半折啊。”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齐耀光翻了个白眼: “等鱼翻肚?我睇你死佢都未死啊!”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话,下一秒,她盯住的那条鱼便奋力地游动起来,看着极其生龙活虎。顾梦竺直起腰,脸上的表情臭臭的,像是对他的乌鸦嘴感到很不满。齐耀光随她一起乱逛,看她东走西走毫无目的的模样,忍不住发起牢骚: “喂,你走来走去的,到底要买些什么?” “给你买新牙刷啊。你不是老抱怨牙刷不合用,换一个嫌一个。不想再伺候你这个事儿妈,我就带你来这里挑咯。还有,这个点肉会打半折,我们多买点,待会儿你扛回去冻在冰箱里。” 她停住了脚步,对他指了指方向: “牙刷在那边,你自己去选。有什么要买的,也顺手拿了吧。我去挑肉,反正这种事也指望不上你。” 说完,她便拉着小推车离开。等到齐耀光挑完时,人已经在柜台处等着了。他看着堆了小半车的肉,长长叹出一口气: “你买这么多,冰箱怎么塞得下啊?到时候里边的框拉不出,又得来求我帮你,很烦啊!” “系啊!”她眯着眼,恨恨地咬着牙,“你吃三盘肉的时候,又不见你像现在这样多嘴?” 他将头移向别处,装作自己没听到的模样哼起了歌。两人结账出来,扶梯附近的小餐馆冒出了阵阵白雾。顾梦竺闻着那一碗扑出来的汤香,拿胳膊肘推了推拎着两袋肉的某人: “诶,有云吞卖喔!要不要去吃?” “不要。” 他再次无情拒绝,她却感慨起来: “我小学的时候,卖云吞的地方旁边有堵白墙,被人踩过几个脚印就变得很脏了。还有人在上面喷字。你猜他喷的什么?黑市枪支,下边跟着一串号码。哇,真是不想不知,原来我们的国家,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变得这么好,这么安定了!” 齐耀光发出一声冷哼: “枪支算什么?我告诉你,现在比这个还黑的地方多了去了!” “系咩?讲来我听听。”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直接抬脚离开: “算了吧,你这种没半点心机的大死蠢,不适合听。” “喂!我警告你啊,你不要对你的债主进行人身攻击啊!哎呀呀,我发现你最近真的太过嚣张......” 第10章 第 10 章 黄昏时分,顾梦竺在店门前坐着削菠萝,偶尔削多了一些肉,她就顺手拿起来吃掉。菠萝刚好熟透,不用浸盐水也能觉着甜。但吃多了终究会嘴麻,她只能再小心一些以免浪费。远远地有个人骑着车过来,黄昏的日光穿过梧桐叶的叶隙射入平地,恰好照进了她的眼睛。顾梦竺眯着眼看,发现是熟人来了。那人将车子停好了,背着手走过来时,行动有些鬼鬼祟祟。 “生哥——” 黄建生听到她叫,立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顾梦竺八卦地将头往右伸了伸,刚好能看见藏在他身后的花束。她做出一个了然的笑,低头将菠萝放入旁边的盐水罐中。陈箩此时正在流理台上做果切,对外面两人的小猫腻一无所知。黄建生悄咪咪走到后方,点了点她的肩膀,待她回头立马将花束递到面前。陈箩吓了一跳: “咩来噶?鲜花啊!”(什么东西) 她眉毛都扬开了,脸上是藏不住的欣喜,哪怕双手紧紧地握住花束不放,嘴上依旧忍不住心疼起来: “好靓啊,不过我还是钟意盆栽多点。鲜花好贵,都可以买好几斤肉了。” 黄建生听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语调,呲着大牙笑起来: “你要不要啊?” “要。系你送的嘛!” 她看了拿着削刀慢吞吞走过来的顾梦竺一眼,咧着嘴角问: “喂,干嘛定定望住我们?”(干嘛直直看着我们) “嫌你们肉麻。” 顾梦竺一脸嫌弃。陈箩从花束里抽出一枝百合递给她: “喏,送你一枝啦,唔使眼酸。”(不用眼红) “噢thanks,你似古德面啦!” 她欢喜接过,将刀洗干净放好后颠着步把花拿到夕阳底下看。见太阳残余的光芒以百合的花瓣为中心向四周散射,让手中的花绽放出耀眼的美丽时,她禁不住哼唱起来: “Oh, Lily, Lily, you''re my lily covered with the sunshine beauty。”(噢,百合百合,你是我那富满阳光之美的百合) 陈箩原本看着她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 “这个点怎么会来?餐厅不缺人手?” 她这个健忘的个性。 黄建生笑得有些无奈,点了点她的头回应: “老板家中有喜事,放假三日。昨晚我同你讲过的。” 她抿嘴眨眨眼: “系喔,唔记得咗。” “这么大的忘性,成日都没见你惦记过我,花没收算了。” 陈箩连忙将花束藏在身后对他呲牙: “诶!唔准啊!” “芳姐话冰箱里的鲜牛奶快过期了,反正也卖不出好价,又怕客人喝了窜稀,叫我们拿回去喝。都过来喝啊!” 李准是水果店干了五六年的老员工,眼下正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黄发,手里还托了一箱牛奶,朝他们边走边喊。陈箩数了数,有八瓶。她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 “我不要哦,我跟生哥都唔中意牛奶。给阿梦啦。唔惊员工跑厕所都不忍熟客受苦,芳姐真系,忠诚于上帝啊!” 李准笑得发抖,牛奶也跟着摇晃: “阿梦?做工甘耐(这么久),都没见她喝过牛奶喔。” “那你自己都拿去饮啦!” 李准两丛眉毛差点飞起来: “这些奶后天就过期咯!两日八瓶,想拉死我啊!” 见他将牛奶拉近,陈箩连忙战术性后仰: “那你分几瓶给九叔。” “喂,九叔一把年纪,叫佢饮鲜奶,你想屙死人咩?人哋后日唱山歌,我哋明日站大门口,齐齐唱往生咒?兑水奶仲好滴啊!”(叫他喝鲜奶,你想拉死人吗?人家后天唱山歌,我们明天......兑水奶还好点啊) 她嫌烦了摆摆手: “诶呀,给阿梦啦!她那个常来兼职的朋友应该会喝。” 陈箩原本想说顾梦竺养在家中的那个男人,但又念及这些话不好出口外传,于是改了口。李准于是向外头喊了起来: “阿梦,快点帮我解决掉这些鲜奶啊!” “我不怎么喝牛奶喔。” “求下你啦,要不全给光哥都得啊!” 顾梦竺无奈接过三瓶奶,拿出手机给齐耀光发短信: 喂,出不出来吃饭啊?我请客。有鲜奶喝。 地主婆请客就意味着不用吃冰箱冰冷的旧饭,齐耀光乐意至极。他以极快的步速赶过来,浑身的细胞都散发着得意的气息。顾梦竺一边把牛奶递过去一边咕哝: “平时都不见你走得那么快。” “喂!三瓶?喝多了会腹泻,我只要一瓶。” 他拧开一瓶喝起来,立马往外走。 “等下去吃咩菜啊?我有话在先,我唔食快餐喔!”(咩——什么,唔食——不吃) “水煮鱼吧。” 他扭过头来,见她不喝问道: “喊我喝牛奶,又唔见你饮?” “我不爱喝。” “水煮鱼那么辣,喝点牛奶保护下肠胃咯。” “啊,”她点点头,“你说的都有稍稍道理。” 喝下一口,顾梦竺瞪大了眼睛: “好喝诶!我以前——” 她顿一下,情绪有些不对,艰难吸了两口气再度开口: “我小学的时候,家里买的都是纯牛奶,喝起来有股生鸡蛋的怪味,所以我不爱喝。原来鲜牛奶这么好喝。” 齐耀光对着她摇摇头,嘲讽道: “怪不得你长不高。” 她“切”了一声回应他: “要是现在,我能把它当水喝,然后长两米高。” “噢,要真是这样,你就唔使在水果店做工啦!” 他戏谑地笑着,她却没反应过来: “那做什么?” “打篮球咯!” 齐耀光大笑了两声,她将手中那瓶未开封的牛奶捶向他的后背: “去死啦你!”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顾梦竺忍不住开口: “喂,都是讲我的事,可不可以讲讲你的?” “有咩好讲?” “讲下啦。” 她戳着他的后腰,他迅速出击,头也不回地抓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她识相地求饶,这才得以将手抽回。 “不讲就不讲咯,那么小气。” 顾梦竺揉揉自己发红的手,低着头走路时,见到石子就踹一腿,见到瓶子就踩一脚。齐耀光被她整得心烦意乱,声音低低地从她头顶传过去: “不是小气,只是真的没什么好讲。等我想起有趣的事,再讲给你听。” 听到这番话,她仰头笑起来: “好啊。” 但他始终背对着她,什么也没看到。路过一个橱窗时,她拍拍他的手臂,齐耀光无奈转过头来: “又做咩啊?” “你看,这些灯多漂亮啊。”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自觉地跟她一起弯下腰来: “算你有点品位。不过比起我以前看到的那些,水准始终是差了太多。” 他似乎是回忆起往昔,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顾梦竺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成日这么亮着,都不知道要费多少电,得交多少钱,你说对吧?” “你怎么这么不浪漫啊?见到那么漂亮的灯,夸就好了,做咩要讲这些煞风景的事遮?” “浪漫?”她瞪大了眼睛,接着点了点他的胸膛,“你说说自己兜里有多少钱,能有多少浪漫拿去花啊?你是没穷过啊,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遮!” 齐耀光听到她这么说,装模作样地把裤子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她伸头一看,空空如也。 “我宜家两只袋连叮当响都无喔,仲唔够穷?”(宜家——现在,仲唔——还不) “又玩鬼把戏。唉,真是费事同你讲啊。” 见顾梦竺真的被捉弄到,他把裤袋翻回去,“鹅鹅鹅”地笑起来,接着又指向对面发着七彩灯光的摩天轮,让她去看。但某人的表情不对,他越看越觉得奇怪: “我见你都是钟意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做咩见到摩天轮就板面孔啊?你没去过游乐园?” 顾梦竺勉强挤出一个笑,低头看手机掩饰尴尬。 “啊!时间不早了喔,快点走吧。” 她当即提脚快步离开,齐耀光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他腿长,步子一迈就是她的两步远,丝毫不担心会被她落下。 “有咩好掩饰遮?我都未去过游乐园。”(有什么好掩饰的) 顾梦竺惊讶地转身: “你会没去过?” “系啊。”他无所谓地耸着肩,“小的时候,我阿爸成日出去跑生意,我阿妈就成日打麻将。别的有钱家的小孩不是旅游就是去游乐园,我就不同啦,我成日待在屋企(家)。” “哦——”她拉着长音,手指指向他的同时还抖了两下,“怪不得你去赌,原来是继承——” 意识到不对,她立马闭上嘴,然后不甘心地找补: “我咩都未讲。不过,你爸你妈都不陪你,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过啊?有保姆吗?还是跟隔壁小孩玩啊?” “都没啊。”他摇头,“我钟意自己一个人。” 齐耀光望着她的眼睛,深沉得似乎要看进那双瞳眸里去: “不过赌这种东西,一天不赌我就手痒。你最好小心点,管好你的钱财,不然哪天,连出租屋都要被我输走。” 她躲也不躲,与他对视着,明显当他在开玩笑: “真系假啊?有死可怕咩?” 他扬扬眉,弯起嘴角,眼里笑意不达: “你估咯。” “喂!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到了地方后,两人在川菜店吃得腹胀肚圆,心满意足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好在地下通道的灯还亮着,时间不多,顾梦竺匆匆登下台阶。见他也跟着下来,她有些疑惑: “不回去干嘛?” 齐耀光拍拍肚子: “吃得太饱,好心陪你走一段路消食。” 她明显不信: “我看你是想借机顺个水果回去吧?” 他瞪大双眼,颇为夸张地后退一步: “唔系挂(不是吧),这样都被你估到?” 顾梦竺将下巴往右抬起,鼻子快要翘上天: “那当然咯!江湖上,人家都喊我神算子。” 齐耀光拿手包住拳头,对着她作揖: “原来如此。在下佩服,佩服。 “喂,这瓶奶点算啊?(怎么办)” “留给你做明天的早餐咯!啊!对了,后天就过期啊,记得喝完它。” “唔系挂——真系连畜生都不如......” 第11章 第 11 章 周四,顾梦竺放假了,她睡得饱吃得香,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去取快递。网上订的那两盆菊花,中秋节前后的日子应该就能开了,正好一齐赏月。阳台上还放着几盆,她嘴馋了想喝点有滋味的东西,专等它开得正盛时用剪子把花采下来,晒干了泡水。菊花的花苞多,剪掉一个两个也不打紧。顾梦竺不敢喝茶,怕睡不着,所以她从来不下茶叶。她也不放糖,单单爱品菊花被热水激发出来的一点清香。陈箩总笑她生得怪异,喝个水也那么奇特。 她小心地把花都搬了回来,开门时正好遇见齐耀光刷着牙在客厅里走,急忙把人喊过来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在阳台上拆包装。 盆栽上都是黑黢黢的沙土,顾梦竺也不嫌脏,用手轻轻地、一叶一叶地给菊花拍叶上的灰泥,拍不干净的地方就用水壶慢慢喷洒。这个痴人蹲在阳台上,花了大半个钟头伺候花,直到两盆一黄一绿、各自紧闭着花苞的秋菊重新有了生气,她才累得瘫坐在阳台上,冲着金黄的晨光微笑。 顾梦竺扭头时,刚好看见齐耀光插着兜出神看她。两人对上眼,她笑着问道: “秋光好啊,要不要来杯茶醒醒神?” 他愣了半晌,然后吐出两个字: “随便。” 她连忙起身,回卧室把之前晒好的菊花翻出来。齐耀光照她的吩咐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坐在沙发上啃她昨天带回来的打折吐司。 这吐司真难吃。 他吃了两片就觉得腻,干脆将其丢在一边看她忙活。顾梦竺挑出两朵大金菊,又翻出两只漂亮杯子洗干净,倒水时突然想起放在卧室桌上的松果,又蹬蹬蹬跑回去。 齐耀光见她盯得认真,伸头瞄了一眼水盆里的松果,问她在搞什么鬼。她头也不抬,只是专注地看: “等菊花开啊。我阳台那里种的四盆菊花,现在都开得漂漂亮亮的。买来的那两盆用来赏,剩下的用来吃。你看,菊花在热水中也能开得很漂亮。仲有啊,再等多十分钟,松果还会闭合呢!” “你为什么那么幼稚?” 她颇为不服,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美丽的东西怎么能说是幼稚!” 他虽然嫌弃,但还是没有反驳,撑着头在沙发上也跟着看起来,甚至因为等得无聊,顺手拿起被闲置在一旁的吐司。 “死掉的松果居然也会动?” 他吃得两颊微鼓。 “听人讲会喔。所以我爬山的时候特意捡了最靓的一个。啊,菊花茶好了喔,来来来,试试我的菊花茶。” 齐耀光接过杯子,将其举至半空。杯中吸饱了水的花瓣,好似脐橙的果粒一般透明,将头离得稍远一点去看时,还有点梦中闺纱的朦胧。他小口啜饮着散发菊花清香的开水,嚼了嚼被喝进去的花瓣。 “脆嘅。整菊花茶嘅话,做咩唔加点蜂蜜白糖添添味?”(嘅——的,做咩唔——干嘛不) “我唔中意加糖喔。要加你就自己去加啊,冰箱里有蜂蜜。” 说是这么说,他听了却没有半点动弹,甚至因为懒得起身,退而求其次地喝着杯中无味的开水。有一说一,吐司显得没有那么腻了,他竟不知不觉中吃完了今日份的早餐。 “对了我跟你说,我去拿快递的时候,找了半天找不到。然后有个快递小哥就过来帮我找嘛,他就这样站着——” 顾梦竺站起来,将手插进裤袋,复现当时的姿势。 “我就以为他在扮酷,学人家那种,那年我单手插兜敬自由。” 她一边说一边做出叼烟吐雾的样子,他仰头看着她,渐渐笑起来。 “我刚想说他装逼嘞,最后发现,他好像,有点残疾。” 她坐下来,也不看他,握着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 “那位小哥超级nice的,总是很乐意帮忙,人也很温柔,但我今天才注意到,原来他缺了一只手。”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他,“他好酷哦,希望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嗯,他会的,一定会。” 顾梦竺有些意外: “哇,你还挺捧场。我还以为你又要笑话我呢。噢!快看!它合上了!” “哗哗哗”,几巴掌唰唰朝他肩膀飞过来,齐耀光差点被呛到,咳了几声后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如她所言,原本被木质鳞片层层包裹的松果逐渐合拢,尖利的爪牙被收得干干净净,最后变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蜂塔。齐耀光觉得神奇便哼了一声,不同的世界里,似乎也有着十分有趣的东西。他禁不住去想,如果他的童年是在山林旷野中度过,而不是面对紧闭的房门独自玩上一天的积木,或许,他此刻的境遇会有很大的不同。 然而没有什么如果,他已经混成了现在这副令人作呕的样子,说什么如果,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可是,要是能有改变的话,最有把握的途径,也只有重操旧业。齐耀光思考着种种可能,全然注意不到顾梦竺对他说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杯中的花茶已经凉透了。他愣了一下,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嘴里的茶香是香,可依旧没什么味道。 但他是否又真的需要那点甜?齐耀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加糖,只是看着顾梦竺把热水再度添上,而水里那朵已然盛开的□□随着水流不断旋转,最后在杯底落定。 “对了!”她拍拍他的肩,“听讲有个商场今日新开张,就在这附近。吃完中饭我们去逛逛啊!” 他不愿动弹,对此兴致缺缺。 “喂!难得我放假,陪我去一次行不行?反正你都没工做。” “逛商场,你钱很多吗?前几日我日日夜夜陪你荡喔,仲唔够?” 顾梦竺看他那么扫兴,直接站起身: “算了,我自己去!一个人逛才爽!超!”(超,语气词,无特别意义) 他听着那不大不小的动静,回头看了眼关紧的房门,低声笑起来。 午饭过后,顾梦竺换好凉鞋,牵上一只金链黑皮小钱包就要出门,齐耀光直接一个大跨步跟了上去。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身后的人: “做咩啊?有事要出去?” “唔系啊。你话一个人逛才爽,我就刚刚好,唔想要你爽喔,所以决定同你一起去咯。” “哇你只契弟,就嘴硬吧你。” 新商场建在地铁站附近,明明是工作日,逛的人还挺多。商场主打人与生态结合的主题,貌似是因为周围没有特别大的公园,有也只是以健身器材为中心聚集的娱乐场所,为了将公园行人的潜在流量吸引过来,在每层楼都栽种了极大数量的草木。顾梦竺此前从未见过类似的商场,她一边仰头观摩顶上的蜂巢式仿生态壁墙结构,一边半张着嘴舍不得眨眼放过底下的低矮花丛。 “你知道吗,那种花叫做龙船花。红色的,非常漂亮。”她弯腰摸着一丛红艳艳的、如女子那翔云云盘发般繁缀的花骨朵冲他叫道,“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去想,那样好看的花,怎么会有人不爱它?” 顾梦竺摸了两下花团火红的脑袋,紧接着喊了一声: “啊!” 她直起身,指着对面一丛五角星黄蕊、粉染纱衣瓣色的花草嚷嚷起来: “这朵花我也认识,叫玉叶金花!” 齐耀光老大爷遛弯式地背着手,对她点点头: “都几好睇啊。”(都挺好看) 他们旁边有两处铺满石子的吐水池,出水的龙头像使坏的河鱼那样朝岸上的人吐着水。可惜吐的方向不准,水落地的刹那,水花正好打进泛着光的池面,底下的照射灯正变换着光芒。水面微荡,连波纹都是彩色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吐水,吐一次就笑一次。齐耀光看着她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嫌弃地别过眼去,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弯起嘴角。 “啊,这些小玩意都几好玩。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应该把出水口设计成鱼的形状,这样有趣得多。” “你可以打电话去提意见看看咯。” “真嘅?”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后低头,“算了吧。我始终都系懒人一条,唔做这些操心事。” 大致看完了外侧的景观,他们从大门进入商场,逛完一楼逛二楼,逛完二楼看三楼。商场有六层楼,顾梦竺走得身累心也累,时不时眼神涣散,齐耀光也觉得无聊,但看在她兴致高昂的面子上,没有冲她发牢骚。 “看!那边有试吃!” 她急奔过去,紧紧贴在排队人的后头。他见状翻了个白眼: “哇,你要不要跟个饿死的穷鬼那样啊?” “诶!穷鬼怎么了?穷鬼就不是人,不能吃饭,不能占便宜啦?穷鬼有穷鬼的活法,就算是活得厚脸皮了点,又有什么所谓? “反正,无论是穷鬼还是大老板,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幸福,只不过,相同的目的有不同的手段而已。但是,不管你是大老板还是穷鬼,如果你的**无穷大,那通往幸福与满足的路也会无穷远。” 她指着出口处亮色的天边,有种为博关注的浮夸作秀感。齐耀光见过不少奇葩的行为艺术,但顾梦竺这种还是太过超前。他看了看周围,好在路人仅仅是扫视一眼,并未对他们指指点点。 “喂,你讲够没啊?再讲下去,面子都被你丢光。” “没!” 她接过店员递过来的两枚切块小麻薯,然后冲他冷笑: “现在我的**,就是吃掉这一口麻薯。既然你那么不中意,那就全都给我自己吃!” 她吃得咬牙切齿,齐耀光对甜食不感兴趣,对她的独占更是不以为意。跟她逛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已经有些烦了,催促道: “可以走了没啊?已经出来很久了。” “我刚刚好像看到一家超市,还差点东西没买,特别是鸡蛋。这样吧,你先回去。” 他挑了挑眉: “不用我帮你拿?” “不用。”她朝他摆摆手,“你就回去吧。” 顾梦竺没再多说什么,下一秒便转身往记忆中的超市摸过去。到了地方以后,她望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人流,再瞧了瞧旁边的价格标牌,差点吓得倒着走。 You!这家超市刚开张就破产啦,卖这么贵,不如去抢!看样子鸡蛋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顾梦竺在心里嘟囔着,准备打道回府,提脚便往外走。走出商场没几步,远远地,她看见齐耀光拐进旁边的一幢楼,朝着林木更深的地方走去。那是与他们出租屋完全相反的方向,她有些疑惑,还未思考出些什么,双脚已经不自觉跟了上去。 顾梦竺对这一带不算太熟,但她依稀记得,附近有个聚集点,不少人专门堵在树荫下打扑克跟骨牌,稍稍地赌一点小钱。因为数额不大,所以没什么人管制。她越走心中便越是充满凉意,甚至幻想着,他到这边来,不过是为了四处走走而已。 齐耀光终于停下了,他的面前摆放着不少牌桌,一些人跟他打招呼。一个寸头男人原本叼着烟在茶色的桌面上搓骨牌,见他来了急忙起身让座: “咦齐哥,有几日不见你喔!要不要来赌一局?” “好啊。” 他施施然坐下,对面留了几根白发的男人盯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半阴半阳地说道: “记得前几日你的钱都输光咯,还有钱赌?” 齐耀光拿出几张二十的散钱按在牌桌上,男人眉毛一挑,不再多说什么,搓起骨牌准备开局。钱是顾梦竺给他的零花,出门找工作总会有需要急用的时候,隔个几天他就能攒一波出来。他在赌桌上玩了个痛快,而她在远处无声看着。果不其然,他又输了个精光,看神情,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见钱输光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桌。 顾梦竺呆呆地跟着他走,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前不久与陈箩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那么地有意义,或者从根本上说就是毫无意义。 她真的要像这样,养他一辈子吗?他也真的要像这样,活上一辈子吗? 齐耀光背着手胡乱溜达。他没有往出租屋的方向去,只是随意散漫地闲逛着。一路上,他什么都看,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他哪儿也没有停留,仿佛周边没有值得驻足的一切。走到最后,他终于停下跟几个小孩儿玩起玻珠,甚至从一个孩子手上赢了不少珠子。 顾梦竺已经看得太久,她等不及了,两手握拳直直地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头上突然落了个人影,齐耀光不禁抬头往上看,迎着光的,是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 “跟小孩打个玻珠也能打出参加国际台球赛的气势,真是服了你了。别玩了,回家了。” 他有些惊讶,眸子中尽是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买个东西会跑到这里来。他停了手,接着起身,按她的要求离开那未尽的赌局。 “不是叫你别赌了?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欠我的债啊?” 她没明说自己目睹了他赌博的场面,可尽管语气平平,多多少少都会透露那么一点儿意思。齐耀光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歪着头咧着嘴看她,眼里全是冷漠。 “你是我老母吗?那么啰嗦。我想几时还就几时还。” “你就是见我是个女的,觉得我好欺负,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对吧?” 他的态度完全显现在脸面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极为无所谓的。他双手环臂,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系啊。大不了,你就把我赶出去咯,要不把这条命拿走。得闲时,记得来桥洞找我拿钱,一球两球就无啦,三蚊五蚊应该没问题。”(球——百万,蚊——元) “你!” 她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抬脚就走,她只能跟在后边疾步追: “喂,你也不想好几年都赖在我这儿,受我管制吧?干快点赚多点,这样才能逃脱我的魔爪不是吗?我是为你着想诶?这都不领情?” “呵,你有那么好心?” 顾梦竺站定,看着他的后脑勺闭了闭眼,接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真是狗咬吕洞宾,懒得理你!” 察觉人没有跟上来,齐耀光回头,朝着她叫道: “喂,又讲买鸡蛋?喂!” 第12章 第 12 章 “有良心就是受难的开始。下辈子我要做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不是,下辈子我不做人了!” 顾梦竺拿着水果刀对着案板上的菠萝蜜壳子猛捅几下,陈箩在旁边洗着苹果,啃了一口后问她: “大姐,你又做咩啊?” 她看了齐耀光的方向,在陈箩耳边小声说道: “他又去赌啊!” 陈箩咽下嘴里的苹果,毫不客气地品评道: “诶呀,我一早看出他就是这么一个烂人啦,你让他早点把钱还完滚蛋!或者干脆省事点,现在就让他滚蛋!” 听到不让还钱,顾梦竺立马撂刀不干: “现在滚蛋那钱怎么办?” 陈箩扬头对着正卖力干活的某人,远远地甩了几个眼刀子过去。 “你的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都重要。” 还真是毫不迟疑。 陈箩摇摇头: “诶呀呀,你这种价值观——”她冲人摇着右手食指,“没得救了。死咗算啦!”(死了算了) “对了!差点忘记!”陈箩翻了翻工作围裙的口袋,掏出一包干花递过去,“喏,横县茉莉花,我家那边的特产,得闲时泡来喝啊。冷泡就最香,不过要等很久才出味,记得提前泡。” 顾梦竺把花收进自己的口袋,高兴到露出八颗牙齿笑着: “多谢陈老板!” “好啦,快点去做事。” 她乐了: “叫你一声老板而已,立马就扮芳姐啦?哦,我知啦,你想谋权篡位!” “系啊,我想做老板好耐啊!”(系——是,好耐——好久) 陈箩伸手戳她的腰,她一边叫一边躲,见实在躲不过了便原地求饶。芳姐此时正好提着包走过来,两人见状立马停下打闹,装作认真做事的模样摆弄水果。 下午三点多,顾梦竺被芳姐叫住,要她去给一个老主顾送开业果篮。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回来时一步三蹦跶,手里还捏着一个红包。陈箩抱着纸箱走过来,冲她嚷嚷道: “哇,这么高兴?系唔系一封大利事啊?”(是不是一封大红包) 她摇摇头: “唔系啊,里边只有五蚊鸡遮。”(不是,五块钱) “那你那么兴奋做咩啊?” 顾梦竺笑起来,昂着头鼻子朝天分外得意: “告诉你,我刚刚被一只猫宠幸了,是只褐黄色眼睛的蓝胖子。你也知啦,我一向不讨动物喜欢,今天是第一次有猫那么亲近我,不仅蹭我,还任由我摸诶!啊!我整个人都要化掉了!” 陈箩把纸箱丢到空地上,对她的快乐无动于衷: “一只猫遮,你中意的话,大不了我送你一只咯!刚好我朋友那里生了好几只猫,送都没人要哦。” “算啦,房东不准我养猫。” “喂,你使唔使咁老实啊?偷偷养不就得了?反正她又不知。”(用不用这么老实) 她还是拒绝: “不好,做人要讲诚信的嘛!” “诚信?房东动不动就涨租金,又不见他们讲诚信?只有你傻啦!” “我的房东没涨过租喔!你嘅,我就唔知啦!”(嘅——的,唔——不) “哈!你好得意喔!” 顾梦竺朝她做了一个鬼脸,接着飞快地跑回店里去。 次日,顾梦竺趁午休从银行取了钱,坐在凳子上翻来覆去地数。数了一回又一回,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点点又算算,算算又点点,守财奴,又拿钱出来在这边数啊。” 陈箩轻轻撞了一下她肩膀,挨着她在旁边坐下来。她摇头晃脑地应道: “唔得咩?犯法啊?”(不行吗) “唔系。不过,你把现金都取出来做咩啊?”(不是,做咩——干嘛) 顾梦竺把点好的钱合成整齐的一叠,扭头冲人回道: “我数过了,还完学费之后,到现在,我终于!终于存到了五万块!等我下次放假那天,我要一次性把它们存进存折里定死!” “喂,小声点——”陈箩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被人听到就不妙了。还有啊,你的钱要好好收好,别被人偷了啊!真是的,那么早取出来干嘛!” “我知啦!后面我都上晚班,下班银行都关门了,怎么取啊?再说了,有谁会偷我的钱遮?” 陈箩对她的神经大条表示无语,从口袋里抽出一包鱿鱼丝开始嚼。海鲜腥气重,包装袋一撕,大海的味道瞬间溢满两人鼻腔。 “怪不得你之前放假都不休息啦,那么拼命。喂说真的,你那么抓紧存钱做咩遮?” “我要赚钱,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有阳台,有花草,有金鱼,仲有一只猫!” 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齐耀光抬起头往她们那边看了一眼,下一秒又低下头去叠纸盒。 “中秋之后又国庆喔,等放假那一天,都到猴年马月啦!” “唔系啊,我八月十六那日放假,就这几天了。” “咦,我八月十七放哦,不过之后就要连上两周的班。唉,国庆就跟我滴屁等小民无关啦。” 陈箩嚼着鱿鱼丝,觉得咸又喝了几口水。 “诶,中秋那日你回家么?” “我没有家可以回,我的家就是出租屋。再说了,芳姐听到有人请假,估计会拿刀出来砍人啊!” 顾梦竺垂下眼,将钱收进皮包里,声音听起来沉沉的。 “但是你这么一提,我又有点想回去。” “回哪儿去?” “回老家啊。钰彬的东西其实还挺好吃的。” “超,要说好吃,我家那边的东西才靓!” “系啦系啦,又不见你拿点给我。” 陈箩默默摸了两下鼻子,岔开话题: “不过听人讲中秋节会落雨喔。” “真系假啊?那岂不是赏不了月?” 她搂过顾梦竺的肩膀,两人一起原地摇来摇去地晃着。 “不要紧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中秋节又在上班,就十六赏咯,反正你那时放假。” 顾梦竺点点头,似乎对这勉强宽慰的话极为满意。两人絮絮叨叨地闲聊,直到店里来了客人才各自忙活开去。 第13章 第 13 章 中秋节这几天格外地忙,店里的人不是折礼盒折到手指冒出火星子就是搬月饼搬到腰酸背痛。好在八月十五下班那天芳姐额外给了假日费,顾梦竺数着钱喜滋滋往外走时,破天荒的,齐耀光把这一周的劳务费都递给了她。 她有些诧异,犹豫了一会儿又把钱推回: “这几日你也确实辛苦,就先收着吧。到时候出去找工作也不用向我要钱了。” 他不肯,硬是要她拿着。顾梦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嘴硬后笑了笑,依他的愿将钱揣进了兜里。 两人回到出租屋后,她照着前几年的习惯在窗台边摆好供桌,准备点蜡烛时却发现红蜡已经被老鼠啃了一半。顾梦竺只好叫齐耀光去买。闲来无事,她把卡在床头并藏得极好的月饼盒子翻出来,准备将里边的钱再数上一数,把心彻底安了,明天好去存钱。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顾梦竺使劲闭了闭眼睛,手甚至伸进月饼盒子里抓了两把,里边除了本就摸不着的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我放错地方了吗?” 她开始翻箱倒柜。 顾梦竺一边找一边暗示自己要冷静,但是一点用也没有。走来走去,她把卧室翻了个遍,却连一分钱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钱,我的钱。在哪里,在哪里?” “怎么可能呢?” 泪水逐渐积聚在眼眶中,她开始抓头发挠摸脸,不断大口地吸气呼气试图恢复呼吸,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她哆嗦着哽咽着,眼泪大段大段从两只眼眶中抖落出来。须臾间,这个女人的双眼全然失去了神采,看上去一脸绝望的模样。 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顾梦竺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怀疑,但她很快便将这份疑虑拭去,并且唾弃起自己的小人之心。可是依旧没有用,是他吧,肯定是他吧,她阴暗地思考起来,寻找起可以用来责怪的替罪羊。 “蜡烛我买回来了,喂!应一声啊喂!” 见没人应答且卧室又开着门,齐耀光拎着一袋红烛走过去。屋内,顾梦竺颓丧地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铁盒子,听见动静以后,飞快地扭头睁开一双泪眼看向他。她什么都没有说,齐耀光却什么都明白了,他将蜡烛放下,低着头不看她的眼睛。 “是你吗?” 他不敢应答。 顾梦竺丢下铁盒,在乒乒乓乓的声响中极快地起身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我问是你吗!为什么不回!真的是你!原来真的是你!” “你听我讲,我那天手气很好的!刚开始我就用一百赢了一千!你信我啊,我真的觉得自己会赢!所以我返回头拿了点钱。 “你知道那个排九赌场啦,就在之前你带我去的那商场附近,我是真的有信心能赢。你不是说想买一栋房子,你这样买不到的,你只有去赌,去赌才能还清债,去赌才能买一栋屋住,去赌啊,赌才有未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知不知啊! “你还有没有钱?你再给我一万,就一万,我保证,我可以帮你赢回来,我能给你拿一百万回来......” 齐耀光瞪大双眼,语速极快,说着说着便逐渐语无伦次起来。他盯住她,自己不停地动着嘴,眼睛明明是看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是在看向谁,又是在拼命说服谁。顾梦竺惊呆了,愣神的同时也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彻底绝望,她拼命地厮打着他,妄图发泄深埋在心底的怨恨: “我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偷我的钱拿去赌,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掂可以变得咁贱格嘎!(你怎么可以变得那么下贱) “废物!废物!废物!你知不知道我存这些钱要存多久! “你系大明星,你花钱如流水,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种穷人,赚钱搵食(讨生活)有几艰难?你只废物,你只垃圾,你只发瘟!你走啊,你冇留在我屋企,你滚!滚!”(几——多,冇——不要,屋企——家) 见他纹丝不动,她拎起地上的月饼盒砸向他,他躲也不躲,任凭她攻击。东西砸落在地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底下传来不小的抗议声,然而砸的那人却不管不顾,她的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唯有仇恨在心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顾梦竺砸累了,看着齐耀光脸上的血口子也累了,她流不出泪,更说不出话,闭上眼拖着一副疲惫至极的身躯转过去,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把藏了很久的纸箱取出来搬到客厅。 齐耀光跟着她移动,见她同腐尸一样木然地来来去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很快地,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找齐了,海报、唱片、杂志、周边、打火机还有铁盆,都找齐了。她睁着一双眼,死活闭不上,而后狰狞着面容将手底的一切都撕碎了。 齐耀光怔住了,他不知道那些破烂里藏着的,都是写着他名字的东西。 火光起来了,唱片燃烧的焦臭味飘散了整个屋子,呛人的黑烟悠悠升起,逐渐晃荡到齐耀光的面前。他看着自己的脸在火焰中消失,说过的话成为带着红点的余烬,发出的歌声分分秒秒地融化,他看着她的脸庞在火光中被投下漆黑的阴影,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直到仅剩的那么一丁点良心再也受不了这般死寂的场面,最后终于从极深的夜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顾梦竺抬起头望向大厅阳台处的夜空。外面下着淡淡的雨,浓云将夜幕遮盖得密不透风,天空里什么都没有,一丝的月色也无。她不甘心地睁着眼,想从云缝中看出一点月亮的影子,然而等到眼睛酸痛流泪,月光也不曾从云中透出来。 顾梦竺只好放弃。 茶几上还摆着芳姐送给他们的月饼和水果,两盒月饼两个桔子两只白梨,刚好一人一份。她无力地把手伸出去,将茶几上的一人份礼物攥起来,推开门放在了屋外的墙边。 不属于她的东西,喂狗也好,放到腐烂也好,怎么都好,只要别留在她的房子里。 半夜,顾梦竺艰难地在床上躺着,睡梦中的她同样在不自觉地皱着眉。她似乎睡得不安稳,甚至在梦中的情境里也奋力挣扎着。终于,她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睁开眼睛,靠着床头直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今天是假日,睡不着也没什么所谓,她可以在下午把觉睡个够。 但是,在头痛且清醒的状态中,她反复地念着“排九”两个字。顾梦竺决定,她下午要出去一趟,她要去那个叫“排九”的赌场,去看他们赌,最好是能见到齐耀光。她一定能见到齐耀光,他一定会赌到两只眼睛都瞪出来,然后又输个精光,而她也一定会报警,把他抓起来,在牢里关上十年八年,最好是一辈子。 这种人是没有希望的,他应该待在牢里。 顾梦竺撕扯着身上的被子,指甲把带着褶皱的被单抠出了好几个裂坑。她感受到手心的一阵痛意,看着那正缓慢回缩的坑洞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去厨房倒水喝时,她尝到了嘴里腥甜的血味。 在记恨这件事上,顾梦竺颇具行动力。刚吃过午饭不久,等肚中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就拎包出了门。至于去赌场的危险性如何,能不能找到人,是否可以平安出来等等,顾梦竺一点儿也没考虑过,此刻她的眼里仅有对齐耀光的愤恨。这个在天桥底下行步匆匆的人,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但是寻找并不顺利,她一连问了公园附近打牌的好几个人,纷纷摆手说不知。顾梦竺看了眼不断往外飘散着的烟雾,又低头瞅了瞅各自坐着的吞云吐雾的赌徒们,坚持的心悬在半空,要落不落。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四周警惕狐疑的目光打过来,她回眸看过去时瞧见的又是别人飞快躲避的模样,那一双双看向别处谨慎张望的眼睛,似乎也在表明赌场的神秘与排外。 她垂下头,打算放弃了。 “咦,你唔系齐哥阿条女咩?我之前见过你同佢一路行喔!”(你不是齐哥女票吗?我之前见过你跟他一起走喔) 顾梦竺抬眼过去,完全不认得的一个人正叼着烟朝她打招呼。难闻的烟味似有似无,她拧了下眉头本不想理会,偏过头就要走,下一秒却又停住了: “喂,你知道排九赌场在哪儿吗?” 男人笑起来,泛黄带黑的烟牙歪歪扭扭,满眼都是戏谑: “做咩遮?你也想赌一扑?”(干嘛啊?赌一把?) 她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人,缓慢开口: “我有事寻佢。”(寻佢——找他)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食指与中指夹着的那根烟对准她: “巧了,我刚刚在赌场见到佢喔!” 顾梦竺也笑起来,用力吐了两个字: “系咩?”(是吗) 第14章 第 14 章 “在我的赌场偷钱,你都几够胆喔。”(你胆都挺大) 齐耀光被打得鼻尖嘴角都冒了血,整个人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一颤一颤地抖着。他将两排牙咬得死紧,仿佛这样能减缓一些腹部的疼痛,自己就可以顺势忍过去似的。但他的双眼依旧是狠的,死命盯紧上方那个高高站着的男人。 “我也不想,但是你们不识相。我跟你说过了,这钱是我偷的,我要还回去。” “还回去?”男人发出一声高亢的笑,“你当我傻啊?你见过哪里的赌场这么好说话?赌输的钱仲要捭返滴赌客去啊?偷钱?你就算系杀人摞来的钱,我都不会捭返你啊。仲有,在我的地头偷钱,要斩手斩脚、以儆效尤。摞刀来!”(仲——还,捭返——还给,摞——拿) 齐耀光咽下喉头的血,使了余力撑起半身与他对视: “把钱还我,要砍哪只手随便你,只要把钱还回来,不然,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你也知道我在娱乐圈干过,认识的人跟你比,只多不少,钱我要是拿不回来,你们赌场就都别想再开。” “哇,大明星喔,我好惊哦!我真的好惊啊。拍过咩电影啊,讲来听两声先。不过请问一下,宜家边度仲有人认得你啊?喂,你认得佢咩?唔识?唔系挂?敢出名的人,你居然唔识?!你都唔睇报纸啊!喂,你嘞?识唔识佢啊?又唔知?!”(哇......我好害怕......现在哪里还有人认得你?喂,你认得他妈?不认识?不是吧?那么出名的人,你居然不认识?!你都不看报纸啊!喂。你呢?认不认识他啊?又不知道?!) “我识嘎,越赌越输阿只衰鬼咯!”(我认识啊,阿只——那只) 几人讽刺的笑声在围聚的赌场中飘荡,齐耀光一边听着他们的奚落一边攥紧了拳头: “把钱给我,不然要么今天我死在这里,要么明天我跟你警局见。” 为首的男人对上他布满红丝的眼,摆出一个歪嘴笑。 “好,有点血性。去,把刀磨磨,别让我哋嘅大明星受太多罪。”(我哋嘅——我们的) 赌场的人都在看热闹,几乎无人注意到一个背着挎包的女人悄声摸了进来。赌场里女人也不少,哪怕被看见了,也惹不出任何动静。但这人是个生面孔,怀疑的目光不断朝她打探过去,警惕的气息正逐渐蔓延。顾梦竺尽量回避掉那些令人不适的眼神,她仰着头,四处寻找目标。过了好一阵,终于在人群的缝隙中,她看见了齐耀光的背影。他此刻手脚皆遭人抓住,身体伏地,连头也都被人按着。 这是做什么?怎么还拿上刀了,不会是她想的那样,要砍手砍脚吧? 顾梦竺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手中那把冰冷的刀。卑劣的想法从她脑海中闪过:就这么让他们把手砍了,最好是两只手,这样就再也赌不了,多好啊。 就在即将手起刀落的紧要关头,她像电视剧狗血桥段中的英雄那样,沉着一张脸喊起了“住手”。围观的人纷纷为她挤出一条道,齐耀光回头时看见她的脸,一时间愣住了。 他没想过她会来。 “小姐,你边位啊?”(你哪位) “放佢走。钱我唔要了。”(放他走,钱我不要了) 男人比划了两下手里的刀,阴恻恻地朝着她走去。顾梦竺仰着头看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齐耀光想动,却被人死死按住了手脚。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立马被人踢了一记,痛到发不出声音。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阿妹,别当我的赌场系摆设得唔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赌输的钱,卖下同情就捭返你,偷走的钱,你喊两声就算无事发生?你冇当我傻啦!”(唔——不,冇——不要) “他偷的是我的钱,如果我报警,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我现在不要了,把那五万送给你们,这事就这么了了,行吗?” 男人使了个眼神,三五个壮汉渐渐朝她拥过去。顾梦竺感觉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缩起来。连咽了几下口水后,她逐渐往后退,举起已经亮屏的手机: “我给我朋友发了定位,十分钟之后如果我没有跟她汇合,她就会报警。我看这附近监控还挺多的,就算你们跑了,警察也能找到人。搞一个赌场也挺不容易的吧,你们就想这么折腾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近似威胁却又毫无震慑力的话语,听来甚至有些逻辑不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语无伦次,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被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面前的男人对视,期待他能被说服,两个人可以平安无事。 他略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那些话的可信度。顾梦竺挪动的后脚碰到了别人的鞋面,她惊得一个劲地往前缩去。齐耀光的情绪则被她紧紧牵动着,同她一样企盼着两人的生机。更准确地说,是她的生机。 他们被放走了。 临走前顾梦竺还被人用刀挂脖子上恐吓了一记: “阿妹,出去后记得管好自己的嘴。你都知啦,我哋做生意嘅,□□白道都行得通。今日我心情好,收咗你的钱,就唔同你哋计较啦。但是,别耍滑头给我找事做。你也知啦,我想找到你们,好易嘅。”(你都知道啦,我们做生意的......收了你的钱,就不跟你计较啦......很容易的) 顾梦竺不出声,只是点头。 她已经无力再回应了。 陈箩打电话来问缘由,被她用几句话搪塞过去。齐耀光跟在她后面,不知道怎么辩解也不知道怎么请求原谅。出门伊始,她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明明是前后脚的距离,却在彼此无形而凝重的氛围中变得极为遥远。齐耀光垂下眼,只顾盯着她的脚后跟,慢吞吞跟了一路。 顾梦竺回到出租屋后就直接关了门,全当他不存在那样吃吃喝喝。等到连夜幕都黑尽了,她也不曾出门。天空响起来几声闷雷,她合上半开的窗子,看着雨点将玻璃打脏,窗外的夜景变得十分模糊时,轻轻笑了一声。 打雷了,她的好运在哪里呢?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中秋那一天存钱,因为相信会有好运,会团圆。可她现在什么都没了,像阳台上那几盆被雨打落的秋菊那样,支离破碎。 “笃笃笃......”,敲门声此起彼伏,大有主人不开便吵个不停的无赖样。顾梦竺问了几声无人应答,又踮起脚从猫眼里探查,最后忍无可忍开了门。 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梨子核。 她臭着脸把门关上。 又有人敲门了。她不耐烦地将门打开。 这次是桔子皮。原本的梨子核已经不见踪影。 顾梦竺大力将门扇闭,邻居投诉什么的她也管不着了。怒气涌上她的脸,将人整得皮肉泛红。 紧接着敲门声又起来了,她拿着刀开门,这次地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门面伸出来一只握着月饼的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那么圆,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赏月?” 他在说谎。下雨的那一天,明明是没有月亮的,但他眼里全是恳切的神情,沉重得近乎哀求,看得一个人心底发慌。顾梦竺瞧着他那满是希冀的模样,点点头,将门拉开放他进去。她把刀拿进厨房,齐耀光盯着茶几上放着的蛇皮袋,颇为疑惑。他不认为她要出远门,是要搬家吗?赌场那件事,决定搬家也无可厚非。他正绞尽脑汁思索着,顾梦竺却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壶茶。她坐进沙发里,率先打破沉默: “这两天你睡在哪儿?” “公园。” “那手机身份证呢?睡公园怎么没被偷。” “放在商场的柜咯。” “啊,你都几聪明遮。”(挺聪明) 她给他倒上茶。不知何故,齐耀光拼命地喝起来,一杯接着一杯,像是停下来就会渴死似的。顾梦竺笑道: “饮咯饮咯,水牛啊你。” 他看她那么和气,以为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她正在慢慢原谅他,而他去排九那里赌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两个人静静地吃着分好的月饼,腻了就喝几口茶。窗边虽然没有月亮,但能从雨幕中看见一点细微的月光。见她抬头望向月空,天幕却什么都没有时,齐耀光讪讪地笑起来: “估唔到今日落雨。明日再看过。”(想不到今天下雨) “茶饮过,月饼也吃过,现在连月也赏了。都算圆满了,嚯?” “是,是吧。” 他见她站起来,一颗心惴惴不安,只能慌乱地应答。她把茶几上的蛇皮袋扔到他面前,一张脸冷得要死,如法官一般宣判着他的死刑: “你走吧,欠的那些钱,不用你还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包,你也看见了,不是什么好货。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新的地方住着,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她把裤兜里捆好的红钞抽出来,一把扔到地上,“这是你在芳姐那儿挣的钱,我也不要你的,你拿去,尽量找点正经事做。呵,算了,始终都不关我事,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齐耀光跟顾梦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多多少少也能预测到她还在生气。这人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压低,眼睛会因皱着眉微微眯一下,任何从她身旁走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不耐烦与怒意交织而来,她的全身都在告诉他,她希望他走开,她要他永远离去。 “点解啊?五万蚊遮,我随便搵份工就可以凑够。我保证,我一定努力,我上进,我会把钱还上,你让我留下,行吗?”(为什么?五万块而已,我随便找份工作就可以凑够) “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你?”她平静地回道,下一秒却转为暴怒,“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傻,那么好心,像个圣人那样随便把人捡回来养吗?不是的! “我,我之前被一个实习期认识的前同事骗了钱,他说他要结婚了,老婆管得严,没有零用,找我借。我那时大学毕业没多久,又远在另外一个城市,天真愚蠢地信了他,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蠢,不止借钱给他,还随了份子钱,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伴手礼寄过来。可是,我等了又等,什么都没有。我借过去的钱,除了一个被拉黑的感叹号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给了他五百块。五百块,对你来说,或许什么都不是,可对于我来说,只要努力省一省,就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那时候,我是第一次被一个外人骗,也是第一次,我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场免费的电影。电影挺烂的,但你演了一个好人,你让我相信,无论这世界如何黑暗,总会有像你那样的人挺身而出,撕开乌云,让阳光伸进来。这世上的人性还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恶心。总有一天,骗我的人会得到报应,做坏事的人,也会得到惩罚。” 听她激动地吼完,他嘁了一声,却是在嘲讽自己: “你真是天真。” “是啊,我这种人就是天真到蠢,死蠢。我这个蠢货,居然舍得每天给你四十块出去买饭。你知道吗,四十块原本是我三天的买菜钱,省一省我甚至能吃上四五天。我以前,专门等到晚上去买不新鲜的打折蔬菜、打折肉,一点一点抠着牙缝省钱。可是呢,你来了以后,我一天给你四十。是啊,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也不会有了。 “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你偷我的钱,你拿它去赌,你毁了我对你所有的信念。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以后再遇见你这种人,我只会叫你滚。 “什么都不是的人,跟死了没有差别。垃圾一样的东西,不要留在我这里。” 见他不为所动,顾梦竺站起来,残忍地下起逐客令: “再不走,我叫警察拉你走。我那被偷的钱加上赌博,足够让你在牢里坐个十年八年。” 齐耀光最后还是走了,或许他是真的怕,又或许是他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顾梦竺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此时的屋子安静空旷并且冰冷,两个人的热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有过的悸动,那些熟悉的气息,于她而言形如海边由银沙堆起的堡垒,已被潮水绝情地拭去。 她泡上了茶,静静地在窗前坐着,看茶色由淡转浓,看杯上的热气逐渐散去,看绽开的菊花彻底凉透......她就这么一直盯着,眼睛很久才眨一下,杯中的水却一口都没动过。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那就回去啊。” “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了。” 齐耀光扛着背上的包裹,抬头往最高处的那盏灯望着。发亮的四方窗子中坐着一个人,他看不清她的五官,却觉得那朦朦胧胧的轮廓中,连亮色的线条都溢满了悲伤。失望的情绪如泄出大闸的洪水,从那幢孤独的房子里无声地满出来,逐渐流至他的鞋面。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他终于提脚离开。雨早就停了,圆月从卷着银色裙边的云中走出来,清清亮亮地照出他一人单独的影。 第15章 第 15 章 “拿着!” 陈箩把一沓红钞票塞进顾梦竺手里。她看着眼前浑身肉疼的某人,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 “做咩啊?”(干什么) “不是说都被偷咗,我怕你没钱交房租,拿着。” “我唔要啊。” 她把钱硬塞回去。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拿着。仲有啊,你不是还要养多一个人,叫你拿着就拿着,别废话。” “我不养了。我让他滚蛋了。” 声音闷闷的,听得人打不起劲。 “喂,发生了咩事啊?”(咩——什么) 陈箩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松口道: “算了,你不想说那就当无事发生。”她拍了一记正低着头的当事人,“报警没啊?警察唔理嘅话,我同你一齐去过。”(警察不理的话) 顾梦竺吓得连忙抬头掩饰: “不要。得啦得啦,正在受理中,他们也很忙的。惊咩啊(担心什么),丢了钱我不比你还急吗?” 陈箩被她搪塞过去,却又疑心地多看了她两眼,见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眨也不眨,这才放心去做别的事。 这件事就这么撂下了。某天下了夜班,两人约着逛街,回来时在路上遇到了芳姐。芳姐见顾梦竺走路歪歪扭扭,脑袋四处乱晃不瞧人的混账样子,下巴扬了扬: “饮醉咗啊?”(喝醉了?) “唔系(不是)。好像是喝了一杯茶,又饮了鲜奶,就变这样了。” 她这几天心情低落的模样,是个人都看在眼里。芳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癫癫骂骂,理佢做咩?由得她疯咯!一个男仔而已,搞得自己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疯疯癫癫,管她干嘛) “哎呀,这件事很难讲的啦。” 担心会被骂得更过分,陈箩连忙将人拉走,等到回头看不见芳姐的身影时,这才撒手松一口气,顺便往额头上擦把汗。等她再转过头,发现人已经在旁边的菜摊站定,手里捏着一根枸杞菜,“呲”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小孩一样哭闹着喊起来: “枸杞菜!佢攻击我啊!” 这还没完,顾梦竺一本正经地转向右边遮阳大伞的撑杆,委屈地出声: “我没有,我不喝酒,我只是,想哭哭不出来。 “对不起,给你敬个礼。” 陈箩也不管,由着她闹,她这样子,可比不说话不理人自己在那儿闷半天的傻状好多了。 “想哭就哭咯,反正除了我都没人看见。大声嚎都无所谓啊。” 见她不应声,陈箩又絮絮叨叨起来: “你的钱被那个男的拿去赌了吧。” 顾梦竺僵直了身子,冲她瞪大眼睛: “谁跟你说的?” “赌场牌桌有我认识的街坊,这一片都传开了。只是我估唔到,有人会那么蠢。我更估唔到,那个蠢人刚刚好是你。”(估唔到——没算到) “你骂我吧,你骂死我也无所谓。” 陈箩将她的胳膊拽过来,拉着她往出租屋走。 “我骂你做咩啊?我只希望你快点哭出来。受咗伤,伤口能赶快好起来。就算是蠢,也有犯蠢的勇气重来。” “哇,听你这番话,会觉得你读过好多书喔。” 陈箩翻了个白眼: “读书多的人不一定会讲大道理,同理,没读多少书的人,不一定唔识大道理。” 顾梦竺的头随着脚步晃来晃去,她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 “真好啊,你系我嘅朋友,我一个人嘅朋友。如果我系男仔,我一定娶你。”(系——是,嘅——的) “痴线啊雷!”(你神经病啊) 陈箩的声音瞬时间响彻云霄。 第16章 第 16 章 转眼间连黄金周都过去了,气温正逐渐降下来。顾梦竺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天空万里无云,一看就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为了御寒,她出门时披了一件薄外套,一边走一边眯眼享受着早晨和煦的阳光。半个月下来,她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失去五万块的伤痛似乎也因为时间的流逝逐渐模糊。至于别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 快下班的时候,黄建生把一辆小电驴停在门前的大榕树旁。陈箩噘着嘴在她旁边嘀咕: “怎么换车了?” 等人站到跟前,还没开口,他就从纸袋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递过去: “刚买的,趁新鲜。” 陈箩喜滋滋地接过,对准顶头的的红山楂就是一大口,双眼也跟着弯起来。没等顾梦竺羡慕完,黄建生又掏出一根,这次是给她的。 “我都有份?多谢生哥!” 她欢天喜地地道谢,男人点点头,一脸憨厚地笑着,然后转头冲身旁的女友眨眨眼。待顾梦竺走开,他撞撞她的肩膀: “有没有奖赏?” 陈箩见他一副想要邀功的模样,差点把嘴里的山楂吐出来。 “有啊,喏,山楂儿!” “儿化音不是这么说的。” 黄建生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她立刻将头弹开,张牙舞爪地回道: “我知道啊,我就是故意的!” 他没理会她咬牙切齿的反击,一看时间到了,立马将人拽上车载回家。 又一个月过去,日子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顾梦竺在沙发上享受着自己的假期,吃了两口薯片后又呷口茶,一下子美到不行。虽然存款少得可怜,可好歹没有负债,只要不欠债,就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只要不欠债,她的房子就会有着落。这么久以来,顾梦竺一直都这么宽慰着自己,不然日子过不下去。 “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谁啊?” 她放下薯片袋子,趿拉着拖鞋走过去。 “是谁?” 老实说,顾梦竺的警惕性还是有的。见无人应答,她便把门栓拴上,还将沙发底的棒球棍跟辣椒水掏了出来摆在顺手的位置。 门又响了,这次她问也不问,缩在沙发上继续看手机里下好的电影。似乎是知道她不会应门,来访者终于开口: “是我,齐耀光。” 顾梦竺突然觉得,嘴里的薯片一点也不香了。她不是很想看见他,干脆装作没听见,连手机的音量也放到最大。 “开门吧,我有事跟你说。” “有咩事,隔一道门也能讲。” “别这样好吗?” “好。那就是无事可讲,请回吧。” “开门吧,我来还钱了。” 她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似乎是对自己听到的话难以相信。他又从哪里偷了钱,赌了一把回来?齐耀光这个人,已经很难再让她付以信任。但她还是得去看一看,要是有什么祸端就报警处理,免得到时候警方把她当成同伙一起抓了。 一开门,眼前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硬邦邦地缠成几团,似乎还混着细碎的砂砾,整张脸又黑又丧,比流浪汉还要流浪汉。身上的衣服算不上脏,却也灰扑扑,凑近了可以闻见发酸的汗气和熏人的水泥味。 “做咩啊,做苦力、担水泥啊?” 她想也不想便抛出这么一句话,齐耀光听了也只是浅浅笑一声。他不搭话,直直伸出嵌着黑泥的右手,把十张纸钞递过去。 “他们要押着工资,现在我只能给你一千。” 顾梦竺瞧着他那晒得黢黑的脸,以及胳膊上密密麻麻如乱线一般的伤纹,想到那五万块钱就痛到忍不住拿话刺他: “你省省吧,苦肉计对我是没用的。你的钱我不要,谁知道你是偷的还是抢的?你走吧。” 他见招拆招,也压着嗓子拿话激她: “你看不起我?嫌钱少?我倒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把钱拿着,我是个烂赌鬼,但不是个只会赖账的下三滥。钱放这了,你爱要不要!” 他拽过她的手,将钱强塞进她手里,见她攥着拳头不肯收,干脆松手让钱全都飞到地上,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顾梦竺气得喊他全名,但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只好蹲下去把钱都捡了。再次站起来时,她的手里捏着那沓钱,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满面。 第17章 第 17 章 顾梦竺再一次从那家新开的商场走过。休假日没有别的能逛的地方,她只是习惯性地往那儿去。繁华的商店下,人像蚂蚁一样对头顶上发生的事无知无觉,“麻木”地走动着。她望了一眼大厦的门口,上回讨要工资坐了一排讨要工资的民工,这次却变得空荡荡的。旁边有几个人路过,嘴里念叨着“跳楼”的事,顾梦竺不由得看了两眼楼顶。上面已经没有人了,消防员正在将气垫收走。 活下来了吗? 她思索着。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她的心除了廉价的同情,再也兴不起多余的触动。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或许又更胜一筹?这苦糟糟的世界,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莫名地,顾梦竺想起齐耀光裤子上散发着的水泥味。她只希望这人可以坚强一点,别让她在报纸上看见那些血淋淋的新闻。 又一个月过去,顾梦竺数着日子,发现今年除了除夕就没有别的节日可过了。十一月末的秋风在夜里显得寒凉,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匆匆往家里走。 “天凉了打个边炉,明天去买点西洋菜回来算了......” 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不想却遇见了晦气的东西。似乎是预知她不会再开门,这人特地蹲守在门口堵她。实在不想和齐耀光扯上关系,她推了他一把,而后用力将人挤开。可是他力气大,无论顾梦竺怎么使劲,她都关不上被他挡着的房门。 “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低着头,没有看他,差点哭出来。她真的好累,上了一天班身体累,回来看到他心更累。她已经说过了不要那些钱了,她只要他离开她的生活,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听不懂话呢? “我来还你钱。” 他堵在门口,将手里的一沓钱递过去。那笔钱被塑料袋裹着,捆得好好的,看样子是被费心整理过了。他变得更瘦,也变得更黑,眼窝凹得更深,脊背也跟着颓了不少。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老了。 “里面有一万。你数数。应该是够的,我数过好几回了。” “我都说了,不用你还,就当我花钱消灾了。” “里面有一万,真的,是一万。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赌的。” “我踏马都跟你说了我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看不起我?” 她笑了一声,抬起头: “你是不是就只会这句话?是,我看不起你,我不要你的钱,我当你是条狗啊!拿走!” “你把钱拿好,我就走。” 齐耀光干巴巴地张口,手执拗地停在半空,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移。顾梦竺把钱扯过去,攥着塑料袋的一角,将东西捶向他。他缩了一记,而后把脊背挺得笔直,闷哼声隐匿在□□的砸锤声中叫人听不见。 她越砸越狠,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他难过地看着她,伸出手就要朝前拭去她的泪。 “别哭了。我没想把你弄哭。只是还钱而已。拿到钱了不是应该更高兴吗?” 只是,手还未来得及触碰脸颊便已被她一手肘狠厉地打回去。齐耀光吃痛喊了一声,引得她抬头看。 他的手被丢下来的碎砖块砸了一处,万幸没断成两半。他工资到手后也没有找医生,只是急着来还她钱。钱啊,这种要命的东西,使人盲目的同时却能抵住身上的疼痛,让人什么也感受不了。 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流出红色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白色的地板上开着赤色的花,顾梦竺呆呆地盯着那点刺眼的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绝对是故意的,耍那些苦肉计,好博取同情。 她十分阴暗地想着,像潮湿角落里的鼠妇。整个人都是黑漆漆的。 “去医院。” 齐耀光不为所动。鼻子还挂着泪珠,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红着一双眼朝他吼道: “我说去医院你听不见啊?!” “把钱拿了,行吗?” 他固执地不肯说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她拿钱。她也沉默地拉扯着,两只眼睛布满了麻木。在寂与静的中间,她觉得应该过来一辆车,把他们都撞死。 齐耀光最终还是被她拽去了医院。 医护在给他清理伤口,顾梦竺却被按住了手腕根本走不脱。 “你要是走我也马上走。” 她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像是放弃跟他理论。护士给他固定好夹板,对着她仔细叮嘱起来。她颇有礼貌地耐心听着,实际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笑死了,跟她有什么关系,死在她家那叫晦气,死在外面才好呢! 她接过窗口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药,出医院大门时把人叫住: “你的手伤了,还要回去?” “不回去就没有钱。” 她把药和钱提至半空: “拿走,你就有活路了。” 他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将右手藏得死紧扭头就走。顾梦竺看着他越走越远,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逼我?” 她快步跟上去: “钱不是这样赚的。你换一份工。” “换一份怎么还你钱?” “服务员包吃包住的,怎么还不了?或者保安?酒店前台?你做水泥工挣的钱,我拿得心不安,也不想要!” 他站在红绿灯面前等待,没有回头: “想想我怎么输光了你的钱,你就可以心安了。” 顾梦竺眼眶涩涩的,低下头猛吸了一口气,下一秒便拉住他的右手往旁边扯,朝出租屋的方向走回去: “你搬回来,钱可以慢慢还。” 第18章 第 18 章 “把上衣脱了。” 齐耀光惊讶地回头。留在工地宿舍的东西都被他完完整整地拿了回来,此刻人正蹲在地板上慢慢收拾。 “唔系挂大姐,一个月不见而已,不用那么饥渴吧?”(不是吧) 他照原来的样子朝她插科打诨,顾梦竺笑也不笑,平静地解释道: “我看见你脖子后面有伤,给你上药。你要是觉得自己可以,那边有个大梳妆镜,自己对着涂吧。” 说完她便把药膏一扔,刚想走就被叫住: “我搞唔掂啊,劳烦你啦。”(搞不定) 齐耀光背对着她,右手往上慢慢提起身上的衬衫。一只手活动总是不顺利,他察觉到身后人正在走近,稍稍偏了一点头偷笑着。他的背上确实有不少伤,黑的紫的淤青跟结痂的淡粉的疤痕连在一起,跟两条爬蛇那样互相交缠着。顾梦竺拧开药膏的盖子,挤了一点到手指上,朝伤处抹过去。 他的背部突然间涌上一股热意。 手指顺时针转着圈,要命一样灼烧着他的伤痕。这股热意向四肢延伸着,逐渐游走全身,脸也被这热意熏得逐渐红了。她的手慢慢往下走,摸过他朝外突出的脊骨,一点一点地洒下滚烫的火苗。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顾梦竺僵住: “怎么,痛了?” “不是,痒。” 他感受着胸口微震的心跳,动了动自己干渴的喉咙,将喉间的那股痒意按下,压着声音且面不改色地撒了谎。她“哦”了一声,又往手上挤了一团药膏: “痛我还可以轻点,痒就没办法了,忍着吧。” 她稍微用了一点力将药膏匀开,齐耀光觉得贴着指尖的那块皮肤越来越热了。耳朵变得很烫,似乎是要冒烟,但身旁的人是毫无察觉的,他可以得到一点小小的放松。他那突然升起的、别样的心思,还有那正在加速的心跳声,都藏得好好的,不叫别人发觉,也不叫别人戳穿,他甚至可以尽早地掩饰好即将到来的难堪。不得不说,他的演技,要比从前好上了太多。 这段插曲很快就过去,毫不意外,齐耀光又住了进来,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他终究还是没有回到水果店去,他怕被芳姐打死,索性在出租屋里一边养伤一边卖力地找着工作。顾梦竺则把他挣来的钱,一分不落地存进了银行。 齐耀光变得上进且更为勤恳,养伤的日子里,他总是盼望着两个人能够回到过去。然而不知不觉中,他跟她都变了。啰里啰嗦且嬉皮笑脸的那个人变成他,她却愈发沉默寡言。他在她面前展现的所有把戏,或轻佻或严肃,她都无动于衷,仿佛他竭尽全力想出的笑闹,于她眼里不过是小孩子为了引起大人注意的哭啼,幼稚且惹人厌烦。他如他所愿那般回来了,却再也找不到曾经那份熟悉的自在。像是验证疯子的那句诗语: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他单方面地,成了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顾梦竺把瘦肉西洋菜汤端上桌时,齐耀光刚好从外面回来。他在游乐园找了一份兼职,趁着饭点赶回来吃饭。他回来得有些急,额上还冒着汗,她只是抬头瞧了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说了一声“吃饭”便回了厨房洗手。他兴冲冲地跑进来,眉毛扬得高高的,激动地冲她喊: “超市有免费的蛋糕,快去!” 她关了水龙头,轻声“嗯”了一句,眼神无悲无喜地越过他。见她几乎不为所动,他极好的心情一下子从高处落下去,重重地砸进地坑中。齐耀光垂下眼,完全失去了吃饭的胃口。 他快要受不了了。 没有人跟他说过,面前的这个女人,在绝情方面尤为狠心。 工作日,顾梦竺坐在店门口剪着砂糖橘的叶子。阳光打在她身上的那团热气,晒得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陈箩把一颗圣女果塞进她嘴里,挨着她坐下: “那吸血鬼又回来了?” 她惊讶地看向陈箩,手指微微缩了缩,圣女果在口腔里爆着汁。 “别找借口。我昨天看见他了。” 顾梦竺低下头,一副很没有底气的样子。 “你真的要给他机会?你痴线嘎?!他是赌狗,改不掉的。你是不是要这么一直放纵他,等到他把你的心肝脾肺肾全都输掉,你才知道后悔?!” “你干嘛老一直在教训我?你是要当我的妈咪吗?” 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听不进去,陈箩气得冲她挥了挥拳头。 “我要是你妈,我早就揪你耳朵了!” 她激动地举着右手,跃跃欲试。顾梦竺把耳朵伸过去。 “那你揪吧。” 陈箩手忙脚乱地给人擦眼泪。 “笨蛋。笨蛋。哭什么呀,笨蛋。大不了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吧!” 她伸过手去拥抱她,拍打着她的后背: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命苦的白痴。” 等人不哭了,陈箩看着躲进居民楼的夕阳叹气道: “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她的眼睛里空空的: “我也很迷茫。” 第19章 第 19 章 顾梦竺准备去超市买一周的食材以及生活用品,齐耀光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要帮忙。她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随你”便不再理他,转身提包出门。 她到底还要生多久的气? 他盯着她的后背,皱起眉头思考着。 他不喜欢现在这种气氛,跟冷战没有区别,好像他只是个死皮赖脸的住客,而她是好心的房东,仅此而已。他好不容易住进来,不是为了这种仅此而已。 可是,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不明白。 最近的天气有些低沉,一副随时要落雨的样子,空气闷得厉害,压着人胸口呼吸不畅。他们在地下通道穿行着,其间不断有电动车打着喇叭从过道飞啸而过。一只红蜻蜓在壁面上撞来撞去,头晕眼花了都找不到出口。它慢坠下来的那一瞬,齐耀光眼疾手快,大掌一拢将飞虫揪住了。顾梦竺不太高兴,抱着手臂问他: “你抓蜻蜓干嘛?它们是益虫,对人类好,不要伤害它。” 他被她语气中的冷漠刺到,心头堵得慌,稍微松了松手指,给掌心的蜻蜓留了点缝隙。 “我想把它带出去放生。” “哦。”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连忙跟上去: “我小时候都是跟蜻蜓玩的。不需要到农田,也不需要到山林,因为它们有翅膀,所以哪里都可以去。我没有可以一起玩的邻居,它们就是我的伙伴,每次快要下雨的时候,我家那边,漫天都是蜻蜓。如果我站在院子中间,它们会围住我,好像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被它们注视着,我就是它们的王。可是,到了最后,这些蜻蜓都会离开。” 他松开手,让手掌里的蜻蜓循着出口的亮光飞离。蜻蜓爬伏了一阵,接着扇动翅膀,毫不犹豫地飞向天空。它越飞越高,高到看不见了,齐耀光这才低下头。顾梦竺还是那副默不作声的样子。 “你好像,”他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想听。” “嗯,觉得有点无聊。” “那我不讲了。” “哦。” 他们依旧在冷战,又或许,是他单方面地认为,他们在冷战,而她只当他是不得不应付了事的地痞流氓,迫不得已而忍耐着。可笑吧,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心却离得那么远。 仲不如去坐监。(还不如去坐牢) 齐耀光自嘲地笑着,低头用力踩了一脚灯下的影子。 难得的休假日,顾梦竺蹲在玄关处,将凉鞋塞进塑料袋里。她打算去海边干个兼职,赚一点小钱。最近天气不错,太阳很烈,海滩的游客一下子就多起来。群里有人在招保洁,去沙滩上捡捡垃圾,维护一下卫生。她粗略地看了一眼,钱似乎还不少,只是要起得早,于是想也不想就在群里报了名。她在门口窸窸窣窣闹出的动静引起他的注意,齐耀光连忙起身,揉了一下发蒙的双眼,迷迷瞪瞪地看着她。 “吵到你了?抱歉。” 他摇头: “去哪里?” “海边。” 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立马冲到洗手台洗了把脸,抢先一步出门。 “我也去。” “我是去赚钱,不是去玩。” “我想去。” “你去了没钱。” “那我也要去。” 顾梦竺直接不理他,拿上背包就走,齐耀光则仗着腿长的优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她虽然不爽,却也拿他没办法,她又没有限制别人人身自由的权利。他时不时看向她,女人的脸臭得很,路上甚至没给过他一个眼神。 被人漠视的感觉还真不爽。 他望向她因车厢行进而左右挪动的背影,有些委屈地下搭着眼。 她什么时候能原谅他呢?她会原谅他吗? 沙滩上挤满了游客,红红蓝蓝的遮阳伞到处摆着,男人裸着上半身前后走动,女人多数躲在遮阳伞下,少许的正往身上抹着防晒油,惬意地看向来来往往的人。齐耀光眯眼看着小孩们垒砌沙堡,顺手摸了摸脖颈后的热汗。才站了不多会儿,太阳便晒得那身皮火辣辣地疼。 “早叫你不要来了。你自己随意吧。” 顾梦竺戴上遮阳帽后瞥他一眼,两条冰袖将她的手臂遮得严严实实。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模样,像是在嘲讽他。她很快便转过身去找负责人报道,他除了站在原地等,别无选择。宽大的椰子叶在树顶上摇着,海边吹来了一点点咸腥的风,他稍微舒服地呼了一口气。 沙滩上的垃圾很多,顾梦竺每次都要弯腰去捡,腰一会儿便受不了地发酸。鞋子进了沙,她走的每一步都觉得硌,可她又不敢光着脚,沙子里碎玻璃多,加上海水里的细菌,说得危言耸听一点,很有可能会截肢。她现在可没有做手术的钱。旁人正大大咧咧地赤脚奔跑,顾梦竺猛地直起身,惊觉自己其实就是网上常说的那种人——过分悲观。 哪儿有什么危险,只有被恐惧到处裹住的人,好比她现在被裹得死紧的全身。 热到不行了,她停下来用冰袖擦汗,顺便喝了两口水。休息的间隙,她看见齐耀光也没闲着,徒手捡着沙子上的瓶瓶罐罐,两条已经白回来的手臂就这么大喇喇地展露在烈日底下,被晒得通红。 是他自己要来的,与她无关。 顾梦竺试图压下去心头的那股不安,别过眼去继续喝水。 半个多小时以后,见区域内的垃圾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在庇荫处停下,顺便观察起游客来。女人们穿上靓丽的泳装,自信地展现着自己的曲线。黑的褐的墨镜下是鲜艳的红唇,长发被风吹起又落下,在双肩上掩住些许洁白的肌肤。属于人的美丽在海边如浪潮般涨涌而至,她被这股热带风情迷住了眼,面带微笑地欣赏着。 浅海处,一位母亲正紧紧盯着玩水的孩子,双臂张得很开,随时要把人从水里捞起的架势。她看得眼涩,顶着阳光揉了揉眼睛。 是了,怎么会有妈妈不顾自己的孩子呢? 齐耀光捡着捡着便回头看她,见她不动于是顺着视线瞧过去,然后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哇,你使唔使咁咸湿啊?女的你也看?”(用不用那么好色) “喂,我这叫欣赏人体的美,美,你懂吗?你一天到晚都只想些下三滥!捡你的垃圾啊!” 她被他说得羞恼,冲人龇牙咧嘴地反驳着。 他勾勾唇,有些得意: “哦,你终于舍得理睬我了咩?” 她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收声,做嘢。”(做事) 方才轻快的氛围一下子散尽了。齐耀光有些后悔,对着烈日瞪大了眼睛看她,眼神中似乎有着无限的情绪。可她看不到,只是沉默着。 没多久,负责人过来检查。他大致看了一眼沙滩,清点完垃圾数量做了登记,然后拿起手机拍照,接着叫她去别的区域清理。顾梦竺连忙拿起刚买不久的垃圾夹跟在后面,齐耀光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哟,好似系大明星喔!” 他像是被刺了那样心口发疼,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这个男的他不认识,看起来普普通通也没什么记忆点。懒得纠缠,他继续低着头捡垃圾。 “喂喂喂,大家过来看看,大明星!昔日顶流!现在在海滩边捡垃圾啊!” 男人喊话声音极大,越来越多的人被那大嗓门引过来将他围住,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好像是有点像那个谁。” “是不是姓林的?” “姓齐的吧?” “明星不都是假名么?他真姓齐啊?” “管他姓林还是姓齐,这么做作,一看就是摆拍。” “这谁啊,根本不认识,我看是炒作吧。” “就这破地方还有网红来炒作啊?开眼了,诶诶借过,让我近一点,我也要上电视!” “在拍戏么?没看到摄像机啊?” “我记得他名声不太好吧,老早就退圈了,怎么混成这样了?” “切,顶流,这年头咩阿猫阿狗都能叫顶流了。” 众人哄笑一团,他被周围的人挡住走不开,只能低着头任其奚落。顾梦竺借着身高的优势插缝挤进去,看了他一眼便跟男人叫骂起来: “捡垃圾怎么了?捡垃圾不能活了?你知不知道,劳动人民最光荣!怎么,你小学老师没教过你吗?没犯罪没犯法,靠双手踏踏实实地挣钱,怎么着,不行吗?像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白痴,平时生活一定很不如意吧?” “喂,你讲够没有?!” “哇,”她夸张地做着嘴型,两手抱臂将肩膀缩起来,一副害怕的模样,“你不会还想打人吧?看不起劳动人民也就算了,还想动用武力?现在是法治社会吧,你是□□吗?有没有哪位好心人帮忙录个像顺便报个警,他要打我。大家都看见了,他是不是想打人?” 沙滩聚集并不是什么好事,没多久便有人过来维持秩序疏散群众。顾梦竺趁空一把将人拽走,取下遮阳帽扣他头上后又用脱下冰袖往他脸部缠了两圈。 “在这儿等着。” 她下起命令,语气一点儿也不好。齐耀光吞着那点恶意,蹲在地上将头埋起来,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人回来。墨镜、鸭舌帽、口罩和沙滩装,他点了点被递过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她上哪儿找的这些玩意儿。 “回去吧,你在这里就只会给我搞事。” 他一下子哽住,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后把墨镜戴上。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动声色地按了两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矫情。 “那我走了。” 齐耀光说完就立马转身,大跨步往地铁方向去。他努力走得从容,最起码在她面前不会显得太过狼狈。地铁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才回神: 好丢脸,全都被她看见了。 正懊悔时,有个人连路也不看直直撞上来,他抓了两下车上的吊环才堪堪稳住。那人走了几步远,接着停下来原地站定,过了几秒才回头,冲他发出一阵故意且得意的笑。那会儿他没看仔细,现在才注意到男人手臂上的一个纹身。他在那个地方看见过太多次,甚至都能把它画出来了。 齐耀光笑了,嘴里泛着酸苦的味道。 他就说嘛,这么个小地方,会有谁能认出他?原来是前不久才欠下的仇家。 齐耀光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发愣。消息发出去半天没人回,他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会原谅他吗? 他总是在问这个问题,也总是没有答案。 顾梦竺回来便看见那么一张耳朵耷拉到地上的脸。桌上摆着已经做好的饭菜,她见怪不怪地将包扔到沙发上。两人吃饭时,齐耀光先是偷瞄几眼,而后心虚地开口: “白天的事,谢谢你,但,对不起,我又——” “你不用太在意。”她放下筷子止住话头,“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有很多时候就像你那样,不反驳不解释,更不会为自己抗争,听起来很懦弱,对吧?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如果那时候,我能更勇敢一点,能够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就好了。就不会像你,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被人骂。”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 她笑了一下对上他的双眼: “我有什么好在乎的?我该在乎?” 齐耀光闭上了嘴。她吃了几口便再也没胃口,于是放下碗筷起身找烧水壶倒水喝。他也跟起来,因厌恶这种冷漠升起了勇气: “其实你也没讲很多自己的事。你的故事里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我呢,我都不需要对你说,你就在旁边看着,却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屋企破产了,老母死咗,老豆坐监,我哩,一个烂赌鬼,你咩都知。可是我呢,我永远只能被动地等你去讲。你看起来很热情,随时都要朝别人敞开心扉的样子,但事实上,你什么都不说。(我家里破产,老妈死了老爸坐牢,咩——什么) “你不仅什么都不说,你还会背对着人,就像现在这样不理人,而我连怎么讨好你都不知道。” 顾梦竺回头: “我没有家,什么故事都没有,所以你不用问了。可即使我没有家,这出租屋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家。你也不用想着怎么讨好我,你只是暂时住在这里,钱还了就走。你的名字叫做租客,懂了吗?” 她的眼角闪着一点泪光,齐耀光从她发狠的语气里捕捉到些许不妙,双手伸过去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他: “看着我,看着我!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她嘲讽地笑出声,用力掰开他的手: “我不信你。还有,你说的话很恶心,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砰”,门又关上了,屋子里只留下一个人的无言。 第20章 第 20 章 陈箩满面春风地骑着小电驴来时,顾梦竺正坐在店门口剪砂糖桔上多余的绿叶。这几天终于有了冬日的冷冽,半空中浮荡着的星星点点的雨滴冻得人哆嗦。她每剪一阵便停下来,手塞进口袋里暖和一会儿,有人来了就抬头看看。 陈箩拎着一袋炒栗子跟人告别,等到车子走远后往袋子抓一把喊她伸手。顾梦竺听话照做,下一秒掌心便贴上了栗子的温热。栗肉香香甜甜,她吃了一会儿想起这俩分手时的黏糊劲儿,于是问起心里那憋了好久的疑问: “箩姐啊,有件事想问你。” “咩啊,问啦。” “你同生哥点识嘎?”(怎么认识的) 栗子发出清脆的“咔”声,陈箩把褐膜解开后将其丢进嘴里嚼了两下: “想知啊?” “系啊!” 知道她在吊人胃口,顾梦竺识趣地做出一副求知欲极强的模样。陈箩拍拍大腿,抬头慢慢回想着: “那天呢我在逛商场。你都知啦,我这人最中意去商场睇(看)那些漂亮包包、鞋啊、衫啦。结果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有只男仔时不时回头睇过来。我计后边有人嘛,就敢,随便咯。” 她耸了耸肩,像是在还原场景。 “反正我这个人没那么自恋,由细(小)到大,一封情书都没收过,掂(怎么)会有人专门睇我遮,所以我就继续行(走)咯。 “点知搭扶梯下楼时果只衰仔,我站得好好的,佢偏偏要走下来撞我,仲专门在停梯口回过来望喔!我当时真系鬼火冒,啊你只冚家产(脏话),食懵啊你眼盲冇望路。不过佢生得高高壮壮我打唔过哦,就放佢一马海阔天空啦。”(点知——谁知道,果只——这个,佢——他,吃傻了了你眼瞎不看路) 顾梦竺笑得双肩颤抖。 “点知,”她伸着食指晃了两下,“我落咗(下了)扶梯之后佢又一步三回头喔,我实在系忍唔住啦。我就大声喊。 “喂,叻(聪明的)仔,望咩望啊,没见过靓女啊?” 顾梦竺“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被呛到。 “不愧是你。” 陈箩对着空中那极为使劲的大拇指摆摆手: “之后佢冲我笑哦,答我一声‘是啊,没见过’。啊,你绝对估唔(差不多)到我当时有几(多)高兴。” 她用双手捂住嘴巴,笑得往后倒了倒,“你知嘛,佢就敢定定果望住我双眼,话我靓喔。”(他就这么直直看着我双眼,说我漂亮) “妖,冇眼睇。”(切,没眼看) “诶,是你叫我讲的,不关我事。” 陈箩得意地咬了两口栗子,冲她嘚瑟。顾梦竺白她一眼,恨恨地咬着牙。 “那之后嘞?估唔到,生哥人高马大的,追起人来猛得似个变态喔。” “之后?之后当然是佢请客食饭,算个赔罪。我哩,就顺便话卑佢知(告诉他),这样追女仔是不对的,系变态黎嘎(是变态来的)。” 她用胳膊肘推推她,“诶,讲点正经嘢(事)。” “又来,你咩时候唔(什么时候不)讲正经嘢?” “那个坐监哥仲(还)在你屋企(家)啊?你要养他几耐(多久)啊?” 顾梦竺无语了,这人又又又又给人起外号。 “冇理佢啦,仲嫌唔够啊,偏要等到你整副身家都着佢输埋?”(别理他啦,还嫌不够啊......都被他输光) “你讲咩啊?” 她朝她丢了一颗栗子壳,然后抱着双腿将头埋进膝盖,闷闷出声: “我又没有对他抱有希望。” “小姐姐,你最好说到做到。” 陈箩搓了搓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起身后伸了个懒腰去拿围裙准备干活。顾梦竺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眼珠子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差不多快下班了,她把围裙收起来折好放进柜子里,正准备拎包走人,下一秒却接到了齐耀光的电话。 “帮我个忙,来游乐园好不好?地址我报给你。” “什么忙?” “你到了就知道了,来吧,求你了。” 顾梦竺的心情跟此时的天空一样,肉眼可见的不高兴。她已经很努力地避免与他之间的接触,现实却常常事与愿违,他总有理由与借口缠上去,而她也狠不下心,总是毫无长进地纵容着。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明明光滑到什么都没有,却觉得那里吸附着一条蚂蟥。蚂蟥源源不断地吸着血,她却因麻痹失去了知觉,又或者说,她是知道的,只是,她在等着那条手臂被吸干,最后痛快地将其斩断。 到了地方没看见人,顾梦竺抱着胸等在门外。晚高峰总是人多,她等着等着便不自觉地退到别处去,站在树荫底下注视着来往的人群。她像石狮子那样面无表情地发呆,而数不清的人如流水般抚过这块石头,最后连涟漪都未能荡起。似乎是灵魂被抽离出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并逐渐升起厌弃的心思。 “把桌子抬起来!抬好!走啊!你怎么那么笨!” 一个女人正抬着桌子,因孩子的姿势不对而大声呵斥着。小娃娃看起来才三四岁,安静得过分,面对母亲的怒气一句话也不敢辩解,低头默默调整着。 他有在哭吗? 顾梦竺在心里问着这句话,她看不清男孩的表情却觉得他可怜。胸口逐渐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然后不得不想起那个女人的好,因为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母亲当众大声呵斥过,在那些日子里,她也被短暂地爱着。可是爱,如果是通过比较才能得出来的结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因血缘关系而轻易拥有的爱,现在也被毫不留情地拿走了。细究起来,她总是这么矛盾地活着,怀念、愧疚却又憎恨。 挺好的。 她想了想,就这么转过身去走开了。她自私地不去为他说话,自私地不管不顾,自私地缩在一个小孩的壳子里冷眼旁观。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顶上的路灯很亮,她看过去,只觉得眼前有很多发光的圆圈,旁边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看得头晕目眩。 “喂!” 在一秒的瞬间,有人抓起了她的手臂,像石子打破了四面的玻璃,“啪”的一声把她从沉思中惊起。她怔怔地看着那只灼热的手,抬头望过去。 “找到你了。” 他好得意啊,笑得连牙齿都十分张扬。顾梦竺忘了反应,只是那么看着,直到他拉起她的手让她跟着走,她奋力挣扎了一下没能脱开,只能由着他去。 “要干什么?” 他回过头来冲她笑笑,像一只狡黠的草蛉,翠绿的翅膀在纤细的草叶上起伏,轻轻煽动着她脆弱的一颗心。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齐耀光把她带到游乐园门口前,那里有一对情侣在等着。男的有些不耐烦,举着棉花糖冲他喊: “你说帮我值班我才答应你的,怎么搞得这么慢?” “抱歉抱歉。” 男人看了两眼顾梦竺,用卡把闸门刷开,对她抬了抬下巴: “进去吧。” 她有些愣神,不明所以。 “咋,不玩儿了?” “不是不是,”齐耀光把人轻轻推进去,递给她一份包子和豆奶,然后朝她摆摆手,“好好玩,免费的。” 那对情侣也跟着进来,塞给她一张通票后自顾自地走开到了别处去。她在游乐园里看着站在闸门外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见他示意让她赶紧去玩,并讨好式地笑着时,她猛地转过身去,避开那个讨人厌的笑容。 她讨厌那份试图死灰复燃的感情,反反复复的,像温水一样麻痹着她脚底的神经。她宁愿自己永远是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这样天鹅折了翅膀被迫栖居在她身边时,她能够因为知道现实的残忍,永远不去做梦。她现在又开始做梦了,她永远学不会教训,哪怕已经学会掩盖脸红,却藏不住自作多情的心。顾梦竺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在肉里发疼。 她真的,讨厌无时无刻不在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是,永远朝她关闭着的游乐园头一次对她敞开了大门,她的心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走进去,去到旋转木马,去到海盗船,去到云霄飞车,去到那个犯了错的人身边。 有些人注定要重蹈覆辙,而她不幸就是其中一个。 顾梦竺叹出一口气,心情半是低落半是喜悦,好比炉子上架着的鸳鸯锅,一半沸腾一半平静。 坐划船的时候齐耀光给她发了短信,她吃着包子填肚子,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可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有左右led灯闪烁的游道中,她隐隐升起了期待。 “又怎么了?” 她依言到了摩天轮的闸门处,见他忙碌不停地给人检票,没有一只手能够闲着。 既然那么忙,给她发短信干嘛? 他头也不抬,只叫她赶快排队。 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虽然不爽,却还是乖乖照做。好不容易排到她了,齐耀光冲她眨眨眼,塞给她两块雪花酥。 “别人给的,我不爱吃。等会儿上了摩天轮,记得看窗外,记得看。” “什么嘛,那么神秘。” 她手里握着两块糖,嘴上虽然嘀咕,心里却甜涩相交。非节假日的时间,加上已经很晚了,排到她时后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上来吧。顾梦竺疑惑地转过身,只见齐耀光背对着她,挡住要一同上来的几个游客,言辞恳切地说了几句。 “啊,是要请求朋友原谅吗?” 女孩们被他打动,纷纷答应等下一节车厢,时不时瞧瞧他的脸,再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彼此互相笑着,而她的脸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红。 车厢逐渐升起,顾梦竺俯视着越缩越小的人影,撕开了糖果嚼着。窗外的夜景一半黑一半亮,炽亮的灯火似山间的荧光,绿幽幽地迷人心房。她的眼眶逐渐红了,泪水慢慢地泌出来,低头哽咽的间隙,脑子为这一点点的用心变得有些混沌。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执着还是释然,童年固执的印记似乎也随着摩天轮的升起,如暗夜中的群山那般渐渐隐去。 “砰!” 夜空炸出一朵烟花,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燃放声。烟花的尾焰在夜空开出灿烂的满天星,而后迅速向下坠落。顾梦竺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一抖,急急忙忙拭了一把眼泪,朝玻璃窗看去。 他告诉过她,要往外看。 她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烟花,绚烂的火花下是危险与安全并存的感官刺激。空荡荡的车厢甚至给车内人造成了一种错觉:窗外绽放着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烟火。顾梦竺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别的,她都喜欢这份偏心,非常喜欢。 “嗨靓女,玩得开不开心?” 齐耀光没料到她会等在门口,他以为人早就回去了,想也不想就嘴贱了一句。 “还行,只不过,为什么是晚上?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顾梦竺搓搓手,吐出一口白气。 “唔好咩(不好吗)?晚上的游乐园不好玩?” “也不是,挺好的。” 他插着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旁边,然后双手环臂撞了撞她的肩膀。 “听说有人结婚,计划今天晚上放烟花。我想,你坐摩天轮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他顿了一会儿,转过头问,“烟花好看吗?” 顾梦竺点点头,“还行。” “你也知啦,这个游乐园月底会有烟火大会,到时候肯定靓到极点。我本来打算那天带你来睇(看),结果力强阿只扑街话(那个扑街说),你计(以为)拍片咩,一个人搭摩天轮,痴线咗啊(神经病)。节假日加上烟花,做鬼嘅(的)才给你行方便喔。 “所以我等了又等,算咗(了)再算,神算子终于算到今日,俾(给)你一场烟花。诶,我犀唔(不)犀利啊?” “哇,好犀利啊。” 他怔了一怔,立马转过头看向她的眼睛,见她依旧那样笑着没有冷下脸,齐耀光知道,这人紧闭的心门已经松动了。顾梦竺搓了搓面颊,望向远处吵吵嚷嚷的车流人流,将冷空气吸进肺部震了震胸腔,终于开口: “跟你讲件事。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摩天轮情有独钟?” 某人默默摇头。她没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小学的时候有次考了一百分,我爸说,等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坐摩天轮,算是奖励。于是我等啊等啊,从夏天等到冬天,从今年等到明年,什么都没等到。我总是期待着,下一个放假的日子到了,他就会带我去游乐园兑现他的承诺。可是他忘了,我也没有提过,因为我不敢,我赌不起。 “很多时候,把话再说一次只会让自己难堪。如果去期待,就会迎来失望,所以我选择,再也不期待。就这么活着,就好。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会懂这种事,它是不该发生的,可是没有办法,在那个年纪,我就是懂了。 “不用抱歉也不用说什么宽慰的话,我只是觉得,说出来挺好的,所以就说了。” 两人在十字路口旁安静站着,互相等着红灯变绿。天空开始冒起雨丝,夹杂着冷风扑在人的脸上逐渐生寒。顾梦竺揉了揉眼睛,而他盯着她的眼,目光灼灼。 “喂,冻唔冻啊?我脱件衫分你啦。”(冷不冷啊?衫——衣服) “不用。”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厚实的衣服发出闷响,听得他脸色讪讪,“我穿得挺厚,多亏了早上的天气预报。” 齐耀光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 “哇真系(是),想英雄救美都唔(不)得。” “多谢喔,不过我唔系番薯,我识(懂)得自己加衫啊。”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就被顶了两下。 “咁啊,那借件衫卑我啦,好冻啊。”(这样啊,那借件衣服给我啦,好冷啊) 顾梦竺噗嗤一笑,只是低头走,一点儿也不接他的茬。 “喂,借借啦,喂......” 第21章 第 21 章 齐耀光跟顾梦竺的关系正逐渐变好,又或者说,稳中带进。比如,他在饭桌上讲到那些游客的糗事时,她会笑得乐不可支。比如,她看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他在旁边打趣,说她的眼泪不要钱所以一直流,她会闷闷地回道: “我只是泪点低而已,代表不了什么。鳄鱼也会流眼泪。” 鳄鱼的眼泪?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条疯狂甩动的鳄鱼,呃,那也算吧。 又比如,他下班拿回来的小零食,她会欢喜接过然后一口气吃个精光。再比如,他说句调侃话,能让她物理意义上地“炸毛”。他看着她眼里的兴奋、惊喜、难过、怅然,很多很多的情绪,然后慢慢记到心里去。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他分辨了好久,依旧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也害怕说出一个所以然,只能混混沌沌地任其发展。 某天齐耀光回来得晚。进门的时候,顾梦竺正在厨房的洗手台边洗菜。他看了一眼堆在客厅桌上的丸子,把手机放下猫着腰进了厨房。 “又打边炉?” 她头也不抬,轻轻“嗯”了一声,把位置让出来给他洗手。 “你洗下西洋菜,我要切姜和肉。” 自来水哗哗流进水池,顾梦竺闻到若有似无的酒味,偏头看了他一眼。 “喝酒了?” 切好的姜丝被码进盘中,她抖了抖牛肉表面的水,将其按在菜板上开始切薄片。 “喝了一点黄的。” 她点点头,没再多过问。冰冷的水把手指冻得通红,他却毫无察觉,只犹豫着要不要多说一些。 菜品虽然丰盛,客厅也因滚水灼热升起了腾腾的雾气,悬在天花板的吊灯泄下淡淡的橙黄光,竭力照出一点温馨的朦胧,然而处在两人之间的却是一个过于安静的餐桌。齐耀光尝着牛肉蘸料的那一点酸辣,刺得舌尖微痛,急急吸了一口冰凉的菊花饮料。顾梦竺可吃美了,今天的西洋菜尤为脆嫩,加上特意调的柠檬辣酱,哪怕烫得龇牙咧嘴,她也恨不得就着白饭吃上一盘。 他一边吃一边偷偷看她,斟酌了好久才开口: “今天有个熟人辞职了。请我们喝了一顿酒,说自己不干了,要去追梦,要去唱歌。” 她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刚咬下的一口鱼丸。 “我问他,现在环境那么差,还折腾什么?他说,再不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他这个人就要死了。没有音乐的话,他要死了。” 顾梦竺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碗里的肉汤。 “他保证这条路能养活自己,可以成名吗?” 他笑了一声,两只眼睛盯住面前的人: “几(多)幽默啊,我刚刚好就问了佢(他)这个问题。 “佢话(他说),如果是为了成名去唱歌,那么脱裤子在街头裸奔直播也可以。人有时候会遇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呼唤,有的人可以视而不见,但有的人一旦回应了,这辈子就被那锁链拖走了,再也逃不开。” “喂,你写散文扮文青啊,讲话咁奇怪嘅(那么奇怪的)。你到底想讲咩(什么)啊?” 齐耀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有没有梦想?” 顾梦竺瞪大了眼睛: “梦想?买一栋房子咯。” “这算什么梦想。”他有些意外,这回答也太过接地气,“那买了房子以后呢?” “煮饭饮茶,叹花探世界咯。” 她避开他那灼热的眼神,低头吃了两口饭,最后又将头抬起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回去。” “回哪儿去?不是我说哥们儿,你不会是有一招想一招,上了火车就跑吧?还有,你是铁了心不打算还钱了?” “不是,我要回到演艺圈去,做回演员。 “至于那五万,我会把钱还清以后再走。只是,第一次有了方向,我想说给你听。” “系咩(是吗),多谢哦,I’m flattered.”(受宠若惊) 顾梦竺拿筷子扒拉碗底,几口饭剩在那儿要吃不吃的,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 “讲道理,不是我打击你,实话讲,你的演技呢,除了开头那几部电影电视看得下去,剩下的简直是不堪入目,差到令人发指。” “你有必要说得那么狠吗?” 他咧开一个苦涩的嘴角,赶忙喝了一口汤,也不敢接收她递过来的眼神。 “有必要,我怕你还在做白日梦。” “你不信我?” “信任,是需要实际例子辅助佐证的。但现实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我,你,不值得信任。” 他笑得厉害,左手食指在半空中上下摇晃: “你讲话真系,越来越狠了。” 顾梦竺面色不变,冷冷搭腔: “彼此彼此,我也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她看得懂也听得懂,可是只打算停留在原地,不肯再进一步。齐耀光感受着空气中那层无形的阻碍,逐渐明白了她的保留。 不再把真心交出去。 这顿饭吃得,有滋无味。 隔天,顾梦竺在无人的间隙打着瞌睡。眼皮搭下又费力抬起,无神的瞳孔渗出她逐渐黑沉的睡意。陈箩正坐着发呆,眼尖地发现那辆熟悉的小电驴,立马一蹦三跳地走过去。 “咩来嘎?(啥东西)” “冰淇淋。” “这么冷的天吃冰淇淋,癫咗啊(疯啦)?” 她嘴上这么说,手却扒开塑料袋挑起来,就差将头埋进去了。黄建生原本想把人叫过来分一分,结果被陈箩按住。 “她吃不了。” 他点点头,扯掉一层包装纸后把冰淇淋递过去,这才搞起自己那支。她举着冰淇淋看他动作,见他弄好了,赶紧点头数数: “三,二,一,吃!” 两人猛地低头咬下一大口。黄建生面不改色,她却冻得牙疼脑壳痛,呜呜咽咽叫起来: “我的牙!啊啊啊,冻死我的牙了!” “早跟你说别这么玩儿了。来张嘴,我看看。” 陈箩傲气地转过头去又咬了一口: “就那么一点小事儿,惊咩啊(怕什么)!” 听到那永远说不对的儿化音,他早就放弃了纠正,唯有笑笑以示投降。顾梦竺早被他们闹腾的动静吵醒,打了个哈欠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两个幼稚鬼。其实,她也有点羡慕,这种微小的幼稚的幸福,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关于男女情爱的幸福,她在齐耀光住进来的那会儿,曾于梦中短暂见识过。他像一枚被遗失的金戒指那样掉进她这个还算清澈的小水坑里,太阳一升起来就闪起金光,将她肮脏的坑底照亮。彼时的她是多么幸福啊,她是一个有价值的小水坑,不再是滋生蚊虫的洼地。但是人们总会发现那枚金戒指,它那么亮,怎么会被一个小水坑永远地占有呢?它迟早会离开,而雨水、脏水、唾沫什么的,会随着它的离去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等到太阳升起又落下以后,她就永远干涸了。水坑永远只会是水坑,它的身价永远不变。 陈箩发现了愣神的她,晃了晃手上的冰淇淋: “冰淇淋,没你的份。” 顾梦竺轻声“哼”了一下,拜托,她也没有很想吃好吗? “我惊(怕)你宫寒。” “我唔(不)痛经喔。” “生理期系唔准食冰嘅(是不准吃冰的),你有没有常识嘎,大姐。” 陈箩的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奶液,黄建生笑了一下急忙抽过旁边的纸巾将其擦掉。画面实在太美,她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黄建生没待多久便回去了,陈箩看某人有些蔫蔫的,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 “做咩啊,少食一回冰遮,唔使咁消沉吧?”(干嘛啊,少吃一回冰而已,不用那么消沉吧) “当演员的话,是不是得年轻才好?” “那当然了,老了谁看你,跟条酸菜咁(那样),又臭又酸,想怄死人咩!” 话刚说完,陈箩眉头一皱顿觉不对: “等阵先(先等等),有古怪有古怪啊。唔系挂(不是吧)大姐,你屋头那个传销佬又给你灌咩**汤啊?你清醒点得唔得(行不行)啊!” 顾梦竺抱膝坐着,视线伸向远处橙红色的夕阳: “他说想回去当演员。” “那钱呢?不还啦?他还真是厚脸皮。” “他说还了再走。” “呵,算佢(他)识相,不然我喊生哥堵佢。” 她听了噗嗤一笑,拿右手微微掩住笑开的嘴角。 “无赖赖佢又搞咩鬼啊?”(好端端的他又搞什么鬼啊) “佢话自己有咗方向,有梦想。”(他说自己有了方向) “梦想?”陈箩对齐耀光的鬼话嗤之以鼻,“我睇佢系(看他是)饱暖思淫欲才是真啊。” “哇哦,陈老板,估唔到连成语你都识喔!”(想不到连成语你也会喔) “我多谢你啊,我好死歹死都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嘅。 “冇(不要)傻啦,现在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第一位,你别去当那种恋爱脑,被人骗财骗身骗心啊。” 陈箩揽过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张口了,结句中泛着苦苦的味道: “他又不喜欢我,骗什么身什么心啊。再说,现在的我,连钱也没了。” 陈箩没有说话,而她看着远处楼房,目光幽沉。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还没有决定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