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千万重》 第1章 初见 老街路口一辆小三轮摇摇晃晃着踩过几个不起眼的小水坑,天气阴沉沉的,蒙蒙细雨打湿带着岁月痕迹的光滑青石板,映出一个模糊袅娜的倩影。 宋绩溪一手撑着碎花雨伞,一手拿着手机语气温和平静:“大伯,下了点小雨,我带着伞的,嗯,人还没到,我再等会儿。接到了给你发消息。” 她收起手机,盯着远处的一角屋檐发呆。 斜飞上翘的形状,雨水落下后顺势冲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跃然而出,落在地上,又惊起一个接一个炸开的小水花。这些建筑被封存保护了几十年,近两年为了推动地方发展,才又整理复原出来。 还是太新了。 宋绩溪自顾自地想,全国各地的提质改造都没什么区别。翻新古街,修建新中式古镇,古朴的青苔痕迹被新鲜的白灰覆盖,肆意生长的古树被修剪成圆润的模样。城中心看着整洁明亮,却少了许多味道——属于这个城市的味道。 她收回了目光,又盯着脚下被打湿的布鞋发愣。雨滴断线一样地落下,砸在地上,“嗒”地开出一朵花,随后汇聚在细流中流进青石板的缝隙里。今天天气不好,也不是旅游旺季,平日里撕心裂肺的跳楼大甩卖音响消停了下来,有气无力得像是老头喊娃,一声高一声低地往外冒。 老城安安静静的,只有遥远的另一边传来雪王不厌其烦的音乐。 “你爱我我爱你……” 宋绩溪跟着轻轻哼唱了两句,心里想的却是:早知道穿拖鞋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宋绩溪还是没有等到人来。 宋绩溪的大伯是全国为数不多的无骨花灯传承人,近年来非遗文化传承与传播热度愈发高涨,经常有人联系,希望能拿到专访。 大伯是个传统的手艺人,只知道潜心钻研,无论宋绩溪怎么劝,大伯都是摇摇头,他不接受采访。这一次却是破天荒的例外,他居然主动提出要接受一个叫“我心千万重”的网红达人的合作邀请。 宋绩溪刷到过这个人的视频,大多以非遗文化为主,主打传承,虽然产出少,但视频质量极高,反响也很不错。如果能得到他的宣传帮助,无骨花灯这门技艺肯定能被更多人所知,就能走得更远。 宋绩溪正有的没的胡乱想着,一道干净脆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好,请问宋云华先生家是在这吗?” 雨伞下,宋绩溪回了神,先看见的是一双土黄色的高帮徒步靴和两条笔直的腿。她连人带伞仰起头,又往后多站了一级台阶,才依次看清问话的人。 很高,非常高。男人背着巨大始祖鸟户外登山包,拿着一个黑色的自拍支架,戴着一顶黑色遮阳帽,上面全是水汽,天蓝花纹的面巾挡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是的。”宋绩溪点点头。心里却疑惑不解:这季节来徒步?太猛了吧。 男人又说:“我是慕名前来找宋云华先生学习非遗无骨花灯的,我叫韩重。” 宋绩溪反应过来,脱口道:“哦,您就是那个博主‘我心千万重’?跟视频里的长得也不一样啊。”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说多了,网友都说网红最怕线下,一见一个不吱声。虽然韩重长得不丑,但这话说出口的瞬间多少都带着点冒犯。 宋绩溪羞赧地赶紧摆手,她涨红了脸:“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视频里都是中山装,我以为您私下里也是,没想到您现在……”她斟酌着补充,“反差很大。” 韩重笑了笑:“没关系,那是剧情需要,现在是个人时间,舒服为主。” 看见韩重还在雨里站着,宋绩溪赶忙往边上一侧,又递给他一把伞,说:“我是来接您的,宋云华是我大伯。” 韩重接过伞道了声谢,又说:“不好意思,我出站后又去拍了些别的素材,让你久等。” “不要紧!反正我也刚到不久。”宋绩溪说着便往下走,动作里带着几分逃命的紧张,“您跟我来,我先带您去入住。”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跟陌生异性说话,宋绩溪依旧忍不住地战栗,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当时自告奋勇地说自己来接人,结果搞成这副模样。 她快步走在前面,偶尔借着雨伞的遮掩回头观察韩重跟上了没有。所幸,大黄靴的主人一直礼貌绅士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没有掉队也没有越界。 宋绩溪提着的心慢慢下落,缓缓走在雨中。 古城里的街道虽多但都不长,十多分钟就能走到尽头。宋绩溪大伯家在古城西南边,给韩重安排的落脚点就在旁边的一家民宿——随意,宋绩溪的朋友开的。每每有人来学习时基本上都是安置在此处,方便。 把人送到,宋绩溪就离开了,临走前,韩重要了她的联系方式。 “宋小姐,我初到此处,还要叨扰许久,麻烦您了。” “不麻烦,大伯那里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到隔壁书店找我。”宋绩溪说。 韩重颔首,又道了一声谢。以至于宋绩溪给她大伯发完消息之后还在想着:他们当博主的是不是特别怕自己因为不礼貌被网暴,所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把登山包放好,韩重快速地找出换洗衣物冲了个澡,在城中拍素材的时候没注意脚下,不小心摔了一跤,如果不是被登山包垫了一下,估摸着这会儿就不是身上有点脏的事儿了。 他擦着头发走到窗户前,复原修建的古城除去一些较高的标志性城墙鼓楼,超过三层的建筑少之又少,所以哪怕他住在二楼也能看完古城大半的景观,此起彼伏的民居,远处是云烟环绕的青山。 楼下是民宿的院子,白鹅卵石铺出一条蜿蜒的小路,里面种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韩重细细分辨了一下,确定他只认出了满墙的月季和底下大团大团的绣球。 突然,一道穿着白裙的人影从月季墙下的一处暗门走了进来,粉红的花朵拂过她的发梢,她的步伐带着跳跃,一点也不似刚才在自己面前那样紧张。紧张到没看见自己那满身泥水的狼狈模样,又或许人家看见了,只是没有问出口。 她抱着竹篮,弯腰在墙角掐着什么,又回头大声地说着当地的方言,韩重听不太懂,只觉得婉转得像唱歌一样。房里有人答了句“随便”,她继续小声地哼着不知名调子,没片刻又从墙下消失。 宋云华的侄女,韩重想:刚刚忘了问她的名字。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手机,随后收回了飘散的思绪。 “大伯,今天中午吃的薄荷牛肉和鲫鱼青菜汤!”宋绩溪手忙脚乱地把菜摆放好,又摸着耳垂降温,朝着屋里大声喊道。 “今天吃这么好啊,阿溪。”一个中年人从院子里走了过来,或许是少时生活所迫,长期的皱眉让宋云华川字纹严重,看上去十分严肃还带着一些凶巴巴的意味,但他说话却很和蔼:“这么多我们俩怕是吃不完,你去叫小韩过来一起吃吧。” 宋绩溪愣了一下,随后温软地笑着说:“那我叫上雅雅一起来。” “去吧。”宋云华看着侄女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最后什么也没说。 【随意】的老板就像她的店名一样随意,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宋绩溪常常跟江雅说,照她这个生活方式,至少早死二十年。谁知道江雅不但不以为然,还试图带上她的养生好闺蜜夜宿酒吧。 宋绩溪敲了敲木质吧台,趴过去小声喊道:“雅雅,去我家吃饭。” 前台后面拥着毯子睡觉的短发女人翻了个身:“不想吃,别吵我,让我再睡会儿。” 宋绩溪顿了片刻,说:“我大伯叫了那个博主一起吃。” “嗯?”江雅发出疑惑的呓语。 “就是上午来办入住那个,我跟你说过的,来跟我大伯学灯的大博主。”宋绩溪又解释道。 江雅从毯子里爬出来:“那个帅哥?” “嗯。”宋绩溪点点头,“雅雅,走吧,别睡了,你知道的。” 江雅看着安安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小闺蜜,貌美如花,温柔小意,知书达理,气质如兰,但眸子里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慌张与不安,她叹了口气,顺了顺自己毛躁的头发:“需要我帮你叫吗?” 眼前的大眼睛瞬间明亮,像小狗看见主人一样亮晶晶地看着她。 “……” 江雅低声骂了句“操”,边往楼上走边说,“宋绩溪,下次再帮你老娘是狗。” 宋绩溪笑弯了眉眼,她知道,下次江雅还会帮她的。因为从小到大,江雅都在保护她。 小方桌刚好够坐四个人,宋绩溪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还是坐在了离韩重最远的地方——他的对面。 “小韩,我们这儿的菜都有点偏辣,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宋云华亲切地给韩重夹了几块薄荷牛肉,关切地说。 韩重抬起碗接过,礼貌地说:“谢谢宋伯,我也挺喜欢吃辣的。” 说着他就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刚嚼没两下,就见他白皙的面皮憋得通红,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一时间饭桌上全乱套了。宋云华赶紧拍着韩重的后背帮他顺气,宋绩溪跑去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江雅手忙脚乱地护住菜,说:“不是,哥们,还没吃呢,你歪过去咳!” “不、不好意思……”辣气直冲嗓子眼,韩重咳得撕心裂肺却又着急忙着道歉,结果,咳得更厉害了。 直到温热的茶水冲下去,过了好半晌,他才完全平复。 韩重极不好意思,他解释道:“我真的能吃辣,在长沙、成都、重庆学习的时候我都跟着吃过,都还行,这个薄荷的香味太冲了,我没准备好,一下就呛住了。” 江雅夹了一筷子牛肉混薄荷塞嘴里,说:“没事儿,只是你没福气,我们阿溪做得最好的菜就是这薄荷牛肉了。” 宋绩溪看着韩重看过来的目光,莫名地,她似乎预测到了此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不……”她急忙打住:“正常,我做菜会放许多香料,这薄荷还是刚摘的,味道更重,吃不惯正常,不用道歉。” 宋绩溪又舀了碗鱼汤递过去:“你喝这个吧,这个不辣。” 韩重接过,鲜白的鱼汤里躺着几根姜丝,冒着新鲜的热气:“谢谢。” “别那么客气,小韩。”宋云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你都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下次我们煮得清淡一些。” 韩重刚要拒绝,宋云华就按住了他的手说:“像你这样能够知道去踏实学习的年轻人真的不多了。” 饭桌上,两人一问一答和谐地说着关于灯的一些制作心得,说到激动之处,宋云华还会跑进工作室拿出他的笔记本,两人凑在一起讨论。 一饭结束,宋云华的眼中全是欣赏,他转头对两个姑娘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小韩的吗?” “上次的全国非遗灯彩展览?”江雅说道。 这是宋绩溪跟她讲过,宋云华为了参加这个展览不眠不休地干了两个多月,制作出了一盏极其精美繁复的无骨花灯,为此还旧病复发,在床上躺了四五天。 “对!”宋云华点点头,指着韩重说:“就是在那次灯会上,小韩带了一件展品——盒子灯!那个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的灯,再一次重现江湖。是小韩,是他找了曾经做过这个灯的老师傅,一起研究制样打版制作,最后复原了出来!” 宋云华做了一辈子灯,灯就是他的命。他的语气中满是狂热:“那个灯我只在小时候跟你爷爷出去比赛时看见过一回,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见到!而且那一次灯展之后,有很多人知道了盒子灯,并且去学习,这一门终究没有没落。” “小韩是大才啊!”他肯定道。 宋云华看向在一旁仔细倾听的韩重,说道:“我以前总觉得年轻人好高骛远不踏实,老了老了居然也迂腐了,现在才知道只要社会发展进步就会有新的传播方式,只有顺应时代,这门技艺才不会被淘汰。” 宋绩溪和江雅从未听宋云华这样夸过谁,她俩眼神交汇。 雅:窝草,那么牛? 溪:应该是。我看过那个视频。 雅:什么?一会儿推给我! 溪:OK。 “宋伯言重。”韩重微笑道,“我只是做了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能被那么多人看见,是我的幸运。” “但更幸运的是,我们国家还有那么优秀的文化,还有那么多工匠在坚守。”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为它献出一点力量,那么文化走向世界是必然的。 韩重(chong第二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挖煤 接下来的日子,韩重每天都跟着宋云华学做无骨花灯。 一盏无骨花灯从制备到完成需要很多道工序,其中做灯专用的桑皮纸就需要几十道。韩重从最基础的学起,粗粝的桑树皮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筛、捶打,稍有不慎就全盘作废从头再来。 但他始终不卑不亢地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观摩、听讲、动手。韩重做事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不算大的工作室里除了宋云华偶尔的提点声和淘洗桑皮纸的水声,安静得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哪家的狗丢了,哪家的家猫又跑出去抓了只大耗子回来。 宋绩溪偶尔会从隔壁过来给两人加点茶水,顺便回答一下韩重听不懂的方言——宋云华一着急就容易冒几句方言,而且年纪大的人说普通话总有些含糊。 每每这个时候,宋绩溪就会小声地跟她大伯说:“大伯,人家外地来的,你慢慢说。” 宋云华又大大咧咧地说道:“对不住啊小韩,习惯了。” 韩重摇摇头示意没事,随后又去摆弄着他的拍摄设备。 江雅来蹭饭时就偷偷跟宋绩溪打听:“你说韩重那么大一个博主,千万粉丝诶,怎么就他一个人在做这些,策划、摄影、服装、文案到灯光剪辑这些,怎么也得二十人吧。他一个人就全给干了?” 宋绩溪耸了耸肩,她也不知道。 她听她大伯说过,韩重的悟性很高,能非常精准地理解无骨花灯的各个流程。他的绘画功底,空间架构能力都很强,以他的水平,仔仔细细学个个把两个星期,绝对能够把手工无骨花灯的精髓完全掌握。 但韩重的进度却很慢,他需要拍摄,而且就他一个人。 拍摄宋云华的画面时会轻松很多,他自己盯着镜头,来回灵活地调整,而且老师傅的手艺,除了最开始那两天面对镜头有点紧张,后来都能快速地沉浸其中,忘却镜头的存在。 但拍他自己的画面就困难了。 首先需要来回地调整机位,找到一个光线画面都很好的角度,随后走到镜头前开始一遍遍地冲洗。运气好时可以一条过,但就宋绩溪观察下来。韩重应该是一个有强迫症、又追求完美主义的人。 有时候是服装不到位衣服没有扯平,重拍; 有时候是天气突变光线不够温暖,重拍; 有时候是镜头的角度不对,画面突然晃动,重拍; 有时候是没注意检查,镜头拍到一半自动关机了没发现,白干,又重拍…… 总之,韩重的进度很慢。慢到连宋绩溪都开始怀疑:以他这样的产出速度,真的能够在如此快速的流量信息化时代存活吗? 韩重不知道宋绩溪的猜想,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地打磨自己的视频,争取做到自己的最好。只有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自己,做出来的视频才不会愧对等待的人。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查阅了相关资料,对无骨花灯的相关制作已有一定的了解,加上宋云华的讲解,曾经疑惑的几个地方也豁然开朗。于是,做灯的激情被点燃,他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进入状态就忘了时间为何物。 镜头里,一只黑脸黑尾的小猫跳了过去,越过满院子整整齐齐的桑皮纸,微风拂过,纸张轻轻晃动,一阵淡淡的草香扑鼻而来。 制纸阶段终于结束,他放下手里的拍摄设备,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颈椎,这几天接连不断地埋头苦干,身体开始叫嚣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按住肩膀来回转动肩关节,微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黑脸小猫又跳了回来,背对着韩重走着猫步,一举一动甚是诱人。 韩重手痒,便试着呼唤小猫,小猫顿了一下,回头扫了一眼不停叫着“咪咪”的男人。就这一眼,韩重差点没原地从凳子上飞起来。 因为有人先他一步起飞了。 “啊!”女人尖厉的声音几乎要冲破韩重的天灵盖,“臭挖煤!!你怎么又去抓耗子!!” 没错,那只看起来高傲妖艳的暹罗猫,顶着一张刚挖完煤的脸,叼着一只巨大的老鼠——一只几乎有它半个身子大的老鼠。 韩重不敢动,他怕挖煤姐把老鼠放出来,也怕后面举着扫把的宋绩溪害怕当中一不小心给他一扫把。 “大伯!你快来教训挖煤,它又疯了。”大概是明白眼前的男人是个不中用的,宋绩溪快速朝屋内求救。 宋云华拎着一个竹篓,出来接过宋绩溪手里的扫把,气势汹汹地朝挖煤走去:“臭小子,几百买的玩具不玩,就知道抓耗子,看我妈回来了怎么收拾你!” 再大的人,遇到事儿了也喊妈。宋云华叫着妈就过去了,挖煤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它一个纵步跳出了小院门,带着它的大老鼠大摇大摆地跑开了。 虽然没有抓住挖煤,但至少它把老鼠带走了。宋绩溪泄下劲来,手里仍紧紧抓着一个慌乱之中带出来的艾草锤。 “所以……”韩重看了看追出去的宋云华,又瞟了一眼呼吸尚未平复的宋绩溪,回想起那只巨大的老鼠,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屋外抓老鼠的猫就是你家……额,挖煤?” 宋绩溪无奈地点点头。 挖煤这小子是她奶奶去年在文庙捡来的,文庙有一只流浪的大猫,平时大家去文庙祈福时都会喂点吃的,尤其是宋绩溪奶奶,经常会把家里剩的小鱼干带点过去。久而久之,大猫也生了灵性。 在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它把窝里最标志的那只叼到了宋绩溪的书店,送给了宋绩溪的奶奶。 宋绩溪当时刚从外面学习回来,一进屋看见它那黢黑的小脸,脱口就问:“这猫刚从哪儿挖煤回来?”从此,小猫就被赐名“挖煤”。 这小子似乎对此名不满,总是趁着奶奶不在的时候跟她对着干。开始是偷偷咬烂宋绩溪的裤腿,后来发现宋绩溪害怕老鼠之后,它就开始了乐此不疲地抓老鼠大战。只要奶奶不在家,它必定三小时之内带回一只不论大小的老鼠。 最惊险的一次是宋绩溪在躺椅上睡午觉,这小子把抓来的老鼠放在宋绩溪怀里,那种小型啮齿动物在身上奔跑的恶心感,宋绩溪至今难以忘记。 韩重又问:“你怕老鼠?” 宋绩溪又点点头。半晌,神魂归位后,她想起刚才某人紧绷的后背问道:“你不怕吗?” “不怕。”韩重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这么大的没见过,有点怕。” “我们南方的水土只能养大耗子。”宋绩溪突然想起网友们开展的南北之争,没忍住笑出了声,“养不出大个子。” 韩重也跟着笑了,地域偏见名不虚传。 宋云华拎着扫把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 “阿溪,受不了这臭小子了,你去把你奶接回来,在乡下跟她那老姐妹玩那么久也差不多了。”宋云华对宋绩溪吩咐道,脸上是还没撤下的悔恨,“早知道她去那么久,当初就该叫她把那臭小子带着去了。” 宋绩溪深以为然。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说:“现在去来不及了,我给奶奶打个电话,让她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再去接。” 宋云华点头表示同意,宋绩溪又说:“对了,大伯,我有一件急单,明天早上必须寄出去,我还差一点点。今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你们自己对付对付。” “没事,不用管我,一定要把你师父交代你的任务完成好。”宋云华示意她快点去做,自己朝着屋里走去,他对着韩重招了招手:“小韩,你最近也辛苦了,今晚上如果想出去转转的话不用管我。” 韩重站起身,把设备收了起来:“好的,谢谢宋伯。” 难得休息,韩重带着一个便携好拿的相机就出门了,一是放松随便转转,二是踩踩点,哪些布景好看,以后也可以出来拍拍外景。 乌川旧时连通了西南入蜀的马关要道,是极其重要的关隘之地。老城虽然在修整时过度翻新,但历史的底蕴还是在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里留存。 韩重绕着古城转了几圈,吃了点当地特色的小吃,无一不被辣得猛咳。想起那天的乌龙,他想,以后可再不敢说自己能吃辣了。 这样想着,昏黄的路灯骤然亮起。古城此刻人少,只有些许寥寥的住户和零星几个隔壁城市过来游玩的旅人。踩着小灯笼映下的花纹影像,韩重的镜头一帧一帧地记录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光影。 转过街角,韩重看见两个手挽手的年轻人,头靠头仰面站在一个店门前,不知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月季花瀑落在一旁,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他即刻拍下这一瞬间,而后上前:“你好,我刚刚看你们站在这里特别温馨,就给你们拍了一张照片。” 说着他把已经洗出来的照片递了过去,女生惊喜地捂住嘴,连忙道谢:“哇!你把我们拍得那么好看,谢谢!” 男生连忙掏出手机:“哥们儿,多少钱?我微信转你。” 韩重摆摆手:“不用,都是缘分,照片很好看,祝你们幸福。” 小年轻拿着照片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韩重笑了笑,回头看了眼花瀑里藏着的东西。 那是两块一米多点两尺不到的木板拼成的,上面刻着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青山。 薛定谔的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挖煤 第3章 青山 木板下是一扇老式六格玻璃窗,木材是斑驳的青绿色,玻璃四周是擦不干净的陈旧灰垢,中间干净锃亮,暖黄的老式胖梨灯泡藏在青绿色铝盖灯罩下,一束微光透过玻璃落在韩重身上。 他像个路过旧时光的旅人,从玻璃外朝里窥探,里面是一排挨一排的深红色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籍。同款灯泡隔着合适的距离排列,照出了整个房间的格局。 是家书店。 再往前走两步,是一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门。韩重走进去,两侧全部摆放着顶到天花板的书册,书本有新有旧,他随手拿起两本翻看,好些还是上世纪的留存,看得出主人是个惯于收集的人。 走过层层叠叠的书架,韩重又被里面的空间惊住。 竟还是一家文创店! 四周是书籍堆叠起来的堡垒,往里凌乱又不失美感地摆放着许多特色冰箱贴,小笔记本,集邮册,文创包包,各种独具特色的贴画、木雕。 最中间是一个旋转楼梯直通二层,楼梯上同样有序地摆满了书,不是装饰品,是真正的书籍。韩重往上走的时候,还看见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围坐在一个台灯下看绘本。 二层是纯看书的空间,四周同样堆满书籍,中间的空地铺满长长的地毯,门板改成的长桌,桌上每隔一米就放着一个台灯,竹子编制的凳子,上面搭着厚厚的民族特色坐垫,流苏在微光下轻轻摇摆。不知安放在哪里的音响,正播放着轻柔和缓的古典乐。 韩重评价道: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搭建的巢穴,是一个乌托邦。 他想,把工作完成,在某个安静的深夜,他要来这里看一本书。 相机快门不停上下浮动,韩重也在用他的方式留住些东西。 楼上的窗户和花瀑里的一样,韩重走到边上,抬起相机,取景框里出现一抹倩影。他愣了愣,连快门都忘了按下。 是宋绩溪。 窗户外是一条回廊,连接着四栋房子,形成一个微小密闭的四合院,底下是一个熟悉的院子——他这几天一直待着的院子。他没有上过二楼,也不知道原来宋绩溪就住在楼上。 宋绩溪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裙,围着一件深棕色的工作围裙,长而微卷的头发随手绑在身后,脸上挂着一副银丝眼镜。 她俯身趴在工作台上,拿着一支细细的毛笔,轻而慢地给一小片纸上色、描字、做旧。 差不多后,她又用镊子将纸片夹起,小心地吹着气加速风干。 没一会儿,她又将纸片放到台灯下细细检查,确保无误后放在一旁开始搅合粘贴的乳胶。 这是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古籍复原任务,难度算中等,她经过大半个月的精雕细琢,总算是要结束了。把纸片小心粘贴到书上,又反复地隔纸拍打,直到纸片与书籍原策万全融为一体,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宋绩溪工作的时候很专注,有一次打雷把电线箱劈炸了,古城半数的商铺民居通通停电,吓醒的小孩哇哇直哭,她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就继续就着烛火修补——有些古籍要用烛火能更好地判断色彩。 她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眉头微皱:太苦了。 宋绩溪起身准备下楼烧壶热水重新泡茶。 夜里风凉,她搭了一件浅咖色的披肩在身上,拎着壶开门出来。绕过回廊,慢慢往楼下走。 韩重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他捏着手里的相机,竟有片刻遗憾,那样平静平和的美,他居然忘了记录。 不过他又想:有些东西用眼睛拍摄,放在回忆里也未尝不可。 他在楼上又找了几个角度拍摄,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找宋绩溪商量商量在她的书店里取几个景。这个店实在太适合拍摄。 楼下传来小声的对话。韩重顺着楼梯往下,看见门口前台的地方,宋绩溪正和两个小女生交谈。 “你是【青山】的老板吗?你好漂亮啊!”其中一个女生拿着一本集邮册,看着很兴奋,“我们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宋绩溪顿了顿,轻轻摇头表示拒绝。她瞧着女生有些遗憾,拿过挂在一旁滚轮柱子上的黏土挂饰,递过去说:“别难过,这个送给你。” 两个女生雀跃起来,激动道:“姐姐你人真好!祝你生意兴隆!” 送走两人,宋绩溪长舒一口气,开始清点今天的账册。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宋小姐”。 她抬头望过去,有些诧异:“韩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韩重举了举手上的相机:“今天宋伯给了我半天假,我出来扫街,路过你这里,就进来转转。” 宋绩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动作中片刻的停顿,快到晃眼而过,叫人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韩重又说:“你的店很漂亮,风格很特别,里面的书也很丰富,是你自己建的吗?” 宋绩溪环视店内片刻,才缓缓说道:“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令尊现在?”这些天他只看见宋绩溪的大伯,还听说过奶奶,她的父母倒是未曾提起。 宋绩溪沉默不语,韩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赶紧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习惯了。”宋绩溪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带着韩重坐到边上的小桌旁。 原来楼下也有看书区域。 宋绩溪给他到了一杯茶,慢慢说起了【青山】的由来。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以收废品为生,他不识字,但收到书的时候就会拿回家放着,久而久之,家里的书就多了起来。我奶奶主意大,就开了一家旧书店,又找老师取了个名字——青山。” “那之后我爷爷就一边收废品,一边收旧书,我爸爸就在这些书里面长大。他很爱读书,长大之后就继承了我爷爷的事业,继续收废品,开旧书店。” “后来他走了,书店就到了我手里。为了让书店盈利,加上响应政府振兴号召,我就改建了书店的格局,一楼卖文创,二楼是读书区,平时古城里的人都会过来坐坐。” 宋绩溪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但韩重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柔,可这温柔中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很漂亮。而且......”韩重敬佩道:“你们造福了社会。” 宋绩溪举手做阻止状,她笑着说:“行了,别给我们戴高帽,担不住这么大的责任。” 韩重还想说什么,宋绩溪却下了逐客令:“很晚了,韩先生,我要关店了。” 他咽下未完的话,拿起东西离开了。 离开之际,他回头故作俏皮道:“以后叫我名字吧,叫韩先生总觉得像在叫老头子。” 宋绩溪笑了:“那也别叫我‘宋小姐’。” 门口昏黄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他们相视一笑。 “再见,宋绩溪。” “再见,韩重。” . 第二天一早,宋绩溪早早地爬了起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红肿的眼眶,心中暗道:以后一定要努力在白天把工作干完,绝对不能留到晚上! 她跑到冰箱拿了两个冰勺子狠狠敷了眼睛,十多分钟后,眼睛依旧红肿。 最后无可奈何的她选择戴上了一副巨大的墨镜,以及一顶大大的草帽,连江雅看见她这装扮都忍不住问:“阿溪,你要背着我自己去看大海?” 宋绩溪不吭声,推着江雅就往驾驶座跑:“哎呀,快上车快上车,我太想见奶奶了!” 江雅的开车技术比她好,也没多想就说:“好吧,让我看看这回去乡下能拉多少菜回来。”她伸手过去捏了捏宋绩溪的脸,“看看能不能把这只纯洁无辜的小白兔养得白白胖胖。” 宋绩溪被逗笑了,她像模像样地举起小爪子放在下巴上学了个小兔子模样,萌得江雅在一旁看愣了,半晌来了一句:“操!老娘为什么不是男的!” 这个哲学问题江雅已经思考了许多年,能不能得到答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见到宋绩溪奶奶的时候,她比宋绩溪还快地扑进了老人的怀里:“奶奶!人家想死你了!” 活像一个女妖精。 宋奶奶仰头大笑,宋绩溪默默说了句:“小心虫子飞你嗓子眼。” 宋奶奶紧急避险,抽出随身携带地老烟杆就朝宋绩溪劈头揍去:“小兔崽子,除了挤兑你奶奶还会干什么!” 宋绩溪一个侧身躲开,跑到另一个和蔼的老奶奶身后,抱着老人的腰说:“还会给杨奶奶捶背揉肩!” 宋奶奶更气了,大喊不肖子孙,烟杆上蹿下跳。 杨奶奶赶紧出面:“多大人了,还跟小孙女计较!人家阿溪跟你开玩笑地不知道啊。” 说着她摸了摸宋绩溪柔顺的头发凑到她面前小声说:“阿溪,奶奶给你装了一大箱你最喜欢吃的新鲜栗子,你回去用刀划上十字小口,煮十分钟,再捞出来冷了之后放进冰箱里冻着,煮米饭的时候剥几颗进去,特别香!” 宋绩溪甜甜地点了点头。 “杨奶奶,我也给你带了好吃的。”她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摸出一串包好的冰糖草莓,“你偷偷吃,不要被叔叔发现了。” 杨奶奶年轻时候最喜欢吃甜的,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人都控制着她的饮食,连她最爱吃的糖葫芦都不给她买。 宋绩溪咨询过医生,只要不是大吃特吃就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每次来都会给杨奶奶带点糖葫芦。 果然,杨奶奶笑眯了眼,捏了捏宋绩溪的小脸:“奶奶没白疼你。” 这两表奶孙在这儿尽享天伦之乐,亲奶奶却在一旁大眼瞪小眼。还有一个小龟龟在吭哧吭哧地搬菜。 “哼!杨秀华,再爱也是我的孙女。”宋奶奶吸了一口烟,怪嘚瑟地说道:“就不像某人喽,三个大孙子,就是没孙女。” “去去去。等我家小景回来把阿溪娶回家,看到底是谁有谁没有!”杨奶奶年轻时最想要女儿,结果生了三个全是儿子,后来儿子生的也是孙子,一家子都跟女儿无缘。 奈何自家闺蜜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她天天盘算着把小孙女讨回家来。 “阿溪,小景……” 宋绩溪赶紧打断:“杨奶奶,这次还给我带了哪些菜啊?” 她把人往车后推,无奈地看向在一旁吃瓜的江雅。每次来杨家奶奶都要给她推销一下他那个在首都当大老板的孙子杨景,拦都拦不住。 宋奶奶吐出一口白烟,道:“别打我家丫头主意,就你家小景那体格还要再练练!” 是的,杨景是当大老板了,但他自小就身体不好,医院多进多出。导致自小就发育不好,宋奶奶老说他是个瘦猴,几下就能被打倒。 杨奶奶被戳了痛处,自知说不过,赶紧叫她这毒嘴老闺蜜带着她的东西滚。 宋奶奶嘴上打了胜仗,也不计较宋绩溪是不是“不肖子孙”了,乐呵呵地跟着江雅上车,霸占了副驾驶。 她美滋滋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老姐姐,下次来城里找我玩啊,到时候我把孙女给你耍。” 宋绩溪无语地躺在后座上,她这奶奶简直就是魔童!不对,魔奶!千年难得一遇的魔奶! 老太太话多,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停,宋绩溪睡着前就听见江雅义愤填膺地状告挖煤,说它把咬死的耗子整齐划一地摆在她的民宿门前,把客人吓够呛。 宋奶奶顿时大怒,表示要回去把这逆子大卸八块。 …… 摇摇晃晃间,古城到了。 宋奶奶倒是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她和江雅两人盯着一大后备箱的有机菜发呆。 “雅雅,你刚才是怎么把这些菜装上来的?”宋绩溪两指抚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江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敢跑我就杀了你。” 宋绩溪呵呵笑了两声:“我怎么会跑呢?我那是去找帮手,你等着,我去叫大伯!” 说完,她脚底抹油似的躲进了小院。 院里,她大伯也在状告挖煤。老太太拎着大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有这等事!等我把它抓来问问。” 宋绩溪环顾四周,重点看向某个角落里的位置,韩重今天不在。 她朝着告状的某人大喊道:“大伯,快来搬菜!!” 第4章 小话 宋奶奶回来之后,小院就添了几分鸡飞狗跳的活人气。 “宋云华!你的破灯赶紧拿去放好,别到时候弄坏了又在那儿生闷气!” “宋绩溪,你个不肖子孙,菜不放辣怎么吃!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我要去找阿雅吃火鸡面!” “宋挖煤,臭小子,给我滚出来,再去外面捡垃圾吃信不信我给你丢了!” “还有你,韩重!你的设备自己盯着点,被猫咬烂了都不知道……” 宋家阿奶战力非凡,不论亲疏一视同仁,以一己之力将全家人怼到敢怒不敢言后,拿着烟杆,神清气爽地出去打麻将了。 韩重看向满脸无奈的宋云华,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宋奶奶刚回来那几天,还拉着他亲切和蔼地夸他“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一口一个“小韩”,而现在,已经将他丢进战火区了。 韩重低头笑笑,一种浓浓的温暖从心底生发出来,他理了理这窝心的感情,继续手里的戳戳。 无骨花灯的制作过程简单说分为八个:做桑皮纸、制图打样、熨平纸张、裱糊、针刺、折叠组装、装饰。其中最艰难的三部分,一是前期造纸,二是中期针刺,三是后期组装。 韩重在第二层——针刺。桑皮纸又硬又厚且不易透光,只有扎出细密均匀的针眼,才能照明。而针刺过程中,每平方厘米需要戳至少百针,虽然解压,但密密麻麻的针孔遍布纸张,有时候戳昏了还会有蚀骨挠心的感觉。 长期盯着密集的事物,容易叫人生出密集恐惧症。 宋绩溪时常会看见韩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支起相机,一袭黑色中山装,舒适自然地坐在镜头前,沉默又专注地不停戳戳戳。 这活她以前也干过,一坐几个小时,伤眼又伤颈椎。 她想了想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下了楼。 已经过去很久了,韩重一手按脖子,一手揉颈椎,他慢慢起身,稍稍适应了一下已经发麻的腿脚,走到镜头前检查拍摄的素材。 旁边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他看向手的主人,是宋绩溪。 宋绩溪手里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布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她说:“这是缓解肌肉紧绷的草药,你休息的时候可以拿来热敷脖子。” 她指了指韩重放在一旁的灯灯片:“戳那个很累的,你要注意休息。” 宋绩溪的声调总是温温柔柔,很淡,但能直通人的内心。韩重接过布袋,刚想道谢,宋绩溪又说:“往里面放一片暖宝宝,药焐热了就可以敷,也可以晚上睡觉前倒一点出来泡热水,拿毛巾沾了敷。” “嗯。”韩重点点头,随即说道:“我刚好有一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他把相机递到宋绩溪面前,指着里面的画面说:“我最近的素材角度相对单一,想借你的二楼再拍摄两个角度。” 宋绩溪几不可闻地后退了一小步,说:“可以。现在上去吗?” 韩重道:“不耽搁的话,感谢。” 天色正好,阳光从院子顶上打下来,落在层层叠叠的花丛之间,洒在看似凌乱实则有秩序的工作台上。韩重找好光线,架好机位,对宋绩溪说:“你可以帮我看着吗?就大概五分钟时间。” 宋绩溪同意后,他匆匆下楼,摆好原先的姿势,又像模像样地戳了几分钟。 等他再次上楼时,看着宋绩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道:“拍视频是这样的,需要表演。” 宋绩溪笑了出来,她给韩重让开一条路,说:“其实我以前以为所有网红都是这样的,找到自己最美的机位,摆拍几分钟,其他工作都由助理和工作人员完成,博主只需露个脸就行。” “后来这几天看你的拍摄,又觉得自己以前的认知太狭隘。原来这么短短几分钟的视频背后需要付出那么多的努力。” “果然,想把一件事做到极致,没有什么是容易的。”她拱了拱手,“韩先生,在下真是佩服。” 韩重回了一个礼说:“你也很厉害,独自把书店经营得那么好,能着手古籍复原工作,还是古城里第一家主动参与古城建设,主动结合城市文化打造文创品牌的人。宋小姐,在下亦佩服。” 宋绩溪失笑:“老太太又跟你胡说八道了?” 韩重故作不赞成的模样:“明明是实话。” 两人相视一笑,明明是互相恭维的玩笑话,却让这个午后的小院洋溢出别样的光辉。 “阿溪!你在吗?”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宋绩溪探出头去,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利索女人——融媒体中心的外采主任谢希文。 谢希文仰头看见要找的人,高兴地冲人挥手:“你快下来!有事找你。” 两人交谈片刻,连一旁的韩重都听明白了。 市文旅局和融媒体中心正在策划一个非遗文化展览,想让宋云华这些老手艺人坐镇,出一些精致少见的大作来做宣传噱头。 “什么时候?”宋绩溪问。 “如果快的话大概在月底。”谢希文说着,目光时不时瞟向一旁的韩重,“这是谁啊阿溪,怎么不给姐姐介绍介绍。” 宋绩溪大致明白谢希文的意思,原来她是为了韩重来的,她赶紧互通两人的姓名。 谢希文故作惊讶,十分激动地握住韩重的手:“原来是‘我心千万重’啊!幸会幸会,乌川欢迎您!” “实在抱歉,您都来这么久了,我们都没派人来好好招待您,是我们不周到了。”谢希文夸张到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意图。 韩重摆手说:“是私人行程,而且,谢主任,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要搞特殊。” 谢希文“咦”了一声,又道:“韩先生,您可是全平台千万粉丝的大博主,那是人才,而我们乌川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她朝宋绩溪挤眉弄眼,暗示道:“阿溪,你说,要是能有大博主帮我们宣传宣传,我们的文化展会不会吸引更多的人来?效果会不会更好?” 宋绩溪讪笑:“哈,可能吧。” 谢希文又回头对韩重继续说:“韩先生,您不要有压力,此次来乌川,吃好玩好睡好。如果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联系我们,千万不要客气,我们绝对帮你全部解决!” “我们阿溪,先进带头人,找她也行!” 韩重很上道,他笑着说:“谢主任,我在这里的学习很快就要结束了,如果到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您直说。” 走南闯北这些年,韩重没少帮去过的文旅做宣传,他本来也干这工作,加上非遗文化展本身就与他的初衷吻合。说实话,他是愿意做的。 “那可太好了,韩先生!”谢希文说着又要去握韩重的手,被宋绩溪一把拉住:“好了,希文姐,韩先生还要拍摄。咱们有话出去说。” 宋绩溪只觉得尴尬,莫名其妙地冲上来叫人家帮忙宣传,怎么看怎么冒昧。 【青山】门口,两个端着大茶缸的女人靠坐在外面的长石板凳上,宋绩溪无奈问道:“希文姐,你这是干啥啊。” “就这么冲上来找人家宣传,多冒昧!” “我们可以出经费请他呀,又不让他白干活。”谢希文喝了一大口茶。 “哪是千万博主!那一条广告的报价,你出得起?”宋绩溪无情打破好友的幻想。 “嗐!多是不多,但我相信韩重不是这样的人。” “你哪来的相信?你就认识他了,万一他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呢?” 谢希文有些不确定了,毕竟她的好友宋绩溪已经和此人相处了大半个月,她犹疑道:“不会吧?” 宋绩溪抬头望天:“谁知道呢。” “先不说别的。”突然想起什么,谢希文把茶缸塞在宋绩溪怀里,一把将人拉住说:“宋绩溪,你可真不仗义啊,那么大个博主莅临咱们乌川,就在你家住着,要不是江雅告诉我,我可能得在人家视频里知道。” “你不知道我最近做账号已经要疯了吗?要是早早就知道,就凭这个名头,这会儿我们中心的账号都已经超过隔壁文旅局的了。” 宋绩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姐姐,首先人家是我大伯邀请来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其次,你那个见着个人就想蹭流量的火热心肠能不能收一收,到时候给人吓跑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唉!”谢希文长叹一口气,“打工太难了,我也回家继承家产吧,受不了了。单位安排的任务完全就是致死量,根本完成不了,说必须要在年底前,把账号做到三十万粉,我真是气笑了。” “下这个任务的哥是不是从来不上网,他以为三十万就像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吗?真服了!” 宋绩溪拍了拍谢希文的后背,说:“不要紧,反正你每年的任务都完成不了。” 一道怨毒的目光瞪过来,宋绩溪赶紧说:“好好好,不逗你了。我今晚跟我大伯说,看他能不能拿一盏凳出来压场子。你知道的,做这个灯可耗费气血了。” 她忽而靠近谢希文的耳边小声说:“那个韩重来学了半个月,现在每天顶着俩大黑眼圈,看着都吓人。” “唉,也是,你叫大伯注意身体,实在不行拿点以前的也行,他的那盏获奖的【神龙在天】不是还在家里吗?用那个也行。”谢希文像被霜打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说,“我还得去别家问问呢,先走了。” 宋绩溪送走了好友,拎着两个大茶缸叹着气回头,被两条大长腿吓了一跳。 大黑眼圈,哦不,韩重正拿着相机站在小屋前。宋绩溪大囧,她不知道韩重听到了多少,只得尴尬说道:“呵呵,她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学你的灯,做你的视频就行。” 韩重眯着眼,没说话。 宋绩溪更尬了,她紧紧捏着大茶缸的把手,心里抓耳挠腮地找话说,但实在词穷,半天开不了口。 所幸,会说话的来了,江雅从【随便】大大咧咧地跳了过来,一把薅住宋绩溪的脖子说:“小溪溪,陪我去喝酒!” 宋绩溪如蒙大赦,也不管是喝酒还是喝茶了,赶紧点头,拉着人就准备走。 而这时,江雅看见了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韩重,细眉一挑:“韩大博主,一起?” 韩重:听见还是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小话 第5章 夜谈 江雅难得没进酒吧,而是带着他们到一家路边的烧烤摊,她先叫了两扎啤酒,点了三把肥瘦相间的小肉串,又点了些素菜,对两人说:“咱们先点这些,后面不够再加。” 乌川的烧烤摊没有菜单,只有一个巨大的玻璃冷柜,里面全是新鲜的菜。 韩重也没多说,安静坐在一旁,看江雅递给他一瓶啤酒:“能喝吗?” “还行。”韩重接过就闷了一口,这气势没他说得那么谦虚。 江雅有些意外,转头对宋绩溪说:“没想到韩大博主太挺能喝,阿溪,那咱们这儿就你一个小趴菜了。” 宋绩溪尴尬笑笑,恰好老板把小肉串端上来,小烤炉正好放在她面前。 她把小肉串一人分了些,说:“别光喝,也吃点肉,我们乌川的小肉串在外地可吃不到。” 韩重拿起一串,均匀的辣椒面扑在滋滋冒油的肉上,叫人一看就口齿生津,宋绩溪看见忙说:“这个辣椒不辣,是香的。” 闻言,韩重吃了一口,果然不错,肥而不腻,香而不辣。 宋绩溪夹了一点素菜放到面前的小碗里,她不喜欢对着串撸,每次吃烧烤都是用筷子把串上的肉和菜蒯到盘子里,再夹起来小口吃。 为此江雅还说过她穷讲究。 不对,原话是这样的:“该讲究的不讲究,不该讲究的瞎讲究。”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江雅在说,不停地打听韩重那个圈子的事情。 “你们博主的收入是不是一个视频几十万啊?” “听网友说你们内部也会有强烈的竞争,是真的吗?” “你这条视频发出去会赚多少钱啊?” “是不是能带火咱们乌川?” …… 接连不断的问题砸向韩重,宋绩溪都开始替好友尴尬了,没想到韩重却仍然彬彬有礼,把自己知道的都认真回复了。 江雅丝毫没有把韩重当外人,大大咧咧地问:“我听阿溪说,你跟宋大伯学灯已经到尾声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这话说得,好像是宋绩溪在赶人。 蒙头苦吃的她一把掐住好友的大腿,抬头时,恰好和韩重的目光碰撞在一道,她尴尬笑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说完又觉得有些突兀,人家也没说什么,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了?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宋绩溪低下头,再次在心底痛骂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韩重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差不多就是这两个星期。”随后,他回复了江雅,想了想,接着说:“但我听说你们要搞一个非遗文化展,我很感兴趣,想多留几天,看看。” 江雅疑惑地看向宋绩溪,宋绩溪脑子里先是一惊:下午的谈话他果然听见了。随后才对江雅谈起下午谢希文跟她说的事儿。 “希文想借这个非遗展打开乌川的文化旅游之路。”宋绩溪斟酌着说道。 她和江雅、谢希文是初中好友,高中在一所学校,是顶顶好的闺蜜。只是后来宋绩溪退学没有参加高考,而江雅和谢希文考了出去并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毕业以后江雅留在当地发展,谢希文进入事业编,而宋绩溪继承了家里的老店。没过几年,三人再次在乌川重聚。其中许多人许多事早已物是人非,而三人的情感仍似当初。 江雅果然大鸣不平:“好啊!这个谢希文,又背着老子找你偷偷商量事情!” 她掏出手机就拨打电话骂了过去,对面不甘示弱,随即要了地址就表示要来。 没过十分钟,三人的桌上,又多了两把小肉串。 谢希文换下了较为职业的工作装,一身休闲运动服让她锋利的气势柔和不少,但一张嘴,又让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都是错觉。 她原以为只有两个小闺蜜在,没想到桌边居然还坐着大博主韩重。 事业女的雷达启动,她颇有几分狗腿地朝韩重问好:“韩重先生,下午跟您说的事,希望您放在心上。” 韩重颔首,还没说什么,江雅一瓶酒怼在谢希文面前:“人家有兴趣,你少说话,瞒着我找阿溪,先自罚一瓶。” 谢希文满头黑线,对于她的这个好友,很多时候,她都想要不揉吧揉吧扔出去埋了算了,说的话没一句爱听的。 “我那是工作!”她耐着性子说,心里想的却是,只要这女人再说一句,她必定要与此女一决雌雌! 没有人比宋绩溪了解她们,看透一切的宋绩溪赶忙说:“希文,我大伯那儿没问题,对于这种活动他一向是支持的。” 她的语气随和又带着些坚定:“古城里那几家竹编师傅我去找他们,村里的苗绣彝绣阿奶我跟她们有合作,总之,这一片你不用担心。” 宋绩溪轻易不说话,但只要开口,说的话又极其窝心。这不,几句话就解了谢希文的燃眉之急并很好地安抚住了她。 “还是我们阿溪好,来多吃点肉。”谢希文特别想揉一揉宋绩溪的脸,但看着桌上有男士在,忍住了,她把烤得香喷喷的小肉串递过去,招呼宋绩溪快吃。 宋绩溪接过串串,柔和地笑笑,分了一些给韩重和江雅:“大家一起吃。” 刚才因为各种原因而显得有些暴躁的小烤桌前,随着这个动作和风细雨起来。 谢希文说道:“有阿溪帮我把这些老师傅联系好,再加上韩重先生的推荐,我相信这次活动一定圆满!” 韩重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反倒是宋绩溪摇摇头继续道:“希文,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关键。这几年到处都在搞文化创新与传承,非遗不是什么小众赛道,相关展览早已举办多次,甚至好些大型活动还请了明星前去助阵。而我们乌川,相对特色一些的除了无骨花灯、木雕甲马以及苗绣彝绣,其他的竹编、陶制品其实都算不上有趣,别的地方这样的东西很多。特色太少,同质化东西又太多,这就涉及一个问题,我们的非遗展面向的群体是哪些人?如果是省外的……” 她环顾四周,问:“人家在家门口就能做的事情,凭什么不远千里地来乌川?” 谢希文沉默了,这个问题她们确实考虑过。 宋绩溪又说:“那如果是省内的,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再次产生兴趣?” 一向不着边际的江雅也冷静了下来,毕竟是在名校读过书,在发达地区拼搏过的,她说:“有想法有宣传不够,要定准核心趣味点,还要锚定目标群体。” “对。”宋绩溪赞同道。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不相信我们办这场活动仅仅只是为了将目光落在周边省份,这些前辈们早就已经把名声打出去了,我们要做的是让名声更响亮,怎么做才可以与众不同?怎样才可以让人想来?怎样才可以实现我们想做的?这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 宋绩溪的声音不大,在喧闹的夜市甚至还算小,但韩重依旧能在里面听出那份独特的温柔与笃定。她在思考,这样的宋绩溪,那天夜里他也见过一回。 韩重想了想说:“体验。” 三人看向韩重,他又继续说道:“大家都在办展,那我们就办体验展,像海市的科技展那样,让来参加展览的人能够身临其境,亲自拿起工具,跟着非遗老师傅一道体验,体验结束后,作品可以带走,也可以留在展览成为展品,那样获得感更深,也更能吸引人。” 谢希文豁然开朗,兴奋地说:“是啊!不再是单独地停留在表演层面,而是深入观众,那么只要有一个人或少数人在这场体验中有所收获,其实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因为……”江雅接过话说:“我们的目的是传播文化。” “是让年轻的一代能够了解优秀非遗,学习并传承。”韩重又说。 宋绩溪举起一旁的酸角汁,声音淡却能听出喜悦:“祝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有了新思路的谢希文马不停蹄就往家跑,她需要快速地调整策划案并送批。而留下的三人对着香气四溢的小肉串大快朵颐。 缓和了刚刚话题,宋绩溪吃了两口烤馒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她没话找话地问江雅:“对了,你怎么突然请吃串。”语毕,她又发觉自己多余问了。 她这个朋友她比谁都了解,回乌川的这两年只有两件事会惊动她的钱包:一是失恋,二也是失恋。 果不其然,江雅喝了一口酒,悠悠吐出几个字:“失恋了。” “……” 宋绩溪不知接什么话,举起手边的酸角汁,狠狠地饮了一口。 倒是韩重在一旁深以为然地举起酒敬了江雅一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恭喜。” 一时之间,江雅顿感高山流水遇知音,拉着韩重就是喝,不过片刻,两人就喝完了一扎,宋绩溪在一旁拦都拉不住。 她心道:完了,江雅指不定要闹什么笑话。 因为她虽然爱喝酒,但酒量极差,这么多年也没有练起来。 果然,宋绩溪去前台要了一杯醒酒茶的时间,江雅就已经拉着韩重的胳膊要桃园结义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SB,连下半身都管不住,还跟你说什么永远爱你,都TM扯蛋!” “但是,韩大博主,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是知音啊!” “来,让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从此乌川,有我江雅一口肉吃,就有你韩重一口汤喝,我罩着你!” 韩重被摇得来回晃动,他把酒放下,求助地看向宋绩溪。 宋绩溪赶忙上前,把江雅拉到自己身边,说:“对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骗子,来喝口水再骂。” 她哄着江雅喝了大半碗醒酒汤,早已满头大汗。风吹过乌川夜里有些微润的水汽,宋绩溪发现,面前的韩重好像也不是很清醒。 “你还好吗?”她问道。 韩重点点头,又摇摇头,拿起酒喝了一口又摇摇头,说:“我还好,没事。”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走到宋绩溪身边,把她一把扯起来:“看我给你表演一个走直线。” “……”宋绩溪凌乱了。 第6章 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谢希文的方案通过,宋绩溪被聘为协办策划。四处联系非遗传承人,并找到乌川各区县相对出名的手工老师。 会议上,大家一同讨论如何将枯燥繁琐的非遗项目缩减流程才能增强游客体验感。会议很热烈,也很精彩。渴望家乡发展的凝聚力以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驱散了乌川最后一丝寒气。 乌川清冷的春天彻底结束了,嫩黄的幼芽裹上青色,浅绿,深绿,墨绿。 宋绩溪很少说话,她只是倾听,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大家又对问题进一步探究,最后得出一个方案。随即,这个方案又经过多方人员共同检验,最终以求达到更好的效果。 韩重也没闲着。 他的无骨花灯终于来到了尾声,宋云华帮他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一盏盏栩栩如生的繁复宫灯在有着零星月色的夜里,闪耀着来自千百年前微弱而又温暖的光。 宋绩溪回来时恰好看见韩重站在灯下,仰头望灯,似在思考什么。她走上前,轻轻说了句:“恭喜。” 韩重回过神,微笑点头:“谢谢。” “你在看什么?”宋绩溪看着那盏灯,问出心中所思。 那是一盏很普通的无骨花灯,层层叠叠的桑皮纸重叠交合,细细密密的针眼里烛光没有半点不均,只是柔和地将那一点光洒下来,照着需要的人。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韩重又回头看向灯,舒朗的声音从他的喉间缓缓流出,“千百年前的人们制作出了这样一盏美丽的灯,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好看,但无论如何,这灯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传承至今,在同一个黑夜,在同一个地点……” “我们是不是也有瞬间,和某两个夜下赏灯的人穿越不同的时空,站在同一方天地里。” 宋绩溪对上韩重有些朦胧看不清的眼神,眉眼微弯:“韩重,你很浪漫。” 她在修补古籍时也曾有过这种感受,或许从前的某一天,也有一位古人同她一样,摩挲着同样一本书。那本书可能是他的启蒙读物,寄托着家人热切的期望;也可能是好友所赠,希望他长风好去。 这是历史的回馈。 “宋绩溪,你也是。”你能感受到,证明你的心里也有山河湖海。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是近来因为谢希文的原因,宋绩溪和韩重都在为着同一件事情尽心尽力,宋绩溪联络四方,韩重埋首制作展品并准备推介视频。 两人的关系较之当初好了许多。 开始时宋绩溪总会莫名的紧张,韩重也只是礼貌的疏离,而今,站在同一方屋檐下,宋绩溪总算能和缓镇定地同他说话了。 “我的视频这两天就能剪出来,到时候就可以在里面把月底非遗体验展的消息放进去,你那边怎么样?”韩重侧了侧身,两人一同走进挂满花灯的院子。 宋绩溪从一旁的桌子底下翻出一套茶具,烧了一壶热水,又拿出清明前到山里摘回来的茶叶,给两人泡了一杯工夫茶。 茶壶点三点,清澈透明的水流涌出:“基本上都联系得差不多了,各家的展品都准备齐全,现在的问题就是传承人们年纪都大了,有好几个还是少数民族,说不来也听不懂普通话,融媒体那边的人需要对活动进行拍摄,文旅的人基本都派来了,但还是难解燃眉之急。” “年轻人们为了生计都出去了。”她把茶端给韩重,“想要把这件事做好,需要他们回来。” 年轻人们都出去了。这是乌川这些年最无能为力的事,乌川地处西南深山,偏僻险峻,为了改善家庭生活,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地外出打工。空村现象,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比比皆是。哪怕近两年脱贫攻坚取得极大进展,许多人仍然不愿意回来。 谢希文这样的年轻干部,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去改善乌川的生活,为这些人找到可以赖以生存的谋生方式,把他们带回来。 落叶归根,落叶不应该只在掉落时归根,从生命诞生之始,叶与根就已休戚与共。 韩重饮了一口茶,茶味清淡,回味后又有片刻苦涩,涩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回甘。他说:“回来很难吧。”韩重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谪仙,早期为了学习某样非遗技术,他也曾在工地上找到过一个实在无法生存而外出扛水泥的传承人。 “嗯。” 韩重想了想,问:“宋绩溪,村里的孩子都在吗?还是被带出去了?” 宋绩溪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有一些被带出去了,但绝大部分都在家里。” “那些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师家里是不是也有孙子孙女?” 宋绩溪突然就明白了韩重的意思,圆圆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的意思是?” “对。”韩重点头,继续说:“他们最懂自己的亲人,也能说普通话,只要简单培训培训,我相信他们会做得出色。” 乌川各县各村的留守儿童占比极高,加上教育水平落后,在义务教育之后能够继续读书的人真的不算多,孩子们因为长期缺乏父母的陪伴,往往会养成敏感内向的性子。有许多人要么一生走不出大山,要么外出打工吃尽苦头。 韩重的这个想法解决了宋绩溪的一大难题。 既可以帮助他们完成体验展任务,也可以让孩子们参与其中,感受不一样的事物,开阔视野,见识不一样的天地,种下希望的种子。 大城市的孩子学习在名胜古迹、在高楼大厦,那我们深山的孩子学习就在大山、在溪流、在湖泊。 热气袅袅的茶水温润入喉,灯光洋洋洒洒,宋绩溪赞成道:“孩子们不会比大人差。” 宋绩溪执行力极强,有了方向就抓紧时间落实。 她伙同谢希文快速联系了几所学校,在校内举办两个微型体验展,第一个展是给学生普及简单的非遗文化,第二个展是学生亲自上手体验非遗,从木雕印刷、甲马制作、民族扎染、手工竹编,连宋云华都亲赴现场,教孩子们如何制作简单的无骨花灯。 活动结束后,除去原本非遗传人的孙子孙女,宋绩溪等人又从学校里层层选拔,选出符合条件的学生加以培训,年龄包含但不限于幼儿园大班、小学生、中学生。 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介绍,看上去也煞是可爱。 这项活动办得如火如荼,一贯安静的乌川像放入了鲶鱼的沙丁鱼槽,热闹非凡。与此同时,韩重的视频也已剪辑完毕,藏在岁月深处的非遗无骨花灯在网上一夜爆红。 在宋云华的手机快被打爆的那一天,谢希文亲自扛着摄像机前来做了一个专访发到网上,借此通知了“乌川非遗文化体验展”的消息。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但没有一人掉以轻心。 一场盛会的背后少不了无数人的共同托举。 各单位紧锣密鼓地安排住宿饮食,交通管制。 宋云华一边要准备非遗展厅的压轴展品,一边要给孩子们讲授简单的课程; 宋绩溪四方联络,还接了谢希文给她的新任务——开几堂古籍复原课; 韩重则是被谢希文带着四处寻访非遗传人,意图让经验丰富的韩重能给少见生人的传承人们能够在大神的带领下缓解压力; 就连一向懒散的江雅也被委以重任——做好后勤保障,保护小解说们的安全。 活动前一天,宋绩溪将最后一位非遗师傅接到了酒店。和谢希文对好活动的全部事宜,又一同检查各项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阿溪,辛苦了。”谢希文递了一瓶水过去。 “客气。”她拧开瓶盖喝一口说,“明天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们了,展会上我不会出现。” 谢希文看了宋绩溪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好。那你再陪我检查几遍,你向来比我细心一些。” 活动设置在古城中心的广东会馆,从前的乌川是西南入蜀的要塞之地,经济繁荣,有许多有名的商会都在此建造分会。延续多年,直到特殊时期后会馆封锁几十余年,后为了带动地区发展,又将各会馆收拾整理出来,以便打造旅游胜地。 广东会馆在城中心,周围还陈列着山西会馆,陕西会馆,安徽会馆,贵州会馆等。到时候游客出来还可以围绕古城游览一番,感受独特的西南风情。 两人围绕会馆转了几圈,细节到每一个线路接口都查看了一遍,但那股子萦绕着的古怪氛围还是没有消散。 谢希文不知道怎么打破尴尬,只是有些讪讪地说:“那明天叫雅雅来陪我,你虽然不来,但要保持通话畅通,有几个阿奶阿爷只听你的,我怕万一到时候他们脾气上来控制不住,你要能尽快到现场辅助。” “嗯。”宋绩溪点点头。 她们走的这条路上早已挂满了漂亮的花灯,悠悠的烛光洒在路上,晃得人内心平和,宋绩溪推开【青山】虚掩的大门,宋奶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躺椅上打瞌睡。 宋绩溪上前轻声叫了声“奶奶”,宋奶奶脑子还没清醒,嘴巴已经跑出去五里地了。 “死丫头,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阿文那边的事才结束。”宋绩溪语气温和,她从一旁拿出一条披肩给老人披上,“奶奶,晚上天气凉,回去睡。” 宋奶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才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屋里走:“锅里给你留了排骨汤,记得去喝。” “嗯。” 厨房温暖的灯下,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冒着晶亮的油花。 她从小就爱喝排骨汤,宋老爹每每收到不错的书了就会高兴地买上一小根回家,宋妈妈再细心地给她煮好。初中放晚自习回来时,她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找吃的。 只是后来,做汤的换成了奶奶。 不知什么滑落到碗里,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 宋绩溪喝了一口汤,嗯,还是很香。 第7章 告别 活动连办一周。 全市人民同心协力,从道路卫生到景区摊点,大家自发管理,一并努力。乌川人民把自己全部的热情与好客在这场体验展里倾泻而下。 宋绩溪偶尔会避着镜头去会场看看,一是怕老师傅们跟游客产生冲突,二是帮谢希文关注一下孩子们的状态。 韩重举着相机发现宋绩溪时,她正带着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往会馆后方的休息室走,她扯了扯脸上的口罩,白色的口罩边上蹲着一只线条小狗。 他跟宋绩溪打了个招呼,问:“不舒服?” 宋绩溪顿了片刻,说:“嗯。” “这边有大家盯着,你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韩重摸了摸两个小朋友的头,朝宋绩溪温声说道。 宋绩溪摇了摇头:“我也就过来随便看看。” 夏日逐渐热烈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淡淡的光晕,世界纷纷扰扰,独留此处一片岁月静好。 他们正好站在彝绣展厅的门口,一幅巨幅彝绣作品从房顶落下,黑蓝红银相织的布上,两个巨大的“乌川”字样显得神秘而庄重。 两个年轻女孩害羞地走到他们面前,请宋绩溪帮她们拍个合照。宋绩溪迟迟没有回应,她的手无意识攥紧,拉着的小朋友眉眼皱在一起:“溪溪姐,手疼。” 气氛顿时尴尬,宋绩溪调整了呼吸后带着拒绝的意味:“我拍的不好。” 两个小女生还想说什么,韩重接过她们的手机说:“我给你们拍。” 宋绩溪赶忙牵着小朋友站到一旁,两个女生走过去,甜甜地比着“耶”。韩重很专业,拍的照片很受两人喜欢,她们一边惊呼,一边连连道谢:“您夫人真漂亮!你们很般配!” 宋绩溪听这话更尴尬了,正想假装没听见,带着孩子开溜,结果听见其中一个短发的女生说:“哥哥姐姐,我刚才看你们特别漂亮,给你们拍了一张合照。你们要吗?” 韩重还没拒绝,就见宋绩溪颤抖着站出来,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恐惧:“请你删掉,谢谢。” “什么?”女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看向这个穿着米白色长裙,戴着口罩的漂亮姐姐。 “请你删掉刚刚拍的照片。”宋绩溪又重复了一遍,嗓子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嘶哑,“请尽快!” 韩重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紧绷的双肩,对两个女孩说:“不好意思,我朋友不喜欢拍照,可以请你们把那些照片删掉吗?” 大概是漂亮姐姐的状态很吓人,两个小女生赶紧删除照片,连最近删除都彻底扫干净就匆匆离开。 宋绩溪挣开韩重的手,强撑着一口气说:“麻烦你帮我把孩子送到后面休息室。” 不等韩重反应,她已经快速跑开。 韩重站在原地看着她踉跄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片刻,他牵着两个小朋友温柔地说:“跟哥哥走吧。” 宋绩溪逃回了【青山】,因着最近游客增加,来店里打卡的人也多了起来,可她却不管不顾,连宋奶奶的呼声也抛诸脑后。她匆匆走上楼,把门关上,从床边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瓶,颤抖着倒出一颗塞进嘴里。 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宋绩溪才睁开那双还在惊惧颤动的眸子。窗边的一棵吊兰在风中微微晃动,细碎的光点落在桌上,笔架旁边,一个倒扣的相框静静地沉默地伏在那里。 宋绩溪没有再去活动现场,也没有下楼守着书店。师父交代的复原任务她也早已完成,一连几天都躲在房间里捏着她搁置了许久的泥巴。 这是她去年心血来潮迷上的石塑黏土。工具早早买好,但各种各样的工作堆积下来,除了工具刚到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专注地捏着手里的泥土,将一切风声隔绝在外。揉捏,塑性,烘干,上色,封层,挂绳,每一步她都像对待一件珍品。 没有人知道,宋绩溪只是在平衡,平衡混乱的内心,平衡难以释怀的情绪。 宽大的桌上很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挂饰。 江雅冲进来绑人时,宋绩溪正捏着一只流体三花猫。她毫无形象地往桌边的藤椅上躺去,随手拿起一个小摆件,难以理解地问:“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老是喜欢这些捏来捏去的东西,能比男人好玩?” 宋绩溪但笑不语,问:“你来干什么?” 她心知肚明,体验展已经结束,江雅十有**是接了谢希文的任务来带她去参加庆功宴的。 “你能不知道?”江雅的反问不言而喻。她把小摆件抛了抛,歪靠在桌上,挑眉道:“你都不知道谢希文有多高兴,那眼尾的褶子,擦再多眼霜都没用。” 宋绩溪没搭理只是拒绝道:“你们去吧,上次跟一家幼儿园联系好,她们要带小朋友来做手工研学,我得准备东西。” 江雅翻身立起,定定地看了宋绩溪好半天:“阿溪,我听韩重说了。”那天的事情。 对于韩重会去询问别人,宋绩溪并不惊讶,她只是顿了顿,又悄悄藏起外溢的情绪,将自己武装包裹:“哦。” 江雅似叹了口气,她说:“阿溪,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如果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我们就去告,当年的那些证据,样样都在。” 宋绩溪将捏好的小猫放在加热杯垫上,看向江雅,眼底澄澈却又漾着点点忧伤:“阿雅,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能控制。” 她苦笑道:“只是没想到再次回到相似的环境里,我还是会忍不住,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是后悔。” 江雅一向没心没肺的样子变得凝重,她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那些难以诉说的悔恨在时光里没有片刻的消散,像一根刺,动一下就牵动全身,四肢百骸的疼痛愈发严重。 江雅到底没把人带回去,只是回来时,给宋绩溪打包了一份她爱喝的排骨汤。 那一夜,宋绩溪做了一个梦。 那梦那样短,又那样惊心。 一张张**露骨的照片贴满校园的每个角落,照片上青涩懵懂的脸带着疑惑和不解,宋绩溪被围在众人之间,一声接一声尖利的指责唾骂叫她爬不起身。 她疯狂地撕碎墙上的照片,每撕下一张衣服就跟着碎裂一片。 她惊恐地抱着自己,周围的鄙夷谩骂更加清晰。 她仓皇地往家里跑,大街上路过的行人看着她,有人好奇,有人鄙弃。 梦境混乱纷杂,下一刻,尖锐的碰撞响彻深渊,宋绩溪看见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冲自己爬过来…… 二楼的灯突然亮起,紧接着就是难以克制的急促呼吸。“啪”一声,药瓶掉落在地,淅淅沥沥的药片伴随屋外突然暴起的雷鸣,像一场夏中的大雨,抽泣着,毫无征兆地落下。 翌日,韩重前来告别,这次学习他已经耽搁很久很久了。 宋云华拍着他的肩膀直夸,一是感谢他让更多人知道了无骨花灯,而是希望他能够不忘初心继续将非遗文化带到大众面前。 宋奶奶则是收拾了大包小包的特产给他带上,以至于韩重看着自己一大堆的行李,一时之间也无所适从起来。 他朝屋内看了看,宋绩溪没有出现,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宋云华随着他的目光探进小院,说:“阿溪去幼儿园了,带着我们准备的那些东西,给小孩们开一堂非遗手工课。” 宋绩溪小时候跟着学过无骨花灯,要真正论起来,比起韩重这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她才是那个真正的传人。 韩重办退房时江雅也不在,前台说老板送好闺蜜去了。韩重颔首表示自己知道,只留了一张字条拜托前台送给宋绩溪。 宋绩溪认真地盯着小朋友的动作,耐心地教孩子们怎么将花灯的零部件组装。窗户没关紧,一阵猛烈的风闯进来吹翻了一小盒纸片。她走到窗前,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随手关紧窗户,回过身时她想:要下雨了。 乌川又下雨了。 韩重来时细雨纷纷,去时暴雨倾盆。高铁窗户外的绿意快速闪过,韩重捏着手心一张照片,久久凝视没再说话。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从指尖滑落,他捡起后珍重的夹在笔记本里。 那张见面时就想递出去的“好久不见”在本子里一藏就是好多年。 以至于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宋绩溪发现后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笑着说:“韩重,我说当初你为什么要留一张白纸给我,原来是写了但给错了。” 韩重也是笑,笑得如同和煦的春风,其实不是拿错了,是当时的他故意的。他想被记得,于是留了一张白纸让人疑惑,叫人思考。 也确实,当时忙碌了一天的宋师傅回到家,隔壁的小妹妹跑来递给她一张白纸,说是韩先生留下的。 她当时随意往桌上一放,等后来再打开,干干净净的,叫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东西弄丢了。还颇为愧疚,生怕未来某一天再遇到韩重,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第8章 故人 教小朋友的东西不难,宋绩溪拿着准备好的花灯零件耐心地指引他们拼接,她的声音温和有吸引力,一向吵吵闹闹的小朋友竟也能坐得住,乖乖听她的话。连园长都过来夸赞:“宋老师,你很适合当老师。” 宋绩溪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自小孩子缘就好,遇到的小孩无论大小,总是会直勾勾地盯着她,观察片刻又眯着眼对她笑。 她也喜欢小孩子,于是就尽职尽责地教。 放学后,园外此起彼伏的小车在一连串“老师再见”里接走自家的小朋友,宋绩溪观摩了一下天色,阴恻恻的,雨还在下,只是没有最初那样大了。 她顶着自己的小碎花伞,一脚踏进了带着冷气的雨中。 宋绩溪喜欢下雨。 乌川的风很大,天气总是很干燥,只有下雨时才会中和掉那种鼻腔里难以掩盖的麻痒。温润的水汽裹在身上,像凭空多了一件水做的衣衫,抚平了那抹躁意。 幼儿园离家不远,宋绩溪慢悠悠地走着。她的心情不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白皙修长的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随着调子敲节拍。 一路上都是熟人,瞧见她冒着雨回来,关切地问道:“阿溪,从哪里来?” “学校。”她一一回复,语气温和。 路口小卖部的爷爷调笑她:“下雨要晓得回家诶,小阿溪。” “就回。”宋绩溪站在门口笑意盈盈,想了片刻,她跟爷爷要了包红糖。天冷了,煮碗红糖鸡蛋吃吃。 一到下雨,【青山】门口的雨棚就会打开,远远的,宋绩溪就看见家门口那簇月季下,圆形石槽中早已盛满了水。 等天晴了要把水槽里的东西清理一遍,明年春天好种莲花。 宋绩溪想着,一脚跨进了小院。 收伞时,她愣住了。院外的伞架上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伞,伞柄刻着低调的符号。此刻正缓缓地滴着水。 有人在家? 韩重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探头朝院内望去,宽敞的堂屋门半开,里面隐隐传来交谈声。 她循声而去,瞧见堂屋里宋云华面前坐着一个挺拔的男人,似有所感,男人回头,止不住的惊讶情绪从他面上冲出来:“阿溪!” “?”宋绩溪往后退了一步,拦住他就要抱上来的动作,看向宋云华。 宋云华站起身拉过男人,站在两人中间才说:“阿溪,这是你杨奶奶家的杨景。” 宋绩溪想了快两分钟,才从记忆里扒出一个瘦弱的小毛猴,她美目圆睁,难以置信,时间竟有此魔力,将一个瘦猴雕刻成了牛高马大挺拔俊秀的花美男。 杨景是吃了什么东西才长成这样?宋绩溪思绪忍不住飘远。 突然,杨景的手伸到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宋绩溪吓一跳,回头看他。 只见杨景笑着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发呆。” 宋绩溪羞赧,侧过身走到桌边倒茶,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在首都当大老板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杨奶奶你去看过了吗?” “没当大老板,有事回来,事办完再回去。”杨景好脾气地回复,熟练得像在自家一样把手边喝了一半的茶杯递过去。 杨景的奶奶和宋绩溪的奶奶是闺中密友,年轻时就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一起嫁人一起怀孕,生下来的孩子是好朋友,孩子的孩子也是自小睡一张摇摇床的交情。 小时候的宋绩溪还是只皮猴子,上蹿下跳,一天不是上山打鸟就是下河摸鱼。杨景倒是不然,早产一个月,身体羸弱,但耐不住他乐意跟着宋绩溪到处跑。 那会村里的人还总开玩笑:一个小皮猴带着一个小瘦猴。 而后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宋绩溪顺手倒上茶,自然而然地坐下,又问:“办什么事?”连自家奶奶都来不及去瞧一眼。 杨景坐在她身边,微微向她的方向俯身:“大事。” 宋绩溪看这发小一副卖关子的模样,正想叫人滚出去,又听见他说:“跟花灯的未来有关。” “?” 宋绩溪看向大伯,他微微颔首,看来两人已经聊过了。 宋云华按着膝盖坐下,早年间伤了底子,一逢变天下雨,就总是疼。他拿过一条毯子盖住腿,说:“小景来找我商量,把无骨花灯步骤化简,做成什么拼接乐高,机器化生产,在网上卖。” 老一辈人的理解多有偏差,杨景在一旁赶紧解释道:“也不只是卖,文化传播也有涉及。” 自从韩重的视频发布之后,无骨花灯的爆火让全国人民都看到了这项“藏在巷子里的非遗”,很多人感兴趣。宋云华工作室的电话也曾一度被打爆过,只为了前来学习这门技艺。 古法制灯技艺复杂且枯燥乏味,来了几个人,但没带两天就走了,嫌太慢,嫌太冗杂。 宋绩溪看到过大伯在人走后独自一人坐在工作台前发愣的模样,一个鲜活的人,一个一生守旧的人,似乎开始怀疑自己所坚守的东西。 所以今天杨景找来时,他才能如此淡定。 宋绩溪偏了偏头,低声问杨景:“你为什么想做这个?” 闻言,杨景坐直了身子,脸有些红,片刻才诚心诚意毫不隐瞒地说道:“其实是看中了这里面的商业价值。” “我是商人,还是要以牟利为主。”大概是对着童年好友说这样世俗而又露骨的话,他很不好意思,脸越来越红,他咳嗽两声,继续道:“但我来之前已经做好调研了。我们的无骨花灯整体制作过程其实只是看似复杂,因为其中有大量的重复工作,那么只需要我们借助现代机械,将这些工作折叠,那么留下来的东西就很简便。” 他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个平板,调出一个文件,指着上面的推演模型说:“我看过你们那场体验展的直播,来亲身体验的游客们参与了花灯制作,你们给出的内容是已经过前期处理的材料,游客只需简单拼接就能完成。” “那么现在,我们只需要将你们的前期准备全部交给机器,就能实现大批量的生产,一旦投入生产,那么我们就可以将非遗无骨花灯带到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 杨景越说越激动,他小时候也跟着宋家大伯做过一段时间的灯,他的耐力比宋绩溪好一些,做起来踏实,他也曾经历过和宋云华一起出去比赛卖灯的日子。 那些年很难,一盏灯要耗费数月心血,拿去比赛,取得好的成绩还好,能卖得比较轻松。稍微差些,就难说了,总有人冷嘲热讽:“无骨花灯?啥呀?从没听说过!” “还是我们手里的日式圆灯、竹架花灯简约高级!” 他还记得当时宋云华一把将他和灯揽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跟那人对峙:“无骨花灯自唐开始,被誉为‘天下第一灯’,从古至今,无骨花灯都是作为贡品上供朝廷,只有皇帝才用得起的帝王灯,你可以不知道我们的文化,但你不该诋毁,也不该忘记。” 小小的杨景还不知道什么是传承,就已经知道,作为国人,我们不该忘记文化。 “小景。”宋云华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乌川深处的回响,他问:“如果想你那样做了……” 他顿了片刻,嗓子有些发紧:“无骨花灯还是无骨花灯吗?” “……” 千万次的淬炼,千万次的针刺,千万次的粘贴。 只有一点一滴,一步一趋,一心一意的认真对待,细致刻画,那样美丽繁复的宫灯才在上千年的历史中永恒不灭。 如果手工不再手工,那么留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杨景静了下来,他颓坐在椅子上,茶水早已冷却,他却无知无觉一般,一饮而尽。 雨又下大了。 宋绩溪看着手里的平板,若有所思,杨景的团队应该很厉害,方案策划写得条理清晰内容详尽,甚至连会出现的多项预测结果都考虑在内。 她看了片刻,把平板递还给杨景,安抚地点点头。 “大伯。”她看向宋云华,问了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什么答应韩重的视频记录吗?”想到那人,宋绩溪心中微微颤动。 宋云华身侧的手绞紧了毯子。 “……人还是要跟着时代走啊……小韩是个好小伙……年轻人一定要有创新学习的心……不要畏惧变化……不能惧怕时代……” 往日里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响。 片刻,宋绩溪自顾自继续说:“我还记得你和韩重坐在院子里做灯的样子。”她指了指被大雨冲刷的一处位置,“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有一处步骤太过复杂,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代替,高效又快捷。” 说到这她笑了一下,“当时你也是很激动,跟他吵说‘老祖宗的东西怎么会多余’云云,但最后你自己去做了一遍之后才发现,人家说的是对的。” 后来宋云华扭扭捏捏了好半天才找到韩重,故作无意地递过去一杯热茶:“其实也不是不行。” 而后他和韩重两人把制灯步骤全部拿出来一一调整,完善,做出来的灯品质效果没变,时间却大大缩短。在体验展上,宋云华也是听从了韩重的建议,开展了不同流程的分别体验及全套流程一本通。 她挑了挑眉看向沉默的大伯:“当时你还很兴奋来着。”还夸韩重了不得。 有些话不便多说。宋绩溪喝完手里的茶,朝杨景挥挥手:“走吧,来了也别闲着,去厨房做饭。” “宋绩溪,你才是资本家!”杨景嘴上哀嚎,身体却很诚实地跟上了。 院子里透进来的雨忽大忽小,淅淅沥沥,有些难以描述的东西似乎也跟着潺潺的水流一道,汇入长河。 第9章 决定 许多事情,唯有自己想清楚才有更明晰的将来。 针对无骨花灯衍生的事情,宋绩溪没有过多参与。杨景的想法很好,符合时代规划,宋绩溪做文创这几年,最是清楚。冰箱贴、文牒文书、集邮盖章,这些东西在最初都不被人理解,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却又成为文旅产业难以分割的一部分。 宋绩溪从前为了替无骨花灯找寻更多市场,也做过许多调研,了解过多方产品。纸片乐高这个概念绝非首创。做得好的商家能凭借一样产品就实现财富自由,带动一方发展。 韩重来时,就曾跟她聊过此事。 “传统技艺需要传人,但也需要以新的传播方式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声音舒朗,直率却不僭越,“短视频只能让人们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但要想做到真正地了解和深入,还是需要亲身实践。” “可现代社会太忙碌,基本上没有人有时间有机会有精力来做这些。” “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接纳一部分的娱乐性,才能将一些古老而又绵长的东西继续下去。” 宋绩溪是认同的,但这件事的决策者不能是她。 杨景似乎也早已预料到此事不可能一帆风顺,除了那天有些短暂的失控,后来的日子都很正常。 ……又或者,很不正常。 他每天缠着宋绩溪带他去古城里逛逛,看看修整好的民居,新开发的商铺,打造出的景点项目。 他揣着个手走在宋绩溪前头,比外地来的游客还要聒噪喧哗。 “我的天!乌川现在发展成这样了?” “这以前就是一个破庙,现在还能捯饬成打卡点,我的天!” “以后再不敢说自己是乌川人了,这些地方我都没见过!” “哎哟,还有免费纪念品,这不是我们小时候自己花钱做了又自己花钱买回家的手工作业吗?” “乌川!你真叫人陌生!” …… 宋绩溪扶额跟着,欲言又止,多次想要偷偷离开。跟着杨景实在太丢人了。她一点没想到,这个小时候沉默不语的小瘦猴,如今居然长成一个不说话就会死的话痨! 时光啊! 她转拐躲进一家茶馆,刚点上一壶红茶,果然,杨景就从背后叽叽咕咕地进来了。 “诶,你怎么不等我?嫌我烦?”他坐下,很有自知之明地喝上宋绩溪倒的茶,然后说出一句叫人想锤死他的话,“我就说,烦死你。” “……” 宋绩溪不过多言语,顷刻间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老头茶馆,嗯,就在附近?那你快来,有老朋友。” 杨景捡起一颗蔓越莓干丢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谢希文。”宋绩溪干脆利落。 “噗。”杨景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忙不迭抽纸巾擦拭,面上却是慌张,“不是,祖宗,我错了,你叫那个老巫婆来干什么?她打人真的很疼!” 宋绩溪的两个好闺蜜,一个江雅,一个谢希文,没有不知道杨景的。江雅还曾取笑过,说杨景是宋绩溪的小童养夫。而这个打小瘦弱又爱跟在宋绩溪屁股后面跑的人,最怕谢希文。 原因是被瘦弱表象模糊了内心煤眼的小猴子,第一次被人发现在背后偷偷骂人,就被谢希文按在地上打过一顿。从那时杨景心里就清楚,宋绩溪好说话,江雅懒得搭理他,只有谢希文,一言不合就上拳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 “阿溪,哪位老朋友值得您老人家特意交代我来一趟啊?”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就已经从门外传进来。 杨景不着痕迹地哆嗦了一下,他拿过刚才的纸巾,擦了擦抖出来水渍。 “哟,还是个帅哥!”谢希文坐下,大咧咧地打量着,片刻,她察觉到了一丝熟悉,难以置信地指着杨景声音颤抖,“你不会是瘦猴吧?” “……”杨景额角滑落几根黑线,不过片刻他便调整好状态,角度贴切的唇角微微勾起,“好久不见。” 只听啪的一声,谢希文一巴掌拍在已经的肩膀上,其力道之雄厚,可谓使了十成十的功力,杨景感觉到内脏微微不适,谢希文笑着:“还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连瘦猴都长得人模狗样了。” 宋绩溪听见亦是赞同的点头。 杨景无语凝焉,还未反驳,就见谢希文拿出手机对着宋绩溪热聊了起来。他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俯身看过去。 那是一个视频。 “阿溪,你看这是上次体验展的视频,在网上反响很好,好多网友都在说希望多办几场。”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宋绩溪看过去。 视频里是体验展时融媒体中心拍摄的游客体验过程和老师教授课,合适的音乐,恰如其分的剪辑,一下就打入了年轻人市场。 宋绩溪看着,突然瞥见镜头中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低头指导小朋友拼接花灯的韩重,和煦的微风吹过他刚过眉的发梢,坚毅分明的轮廓尤为上镜,弹幕里一水儿的“老公好帅”。她笑出了声,韩重确实好看。 片段很短,一晃而过。宋绩溪回神,她点点头,朝杨景抬了抬下巴,“杨景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谢希文带着疑惑回头,她从小就知道这个人惯会扮猪吃老虎,但这些年大家已经长大,天各一方,各自走上了各自的人生轨迹。联系早已淡薄,很多事情也不再像小时候,打打闹闹就算过了。而在她眼里,杨景不过还是那个弟弟而已。 闻言杨景端坐,清了清嗓子,还颇有几分大老板的潜质,他同谢希文简要地说明此番回乌川想做的事。 没想到谢希文不止接受能力强,还能很快的反应过来。 她继续啪啪啪的拍着杨景的肩膀,激动地说:“瘦猴!你这是为我们乌川人民做贡献啊,在古代,这是要为你建庙立碑的!” 杨景被拍得连连下坠,他拦住谢希文过激的动作,说:“姐,求求你,再打就要死了。” 谢希文这才停下来,她不以为意,喝了一口茶,颇有些激动,“我可以给你联系相关部门,如果真的能搞定搞成,那么肯定能带动附近的乡镇发展,这对我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 宋绩溪在一旁轻声道:“我大伯还在犹豫。” 谢希文声音一顿,一看旁边的杨景低着头不说话,就大致猜到了。 她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就轻轻地点了一句“也能理解”。 老人都这样,接受新事物很不容易。不是批评,连她自己,有时候看见单位一些年轻人剪的抽象视频也是满脑壳疑问,所以,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谢希文定定心,岔开了话题:“杨大老板,都在外面发展得那么好了,怎么还想着回来。” 杨景半开玩笑半认真:“吾心安处是吾乡。” 谢希文难得没有调侃他,只是笑了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离开家乡,你就越靠近家乡’,是不是觉得还是家好。哈哈。” “嗯。” 不止杨景,很多乌川人都这样。因为各种不可抗力背井离乡,又在难以安顿的他乡夜夜思念故乡。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杨景的神色坚定,声音不大却带着坚毅,“我也想让乌川更好一点。” 让想留在家里的人不用离开,让想回家的人不用犹豫。 宋绩溪看着他,半晌,薄唇微启:“杨景……” “嗯?” 有些话说多了显得矫情,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宋绩溪为他添上茶,说:“我们都是好样的。” “……”茶馆今天人少,除了老板就他们三个,宋绩溪这话出来,没过三秒,老头茶馆里传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谢希文捶着杨景的胳膊:“阿溪,你怎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我真服了。” 宋绩溪也是笑,泪水氤氲,眼眶红红的。她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了,“不知道啊,肺腑之言。” 杨景更是笑得狠,笑趴在桌上,像一出无声的哑剧。 老友重逢,一谈便是半天,一笑便不再停下。 等到宋奶奶抽着老烟杆,拎着一把新鲜的南瓜叶回来时,几人还在厨房里笑得直不起腰。 乌川古城里的老人打牌不打钱,每人带着一把新鲜的菜去,以菜做筹码,打到最后,谁输得最多,谁就负责把菜择好,赢家就可以直接带回家做成一盘菜。 宋奶奶连杀几天,终于赢了一回,她满面春风地将菜递给一旁埋头大笑的江雅,又瞅了瞅边上捂着肚子的谢希文和杨景,终于做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这群孩子疯了。 南瓜叶很快变成一道小菜端上桌,一向冷冷清清的小院也因着人多而热闹起来。 宋奶奶美滋滋地吃着一根南瓜叶,嘴里念叨着:“要是小韩还在就好了,他还没吃过这么嫩的菜。” 宋云华在一旁默默补腔:“是没吃过你赢的吧,十次打牌九次输,剩下一次还是阿奶们让你。也不知道高兴个啥。” 话音未落,宋奶奶的脑瓜崩已经在大伯头上敲响。小辈们捂嘴偷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样子,活像一群偷东西的小老鼠。 宋云华捂着脑袋控诉自己老妈又不给自己面子,哼唧让自己在小辈面前丢了脸。 宋奶奶一筷子南瓜叶堵住了他的嘴。 宋云华忙几口嚼完,看大家都吃了差不多后,才咳嗽一声,清了清郑重地说:“都停一下,我要宣布一件大事。” 大家齐齐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送大伯,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表情坚毅:“我决定同意小景的方案。”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也和韩重通了电话,我们讨论了许多,我也深思熟虑过。”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如果我这一点小小的力量能够做到很多事,帮到一些人,那我们的传承就有意义。” “无论以怎样的形式。” 饭桌上静了片刻,随即杨景和谢希文欢呼起来,云里雾里的宋奶奶和江雅不明所以,唯有宋绩溪思绪翩飞:韩重这人还真是,走了也跟没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