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自有颜如御》 第1章 弑君 “咳,颜将军,半年没见,你还是这样不讨人喜欢。” 皇帝姬愔仰起脸微微笑道。方才挽住舞姬柔软腰肢的手被他蜷进明黄游龙袍里,像只受了惊、骨瘦如柴的白鸟。 颜驭喉头一耸,把涌上来的腥甜咽下去,她冷冷拔出身上佩剑对准姬愔,剑身雪亮映出姬愔浥如沁露的眼睛,旁边太监连滚带爬扑上来,挡在姬愔身前,几乎把宫砖磕碎。 颜驭神情轻蔑地松开手,剑“哐当”落地。 “拿上这把剑,所有人,滚出去。” 整座太和殿如一只无形巨手翻覆倒空,顷刻阒静无声,落针可闻。 “小驭,怎么又发这样大的火……” “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让朕看看。”姬愔起身踱步到颜驭前,他比她高一些,落下来的目光涣散,闪烁几下才汇聚在她的脸上,终于看清了她颊面上的血污。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前些年颜驭凯旋面圣时总是一身腥臭,好像自阿鼻地狱归来,在尸山血海滚了一遭。 于情而言,他知道颜驭是为了争着尽快见到他,省了洗浴的时间,她喊着“阿愔阿愔”扑进他的怀里,喃喃着这次杀了多少敌人,痴缠如幼鸟,但于理而言,他仍觉得她不够聪明,倘若她先去洗掉身上血腥味,他会抱她抱得更紧。 但今天这一次,颜驭没有抱住他了,或许是因为颜驭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撞见他揽住了温香软玉的舞姬。她举起剑对准他,尽管很快她又心软地掷了剑。 “朕的小驭瘦了。”姬愔不爱她,但他乐意做足表面功夫。 “陛下,这次臣为您包围剿尽了蛮夷的五千精兵,三千骑兵继续北上,两万步兵固守北陵关隘,以备敌患。” “一切都在掌握中,”颜驭惨然一笑,“请问陛下连发几道召令逼臣回京,意欲何为呢?” “小驭,”姬愔似有不忍,确切而言是软弱起来,一瞬间他想放弃与护国公鲁膺的计划。 他知道颜驭一身赤胆忠心,但是她打的胜仗太多了,她座下军马也走得太远了,远到把朝堂上主战派的慷慨陈词都衬得无比软弱。可国库早已空虚,支撑不了她颜驭的壮志雄心。 凭着他与她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情分,她要什么不好呢,非要打仗。 可姬愔本来就不喜欢打仗,打仗削减了他选宫妃和修琼楼的用度,朝中总在为此吵吵嚷嚷,没人再长篇大论夸赞他盛德英明。 于是两年前姬愔正色直言道:小驭,盛世是休养生息的,乱世才需征伐,你当初继承颜大将军遗志的时候不是说,只求天下太平,你我安宁吗?你睁眼看看,现在难道不算是吗? 他忘不了当时颜驭用一种多么陌生而冰凉刺骨的眼神望着他。而后她逃窜一般躲他躲到了边关,埋头行军,与姬愔两年一面不见,唯有书信来往。 这两年,他牵着宫中新人的手,越发觉得颜驭如同一块铸造盔甲的玄铁,冰冷,坚硬,丝毫不解风情,连带着她时不时献上来的战功捷报也一并乏味刺眼起来。 护国公鲁膺读懂了他眼里的厌弃,满身盔甲的将军伏拜长坐,一夜未寐数清了颜驭目无尊上兴师动众十几道罪名!姬愔冷眼瞧着,连一个中年武将的腰都比她弯得低! 偏偏你颜驭,自诩功高盖世,不肯对朕好声好气? 为何就不能.......对朕稍稍低头呢? 姬愔下了一道急诏:颜驭速回宫!朕有危! 他知道,寻常诏令她颜驭是会推辞不错,但唯有救驾,她绝不会置之不理,她杀神斩魔也会回来。 他心知肚明她的深爱,他不屑又享受她的深爱。 对不住了。姬愔漫不经心地想。 你我来世再作夫妻。 殿内铜壶滴漏声如怨咽,铜人盘坐敛首如垂泪认罪。 姬愔再次端详了颜驭的脸,凤眼凌厉,剑眉叠嶂,太清冷太倔强,令人浮想到一片战乱后肃杀残破的荆棘荒野,悭春寡色,血肉荒芜。 一个可怜的,无关**的女人。 姬愔猝然施力抱住颜驭!双臂死死匝住她披甲的腰身。 “动手!” 姬愔厉声喊道,霎时间空荡的宫殿张开深渊般的巨口,吞噬了这道声音。 死寂。 姬愔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已脱离掌控,他瞳孔缩为针尖,正要将颜驭从怀中推开,他也有剑,就在他身后,鲁膺未至,那他便亲手了结颜驭! 谁知颜驭双手如铁钳,反将他紧紧箍住。姬愔胸口蓦地一凉,他低头望去,胸口长出来一具艳红的刃身。 “你居然......藏了一把匕首......” 姬愔凹陷的玉白眼窝盈满震惊之色,眼珠遽突似乎在巨力之下几近被挤出来,现实削金如腐把他脑海搅得血流肉烂。 ......弹指间胸口红流汩汩,温热如暖春,在皇袍上绽出色泽艳丽的血花,姬愔的意识开始昏沉,他迷迷糊糊地想:颜驭明明与他亲密相拥,却浑不惜命地从背后捅他一刀,她就不怕这刃尖也伤到她自己吗? 姬愔垂眸,他们胸口那道裂缝宽如半掌。 从前他没有抱紧她许多次,这一次,轮到她没有抱紧他。 姬愔比颜驭高的那截身子,此时软软塌陷,倒在颜驭肩上,颜驭随手一推,姬愔便无可挽回向后栽倒了去。 姬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从高处落下的,泠泠如泉。 “蠢货。” “你不会以为,我刚刚发现你要杀我,才决心反击?” 颜驭露出一个森然而明媚的笑容,“姬愔,从接到那道诏令起,我就知道这是你设的局。” “可是姬愔,”颜驭眼红得像日夜浸了地上姬愔流的那一滩血,耳边犹有金戈凛冽战马嘶吼,“我还是来了。” “我来,是为了亲眼看看,我曾誓死效忠而深爱的君王,究竟能愚蠢卑劣到何种地步。” 一滴浊泪划过她染血的脸颊,她随手拭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你践踏我,我可以忍。你断我粮草,停我军饷,我不能忍。你为了一己私欲,视数万将士性命如草芥,置百姓于砧板上任人鱼肉——姬愔,你不配为君。” 说完这句话,她注视着姬愔的尸体,难免有些懊恼,为了进宫觐圣,她从北境龙川疾驰狂奔回来,累死数匹快马良驹,二十四个时辰不曾合眼。 姬愔真是把她气得心恍智昏,害她这般冲动。 但也不是全无退路罢了。 颜驭蹲下来,用手蘸了姬愔还没干的血,在他青白的脸上点了几个红印子,又挽起他的袖子,在他僵硬的手上也点了几道。鲁膺和鲁家的狗已经被她拦住了一会儿,但她带回来的亲卫军撑不了太久,她得赶在那几个聒噪伪善的文臣发现之前离开这里,和姬愔的尸体。 “南惟霺!寻一顶软轿,让颜卫把安泰殿通向京郊皇陵的路清了,还有......” 颜驭玩味地扭头,“那个舞姬也一并带上。” “遵命!”一个银甲覆身气势凛冽的将士站定,弯腰接令,转身如风驰电掣离去。 颜驭抬手抹去姬愔胸口大块的血痕脏渍,用匕首从姬愔内衬下摆划出块干净的布,系在他脸上,又蹲下狠力一拽背上尸首,露出尸首背面明黄闪耀,未沾血色的龙袍。 出了安泰殿,颜驭往外望一眼,还行,她动作利索,被颜卫拦在外面的宫人还没察觉这弑君的骇人行径,至于内廷总管章寻芳,这个哑声粝嗓的奸阉仅仅被她引开了一会,但只要颜驭能在一炷香内出宫,他便追不上。 宫轿已至,颜驭让南惟霺抱着尸体坐进去,自己则掀甲跨上盗骊马,率领一众亲卫骁骑和中间的宫轿闷声前行,绕过太液池直奔钟楼出宫。 宫城北面常宁门禁卫原本还为颜驭带着亲卫兵大咧咧在宫中冲撞而警惕讶异,颜驭翻身下马,漠然神情中有一丝受慰藉般的奇异满足,她向禁卫展示出宫腰牌和监军令。 颜驭虽然主率边防镇军,但受特敕,一次可携五十以下亲卫兵入宫,且有权调动三分之一的宫闱禁军。 禁卫都尉朝守门执戟示意开宫门,接着对颜驭友好点头,他对这位素有“战仙”之名的颜将军心怀敬佩,别人见颜驭面无表情以为冷冰疏人,都尉却认识她这种浑身散发出来的杀完人,混杂着空虚与防备的疲倦。 都尉心中敬意更甚,甚至颜驭已过宫门,他突然高声喊道: “颜将军定国安邦,为民除害,辛苦此遭!” 颜驭没有回头。都尉心里有些怅然。 离盗骊马最近的颜卫正埋头行路,却听见了前方一声轻笑,清脆如沉潭惊石,泛起涟漪。 为民除害?倒也没错。 颜驭两腿紧夹马肚,俯身御风,马蹄扬起漫天黄尘,蒙住她的面目,更加晦暗不清。 果然。 全天下人眼里,她颜驭都是最不可能弑君的人。 从宫城到皇陵要穿过一片郊林,颜驭稍放缓了速度,两侧崛石奇林劈地而出,抽拔如剑。 颜驭的打算可谓简单粗暴:宣称姬愔染上时疫。具体是什么疫病,是颜驭在行军途中遇过的一种,性烈奇僻,发病时周身溃烂,病好或许会容颜大改,不过颜驭手握治愈偏方,要治好并不难,只是要治好而不祸及宫闱,必须隔离。 颜驭当然知道这套说辞漏洞很多,例如这瘟疫是如何绕过一干宫人找上姬愔,而日日侍身的太医又毫无察觉等等,但她只需要一个理由带走和控制姬愔而已,稍微名正言顺一点,用她的长剑和拳头让生疑的人自己用想象力补充细节。 真正穷追不舍要咬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她用了什么理由,大家都清楚把一个软弱且并不掌握实权的皇帝控制起来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朝中这群人不会兴致勃勃与她辩驳多久,因为边境的防守此时一塌糊涂,再过一些日子,连失的城池与后退的境线便是一道惊天的讣闻,这群嘴皮尖利膝盖软糯的文臣和被联姻与富贵驯养成温顺羔羊的将军马上要被吓得屁滚尿流,叫苦不迭。 颓势早在几个月前便奠定,颜驭也不否认她输得彻底。 颜驭在龙川跟东突厥斗了几年,从受荫副尉一步步杀人杀到封侯受爵,再到入册建勋,兼任北朔节度使与二品镇国将军,她杀的人同她救的人一样多。 中原同东西突厥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轮到颜驭参军的这几年,宜军好不容易趁着北漠几个游牧民族内乱,往北面推了几百里,掠回几座几乎被屠光的城池,但接连几场胜仗让国库开始囊中羞涩,主和派声称再打下去内乱的就是中原了。 颜驭不甘心,她有把握能一举拿下龙川往北的关山,把突厥拦在地势险要的群山北面。而此时猝停,不趁胜追击,反倒放虎归山,无异于视边防军性命如草芥。 称之为付诸东流功亏一篑都不为过,简直将前几十年铺的局造的势,几代良将勇兵的心血毁之一旦。 可她忘了,后方坐着的姬愔早就不是那个与她相知相守的人了。 最珍贵的铲敌时机早在一匹匹催粮草的快马铁蹄下,被消磨殆尽。 姬愔逼她输,她也的确输了。 她怎么能赢?凭她一人,如何救得几万人? 她回来不仅是为了那道紧逼到抗旨便与谋逆无异的救驾诏令,更是因为主和派把她的军饷粮草扣得死死的,战线已被吃尽,颜驭远比她示于人前的傲然身姿要狼狈。 颜驭曾经能履险单骑入敌营,一箭命中可汗心脉,现在也能抛却一切回京,狠心直捣腹地痈痔。 颜驭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我要重新掌控我的兵马,回北境救回我的副将。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逃出去,活下来,掌控兵权。 路侧树色苍翠森寒,颜驭不知不觉稍稍放缓了速度,她心神不定了几日,遭此大起大落,此时平稳地赶路,反倒难抑倦怠。 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 颜驭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她眯起眼,只看见是一个人,看姿势并不是要拦路,仅仅袖手直立,远远望过来。 颜驭心生警惕,挥手让精骑警戒,她纵马两步跃作三步,几乎瞬息间到了那人跟前,那人站在路边,深灰斗篷半遮面,颜驭侧头不经意一瞥,马蹄扬起一阵风,斗篷卸力软软委顿,那人朝她展颜一笑。 颜驭猛得扯住了缰绳。 第2章 带我走 颜驭往后退,退到那人的身前,从来镇定自若的颜将军因不可置信而汗湿里衣。 那人笑吟吟,看得颜驭毛骨悚然。 “颜将军,近日可安好?” 斗篷下是一张与姬愔十分相似的脸,颜驭几乎怀疑是姬愔死而复生,毕竟连这句话的语气也该死地像。 可姬愔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她身后的马车里。 惊惶褪去,颜驭眼底渗出一滴凝滞的泪,眨眼又隐去,她坐在马上,居高莞尔道:“你这句模仿得不像。” 姬愔也经常对她说这句话,但姬愔永远微微蹙着眉看着她,好像她是他一桩难以解决的心事。 眼前这人,眉目留有温情,多了柔软。 如果是曾经的颜驭,见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对她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她定然会扑上去抱个满怀。 但现在颜驭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你不是勾魂索命的鬼,你只是投机取巧的人。 “还请将军赐教,怎么才能更像一些?” 那人仰起脸,并不气馁,弯睫颊漾,似乎要虚心求教,好像全无算计心意。 颜驭道:“把比你像的都杀了,自然你就是最像的了。” 那人颤了颤浓睫,不知是被这句狂悖之言惊吓住了,抑或是被戳中心思,他走上前为颜驭牵马,温柔地挽住马头,一遍遍抚平盗骊的鬃毛,视线始终追随着颜驭的下半张脸,他不敢看她,可又怕她不看他,浓浓的讨好意味遮掩不住地从他浑身的举止里泄流出来,包围住颜驭和颜驭的盗骊马,好似他愿意当这一人一马的奴隶。 他脱下那粗布缝制的劣质斗篷,只余一身素衣,一截苍白到晃眼的脖颈孤伶发颤,向颜驭腰间的佩剑发出欲语还休的邀请。 “奴仰慕将军已久。愿追随左右。”他轻声说。 杀了我,砍下我的头颅,再找一个更像的。 或者带我走。 “颜卫,搜身。”颜驭发令,提着缰绳退离几步,“搜干净了,绑到车里。” 冷盔黑甲的颜卫拥上,把他最后一件单衣剥下,颜驭在马上的高度足以她一览无余那具鞭痕与奴籍烙印交错的身体,他一语不发,羞赧与热切轮番在面上眼中流转,辉煌热烈而短促,如同战鼓铿锵有声,垂死之躯低弱呻吟,他望着颜驭,虔诚而楚楚。 颜驭的羞辱意味昭然若揭:想投诚又未知底细,不先试探试探?毕竟连包藏祸心的细作也都会乖乖忍耐,对不对。 显然这个半路守在这里的男奴只准备了一张天赋异禀的脸。颜卫搜寻完毕,向颜驭汇报,颜驭点头,露出真情实感的笑,“那我们刚好也不需要这样着急赶路了,正好让鲁膺看看,不然总念叨着说我弑君。” 颜驭终于翻身下马,她替男奴把里衣理好,亲和地牵着他走到马车前。 “待会进去马车里见了什么,都不必惊慌。” 男奴点头,目光恋恋不舍离开颜驭的脸,看向车帷。 南惟霺弯身出来,讶异地看一眼男奴,瞬间明白了颜驭的意思,不过他仍有不少疑虑,但眼下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男奴进了车,尽管有颜驭的一句预警,他还是难掩惊色,手忙脚乱抓住车辕,与南惟霺冷冷的眼对视上。 颜驭的声音在车帷外响起:“你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这件事被人揭露的下场,掉脑袋都算给你痛快。你也不必忧心我如何救你,因为我也不过是一位受你蒙骗的、愤怒的可怜人。” “杀冒牌货,我很顺手。” 男奴很乖,任人打扮,换上了死人的皇袍,他摸到了胸前大片血迹,局促不安地攥紧那一片布料,佝偻弯腰想把它藏住。南惟霺坐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过来,怀里压着一个与他面容相似的青白死尸,死尸的指尖从素白衣袖中伸出来,起起落落,摇摇晃晃,滚动的车轮咯吱往前,万千碎石被碾碎为微尘。 “你叫什么名字?”南惟霺出声,打破沉默。 “我之前叫白寒,大人。”男奴回过神来,视线从尸体上移到南惟霺脸上。 “今后呢?”南惟霺接着问。 “任凭将军吩咐。”白寒又盯着那具尸体,他从罪阉嘴里套来这个死人生前的说话习惯与走路姿势,但并不代表他能知晓皇帝名讳。 那个罪阉是犯事出宫的,名叫练福泉,出宫后被大户人家招来作管事,第一次见到他时目瞪口呆,白寒察觉其中蹊跷,趁练福泉喝醉时套出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他与当今皇帝长相有六七分相似。 练福泉清醒后只是阴狠看着他,后来练福泉找人查了他的身世,发现他的确不是什么今上流落民间的胞兄弟,也不是任何一个没落皇族的子嗣。两人假装无事发生,练福泉继续当他的阉人管家,白寒继续当从边关逃难回京,昏迷时被人牙子捡走又被人家买回来的家奴。 转机发生在白寒帮公子写文章应付私塾的事被家主发现后,白寒做好了被打骂甚至被驱逐的准备,他跪在地上,挤出眼泪,家主捧起他的脸,不知是怜惜这个男奴颇有几分颜色,还是怜惜这个男奴写的文章还真有几分真才实学,家主默许了白寒继续代笔的行径,白寒得以留在宅院里,如同呼之即来的狗一样乞怜喘息。 家主显然低估了这文章的水准,这些文章漂亮到没有人会怀疑如此锦篇绣帙实际出自一个家奴之手,显然这个家奴有着不一般的前程往事,但卖身契还压在家主的箱底,管你是旷世奇才还是李杜转世,人前跪在地上目不识丁就够了。 公子当了十几年的膏粱纨绔,一夕摇身一变成了风流才子,世人只道开了窍,应了家主行善的福报,白寒呕心沥血写出的这些文章堆起来,足以让公子被乡里举荐成监生。 公子握住白寒的手,在白寒涕泪涟涟发了毒誓绝不泄密后,公子终于心软,没有割掉白寒的舌头,但公子还是在他身上刺了奴印,除非将来白寒剥下这半身皮后还能活下来,他就能另寻出路再出人头地。 白寒找到练福泉。这个从来垂眼顺眉的苍白男人抬起头,练福泉讶异于这个低贱的人美丽的双眼居然闪烁着诸多的渴求和**,白寒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有六七分像他,剩下不像的三四分,是哪里?” 练福泉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摇摇手,并不搭理。白寒很执着,讨好,祈求,试探,抓住把柄后的反攻为守,数不清的手段让练福泉烦不胜烦,这个男奴比他想象得更天真,但也比他想象得更不择手段,不惮于用一切招数使心作幸。 某一天练福泉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着白寒夜里在偷偷模仿家宴上的贵客进食的礼仪,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 “那个人身子骨羸弱,却最爱荔枝冰酒,有时贪多了腹痛,你前日被打的神情,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还有呢?”白寒殷勤地为练福泉沏茶。看着九五之尊的面孔如今奴颜媚骨地侍奉他,练福泉心中涌起异样的快潮,他声音暗哑道:“你的嘴唇还不够红润,脸也不够白嫩,眉毛再短一些,手上茧太多......” 练福泉成了白寒的“师傅”。练福泉像曾经为天潢贵胄调|教温柔体贴的优伶艺人一般调|教着白寒,只不过这次对象特殊,目的存疑。白寒起初还不明白为何练福泉如此耐心,直到后来他意外撞见练福泉与宫里的人还有联系,他夜里悄悄看了练福泉的准备寄的信。 原来练福泉费尽心思要把他雕琢好,是为了进献给大内总管章寻芳。 白寒恍然发现自己的用处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既然结局都要沦作被吸髓刳油,为人所用,那我为何不能自择良主? 白寒的野心堪称狂妄:我已卑贱至此,今生再不能跨过衣冠济济,揭下黄金榜,得见那阴晴不定的君王。 那凡我效忠的,便是君王。 白寒从练福泉这位曾经位份不低的大太监口中得知,大名鼎鼎的女将颜驭对皇帝何止是忠心耿耿,简直是一往情深。 白寒有时幻想着自己如果能亲眼见到皇帝,他将如何举袂遮掩他的算计与愧色。 我不仅模仿你的举止,我还窥念你的爱人。 白寒自我厌弃起来,但很快他发现这宅院里厌弃视他如牲畜蝼蚁的人数不胜数,根本轮不到他自己。 煎熬之中,白寒笃信,只要能让她见到他一面,这一瞥一面犹如鲤过龙门的那一跃,白寒将顷刻脱离这片无边苦海炼狱。 这个难以启齿的答案,如暗潮席卷令他恐惧忌惮,令他几欲失控。 他筹备了很久,终于从练福泉无意吐露的话里得知连续征战的颜驭已经惹恼了朝中大多数人,也许很快就会被勒令回京。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必须毫不犹疑地脱口而出用来在练福泉面前保命的秘密,让他不明所以地带自己出来。他跣足踉跄跑到这片林子,隔着遥遥一片衰草褐木,确定了这是他苦等已久的颜将军和她的亲卫军。 白寒咬牙穿过密不透风的灌木,疼痛如火舌缠上他瘦削的双胫,他飞奔到了颜驭必经的路旁,扶着树喘息,抬目往远处望去,名驹盗骊扬鬃长嘶,铁蹄卷尘沓飒朝他奔来,颜驭肩上薄甲如刃雪亮,熠熠生辉,宛若从天而降。 这不是白寒见颜驭的第一面,事实上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关山北面的营城。突厥人刚刚抢掠完郡里的粮食与财宝,反抗的被剁下手脚扔在路边,白寒随着其余几十人被绑起来作俘虏,带回草原成为奴隶或人畜。结果这浩浩荡荡的几十人刚被牵回匈奴营地,忽然瞧见北面火光漫天,厮杀声与叫喊声不绝于耳。 颜驭骑着她的盗骊马从烈火中一跃而出,夜色浓重下黑烟翻腾,天地昏暗犹如永无天日,颜驭周身耀眼灼目的火星迸裂,从黑暗中撕开一道冷静决绝的身影,凌空高举的长枪深深刺入突厥人的胸口,如天神降临。 白寒躲在草垛旁,为心中激荡的仇恨与获救的狂喜而潸然泪下,颜驭的名字和身影成为一种甜蜜浪漫而疯狂的禁忌,一种不可言说的奢望与癫狂,关乎折辱与苟活,关乎尊严与死亡。 几年前被夺走一切成为俘虏的白寒,因为骁勇善战的颜将军再度获得自由。 现在白寒再次把这个选择摆在了不知情的颜将军面前:带我走或者杀了我。 这一次,白寒又赌赢了,他选的君王再次出手救他于水火之中。 白寒心中有了打算,被颜驭带走仅仅只是第一步,这并不意味颜驭会相信他或者会费力气庇护他,这个念头很快应验,因为刚刚翻身跳出马车,骑了马与外面的颜驭并肩了一会儿的南惟霺此刻又爬了进来。 南惟霺眼中审视不减,开口道:“将军要与你说话。” 白寒一愣,是要他出去骑马还是如何…… 下一秒颜驭出现在白寒视野中,她弯腰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柔声道:“被吓到了?别怕,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可以了,我在这里,还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杀你。” “我身上……”白寒敛眉垂眸,有些难为情,“有一些去不掉的印记。” “有何不同?”颜驭笑道,“有谁敢在我面前扒下你的龙袍一探究竟吗?之后你的饮食起居都会交由颜卫负责。” 颜驭捧住白寒的脸,目光一遍遍搜寻般来回掠过,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到可供人嗅闻的破绽,她薄唇开合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权衡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白寒点头,见颜驭又要出去,他伸出手想拉住她的袖子,却听见外面刀剑破空击撞的激烈声,颜驭眼中杀机骤显,颀长冷玉般的手指不紧不慢撩开厚厚的车帷,雍容返身跨出。白寒耸肩支起一摆明黄广袖停在半空,里头蜷缩起来。 南惟霺按住白寒,示意他别妄动。 颜驭抬眼,先看见鲁家军标志性的褐红汗巾与铜豹肩吞,在赤金轮日下折射出如霜冷意,蔽空的旌旗犹如天外层层重围,鲁膺身背擎天弯刀,对颜驭扯开一个露齿冷笑。 “奉太后之命,前来缉拿弑逆罪人颜驭。” 第3章 作嫁 “真熟练。这句话鲁将军揽镜自顾,练了许多遍吧。”颜驭爽朗笑。 “还在狡辩,上去把颜将军的甲胄给我卸了,看看颜将军的血肉之躯是不是也同她的嘴一样硬。”鲁膺发令。 “你敢动?”颜驭拧起眉,“鲁膺,你要在我面前弑君?” 鲁膺气笑了,他赶到交泰殿时里面已空无一人,随手抓了一个宫人,只支支吾吾说看见颜驭背着皇帝走了。 笑话!姬愔是死了吗?怎么还真跟颜驭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起来? 鲁膺勋阶不低,乃正三品的骠骑大将军,但他统领中原十三府,与边防互不得干涉,紧要战事爆发时他才能抽调府兵出征,颜驭不一样,她是拦住北漠侵袭的第一道长剑,亲手操练边关军营兵队,与将士同吃同住,枕敌首寝血泥,尽管勋阶比鲁膺稍低,但能调动的兵却不知是鲁膺的几倍,且颜驭的忠君名声远扬——天下皆知的痴女将军,对姬愔情深似海,所以蒙恩宠受特赦也不是奇事,当然,是在表面上,朝臣们可以不喜欢这个浑身血腥气的女将军,但没人能否认她的将才与忠心。 只有鲁膺听到了姬愔心底那道幽暗的声音。 如今颜驭似是有备而来,控制住宫闱,八百年不用一次的监军令此时大行其道,把鲁膺打了个措手不及......鲁膺盯着颜驭身后的宫轿,微风浮动,似乎吹起了软帘一角,露出明黄色的衣摆和缎履。 但凡劫持天子,率卫离宫的人不是颜驭,鲁膺都能确定此人逼驾弑君,偏偏是颜驭,他就还真摸不准,也不敢直接冲进去掀开宫轿确认,否则颜驭倒打一耙,持械行刺的人成了他鲁膺,岂不是倒反天罡! 鲁膺深吸一口气,“奉太后懿旨,末将需确认陛下安危。还请颜将军少安毋躁,若是问心无愧,让开即可。” 年过半百的老将向颜驭躬身低头,身后鲁家军却握刀倨慢,藐视着颜驭和她的四十七名颜卫,颜卫已经不是五十名了,有三名颜卫在拦截鲁膺时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颜驭大步向前,微笑着扶起鲁膺,嘴里喊道:“南惟霺,把人证拿出来。” 人证?拿?鲁膺还在诧异,可颜驭扶住他的胳膊的举动又令他芒刺在背,他冷冷挥手甩开,眼睛却不由瞪大,只见宫轿里走出颜驭的亲卫,从后面的颜卫手里取过一个人头?! 南惟霺冷脸捧着人头,面如修罗。 是交泰殿的那位舞姬。 颜驭收起笑意,厉声道:“若非我及时赶到,阿愔便真遭人杀害了!我倒还要问问,这个舞姬是谁献上来的?又是哪个废物搜身检查,连匕首都搜不出来?” 鲁膺心神一震,这不可能,因为这舞姬根本就是他找来给姬愔的!又怎么会行刺! 鲁膺猛抬头盯着颜驭,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出破绽,声音暗哑道:“那陛下,现、今、在何处?是否受伤?” “你有脸问!”颜驭红了眼,对鲁膺劈头盖脸一阵骂,看上去极为委屈,“鲁膺,这就是你左右宿卫给我护的驾!若是我没赶得及,那匕首都将阿愔捅了个对穿了!” 南惟霺捧着人头,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不行,得憋住。 鲁膺有些被唬住,若说颜驭是诬告,可他也看不出来,因为他还没见过颜驭掉眼泪,但若联系起此女一副心肝挂在皇帝身上的德行,难道那舞姬还真是经过他手的漏网之鱼?想到这,鲁膺颇有些后怕,那真不能让颜驭知道舞姬是他进献的人,不然颜驭长枪捅的就是他了。 鲁膺尴尬一笑,“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颜将军护驾辛苦,不过这陛下......” “容我启禀。”颜驭冷笑,袍甲寒光凛凛,她返身快步走进宫轿,鲁膺急不可耐,也跟着走近,被颜卫拦在宫轿几步远处。 颜驭刚撩起帘子,白寒目光咻地一亮,期待地望着她,想要出声,却见颜驭摇摇头,竖起手指示意噤声。 她走近,白寒迫不及待地依靠在颜驭被寒甲包裹的腰上,颜驭为白寒理好散乱的鬓发,他的头上已经戴好了天子的玉冠,颜驭满意地看着这张与姬愔如出一辙的脸,手指亲昵地刮着他的脸,白寒敏锐地察觉这丝眷恋,于是微微仰头用鼻尖去凑颜驭的指尖,不断嗅闻,甚至伸出舌尖希望舔舐上去。 颜驭笑了,她轻拍白寒的脸,止住他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再讨厌我一点。” 白寒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这样疯狂地取悦她,白寒眼中溢出星星点点的复杂情愫,但瞬间又湮灭,演好姬愔才是他最该做的,而非讨好颜驭,尽管白寒满心都是后者。 颜驭不紧不慢审阅着这张脸,手也不再抚摸,下达了命令:“闭紧嘴巴,委屈,愤恨,对所有人。” 白寒垂眸,再抬起来已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颜驭扶着白寒弯腰下轿,白寒抬眼看见鲁膺紧盯着他,似乎要用目光为白寒描一遍身体轮廓,白寒低头敛眉,苍白的手指收紧,反抓住了颜驭的手臂,颜驭愣了一瞬,以为他在害怕,正好她顺着方向望过去也看见鲁膺满面的狰狞。 白寒还是低着头,不敢与鲁膺对视,手越抓越紧。 颜驭心里察觉出滋味出来,这个男奴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悟性。 鲁膺气得老眼昏花,我前脚与你一拍即合,说好配合诛杀颜驭,后脚你就哭哭啼啼投入颜驭怀抱,你现在当然不敢抬头看我眼睛! 但下一秒鲁膺注意到白寒胸口血迹,原本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假如颜驭要弑君捅了姬愔一刀,姬愔又怎么会胆颤心惊扶着颜驭,她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一幅毫无出息的样子!定然是她颜驭赶来救驾,姬愔惊魂未定之下,又开始念着这个女人的好了,鲁膺心里爆粗,真是代人捉刀替人做嫁! 姬愔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