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伯爷为我折腰》 1、第1章 华灯初上,圆月高悬,光华楼西南面风雨桥前停着一辆通身朴素的马车。 晚风吹起车帘,缝隙里透进来几许暖风撩起南絮额间的碎发。 她垂头坐在车厢最里面,神情恹恹的。 车帘被扯开,月光倾泻进来,连带着进来的丫头身上都镀了层柔光。 “姑娘,人来了。” 南絮‘嗯’了声却没有抬头,谁都瞧不清她的神色。 玉祥还想说什么,被坐在一旁的玉茗拉住,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该说的早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只是心里那关过不了,等一会见了人后再说不迟。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南絮手心攥紧。 原来有一天,她也会害怕见到李湛。 前几日姑母裕安太妃以身体欠安为由,召她和母亲进宫。 慈宁殿内太妃脸色红润并不见病容,她才知道生病是假,召她进宫说话是真。 太妃拉着她的手三两句扯到婚事上,她以为太妃是要成全好事,下旨赐婚,没想到是来劝她不要再与李湛来往,只因新帝的胞妹,静仪公主看上了李湛。 永安侯府和李家是故交,她与李湛从小相识,说一句青梅竹马都不为过,两人虽没定亲,但两府早就默许了她二人往来,就连她自己都对将来嫁给李湛一事甚是笃定。 谁能想到临门一脚,却被皇家选去尚主。归根结底是如今永安侯府在京都尴尬的地位。 新帝登基不过半载,甫一登基凭着铁血手腕,压制朝堂,笼络氏族,提拔寒门,打压旧派贵族。 首当其冲的就是永安侯南家,毕竟是翼王的外家,谁能放心呢! 帝王虽然是裕安太妃的养子,到底对有翼王这个亲身儿子的裕安太妃保持警惕。 当初翼王就藩后上奏想带着太妃入蜀颐养天年时,就被帝王要亲自侍奉太妃为由给驳了回去,如此骨肉分离,不过是为了牵制远在蜀地的翼王罢了。 如今说李湛要尚主,南絮岂会甘心,自然想问清楚,如果这是帝王的手段,李湛答应或许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南絮。” 有人轻轻唤了声。 男子声音温润,如夏夜的晚风,不疾不徐,吹得人心荡漾。 南絮以前总喜欢缠着李湛,听他一遍又一遍叫着阿絮,每一个字都珍重地从他舌尖碾过,汇成动听悦耳的阿絮两字。 如今听来只觉得十分刺耳。 南絮示意玉祥挑起车帘,扶着玉茗的手下了马车。 车外,李湛背对着光华楼,重重煌火映着他芝兰玉树的身姿,如天上月,仙阙谪仙。 南絮恍惚了下才从玉祥手里接过递出来的匣子,转身往风雨桥去。 桥边垂下大片树荫,两府的下人就站在不远处,既能看着她俩,又能防着往这边来的外人。 她在前,他在后。 等站定时,她和他还是隔着五步开外的距离。 南絮挪步想要靠近,李湛却跟着后退,她心里漫上苦涩,那点微弱的幻想摇摇欲坠。 “李公子。”她叫他。 李湛对称呼的改变没有任何反应,光线黯淡的风雨桥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以前,她们不是这样相处的。 她和他会挨着极近,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可以感受到呼吸纠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静默让人心里发慌,南絮声音发颤地问道。 李湛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心里纷乱嘈杂,说出口的话克制压抑。 “没有。” 声音没变,可南絮就是听出了淡漠。 她有些挫败,“是我哪里没做好吗,还是...碍于静仪公主尊贵的身份,你,推脱不得。” 总要有个理由,南絮不信,十几年的情分抵不上公主短暂的青睐。 李湛没有回答,又是长久的静默,光华楼上丝竹糜音渐渐传来,搅了这方清净。 南絮仰头看他,想看出他眼里的情绪,奈何空空荡荡,死一般的沉寂。 她咬唇,强烈的自尊心让她生出莫大的勇气,“李湛,是与不是,你给句痛快话!” 吊着她做什么,满京都的公子哥又不是只有李湛一人,他若是当真无意,她难道还会穷追不舍吗? 永安侯府的姑娘,还没有那么下贱! 女娇娘倔强地看着他,眼里的晶莹在昏暗的光线里如耀眼的明珠,悬在人心上,不上不下。 李湛定定地看过来,许久才一字一句道:“抱歉,耽搁了你这么多年,我与静仪公主是两情相悦...” 南絮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唇瓣,耳边一片鼓噪。 两情相悦吗? 好像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心易变,她小时候喜欢吃香甜可口的芙蓉糕,大了些就喜欢上鲜咸的绿豆糕,到现在她只吃吴御坊的海棠栗粉糕。 可这些是物,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人的情感难道也是这般,承诺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哪里说哪里丢,只是她认了真,而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南絮觉得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她惨笑一声,把手里的匣子递了过去,“当年定情的信物还你,把我的玉佩也还我吧,从此我和李公子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驸马都尉,我嫁我的如意郎君,咱们两不相干。” * 回程的路上,南絮痴痴地看着车窗外热闹的街市。 换回来的那块玉佩被她紧紧地捏在手心,仿佛拿着就能收回自己付出去的真心。 到最后分别时,李湛也没有说过一句软话,仿佛前面十几年在她面前的温润公子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而她还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幻想里,无法自拔。 玉祥看不过自家姑娘如此丧气,变着法地讲笑话,可南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若未闻。。 她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呆滞地委顿在车厢一角。 玉茗瞧着有些心疼,打断玉祥的笑话道:“姑娘,缘分天成。” “你教过奴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姑娘要嫁的男子必定是真心爱护着姑娘的人,李公子如此不忠不义,并不是姑娘的良配,姑娘离了他也许是件好事。” 她没有两情相悦的男子,不知道失去一个人的滋味,南絮和李湛十几年的情分她看在眼里,如今情分随风而散,她反倒能理性地劝慰几句。 事到如今,总要有人狠狠心,在南絮面前撕开最残酷的本相。 马车轱辘有节奏地碾过青石板,像耳边的低喃,南絮抬头看过来,眼神晃荡的厉害。 “是吗?” 见她说话,玉茗和玉祥狠狠地点头。 南絮破涕为笑。 她自诩是个聪明人,却一叶障目,把自己困住了。 两个丫鬟都明白的道理,她却充耳不闻,把自己蜷缩起来,以为这样不听不看,就不会受到那些伤害。 可伤害已经发生了,总要向前看。 李湛不是良人,她,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 “收起来吧。”她把手里的玉佩递给玉茗。 捋清楚自己的心境只在眨眼间,她心里或许还有不甘和愤怒,但压在心头名叫李湛的大石,却需要她一点点去剥离,直到在她心里再勾不起半点起伏。 手里没有了东西,她转头往外瞧,街上有几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插糖葫芦的草垛子顶上插着个五颜六色的彩纸风车。 几个小娃娃拍着手,跟在老汉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风车。 南絮心思微动,唤玉祥到耳边耳语了几句。 玉祥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拿着钱袋子下了马车,不一会,捧着个彩纸风车进来。 进了车厢,风车就不转了。 南絮用手去撩拨,风车却没有在外面转的起劲,就像被困住的人一样,死气沉沉。 “把帏帽给我。” 她穿戴好,探出半个身子,高举彩纸风车。 马车前行,夜晚的风迎面吹来,风车呼啦呼啦地响,她的心情豁然开朗。 就好像,她此刻迎来了新生! 街上的人被她吸引住,却因为隔着帏帽看不清面容,南絮心里有种报复性地快感,她笑出了声。 玉茗和玉祥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紧紧拉住她,让她不至于不小心跌下去。 如果能解开心结,放肆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转过街角,迎面驶过来一辆马车,南絮没注意,手里的风车差点扬到车窗边往外看的一名男子脸上。 南絮像受惊的小鹿,缩回了车里。 * 段文裴眼前豁然出现一架彩纸风车。 他还没什么反应,随从刘回轻笑出声,“哪家的姑娘这么高兴。” 京都里的姑娘谨守女子的规范,一言一行都有规矩,很少有这么肆意妄为的。 他偷偷看一眼自家伯爷,见他神情自若地转过头,心里不免泛起嘀咕。 自家爷就是性子太冷了,对这些红粉佳丽总是视而不见。 朝里想给他做媒的不少,奈何他都一口回绝,久而久之,外面谣言四起,不是说他有隐疾,就是传他不好女色。 天可怜见,他家伯爷只是不喜欢侯门贵族里那些娇滴滴,风吹就倒的女子,哪里就被他们传成那样。 到后来,登门说媒的越来越少,他家伯爷过了冠礼好几年了,还是孑然一人。 刘回忍不住去看端坐在一旁的主子,恰好与他平静的眸光相对。 “你确定,永安侯明白陛下的意思?” 永安侯今晚邀他一聚,为的是被关进刑部大牢的二儿子南羿凌的事。 原刑部右侍郎在家暴毙,陛下让他暂代刑部右侍郎一职,新官上任三把火,陛下授意,第一个办的就是身为户部郎中的永安侯府二公子南羿凌。 这些做法都是借口,背后的本意不过是皇帝想收回当年太祖皇帝赐给南家的免死铁券。 前些日子,永安侯一直想见他,他避而不见,专等着这位伯爷明白过来其中深意,也免得他多费口舌。 谈起正事,刘回收了笑,“爷放心,咱们的人看见永安侯拿着东西出府,必定是铁券无疑了。” 2、第2章 马车一路行至侯府侧门。 南絮带着两个丫鬟猫着腰,躲着府里的下人,往自己的撷芳院而去。 跨进院门,走过廊桥,南絮越往里走越觉地有些古怪。 “咱们院子里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听她如此说,两个丫鬟忙四处查看,果不然,连暖阁外笼架上的鹦哥都不似往日活泼。 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嗡嗡作响,南絮不作停顿,转身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正屋里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端庄贵气的妇人走了出来,借着灯火看,正是南絮的母亲,永安侯夫人。 南絮不敢抬头,绞着手指轻声唤道:“阿娘。” 今晚趁着阿娘约了几个好友打叶子牌,她才悄悄溜出府去见李湛,没想到还是被阿娘发现了。 侯夫人柳眉倒竖,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呵斥南絮,看了她半晌,转身进了屋里。 南絮心虚地跟了进去,眼神示意玉茗和玉祥别跟进来。 下人们都在院子里,屋里只余南絮母女,和侯夫人身边的卢妈妈。 “跪下!” 南絮正要跪,一旁的卢妈妈拿过软垫放在地上,南絮抿了抿唇,倔强地把软垫挪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姑娘…” “不用管她,让她跪着!” 侯夫人恨铁不成钢,见她如此倔强,更气不打一处来。 南絮挺直脊背,巴掌大的脸儿朝着上首,嫣红的脸颊处两道淡淡的泪痕格外显眼。 她本就生的好,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再这么倔强地望过来,再硬的心也能软上三分。 侯夫人别过眼不忍看,想起心中的担忧,不得不板起面孔,“小祖宗,你还知道唤我阿娘?之前我是怎么给你说的?” 那日从宫里出来,侯夫人已经看出南絮的不甘和委屈,可那是皇家,公主要李湛尚主,李家还能拒绝不成。 所以,在侯夫人看来,李湛是何态度,已经不重要了。 好说歹说劝住南絮,却没想到依旧没打消自己女儿见李湛一面的心思。 南絮何曾不知这番道理,只是... “阿娘,我都明白,可十几年的情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你知道女儿的性子,凡事必要追根溯源,不听李湛亲口说出来,他这根刺就会时时扎在女儿心上。京都城就这么大,以后总会见面,女儿也不想见着他就躲,看见他和静仪公主就心痛难受。” 风雨桥上一叙,如今再说起李湛,竟不似先前那般难捱。 心底虽还堵得慌,倒也能坦然地提起这人。 侯夫人有些不信,狐疑地看着她。 见她眼神清明,与之前茶饭不思的样子判若两人,直觉或许见了这一面,也不算坏事。 见自家阿娘神情松动,南絮接着道:“女儿也想把昔年的旧物还回去,才好抛弃前尘往事,从头开始。” 这倒不是假话。 李湛待她当真是极好,只要得了好物便会献宝似地送过来,从小到大光李湛送的物件,都有好几箱笼。 今晚除了互换回来的定情玉佩,南絮把这些东西也一并装箱还了回去。 侯夫人四下瞧了瞧,果真之前李湛送的那些东西一样都没有了。 这才脸色放缓,怒气渐消。 卢妈妈眼观鼻鼻观心,也跟着附和道:“夫人,姑娘自来做事有分寸,连今晚出去的马车也没有用咱们府里的,况且风雨桥那地方僻静的很,玉茗和玉祥也跟着,姑娘不会吃亏,也不会有外人瞧见。虽快要入夏了,地下却凉的很,姑娘身子娇贵,久跪不好,要不先让姑娘起来。” 自己的女儿哪有不疼的,侯夫人不过想让南絮长个教训,倒被南絮说得没了火气。 她心里早就想让南絮起来,如今卢妈妈递了梯子,她也就顺着下了。 “起来吧。也不知你这性子随了谁,不肯吃半点亏。” 侯夫人拉着南絮坐下,嗔怪地点了点南絮的额头。 南絮也不倔着,娇笑地挽住侯夫人的胳膊,“阿娘这是不怪我了?” 侯夫人想笑,到底绷住脸故作严肃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最好;不过,你一个闺阁女子晚上私会外男,这要是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别的事阿娘都可以纵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怎么还是要罚? 南絮眨了眨眼,伏在侯夫人身前撒娇,“阿娘,你就饶过女儿这一次吧,况且女儿也不全是为了儿女私情。上次阿爹说李家怕是知道些二哥入狱的内情,所以女儿今晚还问了李湛呢。” 她嗓音松松软软,让人无端怜惜。 侯夫人神情微顿,转头看着她,声音微颤道:“李湛如何说?” 李父官至右都御史,如今李湛又要尚主,李家一门都成了帝王的心腹之臣。 尚主的圣旨下了没多久,二哥南羿凌便被抓进刑部大牢,要说李家什么都不知晓,谁会信? 情要断,事情也要问。 骄傲如南絮,与李湛分别之际,还是问了二哥的事。 南絮反手握住侯夫人的手,道出李湛说的话。 “他倒没多说什么,只说二哥这事也不算凶险,端看魏阳伯肯不肯见阿爹;只要见了魏阳伯,一切都好说。” 话音未落,侯夫人猛地起身,带着南絮都差点滑下去。 南絮不解,扶住神情激动的侯夫人,“阿娘?” 侯夫人眼眶微红,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转头吩咐南絮早些歇息,便带着人出了撷芳院。 直到侯夫人走了许久,南絮才回过神来。 撷芳院的下人已经熄了外间的烛火,玉茗和玉祥进来服侍她洗漱歇息。 她问玉祥,“阿娘走的时候可有说罚你月银?” 玉祥一脸茫然,“没有,夫人走的时候,看都没看我和玉茗。” 南絮不解。 照阿娘的脾性,就算不动家法,也得小惩大戒。 玉茗思索片刻,犹豫道:“我听廊下的老嬷嬷们说,入夜的时候,前院给侯爷套了马车,莫不是…” 话没说完,南絮已知晓她的意思。 是魏阳伯肯见父亲了? 妆奁镜里映出她略有些疲倦的脸,南絮拢了拢发,突然想起回程时遇见的那辆马车。 恍惚间,她好像瞧见车外挂着的府牌上是个段字。 * 段文裴没想到,永安侯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他常去的天香楼。 这名字听着虽不正经,其实是一家大隐于市的蜀地酒楼。 还未入厢房,那头永安侯已经大笑着迎了出来。 “文裴贤侄!” 段文裴心里微哂,避开了永安侯套近乎的双手。 论尊卑,论长幼,他都在永安侯之下。 不过时移势易,逼得人不得不低头。 他略点头,淡漠道:“文裴,见过永安侯。” 永安侯只得僵硬地收回手,尴尬地引着他入了厢房。 虽同朝为官,又同是有品有级的勋爵人家,但永安侯府和魏阳伯府并没什么往来。 谈不上交情,只能谈谈眼下最重要的事。 永安侯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到正题上。 “羿凌的案子,不知贤侄审的怎么样了?” 段文裴正看左手边那道红烧肉,闻言缓缓道:“差不多了。” 这算什么回答。 永安侯瞧着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心绪翻来倒去。 他搓了搓手,接着问道:“羿凌,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段文裴夹了一箸菜放入嘴中,吃得优雅从容。 “侯爷觉得呢?” 他觉得? 到底谁是刑部侍郎! 有话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永安侯有些微恼,若不是永安侯府失势,他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段文裴把永安侯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身子微微后仰靠坐进圈椅里。 他今日穿了身烟墨色的长衫,宽袍大袖掩映着挺拔高大的身姿,不似在朝堂上那般锐利,倒有几分世外隐士的清冷。 他挑了挑眉,眸底掠过一丝玩味之色,遂即以指扣桌。 一下、两下、三下… “贤侄!”永安侯急促地喊了声。 段文裴没动。 永安侯眼里发急,手已经伸向了怀里。 “陛下…当真要绝了永安侯府的前路?!” 段文裴手指一顿,看着被永安侯拿出来的东西,淡淡道:“侯爷严重了。没有铁券,永安侯府依旧是永安侯府。” 这是他今晚最长的一句话,永安侯心里却觉得比吃了黄莲还苦。 没了免死铁券的侯府,就像没了牙的老虎。 既不得圣心,又不得圣眷,当年高祖皇帝对南家先祖的恩惠,到他这一辈算是丢了个干净。 他不甘心!心里有声音告诉他势必要抓住些什么! 永安侯把铁券递了过去,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句话。 “听闻伯爷尚未娶妻,本侯有一女南絮,容颜姣好,蕙质兰心,愿嫁与伯爷,结两姓之好。” 3、第3章 话一出口,永安侯便有些后悔。 外面关于段文裴的传闻太多了,没有几句是入耳的。 南絮的良配就算不是李湛,也不应该是眼前的段文裴。 正想着如何挽回,段文裴已经冷淡地婉拒。 “多谢侯爷美意,文裴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他伸出双指抵住免死铁券,眼神愈发迫人。 永安侯不愿多留,起身告辞。 等再也看不到永安侯背影,刘回才缩回脖子,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爷,虽说永安侯府大不如前了,但侯府里的姑娘可不差,听闻这位侯府嫡女更是京都少有的美人,永安侯既然肯嫁,你又何乐而不为?” 他想的简单,一心只关心自家伯爷的终身大事。 段文裴睨了他眼,淡淡道:“她和李湛是青梅竹马,你不知吗?” 这事满京谁不知? 可,那又如何,李湛就要尚主了。 并不耽搁自家伯爷与这位南二姑娘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夜色渐深,厢房中烛火映出段文裴明灭不定的眸光。 他很清楚永安侯说出嫁女背后的本意。 侯府失势,便再寻一个新的靠山。 这就和没有了李湛,再找一个新女婿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他不傻,也不好女色,平白惹一身骚干什么。 * 没过几日,南羿凌就被放了回来。 这趟牢狱之灾来得匆匆,磨掉了南羿凌半身傲骨。 南絮看着自家二哥颓唐的样子,心里满是酸楚。 当晚,侯夫人在院子里备了几桌酒席,庆贺南羿凌平安出狱。 三房都在,席间却没如往常般欢声笑语,只有不停的碗箸碰撞声。 大房的耀哥儿不知怎么摔了只琉璃盏,嚎啕大哭,大少奶奶殷芜赶紧抱着耀哥儿哄。 一个孩子哭,紧跟着便是一片。 奶娘们哄不住,整个院子里全是孩子的哭声。 南羿凌烦躁地搁下筷子 “哭哭哭,就知道哭!” “侯府还没倒呢!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孩子们被他吓得一抽,往奶娘身后躲着继续小声啜泣。 殷芜哄得着急,沉下脸道:“又不是咱家耀哥儿害得你入狱,丢了官职,二爷再有何不满,也不能对着孩子发火。” 此话一出,大爷南羿成脸色微变,不悦地扯了扯殷芜的袖子,示意她别胡说。 南羿凌却像被点了炮仗似的,冷笑两声,阴阳怪气道:“若是大哥以后也不能继承爵位了,不知大嫂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泰然处之。” 爵位是殷芜心头不可触动的逆鳞,她拂开南羿成拉她的手,反唇相讥,“能不能继承爵位,也不是二爷说了算,二爷有功夫操心咱们,不如想想自己以后的路吧!” 看着叔嫂两人针尖对麦芒,永安侯把桌案拍地啪啪作响 “够了!” “还嫌咱们侯府麻烦不够多吗!” 侯夫人连忙让奶娘把小孩子们抱下去,自己则带着女眷去了隔扇后的厢房。 殷芜后知后觉不该当着众人的面与南羿凌呛声,悻悻地走在最后,不敢看二少奶奶赵玉琴。 南絮瞧见,让搬凳子的丫鬟把二人的位置分开些。 等坐定,前面正厅里传来永安侯的说话声。 “老二,入狱这几日,你媳妇整日以泪洗面,是你大嫂陪着劝着,补品流水似的往你院里送。你心里郁结,再有不快,也不该在家里人面前发脾气。” “小孩子哪有不哭的,文哥儿不哭吗?” 文哥儿是南羿凌的小儿子,比耀哥儿还小两岁。 这几日吵着要爹爹,二夫人赵玉琴是个水做的人,自己尚且以泪洗面,哪里顾得了孩子。 殷芜帮着侯夫人管理庶务,有时间便领到大房和耀哥儿一同照顾。 永安侯发话,南羿凌才偃旗息鼓地掐灭了火气。 涨着烧红的眼,不情不愿地朝隔扇里面喊一声,“大嫂勿怪,是弟弟的错,给大嫂赔礼了。” 说着起身,告罪行礼。 南羿成替自家媳妇扶起弟弟,里面,赵玉琴也盈盈一拜,殷芜赶紧上前拉她起来。 一场闹剧被永安侯三言两语平息。 可侯府如今的困境还是横在每个人的心头。 南羿凌满脸不甘,他是侯府里读书最好的一个,没有凭借祖宗荫庇,靠自己考取功名,一路走到吏部。 如今官职被革,还不知有没有复起的那日。 “父亲,儿子就是想不明白,翼王已就藩,太妃娘娘安安稳稳地住在宫里,陛下对咱们侯府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难不成,要咱们把心刨出来扔到御座下,才肯罢休嘛!” 何止他不明白,永安侯也不明白。 宣武帝还是皇子时,依附着太妃,亲切地称呼他为舅舅。 如今登基,免了他入宫向太妃请安,只唤他永安侯。 既想收回免死铁券,又不肯拉下脸,被大臣诟病。 便想出关押南羿凌的法子。 如此下去,等哪天彻底失去了帝王的信任,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一直没说话的大爷南羿成踌躇道:“得想个法子,不能坐以待毙。” 三爷南羿怀摇了摇头,“李家弃侯府而去,殷家与赵家势薄,二叔更是领着朝中闲职,要想寻出路,得拉拢朝中新贵才行,可,哪有那么容易。” 三兄弟中,南羿怀是庶出,打理着侯府田铺庄子。 只此一句,再不多言。 倒是南羿凌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隔扇那边隐隐约约的身影,若有所思,“若要拉拢新贵,何不试试联姻。” 家里几个妹妹,南絮自不必说,另外两个庶妹南韵与南琪也是美人坯子。 他太在乎自身的得失,说出口的话便有些不成体统,“那几家得陛下看重的老臣,随便挑哪家的子弟,只要妹妹们使出手段,便没有不到手的儿郎。” 他眼神热切地盯着隔扇,没有注意到永安侯勃然大怒的神情。 “啪!” 永安侯虽是个文人,但下手的力度不弱。 这一巴掌打地清脆响亮。 “逆子!” 良好的修养,让永安侯一口气差点没喘匀,他指着南羿凌,厉声训斥:“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要争要抢,凭自己本事去,扯你妹妹们干什么!” 勋爵人家尤其在乎自己的脸面。 永安侯在段文裴面前说出嫁女的话,已是极限。 如今听自己儿子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哪里还忍得住。 如此蝇营狗苟,不必等陛下厌弃的那一天,侯府迟早得败。 南羿凌不服气。 他还要反驳,被大哥南羿成拦住,架着往外拖,“二弟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一时情急,父亲别怪罪。” 边说边给南羿怀使眼色。 一段饭吃得不欢而散,再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被父亲骂。 南羿怀这才恍然大悟般,赶上前与南羿成一同拉着南羿凌出去。 * 厢房里,女眷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到几个姑娘身上。 南絮还算沉稳,南韵别扭地绞着手帕,南琪有些懵懂地看向上首的侯夫人。 侯夫人扶额叹息。 好好的一家人,被这些糟心事搅得不得安生。 她勉强笑道:“你们二哥失了心智,他的话别放在心上。” 放不放在心上,也是因人而异。 于有心人而言,南羿凌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有一定道理。 南韵看了眼平静无波的南絮,掐住手心,状似无意道:“都是一家人,二哥的前途也关系着我们,若能为侯府出一份力,我们自然…” “自然什么?” 话到一半,侯夫人冷声打断,眼里没有半丝温度。 南韵鲠着喉咙,把后面的那句‘也是愿意的’吞了下去。 侯夫人手下讨生活久了,她能很快地辨别出什么话该说,又该在哪点到为止。 只是她心里的小九九又怎瞒得过侯夫人。 “我还在呢!女儿家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你自己做主!” “这些话,以后不许说了,若再被我听见,别怪我这个做嫡母的不讲情面!” 这话不轻,南韵难为情地咬了咬下唇,低头轻声说了个是。 她把情绪掩饰的很好,没人注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 侯夫人看了眼神情平静的南絮,倦怠地扬了扬手。 “散了吧。” 等人走完,侯夫人身边的卢妈妈才走到她身后,慢慢地给侯夫人揉捏着额角。 见侯夫人疲累地合上眼,温声询问,“夫人是怕三姑娘有别的心思?” 侯夫人淡淡地嗯了声,“周姨娘年轻的时候,便是掐尖要强,生下羿怀后,更是嚣张到敢和我叫板,直到发生那件事后,她才消停下来,在这之后便有了南韵。”她拍了拍肩膀,示意卢妈妈换个地方按,“这几年,南韵的脾性我也看明白了,与年轻时候的周姨娘,那是像极了。” “阿絮都没说话,她急什么?” “心比天高,却不知深宅大院的可怕。” “侯爷早年便说,阿絮的事不用操心,南韵和南琪两个却是要废番心思。她们虽托身侯府,却是姨娘所出,高嫁未必寻得到可靠的郎婿,低嫁又怕她们受委屈,不如学那起子风雅人,来个榜下捉婿,找个家世清白的,懂得疼人的,肯上进的,那日子过得不知多舒服。你看她今晚的样子,像是能安生的人吗?” 卢妈妈点头,又听侯夫人接着说,“倒是阿絮,得赶紧寻个好人家。我看今晚老二说得那些话,他的心思已经偏了,就怕狠起心来,不会顾忌阿絮是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南絮是永安侯夫妇的心头肉,侯夫人想起晚上南羿凌的那番话,就头疼。 女儿不似男儿家,能轰轰烈烈地拼出一番事业。 若不能嫁得良人,便是千金万金小姐,也只剩苦苦蹉跎的份。 侯夫人不想自己的女儿落到那步田地。 卢妈妈有心分忧,试探道:“夫人是想亲自给姑娘相看?” 侯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沉思半晌才道:“我记得京都有本记录各世家子弟的俊男图册,分上中下三册,其中中下册都是些普通世家好读书的儿郎,明日你去寻来送到撷芳院去,陪着阿絮把那些图册上的儿郎挑一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是个仁厚知礼,知道疼人的就行。” 卢妈妈点头说是,侯夫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4、第4章 寻到俊男图册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让南絮看上一眼。 卢妈妈算得上口齿伶俐,把这图册上的儿郎夸的天上仅有地上无双。 奈何南絮不买账。 她慵懒地抚摸着蹲在膝头的绣虎猫金球,只问一句,“和李湛比起来如何?” 堵得卢妈妈不知如何回话。 卢妈妈苦笑,这京都城有几个人能和李湛相比。 她抱起金球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把俊男图册翻开摆到南絮面前,“虽不能和李公子相比,可也不差。姑娘便当个乐子看看,就算没有瞧得上的,往后出门应酬也能认个脸,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何乐而不为。” 卢妈妈坚信,有些缘分或许当下觉得不可能,可只要尝试着去接触,便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十几年里,南絮并没接纳过除李湛的其他人,说不定连南絮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更适合什么样的男子。 只要南絮肯看两眼,不怕没有对上眼的。 南絮还是懒懒地,翘着水葱似的手指隔空去逗金球。 卢妈妈契而不舍地站到她面前,隔开金球的身影。 “姑娘!” 她把图册又往南絮面前挪了挪。 大有南絮今日不看,她便不走了的架势。 南絮扶额,她拗地过卢妈妈,但未必拗地过自己的母亲。 只得点了点头,“容我看看。” 图册算不上精美,胜在内容详细,画工也算娴熟。 上至祖宗三代,下至身量特征,都能一目了然,就连可曾夜宿花楼,可曾偏房纳妾也都一一标注。 南絮来了兴趣,这一看竟忘了时辰。 等她揉着脖子抬眼时,才发现有人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大嫂来了,怎么没人说一声。” 卢妈妈不知去了何处,殷芜坐在旁边圈椅里喝着茶,手边还放了几匹鲜亮的布料。 殷芜摆手,“该做夏裳了,我把料子给你送来。是我不叫她们打扰你的。”说着走近,就着南絮的手看了几眼。 “阿絮可有中意的?” 她来时,卢妈妈还未走,便知晓了侯夫人的打算。 南絮摇了摇头,合上图册笑道:“谈不上中意,倒是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事。” 比如,人前谦谦君子的国子监祭酒海家的三公子,也曾为了一个花魁与人发生争执。 再比如,工部许侍郎家的二公子,以前在宫宴上见过,虽长相一般,却也是气宇轩昂,没想到是个好赌成性的。 如此总总,数不胜数,一时竟挑不出个顺眼的。 殷芜嫁过来早,与南絮相处最久,知道南絮的喜好。 她抽出图册放到一边,招手示意南絮近前,低声道:“要我说,能样样都比李湛强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阿絮你不知晓罢了。” 比李湛还强? “是谁?” 殷芜故作神秘,以手掩唇。 “如今的朝廷新贵,魏阳伯段文裴!” 他? 南絮眨了眨眼,刚被勾起的兴味又渐渐平息。 “不就是他抓的二哥嘛,听说是个冷心冷情,冰疙瘩一样的人物,陛下登基以来,许多权贵都折在了他手上。” 外面对段文裴的传闻,没有几句是好听的。 不是说他狠戾无常,就是说他手段狠毒,还有传他不喜女子,好男风... 流言无羁,但无风不起浪。 南絮对这人,实在没什么兴趣。 殷芜看她表情,便猜到她在想什么。 复继续道:“那是外面人传的太过!去年,我和你大哥赴宴,正碰见这位伯爷也在,我瞧了,那容貌气度,不是凡品,就是人冷了些,可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 “我还听说,这位主,是个无父无母的,你想想,这样的身份,府里还没有婆婆,那该是…” 殷芜突然顿住,脸上腾地红成一片。 南絮垂下眼,睫毛轻颤,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阿絮,你瞧我这口无遮拦的样子…我没别的意思。”殷芜急切地想解释。 南絮淡笑,端起茶盏示意殷芜喝茶,“大嫂多虑了,我这人惯记不住话的。” 殷芜这才松了口气。 侯夫人算是个不错的婆婆,可婆媳问题,自古便是难题,就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殷芜又坐了片刻,正待起身告辞,忽见卢妈妈神色匆匆地掀开帘子进来。 南絮很少见她这样的神色,问她怎么了。 卢妈妈待气息稍缓,忙道:“宫里来了圣旨,指明让姑娘去接,姑娘快准备准备。” * 宫中。 一个时辰前。 早朝散后,段文裴在崇政殿外等着皇帝召见。 日上中天,阳光明亮地刺眼,照在段文裴身上像镀了层火热的流光,让平日不苟言笑的人有了几分可亲近的温度。 大太监郭槐从殿内走出来,满脸堆笑地请他进去。 绕过九扇玄龙纹屏风,段文裴看见了正伏案批奏折的宣武帝。 段文裴撩起长袍跪地请安,“臣段文裴,见过陛下,幸不辱使命,拿回了免死铁券。” 他高举手里的匣子,一旁侍立的郭槐忙接过,躬身递到龙案上。 金砖铮亮,反射出段文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如他直立挺拔的身躯,不带半点弯折的润色。 皇帝停笔抬头,略带笑意地喊了声段卿。 随即让人赐座。 打开匣子,宣武帝捧出这块早就想收回来的免死铁券,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欣喜。 “永安侯可有说什么?” 帝王要收回这东西,臣子能说什么?况且当时南羿凌还在牢里关着,永安侯就是想说些什么怕也是不敢。 段文裴把那晚的事说了一遍,省略了永安侯想嫁女的话。 宣武帝嗯了声,辨别不出喜怒。 他肆意打量这块到手的免死铁券,把段文裴晾在一边,等瞧够了,吩咐郭槐收起来,突然出声问道:“段卿,这京都里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帝王问的随意,段文裴答的不动声色,“臣,没有留意过。” 宣武帝起身坐到不远处的龙榻上,脸上带了几分自责,“说起来,朕也有责任,只一心让你与朕分忧,却忘了你的终身大事。” “这样吧,若你信得过朕,朕给你指门婚事如何。” 过问臣下的婚事,这算是宣武帝登基以来头一遭。 他淡淡地睨着下首的臣子,语气不似询问,更像是立刻就要下达指令。 段文裴微晒,有些摸不清帝王的心思。 “不知陛下说的是谁家的姑娘。” 瞧着段文裴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宣武帝心里有些挫败。 相比能臣,他更喜欢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臣子。 段文裴有时候冷静地让他有些压不住心底深处的杀意。 “怀州,若你有别的想法,可以告诉朕。” 宣武帝似是而非。 段文裴神色如常,挺直脊背,迎上帝王的双眸,语气不卑不亢,“陛下赐,臣,没有不愿的。” 崇政殿内,有片刻的安静,尔后,宣武帝大笑不止。 指着段文裴,朝着一旁的郭槐道:“你瞧瞧,这才是做臣子的样子,哪像那些老古板,朕说一句,恨不得等着驳斥朕十句。” 郭槐笑着说是。 等帝王笑够了,赐婚的圣旨也写好了。 宣武帝拿着圣旨走到段文裴面前,段文裴跪下准备接旨。 帝王却收回手,把圣旨交给了郭槐。 “段卿,这谁家的姑娘,朕先不告诉你,等圣旨一下,你便明白了。” 段文裴宽阔的肩膀在绯红的官袍勾勒下,隐有凛凛之意,他俯身下拜,声音清朗。 “臣,叩谢皇恩。” * 侯府内,等南絮沐浴焚香到前厅的时候,香案桌前已站了许多人。 最前头的是御前近侍郭槐。 “恭喜二姑娘,贺喜二姑娘。” 甫一见到南絮,他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喜。 南絮被他看的不自在,微微侧过身。 侯夫人觉得奇怪,可也不敢得罪,忙起身挡在南絮身前,暗地从袖子里递过去一个荷包。 “郭总管,可否告知,喜从何来?” 如侯府这样的人家,宣旨前先打探圣意,不算奇事。 郭槐眯着眼,掂了掂荷包的重量,低声说了句‘夫人安心’。 遂即抖擞拂尘,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内容言简意赅,直到最后钦此二字后,南絮才神情怔愣地看着郭槐把圣旨递到她手里。 明皇的颜色,刺地人眼睛生疼。 南絮心头猛地一跳,烫手似的把圣旨交给了管事。 郭槐已经回宫,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把南絮围住。 “恭喜二姐,没了李湛,又得了一门好婚事。” “阿絮,我这嘴是不是开过光了,怎么刚说起魏阳伯,这赐婚的旨意就来了。” “二妹,这道旨意来的真是及时。” “阿絮...” “阿絮...” 南絮看着一张一合的嘴,恍惚地摇了摇头。 她觉得有些荒唐。 怎么就会给她和魏阳伯赐婚呢? 她和他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皇帝又何时有这闲心,当起了月老! 南絮不知是如何走出前厅,又是如何回到撷芳院的。 直到月上中天,看着窗外的无边夜色,她才彻底接受,自己被赐婚的事实。 可这人当真是良人吗? * 隔日,关于段文裴的种种,便被整理成册,摆在了南絮面前。 这个不像俊男图册,高兴了可以看两眼,不高兴了可以扔在一边。 南絮看了片刻,突然扑到侯夫人怀里,闷声道:“阿娘,可以不嫁吗?” 侯夫人心中郁结,可也只能怜惜地抚着南絮的发顶,轻声宽慰,“圣旨已下,阿絮,不可胡闹。” 南絮趴在侯夫人怀里不肯起来。 圣旨不可违逆,可她心里就是有些不痛快。 她一直笃定,女子嫁人需嫁一个两情相悦的男子,便不是两情相悦,那也要举案齐眉,和睦美满。 陛下赐婚,不说她,焉知魏阳伯是心甘情愿的! 将来二人同处一室,相看两厌,终成怨偶,到那时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她不信,老天会如此苛待她。 “阿娘,让女儿见魏阳伯一面好不好。” 5、第5章 侯夫人本不想同意,奈何南絮苦苦哀求。 况且,两人已有婚约,便是见一面也没什么要紧的。 侯夫人耳提面命,“见是可以见,只是不能再耍你的小性子了。这是陛下首肯的婚事,阿絮,得认命。” 认命这种话,在南絮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顺风顺水活了十几年,怎肯乖乖认命。 所以,派人去传话的空档,她悄悄翻出了先帝爷赏她的那把可以藏在袖中的角弩。 *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传话的人就一脸沮丧的回来了。 说是没有见着魏阳伯,“小人多番探听,原来伯爷昨日出宫后,直接去了刑部,压根没回府。” 南絮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没想到竟然连人都没见到。 颇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 她撑着下巴,凝眉细思,这人倒是勤勉,昨日从宫中出来,必定知晓赐婚的事,还能如寻常一样处理公务。 外面的传闻合该再添上一笔! “要不,派人在刑部外候着,总能等到咱们未来姑爷。”玉祥是个跳脱的性子,话未毕,先冲着自己那句姑爷傻乐。 南絮:...... 正抱着金球进来的玉茗感觉有些头疼。 她把金球塞进玉祥的怀里,推着她赶快去做事,“金球饿了,快去喂喂。” 玉祥与怀里有些炸毛的金球四目相对。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喂猫的事不一直都是小丫鬟们在做吗? 金球傲娇地扑腾四肢,它才不喜欢咋咋呼呼的玉祥。 等这一人一猫出去了,玉茗方把自己打听到的事说给南絮听。 魏阳伯的性格捉摸不定,南絮也没觉得真让人递话过去,他便会见,所以让玉茗打听他平日爱去的地方。 守株待兔总没错。 “天香楼?这名字怎么听着...”不那么正经。 南絮身边有个密友,最喜欢女扮男装出入秦楼楚馆,久而久之,对这些销金窟也是略知一二。 这名字实在是...不像一家酒楼。 玉茗初闻也是这般,笑着解释道:“姑娘放心,确实是一家蜀地酒楼。就是位置偏僻了些,所以姑娘没听说过。” 玉茗性子沉稳,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会贸然回话。 窗外的蔷薇开的艳丽,廊上的风一吹,簇簇花海翻涌,花香扑鼻,南絮的心也随之翻来倒去。 沉思半晌,她起身让玉茗更衣,“走,咱们也去尝尝这家蜀地菜的滋味。” * 这边南絮收拾准备出门,刑部大牢里,段文裴也没闲着。 阴暗的牢狱里,鼠虫横行,有一两只爬到人脚背上,惊地刘回跳脚。 余荣嗤笑他胆小。 气得刘回瞪眼让他闭嘴,自己则快走几步,朝着刑房而去。 越往里走,潮湿的血腥气让人几欲作呕。 刑房内,狱卒把手里烧红的烙铁贴近刑架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犯人,烫的那人哇哇直叫。 “快说,到底是何人指示你行刺伯爷!” 肉焦味随之扩散,那人却是个硬骨头,只吐露几句便抵死不张嘴。 酷刑用尽,狱卒无法,只得回身请示,“伯爷?” 刘回顺着视线,这才瞧见最里面端坐着的段文裴。 “不用留着了。” 刘回看不清他家伯爷的表情,想来定是见怪不怪,无波无澜。 这也不怪自家伯爷无情,从陛下赐爵开始,这刺客是一波赶着一波,先前伯爷还能耐着性子亲自审问,遇到几回宁死不屈的死士后,伯爷便没了耐心。 照伯爷的话说,左右不过就是那么几家,问与不问没什么区别。 等狱卒拖着人出去,刘回才踮着脚近前回话,“爷,外面都传遍了,赐婚的是永安侯府的二姑娘南絮。” 他努力憋住由内而外的喜悦,等着段文裴的反应。 半晌,才听端坐着的人淡淡的嗯了声。 “爷?您不觉得很巧合?缘分很奇妙吗?”想起那晚永安侯脱口而出的话,刘回实在心痒。 黑暗里,段文裴垂眸看着捏在手里的供词,心里并无意外。 昨日赐婚的时候,他便有所猜测。 不然早不赐婚,晚不赐婚,偏偏永安侯说出嫁女的话后,圣上起 了心思。 怕是那晚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到了帝王耳中。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眸中尽是讽刺。 圣上是试探他?还是试探永安侯府呢? 外面走廊响起狱卒提溜刑犯的脚步声,应该是其他案子的犯人。 段文裴起身往外走,行至光暗交际之时,回身把手里的供词给了刘回。 刘回低头,恰好瞥见其中一行提到蜀地赵家。 “烧了吧。” 清冷的声音传来,激地刘回一颤,忙手脚麻利地把供词放进炭盆里。 先前喜悦的情绪消失不见,转而神情凝重。 蜀地的赵家可一直都是伯爷的禁忌... * 天香楼二楼一间厢房内,南絮和对面而坐女扮男装的殷瑞珠大眼瞪小眼。 “老实交代,那男子是谁?”南絮压住殷瑞珠的折扇不放,脑海里浮现她刚才偶然瞥见的一幕,“看装扮不像是京都人士,也不是身边相熟的,瑞珠,你有事瞒我。” 眼前高束发,眉眼英气逼人的女子是她的闺中密友,大儒殷阙的幺女,大嫂殷芜的堂妹殷瑞珠。 殷家书香门第,却出了殷瑞珠这么个不爱女装,爱男装的另类,世家多有闲言碎语,说她离经叛道。 倒是南絮与她一见如故,二人十分聊得来。 刚才甫登上二楼,便瞧见殷瑞珠一身少年郎的装扮立在走廊尽头,旁边背对着站着一名南絮没有见过的男子。 南絮当时瞧得清楚,殷瑞珠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男子的侧颜,那样子分明是在犯花痴! 殷瑞珠脸上微红,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她,“哪有什么男子,阿絮你看错了!”说着,干脆连手里的折扇也不要了,起身想坐得离南絮远些。 这般小女儿家忸怩的姿态,可甚少出现在殷瑞珠身上。 南絮满脸不可置信,真是青天白日见鬼了! “你不说,那便算了。”南絮收回视线,装作从袖子里取东西的样子,“我刚才从你们身旁过捡到一个祥云纹的满绣荷包,我还想找你看看,是不是那男子的,既然我看错了,那这荷包也不用留着了。” 说着,便要唤玉茗拿去扔掉。 殷瑞珠眼神微闪,哪里还坐得住,起身就来抢。 等她掰开南絮紧攥的手心,只看见揉成一团的锦帕,荷包的影都没瞧见。 “阿絮!” 谎言被拆穿,殷瑞珠也不装了,朝手心哈两口气,就来挠南絮嘎吱窝,“叫你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小妮子。” 南絮最怕痒,又没有殷瑞珠力气大,被挠的大笑不止。 两人嬉闹地正欢,忽闻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绢纱窗上印出几道挺拔的身影,其中一人身姿优雅从容,仅一道模糊的侧影便让人移不开眼。 这行人往里走,去的是隔壁那间厢房。 等外面没了声音,玉茗推门而入,满脸激动地望着南絮。 南絮笑容一滞,她知道刚才那是谁了。 * 天香楼的厢房建的很有意思,房与房之间的那道墙上有一面皮质的画扇,上面绘的是蜀地特有的兽类。 虽是皮质,却不怎么透,南絮拔下发钗,废了好大的劲才剜出两个能容下一只眼观察的小洞。 她和殷瑞珠站在靠墙的矮凳上,眯着眼往那边瞧。 “这样偷窥真的好吗?”南絮悻悻地有些不敢朝里看。 刚才她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殷瑞珠,本想直接报上名讳见一面,却被瑞珠拦住,说了这么个法子。 殷瑞珠侧头看她一眼,嘴里满不在乎,“阿絮,我要纠正一下,你和他是有婚约的人了,这不叫偷窥,充其量算是...相看,对,是相看!” 听她七弯八绕地把偷窥说得理所当然,南絮有些哭笑不得。 男女在长辈的允许下,隔着屏风相见那才算相看,这隔着一堵墙嘛,勉强算是吧。 殷瑞珠女扮男装在外面混迹久了,没把这当回事,既是好姐妹,自然要两肋插刀,帮南絮好好瞧瞧这魏阳伯,“玉茗刚才不是说了,瞧着他神情不善,又是从衙门里出来,这要是心情不好,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若是他也不喜这桩婚事,咱们这么贸然进去,岂不是撞到他枪口上,难保他不会杀了你我。” 她学着戏文里的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南絮紧紧抓住藏在袖里的角弩。 殷瑞珠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别怕,咱们先看看再说,况且,还有我呢。” 话毕二人不再多言,只往那边瞧。 透过小洞能看到的范围有限,隔着半人高的花几,围坐在桌子面前的一共有三人。 南絮见过段文裴的画像,那两个坐着能看见侧脸的不是他。 殷瑞珠悄声给她解惑,“左边长了一双桃花眼的那个,是刑部主事谢晋,官职虽小,但是出身江东谢氏;右边神态可掬的那个是吏部郎中黄禹,没错,就是这厮顶替了你二哥的位置。” 南絮点头,朝黄禹面上多瞧了两眼。 她熟悉的都是些京都的世家子弟,对这些官员知之甚少。 这两人都不是,那只有背对着那人是了。 “还没来得及恭喜伯爷,抱得美人归。”侍应上了酒菜,黄禹举杯朝着段文裴庆贺,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段文裴没有出声,谢晋先举杯和黄禹碰了下,“我以前以为怀州不近女色,现在看来,不是不近女色,是寻常的入不了他的眼。” 怀州是段文裴的字,能这么叫的,应是十分熟悉的人。 段文裴依旧没说话。 二人对段文裴冷淡的态度早已习惯,见怪不怪地开始伸筷夹菜,只可惜两人都吃不惯蜀地菜,没吃几口就大汗淋漓。 段文裴这才慵懒地拿起筷子,在二人的注视下夹菜入口。 全然不见窘迫。 “我说,怀州你下次能不能换家酒楼。”谢晋辣的酒也不喝了,撑着不宽敞的官袍袖口扇风去热。 段文裴这才朝他看了眼,声音冷淡道:“我怕其他酒楼的菜堵不上你的嘴。” 看他吃得如此从容,这次轮到谢晋和黄禹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他们二人怎会不知段文裴的脾性,赐婚的圣旨看着新鲜热乎,可牵扯到永安侯府,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不对。 可再不对,这桩婚事对于冷情的段文裴而言,或许也不算坏事。 不仅能破了京都关于他好男风的流言,身边还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夫人红袖添香。 那可是永安侯府的南二姑娘,京都有名的美人! 这庆贺是真心的。 黄禹嘴笨,只能指望谢晋舌灿莲花。 谢晋桃花眼微翘,笑着正要说话,段文裴已抢先一步岔开话题,“那日的刺客,是蜀地赵家派来的。” 突兀的一句话,谢晋却是脸色微变。 好半晌,他猛地坐直身子,面露不解,“怎会?他们不是已经逐你出宗族了嘛,当年赵家大爷也说了,不管你将来封王拜相,还是流落街头,都与他们无关。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会突然让人刺杀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弄错了? 段文裴看着桌上那道麻辣鲜香的(1)豆瓣三椒油爆肉片,想起那人极好这口,不觉捏紧了手边的酒盏。 什么都可能弄错,唯独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弄错。 黄禹对赵家的事只是略有耳闻,不便插话。 但蜀地二字实在敏感,不得不让人多想,他有些迟疑,“伯爷的意思是,赵家牵扯到翼王。” 他只知道,赵家在蜀地是大族,而段文裴与赵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赵家不会无缘无故地专门派刺客刺杀朝中重臣,更不会失信取段文裴性命。可若是搭上了翼王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自今上登基,翼王就藩后,翼王的野心可从未收敛。 酒盏被段文裴捏的变了形,本就菱角分明的面庞染上几许沉寂,他松开酒盏,矜贵地擦了擦手,“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6、第6章 谢晋和黄禹相视一笑,明白过来。 别人不清楚,他二人却是知道,这天香楼背后的东家正是段文裴。 若赵家与翼王联手,必定不留余地。 一击不成,还会再试。 天香楼里,吃饭的空档,正是刺杀最好的时机。 谢晋叩了叩桌面,扬声叫侍应进来,再添几道菜。 * 冒着热乎气的菜肴闯入视野,南絮和殷瑞珠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蜀地菜闻着香,就是有些辣口,你别说,魏阳伯口味还挺重。”殷瑞珠揉了揉酸胀的小腿,趴在南絮耳边嘀咕。 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都的菜肴偏甜口,本地人并不一定吃得惯蜀地菜。 所以南絮听见天香楼的时候,才误会了。 想来,天香楼位置偏僻,再有本地人喜爱在这吃饭的人并不多,所以才没什么名气。 南絮双臂搁在画扇边缘,撑着小脸沉思,“不是他口味重,是他本就是蜀地人。” 殷瑞珠揉腿的手顿住,抬起头小声道:“你是说赵家?” 厢房之间还算隔音,她俩只听见了只言片语。 但蜀地赵家和翼王几个字却是听得真真的。 那边菜上齐了后,侍应忙着斟茶倒水,气氛安静沉闷。 阳光落下满地碎金,给屋中的人和物都镀上层光晕。 南絮看了眼背对着她的绯红身影,解释道:“在蜀中,赵家是当年追随先帝爷起义的大族,谢晋既然提到了赵家,又说到了逐出宗族的话,想来就算不是赵家人,也必定和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二哥在户部的时候,她也听到过几句关于段文裴的酒后闲话。 说他出身乡野,早年丧母,生父不详。 再联想刚才的话,自然能猜出几分。 如果段文裴当真是蜀地人的话,帝王那道赐婚圣旨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殷瑞珠不以为意地挽住南絮的胳膊,语中带笑,“他要真有这样的身世,那倒是勉强配得上你。阿絮,这趟也不算白来!” 南絮:“……” 现在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吗? 南絮哑然。 殷瑞珠混迹市井,却是个心大的。 翼王虽远在封地,可风吹草动都牵扯着永安侯府。 父亲母亲虽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二哥被抓的始末,她也能猜测出几分,必定关联着前朝政事。 算起来,段文裴的立场和侯府相对。 若真嫁过去,当真出现分歧,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可比什么两情相悦、举案齐眉重要的多! 南絮到底出身不俗,所思所想总要为侯府考虑一二。 又想起造成现在困境的始作俑者李湛,南絮不觉咬住下唇,压制住心底深处不断翻涌的委屈和痛楚。 * 殷瑞珠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刚才的话不妥,正想找补回来。 隔壁厢房里突然发出几声闷响。 二人好奇地透过洞眼往那头瞧。 只见刚才还毕恭毕敬的侍应,个个手拿匕首,眼神狰狞地望着段文裴三人。 厢房不大,一眼望尽,除了这些眼含杀意的侍应,花几旁还放倒了两人,想必刚才的闷响就是由此而来。 这是… 刺客!!! 南絮后知后觉,惊地差点没跌下去。 这是什么‘好运气’,还没见着面呢,先见着刺客了。 话本子里都说刺客是不论生死的,若是这帮刺客足够厉害,段文裴命丧于此,是不是婚事也就就此作罢。 这个念头刚冒尖,便被南絮否决了。 先不说圣旨已下,除非段文裴亲自说服皇帝,收回旨意,便是他人死了,只要皇帝想,她南絮未必就不能做个守丧的寡妇。 再者,凭段文裴那些传闻中的本事和手段,区区几个刺客,当真能奈何的了他吗? 很快,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刺客来势汹汹,却没想到,看着人畜无害的黄禹和谢晋也是练家子。 不仅不能擒住他们做筹码,还轻而易举地拦下了刺向段文裴的杀招。 一招没有得手,剩下的刺客交换眼神,不再与谢晋和黄禹纠缠,直取段文裴面门。 杀意四起,掀翻茶盅碗碟,在南絮圆睁的凤眼中,那道绯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手腕翻转,呼吸之间,快要近身的刺客被他手中的筷子一击挑落。 鲜血喷涌,溅在官袍上,很快没了踪迹。 胜负稍定,南絮也见到了他的真容。 若说李湛是融融春水,那段文裴便是塞上寒冰。 深邃的眉眼,淡漠地俯视着世间一切,沉静如飞红悄落的枯潭;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而润红的唇瓣,还有如山峦起伏的喉结… 南絮看得痴了,直到有人唤她,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转头,她迎上殷瑞珠不解的神色,“怎么了?” 怎么了,有刺客啊! 殷瑞珠焦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刀剑无眼,咱们又摸不透魏阳伯的性情,稍有不慎,便成了殃及池鱼的那条鱼。你看刚才,那出手叫一个狠戾,咱们先离开这里,再寻机会与他见面。” 她的话不无道理。 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容貌带来的惊艳稍纵即逝,两人不再迟疑,搀扶着下了矮凳,径直往门口去。 眼看着房门就在眼前,突然响起几声暴喝,随即有什么东西挨着墙壁炸裂开来。 天地为之颤抖,幸好南絮两人扶住旁边的房柱才没有跌倒,浓烟滚滚中,隐约可见,厢房之间的那堵墙被轰出了个大洞。 “是震天雷!”有声音吼道。 南絮惊诧。 天子脚下,竟然有人使用兵器库中的震天雷? 不容她细想,浓烟中传来几声咳嗽和咒骂,听声音离她二人所在的位置不远。 南絮心里一紧,攥着殷瑞珠连连后退。 只要再走几步,便能离开是非之地,外面人多,就算碰到点什么,也能及时躲避和呼救… “姑娘,你在哪?” “玉茗,你听见姑娘的声音了吗?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姑娘可千万别出事,呜呜…” 玉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从身后传来,浓烟深处短暂地没了声响。 南絮心道不好。 果不然,烟雾渐散,寒光乍起,竟是直指她和殷瑞珠。 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刺客还是段文裴几人,南絮咬了咬牙,衣袖轻扬,对准前方的朦胧身影,扣动了角弩机关。 模糊的视野里,有另一道身影迅速靠拢,然后与寒光重叠。 “扑哧!”是弩箭扎进皮肉的闷响,还伴随着磁性的闷哼声。 南絮头皮发麻。 这是射中了? 往日里她只练习过射箭靶,可没射过活物。 况且,她箭术算不上好,总瞄不好准头,先前带上角弩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身子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南絮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她,不会杀人了吧! 浓烟散尽,当世界恢复清明时,南絮提起的心也极速下坠。 “阿絮,你没事吧!阿絮!” “姑娘,你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玉祥,快扶姑娘坐下!” 耳畔是殷瑞珠和两个丫鬟的说话声,南絮只觉周身置于云端,她们和她近在咫尺又离得很远。 她想逃离,却被前方那双眸子冷冷地钉在原地。 弩箭好像射偏了… 她扯了扯嘴角,视线里那片绯红色被利器嵌入,肩头被染成了恐怖的暗红。 箭尾微微摇晃。 她射中的,是初次见面的未婚夫,段文裴!!! 男人深墨色的瞳仁里风起云涌,他依旧身姿挺拔,只是脸色不虞,隐有杀伐之气,他进一步,南絮便退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 威势下,南絮勉强维持着世家女的冷静,“伯爷,这绝非我本意,我本是要射刺客的,谁料到是你…” “啊!松手!段文裴,你…松手!” 话没说完,她便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掐住。 白皙的面庞染上红晕,南絮只得不停拍打身前的臂膀,得以喘息。 先前那点愧疚,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嫂还说什么知礼之人,知礼之人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掐人喉咙的? 箭尾随着他的动作轻幌,南絮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只觉还不够,射他一箭都是轻的,她想都没想,扒住他的手腕,使尽力气照着虎口咬了下去。 她南絮,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么欺负过,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姓段的,谁怕谁! 虎口处传来刺痛,像小猫咬了似的。 要是没听错,她刚才叫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的女刺客都这么嚣张吗?真是不知所谓。 段文裴淡漠地瞥了眼南絮染上血迹的嘴角,手心逐渐收紧。 看着谁都不放谁的两人,殷瑞珠总算回过神来;弩箭,刺客,赐婚,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全都是误会! 她扒住段文裴的手臂,高声道:“魏阳伯,快放手,这是阿絮,永安侯府的南絮,陛下钦赐的魏阳伯夫人!不是什么刺客,你快放手,再不放手阿絮就要一命呜呼了!你难道要谋杀自己的未婚妻吗?” 最后一句近乎吼了出来。 未婚妻的头衔太陌生,也太响亮,沉静如段文裴,也愣了片刻。 谢晋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 永安侯府的二姑娘可是京都有名的美人! 段文裴的手松开了些。 他凝视着手里人儿的脸庞,端的是艳若桃李,灿如星辰,因薄怒挣扎散落的几缕鬓边发柔柔地刮过手背,带起轻微的刺痒。 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 原来这就是皇帝赐给他的夫人。 段文裴垂眼,指腹不经意地擦去她唇间的鲜血,语气微凉,“我看着像刺客?” 南絮撇嘴,很想说你比刺客还要危险呢,到底小命还捏在他手里,刚才激起的那股勇气一散,人也清醒不少。 她晃了晃脖颈,指着倒在最前方的一名刺客,又把藏在袖里的角弩举刀段文裴面前,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哪里,伯爷误会了。刚才烟雾太浓,刺客又离伯爷太近,怕这人对伯爷不利,恰好出门带了先帝爷赏给我的角弩,想着自有皇家保佑,就算射不住,也能震慑宵小,谁曾想…”她瞅了眼他肩头已经凝结的血迹,那意思不言而喻。 要论,只能怪你倒霉啰。 段文裴掀起眼皮瞧了眼角弩,确实是内造的工艺,听说先帝在时极宠爱太妃,赏给太妃喜爱的小辈一把防身的兵器,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他不轻不重地嗤笑了声,“你倒是乖觉,拿把鸡毛当令箭。” 他声音有些小,南絮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段文裴却已然松开手,转身吩咐进来的刘回和余荣善后的事宜,刚才的响动太大,恐怕惊动了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段文裴让余荣把留下的活口先带走,自己则一脸沉色地坐在靠墙的圈椅里,闭目养神。 御造的角弩模样精巧,弩箭也暗藏玄机,看着平常,只要扎进皮肉,倒刺便会伸出,绞住血肉。 他再能忍也是血肉之躯,靠墙昏暗的光线里,段文裴额头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 经此一遭,传闻中冷心冷情的人具象起来。 南絮抚着脖子,在殷瑞珠和丫鬟的搀扶下离他远远的。 “爷,先去医馆吧。”刚从见到自家未来主母的喜悦中走出来,刘回便见段文裴唇角紧抿,指节泛白,担心之余忙劝慰道。 刚才以为南絮是女刺客的黄禹两人,在殷瑞珠爆出南絮的身份后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在旁关心着好友 谢晋观察了两眼伤口,桃花眼里满是慎重,“怀州,我让人去太医院找擅长箭伤的太医给你看看,这箭不能留得太久,得尽快拔出来。” 黄禹附和着点头:“我那有黄家祖传的乌头膏,专治箭伤,我让人拿些来。” 又是一阵忙活,段文裴却依旧坐的四平八稳,眼皮都没掀。 真是好一身折磨人的做派,南絮冷哼一声,就着丫鬟拿来的铜镜,左右照了照。 雪白细腻的脖颈上一圈红痕尤为显眼,她这可如何见人? 殷瑞珠端来茶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方忧心道:“阿絮,你说句话来听听。” 南絮依言张嘴,声音沙哑难听。 玉茗和玉祥瞬间就红了眼。不过是出来见个人,如何会成了这个模样,看向段文裴的目光很是不善。 玉祥性子直,往前一站,护崽子似得指着段文裴不满道:“亏我还在姑娘面前叫你姑爷呢?哪家姑爷像你这样,姑娘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也下得去手!” 玉茗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起身拉她别说了。 到底是伯爷,得罪了他,将来受罪的还是姑娘。 殷瑞珠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她才不怕谁,边用锦帕去遮挡南絮的脖子边阴阳怪气道:“要不说是权倾朝野的魏阳伯呢,刺客见多了,看谁都像刺客!” 这话从女扮男装的殷瑞珠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别扭,帮着给段文裴处理伤口的黄禹朝她多看了两眼。 有人给她撑腰,南絮不顾伤痕,很是傲娇的挺了挺胸脯,哑着嗓子附和,“就是!还没金球有眼色呢!” 她声音说的小,奈何有人听力极佳。 “聒噪!” 某人不耐清冷地低斥。 南絮:…… * 第三杯水下肚,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到了。 京兆尹程光是李湛的小舅舅,若是见到难免尴尬。 南絮起身向段文裴告辞,也不管这人什么反应,折身便要离开。 至于这趟出来的目的,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门外哗啦啦地涌进一群人。 南絮避让,侧身离开的间隙,似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听见温煦的声音唤她。 “阿,南姑娘,你脖子怎么了?” 南絮脚步微顿,思绪有片刻的停滞。 刚才强撑的坚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她红了眼眶。 若是往常,该是有人会牢牢地护住她吧… 周遭人影绰绰,南絮忍住涨涩的酸楚,头也不回的从李湛身边而过。 7、第7章 看着南絮半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李湛心底有些难以言说的落寞。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抓住些什么,却只够到薄薄的一层外衣布料,从手中滑落。 “南絮…” “湛儿,还不见过伯爷!”程光制止住李湛快要迈出去的动作,眼神中满是警告,他挨近李湛,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的身份,驸马爷!” 驸马爷三字犹如当头棒喝,如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的手脚,也困住了他的心。 看着那道窈窕身影远去,回首,他敛去眸底复杂的神色,随着程光见段文裴。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谢晋请的太医。 褪去衣裳,段文裴袒露着半个身子,垂眼让太医拔箭。 段文裴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见此,程光不敢贸然打扰。 他扫视满地狼藉后,向黄禹和谢晋询问情况,听闻是遇到刺客,想起刚才匆匆离去的南絮一行人,不免好奇,“我看南姑娘也在,这是不是太巧了?” 当朝重臣遭遇刺客不说,刺客还使用了官家所用的震天雷,很大可能,兵器库那边出了纰漏。 事关京城治安的稳定,程光不打算放过任何疑点。 黄禹嘴笨,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谢晋瞥了眼段文裴,又看一眼心不在焉的李湛,笑着揽过话头,“可不是巧了,这南姑娘听闻伯爷尤其喜爱天香楼的吃食,所以特地来尝尝,订的厢房就在咱们隔壁。”他指着墙壁上破开的大洞,一脸惋惜,“要不是刺客来的突然,又用了震天雷,南姑娘必定好好地把咱们伯爷喜爱吃的菜肴都尝个遍。”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人家未婚夫妻见面呢,刺杀的事和南絮没有干系。 程光笑容微滞,尴尬地嗯了声。 赐婚的圣旨还新鲜的很,有婚约的俩人先见面熟悉熟悉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也太快了些。 不过,女人本就善变,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余光瞄了眼神色黯淡的李湛,只期望他这好外甥别再沉溺在旧情中无法自拔。 遂追问道:“原来如此,我看南姑娘脖子上似乎有伤,实在是不放心,这才多问几句,职责所在,谢主事勿怪。” 谢晋笑着客气几句,那头段文裴处理伤口也接近尾声。 箭已经拔出来,搁置在桌子上,日光下泛着凌凌寒光。 李湛一眼就认出弩箭的样式,这是阿絮的东西? 箭,是阿絮射的! 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人,意识到真相如此,那颗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心又蠢蠢欲动。 阿絮很讨厌魏阳伯吧,不然不会出这么重的手。 李湛笑了笑,俯身朝前方略微拱手,“伯爷骁勇,刺客方能伏诛。还望伯爷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射箭之人,她胆子小,想来是无心的。” 南絮胆子小? 胆小的人不会在危险来临之际放出弩箭,也不会在被他掐住的时候敢反咬一口。 他摸着虎口处快结痂的牙印,眼里闪过激赏。 这繁华的京都里多的是哭哭啼啼,经不住风雨的高门贵女。 依附着夫君生,也依附着夫君死。 而这一个,很明显不是! 他打量李湛,书生样的男子谦和温润,不够锐利,却在他面前宣誓着早就不属于他的主权。 刚才他进来喊住南絮,可南絮并未理他。段文裴微哂,青梅足马也不过如此。 “驸马爷多虑了。”他身子闲散地后仰进圈椅里,方便太医保扎伤口,淡淡道:“要论起来,她射我一箭,我掐她半刻,两下相抵,我并不计较。” 话音未落,李湛已然变了脸色。 难怪阿絮要遮住脖子,他以为是在混乱中不小心刮蹭了,没想到是被人掐的。 他再顾不得什么驸马公主,满脸怒容地冲到段文裴面前,质问道:“南絮的脖子是你伤的?” 他是个谦谦君子丰神俊朗般的人物,如此有失分寸更显出几分歇斯底里的不甘之态。 段文裴抬眸,因为拔箭忍痛而涨红的双眼给他菱角分明的脸上添了几丝邪魅。 “是我。”他缓缓地起身,任由刘回伺候穿衣,不在意地反问:“驸马爷,意欲何为呢?” 李湛张了张嘴,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是呀,他能说什么呢? 段文裴和她是名副其实的未婚夫妻,而她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的反应落在段文裴眼中平添几分怯懦,段文裴挑了挑眉,显出几分轻蔑。 有那份心,却没有争取的勇气,谁又会上赶着成全谁? “程大人,这些刺客大概从蜀地而来,好好查查吧,也好好管管你的人。” 一语双关,既是说刺客也是说李湛。 程光不敢得罪,唯有诺诺,心里还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答应带着来府衙看他的李湛一同前来。 日头西移,天际火红一片,段文裴出了天香楼,弃马登车。 正要踏上脚凳,刚才给他处理伤口的太医也带着医侍与众人告辞,段文裴顿住,叫来刘回耳语了几句。 黄禹和谢晋要回衙门,转头便见刘回向太医要什么东西。 太医捣鼓了半响,拿出两瓶药,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到刘回手里。 谢晋爱凑热闹,附耳过去听了片刻,回身乐开了花。 黄禹不解,“你乐什么?” 谢晋挤眉弄眼,“我笑,铁树要开花了!你猜刘回要什么?” “要什么?” “要的医治喉咙的良药!” * 出了天香楼,殷瑞珠好一顿安慰后两人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南絮一脸沮丧地回了侯府。 进了撷芳园,终是没忍住,扑进金丝织就的软被里哭地梨花带雨。 把玉茗和玉祥急地团团转,一边让人准备水一会给南絮净面,一边让院子里的人紧闭院门,防止南絮的动静泄漏出去。 等南絮哭够了,小丫鬟端来香浓软烂的燕窝粥,几口下肚,总算稳定了情绪。 玉茗抹开玫瑰花露给南絮通头,清雅的芳香让人短暂地忘记不愉快的事,连带着脖子上的痛楚也忘了。 回身取发钗时没注意,牵动脖颈,痛得她直冒冷汗。 玉茗瞧着心疼,责问小丫鬟们,怎么府医还没到。 四五个人出去催,结果等来的是拿着药瓶的玉祥。 “门上小厮递进来的,说是咱们前脚回府,后脚魏阳伯身边的常随便送了来。”经过此事,玉祥那句姑爷再也叫不出口,嫌弃地把药瓶放到梳妆台前,端起盆子出去倒水。 揭开药瓶上太医院的封口,玉茗闻了闻,闻到几味熟悉的药香,都是治疗瘀痕损伤的,正对南絮的症状。 “姑娘,要不试试?”玉茗不敢擅自作主,询问南絮的意思。 南絮捂着脖子不敢乱动,鼓着腮帮子没有答话。 这算什么? 向她赔罪? 当时怎么不知道在事情没问清楚前手下留情! 现在来做好人,谁稀罕! 她挥开玉茗递到眼前的瓷瓶,赌气道:“不试,拿走。”话音刚落,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痛开,咳嗽不止。 玉茗虽急,却不敢硬劝,恰好府医被下人迎了进来,她只得把药瓶放到隐蔽的地方。 * 尽管撷芳院守地铁桶般,终究纸包不住火。 不出一日,侯夫人就知道南絮受伤的事。 隔日等姑娘媳妇请安后,便急匆匆地过来看望南絮。 时值六月初,红日当空,轻风裹挟着热浪,扑地人恹恹的。 撷芳院里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倚着门栏打盹,就是不见南絮。 眼见着侯夫人拉长了脸,卢妈妈忙上前摇醒丫鬟教训道:“做什么呢?没看见夫人来了?姑娘呢?” 粗使丫鬟没什么见识,被卢妈妈问得瑟缩不语,其中一名高挑口齿伶俐地缓过神来才说,姑娘早上用过饭,带着人往院子后面的花园去了。 撷芳院的占地面积不是侯府里最大的,但永安侯夫妇宠爱南絮,把后面一座空院子拆了建成了花园,专供南絮赏花作画。 园子西边空旷处,插着几个箭靶,正中是个用谷草扎的草人。 头顶的合欢花簌簌飘落,把花树下着粉衫的美人衬的愈发娇艳,’嗖嗖‘几声,箭矢如流星坠落,带起片片凌霄花瓣,擦着箭靶落在了草人的四周。 侯夫人被吓了一跳,幸亏卢妈妈扶住,“这是在练箭?” 卢妈妈肯定地点头。 侯夫人眨了眨眼,“我看那些武人练箭,不是往箭靶上射嘛?怎么阿絮全射到了地上?是有什么讲究吗?” 卢妈妈:…… 倒也…没什么讲究,就是二姑娘准头不好而已。 南絮已经听见母亲的说话声,心虚地摸了把特地穿的立领衣衫,放下弩箭,迎了上去。 她妆容精致,行走得宜,就是快遮到下巴的衣领怎么看怎么怪异。 待走近了,何止衣裳怪异,隔着十步开外的距离,侯夫人一眼就看见那草人头上插着个纸条子,上面方方正正写着段文裴三个字。 难怪这么多箭靶不用,非往草人身上射。 侯夫人看着低头不敢看她的南絮,哭笑不得。 “我就说呢,要是寻常受了什么委屈还不把我的嘉辉堂哭穿啰,现在才知道,你这丫头是碰到硬茬了,敢怒不敢言!”侯夫人嗔怪地戳了戳南絮的额头,垂眼,便看见领口缝隙里露出的点点红痕,忙拉着南絮坐到花树下的贵妃榻上。 她轻轻解开南絮的衣领,乌青的一圈掐痕跃然眼前。 侯夫人手指不小心挨了上去,南絮便痛的一颤,身子反射性地后仰。 “这是谁掐的?”电光火石间想起草人上贴着段文裴的名字,侯夫人满脸不可置信,“魏阳伯?” 南絮眼泪汪汪地看了眼侯夫人,良久点了点头。 得到确定答案,侯夫人气的柳眉倒竖。 她知道南絮出府去见段文裴,想着最坏也不过是两人都未达成共识,不欢而散。 婚事已成定局,与其新婚之夜夫妻二人闹出什么不愉快,还不如现在把话说开。 说到底,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个不是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走到一起。 皇命不可违,侯府认了,可千错万错,南絮便是捅破了天,他段文裴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掐她脖子;这是想干什么?杀了阿絮,婚事便可以了了? “来人,备车!我倒要去问问魏阳伯,永安侯府哪里得罪了他,先是抓我儿,如今又要杀我阿絮,干脆,连我这个侯夫人一并杀了才干净!”说着,气冲冲地往外走,竟当真要去魏阳伯府兴师问罪。 泪珠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南絮伸出胳膊拦住侯夫人的去路。 “阿娘,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也…不是很痛,咳咳咳…” 她的阻拦很没有说服力,侯夫人不由感叹自己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懂得大局为重了。 可哪个当娘的会任由女儿受此委屈,这还没嫁过去呢! 侯夫人安慰般地把南絮揽在怀里拍了拍,吩咐玉茗玉祥好好照顾自家姑娘,带着人便要出府。 眼看拦不住,南絮跺跺脚,只得硬着头皮道出实情。 “是我,用弩箭射中了他肩膀,他以为我是刺客,所以才,”南絮悻悻地摸着鼻子,小声嘀咕,“才掐了我。” 8、第8章 “什么,你拿箭射了魏阳伯!!!”侯夫人还没发出惊叹,院外先传来女子的惊呼。 原是几位少夫人早上请安时,发现婆母脸色不对,又见侯夫人来了撷芳园,料想怕是南絮出了什么事,加之钦天监已算好了良辰吉日,小姑子要出嫁,几房自是拿出体己给南絮添妆。 借着由头,便结伴都来了。 三个嫂嫂里,二嫂赵玉琴是出了名的性格柔弱,又没主见之人。 极少主动过问她的事,平日里不干己事不开口,像如今这般失态的模样南絮还是头次见。 蔷薇露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赵玉琴竟然没顾上向侯夫人行礼问安,径直拉住南絮的手急切道:“阿絮,你怎么这么糊涂,别家上赶着都够不着的好姻缘,你这一箭要是惹怒了伯爷,咱们侯府可如何是好?” 不知为何,她的手劲今日格外大,南絮想挣脱开却没有如愿。 “二嫂,你捏疼我了。” 许是本就哭过的原因,或是脖子上的伤已经够人伤神,南絮实在没心情与她周旋。 殷芜是直性子,哪里还忍得住,上前夺过南絮,扶着坐下,“弟妹,有什么好好说就是,阿絮才多大,怎会随意伤人。就算伯爷怪罪下来,还有父亲和母亲呢,咱们侯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怕什么!” 她本想说还有大爷撑着呢,转念想起二爷如今被夺了官职,郁郁寡欢,便把这句话噎了下去。 同是嫂嫂,态度却千差万别,赵玉琴再蠢笨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妥,她不敢看侯夫人不悦的神色,默默放开南絮,掖了掖眼角不存在的泪渍,委声解释,“说来是我命苦,天天看着二爷愁郁的样子,我这心里油煎似的,若二爷能起复,便是折我十年寿又有何妨!” 她声泪俱下,泪珠子不要钱的往下掉。 殷芜望天,每次都这样,像谁欠了她钱似的。 南絮沉默,本就不好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侯夫人揉捏着她微红的手腕,温和的眼神里多了丝厌倦,“在这里哭有什么用?既是如此命苦,便去敲登闻鼓,告到御前,为老二伸冤,在这里说,谁能解你的忧?是阿絮,还是我?” 谁都不是傻子,赵玉琴打什么主意,一目了然。 侯夫人只恨自己不够决断,若是早早给南絮定门婚事,哪有她借此生事的机会。 赵玉琴尚且不甘心,又不敢太过放肆,只把身子微侧,对着满园花草垂泪。 声音戚戚然,“我也是为了二爷,还有谨哥儿和文哥儿,若二爷得用,于府里也是份助益,二爷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也不能厚此薄彼。” 这番言论听得人瞠目结舌。 南絮上下打量片刻,只觉头次认识这人。 侯夫人松开南絮手腕,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是被气的,卢妈妈觉察不对,赶紧扶住拍背顺气,“夫人息怒。” 息怒? 听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她就不大喜欢老二媳妇哭哭啼啼的模样,这倒也罢,如今老二不过是被罢了官职,她便说出这么些诛心之话,若往后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岂不是要翻天了。 “你哪只眼看见我厚此薄彼,难不成,阿絮还未嫁过去,便要伏低做小地为了她二哥的前程去求人家?你也有兄弟姊妹,怎么没见你嫁给老二之前,先为他们求份恩惠?”侯夫人怒目而视,想起这个儿媳妇是自家老二看上的,顿觉什么都没了滋味。 太小家子气了! “你与阿絮相处的时间也不短,若不是事出有因,阿絮会那么没有分寸吗?你只是她的二嫂,她的事自有我与侯爷做主,轮不到你在这说三道四,若你看不惯,干脆和老二商量商量,分出去单过,外面天高海阔,没了我这个厚此薄彼的婆母碍眼,随你们日子过去!” 竟是要分家的意思! 父母在,不远游,真要是分了家,侯府的里子面子怕是都没了。 早知那一箭闹出这么多口舌来,她就不去见段文裴了。 “二嫂糊涂,说来也是为了二哥,阿娘便看在二哥面上,别计较了罢。”南絮柔柔地挽上自家阿娘的胳膊,轻声劝慰。她是要嫁出去了,犯不着为了这事让二房和阿娘生分,至于二嫂的心思,时机成熟自然可谋,徐徐图之才是正理,现下她不理会就成。 南絮的喉咙未好,说起话来依旧沙哑,侯夫人心里微热,折身抱住南絮,直道我的儿,她为南絮委屈,倒是再不提去伯府找段文裴的话了。 殷芜察言观色,忙拉着一旁小心翼翼候着的三少夫人李婉上前,嘴里说着南絮孝顺心好,又让后面跟着的丫鬟仆妇把给南絮添妆的东西奉到面前过目。 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过片刻,竟让刚才气氛凝结的花园又恢复了生机。 赵玉琴伤春悲秋之余,更觉众人不把二房当回事,咬牙切齿,心里嫉妒不已。 都是没心肝的! 她起身告辞,仆从见自家主子走了,只能忙不迭地把送来的东西搁下,匆匆离去。 南絮笑容微滞,遂即面不改色的岔开了话题。 说了会话,侯夫人心疼南絮的喉咙,让人拿来上好的伤药,又让小厨房做了碗罗汉果茶让南絮喝下,这才问起阿絮昨日的遭遇。 玉茗绘声绘色地说出始末,听到刺客刺杀,侯夫人和殷芜都有些唏嘘,也愈发对这门婚事感到不满。 夫妻荣辱一体,侯夫人不免又多了份担忧。 直到金乌西沉,一行人嘱咐南絮好好养伤,方离开了花园。 晚风轻拂,卷起水云纹绢纱裙衫,南絮沉眼看着天际,花海簇簇翻涌,更衬得她如误入此间的精灵,遗世仙葩。 她瞥了眼落在草人四周的弩箭,搭箭抬手,扣动机关,一气呵成。 弩箭依旧擦着草人边缘落在了地上,看着段文裴三字随风起舞,南絮愤愤不平,回头把箭交给玉茗,怅然若失道:“还得再练练。” 玉茗不解,“婚期将近,姑娘还练这个干什么?” 南絮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练练也没什么坏处。 “万一又遇到昨日那种情况呢?咱们女子有这个傍身,才不会被人随意欺负。” 她可不想嫁过去后,被某人随意拿‘捏’。 玉茗赞同地点点头,拿过臂弯上的薄绸披风给南絮披上,唇角翕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小径上有点点灯火移动,估计是玉祥带人来寻她了。 玉茗扶着她,避着硌脚的石子路,温声询问,“姑娘本是要找伯爷说说赐婚的事,只要伯爷肯去陛下面前说情,或许能收回旨意也不一定,昨日突生变故,咱们和伯爷统共没说几句话,奴婢想问,姑娘还找机会见伯爷吗?” 烛火照亮回撷芳园的路,南絮看着脚下起伏不定的小径,默默叹了口气。 今日二嫂这么一闹,她还去见什么? 圣旨已下,先前不过是她不甘心罢了,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赐婚,势在必行的事,哪里容她置喙。 况且这门婚事,除了夫君不是她喜爱的以外,也没有什么不好,说不定以后还真能助二哥起复。 “我现在看见他,就想起他杀人的狠戾。”南絮指着自己脖颈间的伤痕,“还有掐我的时候。” “没心情见,也懒得见了。” 南絮不是个与自己较劲的人。 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的是时间分说! 9、第9章 嘉辉堂里,侯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间烛火掐了大半,昏暗里她伸手摇醒了身旁快要睡着的永安侯,把白日里赵玉琴说的话和昨日魏阳伯遇刺的事重复了遍。 “这么大的事,说是惊动了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我不信你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怎么回来没见你说?” 侯夫人侧身盯着里侧永安侯的背影,眼神灼灼。 永安侯呼吸绵长,没有吭声,好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妇道人家,给你说这些干嘛?快睡吧,明日还要上朝。” 这种敷衍的态度,侯夫人不陌生,只是涉及到南絮的婚事,这次她不会再让相伴数十载的夫君蒙混过关。 她披衣下床点灯,等内室亮堂起来,用脚踹了几下锦被里的男人,“南启仁,起来,今晚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明晚别想在我这院里睡了!” 永安侯呼吸一滞,半睡半醒的朦胧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于后院有几房侧室的永安侯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威胁,只不过他早年经历过一些事后,尤其吃这一套。 他拥被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眯着眼躲避刺眼的烛光,鼻音稍重,“问吧,问吧,都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好的精力。” 侯夫人不与他客气,搬来圆凳与他对面而坐,“你就说,魏阳伯遇刺的事,还有老二媳妇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没老二的授意,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面前生事!” 窗外月光皎洁,夜色浓重,面对妻子的诘问,永安侯眼神躲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出实情,“不是我不想说,这种事,说给你听又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答应让阿絮去见段文裴吗?我就是想让阿絮亲眼看看,皇帝给她赐婚的夫婿是什么样子,这样的人若真想拒绝赐婚,会有千万种法子的,哪里轮得到她去与人家说。” 侯夫人听糊涂了,“你的意思,魏阳伯喜欢咱家阿絮?” 说完又觉得不可能,昨天两人估计才头次见面呢,不然也不会把南絮当成了女刺客。 果然,永安侯摇头,声音低沉了下来,“段文裴这样的人,要是喜欢谁,哪里等到现在还没娶回去。我的意思是,这门婚事,是连段文裴都拒绝不了的,不能拒,不敢拒,也不可拒。” 侯夫人越听越糊涂,就宣武帝现在对侯府的态度,怎就给南絮赐了们当朝权贵的夫婿?这不是给侯府希冀嘛,他也不怕有了这门姻亲,将来侯府真的和翼王一条心,策反了他的这位左膀右臂。 永安侯知道她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解释道:“他就怕翼王不反呢!” “到那时,宫里的太妃,蜀地,翼王,魏阳伯府联同咱们永安侯府一锅端了,这才能真的安他的心。” 侯夫人双眼圆睁,惊叹不已。 “段文裴不是从龙的大功臣嘛,卸磨杀驴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早吗? 永安侯蹙眉,宣武帝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如今好不容易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哪还容得下如段文裴这样看着他从微末一步一步走上龙椅的能臣如日中天。 段文裴知道他最卑微,最不堪的模样;也知道他最阴暗,最卑鄙的手段。 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可驯可用也可杀! 起先他不懂,现在全明了了。 侯夫人肩膀垮了下来,尤自喃喃,“那咱们阿絮嫁过去,这日子岂会好过…” 永安侯下床坐在床沿,拍着妻子的肩膀宽慰,“不好过也要嫁。这是帝王的谋略,也是帝王的试探,若翼王安稳度日,自然相安无事;若翼王当真谋反,一来段文裴可监视侯府,二来,也可利用侯府打探蜀地的消息;再不济,他段文裴真的上了贼船,皇帝正好一石三鸟。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阿絮不嫁给他,她的命运也会随着侯府的前程起伏,至少,段文裴能力不错,人长的也不错。” “夫人,与其在婚事上想办法,还不如教教阿絮如何捕获这厮的心,都说再坚硬如铁的男子都躲不开绕指柔,你要教阿絮,把对李湛的情意用在段文裴身上,何愁夫妻之情淡泊。” 侯夫人瞧他说的煞有其事,差点没翻白眼,男人想的就是简单。 女子对感情最是看重,哦,是个不错的男人便能情根深种了?那和李湛那么多年青梅足马的情分算什么?也是世道不公,男子三妻四妾惯了,哪里明白女子的难处和痛苦。 这些话侯夫人不会说出来,她是个明白人,虽说永安侯的话不中听,但也确实有一定道理。 既然婚事无改,只能委屈委屈自己的女儿了,得在婚前找个时间和阿絮说说,她记得她那里倒是有几本珍藏的驭夫手札,还有两三本房/中/术… 咳咳,扯远了。 永安侯以手掩唇,没瞧见侯夫人微红的面庞,“话也说清楚了,睡吧。”说完,打着哈欠进了床内,却被侯夫人从后面扯住寝衣下摆。 “又怎么了?” “你还没说老二是怎么回事!” “老二他,他媳妇你得拿出婆母的款来收拾几回,不就成了。” 侯夫人冷哼,话都说不清楚,肯定有鬼,手里不放,大有你不说明白,便别睡了。 永安侯挣扎两下没挣开,呜呼两声,锤着床铺不自在道:“也没什么…就是,羿凌他,那晚过后,进宫找太妃说了让家里妹妹们嫁人的事,没过两天,旨…旨意就下来了…” “啪!” 永安侯满脸不可置信,“你儿子做的好事,你打我干什么?” 这巴掌不重,挠痒痒似的,可关乎男人的自尊,永安侯很是在意。 怒极反笑,侯夫人嗤笑出声,淡淡开口,“那也是你儿子,子不教父之过,你不也迷了心窍在天香楼给魏阳伯说嫁女的事吗?自然是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 说完,再不看永安侯一眼,披上披风,叫外间上夜的丫鬟掌灯,径直去了隔壁西厢房睡。 临走前,吩咐外面小厮,明个把永安侯的东西搬到外书房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侯夫人的身影,永安侯才摸着半边脸颊疲惫地仰倒在床上。 嘴里振振有词,女人心海底针… 心里暗自琢磨,夫人是如何知道那晚天香楼的事的… * 段文裴遭遇刺杀并被南絮射中肩膀的事很快传进了宫里,正巧宣武帝在太妃宫里陪着用饭,闻言夹了筷菜放到太妃碗里,笑着开玩笑说南絮太心急了。 “看来朕这桩婚是赐对了,要不阿絮也不会早早地出去见段卿。” 帝王少时在太妃宫里过活,和永安侯府的几位公子姑娘都玩过。 帝心难测,太妃听不出她这位养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只道南絮年轻莽撞,就算为了反击刺客,也不能贸然出手误伤了魏阳伯。 皇帝笑着摆手,说不妨事,“阿絮的箭法朕知道,情有可原的事,怪不得她。就是委屈她嫁给段卿,朝堂还没肃清,以后难免再遇到这种情况。” 太妃沉默,这婚事不就是你应允的嘛。 南羿凌确实进宫说过让侯府与权臣联姻的事,她还在考虑时,宣武帝却找上门来,说想给阿絮赐婚。 说什么因为静仪和李湛的事,亏欠南絮,如今赐个不输李湛的好儿郎,也算是弥补。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欺负了人再轻描淡写地说句抱歉。 搁谁谁乐意。 可再不乐意,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太妃抚着手腕上的玉镯,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帝王接下来的话扰乱了心神。 “程光进宫禀报,查明这波刺客来自蜀地,还和赵家牵扯上。太妃也知道赵家在蜀地的势力,朕怕皇弟在蜀地出什么差池,已经让右都御史李君己亲自入蜀查看。”宣武帝吹拂着汤面,喝了口,舒服地伸展了身姿,“朕知道太妃担心什么,您别怕,再过几日,李君便是静仪的公爹,也算是自家人,定会秉公办事,维护好皇弟的。” 后面的话,裕安太妃一个字都没听见,直到帏幔静垂,饭菜冷却,她才挣扎着起身让人铺纸磨墨,书信写到一半,看着静悄悄冷冰冰的宫殿,任由墨汁滴落纸上。 她苦笑一声,当真是糊涂了。 在这宫里,她的信早就寄不出去了! * 出了太妃宫里,回崇政殿的功夫,宣武帝吩咐内侍选些上好的伤药送去魏阳伯府。 天色不早,内侍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办事去了。 等伤药送到伯府的时候,段文裴刚从府上的暗牢出来。 帝王赐药,是莫大的恩赐,自是一番感恩戴德的敬拜,等内侍走了,他才把桌上的伤药扔了两瓶给余荣,“拿去给牢里那人用上,别让他死了。” 余荣不做他想,转身去了,倒是刘回,宝贝似的收起剩下的药瓶,怨段文暴殄天物。 段文裴翻着手里的书籍,眼皮都没抬一下,“药而已,给有用的人治伤,不算埋没。” 刘回卷起袖口擦拭瓶身,极为不赞同地撇了撇嘴,“再有用,刺客也不能和伯爷比,更加用不上宫里御赐的药。” 箭伤不容易恢复,又是伤在肩胛处,为了不耽误半月后的大婚,宣武帝准他休息几日,他欣然接受,闲来无事,看书打发时间。 刘回的话实在没什么回答的价值,他修长的双腿重叠着搭上脚搭,半仰靠着上半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翻书,洒脱又惬意。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把半开的支摘窗外微晃的竹影打进室内,映在他侧脸上,光影中如幻似梦。 虎口处传来轻微的刺痒,他下意识去触摸,是一排整齐已经结痂的牙印。 段文裴睫毛轻颤,明亮的光影打在书册上,文字组合排列,却是张明眸皓齿的女子模样。 “你那日送药过去,侯府可有说什么?” 刘回一只脚正跨出门槛,闻言只得收了回来,“没说什么,我连侯府的门都没进去,只让门房把药交给南姑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伯爷,脑海里翻来覆去是那日谢晋的话。 难不成,真的铁树开了花! 段文裴淡淡嗯了声,听不出喜怒。 轮到刘回急了,嗯是什么意思? “要不,我再亲自带人送些东西过去看看南姑娘。”毕竟是未来主母,这个时候得打好关系。 段文裴又翻了页,淡淡地驳回,“不用。” 给她讨药,也不过是看她确实有几分胆识。 他欣赏这样的人,仅此而已。 刘回挑眉,看来自己想多了,这位主要是能开窍,他刘回就能生吞蛇胆,倒立洗头,上树摸鱼! 正愣神,余荣走了进来,他性子闷,但眼力不错,回禀这几日的事情后,不忘加了句,“南姑娘好像专门在花园里摆了个草人箭靶,上面贴着爷的名字,用来练箭。” 刘回倒吸一口凉气,这得多恨呀! 再瞧自家爷,连半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优雅地喝了盅茶水,不咸不淡地问道:“射中了吗?” 余荣挠着后脑勺,“没有,一箭都没射中。” 嘴角有些不自觉地抖动,段文裴把摊开的书册拿高了些。 “刘回,吩咐下去,把最西边那所大院子收拾出来,摆上些女子喜爱的文玩摆件,文房墨宝。” 这次换刘回挠头,“爷,那院子离主院有些距离,收拾那干什么?” 段文裴摩挲着虎口,闭眼养神。 “自然是给你们未来的伯夫人收拾。” 刘回:…… 余荣:! 10、第10章 日子飞涨,南絮喉咙渐好之时,宫里太妃遣了两个嬷嬷过来,一并送来的还有礼部的礼仪官和大婚的吉服。 南絮躲懒,一应事宜都由侯夫人和大嫂殷芜操持,任侯府如何热闹,自己只练箭作画,毫不见大婚的喜悦和期待。 侯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趁午后空闲时间,带着卢妈妈捧着几本书籍去了撷芳院。 院子里,南絮正被玉茗搀扶着消食,一个小丫鬟跟在身后打扇。 回廊曲折,美人踱步其间,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闲适。 想到即将要和南絮说的话,侯夫人竟然生出不忍打扰的胆怯。 女子嫁人哪有留在自己家舒服! “阿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南絮收回手,甩开步子,迎上侯夫人进了内室。 盛夏未到,屋子里还没有用冰,却也能感觉到一阵清幽的凉爽。 当初给南絮选院子,侯夫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要位置好的,地方宽敞的,离自己近的,冬暖夏凉的,还要是南絮喜欢的。 这里凝聚着一个母亲所有的心血和对女儿的爱。 侯夫人抚摸着南絮的脸庞,轻柔地把鬓间几缕垂下的发丝拢到南絮耳后,“也就这几天,阿娘想来看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再过两天,等你嫁出去了,再要见你,可就难了。” 女子在家从父,嫁人从夫;便是高贵如公主,也未必能全然摒弃这些规矩。 南絮靠在侯夫人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不以为然道:“阿娘别怕,伯府到侯府不过隔了几条街,等女儿嫁过去好好和伯爷说说,总能回来看阿爹和阿娘的。”语气停顿片刻,又道:“他若敢不允,女儿便让他再尝尝弩箭的滋味。” 话音刚落,侯夫人便嗔怪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南絮的额头,“越说越不像话。” 南絮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趴在在侯夫人身上,眼神却格外坚毅。 她可是认真的! 侯夫人没有看见南絮的神色,但女儿的话和射中段文裴的那一箭却是横在侯夫人心头,她收起笑容,语中心长地把南絮拉到面前,“阿絮,即使有些话不那么好听,阿娘还是要告诉你,嫁人不是儿戏,而是关乎自己一辈子幸福的事。” 南絮点头又摇头,“可所嫁之人不是女儿喜欢的人,也不是女儿的良人,女儿不会幸福的。” 看着她眼里的倔强倨傲,侯夫人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那满目艳红的闺房内,有一个女子也是决绝地说着她不嫁。 可嫁不嫁的,哪里是女子能做主的。 “阿絮,你还小,你不懂到底什么是喜欢,什么样的人又是良人,更无从谈起婚后是否会幸福。” 南絮觉得不对,想要反驳,却被侯夫人抬手制止,“再多的权势总有消失殆尽的一天,再深的情也有相看两厌的时候,嫁人不能图短暂的欢愉,要看夫妻情分是否长久;喜好可以改变,你今日不喜欢,不代表你永远不喜欢,你没有深入的了解一个人,你不能就说他不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而幸福与否,你没有去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其中滋味?” “和李湛青梅竹马这么多年,阿絮,你现在幸福吗?” 幸福吗? 是苦涩的吧。 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遵照约定娶她,而是她发现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男子竟然如此懦弱、虚伪。 斗转星移,人心难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南絮咬着下唇,突然有些迷茫,“阿娘,那我该怎么办?” 她性子坚韧,可毕竟锦衣玉食了十几年,哪怕知道大厦将倾,依旧没有切肤的感触。 只知道遵循本意,不折腰,不妥协,不回头。 侯夫人拿过卢妈妈手中一本书册亲手交到南絮手中,斗大的几个驭夫秘术跃入眼帘,南絮觉得烫手,想要扔掉,却被侯夫人牢牢地按住。 “木已成舟,想得再多也是自寻烦恼,不如大胆迈出去,只着手解决眼前的困境。” “我儿聪慧漂亮,只要肯用心,这冷心冷情的魏阳伯未必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只要两人有了情分,所担心的事便都能迎刃而解。” 侯夫人看着南絮无动于衷,话音一转,又道:“若一段时间后,你与他既有了情分又觉得他值得托付,自然皆大欢喜;可若一切没有定论,阿娘和你阿爹便是拼着命也要给你再寻条出路。” 这话宽慰的意思居多,但南絮还是弯了弯唇,至少,真到了在伯府过不下去的时候,父亲母亲不会对她放任不管。 她抚摸着书册,良久,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京都城里,与夫家和离的贵女不是没有先例。 婚姻之事,关乎纲常伦理,帝王总不至于管着夫妻二人一辈子。 她抬手,摩挲着已经看不见掐痕的脖子,笑得意味深长。 * 自侯夫人送书后,南絮觉得一切都有意思起来。 聆听礼仪官的教导也不觉得枯燥。 时不时还有几个闺中密友亲自登门送上贺礼,添妆,整个撷芳院欢声笑语不歇。 殷瑞珠更是早早禀了家里父母,大婚前两日便到侯府住下,帮着南絮整理要带上的闺中之物。 随她而来的还有她和南絮的另一名手帕交,兵部尚书之女曾翎。 南絮有段时间没见着曾翎了,乍然瞧见,有些没回过神来。 曾翎也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再见,好姐妹已经要嫁人了。 不免怨怼李湛趋炎附势,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也劝慰南絮与魏阳伯这样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保全自身为重。 六部不能与侯府走得太近,曾翎坐了会,又把自己准备的东西交到南絮手上,才依依不舍的与南絮道别。 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南絮怅然若失,下次见面,不知又该是什么光景。 好在殷瑞珠最会讲笑话,不过片刻,便逗地南絮把那些婚前的悲春伤秋忘得九霄云外。 有嬷嬷带着人进来贴喜字,挂灯笼,丫鬟仆妇们奔走相告,朝着南絮道喜,金灿灿地暖阳下,南絮不知为何,竟然也心生了期待。 嫁人啊。 该是一件美事。 * 七月初七,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天不亮,永安侯府便忙碌起来。 往来的下人俱是一身红衣打扮,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意,奔走间,如红色的汪洋,散落在夹道、厨下、假山、门前。 撷芳院里,南絮被人从锦被里拽了起来。 几个喜嬷嬷来不及告罪,忙不迭地让伺候洗漱的丫鬟进来。 人影绰绰,落步无声,经过宫里嬷嬷的调教,净面穿衣一气呵成,等南絮睁开迷朦的双眼,铜镜里映出她艳压群芳的容颜。 她摸了摸脸,又抚了抚喜袍上精致的百蝶团花牡丹绣纹,只觉一切都如梦似幻。 “姑娘这是被自己的容貌倾倒了吧!” “可不是,老身当了这么多年的喜嬷嬷,还是头次见到如南二姑娘这般瑰丽的新娘子。” “你这老货,什么好话都被你说了。要是我那孙女能有姑娘一半的美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恭维话不绝于耳。 玉茗笑着端来蜂蜜水伺候南絮喝下,看着一颦一笑如画一样的南絮,心里极为赞同。 玉祥抱着打扮好的金球和一身女装的殷瑞珠走了进来。 殷瑞珠搭上南絮的肩头,“啧啧啧,我要是男子,一定早早把阿絮娶进家门藏起来,不让人看见才好。” 看着她还如往常般调侃自己,南絮哭笑不得,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现在是女子打扮。 说着抱过金球揽在膝上,顺着它的毛发,竟困意又起,眯着眼打盹。 不知几时,院外传来几声争吵,紧接着,珠玉帘子被人大力掀开,落下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 南絮缓缓睁眼,是两个生的娇俏的小丫鬟不顾阻拦闯了进来。 玉茗一眼就认出来是周姨娘院里伺候南韵的人,忙给玉祥使眼色,一前一后挡在南絮面前。 “你们两个乱闯什么,不知道今个是姑娘的喜事吗?三姑娘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两个丫鬟俯了俯身,恭敬不足,桀骜有余,“玉茗姐姐别生气,我们也是奉三姑娘的令,来给二姑娘送东西的。至于乱闯,我们是万万不敢的,还不是院门上那些没眼力见的仆妇,认不得我们,连三姑娘也不认。” 大婚的事情繁琐,侯夫人特地调了些人过来帮忙,自然不可能不认识这府里得脸的丫鬟。 果然,有个举止得体的仆妇在帘外叩首,“姑娘明鉴,不是咱们不认识她二人,实在是夫人吩咐了,今日是姑娘的喜事,万事以姑娘为大,她二人说三姑娘有东西让她们送来给姑娘,我们好好接待着,让她二人把东西交给我们就成,是她二人不依不饶,非说三姑娘的一片心意,必须亲自见到姑娘,交到姑娘手里才行。” 南韵虽是庶出,到底是主子,要是背上不敬主子的罪名,以后便别想在府里混了。 南絮点了点头,扬手表示知道了,让仆妇下去,复又转头看向两个丫鬟,这才发现这二人没有着丫鬟们统一的红衣,只穿了身淡粉的素裙。 “说吧,三妹妹叫你们送什么东西过来。” 她眉眼不见怒容,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端坐在那,如上位者蔑视低到尘埃的宵小。 两个丫鬟咽了口唾沫,这也不像自家姑娘说的不甘心出嫁的样子呀。 迎着南絮的视线,两人只得硬着头皮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 绒布缓缓揭开,竟是尊送子观音像。 南絮恍然大悟,原来是给她添堵来了。 她神情不变,“难为三妹妹还惦记着我这个姐姐,玉茗把东西收下吧。”说完,垂眼转身,不再理会这二人。 她不想因为这些小心思,破坏自己的心情。 丫鬟没料到南絮竟然是这种反应,看着来请她们出去的仆妇,二人对视一眼,想起临出门前周姨娘的交代,忙高声道:“我们姑娘说,请二姑娘别难过!” 一旁陪着南絮的殷瑞珠满脸疑惑,“别难过什么?” “今日不仅是二姑娘大喜的日子,还是李家大公子和静仪公主大婚之日,所以…所以请二姑娘别难…过….” 话没说完,殷瑞珠扯下手腕上的珠串猛地朝前砸去,“胡说八道!滚!” 11、第11章 两丫鬟躲避不及,被珠串砸中心窝,刚要号啕大哭,眼睑抬起正巧撞上南絮看过来。 还是无惊无怒,波澜不惊的样子,甚至眼里隐有笑意。 她们的胡闹像是打在棉花上。 “说完了?” 两个丫鬟愣住,随后局促地点了点头,“我们…姑娘就…交代这么多,二姑娘若无别的事,奴婢先行告退。”说完便要离去,却被玉祥和几个机灵的丫鬟拦住。 “二姑娘,这是何意?”其中一个丫鬟强装镇定。 南絮拿起口脂抿了抿唇,满意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想回三妹妹和周姨娘一份大礼而已,还得你们二位带回去才行。” 话音刚落,后脖颈突然被人利落砍了记手刀,两个丫鬟软软地倒了下去。 南絮招了个粗使嬷嬷近前耳语几句,让她们把人抬下去办事去了。 殷瑞珠看得好奇,却也为南絮感到忿懑,“你这三妹妹都什么人,姐姐大喜的日子不亲自恭贺不说,还专往人心窝里捅,你可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公主和李湛今日成婚的事她也是昨日才知晓,侯府里口风紧,她自然捂得更严实。 没想到被南韵挑破。 南絮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拿过她递来的红宝石耳坠戴上,看着铜镜里的美人会心一笑,“你们太小瞧我了,南韵我还没放在心上,至于李湛…他娶谁或者不娶谁与我又什么相干?” “我如今的要嫁的夫婿叫段文裴!” * “阿嚏!” 段文裴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终于从公文里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房门被人拍地啪啪作响,刘回快要哭出来了,“爷,礼部和宫里的人都在外面候着,你快换衣服吧!再不换就来不及了,误了吉时,可就不妙了!” 沙漏渐至浅层,段文裴慵懒地伸展手臂,在刘回和余荣商量硬闯之际打开了房门。 “爷!” “急什么?” …… 刘回看着手里的喜服被人拿走,房门再度合上,简直欲哭无泪。 到底谁成亲呀?! * 闺房里,侯夫人亲自给南絮梳发挽发,嘴里唱着祝词,像小时候南絮依偎在她身边一样。 等上完头面,丫鬟仆妇皆在外面候着,内室只余母女二人。 南絮扑在侯夫人怀里,半响没说话,短暂的温情在母女二人间流淌。 直到外面有人催促,侯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南絮,掖了掖眼角,把藏在袖里的东西拿给她,“这个一会放在身上,没事就看看。” 是卷避火图。 南絮好奇地翻开,只一眼就羞红了脸,“阿娘!” 侯夫人正了正她头上的冠子,拿起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盖在南絮头上,语气中满是欣慰,“过了今晚,阿絮便是大人了,没什么好害羞的,不止这卷,我还在你那装书的箱子下面压了几本我早年珍藏的,都是外面找不到的孤品。” 盖头遮住了南絮的视线,也遮住了她红透了的脸颊。 这种事实在叫人羞涩。 她把避火图放进袖子里,理了理宽大的袖口,只露出半截涂了大红蔻丹的纤纤玉指。 南羿成在门外候着,见母亲扶着妹妹出来,端正的面庞上染上笑意。 他俯身背起南絮,颠了颠,背上的人儿实在没什么重量。 “阿絮,嫁过去了别委屈自己,要是段文裴敢欺负你,你就回来给哥哥嫂嫂说,哥哥给你出头…” 他嘱咐一句,南絮就应答一句,南絮看着哥哥脚下不停变换的路径,头次觉得从撷芳院到侯府大门距离这么近。 锣鼓喧天,周遭热闹非凡,南絮被人打横抱起接了过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对方的脖子,反应过来是谁后,身子微僵。 “松一松。” 磁性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絮像被烫着似的,慌乱地松了手。 她靠着他伟岸的胸膛,心跳加速,不敢乱动。 直到她被放进花轿,才忽然想起,这人的肩伤似乎好了,不然臂膀不会如此有力。 花轿被抬起,南絮压惊似地拍了拍胸脯,等走了段距离,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头。 百无聊奈之际,玉茗在轿帘外唤她。 南絮倾身问怎么了。 “刚才我听伯爷身边的人说,咱们好像避开了公主和驸马的队伍。” 难怪这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戏文里那些让道的场面。 想起南韵特意让人过来给她添堵,南絮心里发笑,她的算盘怕是落空了,只希望她见着自己的回礼也能‘喜欢’。 很快花轿便到了伯府门口,礼仪官把红绸的一端递到南絮手上,玉茗和玉祥扶着她下娇。 南絮明显感觉这里比侯府门前还要热闹。 说笑声、道喜声、还有起哄想看新娘子的。 迈过火盆,跨过门槛,南絮被红绸那一端的男子牵着带进正堂,有人唱和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南絮下意识朝着上首鞠躬,却被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如他的人一样,冷的让人心里一颤,“不用拜。” 啊! 南絮不太明白,唱词的礼仪官和周遭的宾客也不明白。 “伯爷,这是礼,不可废。” “本伯早就没有父母,可以不拜。” 南絮望向上首,隐约可见桌上放着两块供牌,只是不知道写着谁。 礼仪官没有吭声,身边的人却已经有了决断,他紧了紧南絮的手腕,带着她俯身低头,“夫妻对拜” 头上的冠子短暂地碰上男子的发髻,俯身的间隙她看见段文裴被喜服包裹的身姿,腰带上红色的流苏不知何时缠绕上她腰间的襟步,她想伸手分开,却挣脱不开那只有力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那本来冰凉的手心渐渐染上了她手腕的温度,不高,但难以让人忽略。 “礼成,送入洞房!” 礼仪官回过神,笑着唱完礼词,身前人影晃动,南絮总算收回了手腕。 * 直到人声远去,南絮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揭开盖头,伸手揉捏着酸痛的脚腕,问那头倒水的玉茗,“怎么走了这么久才到新房,伯府很大吗?” 虽说段文裴权势比侯府大,但爵位却在永安侯之下,南絮才不信魏阳伯府比她住了十几年的侯府还难走。 玉茗看着神色不满的南絮,端着茶盅不知如何开口。 南絮察觉出端倪,起身打量起整个新房。 满目红艳也挡不住安置极好的家具器物,还有许多一看就是专供女子把玩的,就是没有男子起居的痕迹,往外走,宽敞气派的正堂,雅静清幽的耳房,洞开的支摘窗前是茂盛非凡的绿植。 南絮扯下伸进屋内的绿竹叶子,转头确定道:“院子是不是比较偏僻。” 不然不会是这种布局,外面也不会这么安静,连丝竹之声都听不见。 玉茗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 刚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见南絮把手里的盖头往床上一丢,欢笑着坐到桌子前,拿起摆放的糕点大口朵颐。 为了成婚,她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夺过玉茗手里的茶盅,温热的茶水下肚,南絮又活了过来。 “早知道大婚这么繁琐,说什么我也不会听阿娘和嬷嬷们的话,什么都不吃。” 不过是害怕仪式中途想方便,现在好了,新房这么偏僻,估计离段文裴的院子也远,她瞧着自己这便宜夫君的性子,估计新婚之夜都未必会来。 这样最好,很合她的意。 南絮想伸手拿远点的糕点,被袖子里的东西妨碍地施展不开,她鼓着腮帮子,掏出避火图放在一旁,正想继续时,房门被推开,玉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姑娘,伯爷过来了!” “咚!” 糕点掉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南絮眨了眨眼,还真过来了呀! 她顾不得其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又用锦帕把手擦干净,在脚步声踏进房门之前坐回床上,把盖头盖了回去。 “伯爷万福。” 是玉茗和玉祥的声音,南絮侧耳倾听,还是只有轻缓的脚步声。 随即身侧一空,玉茗和玉祥出去了。 南絮挺了挺背脊,不自在地扣着腰间的襟步,差一点,她就喊住了玉茗。 烛火摇晃,那人走到桌前,不知看到了什么,含糊不清地笑了声。 笑什么笑,南絮恼恨地隔着喜帕瞪了眼前方,抚着空荡荡的袖口,整个人突然僵住。 她把避火图放到桌上了!!! 红晕爬上脸颊,南絮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现在该如何是好? “南二姑娘” 啊? “你的东西。” 喜帕下伸进来半截卷册,不是避火图还能是什么! 南絮眼神躲闪,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认得,这不是我的。” 为今之计,只有抵死不认,南絮伸出手指戳了戳卷册,盘算着段文裴接下来的话。 “我倒是想信你,可是…” 可是什么,南絮抬起头等他的下文。 身前人影晃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如意祥云纹的喜秤挑起盖头一角。 龙凤喜烛爆出烛花,女子姣好的容颜也跟着轻轻一颤。 湿漉漉的眼睛望过来,娇艳欲滴的面容激起埋藏在身体中本能的欲/望。 段文裴喉结滚动,把避火图放到了她膝上,眼神落在她唇边,“这上面印上了指印,我想这伯府里应该没有哪个下人这么大胆,敢在喜房里吃东西。” 12、第12章 避火图大咧咧地摆在膝头,书页边缘印着两个指印,南絮咬着唇,目测比划了下,有些慌乱地擦掉了唇边沾染的糕点碎屑。 估计是自己拿过糕点,所以手指上有了油渍。 刚才急着恢复原状,没来得及注意这些细节。 现在好了,被人当场点破,简直颜面扫地。 “我想起来了,是我出嫁前,宫里嬷嬷交给我的,我问她们这是什么,她们只说让我等伯爷回房后一起看。”南絮故作镇定,“不知,伯爷可否解惑。” 既然避无可避,索性把话题推给他。 女子怯怯地望过来,眼神清澈皎洁,倒映出他微翘的唇角。 他不是柳下惠,新婚妻子主动相邀,自然不会拒绝。 俯身,他撩起南絮冠子上垂下的流苏,凑近,在南絮惊慌躲避的瞬间,抽出被她压在袖子下面的避火图。 “夫人想知道,我自当效劳。”说着,手指捏住,作势要翻开一起看。 南絮悚然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心里万马奔腾,怎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个时候,不该是淡淡地拒绝,再嘱咐两句潇洒离去? 孤男寡女一起看这么露骨的书籍,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南絮还没有单纯到觉察不出盖头掀开时身前之人眼里转瞬即逝的惊艳和欲望。 对于自己的容貌,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伯爷!”她叫住他,死死按住图册,“太晚了,还是改天吧!” “不用,这书就是现在看的。”他轻松地挑开南絮的手腕,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满室红亮的缘故,淡漠清冷的面容上暖意横生。 南絮倔劲被勾起,他挑她偏要按住,好好的一卷图册,被两人揉地变了形状。 冠子松了,发髻散了,大红的口脂也在不断咬唇间淡了许多,南絮扭头看着梳妆镜中狼狈的自己,埋藏心底深处的郁结直往喉间翻涌。 真是够够了! “段文裴,适可而止!” 她一把扯下摇摇欲坠的头冠,连名带姓地唤他,大有豁出去的架势,只是气势不足,娇嗔更甚。 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她被脚下垂地的喜袍绊住,往前栽去,顺势而下正好跌坐在段文裴身前。 变故来的突然,两人都没有防备。 段文裴抬眼看她,幽深的眸光微动,正要伸手,胸前却被什么东西抵住,是那柄可以藏在袖中的角弩。 “我不喜欢你。”南絮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认真。 段文裴动作未停,在南絮警惕的神情下,扯下她耳际边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快要插/进肉里的珠钗,“我也是。” 那你还要一起看避火图! 南絮睫毛扑闪,反思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了。 下意识撑手想找个不那么生硬的说辞,触手却满是温热,原来不知何时扯开了身下之人的衣领,露出他精壮的身躯,南絮后知后觉闭上眼,嘴里默念非礼勿视,倏尔咬了咬唇,心一横声音微颤道:“伯爷,咱们谈谈吧。” 谈谈现在,也谈谈将来。 以箭指他,既是威胁也是表示她的决心。 段文裴望了眼抵在他胸膛的纤纤玉手,肩胛处的箭伤开始隐隐作痛。 视线上移,大红的喜袍包裹着女子白皙的脖颈,隐约可见淡粉的痕迹,他记得太医院的药药效极好,不会这么久伤痕还没消退,除非,她没用自己送过去的伤药。 真是一点都不肯服软… 心里有什么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下,段文裴敛去玩味的神色,不甚在意地垂眸,手指包裹住南絮的小手把箭尖瞄准自己咽喉。 南絮听见他说,“夫人,杀人得瞄准点。” 没有回击,没有惧怕,喑哑的声音中带着蛊惑般的低语。 南絮不解,发怔地望着他。 她不想杀人! 她只想与他分说清楚! 或许是不满她的疑惑,略带薄茧的双手掐上她的杨柳腰,反复横碾,仿佛对她以箭指他的回应。 腰上极为敏感,一阵酥麻,南絮忿忿,泫然欲泣道:“能不能先放手,我怕痒。” 段文裴看着她没有支撑便要倾倒的纤细身姿,半晌没有应答。 “你先起来,我才能放手。” * 红烛照着墙壁上的和合二仙,也照着对坐着的夫妻二人。 南絮绞着手指,不再和段文裴兜圈子,“我不习惯夫人的称呼,伯爷可以叫我阿絮。” 毕竟是夫妻,也算是一家人,家里人都这么叫她。 段文裴斟了杯茶递给她,点头算是默认,“知道了。怀州是我的字,怎么称呼我,随你。” 南絮低头喝茶,没有接话,她对他没有感情,喊声伯爷挺好的。 “伯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有那个意思。”南絮不知到怎么切入正题,只好解释刚才的举动。 看着已经被解下来放在桌上的角弩,段文裴淡淡地反问,“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南絮语塞,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冷淡的天塌下来都不动声色,有时候又装傻充愣随手拈来,她不打算惯他这个毛病,“伯爷刚才又是和我一起看避火图,又是挨我那么近,难道不是想行夫妻之事?” 她脸皮薄,夫妻之事四个字说的不甚清楚。 段文裴了然于胸,却只是挑了挑眉,看着跳跃的烛火不紧不慢道:“这么说,你承认那是你的东西,也知道那是什么。” 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在花轿里忍不住地看了几页。 可这与他有何相关,何必抓着自己不放。 “是与不是,伯爷想如何?既是成了婚的人,看看避火图难不成是什么罪过。” 女子害羞而已,南絮觉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段文裴看向她,把她微怒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是罪过,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明而已。” 南絮:…… 这是什么癖好,她也没在外面听到关于他的这种传闻呀。 “伯爷…” “南絮”段文裴打断她,那张淡漠的面容上显出几分迫人的认真,“你我交不了心,也做不了真夫妻,与其试探我,和我兜圈子,不如直说。” “你若是有什么事不对我坦然开口,我便也不会深究,若受了委屈也好,被人钻了空子挑拨离间也好,你不会开心,对我也是隐患。” “我不喜欢麻烦,也不喜欢麻烦的人,你可明白?” 这是摊开了和她讲! 表面说的是刚才那本避火图的事,其实也在说往后在这伯府里,她该如何与他相处。 南絮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伯爷的意思我明白…作对假夫妻嘛…” 她语气难掩兴奋,仿佛这是天大的好事。 段文裴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总有种自己被嫌弃的错觉。 南絮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忙坐正,清了清嗓子,娇声应承,“伯爷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定会直接和伯爷讲清楚,不会藏着掖着。” 段文裴淡淡地嗯了声。 外间传来报时的声音,亥时末了,该安寝了。 二人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伯爷,今晚要如何睡?” 喜房很宽敞,但段文裴毕竟是主人,总不能让他睡到厢房去,若是大婚之夜不同房,伯府里虽没有长辈,但那些下人难免看轻她这个女主人,很容易遭人闲话。 “我睡榻,你睡床。”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临窗处果然卧着一张檀木榻,快至盛夏,不会着风受凉。 南絮折身扯过一床锦被,亲自铺在榻上,略带歉意地看了眼神情淡淡的男子,然后手脚并用地钻进床帐里。 累了一天,终于可以睡个踏实! 那头的段文裴良久未动,南絮打着哈欠,正想侧身面向床内,突然床前垂下大片暗影。 这是干什么,难道要反悔? 南絮瞬间睡意全无,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后悔没有把角弩带在身边,若是他敢乱来,她就,她就,像上次一样咬他! “这个你收好。” 递到面前的是一张力透纸背的文书,南絮犹豫要不要接,段文裴已经放下,离开了床边,“是我写好的和离书。” “等哪天这伯府里待不下去了,你可以自行离去。” 南絮瞳孔微缩,忙掀开床帐一角,把文书凑近烛火旁细看。 果然是和离书,只不过还没有签字画押。 “伯爷…”南絮嘴唇翕动,不知说什么是好,万千情绪都表达不了自己这一刻复杂的情绪,“谢谢。” 最终,也不过是轻声地感谢。 她望着大红的帐顶,眼眶微热,至少,自己还是自由的。 在感情上,没有人会强迫她,哪怕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阿娘的话,她听进去了,可倔强如她,实在不能快速接受去迎合自己不喜欢的人。 那样的感情太沉重,也太无味了。 她珍重地收好和离书,几番给自己加油打气后,才探出床外,朝着背对着她躺在榻上的人道:“伯爷,你肩上的箭伤好些了吗?” 她觉得该关心关心这位未来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夫君‘。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静默。 难不成睡着了? 南絮不死心,“伯爷,我那有伤药,若是…” “聒噪!” 什么,睡觉? 南絮意兴阑珊地哦了声,躺回了床内。 睡就睡吧,吼那么凶干什么。 夜色深深,门外玉茗和刘回几个听着喜房内没了动静,才心满意足地相视一笑。 笑完,还不算熟悉的几人又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刘回和余荣打道回自己院子。 留下玉茗玉祥两个一脸兴奋地小声讨论,月儿挂在天际,点点繁星点缀其上,明日准是个艳阳天。 * 直到日上三竿,南絮才揉着朦胧睡眼准备起来。 龙凤喜烛烧的只剩个烛台,小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玉茗和玉祥吩咐人准备洗漱的用具。 “什么时辰了?” 南絮看着凌乱的被窝,估摸着自己昨晚太过兴奋,睡相怕是不大好,也不知某人瞧见没有。 玉茗打湿巾字递给南絮,一脸笑意答道,“已经巳时初了。” 南絮惊讶,“怎么不早点喊我起来?” 她是个要脸面的人,段文裴拿出那么大的诚意,她自然也要有所表现,至少,别人提起魏阳伯夫人,会满口夸赞。 玉茗扶她坐下,解释道:“不是我们不想喊,是伯爷特意吩咐说,夫人昨晚劳累,让夫人多睡会。” 13、第13章(修改) “还是用原来的称呼。突然叫我夫人,我不习惯。” 南絮看着镜中逐渐成型的妇人发髻,心里不免唏嘘,如此佳人,便是他人妇了,不知这都城中未婚的儿郎得多伤心。 身后,玉茗玉祥面面相觑,拿不准要不要听南絮的话。 外间珠帘轻响,有人走近劝南絮,“我的二姑娘,再不习惯,现在也要适应,私下没什么,若在人前漏了嘴,徒惹非议。” 说话的是侯夫人亲自给南絮挑的陪嫁蒋嬷嬷,她是侯夫人面前的老人,最是稳重讲规矩,说着便往床帐那边去,掀开帐子,亲自捧起块雪白的帕子,瞧见上面殷红的血迹,褶子都舒展不少。 “快给夫人收拾上妆,一会用了饭,还得入宫谢恩。”说着出了内室,安排四下事宜。 “姑娘…” 南絮懒散地摆了摆手,嘴角翘的老高,“听嬷嬷的话吧。” 反正她和段文裴不是真夫妻,怎么称呼倒也无伤大雅,若真叫人瞧出端倪,反而不美。 眼神流转,南絮看着梳妆台上大红的口脂,不由想起蒋嬷嬷从床上捧起的那块帕子,那便是所谓的落红吧。 可昨晚她和段文裴根本没行夫妻之礼,血是哪来的?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用早膳,看着段文裴优雅地夹起碟中的小菜,南絮暗恼自己不该怕他。 昨晚他不是说了,有什么与他直言就好! 她殷勤地接过段文裴添饭的碗,递过去时,小声问道:“伯爷,那喜帕上的血,是你的吧。” 这话乍听没什么,仔细一听简直惊骇。 段文裴没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白,险些被呛住。 他面皮抑制不住地抖动了两下,轻轻地把南絮推远了些,“你既能猜到,还问我干什么。” 南絮也觉得有些尴尬,但实在是太过好奇。 她戳着碗里大半碗饭,眼神直往段文裴身上瞄,这血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又是割了哪?手掌上没看见伤口呀! 越想越有些食不知味。 等段文裴搁下碗筷时,南絮还咬着筷子冥思苦想。 拿过丫鬟手里的茶盅漱口,段文裴凝着她,“再给你半刻钟的时间,我在马车里等你。” 说完,起身大步离去,竟是没有等南絮,南絮啊了声,抚着饥肠辘辘的肚皮,纠结还用不用饭。 “夫人。”有人拿着东西进来,南絮认识,是段文裴身边的常随刘回,“这是厨下新做的两样清淡开胃的香油拌鲜笋和蜜渍豆腐,爷让您尝尝。” 早膳多是顾着段文裴的口味,南絮吃不了几口,才有心情胡思乱想。 她以为她掩饰的很好,原来被他看出来了。 南絮夹起吃了两口,果然是京都城里的老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夫人勿怪,爷往日勤俭惯了,厨下只留了两个惯做蜀地菜的厨娘,一时没想那么周全。”刘回满脸堆笑,想起自家主子随口吩咐的话,很是操心地继续解释,“爷的性子是冷了些,心里却是热的,装着夫人呢。” 在尚且陌生的地上,满足了口腹之欲,心情也不由得变好。 刘回说了什么话,南絮只顾着点头。 落在刘回眼里,便是自家主母不仅人美,而且心善,性子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到半刻钟,南絮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伯府,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伯府的规制比侯府还低一等,马车有些狭小,南絮想离段文裴远点,不免拘束。 段文裴把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往车壁挪了挪。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红的百蝶穿花刺绣宫装,粉面朱唇,美艳不可方物。 段文裴垂眼落在自己同是石榴红的衣衫上,眼中暗芒起起伏伏。 没想到,自己也有成婚娶妻的一天。 在那些绝望窒息的日子里,他暗自发誓,这一生绝不爱上任何女子,也绝不会给任何女子希望。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攒动,微风偶尔吹拂起车帘,隐约可见男子扶窗静坐,面容淡漠,阖眼如巍然不动的神衹。 * 宫门口早有内侍等着,伯府的马车甫一出现,几个小太监忙迎了上去。 段文裴长腿一伸下了马车,却没有像往常般径直往宫内去,而是长身立于马车旁,等着车内的人儿下来。 小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不待丫鬟上前,搬来车凳,亲自打起帘子,嘴里唤着伯夫人注意脚下。 永安侯府辉煌时,在宫里这都是基本待遇,南絮习以为常地搭上小太监的手臂,正要下车,那厢一个圆脸声细的太监堆起满脸笑冲着后面毕恭毕敬道:“公主和驸马可算来了,陛下都等急了。” 这太监南絮眼熟,是总管太监郭槐身边的孝子贤孙。 能被他亲迎,又是帝王等着的公主,除了静仪还能有谁! 果不然,三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踏过御道,越过宫门,停在了伯府马车前。 只见一身大红宫装的静仪公主在李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仪态万千的高贵公主,真真是郎才女貌一对,天造地设一双。 怎么看怎么刺眼。 “魏阳伯、阿絮,真巧。”静仪公主似是才看见她和段文裴,被李湛拥簇着往这边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一切都变了。 南絮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对新婚夫妻,想起早年蜷缩在太妃宫里胆小怕事的静仪公主,只觉物是人非。 她僵硬地屈膝见礼,却不知该如何走下只有几步台阶的车凳。 “你们几个还不扶着点,可别让伯夫人摔了!”公主身边的宫女厉声呵斥跪在地上行礼的内侍,满脸倨傲。 却因为公主没让他们起来,无人敢上前搀扶南絮。 静仪嗔怒地横了眼身旁的宫女,“何必和这些没根的可怜人过不去。”说着笑意融融地推了推身侧宛如泥塑的李湛,“他们毛手毛脚的本宫不放心,还是驸马去吧,阿絮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妹妹,你这个作表姐夫的也要尽尽心。” 南絮看着她笑,心里郁结,让李湛来扶她,恶心谁呢! 可她也不愿意当着这两人的面,自个孤零零地走下来。 这要是传出去,她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四下环顾,南絮余光瞥了眼似乎身在局外的某人,心里很不得劲,她揉碎了嗓音,娇柔地唤了声,“夫君。” 没人理她。 咳咳,她掩唇轻咳,搜肠刮肚片刻又轻轻唤道:“怀州。” 段文裴指尖微颤,终于转头看向她,“玉茗,扶你家夫人下来。” 南絮:…… 这厮竟然这么快就记住了她身边丫鬟的名字。 玉茗上前伸手,南絮没动。 眼看静仪公主瞧热闹似的靠在李湛怀里轻笑,南絮决定豁出去,“怀州,昨晚太累了,你扶着我点吧。” 说着伸出手,哀求地看着浑身漠然的段文裴。 时间仿佛静止,南絮看着俨然不动的某人,一颗心渐渐跌入谷底。 微风吹散了宫装上的流苏,也吹落了南絮的期待,罢了,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南絮自己安慰自己,干什么和自己过不去,大大方方走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把手给我。” 视线里闯进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衣袖滑落,隐约可见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南絮微愣,随即反应过来,雀跃地把手搭了上去。 “阿絮有些任性,公主勿怪。” 静仪公主扯了扯嘴角,视线胶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笑意不达眼底,“都说阿絮和伯爷没有情意,不过是奉旨成婚,本宫瞧着不是那么回事,伯爷和阿絮好着呢。” 最后那句话,她有意冲着身侧的李湛讲,见李湛眼神黯淡,藏在袖中的手使劲在李湛手臂上拧了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嘲讽道:“你人都是本宫的了,还装什么深情!你没听见南絮那小贱人说昨晚累着了?况且你在本宫身下承欢的时候,叫的挺动听的呀!” 她说话荤素不忌,李湛被她说的垂下了头,低声乞求:“公主慎言。” 静仪公主哼了声,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李湛的手臂,反复横碾,直到李湛脸色惨白。 这幅样子落在外人眼里,便是新婚燕尔,驸马都尉对公主言听计从。 段文裴对这二人间的暗流涌动不感兴趣,他挠了挠南絮的手心示意她松手,不料女子柔软的五指像八爪鱼一样,扒住不放。 “做戏做全套,伯爷好心,成全我吧。” 话音刚落,南絮干脆整个人都贴了上来,馥郁的女儿香扑了段文裴满怀。 他脖子后仰,刻意拉开些距离,压制住眼底的不耐,“走吧。” 两对新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冗长的宫道,被郭槐迎进了崇政殿,宣武帝寒暄了两句,便放静仪公主和南絮去后宫拜见太妃,留下李湛和段文裴议事。 南絮不想和静仪公主同行,奈何皇命不可违,去往永寿宫的这一路简直度日如年。 公主走走停停,绕了大半个御花园,走至半途,让人传辇轿,却把南絮撇下,她高坐轿上,支着头让南絮自己去永寿宫,“太妃喜静,本宫却不喜欢,死气沉沉的,没得让人闹心,你自己去吧。” 看着撵轿远去,玉茗和玉祥替南絮抱不平,“公主既然不去,何必带着夫人你兜这么大个圈子,这不是折磨人嘛。” 南絮何尝不知,只是今非昔比,她只能受着,“算了,咱们好久都没在御花园走走了,这里花开得也不错,就当欣赏美景了。” 等南絮见到太妃时,已是用午膳的时辰,用了膳,太妃拉着南絮在偏殿闲谈。 “本宫看看,阿絮可有受苦。” 南絮笑着起身转了两圈,“姑母莫要担心,阿絮好着呢。” 好不好的,原也不在这上面。 太妃让人端来南絮最喜欢的凉饮杏仁乳酪,看着她吃下,才问起昨晚新婚的情形。 “那段文裴是没有根基的平头百姓出身,没有大家族的教诲,哪里懂得疼惜人,莫不要弄疼了你,惹你阿娘担心。” 南絮故作扭捏,微红着脸说没有,“伯爷待我很好。” 太妃只当她是脸皮薄,让人拿出几盒药膏,交到南絮手里,“这是养护私/处的药,万一有什么,先保护好自己,别太纵着他。” 南絮无法,只得让玉茗接过。 又提及是否瞧见了李湛和静仪公主。 南絮不解其意,只得缓缓点头,“来时,在宫门口遇见了。” 太妃点了点头,犹豫半晌才道:“李湛他,可有提及蜀地的事?” 蜀地? 南絮摇头,“姑母为何有此问?” 太妃拢着南絮,满面愁容道:“我是担心你翼王表兄,皇帝安排了李君己去蜀地调查赵家关于魏阳伯遇刺一事,这几日我总是做梦,梦见你表兄倒在血泊里哭着喊着叫我救他,我是怕…” 南絮明白了,只得劝慰,“姑母多虑了。” 太妃怎么听得进去,“不是本宫多虑,皇帝心思难测,万一…” “姑母!”这话越说越不像,南絮连忙打断,低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她明白太妃的意思。 就怕查刺客是假,找个由头处置了翼王是真。 南絮觉得太妃有些草木皆兵,她倒了杯水捧到太妃面前,先稳住她的心神,“陛下是仁君,不会不顾及兄弟手足之情,况且真有所行动,又岂会是只派一个李君己,姑母别忘了,先帝交给翼王表兄的伏虎军,人数不多,却也是精良,真有个什么前朝必定动荡,陛下不会贸然冒此风险的。” 南絮说的不是毫无道理。 要杀早杀了,何必等到翼王入蜀。 太妃沉静片刻,似是被南絮劝动,“可,本宫亲自听见陛下说什么李君己是静仪的公爹,也算是自家人,定会秉公办事,这不还是怀疑到你表兄头上。” 南絮想到那日在天香楼听到的只言片语,赵家和翼王会不会勾结到一起,确实难说。 她拧着眉细问,“姑母觉得表兄可会参与进来?” 太妃愣住,日光照地大殿亮堂堂的,太妃脸色刷的惨白下来,她嘴角蠕动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心里的不甘,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不仅翼王不甘,她又何尝甘心! 她是先帝最钟爱的贵妃,翼王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先帝金口玉言,要立翼王为太子,却不知为何在最后弥留之际改了口。 原本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只能远走贫瘠的蜀地,她们母子的愤怒便是伏尸千里也不足以泄愤。 太妃放开南絮的手,沉默不语。 南絮明了,不再相劝。 又坐了会,临出宫前,太妃依依不舍地看着南絮,犹豫片刻还是乞求道:“阿絮,若有机会帮姑母问问李湛,若你翼王表兄倒了,本宫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便是永安侯府,你阿爹阿娘也没了活路了。” 她扶着宫门,眼里满是希冀,南絮望着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 出了永寿宫,南絮心事重重地走在宫道上,没有瞧见迎面走来的人。 直到当头罩下片黑影,抬头,正好撞上一片温和柔情的眸光。 南絮连忙移开视线,倒退两步,不情不愿地行礼,“见过驸马爷。” 李湛皱眉,想伸手扶她起来,却被南絮侧身躲开。 “驸马爷,自重!” “阿絮,我只是想问问你脖子上的伤可好了?” 听他叫她,南絮浑身不舒服,“驸马爷还是尊称我一声伯夫人吧!” 14、第14章(修改) 宫道上偶有两三个往来的宫人,南絮不欲多说,见李湛只是蹙眉,便要领着两个丫鬟从旁边绕过去,却被李湛倾身拦住。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毕竟相识一场,我关心你难道也是错吗?” 他嗓音低沉,喉咙间似压抑着块炭火,南絮古怪地看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想多了。”她淡淡开口,余光瞥见他半遮的衣领内侧有几个暗红的印记,心里愈发鄙夷。 她平生最讨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 “李湛,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你这个人,你的关心,你的好意,我都不需要。”她觉得有些话很有必要说明白,“风雨桥那夜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欠,也互不往来,你是个明白人,还是别做糊涂事。” 说完,南絮不再迟疑,转身便走,这宫里她熟悉,他要拦就让他拦去,她不走这条路不就行了! 她走得毫不留恋,李湛却有些慌了。 他着急开口挽留,“前日,父亲寄了封家书,信里提到了蜀地之事。”看见南絮放慢脚步,李湛微喜,“阿絮,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他稳操胜券地站在原地,等着前方停下脚步的女子回头,只要走过来,他便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 “呵呵!” 背对着他的女子冷笑了两声,在他的期待中踏步前行,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南絮!” 他的声音在四周巍峨的宫墙内久久回荡,没人应他。 他枯站在原地,失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宫道,直到有人近前回话,“驸马爷,公主让奴才问您,可满意了?” 满意?她让人告诉他太妃宫里发生的一切,不就是想让他来找南絮嘛。 这是在折磨他,让他的心一遍又一遍地被凌迟,直到心如死灰。 * “夫人,你不是答应太妃要问问翼王殿下的事,既然李公…驸马爷肯说,咱们何不听听。”玉祥急着改口,差点咬到了舌头。 换的这条路离宫门口较远,又偏僻,眼看着人越来越少,玉祥再也忍耐不住。 她心思简单,没看出来南絮满脸不悦。 见南絮并不想说话,玉茗忙推了推玉祥,“你也太没眼力见了。这是宫里,要不是有人告诉驸马都尉,他怎会知道咱们夫人心里揣着翼王殿下的事,退一步讲,若被人瞧见夫人和驸马都尉私下见面,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谣言来。” 南絮激赏地看了眼玉茗,确实有几分这个原因。 更多的还是她不想和李湛有太多瓜葛,更遑论欠他个人情。 再说了,要知道蜀地的事,又不是只能问他,她还可以问她那便宜夫君段怀州。 怀州… 噫— 南絮咂舌,为自己在宫门口那做作的样子感到些许不齿。 心里惦记着事,南絮不由加快了脚步。 眼看着出了皇宫,伯府的马车就在跟前,却被告知,段文裴被皇帝留在了崇政殿,一时半会出不了宫。 刘回说段文裴吩咐让她先回去,被南絮婉拒。 瞧着时候不早了,今日出府就这一辆车,等她回了伯府再让人套车过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反正她也无事,坐在车里等等他也无不可。 刘回无法,只得依她,心里对这位新上任的伯府主母愈发敬重。 这一等,便等到华灯初上,夜市煌煌。 南絮迷迷瞪瞪间,觉察到有人看着自己,豁然睁眼,正对上男子漆黑的深眸。 这么看着她干什么,南絮才醒过来还有些发懵,见他只往她脸上瞧,难不成她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什么东西啊,继续向下,鼻子,上唇,嘴角,手猛地顿住,南絮慌忙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她怎么流涎水了! 为什么每次不那么体面的时候,都被这人瞧见,南絮心里十分郁闷。 段文裴瞧着毛茸茸的发顶在眼前小鸡啄米似得动来动去,眼角控制不住地抽动。 马车里光线不太好,他开始并未瞧见那丝晶莹是什么,等要细瞧时,南絮已经自顾自地开始捣鼓收拾。 越收拾越乱,南絮能感受到身侧的人又看了过来,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瞪了回去。 看吧看吧,她不信他睡觉的时候没有流过涎水。 光影随着马车摇晃,女子倔强的眼神也跟着晃,明艳中多了几分可爱。 恰到好处地燎起他心底深处的荒原,段文裴克制地转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叫你回去,何必在车里等。” 南絮有样学样,撩起车帘往外瞧,答得漫不经心,“新婚头一日,我若自己回去,蒋嬷嬷又要在我耳边念叨。” 段文裴回忆了片刻,才记起蒋嬷嬷这号人,有些失笑,“你敢用御赐的弩箭射我,还怕嬷嬷的念叨?” 南絮反驳,“那能一样吗?嬷嬷念叨是为我好,射你全是为了自保。” 话一出口,南絮便有些后悔,暗恼自己嘴快,把心里想的什么都说出来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段文裴只觉得肩胛处酥痒,已经痊愈的箭伤开始隐隐作痛。 他清浅地哼了声,不辨喜怒。 南絮深知自己失言,尴尬地转开话题,“陛下留伯爷在宫里那么久,是为了上次刺杀的事?” 说着,余光不忘留意身侧之人的神情变化,妄想从中窥探一二,奈何这人深邃的面容没有半点起伏,如入定般淡淡地嗯了声。 南絮有些郁闷,怎么又成闷葫芦了? 若不问清楚,心里总牵挂着事,南絮只得撑着下巴,继续道:“可有论断?那些刺客当真是蜀地派来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纤细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在粉腮上,她尽量让自己的问题看起来合情合理,目的性不那么强。 段文裴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半晌才道:“你很好奇?” 南絮忙不迭的点头,何止好奇,她就想知道事情到底有没有像太妃担心的那样严重,若真有个万一,侯府和太妃也能提前想些应对之法不是。 “毕竟我和伯爷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关伯爷的安危,我怎能放心的下。”这话早就在脑子里打转,说出来完全没有负担,她亮晶晶的双眸望过来,满脸真诚,晚风扬起车帘,千家万户灯火映照下添了几分朦胧的美。 段文裴有瞬间的失神,很少能听见这样偎贴的话,即使不是真的。 他收回视线,语气放缓,“没什么论断,线索在入蜀前就断了,李君己这趟西行注定徒劳无功,陛下留我是为了别的事。” 南絮挑眉,有些不信,“当真?”那白日里李湛是哪来的自信把她堵在宫道上,还说想知道什么都可问他。 “不信,问我做甚?”许是白日里面圣太久,马车里又有几分闷热,段文裴长腿前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靠进车厢内阖眼假寐,简短的几个字从喉间挤出,低沉暗哑。 身姿舒展开,石榴红的衣衫很好地勾勒出他的宽肩劲腰,南絮想起昨晚指尖碰及他肌肤紧梆梆的触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鬼使神差道:“我不问自己的夫君,难道去问旁人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刚才疑心段文裴说话真假的不是她。 马车拐过御真坊,出了闹市,回应她的除了外间的安静,还有身侧之人的沉默。 左等右等等不来他的回应,南絮觉得无趣,索性当他睡着了,趁着四下无人,撑开车帘趴在车窗上往外瞧。 御河边的垂柳摆动着腰肢,轻抚着雕刻各异的石头栏杆,河风拂面,顿时燥意全无,南絮畅快地呼吸。 果然,不和他待在一起才能肆意些。 直到尚不算熟悉的建筑物映入眼帘,刘回的声音传来,伯府到了。 南絮放下车帘,回身坐正,等着段文裴这个一府主君先下车,不曾想他依旧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没变。 她扯了扯他的的衣袖,“伯爷,下车了。” 没人应他,南絮往前探了探,“段文裴,醒醒!” 正要继续喊时,昏暗中划过一道幽芒,再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南絮微怔,忙起身隔开些距离,她自顾自地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身侧之人已然优雅地抻了抻压皱的衣角,准备下车。 眼前人影晃动,南絮正待起身,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你还可以问李湛。” 车帘幌啊幌,狭小的车厢里因为少了个人略显空荡。 南絮看着伸出的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她刚才所说的话? 是不是也意味着,李湛在宫道上拦她的事已经传进了他的耳中。 透过车帘,那道挺拔的身影隐没进府门后,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仿佛刚才的话并未出现过。 南絮兀自摇了摇头,想那么多干什么,知道了翼王没事,她也就不再需要顾着段文裴的心情。 扶着玉茗的手下了车,让赶来伺候的下人把宫里赏赐的东西拿进去,南絮与段文裴背道而驰,回了最西边的院子。 * 夜里刮起狂风,把支摘窗外的竹子吹得东倒西歪,呜咽的风声伴着簇簇的竹叶响声怪吓人的。 南絮惊醒,正看见竹影狂扭,烛火轻摇,手边是半翻的书卷,她竟然看书看睡着了。 正巧蒋嬷嬷进来,带着个半大的丫头回话。 说是刘回让人来告罪,段文裴今晚歇在书房,不过来了。 烛火已燃烧过半,南絮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人熄了烛火安寝。 她原也没等他,只是抵不过蒋嬷嬷一再劝告,刚好时辰还早,这才拿本书装装样子。 如今人不来,正合她的意。 打发了传话的丫头,玉茗和玉祥上前服侍,蒋嬷嬷也施施然上前搭手。 “夫人,这才新婚第二日,若传出去…” “嬷嬷!”南絮打断她,有些无奈,“这是伯府,谁敢传主子的不是。况且你没听见说嘛,是要处理些事务,怕太晚过来搅到我睡觉,这才睡在书房,这也是对新婚妻子的体恤。” 说完又适时地红了脸,难为情地添上句,“昨晚伯爷待我极好,嬷嬷是过来人,总得让我休息休息吧。” 这话果然有用,蒋嬷嬷哪还有不依的,只能笑着闭嘴,临走前还不忘给南絮掖了掖被角。 关上房门,瞧着里间烛火渐熄,蒋嬷嬷往东边望一眼,转身去了厨下。 白日里趁着空闲,她专门打听了姑爷的喜好。 这个时候,她可得帮着夫人笼络笼络姑爷的心! 15、第15章(修改) 听说蒋嬷嬷来了,刘回顿时垮了脸,强撑着笑意迎了上去,却见蒋嬷嬷只是递过来个食盒。 “夫人听说伯爷还要处理公务,吩咐厨下做的,夫人说,公务要紧,伯爷也要注意身体。” 刘回接过,应承一定送到段文裴面前,蒋嬷嬷这才放心地离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刘回试探地递上茶水,询问段文裴是否进些吃食。 宫里的饭菜向来是中看不中用,又熬到这个时辰,难免饥饿。 段文裴并不是重口欲之人,闻言轻抿了口茶水,说不用了。 刘回转身,想了想还是把蒋嬷嬷送东西过来的事说了出来,“爷,夫人既然想着你,也不好拂了夫人的面子,你多少用点。” 她?给他送吃食? 段文裴抬头看了眼放置一旁的食盒,心静如水。 旁人不清楚,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南絮对他是何种态度,怕是下人自作主张送过来的。 “我不喜欢京都里的吃食,拿下去吧。” 刘回知道他的口味,也知道他对吃食的挑剔,只得照做,没走几步,狂风从没关好的窗外挤进来,把刘回手中错开的盒盖掀翻在地,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定睛细瞧,是两样蜀地的小食,还有一样润喉的甜汤。 刘回欣喜,忙搁到段文裴面前,“爷,还是尝尝吧,都是你喜欢吃的。” 烛火被风吹得飘忽不定,伺候的下人忙去关窗,段文裴眯着眼拨开吹乱的发,从公文里抬起头,略带鲜辣的气味也随之而来。 嘴里唾液分泌,段文裴瞧了半晌,终于伸手端了过来。 样子看着像模像样,味道只能算勉强,用了大半,就着甜汤下肚,倒是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当真是夫人叫人送的?” 他觉得该说些什么缓解刚才在属下面前拒绝的尴尬,结果出口是再次确定吃食的来历。 刘回忙不迭地点头,添油加醋地解释,“没错,是夫人亲自看着她们做好,才送来的。” 他的愿望很简单,主子们相处融洽,他们伺候起来才轻松。 段文裴半信半疑地挑了挑眉,扬起脖子把剩下的半碗甜汤一饮而尽。 “给静园那边捎个信,我晚点过去。” 新婚第二晚不与新婚妻子同房,确实不妥,既然南絮有心示好,他也不必和她如此生分。 况且,他倒不是对李湛拦她吃味,实在是有些不喜这人,加之今日在御前这人话里话外有心与他过不去,抛去对他能力的肯定外,李湛这人未免有些小肚鸡肠。 对于段文裴的让步,刘回自然喜出望外地往西边传话去了。 推开的房门眼看要被狂风打过来,中途被人眼疾手快地按住,进来的是余荣。 “爷,兵器库那边着人查了,只是咱们去晚了一步,刘大人全家十几口人都遭了毒手,无一幸免。”说到此,他用手在喉间比划了下,“都是一击毙命,被割了喉。” 刘崇是兵器库守官,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将,宣武帝登基时,段文裴还和他打过照面,生的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这样的人如此轻易的殒命,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凶手武功高强,要么是刘崇与之相熟。 白日里,帝王留他在宫里那么久,正是为了之前查到的兵器库失窃之事。 事关朝堂,他对南絮有所隐瞒。 李君己此次入蜀并不是毫无所获,探查刺客是其次,更深的还是要查清楚兵器库武器失窃之事是否与赵家和翼王有关。 果不然,被李君己探查出,京都与蜀地一直都有隐秘的火器交易,只是蜀地早就是铁板一块,家族势力错综复杂,任凭李君己天大的本事,也理不清其中的关窍,别说找到源头了,便是各处的上家下家都没摸清楚,抓了几个小喽啰也是一问三不知。 如此,只得往京都里递帖子,请示圣意。 当时帝王问他的意思,他说先退出来,从京都着手。 只是这位刚和皇家攀上儿女亲家的右都御史忙着表忠心,在折子里立誓,再容他些时日,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李湛在御前极力附和,帝王决断不下,让他二人从京都和西蜀同时探查,总会摸出点有用的东西。 倒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动手。 把手里的笔挂到笔架上,段文裴合上案卷起身,“走吧,去瞧瞧关在暗牢里的那人。” * 任外面狂风呼啸,暗牢里却静的可怕。 发觉有人进来,关在最里侧的身影缓缓动了动,待抬起头,正好看见段文裴石榴红的衣角。 “竟已有月余了…” 他兀自喃喃,前言不搭后语。 段文裴垂头看了眼,明白过来,刺杀是在他被赐婚后,平日里他又不常穿这样的衣裳,自然能推测出这是刚新婚后的打扮,以此推测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倒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心细的人。 和聪明人说起话来,总会容易些。 他淡淡道:“说说吧,这次入京,赵家派了谁来?或者说,秦氏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才能让你们这些低阶的‘屠獠’为她卖命。” ‘屠獠’是赵家的家生刺客组织,向来有傲骨,即使是最低阶的也不会轻易听命除主君外的人。 听他一语道出自己的身份,刺客并未觉得意外。 进京来的兄弟都在那场刺杀中死了,他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留着他不过是还有用处罢了。 他未抬头,用沉默回答了段文裴。 余荣想让人打开牢门,他有的是手段,不信撬不开这人的嘴,却被段文裴伸手拦住。 屠獠都是硬骨头,未必有用。 相较于赵家,对于这种从小就被抱离父母身边,当成杀人武器一样培养的刺客,他总是有些怜悯之心。 他蹲下身与牢里的人平视,不疾不徐道:“屠獠里多是晋、元、周三家的子弟,小时候我身边也跟过两个屠獠,就是周家人,一个叫周贵,一个叫周全。”牢里的人似乎动了动,段文裴只当没看见,继续道:“所以,除了想留一个活口外,也是因为在你身上看见了他二人的影子,你知道的,当年若不是周贵和周全舍命相护,我未必能活到今日。你们周家的人真的是…” 最后两字他说得很轻,牢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扑到牢栏处,紧紧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段文裴,恶狠狠道:“周家人真什么?够傻?天真?若不是你表现的野心勃勃,周家怎会选了你?你说过的,赵怀州,是你说的,你要带着周家的人走出屠獠谷,你要还周家人自由,结果呢?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斗不过秦氏,你斗不过她,你干什么要承诺!是你,害了我周家!” 穿过尘嚣的记忆在眼前苏醒,段文裴有短暂的怔愣,当年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周家的屠獠渐渐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剥离开,是往昔血淋淋的悲剧。 他垂下眼,再抬首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他起身站远了些,“既是周家人,来的便是赵家本家人了,秦氏三个儿子,能让你们心甘情愿听命的,想来也就只有那个即将成为赵家少主的四公子赵怀珏。” 那人还在控诉,只是听见赵怀珏的名字,眼神有片刻的躲闪。 段文裴勾了勾唇,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身后的咆哮也慢慢变成了绝望的哀嚎。 “不,来的不是四公子,不是他!!” * 一夜无梦,南絮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 她伸了伸懒腰,转身朝外,还想再睡会,却冷不丁地瞅见临窗软榻上鼓起的‘大包’。 揉了揉眼睛,又揪了几下胳膊,确定不是梦后,南絮忙掀开被子看了两眼。 幸好,衣衫齐整。 她挑起床帐往那头观望,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晨光熹微,给那张深邃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柔情,薄唇也微微翘起好看的弧度。 美色谁都爱,南絮也不例外。 若是这人性子不那么冷,不和侯府有着根本上的冲突,或许时日一久,她也能和他做对和和美美的夫妻。 可惜啊,事与愿违。 “可惜什么?” 突然的出声,让南絮惊地捂住了嘴,她竟不知不觉地小声说了出来,更没料到刚才还睡着的人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帐帘放了下来,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南絮没出声,只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后,室内归于平静,等南絮再挑帘往外看,屋里已经没了段文裴的踪影。 她拍了拍胸脯,“呼,吓死我了。” “你很怕我?” “啊!” 南絮跌回床内,只露出双眼睛与长身玉立在床前的人对视。 “不…不怕,只是没料到伯爷会过来歇息。” 她没上妆,白日挽起的发散在脑后铺了满枕,愈发衬的脸儿小巧精致,皮肤光滑白嫩。 在她咬得嫣红的唇瓣上停留片刻,段文裴错开视线,“起来吧,刘回已经带着人在外面候着了。” 在南絮满脸疑惑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转过珠帘,出了内室。 16、第16章(修改) 花厅里,两人对面而坐,时不时传来碗箸轻碰的声响。 想是厨下得了吩咐,早食做得尽善尽美,可着南絮的喜好,毫不含糊。 南絮心里疑惑未消,嘴上却吃得香甜,余光偶尔瞥过,只落在对面之人修长的手指上。 直到双双停筷,就着漱口的空档,刘回进来掖手候在廊下,段文裴朝他点了点头。 便见刘回朝外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小厮抬着口大箱子进来,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伯府的田庄铺子账册地契。 段文裴指着道:“我不擅打理账目,你既嫁进来,往后这些庶务就要劳你费费心了。” 南絮正含了口茶水,鼓着腮帮子,满脸不可置信。 他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把伯府的偌大家财交到她手中,也不怕她转头全给他变卖了! 段文裴像是能窥探人心一样,把她的假想扼杀在摇篮里,“放心,这些东西有一大半都是宫里赏赐,说起来不算可以变现的产业,宫里也专门拨了人打理,你只需要每年年下核对一下账目,或是闲暇时去瞧上两眼,避避暑、赏赏景,便是再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 南絮起身走近,拿起最上面两本账册大致翻阅了下,见记账的方式稀疏平常,账目也清楚,方笑着点了点头,“伯爷既然信我,我定帮伯爷打理好这些产业。” 还未出嫁前,大嫂刚嫁进侯府的时候,都是她帮着阿娘理账,这些对于南絮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他既有这个心,她也不是扭捏的人,遂即让玉茗带人把东西收起来。 眼看着东西收了下去,段文裴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不动,南絮莫名,“伯爷还有事?”丝毫忘了今日也才新婚第二日。 蒋嬷嬷站在后面,闻言一张老脸成了苦瓜色。 小祖宗诶,难不成把自己夫婿往外撵不成? 段文裴并未理会她的疑问,只放下茶盏,扬了扬手,“让她们进来吧。” 花厅里乌泱泱地涌进来二十几个下人,看衣裳料子应该是有些身份的管事,南絮微愣,随即身子坐正,拿出当家主母的款来。 她怎么给忘了,既是管家,可不得和这府里各处的管事打个照面,顺带着立立规矩。 刘回语中带笑,上前介绍,“夫人,这是各处掌事的管事,伯府开府后他们便在这里了,虽说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也算得上老人了,今个带来让夫人过目,也请夫人示下。” 话毕,便有两个带头的老嬷嬷站出来,领着众人行大礼跪拜,“我等见过夫人,贺伯爷、夫人大喜。” 这事来得突然,幸好南絮预备着要赏赐下人,早早准备了荷包,忙让人拿出来分发下去。 有几个人精,悄悄掂了掂荷包的重量,一脸谄媚地高声道谢。 南絮轻笑,缓缓点了点头,“我年轻,又是头一遭,以后少不得依仗各位,小小见面礼,各位留着吃酒罢。” “夫人客气了,只要夫人有什么吩咐,我等必竭尽全力。” “就是,就是,夫人您就瞧好了,我老刘做事您就放一百个心,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夫人叫我干啥我干啥,一切都听夫人的!” 表忠心的话不绝于耳,南絮还是淡笑着,既不喜形于色,也不害羞拘谨。 段文裴侧目,瞧着她游刃有余的模样,眸底染上满意之色。 南絮自然没有注意到段文裴的神情变化,听着恭维的话,她眼波流转,却是笑意不达眼底。 她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诸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一条,还得和各位讲明白。” “我这人讲规矩,赏罚分明,诸位分管各处的事,便要事事上心,不可逾矩,也不可惫懒,若出现差池,我不找底下的人回话,只找各位管事的,诸位可能明白?” 此话一出,刚才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几个人,纷纷住了嘴。 府里往日没有女主子,她们这些人别提过得多畅意了。 段文裴轻易不往后院来,大事小事禀到跟前,也只是刘回拿主意,刘回的性子最是和缓不过,偶有问题,众人遮掩过去,实在遮掩不过去的,自有底下的人顶罪。 这种差事出了问题,却直接找她们问责的规矩还是头次见,有人不服气地反驳,“夫人,恕老奴多嘴,若是下面的人本就不服管教,或是仗着主子的喜爱,或是对我们这些管事心有埋怨,故意使坏,我们岂不是冤枉。” 此话一出,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有几个管事更是站出来连声称是。 说到底,这些人并未把南絮这个新夫人放在眼里,只不过瞧着段文裴坐在一旁,言语间多有收敛。 南絮不急也不恼,静静地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眼见着南絮悠哉悠哉地接过玉祥递过来的团扇轻摇,管事们渐渐生了怯。 老话说得好,不怕大吵大闹又打又骂的,就怕这种温温柔柔,杀人不见血的。 “诸位既然说完了,该听我说了。”她柔柔一笑,站在前头的几位年老的管事心肝猛颤,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几步。 “诸位刚才所讲,不无道理。所以,为防此类事情发生,烦请各位一会在玉茗这里登记造册,记录每个人的详细信息,不仅要记下你们自己的,还要记录下你们手下管着的人的。” “当然,不可乱记,也不可随意记录,待你们记完,我还会安排人再给你们下面的人单独造册,若经比对,信息对不上的,差别大的,查实故意隐瞒者,轻者罚月银,重则给十两银子赶出府去。” 她说得无半分迟疑,仿佛这些话,这些流程早就了然于胸。 段文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真真切切地打量起自己的妻子。 他眼神热络,南絮察觉,转头眼神交汇在一处,段文裴眼底的赞许明晃晃地闯入她的眼帘。 南絮自信地笑了笑,指着玉茗捧出来的册子问他,“伯爷意下如何?” 底下那些义愤填膺的管事也纷纷望过来。 说到底,这府里做主的还是主君,他们这些人不说功劳也有苦劳,虽也晓得‘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也得顾全脸面不是。 真要闹将起来,还不是新夫人闹个没脸。 见段文裴久久无言,有自觉得用的想上前转圜气氛,“伯爷,夫人想是还不知道府里情况,待我们慢慢说给夫人…” “既交给你管,你决定便是。”他薄唇轻启,半点余光都没给上前说话的管事,只盯着南絮拿在手里的册子,“我瞧瞧。” 南絮面上不显,心里却极为满意,暗想这人还算说话算话,顺手便把册子递了过去。 “既如此,玉茗,带着管事们过去吧。” 有人心里不服气,还想上前理论,却被左右拦住。 先前众人瞧着新夫人被安排住在静园这么偏僻的住所,以为不得伯爷喜爱。 再加之南絮年纪轻,又是侯府出身,难免碍于脸面,即使有不满意的地方,也不会初次见面就给她们出难题。 哪里想得到南絮竟然丝毫不惧,况且段文裴也发了话,这个时候再撞上去,岂不是自己送上门,让南絮拿住杀鸡儆猴嘛。 日子还长,且走且看。 识字的下人不多,南絮让玉祥和蒋嬷嬷也过去帮忙,花厅里只剩南絮和段文裴二人。 短暂的沉默后,段文裴把册子推到南絮面前,“这是谁的主意?” 册子很简单,不过是收集下人们的姓名籍贯等基本信息,值得细品的是最后两栏标注了所记之人在府里曾经的过往,可有犯过什么过错或者得过什么赏赐,领了什么罚,又擅长什么,以及近身相熟之人对自己的评价。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其实最能快速地了解一个人的品性习惯。 见他问,南絮也不瞒着,“这是阿娘教我的。” 偌大的侯府庶务就是在阿娘的掌控中紧紧有条的进行。 提及母亲,南絮话里话外的骄傲自豪,让段文裴神情微变。 他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归于平静。 半晌只道:“你阿娘,很好。” * 段文裴本打算带着南絮逛逛伯府,不料刚出静园,余荣过来说有重要事情禀报。 只得把带着南絮熟悉伯府的重担交给了刘回。 望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南絮终于松了口气。 也不知为何,自昨日和他从宫里回来后,她就有些怕和他待在一起。 总觉得十分煎熬,没有一个人待着自在。 她摇摇头,只当自己和他还不熟悉。 顺着假山登上观景楼,整座伯府便映入眼帘,南絮每看一处,刘回便指着详细介绍,不出半日功夫,南絮便对整座伯府的布局了解的七七八八。 顺着一排柳树往前看,南絮指着掩映在树下的一角青砖绿瓦问那是哪,若不是她眼神好,险些都没看见。 刘回支支吾吾片刻,方道:“是伯爷常居之所,广文阁。” 嗯? 这广文阁到静园的距离可真够远的。 17、第17章(修改) “怎么这么远?”段文裴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曲折回廊,眉峰微蹙。 昨晚从暗牢出来后,他便让余荣以天香楼为中心,朝四周扩散探查。 赵怀珏好女色,若来得真的是他,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赵家之人于他是身上痈疽,难免烦躁,加之静园这地方并不常来,心境不同,周遭一切事物都变得碍眼。 身后跟着的仆从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静园是伯爷成婚前吩咐人收拾出来给夫人住的,伯爷可以抱怨,他们可什么都不敢说。 段文裴不觉加快步伐,出了回廊,绕过影壁,余荣迎上前禀报。 “不出爷所料,就在爷遇刺前两日,距天香楼不远的酒楼里住进伙从塞外来的香料商人,属下拿着赵怀珏的画像询问了酒楼里的掌柜和侍应,都说其中有个胡商的随从和画像上的人有七八成相似。” 余荣拿着天香楼附近的地形分布图,点着距天香楼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这地方段文裴有些印象,若站在酒楼屋脊上,正好可以时时观察天香楼的动静。 “这伙商人如今在何处?”往书房走了两步,段文裴顿足问道,脸色已十分难看。 余荣不敢隐瞒,“听说…已经出城了。” “听说?”段文裴睨着他,手里拿着的地形图已经捏成一团。 余荣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这个时候不说出点有用的信息,必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爷息怒,不是属下们无能,而是这伙人实在是狡诈,咱们的人只追查到城门口,守城的说他们出了京都,再往外便如人间蒸发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不过…”他支支吾吾,不似往日耿直的性子。 眼看段文裴眸光变冷,余荣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位酷似赵怀珏的随从,在那两日进过天香楼。” 刺杀事件后,天香楼早就清查了一遍,段文裴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但凡有疑点的人全都处理掉了,这件事为什么现在才查出来? 阳光透过树枝落下满地碎金,斑驳地洒在深青色的衣襟上,像浓墨深处点染的鎏金,翻腾涌动,他高大的身姿前倾,压得人喘不过气,“说吧,为何现在才说?” 他清楚余荣的本事,天香楼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若不是有其他顾忌,余荣不会这种反应。 眼看四周仆从并未近前,余荣方上前低声道:“这随从进天香楼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两人举止亲密。”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下,段文裴摩挲着指腹看了他一眼,心里隐有猜测。 便听他继续道:“这女子正是夫人的闺中密友,殷家小姐殷瑞珠。” 所以,之前才会忽略这人的身份。 毕竟,夫人和殷姑娘是顶好的手帕交,殷家又和赵家从未有过什么往来,谁会料到一向男子打扮的殷瑞珠会和这人扯上关系。 热气蒸腾,树间隐有蝉鸣,段文裴揉了揉眉心,心中却出奇地平静下来。 * 下了阁楼,刘回又带着南絮逛了逛花园。 南絮惊奇地发现靠近静园的这一角宽阔敞亮,和侯府里自己院子旁边的布局极为相似,当下心里便有了主意。 等用过午饭,南絮便找来园子里的管事,让人去扎几个箭靶子,立在园子里。 怕下人不知如何做,刚好趁着消食,她带着金球在廊下玩耍,顺道监工。 逗猫棒忽上忽下,金球毛茸茸的身子也跟着扑上扑下,玉茗和玉祥几个在旁拍着手笑,玩得不亦乐乎。 等玩累了,金球跳到南絮膝上窝着不动,慵懒地看着下人来来往往的身影。 南絮抚着手下顺滑的毛发,问玉茗那些管事可有再生出什么事非。 玉茗笑着说没有,“她们怕着夫人呢,不敢放肆;况且拿了夫人的赏赐,吃人嘴短,就算心里再有什么怨言,也不敢这个时候闹出来。” 箭靶扎地差不多了,南絮正指着一处让他们把安插的位置再挪挪。 玉茗的话她没有放在心上,那些管事到底怕的是她还是段文裴,她心里有数。 虽说她和段文裴有言在先,两人不过挂着夫妻之名,但到底在府里住着,若不拿出点手段,这些人只当她好欺负,南絮不是受委屈的性子,对接管庶务这样的事便也顺势而为。 “吩咐咱们的人,抓紧点,等府里所有人都记录完了,才能看出这些人到底是黑是白。” 南絮把金球交给玉祥,拿起一旁的弩箭,瞄准插好的箭靶,扣动机关,只听‘咻’的声,箭矢挨着靶子的边缘飞了出去。 南絮有些惆怅地甩了甩手腕,扔下一句,“箭靶歪了”后,潇洒离去。 只留几个下人抓耳挠腮地继续修缮临时搭建的靶场。 直到日落西山,南絮都待在静园没再出去,玉祥正摆饭,眼尖的瞅见门口的刘回探头往里瞧,忙走近问怎么了。 原来是段文裴下午出了府,还没回来,叫南絮先用饭,不用等他。 玉祥回禀的时候,南絮已经净手坐下了,十分自然地夹了筷鲜笋放进碗里,然后指着几道稍远的蜀菜道:“既如此,叫人把这几样撤下去吧。” 夏日炎热,留着也不新鲜。 下人们照吩咐行事,看着空出大半的桌面,南絮叫再做两道爽口的小菜。 见南絮悠然自得的样子,蒋嬷嬷就忍不住想劝“夫人,就算不想等伯爷,也该装装样子,现下这么高兴,叫旁人看去以为夫人心里不待见伯爷呢!” 南絮擦了擦嘴,满不在乎道:“哪有。嬷嬷就是太心急了,总不至于他不在,我连吃饭都要做出一副思君心切的样子吧。” 说着,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西子捧心,满脸担忧的模样,身子猛地一颤,打了个哆嗦。 蒋嬷嬷也怕说多了,南絮厌烦,拿过一旁小丫鬟手里的扇子给她打扇。 “别的倒也罢,明日是回门的日子,老奴是怕伯爷忙忘了。” 新婚三日后回娘家,是老礼,南絮想起成亲那日段文裴拉着她不叫她拜高堂,心里还真有些揣揣。 她这便宜夫君看着可不像是个遵循礼法的人。 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南絮心里装着事,胃口也没了。 饭后,南絮依照侯府里家人的喜好,叫人开了库房收拾出几件礼物,想着明日回门带上。 边频繁往外瞧,等着段文裴回来。 只是夜凉如水,微风扬起身上的披风,凉意趁虚而入,南絮的心也慢慢跌落谷底。 她是个要面子的人,若回门段文裴不去,她可就真成了这京都贵女中的笑话了。 * 兵器库守官刘崇的住处比段文裴想象中还要简陋。 两进的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老树,踏过布满青苔的石子路,古朴的房门虚掩着,老旧的墙面上墙皮早已脱落,一串飞溅的血迹赫然闯入眼帘。 谢晋啧啧两声,“这得多大仇?” 刑部的人已经在墙角做了标注,这里死的应该是准备进屋护住孩子的刘夫人。 进了里屋,血迹明显变少,床榻上凌乱的被子显示了当时凶手的恶行。 谢晋捏着鼻子,撞了撞身旁段文裴的胳膊,语气有些可惜,“我听闻刘大人家两个孩儿长得好,一身功夫全学了刘大人,这么好的苗子,就这么惨死,实在可惜。” 屋子里血腥气久久不散,对于出身氏族的谢晋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 段文裴正用手帕拿起堆叠在墙角的一个拨浪鼓细看,看材质不像是京都这边的东西,让下面的人拿去查查。 “你既难受,就出去。” 他语气淡淡,一如寻常,可谢晋就是听出点别的意味,不退反进,“我一个刑部主事这个时候出去?倒是你,陛下准了你三日婚假,你不在府里陪你的新夫人,跑这来干什么?”他桃花眼一转,低声打趣,“莫不是和夫人吵架了?” 屋子里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段文裴让人把四周的窗子打开散气,转身便往外走,并未理会谢晋八卦的心思。 谢晋哪里会善罢甘休,笑着追出了屋,“夫妻吵架也不算什么,不过男人嘛,得胸襟开阔些,你那脾气咱们几个倒无所谓,你要是在南家姑娘面前也这样,谁能受得了。女人嘛,水做的,得哄,你哄哄,她自然开心,什么都听你的…这么看着我做啥?我说错了?”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回头凉凉地盯着他,“你很闲?” 段文裴站在屋檐下,看傻子似得看着他,日光照在人身上烤得焦热,谢晋蓦然觉得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有些犯蠢。 正巧前面开了正堂,他自顾自地朝前张望两眼,收了嬉皮笑脸“咳,我去前面看看。”说着走出两步,又回头飞快道:“那个啥,回头帮我问嫂夫人好。” 看着他逃也似的走了,段文裴方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刘崇书房。 一番搜查,忙到了日薄西山。 除了在西厢房找到的那个材质特殊的拨浪鼓,并无多少收获。 段文裴吩咐不必再找了,想来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凶手也不会留给他们,说着便想去义庄看看尸首。 等从义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皓月当空,繁星闪烁,余荣牵马过来,问他是回伯府还是去刑部。 段文裴翻身上马,往刑部而去。 半柱香后,余荣牵马回府,看见刘回正一脸焦急地往他身后看。 “爷呢?” 余荣道:“爷说时辰不早了,今日歇在刑部,不回来了,叫我回来说一声。” 刘回叫苦不迭,“你怎么也不劝劝?”都成了亲的人了,又不是孤家寡人,刑部难不成比府里舒服? 余荣不解,“这有什么好劝的,爷不回府歇在衙门是常有的事。”说着就要把马迁到马厩去。 这个榆木脑袋! 刘回气结,想起还在书房等着段文裴回来商议明日回门之事的南絮,一个头两个大。 18、第18章(修改) 南絮正撑着额头打盹,听见声响,瞬间惊醒,以为是段文裴回来了,没成想进来的是刘回。 看着自家夫人眼里的希冀慢慢变成失望,刘回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南絮先他一步问道。 刘回点头,不敢看她,“夫人…” 他想解释,却被南絮打断,“他可知道明日回门的事?”不回来也没事,只要他知道明日随她回娘家,明早早些赶回来也不打紧。 刘回暗自叫苦,却也只能如实禀报,“伯爷…怕是不知道回门的事。” 也是,这门婚事并不是他二人所愿,他又怎会把她回娘家的事记挂在心上。 南絮揉了揉因为撑头而发麻的手腕,准备起身回静园。 夜里,她只着了身浅色素纹常服,乌黑的发髻间别了只通体碧绿的玉簪,愈发显出纤细的腰身。 这是南絮根据驭夫手册上所言,特意为之。 落在刘回眼中,便是自家主母愁眉不展,身影落寞。 他到底不忍,眼看着南絮走到门前,忙追上前信誓旦旦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叫人去刑部告诉伯爷一声。” 南絮背对着他,望着深深夜色,声音飘渺。 “如此,甚好。” * 回门是大事,南絮起了个大早,让蒋嬷嬷亲自看着下人把东西装进马车。 用罢早饭,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南絮心里微叹,只得独自登车回侯府。 马车里,气氛有些凝滞。 往日惯会逗笑取乐的玉祥缩在玉茗身边,不敢说话。 蒋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倒了杯茶水放到南絮面前的矮几上,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侯夫人把她放在南絮身边,何尝不是期许着她能规劝着夫人,也想办法笼络着姑爷,让新婚夫妻二人能够慢慢接纳彼此。 如今倒好,姑爷连回门都不来,岂不是她这个做下人的失职? 马车晃悠悠前进,主仆几人都恹恹的。 直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南絮才打起精神,忙让丫鬟们挑起帘子。 “阿爹!阿娘!” 永安候夫妇站在侯府二门前翘首以待,听见女儿的声音,永安候还未出声,侯夫人先没忍住,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我的儿!” 侯夫人疾步上前,一把搂住南絮,眼神再也挪不开。 抚着南絮的脸庞,她轻声道:“阿絮瘦了。” 才三日的光景哪里就能瞧出胖瘦? 南絮闻言,顿觉胸腔里酸胀难受,她伸手擦去侯夫人眼角的泪渍,亲昵地挽上侯夫人胳膊,喊了声走过来的永安候,笑着道:“那今日,女儿就多吃点,到时候阿娘可别说女儿是小馋猫。” 南絮小时候喜欢吃零嘴,房里总要时时备着糕点,侯夫人抱着她气喘吁吁地直呼,小馋猫再吃可就抱不动了。 听她说起儿时母女之间的温情,侯夫人拍着南絮的手背,总算缓过神来,刮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呀,成了亲了,还是这般长不大。” 此话一出,众人回过味,都往南絮身后瞧,这成了亲的人,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阿絮,魏阳伯呢?”永安候语气不太好。 南絮咬着下唇,垂头不说话。 侯夫人心里一咯噔,眼神示意旁边的蒋嬷嬷怎么回事。 蒋嬷嬷羞愧地摇了摇头,只道:“老奴该死!” 眼看着永安候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侯夫人忙打圆场,“好了,最近东街那边有户朝廷官员被人屠了全家,京都最近都不太平,姑爷又管着刑部,大小事情都得他拿主意,咱们这些人闲散惯了,也该体谅体谅姑爷,说不定等忙完了,人就来了。” 说着,让下人把南絮带来的东西卸下来拿进府去,自己则拉着南絮往后院说体己话去了。 夫妻多年,永安候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 大庭广众之下总得顾忌着女儿的面子,只是心里发堵,见母女二人越走越远,冷哼两声,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 南絮一个人回来的消息不出片刻就传遍了候府。 有的人替南絮抱不平,自然也有人乐见其成。 二房院里,赵玉琴哄睡了文哥儿,乳娘段妈妈上前说三姑娘来了。 赵玉琴本想说不见,转念一想,还是让段妈妈伺候着换了件衣裳,往花厅见南韵。 “二嫂听说了吗?二姐姐自个回来的,伯爷并未陪同。” 她不称二姐夫,只说伯爷,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这门婚事并不应该落在南絮身上。 赵玉琴知道她的小九九,并不挑明,只当不知,“听说了,这么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 她说得随意,仿佛对这件事并无任何想法。 南韵要的可不是这种结果,她看向赵玉琴,眼里满是关切。 “二嫂不气吗?若是当初二哥哥肯让我嫁给伯爷,或许我能笼络到伯爷的心,二哥哥起复的事说不定…” “三妹妹!” 赵玉琴打断她,朝她举了举手里的茶盏,示意她喝茶。 茶汤清澈,映出赵玉琴眼中的鄙夷。 她是不太喜欢南絮这个小姑子,可也未必瞧得上南韵。 二爷当初说了句让家中姊妹和权臣联姻的话,就勾出了南韵骨子里的不安分,眼看着侯夫人不许她非议自己的婚事,她便亲自到二爷面前请缨,不拘什么出身、多大年龄,只要是陛下肱骨,她都愿意助二爷一臂之力。 思来想去,二爷想到了魏阳伯段文裴,只是这种事,毕竟还是自己的嫡亲妹子靠得住些,哪里轮得到南韵! “过去的事情,还提他干什么;这种事谁都说不准,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 她放下茶盏,眼神平静,竟真像是心态平和之人。 南韵暗自咬唇,装什么装? 若不是知道她先前因为南絮射了魏阳伯一箭险些和侯夫人闹的分家,真能被她这淡然的模样唬住。 南韵收起杂念,只说二嫂嫂人好,“我也是想着帮帮二哥哥,二姐姐尊贵惯了,未必肯低得下头,我却是一分好记三分的性子,横竖要嫁人,若嫁得一个能对二哥哥有益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说着竟然眼中带了泪,“我是心疼二嫂,又要照顾孩子,还要忙着为二哥哥的事奔忙,哥哥们有了好去处,连带着咱们这些做姑娘的脸上也有光,一家子骨肉,总要相互帮衬着,并不是故意说二姐姐不好…只可惜,我是有心无力…” 很少见她这副诚恳的模样,赵玉琴微微有些动容。 遂放缓态度,宽慰道:“你有这个心,你二哥哥是知道的,你也别忧心,自有你的好姻缘。” “至于阿絮…” 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间,赵玉琴脸上并无什么笑意。 面上的不在意不过是做给外人看。 她心里复杂的很,既有对南絮独自回门的幸灾乐祸,也有为南絮不能很快成为南羿凌助力的不甘。 起先只是闷在心里,如今南韵往里添了把柴,熊熊大火便把那些心思都烧的滚烫。 南韵察言观色,悄悄弯了弯唇角。 二嫂嫂可不是个能顾全大局的人。 忍住不耐,南韵又坐了片刻,直等到日上中天,再有半个时辰便要用午膳了,南韵才起身告辞。 出了二房院子南韵只往小径走,错开了来叫赵玉琴去嘉辉堂用膳的下人。 贴身丫鬟冬雨不解,“姑娘何不再多坐会,免得咱们回去,一会又得往侯夫人那去。” 小径僻静,南韵不再藏着掖着,解开外衫,反手去挠背,“你知道什么,今个设宴母亲根本就不会让我去,我不走,在那被人看笑话吗…对对对,往旁边再去点…” 毕竟动作不雅观,自己反着伸手也不方便,冬雨赶忙上前帮忙。 不过抠了几下,指甲缝里全是血丝,冬雨心疼,“姑娘,咱们还是禀明夫人,请太医吧。” “闭嘴!”红疹被挠破,不仅没止痒还添了痛楚,“因为送子观音和告诉南絮李湛成婚的事,母亲已经罚我抄录女诫女德,若请太医,问起红疹的来由,我怎么说?说其实这毒是我专门涂在送子观音上下给南絮的吗?” 也是她小瞧了南絮,往日里这个最会顾全大局的二姐姐,不仅没收下送子观音,还把送礼的两丫头打晕,绑了塞住嘴送到姨娘院里。 那送子观音就藏在两个丫鬟衣裳下。 夜里黑灯瞎火的,她又不知道,上前查看碰了两个丫鬟的衣裳,便染上了疹子。 幸而她没有用手去触碰脸颊,不然非得破相不可! 她不确定南絮知不知道她下了毒,只要南絮不说,她自然不会上赶着落人话柄。 “好了,这疹子也就看着凶险,不会要了命的。”到底害怕被人瞧见,南韵忍着不适穿好外衫,不再逗留,“叫人去那边看着,告诉她们隐蔽点,别漏了马脚。 就算她不在,也不能让南絮好过! * 赵玉琴到的时候,正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不仅有候府里的人,还有二老爷一家和两位姑母。 男女席面分开,因着都是一家人,席面之间并未设屏风。 赵玉琴先看见和几位表少爷说笑的丈夫,两人对视一眼,赵玉琴便被三夫人李婉拉着往席面上坐下。 待抬头,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是南絮。 19、第19章 众人互相厮见,南絮笑着应对,唯有抬头与赵玉琴对视时,见她神情淡淡的。 她也不是上赶着贴脸的性子,豁达地勾了勾唇,转头拿桌上的干果子去逗弄殷芜身边的耀哥儿。 耀哥儿正是上学的年纪,献宝似的背几句诗文,引得南絮爱怜地揉了揉他胖嘟嘟的脸蛋。 赵玉琴瞧地牙酸,咽下嘴里的饭食没头没脑的来了句,“阿絮既然如此喜欢孩子,什么时候和妹夫生个才好,也好让母亲早点当上外祖母。” 耀哥儿不知道大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只听到又要有小孩了,眼睛亮亮地看向南絮的肚子,好奇道:“姨母生个弟弟妹妹和我玩啰。” 见南絮嘴角僵住,殷芜忙捂住耀哥儿的嘴,眼神示意嬷嬷们把耀哥儿领下去,眼含歉意地对南絮道:“童言无忌,阿絮别往心里去。” 余光却死死盯着对面掩唇而笑的赵玉琴,暗道这位妯娌不知抽了什么风,又要开始作妖! 果然,听见这话的二婶周氏和两位姑母都转头看向南絮,眼里满是关切。 “二丫头,怎么今日自己回来了?魏阳伯呢?” 大姑母也道:“你姑父还特意吩咐我,今日有要务不能前来,让我问伯爷好,没看见伯爷,我还纳闷呢,只是见大嫂瞧见你眼圈都红了,怕扰了你们母女的兴致,我也不好开口…” 都是一家人,都是在关心她,南絮心里明白,可心口还是突突地堵地发慌。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段文裴没来,又该找个什么借口。 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嚣着直接点,就说他不知道回门的事;另一个劝说委婉点,只道衙门里忙,他这个刑部侍郎忙地没时间陪她回门。 天人交战,叫嚣的那个一度占了上风,最后关头,南絮还是轻声解释道:“劳长辈们挂怀,伯爷也让我给各位长辈告声罪,昨日都说好陪我回来,临出门前被府衙的人叫了去。” 她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引得本就喜欢她的周氏和两位姑母孺慕之情顿起,纷纷说不打紧。 男桌那边的二叔更是赞段文裴不愧是陛下近臣,知晓大意,不困于儿女之情。 说到兴起处还冲着这边道:“来得时候看见刘崇府邸被刑部的人围住,我才知晓刘家满门老小都被抹了脖子,唉,可怜他那两个小子…凶手还没抓到,最近大家也别老往那边去,不太平!” 他说的声音大,周氏瞥了他一眼,让他小声点,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抹不抹脖子,也不知道忌讳。 二老爷本就是个妻管严,碍于面子反驳几句,关于刘崇的事却是再也不敢提。 众人见怪不怪地掩着嘴笑,倒是不再关注段文裴是否回没回候府。 南絮松了口气,总算保住了自己的体面。 身侧侯夫人早就察觉出她的异样,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老二媳妇,别光顾着说话,尝尝那道蟹黄蒸糕,今年的蟹少,再不吃就没了。”说着看向旁边的丫鬟,“还不给你们二少奶奶布菜?” 蟹黄蒸糕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尤其那年糕粘牙的很,只不过白中透着莹莹的嫩黄,取蒸蒸日上之意。 侯夫人特此说,在座的人如何听不出来其中深意。 就差指着鼻子让赵玉琴闭嘴了! 殷芜本就恼她分不清场合说话,见那丫鬟被赵玉琴盯着不敢下筷,忙示意自己身边的嬷嬷把蟹黄蒸糕摆在赵玉琴面前。 赵玉琴还想拒绝,却被坐在另一桌的南羿凌堵了回去,“你不是前几日还在说今年的蟹不够吃嘛,母亲好心让你尝尝,你还犹豫什么?” 说完,还不忘瞪了赵玉琴一眼。 丈夫没站在自己这边,赵玉琴有些委屈,却不敢违拗,只得不情愿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糯米缠绕在唇齿间,不难吃,却极为羞辱。 赵玉琴忍住差点吐出来的冲动,再抬头正好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 又是这样故作姿态!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哪家贵女回门是一个人回去的?又有哪家小姑子不该对嫂子尊着敬着,明明是南絮放不下身段,笼络不住魏阳伯的心,她就是再多的心思也都是为着二爷,为了侯府,凭什么到头来好像她欺负了南絮似的! 若嫁过去的不是南絮,是南韵,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 饭罢,男人们去前院喝茶,女眷都到侯夫人院里说话。 赵玉琴灰头土脸地缀在后面,没人搭理,只得寻了个由头回自己院子去了。 见她出了嘉辉堂,跟在南絮身侧的殷芜忙悄悄地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南絮余光瞥见,笑着道:“大嫂什么时候信佛了?” 殷芜朝着门口扬了扬头,低声道:“刚送走一尊‘大佛’,可不得念两句。” 南絮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嫂嫂,南絮不想多议论什么,回道:“二嫂以前并不这样,想是二哥官场失意所致,也能理解。” 到底没对自己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一家子骨肉至亲,总不能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殷芜把她好一顿夸,夸地南絮都要红脸了,才话锋一转道:“可不是,你二嫂以前是性子软绵、也没什么主见,但好在和二爷夫妻和睦,又有两个儿子傍身,日子过得顺遂,自然不会惹什么是非。”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道:“阿絮,不是我多嘴,你是不知道,二爷整个人性子都变了,前几日发卖了了两个伺候不周的小厮,昨日喝多了酒又纳了你二嫂屋里的丫鬟,你二嫂气不过想闹,又不敢在二爷面前造次,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说到最后殷芜也有些动容,毕竟同为女子,又都是做人妻子儿媳的,哪有多大的仇怨,更多的还是感同身受。 南絮没想到不过几日不在侯府,竟然发生这么多事,不免有些唏嘘。 “这事,阿娘知道吗?” 殷芜摆手,声音不觉更低了,“这事我叫人捂住,没传到母亲面前。不过,母亲向来眼明心亮,这府里的事又有多少能逃过她的眼的,赵玉琴今日在席间如此行事,分明是在刁难你,母亲却只是警告,想来也是怜她…” 跑过来几个小丫鬟,打断了殷芜的话,笑着说夫人和姑太太让她们两姑嫂别说悄悄话了,快些进去,人多热闹也好耍些。 殷芜见催,不敢去迟了,忙笑着拉住南絮就往里走。 看着她的样子,南絮又想起出嫁前在屋里看俊男图册那回,大嫂不小心说漏嘴的那句‘这位伯爷无父无母的,也少了在婆母面前晨昏定省。” 突然觉得段文裴没有陪她回门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午后天气炎热,侯府早早就用上冰了,众人坐在水榭里,看着窗外的葱郁的树木,赏着池塘里的锦鲤,听着蝉鸣,倒是有一番江南水乡的意趣。 三姑母成婚晚,最懂婚后被人询问的羞耻,见众人不停地询问南絮魏阳伯对她好不好,还差点问到夫妻那事上去了,忙嚷着难得回候府,怎么着都得让侯夫人做东,打回叶子牌。 侯夫人也觉得女儿的脸快红的滴血了,见有人打岔,自然欣然应允。 人多牌面好凑,侯夫人周氏和两位姑太太一桌,大少奶奶殷芜三少奶奶李婉和南絮一桌,见还差一人,殷芜叫身边得用的大丫鬟顶上,说着还从自己荷包里拨出五两银子给那丫鬟。 挽起袖子拉住想要开溜的南絮,殷芜笑得促狭:“我连银子都舍出去,你可不能走,你还是当主子的,别说出去让人笑话。” 众人哄堂大笑,南絮臊的伸手去拧她,“大嫂真是半点不饶人。” 这也有缘故,南絮自小聪明,什么都一学便会,唯独在打叶子牌上没得了侯夫人的真传。 有年过年上桌打了几把,把收的还没捂热的红封输的差点半个子都不剩,她又不肯服输,非得较着劲凑着人打,结果越打输的越多,输到最后没了脾气。 自此,对打叶子牌这件事望而却步,看到就害怕。 殷芜都亲自来拉了,南絮也是敞亮人,无非就是多输银子的事,哪还真能被人瞧轻了去。 让玉茗给自己绑上襻膊,南絮反手压着殷芜坐下,准备大杀四方,“下庄也不能小了,就一吊钱起吧!” 豪言壮语确实长脸,奈何实力不济,只让人愁眉苦脸。 一个时辰后,南絮撑着下巴,看着其余三人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银钱,再看自己瘪下去的荷包,有些欲哭无泪。 她倒不是心疼钱,实在是有失她往日威风的派头。 “大嫂,你这丫鬟打叶子牌也太厉害了。” 见三人都围着手里的牌打的火热,只有自己把牌全捏死在手里,她没话找话。 殷芜正连吃几张牌,顾不上回话,推了推坐在下首的丫鬟,“你二姑娘问你话呢!” 丫鬟摸了张牌,笑得克制,“回姑娘的话,奴婢不怎么会,还是刚才看着主子们打了几把,才稍微上了手。” 南絮:…… 更加羞愤欲死了! “阿絮,干瞪着干什么?该你摸牌了。”殷芜叫她。 南絮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感觉全是哐当哐当的水声。 摸吧,她打定主意这把打了就说要去出恭,躲出去。 眼看着要触碰到牌面,突然从身后多出来只手,有条不紊地把牌码到了她手上。 南絮有些懵,只听身后的玉祥高声叫道:“伯…伯爷?” 20、第20章 耳畔是男子温热的呼吸,南絮看着手里刚码上来的牌,脑子成了浆糊。 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刘回不是说没见着人吗… “愣着干什么?出牌。” “啊?哦!” 南絮自然地拿起最近的牌,想都没想就要打出去,却被身后的男人制止住。 他高大的身躯圈着她,一手把牌拿回来,一手拿起另外的牌打出去。 南絮已然没了思考的余地,任由身后的人动作。 嵌在他修长有力的臂弯里,活像是只懵懂无辜的小猫。 殷芜忽地想起南絮养的那只金球,嘴角压都压不住,手上出牌,嘴里不忘揶揄道:“我说阿絮今日为何开口下庄就是一吊钱,原是早就请好了帮手,阿絮,这次可别说我欺负你了。” 南絮赫然,脸上飞起霞红,嗔怪道:“大嫂!” 身后之人也道:“大嫂说笑了。” 南絮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声音比往日里还轻。 牌局还没结束,众人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手里,李婉是闷葫芦,附和着笑两声,手里的牌却没停过,殷芜对付的游刃有余,只有南絮成了身后男人码牌的工具。 不用自己动脑出力,南絮的视线四处游走,看看池塘里戏水的群鸭,又看看微微晃动的柳枝,再一晃,是眼前那双不紧不慢出牌的手。 她暗自比了比,比自己手大多了,大到可以把她的手全部包住… “呀,可惜了这么好的牌!” 殷芜惊呼,侧着身子去看李婉和丫鬟手里的牌面。 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南絮这才反应过来,这局已经结束。 是她赢了! “收银子吧。” 他低声耳语,气息扑的她耳廓发麻,望着还在讨论牌局的大嫂三人,南絮抑制不住地颤了颤。 她是真的怕痒! 有丫鬟上前数牌兑钱,刚才身前空空如也的桌面,瞬间堆起了座银钱的小山。 南絮转身,身后之人却已朝着上首而去,只留给她一道挺拔的背影。 “阿絮,过来。” 侯夫人那桌早就结束,几个长辈坐在上首,笑盈盈地望着她二人。 再看已经朝着阿娘见礼的段文裴,南絮突然了悟,难怪他刚才对她如此亲密。 殷芜几人连忙簇拥着南絮站到段文裴身侧,周氏指着她二人朝着侯夫人止不住地夸赞,“真是郎才女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璧人! 两位姑母也连番赞叹,直说的侯夫人笑地合不拢嘴,南絮羞的低下了头。 余光里,身侧之人还是那样淡定微笑地站在那。 南絮有千万言在胸腔里乱撞,最终只化作一声冷哼。 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夫君还很会讨长辈欢心。 丫鬟仆妇搬来圆凳让二人坐下,第一次见女婿,侯夫人说话很是谨慎。 先欲扬先抑地说南絮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被自己惯坏了,日常中难免有做得不周的地方,叫段文裴多担待,话一转,又道不是自己自夸,南絮不管是样貌脾性才情都是京都城里数一数二的,若今后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伯爷顾念一二,别伤了她的体面,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教导。 侯夫人很少这么语重心长地说话,南絮听地心里发烫,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刻她只想窝进阿娘怀里。 南絮还沉浸在刚才的话中,手背上突然覆过来抹温热,不多不少,刚好包裹住她的手。 “岳母放心,既然阿絮嫁给我,我自当用心待她,必不叫她过得比在候府差。” 这倒是,静园比自己的撷芳院大了一倍不止,掌家权也给了她,上不用伺候公婆,下不用照顾弟妹,很是自在。 “若真有万一,也是我这个做夫君的不对,岳母毋需责怪阿絮。” 可不! 南絮想起手里那封没有盖印的和离书,回去就换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可不能叫人瞧见,更不能叫阿娘知晓… “阿絮,想什么呢?伯爷在叫你。”大姑母伸手晃了晃。 南絮回神,抬头正对上身侧之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刚才说什么? 众人眼里满怀希冀,南絮却满脸迷茫,气氛有些尴尬。 段文裴望着她,温声又重复了遍,“是今日和我回伯府?还是陪着你在候府住一晚?” 南絮眼睛一亮,想都没想便道:“住一晚吧。” 她眼里溢满了喜悦,是段文裴从未见过的。 他笑了笑,朝上首道:“听阿絮的吧。” 夫妻之间能融洽至此,侯夫人别提多高兴了。 一叠声地吩咐人把撷芳院打扫打扫,换上新的被褥,再安排几个稳妥的夜间伺候,才肯罢休。 趁着这个空闲的功夫,侯夫人让南絮带着段文裴去候府转转。 南絮心里有些不愿,只是做戏做全套,也只得带着段文裴出了水榭。 * “这座太湖石还是祖父在的时候从南方运过来的,你看那,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字听闻是祖父亲自写的。” “那边是府里的藏书楼,不仅有许多稀世孤本,还有历代永安候的墨宝。” … 移步换景,南絮断断续续地介绍,干巴巴地像背书似的。 段文裴心里知道她不愿,并不揭穿,只附和着嗯几声或点点头。 当初选府邸的时候,皇帝征求过他的意见,这些伯候府邸大差不差,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侯夫人安排的下人,见二姑娘和姑爷并肩而立,时而指指那,时而相视一笑,都默默地离远了些。 下了藏书楼,正要过了月亮门往后院去,转角处走来一人。 是永安候身边的长随。 “回伯爷、二姑娘,候爷让伯爷移步书房一叙。” 南絮肩膀一垮,松了口气,“伯爷去吧。”她说得嘴上都快起泡了。 段文裴自然没错过南絮的神情变化,他点了点头,让常随前面带路。 * 看着段文裴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南絮紧绷的身子放松,懒懒散散地搭住玉茗的肩膀,“回咱们院里。” “不等伯爷吗?”玉祥在旁边追问。 南絮屈指敲了敲她脑门,“等什么?在候府还能迷路不成,等见完父亲,自然有人带他到撷芳院。” 玉祥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南絮知道她是个直肠子,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觉得有些奇怪。 玉祥掰着手指头,眉峰间有些纠结,“之前在二门上遇见常春大哥,他说今日候爷身边当值的是福来,不是刚才那人,奴婢就是奇怪,常春大哥干嘛骗我?” 她口里的常春是前院常大管事的儿子,常家得父亲信赖,玉祥又是家生的婢女,和常春打小的情谊,自然不会骗她。 难不成是刚才传话的人有问题? 南絮脚步一滞,“你没记错?” 玉祥摇头,“奴婢记性不差,不会记错的。” 那可就奇了,父亲讲规矩,不会随意更换当值的人。 “玉茗,叫上两个小厮,跟上去看看。” 虽说候府里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保不齐有些人喜欢动歪心思。 她自然相信段文裴的本事,只是不放心其他人。 * 引路的长随七拐八拐,越走越僻静。 眼看着目的地快到了,身后却没了动静,长随转身去看,却见刚才还满脸和煦的二姑爷脸色冷的可怕。 “伯爷,就在前面,咱们快走吧。” 他伸手作请的姿势,段文裴没动。 “伯爷…” “南韵见过伯爷!” 清丽的女声从后方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传来,走出来个着粉裙的娇俏女娘。 段文裴抿唇,南韵她知道,永安候府的三姑娘,他的小姨子。 南韵款款上前,俯身行礼。 “我在找丢失的镯子,不知伯爷为何走到这里?” 她露出偶遇的惊讶,仿佛出现在这里是巧合。 有浓重的暗香扑面而来,段文裴身子后仰,不留情面道:“若我没记错,并未见过三姑娘,三姑娘如何得知我的身份?是找镯子还是专门等在此处,三姑娘似乎自己都不记得了。” 南韵微怔,这次惊讶是真的。 “伯爷觉得我在骗你?” 随之她露出受伤的表情,“是不是二姐姐在伯爷面前说了什么?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刑部待过段时间,段文裴对这样做作的行为有些下意识地反感。 他无意知道南韵为何要见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你。”他叫住一直低头不说话的长随,“前面带路!” 常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去看南韵。 心里早就后悔不已,早知就不贪那十几两银子了… 眼看段文裴要走,南韵咬咬牙,过了今天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况且她可是用了自己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怎能草草了事。 她鼓足勇气,上前拦住去路。 倔强道:“伯爷可知,二姐姐并不想嫁给伯爷?” “伯爷又可知,她心里从未放下过李家公子!” 见段文裴无动于衷,她有些慌不择言,“当初,想嫁给伯爷,应该嫁给伯爷的不是二姐姐,而是我!” 日头渐渐偏西,树梢投下阴影,微风刮过带起一阵簌簌声。 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却并未得到回应。 仿佛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段文裴不再停留,大踏步离去,半点余光都不曾施舍。 常随不敢耽搁,匆匆朝着南韵俯了俯身,快步跟了上去。 21、第21章 “夫人是没看见,三姑娘那样子,哪里把伯爷当成自己姐夫,若咱们几个再去迟了些,指不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廊下站着两个叉手的小厮回禀刚才他们看见的一幕,不敢隐瞒。 蒋嬷嬷被侯夫人留下问话,只有玉茗玉祥在侧伺候。 南絮把玩着新做的蔻丹,眼都没抬,“伯爷什么反应?” 不待小厮回答,那头啃着果子的南琪忙道:“二姐姐放心,姐夫连正眼都没瞧三姐姐。” 外头小厮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南絮笑着虚点南琪的额头,“鬼灵精,这事只咱们知晓,可别往外说。” 南琪是永安候与另一个姨娘的女儿,只是姨娘去的早,侯夫人怜她幼年丧母,曾抱在膝下抚养过几年,再大点便随着南絮一同分了院子,听说南絮要在府里住一晚,不等用晚饭就过来找南絮,刚好路上碰见去瞧段文裴的玉茗和小厮,也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出。 南琪年纪尚小,点头之余疑惑道:“二姐姐不生气吗?” 几日不在,撷芳院里陈设依旧,南絮满足地靠在软榻上,很是惬意,“生气干什么?你三姐姐心思重,难不成我也学她?伯爷是聪明人,自然明辨是非,不会受小人蒙蔽。” 撷芳院里熟悉的气味,让人格外眷恋,累了一天,南絮眯着眼神思倦怠。 日渐西斜,廊下树影斑驳,并未有人注意角落里投下大片暗影。 南琪性子活泼,见南絮心情并未受到影响,便敞开了玩。 不是找玉祥翻花绳,就是缠着玉茗去点茶,转而又跑去庖下找厨娘学做时兴的点心,点心没做成,差点烧了小厨房。 等她顶着张花猫似的脸进来,众人眨巴着眼安静了片刻,哄堂大笑起来。 南絮捂着笑疼的肚子,笑骂小丫头们,“还不打水来给四姑娘净面。” 丫头们憋着笑,手脚麻利地带着南琪收拾。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嬷嬷们在廊下询问是否摆饭。 见时辰不早,南絮点了点头,留南琪一起用饭,姐妹二人说说笑笑地坐下,竟都没记起少了个人。 南琪可说年纪小,尚未懂事;南絮已为人妻,若说忘记自己的夫君,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玉茗借着递巾子的功夫,小声提醒,“夫人,伯爷还未回来,可要等等?” 南絮正拭手,闻言笑意顿收,她险些忘了这人。 看着熟悉的人和事,差点以为自己在闺中呢,哪还想得到段文裴? “让人去看看,说不定父亲留了他用饭。” 她有些敷衍地说,明知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还是做足了样子。 玉茗却不敢耽搁,忙遣人往前院去,转身正要接着服侍,外间珠帘轻响,刚才出去的丫鬟一脸喜色地进来回禀道,“伯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段文裴已经跨进室内。 逆着光,南絮与那双幽深的暗眸对了个正着。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就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伯爷,我正差人去寻你。”她收回目光起身迎上去,笑得有些勉强。 门口的人也踱步而来,没有停顿,与她擦肩而过,“这是岳母让我拿给你的,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南絮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个食盒,样式熟悉,是嘉辉堂里专供的。 这是在阿娘那吃了? 南絮想问,段文裴却没给她机会,他放下食盒,头也没回地去了隔壁耳房,不一会便传来要水的声音。 想是在洗漱了。 南琪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姐夫,觉得摄人的很,埋头干了大半碗饭,又喝了半碗乳鸽汤,很有眼力见地与南絮告辞回了自己院子。 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南絮有些哭笑不得。 * 蒋嬷嬷回来的时候已至后半夜,她站在窗下往里瞧,窗棂上映出男女对坐的侧影。 她会心一笑,朝着门上守夜的吩咐几句,哼着小曲回了自己住处。 段文裴能来谁都没想到,得益于此,她才没被侯夫人责难,左不过就是以后再多多看顾着点,主子们心里畅快了,做奴婢的自然也长脸。 所以,她在侯夫人派人过来后,又格外嘱咐洒扫伺候的丫鬟们把房里多余的锦被和枕头都拿走,好让夫妻二人好好温存一番。 房里,南絮掩唇打了个哈欠,泪花不争气地在眼角闪烁。 “伯爷…” 她喊了声,环顾四周却不知从何说起。 段文裴撑着额头,淡淡道:“你睡吧,我再看会。” 南絮又打了个哈欠,心里忍不住嘀咕,她倒是想睡,可房里就两个枕头一床被子,本来靠窗的软榻也不知搬哪去了,段文裴那么大个人,总不好屈就在地上躺一晚吧…她手心拽着锦被,有些迟疑。 “伯爷…要不…今晚上床来睡…” 她试探地问道,眼神有些飘忽。 段文裴抬头觑了她片刻,低头缓慢地翻了页书,“不用,你睡你的。” 南絮悄悄地去看他的脸色,并未瞧出个子丑寅卯,想来他也不赞成睡在一处。 “既如此,那伯爷也早些歇息。” 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说完,她起身放下两侧的帐子,虚虚掩住床榻,折身用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正要闭眼,刺眼的光晕在眼皮上晃了晃,一阵似有似无的皂角香飘进帐内。 南絮困顿的意识猛地惊醒,骇然地望向突然改了主意坐在床榻外沿的男人。 “你不是说不用吗?” 君子一言九鼎,失信是小人行径! 南絮愤愤地半坐起身,因起的太急,满头如瀑的青丝在段文裴眼睑处划过道美丽的弧线。 不痛,只是有些酥痒。 书上的字也密密麻麻拥挤着模糊起来,段文裴索性折起一角,把书合上放在床头,探身剪断了灯芯。 “睡吧。” 还在适应黑暗的南絮:…… 她想把他拽起来,又不知找什么理由;想把他推下去,又怕惹怒他。 黑暗中,身上的被子还在,只有身侧塌下去的地方告诉她今晚她怕是要和他同床而眠。 南絮心里有些慌,他们又不是真夫妻,做什么睡在一处? 况且,他刚才可是金口玉言,怎能临时反悔? 她探索着去摸身侧之人的位置,想问问他到底想如何,却在黑暗中辨别不清方向,触碰到根温热绵软的条状物。 她下意识捏了捏,耳边隐约传来一声磁性的闷哼,南絮惊地丢开了手,鹌鹑似地往床内缩成一团。 手心温热的触感还,她茫然地看着黑黢黢的前方… 刚才那东西好像在她手里变大了圈… “我不会做什么,你不用担心。” 南絮蒙着被子点了点头,总觉的他的声音有些压抑。 半响,身后之人又道:“以后别乱摸,有些地方随意碰不得。” 南絮下意识点头,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几幅活色生香的画面来,心里咯噔一下,那股温热从手心渐渐烧到双颊。 那东西不会是那物吧! 她暗自在被子上揩了揩手心,不自在地又往里面挪了些。 身后之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没敢动弹。 黑暗中愈发静谧,南絮等了片刻见他没再出声,只当他睡了,又经过刚才那一茬,脑海里一片空白,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其实床榻很大,分他半边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要在地上或圈椅里屈就一晚,明日被进来伺候的侯府下人们看见了,又是一场风波。 南絮安慰自己。 就当是她感谢他今日来了侯府,没让她脸面尽失而做出的补偿。 这么一想,南絮觉得困意又上来了,睡意朦胧间,耳边隐有清浅的话语声,她下意识嗯了声,便沉沉进入梦乡。 满室寂静,只有淡淡的男声又重复了遍。 “若今日你三妹妹碰见的是李湛,你会生气吗?” * 翌日,南絮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在丫鬟仆妇的伺候下起身。 昨晚睡在外侧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南絮摸了摸身侧的位置,是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玉茗正拿着件外衫伺候她穿衣,笑着道:“伯爷卯时初起来,用了早食,和侯爷一同上朝去了。” 南絮正看着妆奁匣子里的珠钗发愁,不知戴哪个好,闻言这才想起,回门礼已过,身为皇帝近臣的魏阳伯自然不能懈怠政务。 她心情不由变好,果断拿起一只淡紫的紫藤花珠钗插进发髻中,再配一身烟霞色的罗裙,显得娇媚可人。 “走吧,去给阿娘请安。” 昨日回门才在侯府留宿一晚,以后怕是并不会时时回候府来,南絮虽不开心,却也知道规矩不可破,与其黯然神伤,还不如趁现在有时间,再在阿娘膝下多欢聚片刻。 出了撷芳院,往嘉辉堂去的路上,南絮碰见了殷芜和李婉一行人,三人并在一处,说说笑笑地往侯夫人处去。 嘉辉堂里,二婶周氏和两位姑母正在和侯夫人辞行。 见南絮来了,众人又是好一番嘱托,说的多是要和段文裴好好过日子的话。 南絮笑着应允,心里愈发觉得自己昨晚没赶段文裴下床去睡是明智之举。 殷芜跟着笑闹回,让下人把准备好的东西拿给周氏和两位姑母,南絮瞥了眼,几样侯府惯做的干果和数匹颜色鲜亮的锦缎,拿给三姑母的还有副全新的叶子牌。 论投其所好,大嫂总是想得周到。 连着送到二门上,几位长辈好说歹说叫侯夫人别送了,又不是什么稀客,过几日总要再来叨扰。 侯夫人笑着应下,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才拉着南絮回后院。 路上,问起府里发放月例银子的事,说到二房院里时,侯夫人语气有些不好。 南絮以为阿娘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气,心里忍不住叹息,刚想劝慰几句,却被侯夫人接下来的话惊了一跳。 “她若只是嘴上说几句,我这个做婆母的难道成心和她过不去?不过是她心思歪了,不仅私下和南韵往来,还故意透露消息给南韵,叫她昨日在西苑那边堵住了你夫君。” “阿娘也知道了?” 她不是叫人别往外说吗? 至于这件事背后二嫂也来掺合一脚,倒是南絮没想到的。 候夫人拍了拍南絮的手背,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府里的事几时能瞒过我?你呀!就是被我掼地事事都不上心!要我说成婚那日南韵派人来挑衅,你就该把那两个丫鬟打一顿,绑着丢到她面前,那送子观音上要是淬了什么要命的毒,便是拿到你面前那会就能要了你的命。”她语重心长道:“可以顾念亲情,但不可给人可乘之机,若主动犯到你面前,也别太留情面,须知情分这东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住的。” 南絮咬了咬唇,轻声说是。 “二嫂和三妹妹那…” 已至花厅,婆子们打起帘子,丫鬟端着茶汤鱼贯而入。 侯夫人点着茶盏,脸上满是生冷的漠然,“禁足太轻了。叫人知会侯爷一声,把南韵关入祠堂,紧闭门窗,叫她在祖宗面前抄录家训家规,关足十日方可放出。记住,除了每日送去饭食外不可叫人探视。” 这惩罚听着没什么,却最是要命。祠堂常年紧闭门窗,不见天日,诺大的几间屋子只有两三个值守的下人守着,被关进去抄家训家规,还不如打十几鞭子来的痛快。 南絮和殷芜对视一眼,知道侯夫人这是被气很了。 “至于赵氏。”她仰头喝了口茶,朝着殷芜道:“她可能太闲了,你上次不是说,城外有几家庄子最近几年收成不好,既然老二媳妇喜欢惹是非,便交给她,让她和那群庄稼汉子掰手腕去。” 殷芜扬了扬唇角应道,“是,母亲。” 22、第22章 阿娘的用意南絮明白。 这还是娘家至亲的姐妹兄嫂,她尚顾念大局,想着血脉亲情;若换作是段家的亲戚,她若也这般不计较地糊弄过去,怕是要吃大亏。 况且看前日段文裴把掌家权给她的情形,怕是这后院在她去之前并未多加管束。 南絮撑着下巴出神,也不知出来这两日,府里下人造册的事可办完了没有? 用过早膳,侯夫人故意板起脸,不再多留南絮。 “伯府才是你的家,收拾收拾回去吧。” 尽管心中不舍,侯夫人还是强撑着挥手让她快走。 南絮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俯身行礼告退,“阿娘保重身体,等过段时间女儿再来看您。” 殷芜扶她起来,看着一旁的李婉笑着打趣道:“有咱们几个在母亲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婉尴尬地看了眼,神情拘谨地应了声。 南韵到底是自家夫君一母同胞的妹妹,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李婉多少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侯夫人和南絮。 待殷芜陪着南絮出去后,侯夫人留下李婉近前说话。 “我知道你和老三都是好孩子,你也别怕,一人一性,我既放心把侯府产业交给老三打理,自然信得过他,也不会因三丫头的事迁怒你们。”看着垂头不语的李婉,侯夫人有意提醒,“只一件,你们姨娘年轻的时候就糊涂,许多事分不清楚对错,与其置身事外,不如多加约束,免得将来拖累了儿女。你也知道,阿絮嫁了人,下一个就是南韵了,能不能嫁的好,何时能嫁,全在我一念之间。” 李婉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捏紧,不消片刻已出了层薄汗。 成婚的时候丈夫就交代过,这府里要尊着父亲,敬着母亲,母亲说的话不可不听。 她抬起头,低声道了个好。 “母亲放心,我们省的。” * 南絮回候府的时候带了满满一车东西,走的时候也没落空。 丫鬟仆妇们忙着装车,殷芜陪着她小坐了会,被进来回禀事情的管事叫走了。 闲着无事,想起伯府花园里刚插起来的靶场还缺几样东西,正好可以把以前用的搬过去,便叫来几个小厮往撷芳院后面花园走去。 穿过雕花月牙门,迎面走来一人,差点与之撞了个满怀。 玉祥反应快,忙撑开手臂把南絮护在身后,刚想骂是哪个不懂规矩的,走路也不看着点,抬头定睛一瞧,这满脸不虞之人不是别个,正是二爷南羿凌。 眼看南羿凌脸色不好。 南絮忙拨开玉祥,上前两步叫道:“二哥。” 南羿凌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她,眉峰微蹙道:“你怎么在这?妹夫呢?”说着往她身后瞧,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热切。 昨日知道段文裴来侯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本想过来找他一聚,却不知是喝的伶仃大醉,新纳的娇妾在怀,还是碍于自己脸面,到最后他还是迟疑了。 这一迟疑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闻着时有时无的酒气,看着他眼底的鸦青,南絮抿了抿唇,语气放缓道,“伯爷一大早就和阿爹上朝去了,我也没见到。” 南羿凌眼珠子转了转,仿佛才想起似的,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声,有些自嘲道:“瞧我这记性,如今赋闲在家,竟连上朝的事都忘了,果然是这府里最无用之人。” 最后一句他近乎喃喃自语,南絮尚未听清,他却已然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趣,甩了甩衣袖便要大步离去。 看去的方向是嘉辉堂,南絮估计是阿娘召他过去说话,又看他行色匆匆,精神不济,身边也没跟下人,便想吩咐两个人跟着去。 不料快走至拐角的人又折返了回来,这次,南絮在他脸上看见了少有的怒容。 “阿絮。” 他依旧如此唤她,只是语调不似往日哥哥对妹妹的亲昵,多了几分冰冷。 南絮看着他,心里已有了猜测。 “以后若没什么事,不必往侯府跑。”他似乎有些不敢看南絮,眼神飘忽着看着廊下飘落的花草,“你二嫂往日不是这般性子,为着我的事说了些不得体的话,总归伤及姑嫂情分。你既嫁了人,自当服侍好夫君,料理好家事,但也别忘了…多在伯爷面前提提我,别忘了,不管你将来与魏阳伯如何,侯府里总归才是你最亲的人。” 南絮有些失神。 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最亲的人? 若是最亲的人,便该知道刚才那些话不该说出来,既说出来又何来的亲人一说。 她自小便知道二哥和大哥虽长相酷似,性子却是截然相反,大哥和善温和,二哥要强倔强;可也不至于如此自私自利到把帮他起复的话说得如此直白。 这桩婚事的始末他心里清楚,自昨日归家到现在,可有问过她一句,过得可好? 心里有多少往日的亲情便有多少失望,看着阳光折射在廊檐下的光晕,她淡淡道:“我也大了,该如何做我心里有数。倒是二哥你,还是少买醉,多陪陪二嫂,看看圣贤书修身养性才是正理。” 说完不再逗留,转身领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南羿凌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脸色由青转黑,半晌朝着南絮离去的方向怒骂一声‘混账’。 * “夫人,二爷想是喝多了,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回程的路上,见南絮闷闷不乐,玉茗忍不住劝慰。 府里主子们什么性子脾气,玉茗门清,只是不忍自家夫人因此自苦。 玉祥支开半扇窗子透气,也跟着说,“可不是,夫人要是计较二爷的,那可就计较不过来了!” 这话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南絮先噗嗤笑出了声。 这话倒是不假,小时候,二哥就曾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她吃过些小亏,小打小闹她只当兄妹间相处之道,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久了她也会难过的。 南絮盘腿坐在软垫上,深呼出口气,心里果然舒坦些。 二哥有句话没有说错,她成了亲便是有了自己的家,与其纠结已经存在的事,还不如想想如何在新‘家’过得舒坦自在些。 * 三日没上朝,等再踏入朝堂时,除了往日不绝于耳的恭敬声,还多了不少道贺声。 多到听得人心烦。 段文裴板起脸,做出生人勿扰状。 众人也都识趣,又见他与本该同来的岳丈永安候前后脚进来各站两旁,互不搭理,众人不免有些看戏的心态。 段文裴惹不起,永安候可是官场上人尽皆知的‘软柿子’。 程光笑着上前朝着永安候问好,“昨日伯爷陪着令爱回门,可是给足了二姑娘面子,想来再过不久,羿凌贤侄便要官复原职吧。” 他长得白白胖胖,笑起来见牙不见眼,永安候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笑面虎的嘴脸,很是不屑地哼了声,执着笏板垂眼不语。 见他不理,程光也不生气,视线往后一扫,便有一名中年官员站过来高声道:“程大人此言差矣。” 程光笑得像尊弥勒佛,“哦,怎么说?” 那人答:“都知道伯爷洁身自好,从不与世家王侯私相授受。”他朝上面空着的龙椅拱了拱手,“便是陛下都赞伯爷是难得的纯臣,若南大人当真官复原职,到那时候爷岂不是置伯爷于炭火上烤炙,落尽天下悠悠之口。” 他声音清朗,久久在大殿上回荡。 永安候气地咬牙切齿,连说三声’竖子,胡说八道什么!‘ 谈及官复原职,顶了这个缺的黄禹早就晃悠悠地站到段文裴身旁,就怕这群能说会道的官员把他给牵扯进去。 见永安候气得涨红了脸,他有些不忍,“太妃到底还在,他们也太肆无忌惮了。” 身侧之人摩挲着手里的笏板,声音沉静,“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那厢又有几个官员凑了过去,黄禹摇了摇头,“于情于理伯爷都该给永安候解围。” 摩挲笏板的手一顿,段文裴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你没听见嘛,陛下都赞我是纯臣,结党隐私是纯臣的大忌,即使是岳家也不行。” 黄禹咂舌,庆幸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吏部郎中,还不值得这些官员巧舌如簧地找茬。 “就看着永安候被他们围攻?”打永安候的脸可不就是打段文裴的脸! 身侧之人耳朵动了动,优雅地正了正衣冠,抬头直视前方的龙椅,淡淡道:“急什么?解围的人来了。” 话语刚落,便听一道尖细地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到!” 大殿瞬间安静,官员们迅速整理着装,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不过片刻,便有一道明黄的身影从大殿外走了进来。 众人低头躬身,行跪拜礼三呼万岁。 却久久不见宣武帝说起身。 官员们悄悄抬头去看,只见年轻的皇帝没有踏上御座,而是笑着伸手去扶永安候起来。 皇帝说,“舅舅为朝廷操劳大半辈子,朕心甚慰,舅舅年事已高,往后便免了跪拜礼吧。” 听着久违的舅舅二字,永安候受宠若惊地托着帝王的手臂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陛下…” 话未出口,泪先流。 帝王笑着拍了拍永安候肩膀,登上了御座。 刚才出言不逊的官员:…惶恐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等着看热闹的官员也默默低下了头。 黄禹费解地看着恍若亲舅甥的永安候和帝王,抬头去看站在最前面的段文裴。 隔着高低不一的官帽,那道绯红的身影依旧挺拔地立在那,仿佛对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 23、第23章 早朝因帝王的举措而乱了节奏。 被静仪公主授意的那些官员虽然心中不虞,却也只能憋着,再次寻找机会。 说到天香楼刺杀一事上,帝王最关心的还是兵器库失窃一事。 程光不敢隐瞒,躬身禀报,“臣已查明刺客来自蜀地赵家,至于兵器库失窃一事,臣…尚未理清…但肯定与刺杀之事脱不了干系,还得等御史大人那边的消息。” 说完,他侧头看一眼段文裴,“或许,伯爷查到的远比臣查到的多…” 刺客奔着段文裴而来,于公于私段文裴都不会姑息,程光这人能力算不得多大,胜在精明;一下子就把压力和责任分担给了远在蜀地的李君己和刑部任职的段文裴。 黄禹暗骂一声“老狐狸”,为好友感到担忧,他可是听谢晋说并未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哦?”皇帝转头看向段文裴,“段卿可有查出什么?” 众人都看向一身绯色官服的段文裴。 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面色平静,诸事眼前过,并未沾染眼底尘埃。 “陛下,却有所获。” 他执笏上奏,腰背也未见过度弯折,程光唏嘘,不免想起那些官员间流传的闲言碎语…段文裴并不是白衣出身,乃大家氏族子弟! “刘崇被杀的第二日,臣便带人探查了刘府上下,刘家十几口无一人生还,连刘崇的两个幼子都未放过,只在厢房发现了一个材质特殊的拨浪鼓,经细查,这种材质的拨浪鼓多为胡商所贩。” 见他停顿,有官员不解,“伯爷怀疑这个与凶手有关?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自先帝开创盛世以来,西域往来商贩络绎不绝,刘崇身为京都官员,给自家孩子买两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话一出,许多官员随声附和。若这个也算有收获的话,会不会太草率了。 段文裴挥袖抬手,不疾不徐地往前迈出两步,回身看着质疑他的官员,“诸位急什么?本伯的话还未说完呢。” “之后,我又带着仵作去义庄验尸,发现除了两个孩子,所有人皆是喉间一刀毙命,且大人脸上毫不见被杀时的痛苦,反倒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们说,这是为何?” 他深邃的眼睛盯着刚才质疑他之人,那人被他盯地心虚,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难不成…凶手与刘崇认识?”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秦尚,当初皇帝任命段文裴进刑部时,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段文裴报以一笑,“正有此推测。” “哼!”秦尚并不领情,“我道伯爷查出什么来,原不过是猜测,真是枉费陛下如此信任伯爷!” 他为官二十几载,很瞧不上这些凭圣宠进六部任职之人。 有人为难段文裴,程光听得暗喜,面上却并不显露。 永安候却偷偷朝秦尚翻了个白眼,暗骂老顽固,一边出声道:“还是听怀州把话说完吧。” 他说得突然,众人皆是一静。 段文裴垂下眼睑,想起第一次见面,永安候那句“文裴贤侄”… 真是… 挺突然的! 他目视前方继续道:“不错,因未找到有力的证据,仅凭这些是不能推测遗留的拨浪鼓与凶手有关,也不能说明凶手与刘崇相熟,但…” “但是什么?”程光压了压嘴角,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 段文裴并未看他,正了正手中的笏板,朝着宣武帝从容道:“臣已查明,这次刺杀臣的刺客来自蜀地赵家,而赵家四公子赵怀珏更是打扮成胡商的的随从混进了京都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还言之凿凿的官员们,只瞪着眼,不敢言语。 程光有些不可置信,但他知道段文裴是不会骗人的,“赵家?进京了?” 秦尚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纠正道:“不是赵家进京了,是赵怀珏乔装打扮混进了京都。这个消息还是从我刑部侍郎这儿得知,京兆尹大人,是不是觉得很讽刺啊!” 他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大殿。 程光终于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冲着御座跪了下去,“陛下!臣…臣实是不知,臣!死罪!但…恕臣无知,这和刘崇之死以及兵器库失窃有关系吗?” 他还想挣扎。 黄禹觉得他实在有些犯蠢,出列替他解惑,“程大人怎么忘了,先帝十八年,刘崇可是在镇北军中担任过要职,斩杀过当时北边匪首马鲛,借此升任左将军,最后调入京都任兵器库守官。” 程光脑中嗡嗡作响,肩膀陡地垮了下去。 当年镇北军就驻扎在蜀地附近,军中将领与赵氏来往密切,可不就是相熟之人,赵怀珏又扮作胡商的同伴,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可陛下,这些都只是猜测…” 御座之上,没人回应他,众臣皆垂头,心里犯嘀咕。 蜀地赵家,已经很多年没听说过了! 蜀地自古是山高路险,早在太祖皇帝打江山之初,赵家便倾全族之力帮太祖皇帝开凿了通蜀入西的要塞,又帮太祖皇帝平定了西北羌氏之乱,是开国的大功臣。 太祖皇帝定都之时,赵家家主被封镇北候,举家迁往都城,其子弟皆入朝为官,可谓盛极一时。 只不过…太祖皇帝逝世前,赵家家主上书,愿舍弃京都繁华,落叶归根;太祖皇帝本不愿,赵家家主连夜入宫呈情,竟说动太祖皇帝,下旨让赵氏一族回了蜀地。 此一去,如鸟归林、鱼入海,赵家渐渐退出了帝王的视线,而蜀地俨然成了赵氏一族的地盘。 宣武帝抚了抚龙袍袖口上五爪金龙的暗纹,眼中光影明灭。 大殿藻井下,铮亮的金砖上或跪或站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随他挪动的棋子…就如他想试探蜀地虚实,便把他最厌恶的翼王放到蜀地去。 所以,翼王和赵家勾结到一起了? 帝王的视线滑过阶下一张张面庞,最后定格在神色自若的段文裴和满脸惊讶的永安候面上。 或许,是有些人戏演的太好了,自编自演这一出,好到能骗过他! “程光,起来吧。”帝王淡淡出声,辨别不出喜怒。 程光如蒙大赦,赶紧谢过皇恩,抖擞着爬了起来,“陛下,臣…” 宣武帝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朕知道,静仪与李湛成亲,李君己又常年奔波在外,你这个当舅舅的自然要亲力亲为,督办他们的大事,稍有疏忽,朕不怪你。” 竟是连开脱的说辞都想好了,段文裴听得直想摇头,终是忍住了。 帝王继续道:“虽是推测,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怀州既然查到是赵家四公子指示刺杀之事,便由刑部缉拿疑犯,京兆尹从旁协助,务必拿住赵怀珏,已明纲纪,正国法。” 程光涕泗横流,眼睛都大了一圈,“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段文裴只觉脏得很,离他远了些,“臣,明白。” * 散朝后,永安候几次想撵上段文裴说几句话,奈何腿脚实在跟不上,只得看着段文裴越走越远,直到有内侍跑过来,不知说了什么,几人又匆匆去了宫内。 “那好像是御前伺候的太监吧,这是陛下还有话要对伯爷说?”有官员驻足观望。 “估计是吧,涉及蜀地和兵器库,陛下这心里,难安啊。”有人拽住他,让他别看了。 永安候听在耳中,轻叹两声。 他只是有些好奇。 赵家祖上和永安候府可是关系匪浅,听说赵家那位家主和自家那位老祖可是拜把子的交情,赵家现在出现在京都,对永安候府来说,是好?是坏? * “好事啊!” 刚回伯府不久,殷瑞珠便派人来告诉她,殷夫人寿辰将至,半月后想去大佛寺上香祈福,约她一同前去。 她言辞恳切,与寻常不同,倒像是怕她嫁人后没得出入自由一般。 南絮打发人送丫鬟出去,心里已经在思考如何给段文裴说这事了。 正想着,玉茗把伯府里下人的造册拿了进来,厚厚的三摞,让人咂舌。 “怎么这么多?” 玉祥从外面进来,把手里拿的干果子摆到南絮面前,又让丫鬟沏了壶茶,主仆三人对坐在罗汉床上,一一翻看。 问起这个,玉茗有些气愤,“我问了负责记录的松果她们,说是这府里许多人都连着亲呢。” “夫人您看,负责采买的李婆子是分管花草的肖婆子的妯娌。”玉茗比对着两本册子,指出两人给南絮看,“还有这个,负责运送泔水和洒扫的是这个肖婆子的弟弟。”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直看得南絮目瞪口呆。 这不大的伯府俨然成了这群下人的寄身之所! 段文裴身边那个刘回是吃干饭的吗? “夫人,消消气!” 刘回来得快,正碰上南絮把一块干果子嚼得嘎嘣脆,他听得心神一颤,仿佛自己就是那块干果。 “我不气。”南絮喝了口茶,很是费解,“我只是替你们伯爷感到愤怒。” 嘴里木木的,她又端起茶盏润了润,“你明知这些人的底细,如此做,可是觉得你家伯爷俸禄多的不够花?” 刘回袖着手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说吧,能说多少,他这个做下属的根本做不了主,自家爷也没给他交个底。 不说吧,夫人如今是府里的当家主母,岂不是有欺瞒主子的嫌疑。 刘回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正要决出胜负,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松了口气,连忙迎出去叫了声爷。 南絮嘴角抽了抽。 24、第24章 “伯爷,要不吃点?” 夕阳西下,离夜幕降临还有个把时辰,段文裴这个时辰来静园,即在她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南絮属实是没话找话。 谁料,某人竟心不在焉地拿起碟子里的干果吃了起来。 “还不错。” 嗯? 这是京都口味,除了甜还是甜,有那么好吃吗?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难不成今日朝堂上有什么事情发生? “伯爷,今日上朝可还顺利?” “府里下人的事,你问刘回,不如直接问我。” 两人同时开口,都怔了怔。 他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倩影,南絮试图从他眼里找到些情绪,却只看到捉摸不透的静谧。 阿娘说,要想了解一个人得先从他的眼里找寻。 南絮微微侧开头,收回了视线。 “伯爷先说吧。” 她眼里的探寻刚冒出点火苗,转瞬又熄了下去。 段文裴挑眉,只当不知。 “京都势力错综复杂,我不是大家出身没有靠山,自然有人急着给府里塞些眼线,既然防不胜防,干脆把她们都放进来。”说完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南絮。 这么看她干什么?南絮心里微恼。 她又不是那些眼线! “既然如此,可要寻个由头把她们撵出去?” 既然她来管家,自然不会像以前那般坐视不理。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别到时候反被这些人给算计了。 “不可。”段文裴摇了摇头,否定了南絮的提议,“没了王妈妈还会进来楚妈妈,袁妈妈…你不是刚给他们造了册嘛,知道了她们明面上的底细,总比再换个陌生人进来强。” 南絮低头不语。 “莫不是…你害怕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府上的1灯官进来点灯,亮堂堂的烛火下,女子的轮廓染上层柔和的烛光,明灭交替,红晕泛泛。 她咬着下唇,昂起颈子反驳,“谁…谁怕了!”她激动地差点想拍胸脯,良好的修养让她暂时忍住了,“不过几个别有用心的下人,岂能难倒我!” “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他起身作揖,绯色的官袍勾勒出有力的臂弯,修长的手指交叠行出这世间最优雅的礼节。 她坐着,他站着,她抬头,他弯腰,南絮能闻见官袍上的皂角香,不浓郁,而是似有似无地萦绕在周身,清爽凛冽。 京都里的儿郎会用香,李湛就喜欢用淡雅的苏合香,以前靠在他肩膀上时总能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昏昏欲睡。 而段文裴身上的味道,却能让她异常清醒,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又该做何事。 南絮睫毛颤了颤,好整以暇地受了这一礼。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她可不傻,不过是合作之初,自然得拿出点本事,也方显得有诚意。 * 外间有嬷嬷问是否传饭,段文裴点了点头,吩咐厨下多做几道南絮爱吃的菜。 南絮摸着半饱的肚子,叫住了传话的人,“我不太饿,吃不了多少,如今天热,少做点罢。” 段文裴上下打量她几眼,极为不赞同道:“太瘦了,不好看,还是多吃点,别让岳母以为我苛待了你一样。” 他眼里少有地露出些许揶揄,让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了双颊。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纤细的手腕,也不是太瘦嘛! 南絮暗自撇嘴。 京都贵女圈子里谁不是以瘦为美,弱柳扶风之姿,才能让有名的画师为之画像;腰缚千层,臂挽薄纱,和风拂身,好似仙人如坠云端。 想以前,李湛总是找来最好的鲛绡纱制成最时兴的衣裙带她出游… “尝尝这个,听说是京都如今最富盛名的吃食。”一盘菜被他推到面前,打断了南絮的回忆。 南絮刚想拒绝,想起自己接下来的话只得默默妥协。 “伯爷还没告诉我,宫里…今日可是有事?” 吃到嘴里的食物确实美味,但南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段文裴放下筷子,搅动自己碗里的汤勺,想都没想道:“你多虑了。” 这是不愿多说? 自己这个便宜夫君她虽了解不多,但想来若真有什么大事,也不会瞒着她,他既然不说,她便也不问。 眼瞧着汤碗见底了,南絮好一番心里建设后,终于柔声道:“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伯爷一声。” “什么?” 他起身欲走,闻言见她碗里的饭食吃了一半都未到,干脆利落地把那盘菜和她面前的碗具掉了个。 南絮眼角微抽,只觉今日这人古怪的很。 “瑞珠叫我半月厚陪她去大佛寺上香祈福。”南絮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并无不悦,方继续道:“虽不是什么大日子,但殷家伯母寿辰将至,瑞珠又是我的挚友,总不能因为我已嫁…人而驳了她。” 她紧紧盯着他,脑海中已想好了他若反对时的对策。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上香这事来得突然,要不然她就把角弩带在身上,若他敢有异议,她就故技重施… “去吧。” 南絮提起的心稍安。 “以后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南絮嘴角上翘,心里大安,这个便宜夫君果然不错! “不过,最近京都不太平,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后日我刚好休沐,陪你一同去。” 嗯,不仅人不错,还格外有担当… 什么! 南絮反应过来,笑意僵在了脸上,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什么叫陪她一起? 她们闺中密友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他去干什么?总不能让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伯爷陪她们烧香拜佛,游山玩水吧! 他乐意,她还觉得不自在呢! “伯爷的好意…诶,你先别走…听我说…” “段文裴!你站住!” 他长腿一迈出了花厅,几步就没了踪影。 南絮瞪大双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只恼地抓心挖肝。 * “二十三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你去大佛寺干什么?” 静仪公主从宫里回来,正巧碰上李湛吩咐人准备上香的东西,一问才知,他欲去大佛寺上香祈福。 达官贵族一般在自家会供奉小的佛像,若不是遇见大日子不会随意去寺庙祈愿。 一来要先差人去寺庙打点,再算个出行的良辰吉日十分繁琐;二来身份使然,若非有时候求个好彩头,她们这样的人何需求神拜佛,自有天下人供养,要天上月也会有人甘愿双手奉上。 李湛低着头只管督促小厮别忘带了什么东西,对静仪的疑问并未放在心上,只闷声道:“我想去转转。” 宫女正服侍静仪更衣,撤去颈间璎珞时不小心挂住了她的的头发,静仪轻呲了声,反手给了宫女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怎么服侍人都忘了!” 那宫女被打地捂住脸连声求饶,静仪朝候在外面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便进来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拖着宫女往外走。 这两人李湛知道,专“处置”惹静仪公主不开心之人,落到他们手里生死难料。 “住手!”李湛不忍,叫住了他们,“公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请公主高抬贵手,绕了她。” 静仪说得是宫女,其实句句都是在点他,何苦因他让无辜之人丧命。 他为宫女求情,静仪并不意外。她笑了笑,抬手轻轻吹了吹自己大红的蔻丹,眼里泛起刺骨的寒意。 “你,为她?求我?” 李湛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静仪掩唇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湛抿唇。 公主府里有宫女、太监、侍卫、长史…这些人就这么看着,众目睽睽之下,李湛被静仪的笑剥去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 “李郎,求人不是这么求的。”静仪点着地面,朝他招了招手,“你若是爬着过来,跪在我脚下,或许,我能网开一面。” 院外蝉鸣阵阵,李湛的心头一片荒芜。 手心握拳,掌心捏的生疼,但都不及静仪公主对他羞辱来的痛。 他迟疑、生怯、想要逃离。 耳边却是那个宫女不断的哀求声,“驸马,驸马,求您了,救奴婢一命,求您了!” 他想救。 可是…谁来“救”他! “公主。”他唤了声,这次诚心实意,“我哪都不去,我就在府里陪着殿下。” 他还是屈服了,像同意尚主那般,屈服在公主的淫威下。 “可惜…迟了!”静仪凉凉道。 “李湛,你不就是知道南絮要去嘛。想去见她?让本宫想想,你想说些什么呢?是想和她诉说你的相思之苦?还是想告诉她你不得已的苦衷?” 静仪起身,倨傲地朝他走过来,“是为了李家的前途,不得已抛弃自己的青梅竹马?”她走近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头看她,“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自愿爬上本宫的床榻!” “够了!” “啪!”李湛的脸颊处浮现出五根指头印,静仪甩了甩打疼的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乱吠什么?” “要么,她死;要么,你跪下来求我。” “二择一,你自己选吧。” “要么娶本宫,要么做永安候府的女婿,让整个李家陪葬;二择一,李湛,你选吧。” 昨日之话,音犹在耳。 李湛苦笑,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血和泪就要淹没了他。 他慢慢地、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既然尊严早就没了,又何惧再凌迟一刀。 总好过,他人的血,沾湿他的衣。 他爬了过去,像那些太监一样,求公主饶恕。 静仪笑了,这次眼里有了几许得意的温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驸马起来。” 宫女们这才笑着上前,搀扶李湛起身。 “不过…” 宫女们猛地松手,李湛没收住力,差点跌倒。 静仪无辜地摊手,脚上的绣鞋却踩上李湛的肩,“罢了,反正本宫闲来无事,李郎既然想去,本宫陪你去就是了。” 25、第25章 半月后。 一大早,殷家的马车就到了。 车门从内推开,殷瑞珠探出半个身子和南絮打招呼。 南絮正想说话却被殷瑞珠的打扮给惊着了。 只见她粉面朱唇,嫣然含笑,身穿罗裙,青丝挽髻,头上那支水头上好的碧玉钗,前些年还被她随手扔在不起眼的妆奁匣子里,今日竟然戴在了头上! “你这是…转性了?” 除了她出嫁那日,瑞珠往日出门哪回不是女扮男装,从来不顾世俗的眼光,家里好友纷纷相劝,都没劝过来;更是气得门生无数的殷伯父差点给她跪下,如今这般打扮倒是稀奇的很。 看好友仿佛被自己吓住了,殷瑞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又生疏地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很是自豪地朝着南絮挑眉,“怎么样,不错吧!这可是堂姐亲手帮我梳妆打扮的,别说你了,今早父亲和母亲看见都吓了一跳,以为我中邪了呢!” 堂姐?大嫂也来了? 果不其然,殷瑞珠背后探出颗头来,“阿絮,早啊。” 话音刚落,又冒出颗毛茸茸的小萝卜头,只见小萝卜头朝南絮伸出胖嘟嘟的胳膊,奶声奶气道:“姑姑,抱抱。” 这母子俩不是大嫂殷芜和耀哥儿还能是谁。 南絮抱过耀哥儿狠狠香了口,正想打趣大嫂今日怎么有空陪她们去上香,马车内又传来声熟悉的“二姐”。 南韵那张脸从殷芜背后挤了出来,摇地满头珠翠乱晃,要不是南絮护着耀哥儿避开,险些甩到耀哥儿脸上。 殷芜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见她还想往外蹿,赶紧拉住,“三妹妹,别忘了出门前母亲的吩咐!” 提到侯夫人,南韵果然不敢太放肆,只不甘心地抽回手臂,暗自白了眼殷芜,“大嫂也太苛刻了,我不过看见了伯爷,想过去打个招呼而已。都是一家人,没得说咱们候府出来的姑娘不知礼数。” 难怪刚才她在马车前站了那么久,都没见喊她,原是看见了段文裴。 南絮低头哄着耀哥儿,脸上满是讥讽。 她这个妹妹还没死心呢! 殷芜听南韵如此说,这才注意到伯府套了辆大点的马车。 她和殷瑞珠对视一眼,抬手抱回耀哥儿时,低声询问南絮,“伯爷也去?” 南絮嗯了声,宽解道:“他非要去,我也没办法,左不过咱们拜咱们的,别管他就是。” 殷芜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用胳膊肘撞了撞殷瑞珠,“我就说咱们阿絮厉害吧!” 南絮微愣,转瞬明白过来,只得故作娇羞,扬拳锤了两下殷芜,是以并未看到殷瑞珠短暂的失神。 那头,刘回过来催南絮起程。 正要过去,殷芜却拉住了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瑞珠给大伯母祈福,我想着顺路也给耀哥儿求个平安符。里面那个不知从哪听说了,死皮赖脸地求到母亲面前,非要跟来。”她眼神示意坐在马车最里面的南韵,继续道:“母亲本不允,她又求到父亲跟前,母亲无法,便让我看着她些。我带着耀哥儿,哪里能看得住她,她素来不敢惹瑞珠,只有委屈她,和咱们坐一辆马车了。” 南絮朝里瞧了眼。 难怪,刚才她还诧异呢,马车虽不小,但三个人坐在一起难免拘束。 如此倒是接解了她的疑惑。 反常必有妖! 南絮知道这是大嫂在提醒她。 佛家圣地,她料南韵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姑嫂二人会心一笑,南絮让殷芜放心,她知道了。 * 因着不是什么大日子,去大佛寺上香的人并不多。 住持听说来得不仅有永安候府和殷家,还有魏阳伯,忙匆匆结束早课,带着几个僧侣在大佛寺门口亲迎。 知道她们的来意后,住持忙让两个沙弥带着南絮一众女眷去佛堂,自己则亲自引路带着段文裴去后面厢房歇息。 住持的谄媚,段文裴习以为常,留下几个侍卫护卫南絮的安全,便随着住持去了。 殷瑞珠挽着南絮的胳膊,偷偷朝住持扮了个鬼脸。 “旁的人也罢,这大和尚不好好参悟佛法,尽学了世人攀附权贵的劲,真是六根不净!” 佛门之地不犯口舌,不过殷瑞珠离经叛道惯了,南絮听见也当没听见,倒是南韵依依不舍地看着段文裴离去的身影,小声嘀咕,“你懂什么?住持也是人,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 。” 南絮侧头看了她一眼,她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三妹还有这样的诡思。 佛堂建在大佛寺的最高处,攀上九十一级台阶,穿过烟气蒸腾的燃香台,走进佛堂,正对上满目慈悲的佛祖。 有专事拜佛的沙弥递香过来,南絮和殷瑞珠接过,虔诚地走到佛祖面前,摩顶礼拜。 南絮其实并不十分信佛。 倒不是对佛祖是否真实存在生疑,她只是觉得,人在做天在看,只要结善因,佛祖自然能看见并赐予善果。 而跪在这佛堂中,骨肉皮囊看着虔诚而已,里面那颗心到底是黑是白,天知地知,佛祖也知,只有世人看不清楚罢了。 三跪三叩已毕,她二人起身把香插进正前方案桌上的香炉内,沙弥引着她二人到旁边摇签。 这摇签多是为着迎合城中女眷求姻缘,南絮已婚配,自不必再求,只陪着殷瑞珠去摇那签筒。 殷芜领着耀哥儿也上了柱香,见殷瑞珠摇地起兴,暗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笑着让南絮陪她好好摇出个金玉良缘来,自己则带着耀哥儿去偏殿求平安符。 她本想喊上南韵,却见她也接了柱香,折身跪在佛祖面前,竟是长跪不起。 殷芜沉下脸看了半晌,并未叫她,只吩咐丫鬟们看着她,别叫她乱跑。 她既有所求,她又何必阻拦。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倒叫她知道,世间之事,不是求求佛祖就能如愿的。 * 殷瑞珠摇了半天,摇出个带桃花的上上签。 南絮正欲细看签文,殷瑞珠却是余光瞥了眼,不知看见了什么,高兴地惊呼出声。 “快给我瞧瞧,让我解解,是不是得了个如意郎君?” 殷家虽是书香世家,但殷瑞珠胸中有几点墨,南絮却是一清二楚。有时候这些寺庙为了附庸风雅,非要七拐八绕似是而非地写个难懂的签文,名义让人解签,不过是为了多收些解签费。 而要解签,这前山大殿内没有解签师傅,只得绕路去后山的姻缘庙,那后山幽静,官员灭门凶手还未被抓,南絮还是觉得不去为妙。” 若是寻常,殷瑞珠早就迫不及待地把签文给南絮看了,现下却是两颊泛起红晕,迟疑地把签子揽在胸口处。 “阿絮,要不…咱们还是去后山解签吧。” 南絮看着她,只觉十分古怪,“瑞珠…” “阿絮!”殷瑞珠满含期待地看着她,甚至带了点祈求,“你就陪我去吧。”她扯着她的袖口,竟是朝着她撒娇,“我知道你聪明,又识文断字,可这是我的姻缘签,只有在佛祖的注视下让解签的师傅解了,才算圆满的,好阿絮,你总得为我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吧。” 不对劲! 南絮抖落满身的鸡皮疙瘩,蹙眉看着她。 这样的殷瑞珠真的很不对劲! 她伸手想触摸殷瑞珠的额头,却被她偏头躲过,反被她半拖半抱着往后山去。 “好阿絮,你就陪我这一回,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听你的!” 她女扮男装,常出入京都玩耍之地,早就练就一身不输寻常男儿的力气,南絮哪里扭地过她,只得半推半就跟着她去后山。 玉茗玉祥带着人紧随其后,段文裴给的侍卫,除了分了个给殷芜,其余人都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南絮看着他们,只觉也没那么担心了。 余光瞟向佛祖面前的蒲团,南絮隐约看见南韵逶迤在地的衣角,心中虽奇怪南韵为何跪了这么久,想到大嫂说她非要跟来,想必确实有什么大愿望,遂也懒得管她,只吩咐留下两个人看顾着些。 出了大殿,越往后山走越僻静,树木横生,竹林簇簇,没走多久,南絮便觉浑身泛凉。 “瑞珠。”她想让殷瑞珠歇歇,让仆妇们去拿两件披风来,却只看见她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的侧脸。 南絮心里咯噔一下,凉意从后背直蹿脑门。 她悄悄朝玉茗打了个手势,玉茗瞧见,不动声色地落后了半步。 穿过竹林,踏上布满青苔的石肠小道,姻缘庙近在眼前。 殷瑞珠松开南絮的手,直奔庙里去。 如今不是礼佛的时间,来求姻缘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庙前零落满地花草,竟是无人打扫。 穿过庙门,往里去,只有一间正殿,两间偏殿。 南絮大概扫视了遍,除了守门的小沙弥和解签的师傅,这姻缘庙里并无其他人。 想是没什么人来,解签的师傅倚着椅背打盹,殷瑞珠上前唤了两声,这人才悠悠转醒,瞧了眼她手里的签子,懒散地摆弄起自己“吃饭”的家伙。 “因起缘起,因落缘落,乾坤之内,姻缘天定。” “我只给求签人解签,旁的人请殿外等候。” 26、第26章 这是要单独给瑞珠解签了! 南絮面露担忧。 侍卫察言观色,上前呵斥,“我们夫人自然要陪着殷小姐,你只管解你的签就是。” 那解签人掀起眼帘瞅了她们一眼,悠悠地停下手上动作,把兜帽斜斜地罩在头上,继续闭目养神。 南絮哑然。 都说世外高人总有些古怪的脾气,没想到这个解签师傅也是如此。 签不在她手里,要不要听师傅的话,还得看殷瑞珠。 “阿絮!” 殷瑞珠满含期待地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签子。 不言而喻,这签非解不可。 南絮狠不下心拒绝殷瑞珠,只得带着人出去在殿外等,临走前她上下打量了番解签人,警告道:“我夫君是魏阳伯段文裴,你若敢耍什么花招,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解签师傅大半张脸都隐在兜帽下,让人看不清神色,只嘴角微捺,很是不屑。 * 玉茗随着引路的沙弥走了半天,连侯府之人的影都没瞧见,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小师傅,我真的有急事要见伯爷,你真的记得伯爷歇息的厢房在哪吗?” 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稍安勿躁。” 玉茗心里郁闷,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只能催促他走快些。 大佛寺是京都有名的佛寺,据说先祖皇帝领军进驻京都时,曾带着当年的三候四伯登临山顶,亲题“大佛寺”三字,基于此,许多达官贵人在此世代都有供奉,更甚者隔几年便有要给那些佛祖菩萨塑金身的;这后院厢房就是给这些达官贵人日常歇息用的。 故占地之广阔,布置之精妙,让人瞠目。 又走了半刻,沙弥停了下来,朝前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指了指,告诉玉茗魏阳伯就在里面。 环顾四周僻静清幽,倒是十分契合自家姑爷的喜好。 玉茗道了声谢,直奔厢房而去。 她自幼跟在南絮身边,刚才自家夫人朝她比的那个手势就是告诉她有危险叫她出来叫人,如今庙里最有能力解决危险的自然是段文裴。 虽不知危险何来,玉茗并不敢耽搁。 正要转出花圃,余光扫过,厢房侧面转出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来。 玉茗定睛细瞧。 走在最后,脸戴面纱的不是应该在大殿礼佛的南韵嘛! 她来这干什么? 玉茗转身去寻刚才引路的沙弥,莫不是引错了路? 日光明晃晃,只看见空荡荡的后院,哪还见引路沙弥的身影。 “确定把人迷晕了?”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估计以为附近没人,所以声音并不小。 有人答道:“姑娘放心,我们的药就是迷倒一头大象都没问题,何况区区一个人!” “哼,伯爷可不是一般人,成败在此一举,若成了,等我当上魏阳伯夫人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但若…” 但若什么,南韵没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玉茗看着南韵畅通无阻地推开厢房门走了进去,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她没想到,南韵怎会如此大胆? 况且伯爷在此,那身边寸步不离的刘回呢?还有那些带出来的下人、侍卫呢?竟没一个人出来阻止,莫不是…都着了三姑娘的道了! 越想越不对劲,玉茗不敢再迟疑,挽起袖子随手操起靠在廊下的1粘竿就往里冲。 若南韵敢做什么不要脸面的事,她定要打得这个妄想自家姑爷的三姑娘满地找牙! * 凭着一腔愤怒和孤勇闯进去,屋里的人被吓了一跳,玉茗冲到塌前只看见一脸惊讶的南韵,榻上空空如也,并未看见段文裴。 “你怎么在这!”南韵死死盯着突然冲进来的玉茗,忙不迭地把取下来的面纱戴回去,“二姐呢?别误会…我也是…看这风景好,又被大殿香烟给熏着了…想休息片刻…” 她急着去看玉茗身后,说得语无伦次。 贴身丫鬟冬雨赶紧拉住她,“姑娘别急,二姑娘没来,只有玉茗。” 南韵被她点醒,稳住心神往外看,果然没看见南絮。 “死丫头!”自己刚才竟然对着一个丫鬟心虚害怕,她气地连连冷笑,面目渐渐狰狞,“你倒是比你那主子乖觉,急着来送死!” 玉茗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攥紧了手里的粘竿… * “玉茗还没回来吗?” 大殿里面时不时传来解签的声音,南絮点着绣花鞋去数地上的花瓣,心不在焉地问道。 玉祥伸长脖子,不停地往小径那头张望,“还没呢…夫人,要不我去瞧瞧?” 南絮摇头,“不用。” 玉茗沉稳,办事她放心,但玉祥性子跳脱,别玉茗没见到把自己丢了,山里洞窟多,一不小心掉进去,寻都寻不到。 “这签文解了多久了?” 再有半刻便到正午,正是太阳当空的时辰,后山却被满山茂密的树林遮得严严实实,偶有从空隙里投下点点斑驳的阳光,也丝毫没什么温度,渗的人发慌。 这还是炎热的夏季,若是赶上树叶枯黄的秋季和大雪纷飞的时节,这里可待不住人… “夫人,殷姑娘解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嗯嗯。 南絮点头,朝内看了眼,隐约可见两人对坐的身影。 或许,这支签确实难解。 “小师傅,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在此看守庙门?这里可没前山舒服。”那小沙弥抄手抱胸,在墙角缩成一团,僧袍上卷,露出里面半旧不新的单衣。 看着也不像时常待在这的样子,南絮觉得奇怪干脆套起话来。 沙弥抬头看了眼她,满脸惊奇,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他这种问题,他招手示意南絮靠近,又朝四周打量片刻才神神秘秘道:“女施主不知道,半年前后山闹过鬼,就在这姻缘庙后面,差点出了人命,住持便让人关了姻缘庙。” 南絮怔了怔,这事她倒是从未听说过。 小沙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女施主不知道也正常,佛家圣地出了鬼,这要是传出去,咱们大佛寺的名声可就全完了,所以住持千叮咛万嘱咐,这事不准传出去。” “那今日怎么开了?”南絮心里只觉不好,一边问,一边眼神示意侍卫们进去看看。 小沙弥没瞧出她的心思,不知想起什么,声音越发小了,“还不是无悔师哥说这几日天气不错,姻缘庙里还搁了些积年的佛经,叫我今日过来晒晒,我胆子小,不敢一个人来,刚好碰见最近时常来观览佛经的汪施主,他听说要晒佛经,便陪我一道来了…” 侍卫已冲进了大殿,不知看到了什么,刚才还平静的姻缘庙瞬间如冷水入锅,炸了开来。 南絮看着小沙弥还在蠕动的嘴唇,仿佛陷入了短暂的耳鸣,周遭的一切似乎在眼前,又似乎离她很远。 她像濒死的鱼,大口喘着气,玉祥来扶她,被她猛地推开,几乎小跑着往大殿去。 有侍卫迎了上来,满脸焦急地说着里面的情况,“夫人,殷姑娘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大殿里摆设整齐,唯有两人坐的地方摆放了两个制作粗糙的人偶,人偶身上的衣服与殷瑞珠和那解签师傅的衣料十分相似。 从殿门外往里看,只能看见衣角,看不清被殿柱挡住的人。 南絮深呼一口气,接受了殷瑞珠在她眼皮子下消失不见的事实。 什么人干的?又为何要如此做? 殷家不是什么权贵之家,虽说殷伯父门生众多,可又不是千军万马,哪里需要绑走殷瑞珠,若被查明,那些文人的口水都能把这人全家给淹了…若不是奔着殷家来的,还能为了谁?和殷家有关联的权贵,数来数去,不就是…她们永安候府南家嘛! 南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先前还能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怕是那时两人还在大殿,后来…应该是玉祥和她说去看看玉茗的时候才开始没注意殿内的动静的,前后所隔时间不长,说不定人还未走远。 南絮忙让侍卫沿着姻缘庙四周搜寻,看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她则带着人去庙门口寻刚才说话的小沙弥。 “小师傅,这姻缘庙附近可有什么别的出入的小路或者密道?” 那小沙弥听见有人不见了,骇地紧闭双眼原地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南絮突然出声,他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他念的是《金刚经》中一段驱邪的经文。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南絮似乎抓住了“线头”,她蹲下身看着小沙弥,试探道:“半年前闹“鬼”是不是有人在姻缘庙失踪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小沙弥念的更快了,仿若走火入魔般。 南絮皱眉,心中冷笑,这些出家人…还真是怕“鬼”。 瑞珠生死未卜,她没有耐心在这听他念经,想了又想,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抬起右手对准了小沙弥的眉心。 眉心被利器抵住,念经声猛地停住,小沙弥抖得更厉害了,“女…施…主…” 南絮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你再不配合我,我的角弩可就真的送你去见鬼了!” “别…别…随我来…” 见他总算恢复正常,南絮暗自松了口气,她示意众人跟上,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把双手沁出的冷汗在腰上揩了两下。 呼—— 等找到瑞珠,一定叫她赔她件金缕阁最好的衣裳! * 姻缘庙偏南的草丛里,有几双眼睛默默注视着南絮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有人不解道:“统领,夫人过去了,咱们要不要跟着?” 余荣叼着根狗尾巴草,枕着双手望天,有些惆怅道:“爷改变主意了,咱们暂时按兵不动。” “这是为啥?爷不怕那人跑了?” 余荣呸了他一声,“爷会心里没数?需要你来担心?” 那人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再说话。 其实余荣心里也纳闷,咋计划好的事说变就变呢? 27-30 第27章 姻缘庙后面有个葫芦口大小的洞穴,走到洞口前小沙弥不敢再往里走,“女施主…就是这,里面真的有…鬼,可可不敢进去。” 见南絮又要抬手,他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既使…你杀了我,我也也不怕!” 洞里黑黢黢的,望不到头,好似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 南絮看得发晕,偏头移开了视线。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得告诉我关于这个洞穴的一切。” 里面的一切都是未知,南絮不敢贸然让人进去。 小沙弥立即点头答应,“我说,我说。” “这洞早就有了,太祖皇帝当年登山还带人游览过洞里的奇观,对了,洞里还有十八罗汉像呢!早些时候还有香客慕名而来,直到半年前…那天,惠能带着一对未婚香客来还愿,男施主非要去洞里看看,那段时间山里雨下得大,时有坍塌,惠能好说歹说还是没能劝住男施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结果…”他说着说着脸色骤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女施主便尖叫地跑了出来,边跑边说里面有鬼,我们不信,她把双臂展看背后赫然是双带血的手印,那手印长宽一丈,几乎能把女施主捏在掌心,那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南絮静静听着,追问道:“那男施主呢?” “这就更古怪了。女施主说男施主被那鬼给吃了,住持觉得匪夷所思,组织了几个胆大的武僧进洞查看,果然在靠近十八罗汉像那找到了一堆新鲜的骸骨,我们那时还诧异呢,怎么鬼吃人还吐骨头。住持担心还有人误入,便下令封了洞口,并关了姻缘庙,谁料三日后,有师兄去半山腰挑水,在路边捡到个半死不活的人,你们猜是谁?就是那名男香客!” 他声音沙哑,伴着山林中簌簌的风声,让人闻之毛骨悚然,玉祥忙拉着南絮往侍卫们那边靠去,“你这话不通,你说山洞被封了,可这洞口也没被封啊!还有还有,你那么怕里面那“鬼”,我还以为你亲眼见过呢,原来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玉祥的质问掷地有声,见她似乎不信,小沙弥苦笑两声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也不知道…封山洞的那块大石为何不见了…” 玉祥还想说他撒谎,却被南絮拉住制止,她指着洞口两边被压塌的野草,让她看。 “洞口确实被堵住了,只不过有人移开了大石。” 这洞口不小,能堵住的大石定也不小,能移开的人,力气应该极大,不会是普通香客,也不会是刚才那个干瘦的解签师傅,看来这后山还有其他人。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起之前在天香楼见到和殷瑞珠站在一起的那个男子,殷瑞珠看他眉目含春,尽是快溢出眼眶的恋慕,还有今日她异于寻常的打扮…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却仿佛都拨云见雾般明朗起来。 “走吧,咱们进去瞧瞧。” 小沙弥还想劝,触及南絮清澈无畏的眼神,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山洞里常年有水流经过,十分潮湿,玉祥扶着南絮小心前进,侍卫们护卫 左右。 没有人引路,遇到岔路,只能根据脚印多少来分辨。 越往里走,地上的脚印越新,南絮似乎都能闻到殷瑞珠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 “走快点!” 她知道自己的推测没错。 穿过一片石钟乳,果然在正前方的岩壁上看见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十八罗汉,南絮急着找人没细看,倒是玉祥惊呼出声,“怎么罗汉的衣裳上面那么多黑墨?” 南絮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世上奇怪的事多了,罗汉像的衣裳颜色新奇也不是什么大事。 再往里走,洞道变得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走起来有些拘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一块凸出的岩壁上发现半块剐蹭下来的布料,和殷瑞珠衣裳颜色极为相似。 南絮精神振奋,脚下步步生风。 出了洞道,尽头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室,透过中间的屏风能看见那头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南絮心里一阵鼓擂,缓缓转过屏风。”瑞珠!” “嘘!”带着鬼面的男子半搂着殷瑞珠,以指抵唇,“阿珠才乖些,你别吓着她。” “呜呜”殷瑞珠嘴被堵上,似被控制住了手脚,看见南絮,欣喜若狂地朝前蠕动,却被带鬼面的男子按住肩膀轻松捞了回去。 他隔着鬼面亲了口殷瑞珠,“阿珠,再不乖,我可就不会怜香惜玉了!”说着,把她放到膝上,逼着她往脚下看。 南絮这才注意两人坐的地方前面挖了条一人多高的沟渠,而沟渠里蛇蝎乱爬,若不小心掉下去了,不是被它们咬死就是被毒死。 南絮紧了紧藏在袖中的角弩,神色明灭不定,他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论身形也并不熟悉,见他手中不停摆弄殷瑞珠,南絮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到底是谁?” 那人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了她一眼,准确来说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说那个贱种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还以为不能人/道呢,没想到竟然娶了南家的后人,怎么样,他床/上功夫好吗?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肆无忌惮,殷瑞珠几次都差点被他抖落下去,那么坚强的人,吓得眼泪止都止不住。 南絮皱眉,“你不是冲着殷家和永安候府来的,你是冲着段文裴来的。” 他那句贱种让人极为不舒服,南絮压制住心里的怒火,继续与他周旋。 “是!” “我本该那日就在天香楼杀了那个贱种,不曾想他被赶出来这么多年,不仅做了宣武帝身边的一条狗,还学了那么身好功夫。”他说地咬牙切齿,似乎恨极了,“对了,那日在天香楼也看见你了,早知你便是圣旨上的南家女子,我就该先取你性命!” “不过,现在也不迟!” 他突然暴起,扔下殷瑞珠,飞身跃起直取南絮面门。 眼看南絮被擒,侧面“嗖嗖”飞来几只暗器,暂缓了他的速度,正是趁着这几瞬的缓冲,南絮不再迟疑,抬臂搭箭,弩箭破空而出。 “咻咻” “咻” 不负所望,弩箭最终擦着鬼面男子的耳朵落在了地上,唯一欣慰的是,蹭掉了面具,露出了他的真容。 那是一张和段文裴有四分相似的脸,只不过多了些阴柔之美。 一击不成,南絮已经没了依仗,鬼面男子邪魅一笑,手指成爪转眼就到了她眼前,侍卫们冲上来护住南絮,却被他轻而易举击败,南絮呼吸一滞,与他四目相对。 “小嫂嫂,你不是问我是谁吗?”他抚上南絮的耳垂,轻轻哈了口气,“看在你就要死的份上,不妨告诉你。” “我叫赵怀珏,是赵怀州那个贱种的同父异母弟弟。” 段文裴字怀州。 赵怀州?! 南絮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只觉身体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被人抛到了空中,身体疾速下坠间,她想起了段文裴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若是在她的丧仪上,他会不会也是不悲不喜,仿佛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耳边传来毒蛇的“嘶嘶”声… 南絮忽然有些想哭。 她还年轻,还没看见段文裴在那纸和离书上签字画押,还没彻底从上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还没… 过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还没… 跌进了温暖的怀抱? 南絮猛地睁开眼,段文裴那张深邃俊俏的面容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在眼前,他还是那般波澜不惊,南絮却觉得整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死里逃生的巨大落差让她顾不得矜持,她跳起来环住了段文裴的脖子,“混蛋混蛋混蛋!” 呜呜—— 她差点就被什么劳什子弟弟给害死了! 段文裴身子微僵,犹豫片刻后握着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事了。”他安慰的有些笨拙。 往日觉得他声音太过平静冷漠,今日却只觉偎贴。 心情慢慢平复,哭声渐收,南絮才下意识发现现在的姿势有多尴尬和暧昧。 呼——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松开手。 “瑞珠还在他手里,你一定,一定要保她平安无事。” 段文裴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 * 时隔八年,段文裴再次见到了赵家人。 “四弟,别来无恙。” 他声音依旧淡漠,可南絮却从中听出了厌恶和恨意。 四弟?到底是什么,让“兄弟”二人成了陌路仇人,南絮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赵怀珏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直笑得前仰后合,“千万别!你只不过是父亲在外生的野种而已,可不配与我称兄弟。” 他张开双臂,如上位者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文裴。 刚才行凶失败,他眼中已满是血色,隐有癫狂之意。 “是吗?”段文裴负手而立,眼神漠然,“若我没记错的话,秦氏嫁进赵家的时候,赵明丞已经和我娘拜过天地,祭告过先祖了,你别的本事没长,颠倒黑白的本事却是和秦氏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赵怀州!你放肆!”段文裴的话似乎戳中赵怀珏的痛点,他额头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盯着段文裴。 他的身份,他的母亲,谁都不可以玷污! 电光火石间,祠堂里,叔伯的瞩目下,那道伟岸的身影也如此冷漠地看着他和母亲,似乎失望至极。 “若怀州还在…哪里轮得到你!” “你…终究不是怀州…” 压抑久了的人,终会成为吃人血肉的魔鬼,赵怀珏颤抖着身子,露出诡异的笑。 既然杀不死赵怀州,弄死与他有关的人,也是一样! “阿珠,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好姐妹不愿赴死,既如此,那便拿你的命来喂我的毒物吧!” 他提起殷瑞珠,双手一松,女子便如破布般滚下沟渠。 段文裴早就防着他,几乎在同一时间飞身来救,不料赵怀珏本意并不在此,手臂一揽扛起殷瑞珠把她当作人/肉盾牌,右手利剑从殷瑞珠腋下刺出。 寒光乍现,直插段文裴咽喉。 第28章 赵怀珏还是低估了段文裴。 只见他脚尖轻点,侧身躲过这一剑,趁他松手时救下了殷瑞珠。 再毫不迟疑地飞身回撤,险中求胜。 南絮赶忙让人上前扶过好友,余光瞄向他的咽喉,看见轻微的擦伤后,后怕之余松了口气。 她与他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并不想欠他太多,若为救人而伤及身体或是性命,她怕是良心难安。 “没事,不用担心。” 声音传来,南絮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会—— 她明明把情绪隐藏地得很好… 抬头的瞬间,南絮撞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偶尔,有细微的光芒闪烁,却被他压抑着控制着,慢慢沉寂。 她似乎看见了和往常不一样的他,抑或是他此时的脆弱击败了自己惯有的伪装。 南絮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没事就好。” 走出两步脚步微滞,她犹豫片刻道:“多谢了。” 谢他救了自己,也谢他救了殷瑞珠。 段文裴没说话,只是那声谢字如涓涓细流从耳边流进了四肢百骸,心脏像被一双大手给揪了起来,看着南絮的背影,他神 色有些复杂。 “够了,不要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接连的刺杀失败,让赵怀珏有些脱力,他瘫倒在地上,看着段文裴和南絮满是讥讽。 “小嫂嫂,我只是可怜你,嫁给了这么个没心没情的野种。啧啧啧,他呀肯定是没有你那个青梅竹马的驸马都尉强咯!” 南絮正吩咐玉祥和侍卫先带着殷瑞珠出去,看着殷瑞珠双眼无神呆滞的样子,憋在胸中的那把无名之火被瞬间点燃。 她对着还在大放阙词的人,连射三箭,“聒噪!” “你还有脸说别人?”她指着身旁的段文裴,“若是真男儿,就真刀真枪的和他过几招分出个胜负,而不是使用这些卑鄙的手段,引无辜女子上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不晓得殷瑞珠到底和他有什么纠葛,但刚才赵怀珏要扔她进蛇窝时,她脸上除了害怕,还有深深的失望。 一个女子对男子失望,那先前该是对他有多大的期待。 佛祖面前,那个满脸含笑的女子欢喜地摇动了签筒,那个上上好的桃花签,看似十分美好,却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早就做好的鱼饵罢了。 赵怀珏耸耸肩,满不在乎道:“谁无辜?哦,你说珠儿啊!”他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背靠在身后的石床边,“哈哈哈哈,像珠儿这样的女人,我府上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卑鄙?你何不问问她,是如何对我一见倾心,如何与我诉说衷肠的,我当她是红尘过客,她当我是命定之人。若不是后来我知道她与小嫂嫂你交好,我又怎会这么急着和她来一出姻缘庙下私定终身的戏码呢?” 听着她一口一个小嫂嫂,南絮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想吐。 为了引来段文裴,他当真是煞费苦心! “咻咻!” 有东西从身边飞出去,却因为使用之人力气不够,飞至半途便无力地落了下来。 “瑞珠!” 南絮大呼一声,赶紧上前扶住快要倒地的殷瑞珠。 “你无耻!我!我要杀了你!” 她自诩扮作男子在世间行走,烟花之地也去过,戏台班子也去过,她看过太多油嘴滑舌的男人,也能分辨清楚他们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为何,还是栽在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手里? 她站不起来,就双手并用向前爬,就像她心甘情愿地来赴他的约,如今,她只想用尽全力咬碎他。 “够了,瑞珠,有什么咱们出去再说。”先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段文裴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余荣和暗处的人整装待发,她们在这只会碍事,她附在殷瑞珠耳边道:“放心,他会付出代价的。” 南絮说完,叫来玉祥和殷瑞珠身边的丫鬟,不管她如何挣扎,扶起她便往外走。 没有了掣肘,段文裴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他纵身一跃,剑气直奔赵怀珏。 * 暗处数道身影齐发,刚要进入洞道的南絮回头望去,赵怀珏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那,幽暗的烛光下,他的嘴角翘起诡异的弧度。 心头涌起股不详的预感… “夫人,快出来!” “轰隆隆!” 玉祥的声音淹没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大地开始剧烈颤抖,本就狭窄的洞道像张开的老蚌缓缓地合拢。 玉祥和殷瑞珠一众人消失在洞道的那一头。 “是震天雷!大家快找地方躲避!” “轰!” 又是一次更大的轰鸣声,这次连着石室也跟着坍塌,石块掉落下来,有人躲避不及,命丧在巨石下。 “南絮!” “段文裴!” 两人朝着对方奔去,南絮几乎用了吃奶的劲,段文裴长臂一捞,终于在头顶巨石落下之前,抱住了她。 “赵怀珏早就算准了,得想办法出去。”她环着他的腰,左脚轻轻踮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碍。 她不是习武之人,刚才跑得太急,脚踝扭了下。 段文裴拍了拍她的背脊,嗯了声,随即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尚存的侍卫纷纷向他这里靠拢。 石室撑不了多久,南絮看着摇摇欲坠的石顶,往段文裴怀里又靠紧了些。 段文裴又拍了拍,这次拍的时间长了些。 “赵怀珏呢?”余光扫过,最里面的石床凭空消失了,连带着赵怀珏也不见踪影。 余荣招呼人下沟渠抓蛇,嘴里骂得比坍塌声还响,“赵四那个鬼东西,放这么多震天雷,他不给自己留点后路怎么行,那石床是个秘道,他早就跑了。” 南絮没心思考虑那句赵四,只锁住眉头思索。 那石床多半是个从里打开的秘道,若没记错的话,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之前那个解签师傅,怕是这人在里面接应呢。 环顾整个石室,除了这个石床其他地方封的严严实实,还能想什么办法出去呢? 余荣和两名侍卫已抓了几条蛇出来,给它们尾巴拴上个小囊袋,也不知余荣蹲在地上捣鼓什么,片刻后,几条蛇无头无脑地乱转一通后便沿着一个方向游去,囊袋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在地上留下白色的痕迹。 段文裴喝一声’走‘,便打横抱起南絮沿着白线行去。 突然悬空让南絮有些触不及防,她连忙紧紧环住段文裴的脖子,段文裴低头看了她一眼,双手掂了掂给她寻了个舒服的体位。 白线消失在靠东的石壁下方,那里有微弱的光亮透进来,不用段文裴吩咐,余荣便带着几个侍卫用内力朝前一轰,不过两三下,整个石壁便被破出个大洞。 段文裴率先走了进去。 众人没有火折子,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段…伯爷,瑞珠她们…” 左脚有些没知觉了,南絮只能窝在他怀里,看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方。 “那些侍卫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会护着殷家姑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而有力。 耳边是他的心跳声,让人格外安心。 众人又走了半刻钟,渐渐的有水流声传来,可前方依旧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是个岔路口。” 习武之人黑暗中能听声辨位,段文裴让众人停下。 “爷,要不我带着人去探探路吧。” 余荣自告奋勇,没有光就算再能辨位,也是十分有限的。 这里地势复杂,如果走入死胡同都还好,就怕是什么湍急的暗河…爷不会水,可别没被赵四杀死,最后死在了水里。 幸而黑暗中谁都看不清谁,否则余荣这种心思全写在脸上的人怕是得挨踹。 沉默片刻,余荣没等来段文裴的回应,倒是听见一道微弱的女声,“你们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十八罗汉像?” 众人回忆起来,有人收依稀记得。 余荣挠了挠头,觉得模糊有些印象。 “你发现了什么。”头顶传来声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南絮急着理清头绪,并未发现他语气的变化。 “那罗汉像的衣裳上面沾了许多“黑墨”,开始我并未在意,如今细想,怕并不是什么塑像时的染料,倒像是,是…”是什么,她有些说不上来。 “是□□。” “震天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男女声交织在空旷黑漆漆的洞道里,四面回荡。 手腕有些酸,段文裴不动声色地把南絮换了个位置,“走右边。” 众人跟上,脚步声此起彼伏。 黑暗有股莫名的力量,让人对前方的未知产生恐惧,南絮不知道自己的突然发现会带来什么,只能紧紧地盯着前方。 她的紧张通过紧绷的身体传达给了抱着她的男人。 “你在害怕?”他的声音很轻,轻地像片没有重量的云。 南絮摇了摇头,遂即又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你在怕你自己的直觉。”他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的沉默。 南絮抿唇,有些复杂地闭上了眼。 京都城里永安候府的二姑娘,是除皇室宗亲外最有 身份的女娘,却也只不过是个害怕做错事的小女子。 她怕伤及和李湛最后的那点情分,所以才会思虑良久约他在风雨桥见面。 她怕因为自己而和二嫂闹的不愉快,伤及与二哥的兄妹之情,所以她可以忍让再忍让。 她怕自己判断失误,所以才没有在最开始就阻拦殷瑞珠解签。 她怕…所嫁之人非良人,所以早早说出自己的想法,早做对策,毋伤己心… 黑暗散去,光明侵染了这方世界。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南絮抬手遮住因强光而不太适应的双眼,这种柳暗花明的变化,让她险些落泪。 “□□不能遇水,右边这条道更靠近十八罗汉像。” “南絮,不要怕自己。” 第29章 后山突然传来轰鸣声吓坏了前山拜佛的香客,殷芜正哄着耀哥儿系平安符,闻之以为地动了,仆妇们护着她抱起耀哥儿连忙往外跑。 她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跑得急,等再抬头观察四周时,正瞧见前面有一行人仓皇失措地往这边来,其中被丫鬟们扶着的女子正是南韵。 只见她发髻松散,珠钗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她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她本想唤她,只是被后山动静惊扰,僧人和香客乱作一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南韵一行人就消失在前方。 殷芜下意识问身边的人,“前方通往哪?” 有人答道:“看方向应该通往后院厢房。” 殷芜了然。 永安候府在大佛寺也有留置厢房,只不过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后,侯府极少往大佛寺来,今天也不过是陪殷瑞珠来祈福,临时决定的事,并未事先告知住持,说不好厢房里的灰尘都积地呛人,南韵去后院自当不是去休息的。 耀哥儿被刚才的震动吓得啼哭不止,如今又见人来人往,慌慌张张,更加不知所措,只死死抱住殷芜,埋在自家娘亲怀里不肯抬头。 殷芜边哄着他,边叫人赶快去厢房那边寻段文裴,又遣南絮留给她的侍卫去找找南絮和殷瑞珠。 正吩咐着,赶上寺里的武僧过来护卫众人的安全,大殿外吵吵嚷嚷,吵得人头疼,一时间殷芜倒是没时间考虑南韵的事。 * 这次赵怀珏用的震天雷不少,整个洞塌了大半,连十八罗汉像都被炸地东倒西歪,凑巧露出了个隐藏在罗汉像背后黑乎乎的洞口。 段文裴看了半响,转头吩咐了余荣几句,便抱着南絮往洞外去。 南絮因为他刚才的话,有些别扭地不敢抬头。 她是个好面子的人,被人这么掏心窝子地说一通,反倒有种被人看穿的羞耻。 段文裴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心里想着刚才露出的那个洞道,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程光带着人赶来的时候,正迎面撞上心思各异的两人。 他‘哎呀’一声,装模作样地伸手遮眼,“下官有罪,不知伯爷和夫人正…都看什么看,还不给本官转过身去!” 见是他,南絮被吓了一跳,又听他话里满是调侃之意,越发羞红了脸。 段文裴剑眉微拧,衣袖往前一挡,遮住了南絮的视线。 正要斥他别胡言乱语,那头突然响起女子的惊呼。 “阿絮!你可吓死我了!” “夫人,呜呜,以后千万别再丢下奴婢了…” 正是殷瑞珠和玉祥一行人。 幸好她们在爆炸前出了石室,虽也惊慌失措,好在有惊无险地出来了,南絮的眼神快速在她们身上扫过,除了衣裳脏了,有些剐蹭外并无其他外伤,心里不免轻松了许多。 段文裴就势把南絮交给了她们,并嘱咐她们先去前山等候。 见他转身又要进去,南絮忙拉住了他,段文裴回头看着她,良久,伸手覆盖住她手背,紧紧握了下,即刻松开。 “放走了他,程大人担得起?” 这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程光笑得心虚,忙快步跟在段文裴身后进去,边走嘴也不闲着,“要不说还是伯爷神机妙算,知道赵怀珏今日肯定有行动,这才叫咱们早早布置起来,否则…” “闭嘴!”里头似乎有人呵斥。 否则什么,因为他人已经走远,南絮没听清。 望着恢复宁静的后山,她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和安稳。 段文裴为什么会陪着她来大佛寺? 这一路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总算有了答案。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又不知该笑什么,也不知以何身份笑,最后嘴角僵在那,看起来三分讥讽、七分恍然。 * 不知是震天雷那巨大的威力,还是最后在洞道口南絮消失时的震撼,殷瑞珠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只是心里的洞却越扯越大,冷风不停地往里灌,她只能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 段文裴把南絮交给她的时候,她就觉察出南絮的左脚似乎不大对劲,便和玉祥半搂着她往前山去。 后山遮蔽阴暗,山势陡峭,她虽比寻常女子力气大,到底不如男儿,几番下来额头生了许多汗,因是女眷侍卫们又不敢沾手,上山的路比先前下山走得更加艰难。 她歇了两口气,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准备带两个侍卫去前山找个肩舆来。 赵怀珏不知跑哪去了,南絮心有余悸,没有答应,只死死拽住她不放,“大不了走慢点,你要再遇见赵怀珏,段文裴不在,我可没那本事飞身来救。” 殷瑞珠不敢和她争,只得作罢。 侍卫们呈包围之势,护着女眷,缓缓走在山道上。 从高处看去就像蜿蜒爬行的蚂蚁。 “没想到,倒是个命大的。” 静仪公主接过宫女递过来千里镜,把那群掩映在茂密树林里的“小人”看得一清二楚。 宫女没接话,只恭敬地立在旁边听候差遣,静仪又说了句,“你觉得呢?” 还是没人答话,但男子略急的喘息声暴露了他的情绪。 静仪把千里镜递给李湛,“这就急了,要不要看看?” “啪!” 千里镜被他反手打落在地,好在山上泥土松软,宫女捡起来细细擦了两遍又递到了他手边。 李湛眼里淬火,身子颤抖着,声音压抑而沉闷,“杀了人,你不怕报应吗!” 报应这个词落在耳中让人有些恍若隔世。 没有遮挡物,山顶的风刮起来肆无忌惮,静仪张开双臂,艳丽夺目的宫装仿佛振翅而飞的蝴蝶。 “杀了个丫鬟而已,驸马何出此言呢?”她像个王者俯瞰大地山河,并未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李湛突然觉得有些脱力。 心口一片鼓噪,他有些站不稳。 “你的目的达成了!” “南韵的龌龊心思、段文裴的算计、还有你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我都看清楚了。公主!但愿你此生永不被噩梦惊扰,若非如此,必是冤魂索命,叫你不得安宁!” 他说完,不管静仪公主作何反应,自己跌跌撞撞地朝着山下而去。 分立山头的侍卫和宫女,只静静站在原地,恍若未闻。 静仪看着消失在林中的人,半个眼神都未施舍。 身旁的宫女有些担心地问道:“若驸马把咱们埋了那个丫鬟的事告诉了魏阳伯夫人,可如何是好?” 静仪虽然贵为公主,但也不能狂到处置权臣府中的丫鬟,这要是传到朝堂上去,那群言官的嘴能咬的她不死也得掉层皮。 静仪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嗤笑了声,显然她没有宫女的顾虑。 “你也太小瞧李家人了。” “像这样钻营的家族,或许会颓会疯会傻,但绝不会自掘坟墓。如今本宫和他们拴在一起,陛下又只有本宫这么一个妹妹,得罪了本宫不就是得罪了陛下?这本账李湛要是都算不清楚,也白瞎了那副优柔寡断的心肠了。” 说起李湛,她更像是个旁观者,没有感情也没有欲望。 宫女见怪不怪,不再开口。 李湛这个驸马与其说是公主求来的夫君,不如说是公主用来炫耀的“摆件”。 像世人展示,原来她也有呼风唤雨的这一天! * 殷芜派去的两拨人很快就 回来了。 段文裴没在厢房,自然扑了个空;倒是去后山的侍卫呼啦啦地接上一行人和殷芜汇合。 看见南絮和殷瑞珠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殷芜提起的那颗心总算落了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南絮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省略了殷瑞珠和赵怀珏相约见面的事。 殷芜去看她肿的老高的左脚,心有余悸之下,恨不得揽过两人在怀。 她又是当姐姐的又是当嫂嫂的,只觉人没大事,便是万幸。 当下不再迟疑,赶紧吩咐左右,收拾回京。 看着殷芜井然有序地安排,南絮嘴唇翕动,有片刻犹豫,最终没有说什么。 “大嫂,去厢房那边的人可有看见玉茗?”她正想唤玉茗,才想起她叫她去寻段文裴了,一直没回来。 她办事稳妥,不会这么久,况且段文裴既是奔着赵怀珏来的,去厢房休息估计也不过是障眼法,玉茗去找他,自当扑了个空。 如此,也该早早就回来回话才对。 大殿前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烟幕那头的景象,南絮心里隐隐不安。 殷芜正把安抚好的耀哥儿交给乳母和嬷嬷们,听她问及,便叫刚才去后院的人过来回话。 “回夫人,奴婢去的时候,并未在厢房看到任何人,不过…” “不过什么?” 南絮有些着急。 “那厢房看着…像是没人歇过一样,但地上和蒲团上,却凌乱的很…对了,奴婢还在屋里找到根粘竿,”丫鬟伸手比划了下,“奴婢还奇怪呢,那粘竿怎么断了两截,像是被两个人掰断了一样。” “你怎么不早说!还不带人去整个大佛寺找找!”殷芜经事久了,如何听不出端倪,这十有八九是出了事了,南絮刚刚经历震天雷的事,脚又伤了,若等她发话,必然心火难消,如此伤身,恐怕不好,便先她一步安排下去。 南絮呼吸有些重,但尚算冷静,她丢开殷芜的搀扶,回身坐在了大殿的门槛上。 “阿絮…” 南絮笑了笑,红了眼眶。 “大嫂先送瑞珠回去吧,我想再等等。” 再等等…玉茗那个傻丫头。 说不定她在哪迷了路呢。 第30章 殷芜知道她们主仆二人的情分,知道劝不了,只得依她。 她又不放心南絮一个人在这,索性吩咐下人们把殷瑞珠和耀哥儿送回去,自己在这陪着她等。 殷瑞珠心里愧疚,也说要陪着,气得殷芜不轻不重地拧了她两下,“小祖宗,你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南絮虽隐去殷瑞珠来大佛寺的真实目的,但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殷芜早就看出殷瑞珠情绪不对,不单单是被震天雷给吓住了,怕是还有什么事瞒着她。 这又是在外面,她们不说,她也不好多问,只求平安地把殷瑞珠送回去才好。 谁知,殷瑞珠是个倔的,偏偏不走,说什么都要留下,“阿絮不走,我也不走。”她梗着脖子,态度看着坚定,眼神却涣散得不知在想什么。 殷芜一个头两个大,正待再劝,南絮先她开了口。 “瑞珠,先回去吧,过两天我再去看你。” 她闭眼靠着门槛,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阳光斜斜地照进大殿门口,有几缕落在她肩头,从外面看,倒像是大佛洒下的佛光。 赵怀珏和她的事只有南絮和段文裴知晓,她该听南絮的话。 殷瑞珠瑟缩了下,转身就走。 殷芜连忙让下人们带着耀哥儿跟上去。 乌啦啦地走了一群人,大殿外空旷了不少。 殷芜踮足远眺,殷瑞珠仿佛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冲冲地往前。 “阿絮。”她回身坐到南絮的身旁,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絮环抱住双膝,把头埋进怀里,“大嫂,你说,玉茗到底去哪了?” * 南絮做了个梦。 梦里,阿娘抱着她坐在榻上,指着下面站着的一溜和她差不多年岁的丫头叫她选。 人太多了,她不知道选谁,正在发愁,手边的布老虎不小心掉了下去。 她瞧了瞧,手脚并用地想爬下去捡,眼看着要从榻边滚下去,有一双不太白皙的小手把布老虎递了过来。 “姑娘,给。” 奇怪,玉茗的声音怎么会从小孩子嘴里发出来呢? 她抬头去看,撞上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啊’她猛地从梦里醒了过来,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住了?”有人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暖意隔着薄衫浸透肌理。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后怕地向他靠去,“段文裴,玉茗不见了,你是刑部侍郎,帮我找找吧。” 炎炎夏日里,男子宽阔的胸膛没什么温度,他似乎轻笑了两声,抚着她头发的手缓缓下移,摸上了耳垂,“小嫂嫂,求人帮忙可不是这样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邪气,落在耳中让人直冒冷汗,南絮心里一颤,叫她小嫂嫂的,那不是赵怀珏嘛! 她手忙脚乱地挣脱他的怀抱,惊吓间睁开了双眼。 是个梦中梦。 她盯着穹顶般的车顶,身体跟着微微晃动,回归了现实。 玉祥见她睁眼,十分欢喜,丢下手里擦汗的锦帕,忙扶她坐起来,“夫人,你做噩梦了,喝点水吧。” 南絮就着她的手抿了口茶水,环顾四周,现在应该是在回程的马车上。 记忆回笼,她紧紧抓住玉祥的手,追问道:“玉茗呢?可找着了?” 玉祥是个性子跳脱的丫头,被她这么看着竟然破天荒的沉默了。 她不敢直视南絮,偏头的瞬间,眼泪再也不可控制地流了下来。 南絮心里咯噔一声,凉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上头皮。 “停车!” 她吼了声,声音像是硬生生地卡在喉头一样,嘶哑得厉害。 马车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停下来,南絮有些恼怒,伸手就去推车门,却在最后关头被人从背后拉住了手腕。 “南絮,冷静些。不过是个丫鬟而已。” 她没有想到车里还有人。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可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到极致。 像是一瓢冷水浇在身上,南絮双手握拳,告诫自己切不可动怒。 “那是一条命,伯爷身为刑部侍郎,说这样的话,你觉得合适吗?” 她不是男子,不入官场,读的是女德女诫,并未像男子那般为了考取功名去读圣贤书。 可她知道,命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花草死了尚且有风雨作别,猫狗死了尚且有主人哀恸,一个丫鬟不知死活,难道她这个做主子的不能查清楚吗? 她目光如炬,让人无所遁形。 在尘封已久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人也这样问过他。 他像是被烫着一样,松开了南絮的手腕,“玉茗找到了。” “真的!”她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企图找出蜘丝马迹来验证他话里的真伪,“既然找到了,怎么不见和玉祥一起?” 说着,她还笑骂着去推玉祥的额头,“你这丫头,找着是好事呗,哭什么?” 玉祥受不了她这样,崩溃地近乎吼了出来,“找到又怎样,就剩一口气了。夫人,玉茗是被人活埋了,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呀!夫人!” 玉祥没忍住,哭出了声。 南絮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她麻木地抬手去擦,才发现糊了双手热泪。 “停车。” 这次车停了。 车门关了又合,车厢里少了个人,多了份沉闷的安静。 “大嫂在后面车里,我把玉祥送过去,是不想她吵着 你,你别担…” 后面那个’心‘字还没说出口,段文裴只觉眼前一闪,平日里那个有多远就离他多远的小女子毫无征兆地朝他扑了过来。 这一扑她几乎拼尽了全力,像是沉默之后的爆发,她挥舞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胸膛上。 “你早就知道赵怀珏不安好心,是不是?” “凭你的手段,天香楼刺杀你会查不出赵怀珏已入了京都?你会不知道他故意接近瑞珠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双眼泛红,肆意发泄着心里的委屈,“嫁给你是皇帝的主意,我认了;你我作对假夫妻,我也积极配合;我连没有签字画押的和离书都收下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我的诚意吗!” “我这么有诚意,你倒是也心疼心疼我啊!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有这么难吗?”她没有这么情绪激动过,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平添几分悲痛,“你要是告诉我,早做安排,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段文裴没有阻止,任由她发泄,不痛,只是心口闷得慌。 头一次,他产生了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无力感。 他不是什么好人。 从那个魔窟般的地方逃出来后,他活得像个没有尊严的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等待复仇。 他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性子也越来越冷漠,仿佛看淡了人间的生死,也看透了人皮下的那颗心。 可天香楼那晚,南絮挣扎着在绝境中射出的那支箭,像是叩响紧闭心门的大石,看似落得平静,其实早就泛起涟漪。 他讥讽地笑了笑,其实他又何偿不是不相信自己。 在这桩本就不该存在的婚姻中,他改变了主意,但他还拿不准自己的心,只能无声地试探。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南絮应该再聪明些,再坚强些,再无畏些… 南絮还在断断续续地挥舞着粉拳,细密的汗珠沁透了饱满的额头,她像是不知疲倦般,执意要一个答案。 段文裴合眼,慢慢擒住了她的双臂,南絮想挣扎却没有了力气。 “阿絮,睡一会吧。” 他快速地点了南絮身上的几个穴道,南絮便软塌塌地倒在了他身上。 车厢瞬间安静下里,在无声的寂静中,响起绵长而无力的叹息。 段文裴轻轻拍打着南絮的后背,像儿时母亲哄他睡觉一样。 * 永安候府门上,门房正抽空打盹,忽听几声急切的马蹄声,抬头一看,是一辆陌生的马车。 “诶诶,你们谁呀?这里是侯府,往里面闯什么?” 马车没挂府牌,车帘也遮地严严实实,门房皱着眉拦住去路。 冬雨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了!还问是谁?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门房揉着眼睛细瞧,看清楚后堆起满脸褶子陪笑道:“原来是冬雨姑娘,哎哟,你瞧我这眼神。”他边说着,不停打量马车,想看见里面的人,“姑娘可别怪我,实在是今日府里就出去一辆马车,怎么三姑娘又自己换了辆这个马车的…” 他说的如此直白,很明显,不看清里面的人,是不会让人进去的。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角,南韵那张脸露了出来。 “大佛寺今日不太平,混乱中我和大嫂走丢了,所以在城外租了辆马车,我要回家,有问题吗?” 门房瞧她面色不虞,也来不及辨别话中真假,忙不迭地让路,“三姑娘严重了,小的哪敢。” 车帘放下,马车安安稳稳地进了永安候府。 门房赶忙叫人去后院回禀侯夫人,不多时,便见管家带着几个小厮朝着城外而去。 马蹄扬起灰尘,门房嘀咕了半晌,暗道也不知大佛寺究竟发生了何事。 * 侯夫人的一盏茶还没吃上两口,就见王妈妈满脸急切地进来说出事了。 听她道明前因后果,侯夫人冷笑两声。 “这倒是奇了,出了事,不见老大媳妇回来,倒是她急匆匆地回来了。” “去,让她到我这来回话。” 30-40 第31章 冬雨在给南韵整理妆容,铜镜里倒映出南韵那张惨白的小脸。 看着看着,她猛地抓住冬雨的胳膊,眼睛依旧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你说,玉茗那贱丫头真的死了吗?会不会…会不会没死,到时候反咬咱们一口…”她越说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手上不停使力,保养极好的指甲差点掐进冬雨的胳膊。 传话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冬雨不敢太大声,她忍住胳膊上的痛楚,轻声安慰南韵。 “玉茗真的死了,姑娘不怕。” 南韵却不肯相信,“可当时,我只是砸了她的头,你知道的,冬雨你知道的,我力气小的很…要不是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我绝对会再砸几下。”说着,她双手环抱,仿佛手里拿着那块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的压桌石,朝着虚空连砸数十下。 冬雨喉咙吞咽了下,一时摸不清她到底是害怕自己害死了人,还是害怕没杀死人。 外面传来两声咳嗽,是嘉辉堂的下人在催。 冬雨不敢耽搁,边整理南韵的衣襟边快速道:“姑娘,玉茗毕竟是个下人,就算她没死,一个下人的话哪能当真,倒是咱们,若还不去夫人那边,怕是要惹人怀疑了。” 南韵不傻,孰轻孰重分得清。 眼下担心也晚了,她素来也不是个胡思乱想的性子,不过是第一次恶从胆边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而已。 她拂开冬雨的手,拿起桌上的胭脂点在脸颊上,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几许和煦的温度。 “让你派人去叫父亲,可去了?” 冬雨点头,“叫咱们院里的阿娟从侧门出去的。” 南韵长舒口气,强迫自己端起贵女的做派。 “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 “说吧,大佛寺发生了什么?殷氏又是在哪和你走失的?还有南絮和瑞珠,这么多人,单单你先回来了?” 侯夫人的气势很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搁,碰出不小的声响。 南韵垂头站在下首,被惊得浑身一颤。 冬雨瑟缩着身子想上前回话,被旁边的王妈妈瞪了回去。 “三丫头,我问你话呢!”见她久不应答,侯夫人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南韵知道自己这位嫡母的脾气,看着温婉柔顺,实则手腕非常,虽不会苛待她们这些庶出子女,但也绝不允许谁挑战她的权威。 她绞着手指头,声若蚊蝇,“回母亲,大佛寺发生了什么,女儿实在是不清楚,只听见后山几声轰响,遂即,有人说地动了,女儿惊骇之下随着人群奔跑,哪知…再回头,就和大嫂她们跑散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话,她故意说得模糊,隐瞒了自己根本没和南絮她们在一处的事实。 “是嘛?”侯夫人打量了她一眼,显然不信她的说辞,“那你倒是说说,出事前阿絮她们分别在大佛寺何处,又分别在做什么?” 南韵没想到又是两个问题,轻咬下唇时,在心里暗自咒骂了声。 老虔婆,问题还真是多… 她倒是可以编些谎话,不过自己毕竟没亲眼看见,万一殷芜回府后问起来,岂不是要露馅。 眼见自己支支吾吾,惹得侯夫人不快,她只能缓缓道:“大嫂…大嫂在偏殿给耀哥儿求平安符,阿絮和殷姑娘…在…在…” “听说有人在大佛寺放了震天雷,炸了半个山头,夫人可听说了?” 南韵‘在’了半天,没在出个所以然来,幸好永安候走进来打断了她的话,看着满脸不可置信的父亲,南韵悄悄松了口气。 侯夫人哪里知晓什么是震天雷,闻言皱了皱眉,又不好拂了自己夫君的意,只得接着道:“炸了?不是地动?” 永安候摇头,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嘴对嘴往肚子里灌水,他在外应酬,一听震天雷的事,忙跑了回来,口干舌燥的,正渴着。 南韵见此,眼睛一亮,忙把下面桌上的也递了过去,茶壶小巧,茶水不多,永安候正愁不解渴,伸手一把夺过,大咧咧地坐到侯夫人对面。 “什么地动,没有的事。”说着 压下身,瞅了眼外面,声音放低,“听说是上次刺杀魏阳伯那伙人做的,对,就是蜀地赵家。嚯,这赵家的胆子可不小哦。” 他神采奕奕,恍若还没察觉出其中的厉害来。 唯有侯夫人因他这几句话,一颗心砰砰直跳。 “你是说,奔着怀州去的?”回门那次,她就颇为欣赏段文裴这个新女婿,自然而然叫他的字。 永安候点头,不解道:“自然。” 得到肯定的回答,侯夫人捂住额头有些犯晕。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南絮今日陪瑞珠去大佛寺,这赵家的人就带着震天雷跟去了,总不至于是想炸山吧? “三丫头,你如实告诉我,今日伯爷可陪着你二姐一同去了大佛寺?” 她早该想到的,凭回门那日段文裴对南絮的在乎,去大佛寺这样好的机会,他做夫君的怎会不陪着一起。 南韵也回过味来,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去大佛寺看看段文裴可安好。 只是候夫人面前,她不敢露出别的心思,点了点头,心里暗道,早知道段文裴有危险,说什么她都不该这么早回来。 得到肯定答复,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一叠声地叫人备车。 永安候被她搞糊涂了,拉住她问到底怎么了。 侯夫人甩开他的手,面色十分难看,“怎么了?怀州今个陪着南絮和瑞珠去上香,要真是冲他们去的,还能让他们囫囵个地回来?” 说完,不理会尚且迷迷糊糊的永安候,直奔魏阳伯府去。 外头金乌西垂,凉风一吹,永安候忽地冒了身冷汗。 他一拍大腿,暗道坏了,也追着候夫人去了。 两人一走,正堂里只剩下南韵,她扶着门槛看着永安候越走越远的身影,心里忽然觉得畅快。 大佛寺混乱的时候,她是听见有人说什么看见有几个女眷去了后山,当时没在意,现在细想,说不定震天雷炸开的时候,南韵就在后山呢,她这样的弱女子,哪里躲得过震天雷呢? 她勾了勾唇角,天边的霞光在她眸中倒映出一片血色。 * 还没到魏阳伯府,永安候夫妇二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去殷家接耀哥儿的殷芜。 一番打听,才知南絮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又看天色不早了,候夫人才在永安候的劝说下,回了候府,只说让南絮休息两日,再去看她。 回府用了饭,候夫人又想着南絮今日受了惊吓,让人开了库房取了许多养神的东西连夜送去伯府,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见婆母如此,殷芜心思一动,也让人拿了自己的那份给殷瑞珠送了去。 这边众人担心不已,魏阳伯府里却是阖府寂静。 众人看着段文裴把南絮抱回静园,尚不及传膳,里面忽然响起两声短促的‘滚’,不待众人思考,段文裴果然从里面麻溜地滚了出来。 刘回:…… 下人:…… 众人望天,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更绝的是,伯爷那张脸上竟然丝毫看不出恼怒,倒是隐隐透出几分愧疚。 刘回脸皮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用胳膊肘撞了撞身侧的余荣,“你掐我看看,我不是在做梦吧!这真的是咱家爷?” 余荣哧了声,有些没眼看,仿佛在回应刘回,这不是咱家爷,难道你是? 看热闹归看热闹,刘回还是赶紧赶去前院听候差遣。 段文裴吩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他把玉茗安置到静园去,再连夜去宫里请个御医。 刘回听着虽奇怪,倒也没多想,直到看见双眼紧闭躺在地上的玉茗,心里的那根弦忽地就绷紧了。 早上出去的时候都好好的,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就这样了? 他不再迟疑,忙让人拿着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这边自己陪着把玉茗送去了静园。 夜里起了风,偌大的静园却点足了烛火,树影斑驳,映在敞开的院门上怎么看都有股莫名的凄凉。 玉祥在院子里迎他,她洒着泪,让刘回把玉茗安置在最僻静的那处厢房里去。 刘回点了点头,招呼人往里去,推开门,却见屋里已经坐着个人。 “夫人。” 南絮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瞧着他身后,刘回叹息一声,让人把玉茗搁在床上。 待走近回话,他才发现南絮伤了脚。 他躬了躬身,不再停留,出了静园,忙叫跑得快的侍卫去路上迎一迎太医。 厢房里,玉祥带着两个小丫鬟来给玉茗净面,清理着她满身的土屑,玉祥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夫人,到底是谁!谁敢活埋了玉茗!” 南絮从丫鬟手里拿过沾水的帕子,擦了擦玉茗近乎没有血色的唇,帕子挨着鼻子下,帕角有轻微的晃动,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玉茗微弱的呼吸。 南絮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蒙上了层谁都看不明白的灰暗。 她说:“不知道。” 近乎淡漠的话,却让玉祥心里一颤。 “姑娘…” 南絮轻轻地把玉茗的手放进被子里,又帮她掖了掖被角,仿佛玉茗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拍了拍玉祥的肩膀,让丫鬟扶她出去。 “叫人开我的私库,把那株续命的老参给玉茗用上。” 等走至门口,她又道:“一会太医来了,先领太医过来看玉茗,还有,玉茗昏迷不醒的事不准乱传,就说她家里有事,我准了她回家里去。” “再有,派人去打探打探,今日可有人在大佛寺后院厢房看见玉茗,若有请他到伯府回话,我必当有重谢。”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仿佛今日在马车里那个肆意捶打段文裴的人并未存在过。 隔着满院的烛火,站在暗处的段文裴朝她深深看了眼,转身出了后院。 南絮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只看见了无边夜色。 第32章 蒋嬷嬷亲自送太医出的静园。 和太医分别时,蒋嬷嬷和太医再三确认,得到南絮的脚不会有大碍的答复,才长舒了口气。 主子出事,自然是奴婢没照顾好,她是侯夫人身边的老人了,不能对不起候夫人的信任。 眼瞅过了回廊,簇簇紫竹前有丫鬟支了个小药炉,蒋嬷嬷走近瞧了眼,瓦罐炉子里放着库房里那颗上好的老参,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南絮的嫁妆。 蒋嬷嬷眉心一皱,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烫得她差点没叫出来。 “嬷嬷,你这是干什么?” 春芽端着盆水刚好出来,碰见个正着。 玉茗昏迷起不来,南絮跟前得有人伺候,玉祥又不是个稳重的,南絮便指了身子高挑些的春芽。 她不是家生子,是外面买来的丫鬟,论理也轮不到她。 不过是出嫁前玉茗在南絮面前提过一嘴,说是被段文裴掐了喉咙那次,她在花园里对着箭靶出气,候夫人来寻她,旁的丫鬟都没留意她去了何处,春芽却能在候夫人动气的情况下,口齿伶俐地应答,是个有成算的丫头,南絮信玉茗,便点了春芽上来伺候。 蒋嬷嬷见是她,正眼也不瞧,擦着身子便要进去,哪曾想春芽也跟着挪了两个台阶拦住她的去路。 “你还懂不懂规矩?”蒋嬷嬷呵斥。 春芽笑得恭敬,“我知道嬷嬷想进去干什么,不是我拦着嬷嬷,夫人现在正不痛快,为了一截老参,嬷嬷何苦为难自己。” 蒋嬷嬷老眼一睁,出口便道:“你懂什么!这参哪有玉茗的份!夫人就是太宽容了!” 春芽笑容微滞,不过眨眼又笑开了,“我明白嬷嬷的苦心。不过夫人发了话,咱们也不能这么直接冲到夫人面前去说吧?况且,”她指了指黑黝黝的天,“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瞧着夫人也困乏得很,总得让夫人休息休息。” 蒋嬷嬷眼珠子转了转,好像是这理,只是…这参… 见她心里 松动,春芽再接再厉,“不瞒嬷嬷,玉祥姐姐拿参出来的时候,我偷偷瞥了眼,真是好大根参,这不过用了半个拇指大的一截,又哪里劳动嬷嬷这么进去劝,便是过上几日,等夫人心情好些,嬷嬷再从旁细说,不也更好些。” 她故意表现出看见老参的震惊,蒋嬷嬷暗自鄙夷,眼中又多了几分不屑。 她迟疑片刻把手里的参扔回瓦罐里,甩了甩手上的水,不再打算进去了。 “我不过想嘱咐这丫头,这参有些年头,得好好用小火熬上几个时辰才有效,哪里晓得惹出你这么多话来。”她说着不再看她,转身往外走,嘴里小声嘀咕’这嘴怕是比起玉茗也是不遑多让‘,又一步三回头地吩咐她夜里警醒点,别头次到主子面前伺候就办砸了差事。 走走停停,春芽也不敢越过她去,手里的半盆水端的她手酸,她笑了笑,并没表现出任何不满。 里屋,玉祥服侍南絮更衣,好几次都差点出了错,见她抿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南絮难得浅浅弯了弯唇角。 “你又不是玉茗心里藏得住事,有什么直说便是。” 提起玉茗,玉祥眼角发热,想起刚才听见的话,心里仿佛窝了团火。 便把刚才蒋嬷嬷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末了,用衣角揩着泪不解道:“她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玉茗的爹娘还和她住一个巷子呢,也算半个长辈了,夫人都同意的事,她干嘛非揪着不放。” 人参确实金贵,上了百年的老参更是千金难求。 是,她们为奴为婢的,得靠主人家赏口饭吃,可也不是天生命贱,出了事,主子大发慈悲肯救治,她们心里感激,巴不得来生当牛做马的报答,她也是当下人的,哪里就非要劝主子断了这人参呢? 估计是之前哭多了,她哭了几声便抽咽地住了嘴,转身默默去拿太医开的药膏给南絮上药。 烛光把她单薄的身影投在对面墙上,她低垂着头颅,愈发显得小小的一团。 不知是不是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南絮心里有些酸。 “玉祥。” 玉祥顶着肿的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抬头看她,“夫人,怎么了?可是我手上劲太大,把您弄疼了?”她说着,手上的力气放缓,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脚踝肿的很高,木木的,并没什么感觉。 南絮看着她谨慎的样子,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该说什么呢? 阿娘把蒋嬷嬷给她,自然是十分信得过蒋嬷嬷,蒋嬷嬷不肯把参给玉茗用,不过是觉得那是阿娘给自己的心意,这样的心意用在丫鬟身上,实属浪费。 她是主,她是仆,她只知道那是条命,但并不能对她们的处境感同身受。 锦衣玉食了十几年,除了十年前的那晚,她并未再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命还值不得一块小小的人参。 有些东西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也不会去深究,可一旦在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就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暗影,时不时在脑子里打转。 南絮疲累地合上眼,“玉祥,晚上上夜让春芽伺候就行,你去陪着玉茗吧。” 丫头也好,主子也罢,不论贵贱都是她的人,她护短,这就能解释的通。 玉祥没想到南絮竟然只是说这个,她有些开心,眼睛一亮又把情绪缓缓地压了下去。 口是心非道:“还是不了吧,春芽毕竟才过来,还不熟悉,奴婢怕她出错…” 南絮拿起团扇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额头,“傻丫头,人家春芽可比你稳重。我知道你和玉茗从小一起长大,十分要好,你去照顾照顾她,也省得我担心了。” 玉祥笑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夫人。” * 已至半夜,广文阁里烛火未歇。 段文裴仰靠在圈椅里,头朝上闭目养神。 他只穿了身青墨色的直缀,半束发,添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飘逸。 “没抓到?” 他问得漫不经心,余荣却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属下已经通知了御林军,严防四个城门,程大人也说了,连夜派人在全城搜捕。” “砰!”砚台被扫落,砸到余荣的面门上,额角磕出道红印。 “爷,息怒!” 跪下的不止余荣,还有刘回。 “爷,赵怀珏被你砍下只胳膊,就算要跑也跑不远的,您别气坏了身子。” 等了半晌,段文裴没说话。 刘回扯了扯余荣的胳膊,示意他快走。 余荣跪得笔直,就是不理他,气得刘回想骂娘。 “死木头,爷这明显是迁怒,你倔什么倔,快去找人才是要紧。” 余荣显然不太明白,看着他发懵,“什么迁怒?” 他又不像刘回说话避着点,屋里本来就静,他这一嗓子简直要命。 刘回咬牙切齿地扣着裤腿,里面又砸出来两本书,擦着侧脸落在了地上。 “滚去办事!” 余荣说了声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刘回暗道,这声‘滚’倒是没有之前夫人那声有气魄,正要撑着腿站起来,余光瞄见前方的空地投下大片阴影来,段文裴站到了他面前。 刘回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有些欲哭无泪。 “爷…” 段文裴没有停留,绕过他出了书房。 刘回微喜,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爷,你这是去哪?我已经吩咐他们收拾出间宽敞的起居室来,最近事情多,老睡书房也不是个事,哪有床上睡得舒服…” 他说得兴起没看路,差点撞到段文裴背上,忙住了嘴。 段文裴停下看着前方出神。 这是个岔路口,左转是去藏书楼,右转是去静园。 刘回眼观鼻鼻观心,突然福至心灵般拿过小厮手里的灯笼,照向右边。 瞬间,左边黑咕隆咚,右边冒出股橙黄的亮光。 段文裴看他,刘回回了个自觉良好的笑容,“主子,我来给你掌灯。” 段文裴挑了挑眉,夺过他手里的灯笼,往左边行去。 这次,轮到刘回发懵了。 他猜错了? 那小簇光亮因为段文裴的移动,离右边这条道越来越远,刘回挠了挠头,不知为何,他瞅那团光,总觉得有几分踌躇。 正想追上去,忽见光亮又折返往这边来了。 他一怔,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段文裴又转过身往前走去,如此来来回回三四遍,那灯笼里的烛火眼瞅着又暗淡了几分。 刘回脑子已经有些呆了。 原来不是他猜错了,是他家爷迷了心,不知该怎么走了。 唉。 所以说,有时候有个善解人意的长随,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呀。 “爷。”他忍住笑,轻声唤道,“听静园说,夫人的脚踝肿的有些厉害,擦了太医的药,总算好了些,人也睡下了。要不,咱们去瞧瞧夫人?” 因为离得有些距离,他看不清段文裴的表情,只听见淡淡的嗯了声。 段文裴大步朝着静园走去。 衣角从面前划过,刘回闻见了淡淡的幽香,不是往常的皂角香,是许久不用的,女子喜欢的苏合香。 第33章 蜀地地势险要,进出不便,不似京都这般繁华,男子也没有用香的习惯。 段文裴初次在达官贵人的席面上闻见苏合香,很是费解。 男子用香未免太脂粉气了。 最后才知晓,苏合香除了香气淡雅外,还有养神安眠的功效。 借着窗外稀疏的月色,段文裴拿起枕边的团扇轻摇,似乎这样就能赶走南絮脸上的愁闷。 或许是苏合香起了作用,南絮翻身朝外,两道蹙起的柳叶眉渐渐展开,面容逐渐平和。 春芽点了盏灯进来,用灯罩小心翼翼地罩上,放到了临近床榻的矮几上。 烛火笼罩下,南絮的眉眼逐渐 清晰。 看着看着,段文裴就想起了回程在马车中,她奋起用拳头砸他的情景。 倩影和眼下的女子重合,他淡漠的眸光逐渐有了些柔和的温度。 他以为她会一直‘怕’他。 这京都的女子他也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像南絮这般,身体似乎很诚实地避免与他近距离接触,但心里并不过分惧怕,有的只是身份带来的约束。 就像初次见面那一箭,他掐住她喉咙时,她眼里的惊惧在得知他的身份后,瞬间化成了如何解决麻烦的机敏。 既‘怕’又不‘怕’。 他知道,她是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和纠葛。 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被她当成了走向自由的一场买卖…起初,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才把她安排到这僻静的静园,也有了那纸提前写好的和离书… 想是烛火有些晃眼,南絮伸出手在脸上摸了两下,眼皮动了动,又伸手去摸。 段文裴看得发笑,示意春芽把烛火移远些。 没了烛火的打扰,南絮果然老实了许多,她伸手拥着盖在身上的锦被,身子慢慢蜷缩成一团。 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段文裴起先没注意,听着呓语越来越大声,才回过神来,南絮怕是在说梦话。 他心思微动,附身悄声诱着她,想听她在说什么。 越接近,南絮沐浴后身上残留的花香越浓郁,闻起来不似玫瑰热烈,也不似桂子清雅,倒像是玉兰… “阿湛…救我…” “别…别…救救欢姨…爹爹…快救救欢姨…” “李湛…我冷…玉茗她…” 又做梦了。 段文裴猛地起身,扬起手里的团扇砸了出去,砸出去那瞬间又有些后悔,怕弄出动静吵醒床上的人,眼看那团扇在床里侧滚了两圈落在了床尾,他才悠悠收回视线。 还好,还好。 南絮嫣红的唇瓣还在上下张合,但段文裴已经没有心情听她说什么了。 李湛——他冷笑两声,就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能救她? 他隔着纱帐,虚空揉了两下南絮的发顶,尤觉不解气,冷眼看了她半响,冷哼一声出了内室。 真是救了个白眼狼! * 春芽送段文裴出去的时候,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 看着段文裴大踏步离去,正要折身回屋,那头传来段文裴的吩咐。 “别告诉夫人我晚上来过。” 春芽恭敬地说了声是,连头都未抬。 刘回倚在墙角多看了她两眼,倒是个省心的丫头。 主仆之间相处久了,刘回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主子现在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心里嘀咕,难不成又吵架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就自家爷那个性子,应该不会干主动吵醒夫人,并吵一架这种事,至于为何,想来多半是自家爷又开始心里闹别扭。 刘回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谁叫自家爷以前压根没对什么女子上过心,就直接跳到了成亲这步,简直是没学爬就开始学飞嘛。 “你说如今全城通缉,他们能藏哪?总不至于会飞天遁地吧!” 刘回啊了声,刚想说爷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学飞,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赵怀珏的事。 但,为什么用‘他们’? “爷是觉得,这次来得不止赵四公子?” 段文裴停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赵四公子?你倒是喊得顺口。” 刘回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惭愧道:“爷,刘家世代都是赵家的长随,祖宗有令,需尊着敬着,不敢有违。”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段文裴沉默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问他,“刘回,跟着我逃出来,你可有后悔?” 当年赵家不容他,也仅仅是不容他而已。 但不管是帮过他的屠獠周家还是长随刘家,只要他消失在蜀地,消失在赵家面前,赵家都不会难为他们。 所以,周家转投他人,他不仅不怨,也能理解,不然,他也不会留要杀他的那个周家屠獠在暗牢里那么久。 初阳已在天际露出小半个头,看着段文裴遥望天际的背影,刘回也感慨着往前踏了一步。 “爷,我跟着你,不只是你当初救过我,而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之于赵家,之于蜀地,或许是最后也是最好的退路。” 退路吗? 段文裴眼中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原来还有人对他报有这种幻想… 失神不过瞬间,他以手抵唇轻咳了两声扯回正题,“虽出来这么多年,但赵家那边我也不是没有安排,赵怀珏是什么性子我很了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不是蠢,只不过有些偏激,这么偏激的人,赵明丞或许不会在意,但秦氏会放心他一个人来京都吗?” 刘回已经有些明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秦夫人那么宝贝这个儿子,估计要给他多派些人手跟着…” 段文裴拂开眼前挡路的柳枝,赞同道:“多派些人手怎么够,怕是还得派个能看住他的人才行,可惜呀。” 可惜并未把他看住,没看住不说,还埋了那么多震天雷,失了条手臂,这不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兵器库失窃这事和他们赵家再有摆脱不了干系了。 * 赵怀珏晕血,赵怀安现在才知道。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断了条手臂的人,已经无缘赵家家主之位了,自然也就相当于半个废人了。 对于废人,赵家从来都不会手软。 只不过,他这个当大哥的又怎会对自己的弟弟下死手呢? “怎么样,不会危及生命吧。”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座不起眼的民宅,京都像这样式的房子少说也有千万个,再加上这里一直都有人居住打理,暂时不会让人起疑。 去岁翼王前往蜀地就番,赵家和翼王达成了协议,时间不等人,京都运往蜀地的震天雷已经不够支撑他们计划的实施,这趟出来,一来是解决震天雷供应问题,二来是母亲不知从哪知道了如今的魏阳伯是已经了无音讯的赵家老三,顺便来确定确定。 只不过,母亲不够冷静,竟然暗自让自己这个四弟动手除掉老三。 赵怀州是什么人?那是匹六岁就敢杀人的野狼,自家这个只会发狠的四弟能是他的对手吗? 大夫是从外面绑来的,他不知他们到底是何人,只是看架势知道不好惹,说起话来也战战兢兢,“您,您放心,血已经止住了,这位爷他他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压着他的是个魁梧的刀疤脸,闻言用手里的刀尖蹭了蹭大夫发抖的面皮,大咧咧地问赵怀安怎么处置。 赵怀安眯了眯眼,杀意一闪而过,“照老规矩吧,不说、不看、不听、不走、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刀疤脸点了点头,拿臭抹布堵上大夫的嘴,拖条狗一样把大夫拖了出去。 屋里有短暂的安静,遂即躺在床上的在怀珏悠悠地睁开了眼,幽幽地唤了声’大哥‘。 迎接他的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赵怀珏眼里蒙上层阴鸷,眼冒红光地看向他。 “不服?” 赵怀珏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敢!” 敢不敢的,赵怀安也不在乎,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 “别这么看着我,我又没叫你去杀赵怀州,要恨,你就恨害你失去手臂的人。” 秦氏和段文裴的身影在脑海里不停回闪,赵怀珏终究还是闭了嘴。 赵怀安嗤笑了声,坐到床沿上,露出几分怜悯,“不过,你毕竟有过,但按照族里的规矩,主子有错,跟着的人受罚,刘嘉是留不住了。” 话音一落,赵怀珏忽然浑身一颤,他用那条仅剩的胳膊死死拽住赵怀安,“大哥,算我求你了,刘嘉跟了我那么多年,别让他死成吗?” 赵家人从出生起身边就会挑选合适的屠獠和长随,刘嘉跟 了他快十三年了,那是打小的情分。 赵怀安摇了摇头,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头,说出来的话十分残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四弟,你如今该想想自己的处境,就别再去管一个长随的死活了。” 说完,他不再多逗留,只留给赵怀珏一无情的背影。 不久,从院外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赵怀珏半个身子探出床外,他听见极短促的一声’四爷,来生——‘ 赵怀珏伸出的手落在了床沿上,他失神地望着头顶的床帐,那个白日里还在姻缘庙给他算了一签的刘嘉死了。 来生? 不,今生的仇,他要今生报! * 正往静园送东西的刘回,突然感觉心中一悸,他抬头沉思半晌,觉得可能是自己最近没休息好的缘故。 前方响起女子的声音,是春芽叫他进去。 刘回思绪回笼,端正身子,走了进去。 南絮正在梳妆,隔着珠帘,刘回朝着她问安。 南絮懒懒地‘嗯’了声,揉了揉有些莫名肿胀的眼睛,问道:“听说你们找到在大佛寺后院看见玉茗的人了,真的?” 第34章 刘回把昨晚候夫人送来的东西交给丫鬟们,才让人把那个沙弥领进来。 那是个长得十分俊俏的年轻人。 即使隔着珠帘,南絮还是认出在大佛寺时他就跟在住持身后。 沙弥双手合十施了个佛礼,等着南絮开口问话。 佛家人不能怠慢,南絮簪了支素色的绢丝花钗,让丫鬟们扶着出了内室。 “劳人带师傅过来,是阿絮失礼了,实在是有事情相问,还望师傅见谅。” 沙弥眉眼下垂,念了句佛语,“佛说众生平等,涉及人命,当不得施主这句见谅,这也是小僧的功德。” 得了首肯,南絮便不再绕弯子,把昨日情形讲出,问沙弥可曾在后院见过玉茗。 沙弥回想了片刻,说当时正巧碰见玉茗在问路,因认得她是伯爷夫人身边的婢女,又见她着急,便带着她去了段文裴休息的厢房。 “住持师傅吩咐过,施主们休息之处,佛寺之人不可随意打扰,所以小僧当时只走到厢房外的花丛处给玉施主指了个位置,便回了大殿,后面的事情便不大清楚了。” 也就是说,这中间厢房内又进过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何事,完全无人知晓。 南絮沉吟片刻,让沙弥再想想,回去的途中可有遇见什么人,至少给条新的线索。 沙弥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并未遇见什么人。 南絮本来期待的热切渐渐转凉,她往后靠了靠,牵动了脚上的伤口,微微蹙眉。 “谢谢师傅了,还请师傅用了斋饭再回去。” 刘回见南絮问完了,让人送沙弥出去,那沙弥听到斋饭二字若有所思,眼看着就要跨出房门,又退回来道:“小僧记起一事,那日在前殿有两个施主来烧了香,说想尝尝庙里的斋饭,那日本来不施斋的,但因他二人已经来过多次,寺里觉得他们有心了,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施斋的地方就在后院西面,要想过去就要从院里过,或许他们知晓些什么。” 那日大佛寺除了她们,并未有什么权贵出入,为何独独提到这二人? 南絮往前探了探,“师傅是觉得这二人有什么不妥?” 沙弥笑了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这二人却非什么良善之人。听外头说这二人专卖些迷药哑药之类的江湖作用之物,早年也曾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只不过近年收了手,转为信佛。夫人既然问, 又事关玉施主的性命,小僧不敢隐瞒。” 他说得诚恳肃穆,仿佛大佛寺的佛光就在他身后熠熠生辉,犹如一股安定的力量注入了心脉,让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南絮单脚起身,回了个佛礼。 “师傅慈悲。” * 玉祥把参汤给玉茗喂下,听说找到了昨日在大佛寺见过玉茗的人,连忙赶了过来,花厅里却已没了沙弥的身影,只有两三个小丫鬟在洒扫。 玉祥转身去找南絮,内室也扑了个空,路上正好碰见蒋嬷嬷,才知南絮在花园里练射箭。 蒋嬷嬷眼睛瞪得溜圆,直冲冲地往花园去,她就是豁出自己的老命,也得劝说南絮赶紧回来养伤。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去,就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树荫下,圈着南絮射箭的那人,不正是自家的姑爷嘛。 蒋嬷嬷看得眉开眼笑,自顾自地把想走过去的玉祥拉住,不叫她去打搅夫妇二人。 “诶…嬷嬷我想去问问玉茗的事…” 蒋嬷嬷一双枯柴般的手抓得死紧,她稍显浑浊的眼里闪过冷意。 那头,射箭的二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南絮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箭靶,心思却并不在箭靶上。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后脖颈上,给本就炎热的天气又平添一股热浪,她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脖子,却被身后的人强硬地掰了回来。 她咬了咬牙,心里有气。 “看靶心,用心看。” 南絮偏头,看旁边的花草。 “手要直,腰要紧,眼要平,想象自己就是这支箭。”因为南絮的突发奇想,春芽让人给她在受伤的那只脚下添了个加了棉花垫子的小马扎,供她放脚休息。 闻言,南絮低头,垂眼,打量起脚下的小马扎,边看似乎还来了兴趣,她伸头招呼春芽过来,“春芽,这棉花垫子的花色还挺好看的,就是这颜色太亮了,太阳底下扎眼,再去换个呗。” 她说得欢快,全当身后的男人不存在,春芽虽机灵,到底没见过段文裴行事,只听说他凶神恶煞的名头,眼见自家姑爷脸色越来越黑,春芽忙说了声是,便退下办事去了。 南絮有些傻眼。 身后却传来两声莫名的笑声,不大,但分外刺耳。 南絮听出他在取笑自己,也不和他分说,侧脸朝他假笑两声,忽地屈肘朝他撞去,这一撞不是开玩笑,倒使出了三分力气。 “叫你笑我!” 南絮嘴里说着,手上速度丝毫不减,眼见就要撞上,那小马扎不知怎么一偏,脚上没受力,身子便直直地往后栽倒。 她惊呼一声,与草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倒地一瞬间,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段文裴并未接住她! 可恶! “夫人怎么好端端地摔倒了?” 头顶上方是段文裴反过来的脸,他竟然真的满脸疑惑地问她,那双漠然的眼中却满是揶揄。 她被气笑了,藏在心里的火气被他三言两语给勾了起来。 “段文裴,你很得意?” 树荫下搭了凉棚,凉棚下放置有供人歇息的软塌,段文裴撩起衣摆斜倚在榻上,凉凉地问她,“我得意什么?” 太医院的药确实不错,南絮的脚已经好了许多,见他没有扶她的意思,她也不拘着自己,干脆用手臂撑着坐了起来,靠着就近的树干,盘腿席地而坐。 “哼,你当然得意了。把我和瑞珠当饵,钓起了赵怀珏这么大条鱼,刺杀的主谋找到了,怕是兵器库失窃的线头也找到了吧!”她说着朝他摊了摊手,“伯爷,用女子作饵,你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 深棕的树干经过岁月的洗礼很是古朴,脚下的树根有几根拱起伸出半截,南絮刚好倚靠着树根,像是坐在圈椅中。 她今日没怎么上妆,只淡淡敷了层脂粉,白里透着红,两鬓垂下的几缕发丝也调皮地上下飘摇。 段文裴有一瞬间看地痴了。 “被我说中了吧。魏阳伯!”南絮见他出神,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有些小得意。 她扬起头,似乎在回敬他刚才的笑声。 段文裴勾了勾唇,眼里满是自己都没注意的柔光,他倒了杯茶,慢慢放至唇边品鉴。 看得南絮牙痒痒。 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南絮冷哼,双手往胸前环抱,看他怎么答话。 只是某人并未接她的话。 “你的箭术太差了,岳父没有给你找个好点的箭术师傅吗?” “还是…我听说,先帝爷当年可是把御林军中最好的箭术 教习都调来专门教你,夫人…这算是学有所成?” 他指了指箭靶周边七七八八掉落的箭支,话里有话。 南絮刚觉得占了上风,又被打回原形。 她看着手边的弓箭,真想给他来一箭,怪就怪她在此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她自然是不会平白受这种质疑的,况且当年的箭术教习确实不错。 她反驳段文裴,“箭术好不好的,伯爷不早就领教过了,难不成伯爷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说完,她指着肩胛那处,提醒他别忘了天香楼那一箭。 揭人伤疤这件事,南絮丝毫没有愧疚感,说得理所当然,还不忘朝他挑衅一笑。 段文裴被他那一笑挑的心里泛起酥麻,手中摩挲着的茶盏便有些没了滋味。 “夫人,那是侥幸,若你箭术真的好的话,洞里那一箭你该射进赵怀珏心口,如此,一切事情都了了。” 南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他笑意渐消,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才明白他是在正经和她说话。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塌了一块,“段文裴,你不会想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射死赵怀珏而造成的吧。” 这话一出,她心里那团火气忽地就压不住了。 “段文裴,我和赵怀珏能有什么关系?瑞珠和他又能有什么关系?是,我知道,瑞珠对他动了情,可那又怎样?如果不是那道赐婚的圣旨,也许他赵怀珏就是瑞珠人生中一个可以回忆的男人而已,可是因为你,因为你们赵家那些陈年旧事,他要杀你,所以才会利用瑞珠来设计诱你见面,并不惜用我和瑞珠的命来杀你。段文裴,难道你不该说声抱歉吗?” 段文裴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好像没想到南絮会这么理解他的话,他放下茶盏,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释,“阿絮,你想错了,我只是以这件事告诉你箭术的好坏,非常重要,有时候可以保命…” 南絮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现在不想看见段文裴这张脸,挣扎地站起来垫着脚就往外走,“当然,我要是箭术好了,我不仅能一箭射死赵怀珏,我还能在天香楼一箭射死你。” 因为气愤,她不顾脚上的伤走得有些快,只是再快又哪里快得过段文裴。 段文裴三步并作两步,想拉住她,“阿絮,你听我说。” ’啪‘ 南絮反手一甩,幌到了他脸上。 第35章 南絮活了十几年,头一次打了人一耳光。 她怔怔地看着手心,有些回不过神。 怎么就幌到他脸上去了呢? 这一巴掌像挠痒痒似的,并不多疼,但段文裴还是配合地偏了偏头。 他本就生的高大,又因为来拉南絮,两人挨得极近,南絮可以看见他半边侧脸肉眼可见得红了起来。 打…打肿了? 这么不经打? 南絮脸上闪过丝不自然的窘迫,踮着脚想后退,偏偏有人不放。 “打了我就想跑?” 南絮心虚地看向旁边,绷着绣花鞋去踩脚边的花草,小声地反驳了句,“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突然从身后拉我。” 看她嘴硬的样子,莫名想起她养的那只叫‘金球’的小猫,段文裴有些想笑,只是笑意到嘴边被他生生忍住了。 他知道,她性子要强。 也不想再逗弄她,让她误会。 “我刚才不是在怪你,只是觉得,女子在这世上行走,总该有些防身的本事,你既然有先帝爷赏赐的弩箭,应该物尽其用才对。”段文裴放缓语气解释道。 刚才二人短暂的交锋,让段文裴对南絮有了进一步了解。 她若是猫,那肯定是只喜欢炸毛的猫,吃软不吃硬,得顺着毛摸。 果然,南絮闻言,紧绷的神色松懈了几许,只是依旧侧脸以对,显然还是心有芥蒂。 “你刚才是这个意思?” “是”他说得毫不迟疑。 南絮撇嘴。 是就是吧,嘴长在他身上,想怎么说,她也决定不了不是? 她甩了甩被他握住的手臂,有些无所谓道:“我知道,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在这座伯府里,我住静园你住广文阁,你我只不过担了夫妻的虚名;说句更生分点的话,在陛下还没对翼王和永安候府动手之前,你能尊我敬我,并把府里的管家之权交给我,我其实很感激。”她一口气说完,似乎这些话早就刻在她脑中,只等着说出来。 两人虽对这桩婚姻背后的意义心知肚明,但被南絮如此直白的挑破,段文裴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 不知怎么的,他最近总下意识想忽略那道赐婚的圣旨。 南絮见他沉默,只当他默认,“所以,把我算计到你的计划中,我其实并不怎么生气。” 才怪! 南絮忽略心里那道声音,继续口是心非道:“能帮到你,算是我投桃报李了。但是,伯爷,这后面的种种意外,你可有事先想好对策呢?但凡你早点告诉我一声,我其实会想办法配合伯爷的。” 如果早点告诉她,她不会独自留瑞珠一个人在那,就算要做戏,她也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如果早点告诉她,她就不会傻傻地让玉茗去厢房找他,天真地想着万一有什么,他还能来救她。 如果… 没有如果。 “说到底,伯爷其实不信我。”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审视和被谋算后的淡然。 段文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手。 他想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可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何止是不信她,他甚至当时就站在在高高的树梢上,看着殷瑞珠被掳,南絮让小沙弥带路,一步步走进赵怀珏布置好的陷阱中。 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在赌,赌将来和他并肩携手,站在他身边的妻子,该是个有勇有谋,坚毅果敢的人。 如果赌徒赌的是钱的话,那他赌的是命,只不过是南絮的命。 “阿絮…” 南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伯爷,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明白他背着身世的苦,也明白他心里藏有许多秘密,更明白在这眼线众多的伯府里过得如何的压抑。 可那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想护好自己身边的人,有一天能平平安安地从这伯府出去。 仅此而已。 她不再看他,拄着手里的弓箭当拐杖使,一瘸一拐地朝外走,显得有几分滑稽。 那头玉祥和春芽都看见了,忙奔着过来接她。 她二人的裙裾飞扬,衬得石子铺就的小路显出几分可爱,南絮忽然就笑了。 “姑娘,你别动,奴婢来扶你,算了,还是奴婢背你吧。” “快,叫她们抬顶小轿来,姑娘的脚不能走路。” 玉祥还是如此跳脱,幸好春芽很稳重,南絮心里破的那个洞,又满满地被填补。 看着主仆几人远去,段文裴再也站不住,接连倒退几步跌坐在软榻上。 他仰头望天,却只看见遮盖如伞的枝叶,烈阳穿过那些破碎的空隙,撒地满地都是。 缓缓地,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挣扎,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中有了模糊的羁绊。 * 京都城里每日都有新鲜事,这次说的是个被砍了手脚、割 了舌头、挖了眼睛的大夫。 余荣对这种事情见多了,并没什么兴趣,倒是刘回,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头次见。 “余荣你说,什么人这么残忍。” “估计是黑市那边的江湖人吧。” 余荣正在擦刀,刀身被擦地锃亮,反射出他见惯不惯的淡定。 刘回啧啧几声,不指望从他这听到想听的答案,转头去看坐在书案前的段文裴。 “爷,你觉得呢?” 段文裴以翻书声作答。 看着书皮上那斗大的几个《论夫妻之道》的正楷,刘回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也不知昨天在花园里,夫人和爷说了什么,回来就找人寻了些关于男女之间的书籍来看,还看得津津有味。 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也没见哪家夫妻是看书来培养夫妻感情的吧。 “爷?” ‘啪’的声,段文裴把手中的书扔在书案上,转头拿起另外一本《论阴阳平衡之术》。 刘回头皮一阵发麻,怎么连这种书也找来了! 果然,段文裴看了两眼,猛地把书合上,脸不红气不喘地把书压在了最底下。 “江湖人没必要和大夫过不去,这手法看着野蛮,不像是中原人所为。”段文裴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又准备接着看下一本。 这点,刘回也猜到几分,京都里就他们知道的,除了蜀地来的赵家人还能有谁呢? 刘回哪能放过搭话的机会,忙蹿到跟前,压住了就要翻开的书,舔着脸道:“爷,依我看赵家这次来得怕是还有屠獠元家。” 如此说,并不是没有依据。 晋、元、周三家虽都为屠獠,但各自所擅长的东西不同。 比如说周家擅长护卫和暗杀,元家擅长刑法和刺探,晋家擅长火器和锻造;三家其实人数都算不上多,但各司其职,竟也发展出不小的规模。 赵家控制着他们,便是养着一群长着‘人眼’的狼。 段文裴‘嗯’了声,显然对他的结论并不感到意外。 他屈指弹了弹刘回的手腕,示意他松手。 刘回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焦躁,“爷,他们既然敢动手,肯定就在京都城里,与其被动,咱们不如主动出击。” 谁知道来得有多少人,魏阳伯府可是明晃晃地立在这,他们想动手,什么办法都可以。 段文裴见他不动,手上一使劲震得他手麻,刘回不得已松开手。 “爷!” “你既然能猜出是何人所为,你猜不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吗?” 目的?不就是杀你吗? 段文裴不用抬头都知道刘回在想什么,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悠然地又翻了一页。 “能看管赵怀珏的人肯定分量不轻,我估计不是老大就是老二,实在不成,秦氏自己来也不是不行。” 不知看见了什么,他眼里冒出几分惊诧,嘴里却继续道:“不管来的是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种让我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除非…” 刘回正听得起劲,见他停顿以为他在思考,谁料上首之人突然来了句,“虎和马属相相和,刘回,我记得阿絮是属马的吧。” 刘回扶额。 余荣倒是十分上道地接了句,“岂止,虎遇马是大吉。” 段文裴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余荣,又赞许的点了点头。 “确实是。” 刘回:…… 得,他就是个操心的命。 “爷…” 段文裴像是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合书起身,把书摔进了刘回怀里。 “除非,他们是故意为之。刘回你说,如果你是他们,想要再次杀我,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我他们就在京都,让我等着受死吗?” 刘回正觉得怀里的书烫手,闻言细细思量,果然品出几分古怪来。 “他们这样暴露自己,要么觉得爷找不到他们,是在向爷示威;要么,他们想误导咱们,让咱们朝着大夫出现的地方查探。” 示威不太可能,毕竟已经交过手了,谁还傻到用这种方法。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爷,他们要逃!” 若是能以大夫为突破口,覆盖式搜索探查,那么势必要把可调动的力量全部投放到一处,如此,城中必有松懈,正是逃出京都的好时机。 香炉上徐徐上升的香线慢慢散了些许,段文裴揭开香盖,拿起香盒,用钳子夹了块香饼进去。 看着周而复始的缕缕薄烟,他负手而立,眸光悠长。 “告诉程光,声东击西关门打狗,这次不能再出差错了。” 余荣把刀一架,就要去办事,走到门口又被段文裴叫住。 “还有,让人查查那沙弥说的那两个惯使下作手段的江湖人。” 余荣是一根筋,有些茫然地看过来,估计是没明白什么江湖人。 刘回忙提醒他,“就是夫人请来,在大佛寺后院见过玉茗的那个僧人所说的,擅使用迷药的那两个江湖人。” 余荣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看着余荣走远,刘回欲言又止几次,还是不甘心道:“爷,夫人那边已经在派人查了,咱们是不是别添乱了。” 他又不是傻子,自大佛寺回来,夫人明显不怎么待见自家爷。 可别忙没帮到,反惹夫人不快。 段文裴又坐了回去,只是这次看得是正经文书。 “主动才能有机会。”他撑着额头似乎喃喃自语,半晌又幽幽地看了眼刘回,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不懂。” 刘回:…… 第36章 沙弥提供的线索很有限,南絮也只能遣人去京都各个鱼龙混杂之地找找。 几日无果,玉茗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心里未免有些烦躁。 眼看着要入秋了,京都的天气渐渐转凉,府里的几个大管事带着人抬着账册来静园给南絮请安,请她过目。 她本想让他们再等等,转头又觉得正好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样自己才不会老想那些不好的事。 便让春芽请管事们在花厅等候。 说起来,对账该等到年下,这个时候来,南絮隐约能猜到几分。 一来伯府添了新主母,他们该来拜见;二来,她嫁过来之初在伯府立威的事,怕是早就传到这些人耳中,有些人或许只是本分地想混口饭吃,可有些人就未必了。 这次陪着管事们来的不是刘回,是个脸生的小厮,见到南絮进来,忙一一为南絮介绍。 南絮放眼看去,花厅里站着的总共有三人。 见她进来,急忙起身相迎的是打理京都各处铺子的孙管事,这人个子不高,笑起来满脸和气,南絮朝他回予一笑。 站在另外一边长得高挑的那个干瘦老头是打理各处来往运输的李管事,他眼里精光乍现,看了南絮一眼转头去看旁边打理田庄的钱管事。 从门口进来到上首坐下,南絮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 钱管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带着其他二人朝着南絮拱手请安。 南絮说不必多礼,让丫鬟们看茶。 茶叶被滚烫的沸水冲泡开,在青花点缀的瓷碗里旋转绽放,孙管事端起茶盏用茶盖刮了刮,浅尝了口,赞一声好茶。 “夫人,这用的可是积年的雨水冲泡的?” 南絮点头,笑着道:“早就听说孙管事是品茶高手,如今一看,连水的来处都能随口道出,果然名不虚传。” 孙管事闻言,笑意更甚,连连道夫人谬赞了。 钱李二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干看着,端起来喝一回,附和着赞一回。 一时间,花厅里初次见面的几人倒也其乐融融。 他们来,自然不单是来喝茶的,李管事放下茶盏,轻咳了声,朝着钱管事挤了挤眼睛。 钱管事接受到他的讯号,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南絮不动声色地观察,抚着腕上的玉镯,等他们开口。 “夫人。”钱管事朝着上首唤了声,起身道,“今个我们三个来的突然,还请夫人别见怪。府里的规矩一直都是我们几个各管各的,年下和刘总管对账就成,如今夫人来了,又接了管家之权,我们不敢怠慢,忙整理了各处的账目,提前送来给夫人过目。一来是想请夫人视下,二来也是请夫人核对核对账目,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任凭夫人差遣;三来,夫人和伯爷大喜,我三人皆在外忙碌,也没给夫人庆贺,今个也借着 这个机会准备了份薄礼,请夫人笑纳。” 钱管事说完,便有几个小厮从外面抬进来一个蒙着红布的物什,虽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想来个头不小。 不待南絮发话,钱管事便揭开了红布,花厅里瞬间映出一片绚丽的红光,饶是南絮见惯了好东西,还是被眼前的东西惊艳了一把。 那是件半人高的珊瑚石榴摆件,石榴雕刻的栩栩如生,就连下面连着的茎叶纹理也是丝丝分明。 珊瑚她见过不少,但这么大的,雕工这么好的,几乎无瑕疵的的还是头一次见。 南絮流连了片刻,淡淡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找寻起来也是不容易,三位管事有心了。” 话音刚落,一直没说话的李管事忙站了出来回道:“送夫人的自然要最好的,就是再费些功夫,我也能给夫人寻来。” 听说如今好多商船都能远渡重洋,他是跑各处往来运输的,这东西十有八九就是他淘来的,南絮颔首,收如此重礼,她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春芽拿出几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们三人,他们见钱见惯了,倒很能稳得住。 礼也送了,三人正待和南絮说正事,门外又进来三个丫鬟,只见她们三人围着那座珊瑚摆件,用绳子量了高低的尺寸,又有人拿出个小册子一一记录。 竟是把钱孙李三人看呆了。 头一次见这种情形,钱孙二人面面相觑,不免揣揣,暗道南絮是觉得这礼不合心意?故意给他们难堪? 唯有孙管事瞧了片刻,直言不讳问南絮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南絮笑着摆手,解释道:“不瞒各位管事,我这儿有个规矩,不管谁送的什么金石玉器,入库前都得一一量了尺寸再入库,记录清楚哪年哪月,哪家送的,也好有个记录,方便后日清点。” 说到此,看几人面上依旧不解,她掩唇继续道:“说来,也是之前在候府养成的习惯了。说出来不怕各位管事笑话,之前我身边有个管事的嬷嬷,仗着自己积年的老人,又得了我的重用,便很把自己当回事。也不知哪天灌了几口黄汤,便胆子大起来,悄悄偷了我几件首饰拿出去卖了,也是我那时年岁小,满匣子的金玉之器也不曾留心少没少,一来二去,这嬷嬷只当我是个好欺负的,愈发偷上了瘾,竟将太妃赏我玩的一件黄玉玉兰也偷出去卖了,皇家之物向来有登记造册,最后东窗事发,她落了个亵渎皇家之物的罪名,被乱棍打死了。” ‘乱棍打死’四个字从她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让坐在下首的三人背后都起了层凉意。 松果已经记录好了,拿给南絮过目,南絮翘着保养得宜的指甲点了点册子上珊瑚石榴几个字,看着他们三人笑意又深了些,“自那以后,我便找了这个法子,虽费些事,但总比下头的人监守自盗,我还浑然不知强。” “三位管事也是外面跑惯了的人了,你们说,我这法子好不好?” 这故事乍听没什么,但钱孙李三人都是人精,哪里不明白南絮的意思。 自古涉及钱财田铺庄子,那便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金银,又有几人在钱帛面前不动心的。 南絮初来乍到,既是在提点他们别因为她是新夫人便想着忽悠搪塞她,又是想告诉他们,她的身份和手段,都不会轻易放过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一个偷盗财物的婆子尚且被打死,他们这样的犯了事,又怎会轻易放过。 三人中,孙管事常年接触金银玉器,自然知道,但凡大家作品,必然在首饰不显眼处留有印章,更何况是宫中御赐之物,那婆子再是吃醉了酒,也不会胆大妄为至此,怕不是南絮知晓后故意为之,如此想,那层凉意转瞬直冲天灵盖,他猛地站起身。 “这个法子好。就好比铺子里进出货,有了明细,自然就好打理。” 钱管事见此,也附和道:“可不是,夫人这法子当真是好极,钱某佩服。” 李管事看了看他两,起身拱了拱手,也道了声好。 南絮掩着唇笑,把册子交给了松果,“既然三位管事都说好,那必然是好的。这礼我看也看了,记也记了,刚才听钱管事说有账目让我过目,刚好我这有管账的丫头,便当着三位管事的面,理理账目吧。” 说着,她把身边的松果往前推,那两个量尺寸的丫头,也挽起袖子,从耳房拿出笔墨纸砚和算盘,竟是当面理账的意思。 理账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各处产业,分季度往伯府里报次账,这些账目会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核对并对每一处账目进行留底,等到年底汇总账时,把留底的账册算个总数再交叉核对交上来的账册数目,便能一目了然。 这些工序不说多么繁复冗杂,但也不是件小事,就这几个黄毛丫头,就能当他们的面理账,是不是太草率了。 南絮一眼就看出他们心中所想,暗道果然如此,这些在外面跑惯了的男人,并不会把眼前的几个丫鬟放在眼里。 也是,女子能识得几个字已是难得,哪还听说过会算账。 那尊半人高的珊瑚摆件已经被抬出去了,三个管事都低着头不说话。 松果几人看向南絮,请她示下,南絮笑得漫不经心,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几人不再迟疑,去账房搬来上个季度的账册,便开始核对,只见女子指甲修剪得宜,手指麻利地拨弄算盘,偌大的花厅一时间只听得见算盘珠子的‘哒哒’声。 孙管事虽被南絮的话惊得不轻,但很快注意力就落在了松果那,不一会他眼睛就瞪的溜圆,里面盛满了欣赏和赞叹。 南絮了然,转头去看另外两个,这二人也紧盯着松果,面上强装镇定,眼里的恐慌和不安稍纵即逝。 南絮挑了挑眉,看来,有些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本来顺畅的算珠击打声突然停了下来,松果皱了皱眉,指着手里的账册,不敢相信地又要再打一遍。 这一次算盘拨弄的慢了许多,钱李两人脸上的惊恐也愈发藏不住了。 眼看着复打就要结束了,钱管事终于坐不住,快走几步站到南絮跟前,却不敢与南絮直视。 他哆嗦着,近乎带着哭腔道:“夫人,我们…错了。” 第37章 “哦?钱管事哪里错了?”南絮噙着抹笑,故作疑惑道。 钱管事急得抓耳挠腮,心里暗道南絮装什么装。 一看那丫鬟打算盘的熟练度,就知道是行家,他们本就存了敷衍的心思,那账本做的也粗糙,刚才第一遍肯定已经看出问题了,这再打一遍不还是得露馅。 早露馅晚露馅,是等着主子发话,还是自己说出来,这也是有说道的。 钱管事不想因此落下话柄,他还要这张老脸呢。 “别打了别打了。”他着急忙慌地夺过松果手里的算盘,‘扑通’一声给南絮跪下,满脸惭愧,“夫人,别打了。那账本,账本有问题,是是是钱某的疏忽,请夫人责罚。” 他本就生的肥硕,双膝一跪,那肚子顶的老高,南絮看着都替他捏了把汗。 这身材论谁都不敢相信是惯在田地庄子上行走的人。 日头升的愈发高了,秋老虎的余威尚且留了几分,静园里早就没用冰,春芽拿来团扇给南絮打扇,微风拂面,南絮支着额头惬意地看着汗水快湿透长衫的钱管事。 “是吗?”南絮语 气里听不出喜怒,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腰间的玉佩,缓缓道:“既如此,钱管事怎么不早说,也省得我的丫鬟这么辛苦打一遭,你这不是耍着我玩嘛。” 那个‘玩’字说得有些重,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管事心如擂鼓,不停地用衣袖去擦拭额头的冷汗。 欺骗主子这么大的一顶帽子可不能就这么戴在他头上! 他四下寻找,突然盯住身后不声不响的李管事,猛地伸手扯住李管事的衣服,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李奇,你躲什么躲,要不是你说夫人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看不懂账目,我也不会听了你的话,我。” 话说到一半,李管事伸手掩住他的唇,狠狠地盯着他,示意他别说了。 不管是谁的主意,事实已摆在眼前,但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是底下人弄错了,南絮这个刚嫁过来的新妇还能撸了他们的差事不成。 大不了治他们个约束不严的罪,顶多扣小半年月钱和红利,只要出了伯府,外头的事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奇死死盯着钱管事,眼中满是狠戾,他就知道这姓钱的靠不住… 姓孙的倒是比他强,这人却是个滚刀肉,横竖不肯和他结盟,察觉到上首女子不悦的目光,李奇压下心中的情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夫人,钱管事慌了神有些胡言乱语,您别往心里去。”他拱了拱手,总算有几分敬重之意,“伯爷封爵之初,这些本是朝廷收回的罪臣的产业,由内廷差人监管,我们负责经营。后来咱们三个所打理的产业都归属给了伯爷,内廷虽撤了几个主管,但咱们依旧还在内廷的名册上,宫里也派了人定时督查,因此账目所涉及范围便不止咱们伯府,还有每年给朝廷的。” 他说到此,缓了缓神,抬头看了眼南絮,见南絮神色平静,似乎对他讲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枯井般的心绪不经意一颤,他复低下头继续道:“李某说这些,并不是推诿账目出现问题的事,只是,为了给夫人过目,时间又紧我们催的又急,恐地下人心生怨恨,出了错也是在所难免的。” 此话一出,不待南絮发话,玉祥先横眉冷对指着他们,怒骂,“放屁!” 这话唬唬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就罢了,竟然拿来搪塞自家夫人,简直是,是——狗屁! “好了。”见她神情激动,南絮喝斥一声,用团扇压住她把手臂放下,“女儿家,说这些不雅。再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李管事话里话外直指宫内,玉祥,不可放肆。” 见她话里似乎不再追究,钱管事瘫倒在地上,李管事也松了口气,心里却满是讥诮,早就听说永安候府如今不得圣宠,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而已。 倒是坐在后面的孙管事,愣了半晌,端起茶盏抿了口,遮住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 “夫人明鉴,李某敬服。”李管事自顾自地说道,心满意足地便要坐回去,走时还不忘用脚踢了踢瘫在地上的钱管事。 南絮看着他掩盖不住的得意,终于收了笑意。 “打狗是得看主人,但打条连狗都不算的东西,我想这主人应该也不会怪罪吧。” 李管事刚要坐下,忽听此话,猛地看向上首,只见刚才还闲散的南絮,已端坐在圈椅中,目光如炬地盯向他,手里团扇一指,锋利如刀。 “你也说这是朝中给魏阳伯府的产业,那便要受我伯府的管束,既然如此,我这个三品的伯夫人难道还奈何不了你一个小小的管事?” 李管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正想反驳,南絮却没给他机会。 “你说的不错,你们三个是在内廷挂了名号的,可那又怎样,我换了你,依旧原封不动地每年给宫中同样的供例。李管事,你说这京都城这么大,再找个同名同姓的‘李奇’也不算难事吧。” 她看着李管事冷笑两声,眼中半丝温度也无,“李管事,你说,我这么做,内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为了给你这个不知名的小管事出头,禀报给圣上来治我的罪?” 钱管事刚想爬起来,又被这几句话吓得趴在了地上,肚皮顶的他一阵难受,那声‘李奇你这个混账’便吼得有气无力。 李管事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他,脸上的得意渐渐化成惨白。 倒是孙管事放下手里的茶盏,不慌不忙地去搀扶站不起来的钱管事。 * 段文裴从刑部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最近有几个官员贪腐的案子挤到了一起,闹出不小的动静,朝中商议,着刑部和大理寺一同审理。 这边忙着对赵家瓮中捉鳖,那边忙着审理案子,段文裴一时忙得很。 所以听刘回说南絮今日罚了打理往来运输的李奇,他也没什么反应。 刘回等了半晌,见他当真是一点都不上心,有些急道:“我的爷,你是真不记得这李奇的舅舅是谁了?” 段文裴闭着眼靠在榻上养神,问他,“是谁?” “就是内廷总管谢环,谢环爷该知道吧,他可是大总管郭槐的干儿子!” “爷,谢环这人脾气臭的很,要是这李奇去谢环面前上点眼药,说动了郭槐,这郭槐再去陛下面前时不时说两句,哎哟,爷,你这是去哪?” 段文裴走得急,刘回眼巴巴地看着他风一样刮出广文阁朝着后院去,这才忙追着出去了。 看样子,可别没和夫人和好,两人又闹出别扭来… 从那日在花园和南絮不欢而散后,这是第一次踏入静园。 院子里十分安静,往来丫鬟仆妇井井有条,走路无声。 看见段文裴来也不见慌张,该行礼的行礼,该进去禀报的禀报。 段文裴有些感叹,他不是个怎么会持家管家的人,于这上面也不怎么精通,但也看得出来南絮打理庶务的本事。 他眼急手快地拦住要进去禀报的丫鬟,说自己进去就行,丫鬟不知内情,也不敢违拗,只得放他进去。 穿过种满紫竹的回廊,跨过拱桥,南絮常住的起居室就在眼前,支摘窗半开着,能看见南絮坐在榻上的窈窕身姿。 里面似乎在说话,段文裴心头微动,找了个视线的死角,站在外头听里面说什么。 起先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过片刻,也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南絮突然猛喝一声‘荒谬’,接着,便是三三两两跪倒的声音。 段文裴往里瞄了眼,视线胶在南絮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屋里,南絮因为情绪激动,一时忘了左脚脚踝上还有伤,猛地站起来,又因为痛感,跌坐回榻上,脸上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细汗。 蒋嬷嬷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磕头,嘴里念着,“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夫人千万保重身体。” 玉祥忙扶着南絮坐下,春芽找出太医开的药膏给南絮揉上,又吩咐人准备个冰袋来。 冰块缓解了脚踝上的疼痛,南絮也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她看着额头磕红了一片的蒋嬷嬷,心里五味杂陈。 “嬷嬷,你先起来吧。” 蒋嬷嬷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虽不及王妈妈那般得用,但也在阿娘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其他事南絮都能理解,她就是不能理解蒋嬷嬷为什么非要置玉茗于死地这件事。 为什么呢? 玉茗伴着她一起长大,候府里的老嬷嬷们哪个没有拿糖逗弄过玉茗,她就是不明白蒋嬷嬷的所作所为。 见南絮缓解了疼痛,蒋嬷嬷不再磕头,却也不起来,她就跪着膝行几步,跪到了南絮跟前,“夫人,老奴不是那种狠心的人,老奴就是怕,怕…”她欲言又止,又像不知从何说起。 蒋嬷嬷年岁不小了,南絮不喜这样给她跪着,眼神示意门口的小丫鬟进来扶蒋嬷嬷起来。 “嬷嬷怕什么?” 蒋嬷嬷被强制扶到矮凳上坐下,视线飘移,她看着南絮有些发肿的脚踝木木道:“老奴怕,夫人会为了玉茗的事和伯爷生分了。” 第38章 为了个丫鬟南絮就和他生分了? 真是闻所未闻。 段文裴环抱着胳膊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暗道这永安候府陪嫁过来的嬷嬷挺奇怪的。 里面半晌没人说话,许久,才听玉祥惊呼道:“蒋嬷嬷,你没事吧!” 蒋嬷嬷白了玉祥一眼, “你这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你们都不懂,但我懂。夫人,老奴知道,你是因为当年花芷院死的那个,才格外在乎这些丫头片子的命。”说到花芷院,蒋嬷嬷似乎也觉得不该说得这么直白,但话已经说了,她也豁出去了,“出门前你和伯爷都好好的,不过去了趟大佛寺,怎么回来后,你们夫妻二人都疏远了?其他老奴不知道,但玉茗也出了事,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个丫头,又是请太医,又是用好参的,若不是因着这个和伯爷起了分歧,老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离间你和伯爷的关系。” 蒋嬷嬷满脸认真地看着南絮,那些看不见的因果仿佛在她这都成了事实。 南絮本想听她说个子丑寅卯,没想到说着说着提到了‘花芷院’,她下意识偏头看向窗外,只看见满丛翠绿的青竹。 阳光照下来,那些翠绿的颜色斑驳不定,渐渐的,翠绿变成青灰,再由青灰变成冷白,南絮眼睛里有短暂的失色,从段文裴这个角度看去,她就如入定了般,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这样的她,是段文裴从未见过的。 “你们两个先出去,我和嬷嬷说两句话。” 南絮缓缓收回视线,垂眼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不知在想什么。 玉祥有些不放心,想说些什么,却被春芽强行拉住推着出了内室。 屋里少了几个人,更显的清幽,连带着南絮的声音都飘渺起来。 “嬷嬷还记得花芷院,那肯定还记得欢姨。欢姨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时节…” 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平日里素来老成持重的蒋嬷嬷突然腾地站起来,厉声纠正道:“夫人,你该叫她欢姨娘。” 南絮转头看着她不赞同的目光,忽地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嬷嬷,欢姨都死了十年了,还有必要揪着这个称呼不放吗?” 蒋嬷嬷还是不赞同地看向她,“她就算死了二十年,五十年,她依旧是侯爷的妾室,并且是在夫人怀着夫人你,天天被孕吐折磨的不成样子的情形下,纳的美妾,就凭这一点,夫人你就不该叫她欢姨!” 她似乎想到了那个时候候夫人被身体心灵两重伤痛折磨的惨状,痛心疾首地握住南絮的手,紧紧地抓住她,苦苦劝道:“夫人,不管这些丫鬟如何忠心、如何讨人喜欢,都排除不了她们会爬上主君床榻的可能,夫人不该待她们如此亲厚,那就是冬眠的蛇,迟早会反咬一口…” 听着蒋嬷嬷絮絮不休的唠叨,南絮总算知道为何阿娘要把蒋嬷嬷陪嫁给她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反握住蒋嬷嬷的手,怜悯地看着她道:“嬷嬷。你怎么忘了,当年是阿娘为了分走父亲对周姨娘的宠爱才主动把欢姨送给了父亲,也是阿娘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违背要放欢姨出府自行婚配的承诺,强行拆散了欢姨和她表哥,更是在周姨娘对欢姨出手时隔岸观火,导致欢姨生下南琪后不久就撒手人寰。” 看着蒋嬷嬷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南絮突然生出些许快感,一种难言的直冲天灵盖的激奋冲洗着身体的每一处。 她感觉到蒋嬷嬷挣脱开她的手,跌坐到矮凳上,不敢置信般盯着虚空喃喃自语,“怎么会,夫人怎么会对这些事这么清楚,这些陈年旧事,是谁?是谁在夫人面前乱嚼舌根?” 是谁? 南絮苦笑,当然是她亲耳听到的。 就在那个月红似血的夜晚,欢姨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着她和南琪,任由周姨娘和那些下人把滚烫的油水浇在她身上,她吓的想叫,欢姨却死死捂住她的嘴。 欢姨说,二姑娘,周姨娘已经疯了,疯子是不会放过看见她行凶之人的,你是夫人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孩儿,千万别折在疯子的手里。 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在忘乎所以间近乎咒骂般诉说着欢姨的过往。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日常恩爱的阿娘和父亲,也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夫君,直到遇到了李湛。 那合该是她观察了将近十年最合适,也对她最忠诚的男人… 她抿了抿唇,倔强地把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蒋嬷嬷,不管你为了什么,我不允许你伤害我身边的人,既使是玉茗这样的丫鬟也不行。你听明白了吗?” 她近乎命令的语气,让蒋嬷嬷从魔怔中清醒过来,她有些不敢直视南絮,南絮疲惫地挥了挥手,她逃也似地退了出去,慌乱间笨重的身子撞上珠帘,惊起满室铮鸣。 * 晃动的珠帘把洒进屋里的日光揉地粉碎,就是在这片错乱的光影中,南絮瞅见了那道浓墨的身影。 她皱了皱眉,这人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她和蒋嬷嬷的话他可有听见?又听见了多少? 本就逆着光,再加上珠帘的遮挡,南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又不好开口问。 怕自己揣度过甚,索性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拿起锦帕遮住脸,卧进榻中。 那意思就是,我没看见你,你随意。 她以为她都这个态度了,他应该不会自找没趣,却不料,不过片刻的功夫,身前便投下大片阴影,南絮心里有些不悦。 屋里这么大,没地方站,非要站我面前是吧! 顶着这人直勾勾的眼神,南絮正犹豫要不要说些啥的时候,直觉有什么冲着她面上来了,她猛地睁眼,隔着锦帕握住了段文裴想要揭开她锦帕的手腕。 她气鼓鼓地嘲笑他,“如此鬼祟,伯爷妄为君子。” 男子的手腕粗壮,她只堪堪握住半个,段文裴却仿佛心愿得偿般并不抽离,只淡淡地回讽,“如此防我,夫人疑心太重。” 说着他修长的五指伸出,在南絮耳边晃了晃,再收回时手里多了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戚”南絮轻嗤了声,甩开了他的手腕。 “无事不登三宝殿,伯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又闭上眼,耳朵却极为上道地留意着他的动静。 直到眼前暗影散去,身旁一沉,段文裴坐到了刚才南絮的位置上,他第一时间偏头去看窗外,只看见了满眼的幽翠。 他不禁暗想,刚才南絮看着这片竹林,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如果这里种着绚丽多彩的花木,是不是要好些?至少想起难过的事时,心里总归不是一片荒芜。 “叮铃~”南絮又往里面挪了挪,想离他更远些,幌动了手腕上的两个叮当镯,也幌回了段文裴的思绪,他抬眸朝她腕上看了眼道:“李奇背后有宫里的人,你不该动他。” “李奇是谁?”她明知故问。 段文裴难得的有耐心回答这种蠢问题,“就是你今日责罚的那个李管事。” “哦——”她拉了个长音,来了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不认识。” “南絮!”段文裴拿她这种死活不搭话的态度有些没办法,停顿片刻,他语气一转,说不上的温良,“阿絮,我不是在怪你,只是这其中牵涉颇深,我怕你吃了哑巴亏。” 南絮抖落满身鸡皮疙瘩,庆幸自己用锦帕蒙着脸,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但想起他先前做的那些事,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那又怎样?是死是活,不都是伯爷一句话,一个计谋的事,我不怕。” 不知为何,这话落在段文裴耳中,他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几个字。 他有些烦躁地暗骂自己,不该想起这么粗俗的话,可身体里另外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能任由南絮这样对待自己,再这样下去,南絮不知怎么样,他先按耐不住自己那颗躁动又迫切的心了。 要沉住气,稳住心,书上说了,女子是水,对待自己的妻子该温柔些,对待不待见自己的妻子更应该循序渐进… “阿絮,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道歉可好。”他尽量让自己说得慢些,也尽量压着自己那颗砰砰跳个不停的心慢些,好像这些话也没那么难以说出口。 段文裴今个吃错了什么药? 南絮眼睑偷偷掀开条缝,却只 瞅见他那张迷人的侧脸,心里的不悦似乎淡了几分。 她暗骂自己总是被皮相所惑,复闭上眼,骄矜地‘嗯’了声。 听不出是接受他的道歉还是不屑。 段文裴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她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他眼神一暗,突然倾身压了下去,不待南絮反应过来,她与段文裴已经近在咫尺,只隔着那块薄薄透明的锦帕。 隔着锦帕,她能感受到段文裴湿热的呼吸,纠缠着萦绕不去。 南絮脸上突然有些发烫。 她想动手去推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早被段文裴紧紧压住,“你,起开!” 第39章 “不起。” 他拒绝,身上的力度卸了不少,怕压着她。 只是男子与女子的身量差距太大,愈发衬的她像只误入圈套的白兔。 南絮气结,暗骂他耍无赖,却不敢当真和他硬来,索性服了软,“伯爷,你到底想怎样?” 面上的锦帕因为她说话的气息,微微起伏着,如薄雾般笼罩着她的面容。 她精致的眉眼,高挺的秀鼻,红润的唇瓣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别样的迷人,段文裴眼神发直地看了半晌,喉结微微滚动,偏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说,说说李奇。”他有些打结。 既然挣脱不开,南絮也破罐子破摔,软了身子,给自己找个了舒服的姿势。 “还能说什么?他做假账蒙骗我,我这个当家主母小惩大戒一番,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因为两人挨的近,段文裴身上的皂角香扑面而来,那种清淡却丝丝入扣的侵略性让她有些恍惚。 终于不和他打太极了。 段文裴松了口气,难怪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南絮这个小女子要和他耍起心眼来,他还真的未必有办法。 他松开她的手腕,有力的双臂撑起,像把大伞罩在她身前,神情认真道:“李奇背后有内廷的谢环,谢环身后还有郭槐,郭槐的背后是皇帝。南絮,他中饱私囊也好,暗中作梗也罢,我不是不知晓,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你可明白?” 没了束缚,南絮更加惬意了,她无畏地迎向段文裴的目光,笑得肆意,“我知道呀。当年姑母宫里的小太监谢环嘛,得了姑母的势,在内廷平步青云,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投靠了郭槐。” 她说得随意,仿佛这些事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她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段文裴看得牙痒痒,心里却有了另一番计较。 他扣住她的手,问她,“谢环是你们的人?”说完他又缓缓地补充了句,“难怪你说罚就罚,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南絮翘了翘嘴角,乐得花枝乱颤,看着段文裴难得的吃瘪,她玩性大发,伸出另外那只手触了触他的鬓角,勾着手指临摹他脸部的轮廓。 “爷,我好歹是侯府长大的,五岁那年就被姑母抱着陪伴圣驾,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敢下手吗?” 往日里她矜持,娇贵,有着世家嫡女最好的风范,如今眼角含媚,春风得意的样子却有别样的风情。 段文裴眸光一暗,心里那股压抑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 他脸一转亲了亲她的手心。 南絮一愣,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把手收了回去,鸵鸟似的埋进臂弯里,在段文裴看不见的地方,红了大半张脸。 段文裴看得发笑,也真的笑了出来,笑声回荡在室内,也飘出窗外,刘回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喘口气,又被这久违的笑声惊地差点一屁股坐了下去。 自家这位主子可不是个爱笑的人… * 自从那日段文裴离开静园后,玉祥和春芽就发现南絮变得有些古怪。 不是倚着水榭喂鱼,喂着喂着就红了脸,就是去院子里练箭,练着练着就看着天空中的飞鸟走神;还有一次更绝,本来逗着金球玩,也不知她想起什么,竟然痴痴地看着池塘,差点把金球当成了鱼食,扔进了池塘里。 玉祥推测,怕是伯爷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把她家夫人刺激傻了。 春芽拎着水壶正给屋外的盆景浇水,闻言摇了摇头,她觉得夫人这样不像是傻了,反倒像是入了迷了,至于被什么给迷住了,她也说不上来。 “春芽姐姐,夫人唤你呢。” 小丫鬟来传话,春芽答应一声,把手里的水壶交给玉祥,掀帘子进了屋里。 屋里,除了南絮还有个穿着得体的丫鬟,春芽一见忙问了声好,这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花绵。 花绵也听说她如今得了南絮的青眼,在屋里伺候,遂笑着还了一礼。 南絮朝前伸手,春芽忙跨步上前扶住,脚踝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只是不能久站,南絮半靠着春芽的肩膀,叫花绵跟她来。 她们去的是最里面搁置玉茗的厢房。 白日里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倒显得这处冷冷清清,门外的小丫鬟推开门,南絮三人走了进去。 屋里满是药草的香气,里面,玉茗像睡着一样静静的躺在那,看着瘦的不成样的玉茗,花绵有些哽咽。 “夫人,玉茗还能醒过来吗?” 南絮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 从那日大佛寺回来后,这是她第二次踏入这间屋子。 她心中有愧,所以她一直都不敢来看玉茗。 玉茗能醒来吗,有时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但都没有答案。 倒是花绵,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着来安慰南絮,“夫人放心,玉茗得知夫人如此待她,必定不会如此撒手人寰的。况且,害她落得如此地步的真凶还没伏法,玉茗又怎甘心就此离开。” 她说着朝南絮伏了伏身,在南絮惊诧的目光中,咬牙切齿道:“不瞒夫人,婢子这趟来,不仅是奉夫人之命来看望夫人的,更是来告诉夫人一声,那日游荡在大佛寺的那两个江湖人找到了。” * 去侯府的路上,南絮支着头沉思,怎么都没想明白,阿娘是怎么知道她在找这两个江湖人,又是如何大海捞针般找到的这两人。 她问花绵,花绵也说不清楚,只说她回去后便一切都知晓了。 出府前,南絮特意让人去前院告知段文裴一声,奈何去的人扑了个空,说是伯爷最近忙得很,已经有两日没回来了。 下人回禀时她正要登车启程,眼巴巴地望着伯府大门口的方向,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南絮摸着心口兀自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个掌心吻吧? * 在二门上接南絮的是卢妈妈,等进了后院,南絮才后知后觉,今日这府里似乎有些不一样。 一路行来,见了好多孔武有力的嬷嬷,各处角门上也上了锁,似乎防着什么。 南絮心里一突,问卢妈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卢妈妈只让她放心,等见了侯夫人就明白了。 嘉辉堂里今日到的人很齐,最让南絮想不到的是,多年未出院子的周姨娘也在。 南絮一进来,侯夫人连忙伸手招她近前,丫鬟搬来椅子放在侯夫人身边,侯夫人拉着南絮坐下。 尊者坐上首,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兄弟姊妹,南絮心里有些别扭,只是候夫 人拉着她不放,南絮只能勉强坐下。 “阿娘,到底发生了何事,花绵说找到那两人了?人呢?”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一时间理不清,看着这满屋子的人,总有些心烦意乱。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稍安勿躁。 “今日,叫大家来,是想审理一桩家丑。”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不知家丑何来。 侯夫人也不藏着掖着,叫人把那两人提上来。 侍卫压着两个捆住双手的人进来跪下,见屋里还有许多女眷,这二人双眼泛光地环顾四周,浑然没有被制住的恐惧。 眼看着他们就要看过来,春芽连忙挡在了南絮面前。 侯夫人指着他俩说,“这二人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声,只不过是做些偷鸡摸狗的坏名声。早年因为不学无术,一度要沦落街头成为要饭的乞丐,是一个炼药的老郎中接济了他们。这倒不是因为郎中好心,而是老郎中年纪大了后继无人,他炼的那些药也不是正经药,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自然得找些歪门邪道的人来,才可为继。” 侯夫人说到此,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端起手边的茶盏,示意卢妈妈继续说。 卢妈妈上前一步道:“这郎中确实有些炼药的本事,再加之这世间惯用这些邪物的人也多,竟成了一门赚钱的生意,这二人心知是个好买卖,便继承了老郎中的衣钵,在江湖上兜售这些药物。再后来,他二人不满足卖药所得,干脆自己做起了用迷药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时运不济,陛下继位,整顿朝野,这些江湖路子也没了用武之地,这二人又没了生计,只得到大佛寺假装礼佛,求顿斋饭吃。” 这是把这两人的老底都起了,众人虽还是不太明白,但都对跪着的两人鄙夷不已。 南絮推开身前的春芽,好好打量了这两人一番,卢妈妈说的和她从那个沙弥那知道的正好对上,这二人就是那日出现在大佛寺后院的人了。 赵玉琴最近被城外庄子的事搞得憔悴了不少,她没心思听这些什么江湖人的故事,百无聊奈地环顾一周,后知后觉发现少了一个人,便问卢妈妈,“怎么没看见三姑娘呢?” 说着视线扫向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周姨娘,她又问道:“三姑娘呢?” 不知是在问卢妈妈还是周姨娘。 周姨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埋下头,转头与一道冷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第40章 即使如今不再年轻,但岁月依旧眷顾美人。 周姨娘就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她被困在院子里久了,张扬乖张的性子收敛许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她怯懦地避开南絮的注视,低下头盯着自己半旧不新的衣裳出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侯夫人余光瞥了眼,露出讥讽的笑。 见没人理会自己,赵玉琴觉得有些没趣,便悻悻住了嘴。 看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南絮不由想起前几次冲着她发难的样子,再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不仅有些感叹。 有的人似乎在不经意间就悄悄发生了改变。 她扫过众人或迷茫或深思的神色,重复了刚才二嫂的问题。 “阿韵呢?怎么没见?” 不仅是现在没看见人,就是前几日从大佛寺出来后便没看见她人。 当时她要顾着殷瑞珠,又担心玉茗,虽没见着她人,但想来就在大嫂身边,估摸着大嫂先让人送她回府里。 如今又不见,很难不让人多想。 侯夫人听她那声阿韵,想起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除了早年她夭折过一个女儿后,这府里统共也就只出生了三个姑娘。 大人之间或许有些陈年旧怨,但姑娘们终归留着同样的血,该是姊妹情深才对。 奈何… “南韵被我关起来了,今日要说的家丑便和她有关。” 一颗石激起千层浪。 南羿怀‘噌’的声站了起来,他嘴角翕动,看着平日里对他不错的嫡母,不由涨红了脸,“母亲,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韵她是个好姑娘。” 说着说着他转头看向一直低头不说话的周姨娘,催促道:“姨娘,你天天和阿韵在一起,你最了解她的性子了,你倒是帮阿韵说句话。” 周姨娘还是垂着头,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南羿怀站在那,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 侯夫人一点都不意外。 这府里要说最讨厌老三的,该属周姨娘这个生母,她恨自己的儿子,恨他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亲娘而巴结她这个嫡母。 侯夫人压了压手腕,示意南羿怀坐下,“羿怀,你先坐下。是不是误会,你先听我说完再辩白。” 南羿怀看着侯夫人满是安抚的眼神,不觉退了半步,缓缓坐了下去。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许久不说话的周姨娘终于清浅地冷哼一声。 花厅里本就安静,这一声响的突兀,但却像能掐住人咽喉的利器一般,惊得南羿怀差点跳了起来。 “姨娘!” “三爷可别这么叫我,我可受不起。” 她不说话还好,突然一开口,那粗嘎如老妪的声音给这副姣好的皮相撕开条丑陋的口子,让人闻之侧目。 南絮皱了皱眉,良久,缓缓转头看向旁边的侯夫人,本是穿两层单衣的时节,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坐下。”侯夫人幽幽道,那双本该和善的双眼紧紧盯着南羿怀,旁边的南羿成见情形不对,忙站起来压着南羿怀坐下,他在南羿怀耳边小声道:“三弟莫急,先听母亲怎么说。” “对,先听母亲的。”李婉也温声劝道。 南羿怀身子紧绷,手上用力攥紧了圈椅扶手。 除了各位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其余下人都被卢妈妈撵了出去。 众人瞧这架势,知道要说到正题了。 侯夫人喝口茶润了润喉咙,缓缓道:“这要从咱们候府失了圣心说起…” 话一说开,在坐的所有人才惊觉,自己都是这局中人。 永安候府为什么会失去圣心呢? 因为如今坐在那至高无上位置上的不是太妃的儿子翼王,而是当初被太妃用来固宠所收养的废妃皇子。 圣心生疑,遂心生试探,收回那块从圣祖皇帝传下来的‘免死金牌’,这是帝王的警告。 本来还有李家这们姻亲可以为臂膀,奈何李家临阵倒戈,永安候府这种没实权的勋贵彻底没了依仗。 后来,有人提议让候府里的姑娘去联姻,只是还没有施行,赐婚的圣旨便下到了候府和魏阳伯府,南絮成了那个刚被青梅竹马退亲又遵了圣旨的’好命人‘。 只是,这桩婚事有些人不喜,有些人却嫉妒得巴不得换成自己。 “我也是在阿絮回门那日才知晓,南韵竟然有这种心思。” 说着候夫人看向下首有些不自在的赵玉琴,问到:“老二媳妇,当初可是三丫头找到你面前,说是心甘情愿为羿凌分忧?回门那日,三丫头是不是又去找过你,话里话外让你千万别放过阿絮?” 赵玉琴别扭地绞着手帕,看了看身侧神情阴郁的丈夫,目光躲闪地回了个‘是’。 ‘轰’的声,有什么东西在众人心中轰然倒塌。 永安候府的姑娘竟然低贱到自荐枕席,南羿怀的面皮又烧了起来。 候夫人咳嗽两声,止了话头,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殷芜忙站起来继续往下说。 她说的很简单,无非就是南韵如何心生不满,如何嫉妒南絮嫁给了魏阳伯,她满腔的嫉恨让她着了魔。不仅送南絮沾了毒药的送子观音,还在南絮回门之际私下找机会见身为自己姐夫的段文裴,最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找了两个江湖人,想在佛家圣地用药迷晕段文裴,和他生米煮成熟饭。 想姐妹共事一夫,这样的主意听起来简直蠢的让人发指。 南羿怀手臂上青筋暴起,满脸的不可置信。 自己的妹妹,怎会是这种人。 他猛地看向候夫人,“母亲,编故事谁都会,我不相信阿韵会是这种人。” 三爷是这府里最听候夫人话的人,府里众人都知晓,这样逆着候夫人行事还是头一次。 李婉想着手里打理的那些田庄,心里着急,却也只能干看着。 “三弟不相信?为何不听听冬雨如何说?”殷芜拍了拍手,有人压着冬雨进来。 殷芜道:“冬雨,你看看,这跪着的二人你可认识?” 冬雨神情恍惚地顺着她指着的人看了眼,木木地应答,“认识。” “在哪认识的?” “城西的郊外。” “找他们干什么?” 冬雨犹豫了下,瑟缩着说道,“姑娘想用他们手里的药帮个忙。” 殷芜循循善诱,“帮什么忙?这样穷凶极恶的江湖人只会杀人,你们姑娘想杀谁?” 冬雨听见杀人两字心里有些慌张,她突然抬头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没有!我家姑娘没杀人!我家姑娘没杀人!” 她一直重复着这两句,像是被困在原地一样,不停挣扎。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让人心惊,也一句比一句让人窒息。 南羿怀上前,扯过她,掰过她的脸,不停摇晃她的身体,让她清醒点。 “冬雨,你是阿韵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别怕,你告诉我,她找这些人到底干什么?你告诉我!” 冬雨被她摇晃的神色越发恍惚,只知道一个劲的重复没有杀人。 候夫人叫人把南羿怀架开,示意殷芜继续问。 殷芜点头,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道清幽的声音响起。 “玉茗就是在大佛寺厢房内出的事。冬雨,你们姑娘没有如愿,便来杀我的丫头泄愤吗!” 故事已经讲到这份上了,南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甚至能想象出,南韵费尽心机、计划周详的寻到的机会,临到最后关头却发现段文裴根本没在厢房内,该是何等的愤怒和失望。 而这个时候玉茗却闯了进去,她怕自己龌龊的心思被旁人知晓,也迁怒于玉茗是她南絮的丫鬟,心中歹念顿起,让人活埋了玉茗。 可怜玉茗不过是被她叫去找段文裴而已,便遭此横祸。 “冬雨,埋玉茗的时候,你心里不痛吗?那可是一条人命,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想起玉茗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南絮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狠狠揪住冬雨的衣领,想要从她嘴里听到答案。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冬雨已经被凌迟了不知多少遍了。 殷芜也知晓玉茗的事,见南絮如今这样,心里岂能不痛,忙伸手去拉她,“阿絮,让我来问,我一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候夫人也紧张地唤她,“阿絮,你先过来坐下。” 南絮心绪大变,殷芜把她往身边一带就拉了过来,等扶着她,才发觉她站不大稳,后知后觉南絮脚上还有伤,殷芜顿时心头火起,恨不得自己上去扇冬雨几耳光。 好好的小姑子愣是被她们这些破事折磨成这样。 刚想亲自扶南絮过去坐下,谁料冬雨忽的跑过来抱住南絮的腿,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什么活埋,没人活埋她,嘻嘻,活埋了谁啊?不就是拿石头砸了几下吗?” 她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的,八成是疯了。 殷芜只觉这主仆二人真是心狠手辣,活埋玉茗前还用石头砸了几下,她脸上满是嫌恶,以防冬雨再次刺激到南絮,她伸脚想把冬雨踹开,“够了,就是你们杀了玉茗!” “不!” 冬雨像是受了刺激般,着急地反驳殷芜的话。 “姑娘没杀人!哈哈哈哈哈,姑娘才不屑杀人!” “要杀也是杀二姑娘,杀一个丫鬟算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她说着自顾自地起身转起了圈,勾着头,眼神却愈发涣散。 卢妈妈怕她发疯伤着南絮,忙让人制住她,只是快要疯癫的人哪能轻易被抓住,她绕着花厅乱跑,吓的女眷们纷纷退避。 跑着跑着,她突然看着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里坐着的是周姨娘。 “姑娘!” 冬雨跑到周姨娘面前,突然抱住她的腿痛哭,又起身去推她,嘴里嘟囔着,“姑娘快跑,这些人要来抓你。快跑,快跑。” “嘿嘿嘿,姑娘放心,那两个江湖人我找到了,我还给了她们一大把银钱,告诉他们,只要用药迷倒了魏阳伯,再把姑娘送进房间里去,就能帮姑娘得偿所愿了。” 她絮絮叨叨,“我知道姑娘不甘心,也知道姑娘心善,不肯做出有损姊妹情谊的事,可姑娘,这府里又有几个人能为你真心谋划,还不如让奴婢来帮你…哈哈哈哈,让奴婢来帮你…咦,蝴蝶飞了,全飞了…” 南羿怀身体一松,瘫软在地上。 40-50 第41章 谁都没想到冬雨最后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南絮最先反应过来,她不顾左脚的伤痛就要扑上去让冬雨把话说清楚,却被候夫人硬生生揽了过去。 临时翻供,这还是审讯中的官话,殷芜想起段文裴把这些人和事交到她手里时,他三言两语便逼问出真相的样子,心里那个恨啊…如此办事不利,这不是让她在母亲面前没脸吗? 她还想再问,却被候夫人打断了。 “够了!” “看她这疯癫的样子,想来也问不出什么。做没做,是谁做的,我早已审明,毋需她多言,把她带下去吧。” 因为候夫人的话,南羿怀刚落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欲开口,却被李婉死死拽住,“三爷,想想孩子们吧。” 三房得候夫人的眷顾不容易,南韵这个小姑子本就与她们不亲厚,她能理解南羿怀想保住自己妹妹,可也不能罔顾她们的小家。 日子还长,谁又说得准以后的事。 她向周姨娘那边看了眼,低声劝他,“不管怎样,姨娘都不会不管三姑娘的,姨娘既然沉得住气,想必心里有数。” 什么心里有数,她早就被父亲厌弃了,也就在他这个儿子面前逞口舌之快,什么忙都帮不上! “母亲,我要见阿韵。” “三爷!” “哟,本宫来得不巧了。” 静仪公主穿着一袭宫装施施然出现在嘉辉堂外,旁边站着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永安候。 阳光给她身上华丽的宫装镀上层金黄的光晕,衬的旁边的人愈发黯淡无光。 侯夫人忙带着众人行礼,“家里的小辈不懂事,妾身正说他们呢,不知公主来,让公主见笑了。”侯夫人话是这么说,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话中的不满。 毕竟,永安候府和静仪公主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公主淡淡的笑了两声,听不出喜怒,她跨步进入花厅,华贵繁琐的裙裾在砖面上划过道优美的弧线,直到那道弧线在面前停下,南絮才发觉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驸马听说你身边的丫鬟被人活埋差点死了,很是伤心,本宫呢,又不忍看驸马神伤,所以找了两个贴心的赏你。”她说着朝外呵道:“还不进来,让伯夫人瞧瞧。” 南絮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有个人——李湛。 李湛也瞧了过来,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都移开了目光。 果真外面进来两个俏生生的丫头,冲着南絮盈盈一拜,口中唤夫人。 南絮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不会轻易收下,她伏身面露感激道:“多谢公主的好意,玉茗虽身体抱恙,但妾身身边不缺伺候的婢女,就不劳动公主身边的宫女了。” 见她婉拒,静仪也不勉强,她转身笑着戳了戳李湛的额头,“你瞧,你的一片好心,伯夫人可不稀罕。” 李湛没吭声,被静 仪戳过的地方红了一片。 这样看似亲昵的举动自然引得众人悄悄侧目,尔后,看着这个昔日本该成为一家人的李湛,殷芜等女眷心头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 公主突然到访,怕是来者不善! * 怕污了公主耳朵,也是怕家丑外扬,侯夫人让人把跪在厅里那两个江湖人带下去,又以花园里的花开得正盛为由,请公主移步赏花。 静仪哪里肯走,她招手让李湛坐在身旁,指着几上的一盆葡萄让他剥了喂她。 李湛顿了顿,犹豫片刻缓缓坐在她身旁净了手剥了喂到她嘴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若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南絮乖乖地坐在侯夫人身边,她低头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尽量不去听也不去看上首的两人。 被伺候舒服了,静仪公主餍足般支着头,笑对侯夫人道:“夫人可别顾忌本宫,刚才说到哪了,继续就是,本宫也好瞧个热闹,帮夫人断个一二。” 把别人的家事说成是热闹,这个静仪还真不把永安候府放在眼里。 永安候夫妇毕竟掌家这么多年,尚且稳得住,底下的小辈就未必了。 南羿凌当即把桌子一拍,便要起身说话,他或许怕现在的宣武帝,可不会怕这个从小在冷宫长大的狗屁公主。 幸好南羿成眼疾手快地把他摁住了,南羿凌身体壮实些,眼看压不住,永安候怒斥一声,“孽障,大白天的也吃醉了酒。”说着又瞪一眼赵玉琴,“还不扶他下去。” 赵玉琴心里委屈,却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忙帮着南羿成去扶自家夫君。 一时厅里吵吵嚷嚷,人都走远了,还伴随着几声男子的低吼,南絮竖起耳朵努力辨别,似乎是‘我不信,她能杀了我’。 嗯,以前那个畏畏缩缩的静仪公主或许不敢,现在这个可不会手下留情。 果然,静仪笑看着这场小插曲,仿佛真当看戏一样,甚至看出几分趣味,时不时对着身边女官低语,颇有几分评头论足的意味。 那女官也不客气,冲着候夫人催促道:“夫人,公主让你继续,你没听到吗?” 候夫人抿了抿唇,又看了眼脸色渐冷的永安候,还想再缓和缓和气氛,“公主,羿凌确实不懂事,况且家务事也不好…” “夫人。”静仪出声打断,语气不善,“本宫想看。” 简短的几个字,却如千斤大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候夫人心里冷笑,面上不露,笑道:“公主竟然有此雅兴,妾身再推脱倒显得妾身不识好歹了。”她转身背对着静仪,不动声色地冲着南羿怀眨了眨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羿怀最近和他三妹起了争执,两兄妹差点动了手,以防万一,我把三丫头拘起来了,没成想羿怀不过被我们劝了几句就明白过来,想见她三妹把话说清楚。羿怀你说,是也不是?” 南羿怀看懂了候夫人的暗示,他稍作思考便欣然回了声‘是’。 本以为这样,静仪公主该不会再为难了,不料静仪目光一转,朝着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周姨娘幽幽道:“可本宫看这位夫人的表情,似乎另有隐情呢。” 周姨娘整张脸肉眼可察地微微抖动了下,她下意识看向永安候,却只收到了这个曾经给自己无限宠爱的男人的警告。 静仪身边的女官见缝插针,“夫人可千万想好了,若真有什么冤情,正好趁着公主在此好替你做主;若是等公主走了,你便是有十张嘴怕是也没处说理去。” 这都是什么话?永安候府是什么仗势欺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 永安候在朝堂上窝囊,可也受不了这样的气,他捋着胡子,瞪了那女官一眼,沉沉呵斥道:“这里是永安候府,请慎言。” 说完也不管那女官和公主作何反应,他让人先扶周姨娘下去,那女官也不是吃素的,追问道:“侯爷是不是太放肆了!咱们公主话还没问完,你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这位夫人下去,可是心里有鬼?” 永安候心里想骂人,他心里有个屁的鬼!正想据理力争,候夫人忙笑着说,“我们怎敢糊弄公主。只因这位‘夫人’是府里的姨娘,侯爷是怕她惊扰了公主,况且,三丫头被我拘了这么久,怕是也想她母亲了。”她冲着周姨娘露出抹和煦的笑来,“卢妈妈,带周姨娘去见三姑娘吧。” 卢妈妈忙亲自过去扶周姨娘。 候夫人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女官也没有什么再可辩驳的,双方都偃旗息鼓,十几双眼睛转而紧紧盯着依旧不声不响的周姨娘。 南絮猜想着今日静仪来此的目的,不经意地往周姨娘那边瞧了眼,就是这一眼让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南絮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热油滚过人皮肤的焦臭味。 * “公主,她们冤枉三丫头杀了人,妾身人单势微,求求公主替妾身和三丫头做主啊!” 周姨娘跪在静仪面前的时候,南絮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时她刚会背千字文,南韵也吵着嚷着想去学堂跟着先生读书认字,阿娘以她年纪太小回驳了父亲,没想到那晚周姨娘为了满足南韵,硬生生跪在床上给父亲唱了一夜的南曲,听卢妈妈回禀,那院子里便是半人高的小丫头都听得酥了半边身子,更何况本就宠爱周姨娘的父亲。 自那晚后,父亲不仅在府里给南韵专门请了个教习师傅,还私自把许多体己都一并交给了周姨娘。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不过半年,周姨娘便剑走偏锋,毁了另外一个也同她一样靠男子宠爱立身之人。 本来都快遮掩过去的事,被周姨娘这么揭开,事情便脱离了候夫人的掌控了。 静仪笑着让人重新审问那两个江湖人和冬雨,一方狡诈非常,一方痴痴傻傻,没有几句话能对上。 静仪看着手里的几份供词,心情愉悦地递给身旁的李湛,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滚进李湛怀里。 “候夫人,官府审案还得有个一审二审,你到底是妇道人家,怎么能凭这样错漏百出的证词来证明三姑娘觊觎自己姐夫并杀人呢?” 她把觊觎二字说得很重,甚至朝着南絮挑衅一笑,“再说了,段文裴杀伐这么重的人,除了阿絮吃得消,谁也无福消受啊!” “是吗?公主倒是说说本伯如何杀伐重了!” 第42章 段文裴环视了圈花厅,径直朝着南絮走去,候夫人看见他来整个人都松快了些。 “快去给姑爷搬把椅子来,放到阿絮旁边。” 侯夫人嘴角微扬,笑得真心实意,“怀州,可用了早膳了?听说你最近公务忙得很,但再忙饭还是得吃。你想吃什么给娘说,娘让人给你做去。” 段文裴挨着南絮坐下,不动声色地把南絮握紧成拳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感受到自己手指慢慢与她五指交握,方和煦地朝着候夫人点点头,“多谢母亲关怀,怀州就是想念母亲小厨房的点心,所以才来打搅母亲,却没想到这刚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大放厥词。”察觉到南絮想挣脱,他手上使力重重握了握,“实在影响食欲,等事情都料理妥当了,怀州再用些不迟。” “大胆!”女官出声呵斥。 “你才大胆,伯爷是什么品级,你是什么身份,公主都未发话,你敢训斥伯爷!”跟在身后的刘回还未站稳,应声反驳。 “我家公主是陛下唯一的胞妹,就是王爷见到也要礼让三分,本女官说话做事,自然代表着公主,你敢藐视公主!”女官挺了挺胸脯,很是倨傲。 刘回继续反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公主殿下出言不逊在先,我家伯爷只是实话实说,怎么?说句实话也是罪过?” “巧舌如簧!强词夺理!” “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 女官和刘回说的有来有往,众人一时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不由感叹段文裴身边的长随这张嘴真是不同凡响。 一时倒没人注意他们夫妇的小动作。 南絮脸上红的发烫,害怕被人瞧见,她凑近悄声让段文裴松手。 段文裴也学她凑近道:“不放。” 无赖! 南絮气结,也不知那天撞了什么邪,怎么就打通了这人无奈的脾性? 静仪坐在 主位上,把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呢,她气得把手中的锦帕揉成了一团,斜眼去看身后的李湛,见他只顾盯着下首的两人,眼都直了。 静仪冷笑两声,屈肘就朝他肚子上狠狠撞去。 听着身后传来隐忍的闷哼声,静仪这才心里舒坦些。 她抚了抚鬓角,冷冷道:“够了!平日里都是本宫惯的你,连个长随都说不过,还不快住嘴,还嫌脸丢的不够?” 女官赶紧闭了嘴,满脸惶恐地站了回去。 “魏阳伯,难道本宫说的不对吗,自你进京以来,有多少权贵折在你手中,你杀伐不重谁重?”她转头朝着永安候,“侯爷,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也就是如今你和他段文裴成了姻亲,若有朝一日你永安候府在这京都没了立足之地,你说,段文裴这尊杀神,还会留你吗?” 会留吗? 永安候身子一僵,脸上的得意慢慢冷却。 段文裴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要落在谁头上,又在什么时候落下,从来都由不得他自己,也由不得永安候府,全凭陛下吩咐。 他与身旁的侯夫人相视一眼,都默默地看向南絮和段文裴。 如今看着夫妻两个关系是还不错,可那又怎样,男女之情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 家族、利益、权衡…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南絮被他们两人看得浑身不舒服,挠了挠段文裴手心,使劲一挣,总算挣脱出来。 她心里一松,故意不去瞧段文裴脸色,皮笑肉不笑地朝着上首道:“公主,你这话好没意思。” “哦?我还以为从前得父皇青眼的南家二姑娘不会说话了呢?原来会张嘴。你倒是说说,本宫这话里哪里没意思了。”她仿佛又来了兴致,换了个姿势倚着李湛,还伸手勾了勾李湛的下巴。 李湛被迫承受,心里泛起恶寒,他偷偷去瞧南絮,却只看见她的侧脸。 段文裴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挑衅地看了眼李湛,往前挡了挡。 南絮看着他突然半个身子前伸,无奈地往旁边挪了挪,“臣妾曾有幸在宫中陪伴过各位皇子公主读书,圣人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公主幼年也曾受大儒所授,何故今日在我永安候府屡屡犯戒。” “南韵的事是我候府家事,家事自然家中处置,公主不请自来不说,还枉加阻拦,岂不是以权压人?谁又信服?” 她顿了顿,快速扫了眼身侧的人,继续道:“我夫君是料理了很多权贵,可也不过是奉陛下之意,尽责而已,说到底是为君为国,怎么到公主嘴里就是杀伐过重,竟是连妾身这个陛下亲自赐婚的伯夫人也贬低了去。无不无福消受这种话,”南絮摇摇头,“南韵是我胞妹,公主也不该把她和自己的姐姐姐夫论长短。” 段文裴没见过她嘴皮子这么溜过,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又想起往常在他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抓耳挠腮似的,见她嘴角起皱,忙端过茶水递到她唇边。 南絮想说不渴,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只能浅浅啜饮一口。 许是受到南絮这番话的鼓舞,沉默良久的南羿成接着道,“可不是,永安侯府从太祖皇帝起已存在,候府的存亡也不是殿下该议论的事。”说着他朝宫里的方向拱了拱手,“自有陛下圣裁。” 静仪被他兄妹二人说得连连冷笑,心底的火气再也藏不住,一挥广袖坐了起来。 “那又如何!” “那些酸儒的酸话,本宫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 “本宫为君,你等为臣,本宫如今大权在握,你永安候府不过蝼蚁,蝼蚁之力,岂敢和本宫斗!今日南韵的事本宫还真就管定了!” “来人,给本宫翻遍候府,也要把南家三姑娘给本宫翻出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静仪公主动了真格,又岂会顾虑旁人,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一群穿甲带刀的侍卫,领命就要往候府后院去。 永安候连忙起身阻拦,他一个世袭的侯爵府今个要是被人这么抄了,传出去哪里还有脸面在这京都混。 “公主,难不成今日非要和本候撕破脸不成!” 静仪公主睨着他,“侯爷严重了,不过是本宫看不惯你们仗势欺人,帮帮苦主罢了,你急什么?” 那些侍卫显然没把永安候放在眼里,上前粗鲁地架开他就走,也不管有没有伤到人。 眼看着这帮人就要出了嘉辉堂,众人敢怒不敢言之际,有人在门口把这群侍卫堵了回来。 见是余荣,静仪公主脸一垮,质问段文裴道:“伯爷要插手?” 段文裴没理她,自顾自地把南絮的手又往手心里拢了拢。 自宣武帝登基,静仪还从未被人这么无视过,心田气血翻涌,勾出几许杀意,她起身走近,猛地拔出侍卫的佩剑,横于段文裴颈上,“你若不让,本宫今日便让你血溅于此!” “公主息怒。” “公主不可。” 段文裴毕竟是朝中重臣,公主杀臣子,任她再受圣宠,那些朝中的言官也能一口一个唾沫星子淹死她。 女官为自家主子着急,李湛则是为了李家考虑。 段文裴偏头冲着南絮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身子前倾,脖子竟然迎着剑刃靠去,“公主随意。” “段文裴!”南絮被他的举动惊着了,忙反客为主拉着他往后拽,她力气小哪里拉得动,反倒弹了出去,险些撞到静仪公主的剑刃上。 段文裴眼疾手快地把她捞进怀中。 眼瞅着这个关头两人还在卿卿我我,静仪公主满目狰狞,她心中一横,手中剑转了个方向,朝着南絮斜劈过去,“贱人,受死!”她是不能拿段文裴怎样,但杀一个小小的南絮,谁又能耐她何? 前后两侧都有椅子和案几挡着,想避也不好避,段文裴干脆用手臂去挡,南絮被他紧紧压在怀里,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只是静仪那句歇斯底里的‘贱人’落在她耳中,她抵住段文裴的胸膛,眼里一片晦暗。 良久,花厅里突然响起几声惊呼,有人嚷着快请大夫,人影绰绰间,刚才似乎有一道身影飞扑而来,南絮缓缓抬头,闻到丝丝缕缕血腥气,她心中一惊,忙抬头查看段文裴可有受伤。 段文裴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复杂:“我没事,受伤的是…” 南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半趴在身前的李湛。 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无力地抖着,南絮鬼使神差地凑近,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别…别…伤阿…絮,我…什么…都听你…的…” 变故来得突然,南絮脑海一片空白,看着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往事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忽地心中一酸,泪水止不住地往外翻涌。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用手里的锦帕去捂他背上被剑劈开的伤口,小小的锦帕很快被血色浸湿,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和汩汩翻滚的血水混到了一处。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着本能去寻段文裴,“救他!”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像憋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她急得额头冒汗,五指握拳砸向自己的喉咙,段文裴看得心疼,赶紧伸手阻止,他给她拭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完,段文裴笑了笑,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傻,南絮这个时候根本注意不到他… “我明白,南絮,我这就找人救他。” * 静仪公主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到李湛,她冷眼瞧着满地的血色,双眸似乎也染成了赤红。 李湛啊李湛,竟然你想为了南絮去死,那我就成全你。 她脸上满是疯狂,挥剑而下… “公主!陛下传您进宫!” 静仪还要下手,忽有内官疾奔进来传话,“干爷说陛下生了好大的气,若是公主耽搁半刻,恐惹陛下不悦。” 被内官这么一阻止,静仪手里的剑再也挥不下去了。 不说皇兄传她,就是段文裴在这,她也根本没那个机会,她负气把剑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走吧,谢总管。” 她走出两步又回头撂下狠话,“永安候,这事还没完呢!” 谢环看了眼乱糟糟的花厅,转头正要出去,猛地撞上段文裴探究的视线。 经过他身边时,谢环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太妃叫咱家告诉伯爷,二姑娘年纪小,烦你多看顾些。李奇的事是我失察,还望伯爷别见怪。” 他说得极快,等人都走出两三步开外,段文裴才朝着他背影上下打量一眼。 大夫请了过来,下人们把李湛抬进后面的厢房,南絮想跟进去,刚走了几步,又顿足去看段文裴,“怀州,我…” “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南絮吸了吸鼻子,使劲点了点头。 “好,你等我。” * 眼见静仪公主走得急,永安候也不知宫里什么意思,干脆叫人去宫门口等着。 永安候府虽不待见李湛,但他到底是驸马都尉,若是死在侯府里怕是要闹出许多是非。 侯夫人不过慌乱一瞬,复又镇定自若地安排起来。 先吩咐各处不准走漏风声,又叫殷芜带着女眷们回避,安置好各房各院,再谴奴仆们把花厅里外好好打扫一番。 殷芜应下,忙四下安排,等想起周姨娘时,花厅里已不见她人影。 事情都是因她而起,殷芜不敢大意,忙让人去找。 转头看见自家夫君满脸愁绪地往外走,她恨铁不成钢地拉住,“爷你这个时候走什么,伯爷还在花厅里坐着,阿絮刚又进去了,你好歹也陪着坐坐,替阿絮说两句好话。” 南羿成思考片刻,回过味来,暗恼自己天天读书读傻了,不如女人心思细腻。 候府再不济,如今也攀上了魏阳伯府,阿絮千万别再和伯爷离心才是,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子,若是过得不好,他也心里难安。 遂拍了拍自己妻子的手,笑着走过去同段文裴寒暄。 第43章 厢房内,南絮隔着屏风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不时传来剪子剪碎衣裳发出的窸窣声,大夫的惊叹声,还有一盆一盆往外端的血水。 南絮人是坐在那,但心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有时是上元灯节璀璨夺目的各色花灯下,有时又是暖意盎然的花房里,还有时是秋风肆虐的长街上穿着清雅长袍的少年亲手给她系上的斗篷上… 恍惚中,南絮起身想转过屏风,却在中途被人拦下。 “阿絮,他已为人夫,你也为人妇,大夫如今在给他医治,袒胸露体。阿絮,你现在进去,如何面对怀州,又如何面对今后的漫漫人生。” 侯夫人轻轻拽住她的手臂,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南絮眼睛动了动,却依旧盯着里面,“人夫?” “阿娘,可有见过挥剑欲杀自己的妻子?又可见过谁死命都要护着的他人妇?” 风雨桥外那晚,他明明已经说明白了,和静仪公主是两情相悦,可为何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却要挥剑杀他? 因为替她挡剑,所以公主嫉妒了?可是他又为何要为她挡剑? 她死了不是更好吗? 就算公主嫉妒,难道就要杀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吗? 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她想问问他,到底为何? “阿絮。”侯夫人叹气,“我与你父亲二十几年的夫妻,外面都说我们琴瑟和鸣,可又有谁知道,这二十几年的日日夜夜我是如何的煎熬。” “阿絮,人活一世,有太多的不得已。你就算问明白又怎样,木已成舟,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里面似乎在缝合伤口,清风从开着的窗外涌入,也送来男子清浅的呼痛声,南絮目光缓缓下移,手上的玉镯透着淡粉裹着霜白,浑然不似先前李湛送的那只青翠的像是要滴出墨来。 她缓缓地、颓然地跌进椅中,苦笑地看着屏风上的山水画,那山是他的眉,那水是他的眼、那亭台阁楼是他春风拂面的笑意。 可是,一切都晚了。 晚了。 他是他,可也不是他;她是她,可也不是她。 物是人非,说的再明白,也没什么用了。 * 周姨娘在永安候府里这么多年,多的没有,就是还有几个淡得不能再淡的人脉。 可再淡的人脉,有时候也不是毫无作用。 比如现在,她就裹着厚厚的斗篷,跟在永安侯身边小厮福来的身后进了永安候的书房。 进去前,福来伸着头朝四周看了会,才反身合上房门。 他没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永安候正为今日静仪公主这么一闹,闹得坐立不安,好不容易静下心看了会自己喜欢的诗集,又被突然开门的声音打断,他以为是福来进来了,随口吩咐道:“倒杯茶来。再派人去后院看看李湛的情况如何了。只要伤势稳定,马上叫人给李府传信,把他接回去,在咱们府里算什么回事,晦气得很!” 他不敢让人去公主府上传话,想来想去,还是去李府传话稳妥些。 没人回答,只余光瞥见有人影移动,片刻,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了跟前。 永安候正看得入神,伸手拿起饮了口,眼神忽地钉在诗集某处,“这味道…” 他抬头,对上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眸,那双眼对着他笑了笑,一如当年。 “啪” 永安候手里的茶盏跌在了地上,他猛地回过神,“谁让你进来的,出去!”说着便要起身离她远些,奈何他不再年轻,又经历了静仪公主的事,一时手脚无力竟没站起来。 周姨娘掩唇轻笑,娇柔地挽上永安候的胳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好听些,“爷,妾身扶你。” 屋里又没旁人,昔日美妾献殷勤,永安候心里虽还是嫌弃,但也乐得承受。 靠的近,嗅着周姨娘身上的浓香,永安候脑中有片刻空白,他下意识道:“这么多年了,你还用着我配给你的香。” 追忆他和周姨娘,也是段奇妙的缘分。 当初他还是永安候府的大公子,世袭的门第,清隽俊美的少年郎,奈何家里给他定了们亲事,未过门的妻子他晓得,京都里排得上号的名门闺秀,可谓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可他并不怎么欢喜,他生性爱玩乐,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找个有趣貌美的妻子,对大家闺秀实在提不起兴趣;索性趁一个春日的午后出门郊游,就是那日,遇见了茶肆里卖唱的周姨娘。 她弹着小曲,唱着缠绵悱恻的南曲,男人们都被她吸引,有人想上前调戏她,被她笑着一一化解,有人想摸她的细腰,反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貌美、灵动、会唱曲,像钩子一样抓的人心痒痒。 那个时候的他彻底被她迷住了… “爷赐我的香,我怎么敢忘。”她说得情意浓浓,甚至那张不见老态的脸配合着娇羞地低下了头,当真是我见犹怜。 永安候看着她,身子逐渐向她靠拢,眼前的这个女人时常出现在他梦里,他与她快有十年没有同床共枕了,身体的渴望比他心中的渴望还要浓烈。 就在两人快要唇齿相依时,周姨娘忽然捂着嘴轻咳起来。 这一咳,粗嘎嘶哑,勾起了陈年旧疾,也勾起了陈年往事。 永安候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那股无言的嫌弃又漫上心头,他放开周姨娘,坐到另外一边,“说吧,这个时候找我干什么?” 周姨娘见他态度又冷淡下来,知道自己已经勾不起他的怜惜,她拢了拢自己特意垂下的碎发,坐到了永安候对面。 “侯爷,我知道夫人会怎么对阿韵,妾身没别的要求,就想侯爷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放我和阿韵离开。” “离开?”永安候皱了皱眉,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南韵是我永安候府的姑娘,你 说离开就离开,那天下悠悠之口我怎么堵?况且,候府里的姑娘都是有用处的,跟你走了,我不仅要担心她在外的安危,还会失去一个可以联姻的女儿,周媚,你莫不是关在院子里这么多年关傻了?” 周姨娘最讨厌他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当年为了候府的富贵她暂且忍了,如今到这个地步,她又怎会继续忍受。 她淡淡道:“既然侯爷不愿,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要离开她有的是方法,不过是想借他的手,让自己少费些心罢了。 她把兜帽戴上,不再瞧他,起身就要离开书房。 永安候冷笑两声,在她身后凉凉道:“谁给你的权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周媚,你太放肆了。” “来人,把这个罪妇给我关进她院子里去。” 门外有人应声而进,周姨娘敏锐地听出来得不止一人,她心中警铃大作,当机立断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折身扣住永安候,以他做人质。 果然,推门进来的是府里的侍卫,后面紧随其后的是被几个老嬷嬷簇拥着的侯夫人。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周姨娘咬着牙,把手里的匕首又往永安候脖子上凑近了些。 “夫人,要么把阿韵交给我,再给我们娘俩准备两匹快马,要么你就等着给侯爷收尸。” 见侯夫人久久不出声,她又发狠道:“自我杀那个贱人起,我就没再指望和这老东西做什么恩爱夫妻,他在我这可算不得什么,杀他和杀那贱人,都是一样。” 她的狠毒侯夫人自是知晓,况且这个节骨眼上,永安候还不能死。 宫里那位正愁没机会收拾了他们这些碍眼的勋贵,若是永安候一死,他借口收回爵位,那真是得不偿失。 “来人,备马。” “卢妈妈,去把三姑娘带来。” 侯夫人的识时务,周姨娘很满意,她压着永安候缓缓朝外走去。 经过侯夫人面前时,她清晰地看到这个多年未见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她敞怀大笑。 “老天到底还是眷顾我的。” 侯夫人没理她。 南韵很快被带了出来,她被关了几日,身子瘦了一圈,尚未搞清楚状况,猛地看见自己生母挟持着父亲,骇得花容失色,她着急地喊着周姨娘,“姨娘你在干什么?赶快放了父亲!” 周姨娘打量片刻,见她并未受伤,脸上露出喜色,她也急着对南韵说,“好孩子,你快过来,今日阿娘就带你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咱们母女俩去寻个更快活的所在。” 南韵有些没听明白,她不敢置信地喃喃,“离开?候府?” 侯夫人好心情地替她解释,“你姨娘挟持你父亲,就是为了让我把你交给她,她好带你离开候府。三丫头啊,你就要自由了。” 自由? 南韵觉得荒谬。 如今的锦衣玉食都是靠着自己候府姑娘的身份,没了这些,她还怎么自由? 学姨娘当年去茶肆酒楼里唱南曲吗? 真是可笑。 她抿了抿唇,冲着周姨娘摇了摇头,“姨娘,我不走,母亲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诚心悔过,安心在庄子上呆两年,她会给我找们好亲事的。”说着,她又劝周姨娘,“姨娘,你年纪也大了,外面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放了父亲,咱们在侯府里好好过日子可好,只要等女儿嫁个好人家,女儿定把你接出去,咱娘俩又能在一起…” “闭嘴!” 周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就嘶哑难听的嗓子愈发像个漏了风的风箱,“你个没骨气的东西,亏得老娘养你一回。” “让你去夺魏阳伯,你倒好杀个丫头走漏风声;让你去游说你三哥,结果你去亲近你大哥二哥。老娘这么多年交给你的东西都喂了狗了!” 她指着侯夫人愤怒道:“你以为这个女人会给你说门好亲事?天真!她那么恨我,又怎么会对你好;你以为高门大户的少夫人那么好当?那你再看看我,”她又拿着匕首拍了拍永安候呆滞的面容,“当初被他花言巧语欺骗进来做妾,说着永远宠我,结果还不是看见我杀人的样子就厌弃了我。男人,根本就靠不住!” 说了这么多,南韵依旧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周姨娘也不再劝,她在这府里搓磨了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她眼疾手快地把永安候往前一扔,自己飞身上马,头都不回地朝闹市奔去。 南韵在身后大声呼喊,周姨娘只觉身心舒畅。 为了两个孩子,为了自己尚觉可以图谋的那份富贵,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结果都是狗屁,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还不是要靠自己。 南韵也是个傻的,她那样对待南絮,那女人会放过她才怪,幸好,自己如今是自由了,只要出了京城,天大地大没有什么再能困住她了… “咻”的一声,银光一闪,跑出没多远的周姨娘应声倒地。 见只是射中了马腿,南絮面无表情地继续搭箭,刚缓过神的永安候见她瞄准了周姨娘,忙上前拦住,“阿絮,够了,她没伤我…罪,罪不至死。” 南絮平静道:“我要给欢姨报仇。” 永安候听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脸上毫无起伏,他依旧拦在她面前,“南絮,你敢忤逆自己的父亲!你敢不孝!” 侯夫人冷笑,“你都能饶恕一个杀人犯,我女儿偶尔不孝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放肆!” 当年,侯夫人要家法处置周姨娘时,永安候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明知道周姨娘根本不爱他,只不过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甚至为了逃出去不惜拿他做人质,但父亲还是放不下…… 南絮忽地就觉得没意思。 她收回手里的箭,敷衍地说了句“随您”,说完不再看永安候和侯夫人,麻木地往回走。 她是听见风声悄悄跟着出来的,没惊动段文裴,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见他,十分的想。 她走得急,脚下像生了风一般,转过前院的回廊,过了月亮拱门就能看见嘉辉堂飞翘的檐角,她几乎小跑起来,脚下硌人的石子路让她痛苦且快乐着,快了快了,只要转过这片湖,就能到嘉辉…咦,花圃那好像站了个人… 段文裴看着女子翩翩而来,近乎横冲直撞般扑到他怀里,这一刻,他心里涌起莫名的满足。 第44章 “伯爷,李湛他,怎么样了。”南絮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段文裴才觉怀里一空,刚才温暖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看着自己举到半空的双手,嘴角的笑意缓缓隐去。 “不知道。” 他语气生硬,说完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藏青色的袍服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弧度,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姿越走越快,南絮赶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她本来脚就有伤,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眼看着嘉辉堂就在眼前,南絮反省自己刚才为何嘴那么快。 她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段文裴怕是吃醋了。 李湛以前也会吃醋,但只要她撒撒娇闹一回,李湛就不会再和她怄气。 眼看着他就要消失在走廊尽头,南絮忍不住朝他背影大声道:“他是为我受伤的,我问问不行吗?” 段文裴正要拐进旁边的月牙门,闻言脚步微顿,垂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松了又握,索性一甩袖子,并不理会。 南絮倔劲也上来了。 她刚才心里五味杂陈,有种有家似无家的荒芜感,她想赶快见到他,看见他在花圃那站着时,她便什么都不顾地扑了过去。 难道刚才自己表现的情谊还不明显吗? 李湛到底与她已是陌路,她不过是关心关心自己的救命恩人,有必要这么大反应吗? “伯爷,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人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半晌不见有人说话,南絮有些挫败的撇了撇嘴。 别是自己会错了意,人家不过是觉得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在自己面前关 心前未婚夫有失脸面而已,可不是什么为她吃醋。 倒是她闹个笑话出来。 南絮顿觉没脸,她垂着头扶着花墙一步一步朝前挪去,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她心里不痛快,没注意拐角处的台阶,脚下突然踩空,南絮直挺挺地朝前栽去。 这里是小路,全是铺的石子,这要是栽下去,估计得在床上躺半个月,南絮暗骂倒霉,做好呼痛的准备,斜地里却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把她捞了起来。 她感觉身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双脚离地让她有片刻的心悸,她约莫知道是谁,便闭上眼紧紧搂了上去。 段文裴本想放开她,却不想自己被一双藕臂勒得喘不过气。 他剑眉微蹙,“放开。” 南絮闭眼摇头。 你说放就放?她偏不。 段文裴也不惯她,伸手去拽她环在脖子上的手,只是不知怎的,越拽她越环的越紧,两人也挨得越来越近,段文裴看着她脸上隐隐的得意,眼中闪过危险的气息。 他干脆环过她的腰,低头吻了上去。 和他想象中一样软,也像书中说的那样湿润,段文裴有些食髓知味,他本能地还想要更多,正要深入时,怀里的人猛地把他推了出去。 段文裴清醒过来,冷眼看着身前的女子卷起衣袖擦嘴。 “那么讨厌我?” 南絮手一僵,连忙摇头,“不是,伯爷,这种事是不是该图个你情我愿?你突然来这么一下,我我我心里没准备。” 她放下手,试图和他讲道理。 以前李湛都没和她这么亲密过呢。 段文裴有些想笑,“是你抱着我不放,怎么说的好像我轻薄了你一样。”他说着强硬地掰过她的脸,用食指去擦拭她的嘴唇,手法略显粗糙,不过片刻,南絮的唇更红了。 “裙子洞口不洞手。”南絮挣脱不开,因为脸被禁锢住,话也说不真。 段文裴眸中暗沉一片,挑了挑眉,纠正道:“不巧,本伯算不得君子。” 他左右看了看,眼中露出满意之色,才放开了她,南絮赶紧倒退几步,离他远些,嘴里还不忘嘟囔,“我知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魏阳伯嘛。” “你也知道是杀人不眨眼,那还问我吃不吃醋?你觉得我会为你吃醋?南絮,你真敢想。” 他负手走在前面,虽嘴上不饶人,但速度却放慢了许多。 南絮捂着微微发烫的嘴唇,在他身后悄悄朝他翻白眼,“是,都是我多想了。” 谁叫你一听见李湛的名字就脸色突变,像要吃人一般。 而且,还吻她,若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不信啊。 他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解释道:“你刚才勒得我喘不过气,不那样对你,你怎么会放手。” 这不说还好,一说南絮更恨得牙痒痒。 朝他背影不停做鬼脸,只是做到一半,被迎出来的南羿成打断了。 “阿絮,你不是该在屋里吗?” “伯爷,你不是该去后面如厕吗?” “我出来透透气。” “我陪她出来走走。 … “我出来走走。” “我陪她出来透透气。” 南羿成看看自己的妹妹,又看看自己的妹夫。 他就是随口问问,这两人干嘛解释得这么不清不楚? * 周姨娘的事到底不体面,永安候虽下令留她一命,到底觉得没脸见侯夫人,看着几个壮实的嬷嬷把周姨娘像扔破布似地关进院子里,他才逃也似地去了前院。 侯夫人知晓他的德性,懒得管他,只吩咐人看好周姨娘,便带着人回嘉辉堂。 那里还有个不知死活的李湛,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一进嘉辉堂,侯夫人就看见自己的大儿子陪着段文裴不知说着什么,南絮却离他二人远远的,垂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侯夫人暗恼自己这个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里眼里只有那些书,全然不钻研这些人情世故。 里面伤的是南絮的前未婚夫,叫段文裴这个实打实的妹夫坐在外面等是什么意思?先前还可说等南絮,如今南絮都出来了,还不叫他们夫妻下去歇着,难不成要守着李湛吗? “怀州,今个让你看笑话了,本来说要让厨下给你做些吃食的,如今府里这么一乱,倒有些顾不得,你可别见怪。” 段文裴早就看见这个长袖善舞的岳母,笑着起身迎上几步,朝着侯夫人拱手道:“母亲严重了。小婿此来也是听说候府派人急匆匆召阿絮回来,一来我是担心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二来阿絮脚伤未愈,我也甚是担心,所以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母亲别怪小婿莽撞才是。” 他说的面面俱到,侯夫人听得心花怒放,说都是一家人,叫他别拘礼。 说着又招手让南絮过来,“说起来,也是我管家不严,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生出这许多歪心思,只是三丫头到底是南絮的妹妹,涉及到你们两个夫妻之事,我不得不让阿絮回来,不仅是让她心里有数,也是想叫她明白,这世上亲如骨肉至亲,依旧有背叛的可能,她既已出嫁,就要看清身边的人和事,也要学着长大。” 侯夫人声音温和,笑容也没变,可这些话落在人耳中,就变成了一根根可以刺人心骨的寒针。 段文裴转头去瞧南絮,却只看见她如墨的发顶。 她站在侯夫人身边没说话,段文裴却能感觉到她心中无法言说的痛楚。 “母亲,阿絮也累着了,先让她休息休息吧。” 侯夫人本意是想让南絮回来,一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如何处置南韵的事,只是没想到中途被静仪公主搅得阖府都不安宁,后又有周姨娘闹那么一出,任谁都没了精力。 侯夫人也不过是想给段文裴一个说法,免得以为他们永安候府当真如此没规矩。 都是聪明人,一说就明白,既然段文裴没说其他什么,侯夫人心里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 她牵起南絮的手,又抬起段文裴的手,把两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你明白就好。” “我就是怕,我的这番苦心,这傻丫头不明白。” “当娘的就是有再多的苦水也会往肚里咽,别的我不担心,我就担心阿絮这丫头太较真也太重情,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怀州,你是刀山火海里走过的人,阿絮还要烦你多费些心了。” 女子的手比男子宽大的手掌小的多,南絮的手没动,段文裴缓缓收起掌心,把她的小手整个包裹住,“怀州谨记,母亲放心。” 南絮本想等李湛醒了再回去,侯夫人不允,让人把她请出了嘉辉堂。 段文裴就双手环胸立在廊檐下,看花看草看飞过的大雁,就是不看她一眼。 南絮也知理亏,看着头上嘉辉堂的匾额出回神,默默地朝府外去。 段文裴余光一直都没离开过她,见她终于不再坚持,他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疾步跟了上去。 这一路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夕阳西下,乳燕归巢,并肩而走的两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行去。 * 嘉辉堂里,侯夫人疲惫地撑着额头听卢妈妈回话。 “李家那边已经通知过了,李夫人也被吓了一跳,忙说要亲自过来,但被大少奶奶的人劝住了。只遣了几个得用的下人过来,老奴让他们在后门上候着。” 侯夫人揉着眉心,点了点头,“老大媳妇办事我放心。”说着又不屑道,“这李夫人也是闲散久了,真当李湛尚了主,李家就高枕无忧了?要是李湛被公主伤了的事传了出去,我看他李家还如何在这皇城立足。” 卢妈妈说可不是,“还是夫人心善。” 侯夫人苦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是心善,不过都是为了阿絮。” 正说着,里面的丫鬟出来禀报,说是驸马都尉醒了。 第45章 啊!…… 李湛见到侯夫人的第一句话是‘阿絮可有受伤?‘。 侯夫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眼里的担心,忽然有些明白南絮为何对李湛如此放不下。 设身处地想,如果静仪公主那剑是朝着她劈下,永安候拦在她面前替她挡剑,她或许也会忘却那些让人难过的前尘往事,甘愿再为这个男人任性一回。 可惜… 侯夫人自嘲地笑了笑,俯身把李湛掀开的被角往下压了压,“李公子,今日这一剑你可想过后果?” 刚才大夫剪开他衣裳的时候,侯夫人抬头看了眼,除了斜着贯穿整个后背的剑伤,后背和手臂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不一的瘀伤。 他是驸马都尉,这些伤除了公主,侯夫人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伤的了他。 若没有今日这一剑,她或许还能告诉自己,李湛奔着荣华富贵抛弃了阿絮;可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似乎在告诉她,李湛或许也是身不由己。 她眼里的怜悯太甚,李湛别过脸。 这样的神情她在公主府的那些女官和宫女脸上时常看到,起先还能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时候,用驸马都尉的头衔去呵斥、惩戒;后面久了,就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从前那个誉满京都的翩翩佳公子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来不及去想。” 侯夫人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李湛虚弱地说道。 “静仪不会手下留情,我知道段文裴可以护住她,可万一呢?我既然看到了,就不会去赌这个万一。” 真是痴儿! 侯夫人心里长叹一声。 声音也不由放柔,“值得吗?不过是一个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而已。” 沉默片刻,李湛忽地笑了,笑得嘴角发苦,眼角酸涩,笑得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近乎嘶吼出声,“当然值得!她可是阿絮啊!” 是那个自己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时时上心,刻刻牵挂的女子;是自己决定要娶回家好好呵护的女子。 他怎么会觉得不值呢? 侯夫人心里一震,眼里的怜悯和悲凄浓得如化不开的漆黑夜色。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缓缓靠进椅中,合上了眼。 早知如此又能怎样? 终究是有缘无份,说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没什么用了。 “我派人把始末告诉了你母亲,李府的人就在外面等着,你若是能撑着挪动,便随他们回去吧。” 见李湛眼神锐利地看过来,侯夫人不为所动道:“我知道,你不想让你母亲担心,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如现在就回去。你母亲的意思直接回李府,看公主那样,一时半会不会消气的。” 说着,侯夫人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欲走,快走至门口时,侯夫人顿住回头道:“李湛,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算伯母求你了,你的那些情与爱若是再不收敛,迟早有一日会害了阿絮。” 李湛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逆着光,门口的人影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也会害了你。” * 快走至门口时,南絮说想要见一见南韵,段文裴不欲插手姐妹之间的事,只说自己在马车上等她。 南絮点头,看着他上了马车后,才折身去找殷芜。 殷芜正在房里和刚回来的南羿成说话,听丫鬟说南絮问她南韵关在哪,忙理了理妆容,出来见南絮。 殷芜自然知道南韵被关在哪,只是侯夫人吩咐了不准府里任何人去见她,殷芜有些拿不准这个‘任何人’包不包括南絮。 南絮看她犹豫不决的样子,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我就说上两句话,大嫂不说出去,谁也不晓得我去见过南韵。” 殷芜点头,这倒也是,她当家后,这府里的大小事情过她之手的也不少,若是连这点事情都瞒不住,显得也太没用了些。 遂自己一个人带着南絮开了院子偏西的角门,又七绕八拐地走了半刻,来到处荒废的院子。 两人躲开院门外看守的下人,猫着腰走了进去。 院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到处都是结的蛛网,南絮看着熟悉的院落心里有些难受。 南韵被母亲关在欢姨曾住过的地方。 殷芜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正要开口问,想起之前府里的那些传言,便悻悻住了嘴。 她还是别揭人伤疤为好。 推开门,一股经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殷芜用袖子挡了挡,还是被呛得咳嗽不止。 “大嫂,我自己进去就行。” 殷芜有些不放心,“三妹妹毕竟生了歪心思,阿絮,你一个人进去行吗?” 南絮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径直朝里去,“她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母亲的地盘上做出蠢事,大嫂放心。” 殷芜知道拗不过她,索性退出来虚掩住房门,耳朵贴在窗上听里面动静。 南絮说的没错,南韵不会对她怎么样,甚至因为她的突然出现,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二姐怎么贵人临贱地?”她本来蹲在衣橱的一角,见南絮来了,忙手忙脚乱地去摸头上散乱的发髻,又去捋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裳,尽量让自己不在南絮面前露了下风。 南絮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打量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其实,南韵与她有五分相似,更甚者因为周姨娘的美貌,使南韵比她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妩媚。 如果她安分点,或许当真能嫁个不错的男子。 南絮收回视线,淡淡道:“欢姨曾在这住过,这里不是贱地。” 南韵在脑中搜寻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欢姨是谁,她有些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二姐,你别告诉我,特意来见我,就是想告诉我,这里是那个被我姨娘害死的贱人住的地方…” “啪!” 清脆的一耳光打碎了南韵的讽刺。 南絮甩了甩手,神情严肃地纠正,“不是贱人,是欢姨。” 南韵回过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南絮,“你敢打我?”说着就要反击,却不想她情绪太激动,被脚下散落的杂物绊倒在地,这一下绊的不轻,她半晌没爬起来。 南絮蹲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看,欢姨也不满意你对她的称呼。” 南韵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捡起手边不知名的杂物就要砸过去,却被南絮攥住了手腕,“等我问完话随你砸,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每个问题。” “凭什么?”南韵咆哮道。 南絮挑眉,“凭你现在还是杀害我丫鬟的杀人犯。” 杀人犯三个字太重,南韵眼神闪烁了下,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我没有杀她。”她认真地看向南絮,眼神愈发坚定,“对,我只是用石头砸了她一下,我没有杀她,我绝对没有杀她!” “谁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南韵倨傲地把头仰起来,古怪地看着她,“要杀我也杀你,杀个丫头算什么?” * 崇政殿里,传出摔打东西的巨大声响,郭槐缩着肩站在殿门外,恍若未闻。 谢环眼下无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自己干爹说话,他朝着殿门瞅了瞅,问郭槐,“干爹,这不会打起来吧。” 郭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一拂尘打在他腿弯上,“去去去,你以为陛下公主和你似的,一言不合就和底下的小太监动手。” 谢环不轻不重地挨了下,也不躲,凑近道:“那是干爹你没看见,公主劈驸马那一剑,啧啧啧,这手狠的和长街外那些屠夫娘子有什么区别。” 郭槐心思微动,“你是说,公主在永安候府劈了驸马?” 谢环点头。 “当时还有谁在?” 谢环回想片刻,“好像魏阳伯和伯夫人也在。” 郭槐眼一瞪,嘴里那句小兔崽子脱口而出,“这们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谢环躲避不及,被兜头打了两巴掌,他有些委屈,“这个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公主在侯府发疯,且劈了驸马吗? 郭槐懒得和他解释,忙叫人奉上两杯祛火 的茶,他亲自端了送进去,走前他拉过谢环衣领吩咐道:“小兔崽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太妃娘娘那还领着份赏钱,我提醒你一句,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不然你老子我也救不了你!” 说着,冷哼一声,端着茶盘,一甩拂尘进了崇政殿。 谢环暗骂声老东西,正了正被打歪的帽子,一溜烟地往后宫去了。 郭槐的茶还没送到两个主子面前,就被飞过来的一方砚台砸落在地。 郭槐忙跪下,‘陛下,公主息怒’。 静仪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怒骂一声“滚”。 宣武帝冷声呵斥,“放肆!” “你现在就敢叫朕的人滚,下次是不是敢叫朕也滚!” 宣武帝动了怒,声音冷的跟冰窖一样,龙威不可小觑,静仪的火气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她脸色狰狞地抄起案几上的茶碗朝着郭槐摔去,“是,我放肆,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冷宫出来的公主不知好歹,竟然敢用剑劈人,还敢砸了陛下的内侍。” 她越说越激动,竟毫不顾忌地解开衣裳露出自己的肩膀,“都是我活该!怪我不像皇兄是个皇子,怪我没有利用价值,才会沦落到曾经在冷宫讨生活,陛下要打要杀尽管来,反正皇妹这具身子已经脏污不堪,陛下尽管拿去就是!” 茶碗砸在郭槐的额头上,茶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金砖上。 宣武帝看着一动不动的郭槐,无奈地让他先下去处理伤口,他则起身走到静仪身前,心疼地把衣服给她拉了起来。 “人也砸了,气该消了吧。” 郭槐跨出殿门之际,宣武帝放软的语气飘进他耳中。 第46章 郭槐脸上的笑意在跨出殿门后荡然无存。 里面两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他阴沉地看着脚下路过的几只蚂蚁,忽地伸脚碾了上去。 大殿内,宣武帝终于劝住了发脾气的静仪公主。 他怜惜地把她扶到榻上坐下,亲手奉上茶水,语重心长道:“当初是你选的李湛,如今他又是你的夫婿,于公于私,何必和他闹成这样。夫妻和睦方能幸福长久,母妃临终前拉着你我的手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 静仪凝着茶盏中升腾的雾气,没好气道:“幸福长久幸福长久,只有看着那些从前欺负我的人都跪在我脚下求我饶恕,我心中才畅快!我才能开心!才能幸福!至于李湛,那不是皇兄你为了拉拢李家才赐的婚吗?我可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能暖/床的男人而已。” 宣武帝语塞,“是这样没错,可朕也没想着让他尚你呀,父皇的公主又不止你一个,你的脾气又不好,若不是你求到朕面前,朕会出此下策?” “况且,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去永安候府是想保下那个南韵膈应南絮,还有你那一剑也是奔着南絮去的吧,静仪!你想干什么,杀了南絮吗?她可没伤害过你!” 宣武帝在太妃宫里当皇子那几年其实过得还可以。 他和静仪的母妃当年因为牵扯进前朝政事中,才被先帝废除,最后惨死冷宫;太妃为了固宠把他领到自己宫中抚养,太妃和翼王从未把他当作登上皇位的障碍,自然不会太难为他。 南絮那个时候经常进宫,是少有的并不嫌弃他出身之人。 他虽忌惮翼王和永安候府,但对南絮到底还是有几分情分。 听宣武帝说为了膈应南絮时静仪眼神闪了闪,又看他如此为南絮打抱不平,她脸色一变猛地把手里的茶盏摔在桌子上,嫉妒和愤怒让她的五官扭曲,连带着君臣尊卑也抛去了九霄云外。 “我就是想杀了南絮,那又怎样!”她起身张开手仰视大殿最上方的龙椅,眼里满是疯狂,“凭什么她一个小小的臣女却能得父皇喜爱?凭什么李湛这样的青年才俊眼里心里都只有她?” “本宫!”她转身指着自己掷地有声道:“才是公主,是如今大乾王朝最尊贵的女子。南絮算个什么东西?我偏要把她拥有的、爱的都夺过来,我要看着她哭,看着她怨、看着她生不如死!” 她尖锐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荡,宣武帝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不明白自己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是母妃还在,会不会怪他当年把静仪一个人扔在冷宫? * 南絮从关押南韵的屋子出来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廊下的烛火昏暗,殷芜没有注意到南徐魂不守舍的表情,带着她原路返回时,问她到底和南韵说了什么。 南絮不语,一路上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殷芜也不好继续追问,以为南韵又说了什么气人的话,劝她别往心里去,侯夫人已经决定送南韵去庄子上,并且侯夫人已经在物色人家了,八成是要把南韵嫁到京外去。 殷芜见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搭话,料想她心里可能不痛快,便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等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魏阳伯府的马车,殷芜一直提起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转身之际,殷芜眼尖地看见不远处角门上有人抬着顶深灰色的小轿走得飞快,她向前走了几步,认出来是李府的下人。 辰时初的梆子敲响,白日喧闹的侯府总算得以歇息,殷芜裹紧丫鬟递过来的披肩,快步朝自己院里走去。 * 马车缓缓前进,因着窗外的灯火变换,马车里也时明时暗。 段文裴的视线环视一周,最终落在缩在角落里的那道倩影上,他淡漠的眸光逐渐变得柔和。 “能不能别看了。”南絮没有抬头,声音沉闷得像是刚睡醒一样。 段文裴没有想到她的感觉那么敏锐,他没有否认,只是伸手把侧面的车窗撑开了条缝,清新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争抢着涌入,让狭小安静的车厢也仿佛有了人气。 他盯着车外某处,不答反问,“你最后找南韵说什么了?” 南絮烦乱的心绪似乎也跟着外面的叫卖声和说话声一起回荡,她抬了抬头,学着段文裴看向外面,“没说什么。” 车厢里静默片刻,她又自言自语道:“活埋玉茗的不是她。” 段文裴了然,依照南絮的性子,除了有什么事情想问明白外,估计也不会单独再去找南韵,只是南韵的话那么可信吗? “南韵亲口说的?” 南絮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靠向车厢壁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想说南韵的话不可信吗?也是,她连觊觎自己姐夫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但她有句话说的对。” 南絮那么平静地说出觊觎两个字,落在段文裴耳中总有种别样的讽刺之意。 作为当事人之一,段文裴有些别扭地换了只手撑头,装作漫不经心道:“什么话?” 他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南絮的眼睛,南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来了句,“你猜?” 这怎么能猜出来。 余光里,倚靠在车厢一角的女子眼睛正亮晶晶地盯着他,仿佛真的在等他猜测的答案,如此幼稚又小女儿的一面,段文裴还是头次见。 他忽地想起白日里那一吻,那个让他心神荡漾的触感…他控制住想要靠近她的心思,配合她猜起来。 “她手里有什么别的证据?” 南絮摇头。 “她看到了行凶之人?” 南絮接着摇头。 段文裴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有耐心过,“因为她并未动手?” 南絮还是摇头。 段文裴:…… 南絮:“伯爷,南韵又不是你们刑部的犯人,你大可想得再简单些,别想那么复杂了。” 段文裴想不出,暗道,女人的心思真难猜,还不如刑部里那些待审的犯人来得实在。 他并不想在南絮面前认输,说出一个自己觉得最不可能的猜测,“她不会说要杀也是要杀你吧。” 这不过是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的想法,却惹得南絮坐直身子,眼含赞赏地看向他,“不错嘛,伯爷。” 还真是。 段文裴有些唏嘘。 “她为何那么恨你?世家大族中兄弟姊妹,不管嫡出庶出都该互相扶持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有这般想法,于你于己都没什么好处。”他说着说着,神色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眼睛也不知盯在了哪里。 南絮忽地想起赵怀珏,那人和段文裴也是兄弟,还不是费尽心机地想要杀他。 永安候府至少在没有失势前都好好的,大家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而从之前所知的只言片语中却不难看出,段文裴是在很早之前就被赶出了赵家。 他母亲死了,那他的父亲呢?为何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赵家又到底在筹谋着什么? 马车驶进一段光线昏暗的小巷,黑暗也笼罩了车内的两人。 南絮这才发现,车内没点灯,她摸索了半天摸到油灯,却不知火折子放哪,正要去找,侧面忽地燃起簇小火面。 火苗跳跃闪烁,段文裴的眉眼也跟着跳跃闪烁,在火苗跃至他挺括的眉峰时,他眼底如晕染的黑墨,坠着金红的光晕荡漾开来。 那里面盛满了追忆、悲伤和迷惘。 “呲!”油灯上燃起了火苗,两人的影子在车厢壁上交叉拉长,远远看去像是连个高耸的巨人。 两人都俯着身,挨得有些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南絮心思微动,脱口而出,“那你呢?” 见段文裴脸上闪过迷茫的神色,她又重复了遍,“你的兄弟要杀你,你觉得为何呢?” 段文裴灭了火折子,几乎没有思考地回道:“他们早就不是我的家人。” 南絮笑了笑,“对啊,南韵也不是我的家人了。都不是家人的人了,还有必要去思考她这样做的目的吗?” 段文裴因为她的回答,多看了她几眼。 那些多愁善感的表情也随之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那个人只是南絮眼花了。 他也冲着南絮笑了笑,嘴角弯弯的,像是荒芜贫瘠的沙漠里开出的梨花。 南絮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段文裴皱眉,“有那么好笑?” 南絮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更好看些。” 段文裴挑眉,像是不屑,嘴角的弧度却又加深了些。 南絮没想到他那么好骗,忙偏过头,“看伯爷心情不错,不如求伯爷帮我个忙吧。” “你说。” 见他如此好说话,南絮忙正了正身子,两手交叉在身前,“帮我查查那日到底都有哪些人去了大佛寺。” 段文裴知道她的心思,但,他有他的顾虑。 “查可以,但万一这个行凶之人地位远在你之上,就算查出来又能如何呢?南絮,玉茗毕竟是个丫鬟,她的仇你未必报的了。” 南絮凑近那盏烛火,豆大的火苗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像是要烧尽这世间的所有不公。 “我知道。” 那双映着火苗的眼睛认真地看向段文裴,“玉茗是为了我才出事的,说到底,是我害了她,报不报仇的其实到现在也不重要了。但我不能让她伤的不明不白,我想知道事实真相,我想替她求个公道。” 是啊,求个公道而已。 段文裴仰了仰头,头上是青碧的车顶。 “可以,我帮你查。” “但是最近不行。” “驭”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伯府到了。 南絮没动,她问,“为什么?”时间隔得越长,时间就可以消弭很多痕迹,也就越不好查。 段文裴见她没动,他也不动,他看着她好半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抓赵怀珏余党的网已经布置好了,最近要收网,没有那么多人手。” 南絮一怔,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 “你这样告诉我,不怕我…” “不怕,我信你。” 第47章 连着几日,南絮都窝在静园没出府,闲暇的时光格外悠长,让人过得上瘾。 就如现下,见南絮用罢早膳又想去榻上歪着,蒋嬷嬷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南絮眼皮半耷着睨她一眼,“干什么?” 蒋嬷嬷硬着头皮道:“我的夫人,你都好几日没出这个屋,咱们出去转转吧。” 脚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南絮站直身子手上一使力挣脱她的搀扶,淡淡道:“不去。”说着就要绕过她。 自上回玉茗的事后,蒋嬷嬷再也不敢在南絮面前自作主张,刚才已是极限,见南絮不应,她只能求助般地看向一旁的春芽和玉祥。 春芽和玉祥明白她的意思。 夫人表面上看着懒散,多半是因为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她心里不大痛快。 时间久了,这些不好的心绪和杂念在心头越积越多,会伤身的;若是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花草,说不定心情就好了呢。 春芽和玉祥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有了主意。 玉祥:“老话说得好,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为了健康长寿,夫人,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话糙理不糙,但劝人哪是这样劝的! 就知道玉祥那性子靠不住,蒋嬷嬷听得险些没翻白眼,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春芽身上。 春芽忙道:“立秋已经多日,天气转凉,奴婢昨日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紫薇秋海棠开得正好,簇簇花海随风飘动,那花香扑鼻而来,奴婢当时就在想,也是今年天气好,若是赶上往年热的久,这些花开不了两日就晒蔫了,那才叫可惜了。” 南絮脚步微顿,转头看过来,“真的开的不错?” 蒋嬷嬷见她有些松动,忙给玉祥使眼色,“哎哟,瞧老奴这记性,何止呢!前日伯爷还差人来把咱们院子西面那片竹林给挖了种上许多玉簪花和月季,一眼望去,真是让人身心舒畅。” 玉祥接受到蒋嬷嬷给的讯号,忙跟着附和,“对对对,夫人,比以前咱们府里那些还好看呢。” 比侯府的还强?侯府里那些可都是阿娘各处搜罗来的名品,她狐疑地看着几人,蒋嬷嬷在阿娘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她说不错应该确实不错。 “走吧,刚好消消食。” 蒋嬷嬷就等着这句话,忙喜笑颜开地扶着她往外去,春芽和玉祥跟在后头,一个拿着披肩等外间所用之物,一个从猫架上把金球抱在怀里。 * 秋风习习,花海翻涌,不经意看过去,以为不是晚秋是初春。 蒋嬷嬷果然没有说错,那些枝干挺拔的翠竹被人连根拔起换成了各色的花卉。 她看得痴了,伸手触了触微颤的花瓣,整颗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蒋嬷嬷几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一一给南絮介绍,一行人边说边走,不觉走到花丛深处,忽听有人声传来。 “这竹子在这这么久了,干嘛非要换成花,还叫咱们几个来,这指甲都要掰折了。” 这是个小丫头的声音,后面有人接着道,“还能为啥,肯定是咱们夫人呀,看竹子不好看呗。” “呸,换换换,她有本事把静园换了,这么个僻静的地,伯爷不肯来,换成什么花都没用。” 这是以为这些花是她叫换的,为的是留住段文裴? 玉祥鼓着腮帮子就要进去把人揪出来,被南絮拦下了,她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先前那个丫头继续道:“你们说,伯爷这已经多少日不回府了,我听静园的小姐妹说,刘管事每次都说伯爷宿在刑部,谁信呢?我娘说,这个年纪的男人没有几个忍得住的,别是咱们伯爷在外面养了个小的吧。” 这话一出,里面几个人娇笑成一团。 有个声音娇媚的更是大言不惭道:“要不说咱们夫人不得伯爷喜欢呢,咱们府里姿色不错的姐妹多的是,夫人但凡大度点让咱们几个在爷面前开了脸,何愁留不住爷呢?” “就是就是。” “柳枝姐,等伯爷哪日回府,你让干娘给你谋划谋划,夜里去爷书房伺候,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放你娘的狗屁!” 突然爆出粗俗的话,丫鬟们都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发觉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一瞧,一只张牙舞爪的猫从天而降,丫鬟们惊地四散,金球扑腾间猫爪乱晃。 一道娇媚尖细的呼痛声响彻云霄。 是那个叫柳枝的脸被金球抓破了。 玉祥鄙视地瞥了眼,淡定地把金球抱了起来,“叫什么叫,没见到夫人来了吗?” 丫鬟们这才看清半人高的花海中央,着藕荷色绣云纹曳地长裙的美人,正是她们口中留不住段文裴的南絮。 柳枝的呼痛声就这么戛然而止。 丫鬟们惶恐地跪倒在地,一时只有不绝于耳的求饶声。 南絮轻笑,“饶你们什么?” 丫鬟们暗自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准南絮的态度。 刚才玉祥那声暴喝,明显是把她们的话都听了去,那些话可不是什么好话,听说夫人前不久连外面得力的管事都罚了…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丫头忙向前跪行几步,诚惶诚恐道:“奴婢们不知夫人来此,说的那些个浑话都是无心的。”她像是怕南絮不信,抬头指天发誓,“要是奴婢们真的有那些歪心思,就让奴婢们不得好死。还求夫人饶恕。” 金球翻了个白眼把头转向玉祥怀里,玉祥顺着它的毛发,狠狠地瞪了丫鬟一眼,“你这话的意思,若是夫人没来,你们还要说出更‘无心’的话啰!” 那丫鬟自知失语,忙磕头说不敢,后面的人见她如此,也跟着磕头求饶恕,唯有那个叫柳枝的捂着脸,眼珠子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南絮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柳枝若有所思。 春芽拉住还要发火的玉祥,看着柳枝道:“你叫柳枝?和分管花草的肖婆子是什么关系?” 柳枝本捂着脸妖妖娆娆地委顿在地,听春芽提起肖婆子,忙挺胸抬头,“肖婆子是我娘。” 见她张狂地在南絮面前称你啊我啊的,蒋嬷嬷差点一脚踹她心窝子上,只是南絮在面前到底忍住了,“肖婆子是吧,真是养了个好闺女!” 柳枝不以为意地捋了捋胸前垂下的头发,回蒋嬷嬷一句,“谢嬷嬷夸奖。” 饶是春芽和玉祥再见过世面,也没见过她这样不要脸的。 蒋嬷嬷险些被气笑了,正要继续说,被南絮一个眼神拦住。 南絮抱过金球,亲昵地揉了揉猫头,嘴里不忘教训,“叫你平日张狂,给你剪指甲你还不让,把人脸给挠了吧。”她说着看了看柳枝的脸,继续点着金球的头,“还好,挠的是个不安分的,也算给她点教训,算你将功补过了。不过你这指甲不能留着了。” 说着,南絮再不看她们一眼,转身抱着金球就往院子里去,当真是回去给金球剪指甲,金球嗷呜一声,在南絮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蒋嬷嬷忙跟了上去,走之前不忘朝着玉祥和春芽眨了眨眼。 玉祥心领神会,指着柳枝,“走吧。” 丫鬟们也为柳枝的大胆捏了把汗,见南絮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都暗道夫人也不过如此,没成想玉祥叫柳枝走,走去哪? 柳枝昂着头,阴阳怪气道:“夫人都走了,你充什么…” 玉祥才懒得听她啰嗦,伸手往她衣领上一拽,扯着就走,“你耳朵聋了?夫人要给金球剪指甲,正缺一个人剪呢!” 柳枝哪里是玉祥的对手,被她拽的路都走不稳,好几次磕在转角的花坛上,丫鬟们看得眼皮狂跳,都瑟缩地看着还未走的春芽。 “春…春芽姐姐…” “都起来吧。”春芽说的和煦,“夫人大度不和你们计较,但做错事说错话,自然是要惩罚的。” 丫鬟们忙不迭地点头。 “我们认罚,都听夫人的。” 春芽看了眼她们还未来打理好的花草,点了点头,“先把这里的活计做完,以后就别进院里伺候了。” 她说的平静,丫鬟们却有些没听明白,“不…进…院里伺候?” 春芽登上台阶的脚步一顿,“我没说清楚,是从此后不准再进后院伺候。”说完,她不再停留,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花草和呆若木鸡的丫鬟。 “芳若姐姐,这是…是什么意思。” 芳若也就是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丫鬟,站起来没好气道:“什么意思?就是叫咱们在这府里待不下去的意思呗。” 前院伯爷跟前从来不留丫鬟,她们不在后院伺候,在这府里哪还有立足之地。 不就是说了几句南絮的坏话嘛!可她们也没说错呀,本来伯爷就不待见她,要是待见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住静园不是,而且夜间也不留宿。 见众人都有些慌神,芳若咬了咬牙,一改刚才跪在南絮面前求情的卑微,她拍了拍膝头上的尘土“慌什么,也不能单凭夫人一张嘴就定咱们生死,这后院里可有的是人对夫人不满。” 话毕,她扭着头往西边行去,穿过那边的假山,后头正是伯府里几个管事婆子平日在府里休憩的屋子,肖婆子也在其中。 第48章 金球是当初李湛送给她的。 猫市的猫有很多,只有这只最合她的眼缘,不巧的是,当时金球已经被人订了去,她又不能夺人所好,为此伤心了好一阵。 没过几天,李湛抱着金球出现在她面前,逗得她开怀大笑。问他怎么来的,他也不说,只道她高兴就好,从此金球就跟了她了。 金球有灵性,在她身边待久了便不再是那些死物,所以风雨桥那夜,她没有把金球还给李湛。 看着怀里金球恹恹的样子,南絮也有些提不起精神。 派去李府打探李湛伤情如何的人都没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让人送去给殷瑞珠的补品虽送到了,下人却连殷瑞珠的面都没见到,也不知她现下到底如何。 她这几日夜间总做梦,时而是李湛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机的模样时而是殷瑞珠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回惊醒从床上坐起,看着黑漆漆的四周,冰冷与孤寂便再也挥之不去。 她该有好几日没见到段文裴了吧… 玉祥的动作很快,眨眼的功夫,那套给金球修剪指甲的工具就摆在柳枝面前,她还好心地一一介绍,又上手示范了遍。 柳枝一边鄙夷玉祥刚才拖她时的‘野蛮’行径,一边忍着听玉祥的介绍,时不时悄悄往院门口瞟几眼。 南絮看见只当没看见。 倒是蒋嬷嬷,心里总有些为南絮担心。 “若到时候她们闹起来,夫人可千万别心慈手软。”她倒不是怕那些人闹,是怕南絮心不够硬。 南絮摸着金球的下巴,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自她刚嫁过来立威后,这些人明面上听从她的调遣,暗地里没少使绊子。 上次李奇的事算是敲山震虎,没想到这些管事还是管不住下面人的心思。 她可不会对谁都有那么好的耐心。 * 肖婆子等几个管事正在屋里嗑瓜子唠嗑,突然有人从屋外连哭带泪的闯进来,吓了她们一跳。 芳若肖婆子熟,是女儿柳枝的好姐妹,见她如此,又没看见自家女儿的身影,她心里一突,扔下手里的瓜子壳,抓住芳若的胳膊,问道,“柳枝呢?” 芳若隐去她们说的那些出格的话,只说柳枝被猫抓伤了脸,又被玉祥抓着去给猫剪指甲的事。 肖婆子听地怒火中烧,骂了好几声贱人,说着就要去静园要人。 负责采买的李婆子忙拉住了她,“弟妹,莫急,还是先把事情问明白再说。”说着看向一旁的芳若,让她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明白。 芳若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不肯说,被肖婆子拧了几下,痛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肖婆子听完,面皮涨红,刚才气冲冲要人的劲瞬间泄了大半。 李婆子看了她一眼,让丫鬟们先出去,告诉肖婆子这个事 得从长计议。 负责器具的王婆子也附和,“毕竟是柳枝丫头说错话在先,你这么冲过去,岂不是送上门的买卖,那位正愁没机会拿咱们开刀呢。” 负责浆洗的元婆子不这么认为,“屁,不是都说什么法…法不责什么来着,咱们这么多人,怕她?要是在这商量来商量去,屁都不放一个,才是遂了她的愿。肖雄,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坐在靠近门口的中年人看了元婆子一眼,袖着手没说话。 肖婆子气地捶了他两拳,“你也是个没种的,自己外甥落了难,一句话都没有。” 肖雄躲开她的手,咧嘴冷笑,“我早就说了,柳枝那样的相貌,早就该打算起来,若是你听我的,咱家柳枝早就成了姨娘了,咱们哪会受这种气!都是你胆子小,你还说我?”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 其余几个管事面面相觑,各有心思。 谁家没有漂亮丫头,说起来,那柳枝可谈不上多漂亮,当真论起来也轮不到柳枝呀。 可再如何肖想,大家都默认在心里,可不会像柳枝那样青天白日的到处宣扬。 这不是硬生生地把把柄递到别人手中吗? 如今南絮有了提防,以后谁家想把女儿往前院送,可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肖婆子又涨红了脸,这次是羞红的。 肖雄自知失言,往兜里揣了把瓜子,推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肖婆子叫住他。 肖雄:“去静园要人。” 肖婆子一愣,忙跟着去了。 门扉开了又合,秋风带起木门吱呀作响,元婆子先坐不住,夺门而出追着去了。 王婆子看李婆子,李婆子用袖子擦了擦嘴,长叹一声,“走吧,那也是我侄女。” * 段文裴好不容易回趟伯府,一进院子就看刘回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冲他挤眼,他有些头疼地扶额,刘回每次这样,准没好事。 果然,听刘回绘声绘色地说一通,段文裴抬脚就要往静园去。 走到中途脚下一顿,段文裴不让刘回跟着,自己从静园侧门翻墙进去,猫在上回的窗下听里面动静。 刘回遥遥望了一眼,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他咋觉得自家爷越来越鬼祟了呢? 几个管事来的时候,静园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肖婆子一听哪还顾得上什么尊卑礼数,横冲直撞地往静园里去。 下人们提前得了南絮的吩咐,作势拦了几下便放她进去了。 花厅前的廊檐下,肖婆子看到了柳枝,她正尖叫着给金球剪指甲。 南絮慵懒地坐在上首,怀里是有些炸毛的金球。 肖婆子一愣,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不止是她,后进来的几个管事也是如此。 就真的是在给猫剪指甲…没…没受什么欺负… 蒋嬷嬷仿佛不知道她们要来,满脸惊诧地皱着眉呵斥道:“放肆!谁准你们这么闯进来的!还有没有规矩!” 站在最后的李婆子忙站出来带着众人向南絮请安,“夫人恕罪,肖婆子听闻柳枝惹夫人不快,心里一时着急,不得已闯了进来,还望夫人看在她为府里操持多年的份上饶她这回。” 肖婆子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这话怎么听着像全都是她的错一样。 这些小心思自然没逃过南絮的眼睛,她安抚着金球,并未说话。 蒋嬷嬷继续冷声道:“为了个小丫鬟,坏了府里的规矩,连主仆尊卑都不管不顾了,诸位办差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金球在南絮的安抚下乖乖地卧在膝头,只是依旧冲着柳枝低声吭哧着,柳枝本就被它抓了脸,又见肖婆子来了,胆子也大起来,她把手里东西一丢,折身跑到肖婆子面前,狡辩道:“娘,你看女儿的脸,女儿什么都没做,却被夫人的猫抓伤了脸,女儿以后还怎么嫁人呀!呜呜呜…” 李管事心中已有对策,却被柳枝这几句话击得粉碎,她恨铁不成钢地瞪柳枝,却只看见妯娌心疼女儿的眸光。 李婆子无语。 蒋嬷嬷却觉正中下怀,“哼!没做什么?你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说要让自家娘想办法把你送到伯爷的榻上,又是如何和你的那些小姐妹编排夫人的,你自己心里没数?还是说这些本来就是你娘教给你的,你如此放肆,金球不过是因为护主抓伤你的脸,你还有脸哭!” “依着在侯府的规矩,这种不安分的下人就该乱棍打死,哪里留到现在。来人,棍棒伺候!”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拿着长棍的下人进来,两个满脸横肉的老嬷嬷去肖婆子身后擒住柳枝。 柳枝没想到刚才还只是对她呵斥的蒋嬷嬷说着就要打杀她,她如梦初醒般拉着肖婆子的手不放,嘴里不停地叫着‘娘救我’。 肖婆子也没想到,几位管事都没想到。 那两个老嬷嬷是侯府里专司刑法的,两下掰扯,眼看着柳枝就要被抓了去,肖婆子眼睛圆睁,猛地抱住柳枝,冲着南絮大声道:“夫人,你别忘了,这里是伯府,不是你们永安候府,伯府里有伯府的规矩!” “哦?” 南絮终于抬头看向她,眼里是没顶的冷意,“你倒是说说,伯府的规矩是什么?” 肖婆子看她终于肯说话了,忙把柳枝往身后扯,想把她从那两个老嬷嬷手里夺回来,“伯府开府不过三载,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伯府里的家生奴才,当初是刘管事从牙行里签的咱们,夫人来之前,后院一直都相安无事,并未发生过打杀奴才的事,如今夫人以侯府的规矩来管束我们,是不是该问问伯爷。”眼见南絮眼里冷意更甚,肖婆子硬着头皮继续道,“就算不问伯爷,夫人是不是也该问问刘管事。” 她说的太快,李婆子想阻止都来不及,心里暗骂一声蠢物。 果然,南絮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轻飘飘地说道:“打。” 老嬷嬷们得令,再不迟疑,夺过柳枝压在长凳上,下人执着长棍施刑,不过片刻的功夫,已经打了三四棍。 痛的柳枝倒吸凉气。 肖婆子和肖雄赶紧来护。 肖雄到底是个中年男子,真就夺了其中一个下人手里的长棍,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竟然举着棍子冲着南絮而去。 南絮冷冷看着,连脸色都未变。 李管事瞧着,心里暗道不好,忙上前拦住肖雄。 肖雄是个莽夫,哪里是李婆子能拦住的,李婆子忙示意一旁的王婆子帮忙,死死抱住肖雄。 “肖管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南絮听见了,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 不管这些人什么身份,在伯府里,在这静园中都只能尊她的规矩。 窗下,段文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沉寂的眸光因为南絮片刻的狠决荡起层层幽芒。 南絮似有所感般回头望去,只看见半开的窗扉外随风摇晃的花枝。 第49章 她的感觉不会有错,刚才一定有人在窗外看着她。 是段文裴?还是他身边的余荣?亦或是那些躲在暗处别有用心之人? 南絮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廊下的闹剧还未结束,南絮却有些厌了,正欲起身进屋,忽有人影而至,跪伏在她脚边。 李婆子指着还在挨打的柳枝,眼里满是哀求,“夫人,饶了她们这回吧,柳枝再有错,罪不至死啊!” 院子里,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压抑,肖婆子不忍让女儿受苦,用身体护住柳枝;肖雄被夺了棍子,也不知是不是被李婆子那句话劝住了,不再冲着南絮来,只去夺下人手里的木棍,还有干瞪眼的王婆子、元婆子…此间种种,从李婆子嘴里说出来,让人生出一种她才是随意凌辱下人的恶人之感。 南絮弯了弯唇,笑得讽刺,“饶了这回?那谁来保证下回你们不会再犯?” 李婆子张了张嘴,却有些不敢打包票。 府里的人什么样,她心里有数,都是奔着什么来的,她心里也有数。 魏阳伯这块肥肉,以前是没有胆量想,如今上头给了话,她们自然也要给自 己的丫头谋划谋划。 毕竟,谁想一辈子为奴为婢呢。 “夫人放心,老奴向您保证,以后但凡有此二心之人,老奴第一个不饶她。”她拍着胸脯,向南絮表态,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是什么忠心的老仆。 “你保证?谁来保证你呢?”南絮懒得看她演戏,扯了扯自己的裙摆,转身就走。 李婆子心里着急,竟站起身拦住南絮的去路,南絮眯着眼看她,眼里的冷光能刮肉剔骨。 “你要拦我?” 李婆子摇头,艰难地吞咽道:“不,不敢。” “那就让开。” 蒋嬷嬷想去拉开她,却不是李婆子这样常年办差之人的对手。 “夫人”李婆子像根笨重的梁柱杵在南絮面前,“只要您肯饶过柳枝母女,以后老奴以及她们全凭夫人调遣。”她指着下首的王婆子她们重重立誓,“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南絮没看她,只瞧这下首的王婆子和元婆子,这两人见她看过来,也学着李婆子的样子起誓。 “没想到,你倒是挺仗义的。”南絮淡淡道,说着又恍然大悟般,“我想起来了,柳枝母女和你都是亲戚,你这也不是仗义,而是不得不帮,就是不知你们二位和柳枝母女又是什么关系呢?” 呸。 她们和柳枝母女可没关系,还不都是李婆子拉着她们行事,王婆子两人心里都有些不大痛快,却又不敢说什么。 南絮笑了笑,坐了回去,“既然你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抓着柳枝不放,倒显得我不通情达理了。” 她把怀里的金球交给玉祥,掸了掸膝头沾染的猫毛,“只是,我这人不信什么誓言的,还是真凭实据让人安心些。” 在李婆子等人诧异的目光中,南絮朝着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吩咐了声,那丫头不一会就拿出一本册子来。 仔细瞧了瞧,正是之前给她们造的名册。 松果翻到最后几页,李婆子定睛一瞧,竟是把当初签的活契寥寥几笔改成了张死契。 这要是签了,当真是生死都拿捏在别人手中。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李夫人喉间滚动,吞吐道:“夫人,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她的反应,南絮一点也不意外,她双手一摊道:“你若不想签,也可以。” “继续打吧。” 肖婆子哪里受过这种刑法,想不拦着又心疼自己的女儿,一时被打的嚎叫不止,哪里管册子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嘴里嚷着叫李婆子快点签字画押。 李婆子本就不想被她连累,帮她说话已是看着妯娌间的情分,但若是签了这字据,那岂不是以后被人捏着命门使唤。 更不要说上面的人要是知道了还不晓得要如何动怒呢。 肖婆子催得急,那头肖雄也不停叫嚷着,李婆子决断不下,额头上冷汗直冒。 南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有的是耐心,不急。 春芽奉上茶水,南絮捏起茶盖刮了刮浮在面上的茶叶。 李婆子看得出神,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刮茶叶,更像是刮在自己身上似的,她捏紧拳头,心里有了主意。 “只要夫人留下柳枝母女的命,夫人说什么老奴都答应,除了这个。”她指着签字画押的册子,满脸的不情愿。 南絮正要喝茶,闻言抬头看着她,“什么都答应?” “我说要你命呢?” 李婆子瞬间脸色一变,勉强道:“夫人说,说笑了。” 南絮笑着啜饮了口茶水,转而看向一旁的王婆子两人,“要不,她两的命吧。” 看她说的轻松,王婆子和元婆子心里却咯噔一下,忙跪了下去,摇头又摆手。 “夫人明鉴,老奴可并未犯错呀!” “就是,夫人一贯的赏罚分明,可不能,可不能因此处罚老奴。” 说着两人就去拉扯李婆子的衣裳。 “你们家的人犯错,不能让我们跟着受罚。” “不错!要罚就罚肖婆子和柳枝就成,李姐,我们以你马首是瞻这么多年,你可不能为着你那个妯娌不顾惜日的情分!” 她两说到激动处,差点没把李婆子衣裳扯下来。 李婆子又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衣裳,又要想办法劝她们先别闹,已是心力交瘁。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大耳刮子扇上去。 都是办差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就被南絮三言两语给唬住了,哪家贵女说打杀奴才就打杀,还不都是她们吓唬人的手段。 南絮见她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脸色也恢复如常,便知她心里已经想明白了。 她不由多看了李婆子几眼。 “夫人。”李婆子唤道,“不如就把她们赶出府去吧。” 难为她这么快做出取舍。 南絮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看着檐下的风铃眼神悠长,“哦?你说的她们是指?” 李婆子嘴角抽动,好半晌才道:“柳枝和她娘。” 南絮有些不满意地指着那边上蹿下跳的肖雄,“你是不是还忘了个人。” 李婆子咬着后槽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他负责泔水和洒扫,没了他,一时找不到人顶他的差事。” 南絮掩着嘴笑,“这有什么难的,我这里有的是人。” 李婆子还想为肖雄争取,“她们姐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好都撵出去,叫旁人怎么看咱们伯府…” 迎着南絮的眼神,她说着说着只觉喉咙发紧。 南絮好笑地追问道:“旁人怎么看我们伯府?要不,李管事说道说道。” 她眼神犀利冰冷,明明在笑,却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笑意,李婆子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侯门贵女为何会有这种眼神。 “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南絮猛地把手拍在圈椅的扶手上,“既然我是伯夫人,那后院的事便是我做主,我说把肖家三人撵出去不是在和你商量,也不是给你讨价还价的筹码。怎么,李管事是想做我的主?” 李婆子眼神一缩,知道这是已经把话说死了。 看着下面不可置信的肖婆子和肖雄,李婆子身子一歪无力地闭上双眼,她无奈地点了点头,“都,都听夫人的。” 肖婆子已经被打的下半身没了知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婆子软倒在地的背影,她如何都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家人就被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呢? 明明在那上面签字画押就能解决的事,李婆子这个妯娌怎么就不干了呢? 南絮莞尔一笑,心满意足地转身进了屋,只留廊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蒋嬷嬷忙让人把她们嘴捂住,又唤人把肖婆子母女和肖雄从后门拖了出去。 此番震慑后,府里的下人们人人自危。 芳若几人知道自己留不下来了,早早收拾好东西,只等着牙人上门,却被告知不用被赶出府去,夫人叫她们去庄子上干活。 趁着一个雾蒙蒙的早晨,芳若几人坐上了去郊外庄子的牛车。 * “夫人,尝尝这个,这是厨下新做的。”春芽伺候南絮用早饭,桌上满是南絮爱吃的菜式,比从前丰盛的多。 南絮吃了两口确实不错,叫春芽再夹点。 蒋嬷嬷看南絮用的香,笑得脸上的褶子 都深了许多。 “还是夫人厉害,收拾了她们,也省得咱们一遍一遍去催了。” 以前若是段文裴不来静园,菜式总是不大合胃口,有时候去厨下吩咐几句,这些人暗地里就编排南絮难伺候。 一旁的玉祥也道:“可不是,往常叫她们多烧点水想给金球清洗一番,那些嬷嬷丫头个个恨死我了,都阴阳怪气地说她们都没洗呢,哪里就叫只畜牲先用上了。现在我再去,老远看见我来,口头心上‘玉祥姐姐’地叫着,可亲热了呢。” 南絮静静地听着,知道她们受了委屈,便也由着她们说去。 用罢饭,撤去满桌的食物,正要出去廊下走走,丫鬟进来说,刘管事过来了。 自从把肖家三人赶出去后,这还是刘回第一次来静园,南絮不知他为何事而来,让人叫他进来回话。 刘回是笑着进来的,说也没什么要事,只不过帮着段文裴把一些洗漱就寝的东西搬到静园来,顺便来告诉南絮一声,段文裴今晚来静园用晚饭。 蒋嬷嬷一听喜地什么似的,忙说要出去帮着归置归置。 南絮尚且有些怔愣,等回过神来,脸上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段文裴怎么突然就想着留宿静园了?南絮有些疑惑,只不过当着刘回和下人们的面,也不好多问什么。 送走刘回,南絮倚在榻上出神,想着想着,脸上红晕渐起。 她用手扇了扇,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冷静点。 段文裴就算要留宿,也没说就要和她同房呀,再说了,他们可是有约在先,虽然之前在候府亲了她,也…算不了什么吧,毕竟是她捉弄他在前。 况且这没头没尾的,怎么突然就要来静园留宿了,别是为着处置肖婆子几个人的事吧,想起之前不分青红皂白怪她处罚李奇的事,南絮又不开心起来。 真要为了这些事,她索性和他说开,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爱让谁管谁管去,她还不想操这些心呢! 第50章 程光刚眯了不到半刻,就被门外震天响的敲门声给吵醒了,刚想训斥谁搅他好梦,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衙门里。 敲门声愈发急促,他叹息一声,忙拿过官帽,快步走了出去。 少尹黄协看见他出来,忙道:“那边有动静了,伯爷叫您过去。” 程光面色一喜,脚步不由加快,刚走出几步,又不确定地问黄协,“可探清楚了,这次是真的?” 黄协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放心,这次确实是赵家的人。” 程光复长舒口气,神情松快不少。 黄协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从魏阳伯和自家大人定下这出关门打狗的计策后,参与到这个计划中的所有人便都未再睡过一个好觉。 论起来,如今李家和皇家搭上亲,程光这个舅舅也不用如此亲力亲为,自有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忙活,可偏偏前段时间,也不知为了何事,静仪公主竟然在永安候府用剑劈了李湛。 按理说,公主行凶,李湛占理,不管为着什么都该公主服个软才是,结果陛下只口头训斥了公主几句,什么惩罚都没有。 倒是李家先坐不住,不停地派人去公主府赔礼说情,据闻,差点劳动了李家太夫人,最后还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出来说了句话。 若想叫公主既往不咎,就叫李驸马从李家一路跪到公主府门前,向公主磕头谢罪!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陛下虽下了口谕不许公主胡闹,可这种百年难遇的热闹,又有谁不眼巴巴地瞧着呢? 这京都里的人可都还记得,李湛那是毁了和永安候府的婚约攀上的公主,不论是深闺妇人还是年轻姑娘提到李湛谁不说他是攀龙附凤的真小人,伪君子,负心汉! 大家等着看李湛要如何收场,何尝不是想看看李家和程家是如何从那金灿灿的高台上跌落。 看着程光步履匆匆、已经消瘦不少的身影,黄协在心里默默祈祷。 只要抓住赵家那帮子人,陛下心里欢喜,说不定能说动公主不叫李湛跪着回去了,李家和程家保住了面子,程光心里开心,自然也就不再给他们这些下属摆脸色了… * 程光刚走进议事厅,便有御林军来报,说眼看赵家那些人要出城,不知发生了何事又返回了城内,他们悄悄跟在后头想找到他们的落脚点,却在闹市跟丢了。 段文裴站在京都布防图前指着跟丢的地方,吩咐御林军以这一点为中心暗中搜查。 程光好不容易落了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有些紧张地问段文裴,“莫不是他们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段文裴看他慌乱的样子,眉峰微蹙,不赞同道:“往日跟到不出百步就没了踪迹,这次却能跟到闹市,这里距城门可是数十里,程大人觉得这像是提前知道了我们计划的样子吗?” 程光被他一语点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 “那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才改变了主意?” 段文裴看着布防图上的朱雀街,神色凝重,沉思片刻忽然抬手用笔把朱雀街临近的几处街坊圈了起来。 “从这里到固安坊是不是只需半个时辰?” 程光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但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若是走小路的话别说半个时辰了,两刻钟就能到。” “伯爷可是发现了什么?”朱雀街是商贾聚集之地,这地方四通八达,往来之人也多,为何单单只说固安坊呢?程光想不明白。 段文裴却已起身,叫人牵马过来。 已近日暮,橘黄色的火把把京兆府门前照的亮堂堂的,段文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了眼一脸发懵的程光,“把你的人全调到殷家附近,告诉御林军不用暗中探查,大张旗鼓地沿着朱雀街挨家挨户的查,就说走脱几个逃犯,让朱雀街越乱越好。” 说完,策马前行,程光那句为何如此安排被淹没在马蹄声中。 * 固安坊只有一户姓殷的人家。 此时本该万籁俱静的殷家后院却被灯火照的恍如白日。 殷夫人住的存菊堂里,殷瑞珠披散着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她喜欢上女扮男装后已经很少这样哭过了。 “别哭了!” “你不是想学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吗?你不是幻想着如男儿般行走于世上吗?你见过哪个女英雄哪个男儿郎,像你这样躲在娘亲怀里哭的!” 殷阙被她哭得烦了,儒雅的面容寸寸龟裂,把面前的桌案拍地震天响。 他是个修身养性的文人,很少如此大动肝火,揽着殷瑞珠的殷夫人眼角不觉跟着抖了抖,出声劝道:“瑞珠已经知道错了,你何苦发这么大的火。” 不说还好,这一说殷阙更加火大,“你还说,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要听我的哪里会让她如此无法无天的出去鬼混!如今好了,竟然敢和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私定终身!” “要是世家子弟倒也罢,偏偏是赵家人!你出去打听打听,那赵家是什么人家,我在府里待着我都听说了,那可是迟早都要造反的人!闯出这么大的祸,我不过是拘她在府里不准出去,再给她寻门顶好的亲事,难道我不是为了她好?竟然有脸来哭说什么死也不嫁,殷瑞珠,老夫真后悔让你娘生下你!” 这话一出,殷瑞珠脑子里最后一根弦霍然崩塌,她从殷夫人怀里站起来,红着眼低头就往旁边柱子上撞去,嘴里叫着,“好,女儿这就把这条命还给爹娘。” 好在殷夫人一直留意着,眼见殷瑞珠满脸决绝,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后怕地一声声唤着我的儿。 殷瑞珠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那双本该明亮的杏眼里满是灰败。 她不停喃喃道:“让我去死,娘,让我去死吧。” 殷夫人抵着她的头,泪如泉涌,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变成这样,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回头看着一脸呆滞的丈夫,平生第一次朝着他发狠道:“殷阙我告诉你,你若还想要我们母女,还想要这个家,就不要再刺激珠儿了。” “什么私定终身,什么赵家王家,本夫人统统不认。” “阿絮遣人多次来看望珠儿你都不让,不就是害怕这些事传出去有损你殷家的声誉吗?若是听我的,早些让阿絮上门开解开解珠儿,珠儿又岂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你还想悄悄定门亲事把珠儿嫁出去?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休想!” 殷夫人说着扶起殷瑞珠,头也不回地出了存菊堂。 夜里的风从 四面八方涌入,吹地满室烛火摇曳,看着空荡荡的花厅,殷阙颓然地跌坐进椅内。 自大佛寺回来,殷夫人便发现殷瑞珠有些不对劲,问殷瑞珠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从她贴身丫鬟那旁敲侧击地问出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 对于殷瑞珠和赵怀珏的事,殷夫人其实没想那么多。 一来已经发生的事说再多都于事无补,二来赵怀珏此番行事也算是让殷瑞珠看清楚了他的为人,只等她缓过神来这事自然也就翻篇了。 坏就坏在自家夫君读书人的迂腐劲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转。 好不容易哄着殷瑞珠睡下,殷夫人望着薰笼里徐徐上升的烟雾出神。 夫妻二十几载,殷阙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刚才她那么一闹或许会缓和几天,等瑞珠情绪稳定些,怕定亲之事还是会重新提起,与其嫁到京城外的世家去,不如在她娘家给瑞珠物色个读书的好儿郎。 不管怎样,表亲联姻,亲上加亲,即使有一天这些事捅了出来,也不会有人伤害瑞珠的。 见殷瑞珠眉头紧皱着,睡得不太踏实,殷夫人伸手拍着她的后背,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哄着殷瑞珠睡觉一样。 殷夫人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变好的缘故,竟觉得眼皮有些重,她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最近太累的缘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殷夫人缓缓靠在床前睡了过去。 屋里有黑影一闪而过,卷起香炉上的烟雾,殷夫人拍打的手一空,彻底陷入昏暗。 * 南絮从傍晚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漫天星辰,还是没有看见段文裴的身影。 她躺在廊下的贵妃榻上望着那轮弯弯的月牙,越看越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犯蠢。 好在玉祥是个活泼的,拉着春芽和几个丫鬟,搬来矮几,又去厨下端来各色干果还从地窖里拿了坛酒,说什么对月作诗,作不出来的就罚酒。 诗自然算不上什么好诗,多是些打油诗,借着夜色,大家推杯换盏,一坛子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肚。 等蒋嬷嬷发现时,那酒坛正被南絮当枕头般枕在胳膊下,“把酒黄昏后,嗝,失约尤可恨…”蒋嬷嬷一看,知道这是喝多了,忙叫还算清醒些的春芽一起扶着南絮进屋。 南絮软绵绵地靠在蒋嬷嬷身上踉跄地往屋里去,临进屋前醉眼朦胧地往院外看了眼,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随风摇晃的孤灯。 南絮笑了笑,笑着笑着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可恨…” 她最讨厌言而无信之人。 50-60 第51章 一进屋,南絮的酒气就散了大半。 “把桌子上的菜都撤了吧。” 蒋嬷嬷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现在的夫人和刚出嫁时的二姑娘已经不一样了。 “夫人要不再用点?”想了想,她还是劝道。 南絮摆了摆手,“不太想吃,撤了吧。” 蒋嬷嬷见她掀开帘子走到书案前拿起下午没看完的那本游记,斜靠在榻上慵懒地翻看起来,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便招手示意丫鬟们上前收拾。 她则又给南絮添了盏灯。 头顶笼罩下一片橘黄的柔光,南絮抬头,与满脸担心的蒋嬷嬷四目相对。 南絮合上书,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让出来的位置,让蒋嬷嬷坐。 蒋嬷嬷犹豫了片刻,堪堪挨着榻沿落下半个屁股。 “嬷嬷有话要说吧。” 蒋嬷嬷正想着如何开口,让南絮先挑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她捋了捋卷边的袖口,不自然道:“也,也没什么要说的。” 南絮看了她几瞬,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也不催她。蒋嬷嬷到底不是个会憋话的性子,张了张嘴,断断续续便说了起来。 “老奴自作主张,叫她们把菜先热着。”她边说边看南絮的反应,见南絮依旧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胆子便大了些。 “夫人别怪老奴擅自做主,实在是,是想着伯爷万一回来了呢?看见夫人记挂着他,自然念夫人的好。伯爷好不容易决定搬到静园来住,老奴是想帮着夫人留下伯爷。” 她说完便等着南絮的反应,左等右等,等到南絮平静地又翻了一页,才等来南絮一句“我知道了”。 蒋嬷嬷先是一愣,遂即心里狂喜。 夫人这是想通了?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 南絮看着眼前的字,想着蒋嬷嬷的话,思绪渐渐飘远。 她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日在永安候府回嘉辉堂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见到段文裴呢? 李湛为她挡下静仪公主那一剑时,她被段文裴牢牢地护在怀里,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心疼痛苦,而是不解李湛为何要如此做。 李湛于她,有十年青梅竹马之谊,尽管风雨桥那晚她近乎撕扯般地把他从心头抹去,可心中到底没有完全放下。 所以,后来与李湛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血淋淋地凌迟。 她以为,她的心扉永远都会被这十年困住。 直到,在大佛寺后山石洞中,生死一线之际,段文裴飞身救下她。 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被他结实的臂弯紧紧箍住,那个时候,有一瞬间她什么都记不起,甚至连李湛的音容相貌都似乎模糊记不清了。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如天神降世般的段文裴。 那股久违的悸动甚至推着她,告诉她,看看眼前人,看看这个足以媲美李湛,甚至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只要自己踏出去,大声地告诉他,诉说自己心意的变化,告诉他,她的心里好像慢慢有了他… 可是,他呢? 他救她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棋子,是圣上亲赐的伯夫人,是维系皇家和永安候府和翼王之间微妙关系的纽带,他甚至连拜天地时都不愿带着她上拜父母的牌位。 心底有声音不断地告诫她,南絮,醒醒吧,别再陷进去了,李湛难道还不够你长教训的吗? 于是,她在失望和崩溃中爆发,段文裴又成了那个约定中的假夫君。 而她依旧兢兢业业扮演着魏阳伯夫人。 南絮抚着心口,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了,知道为何当时会想着立刻见到他了。 “夫人?夫人?” “啊?”南絮猛地睁眼,看见春芽和蒋嬷嬷正担心地看着她。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叫府医来。” 透过春芽琥珀色的瞳孔,南絮看见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嘲讽地笑了笑,制止了春芽去叫府医。 “我没事,就是被魇住了,幸亏你们叫醒我。” 春芽和蒋嬷嬷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只听说睡觉被梦魇住了,怎么人醒着说着话也能被魇住? 好奇归好奇,她们做下人的,主子说什么听着就是,遂也不再纠结这件事情。 秋日里夜间风大,窗外的风挤进来往额头上这么一吹,瞬间凉津津的,南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蒋嬷嬷忙让人端来热水给南絮洗漱。 趁着洗漱的空档,春芽说,前院传话过来,说今晚伯爷有要紧的差事,叫南絮不用等了,先自己歇息。 都是近身伺候的人,春芽又是个细心的,自然能察觉出南絮今晚失态的情绪,所以说的小心翼翼。 南絮正拿着玉梳慢慢地梳理头发,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便没了下文。 她沉默的有些渗人,蒋嬷嬷有些不放心。 “夫人别生气,伯爷估计真的被什么事给绊住了,等事情处理完了,伯爷自然就回来 了。” 南絮放下玉梳,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笑了。 “我知道的,嬷嬷不用解释的。” 说着又问起玉茗的情况,春芽说只能靠人参吊着口气,太医换了也不只多少个了,药也开了不少,都没什么效果。 南絮便不再问了,只说人参吃完了再开库房取,若是家里的吃完了就到候府知会一声,若是侯府里的也没了,她再想办法。 春芽说是,一旁的蒋嬷嬷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搭话。 两人服侍南絮躺下,正要放下床帐,又听里面传来声晦涩的问答声,“李湛还是没消息吗?” 室内沉默半晌,蒋嬷嬷试探地回答,“李府不待见咱们。” 床内又安静了下去,蒋嬷嬷和春芽蹑手蹑脚地放下床帐,垫着脚往外走,正要掀帘子出去,南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叫厨下的人别忘了添火。” 蒋嬷嬷响亮地应答了声,开开心心地拽着春芽出去了。 * 固安坊除了殷家,还有如今炙手可热的李家。 往殷家去的路上,要经过李家的宅院,隔着两丈高的围墙,隐约可见李府灯火通明的后院。 段文裴骑马走得急,早就看不见踪影了。 程光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去李府看一眼李湛,于是吩咐黄协并司法参军带着剩下的人去殷家和魏阳伯汇合,自己随后就到。 黄协拗不过他,只得先带着人去,走时再三劝程光别耽搁了正事。 程光胡乱答应,随后敲响了李府的侧门。 李夫人听闻自己弟弟来了,忙迎了出来,姐弟甫一见面俱是泪流不止。 李夫人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程光是忧心自己的前程。 擦着眼角的泪渍,李夫人便要携程光进屋坐,程光婉拒,三言两句说了有差事要办,便关心起李湛的伤情。 不说还好,这一说,李夫人又有些哀戚起来。 “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阿弟,你是没看见,那一剑横贯了湛儿的整个后背,皮肉翻开深可见骨,胳膊上、腹部、腿上,大大小小的瘀伤更是不少,我可怜的儿!湛儿长这么大,我都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那静仪公主怎么如此狠心?” 程光准备满腹的话,被她堵在了嘴里。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主那,道歉的事…” 李夫人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那可是你亲外甥!” 程光被李夫人看地心虚,忙解释,“姐姐,你别误会,我也是关心湛儿的前程不是,伤自然也是要养的,只是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哪怕让人扶着湛儿到公主府门前求个情呢…” “够了!” 李夫人红着眼看着他,失望地吼道。 “程光,你们男人要前程,要博家业,我不拦着,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有儿女的人,难道还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吗?” 程光觉得李夫人有些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想解释,“姐姐,你误会我了,我是觉得…” “出去!” “管家,送客!” 程光被李府的管家拦住,直到李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程光才缓缓收回了手。 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一步三回头地朝府外疾奔。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拐角处的暗影里,李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丫鬟们以为她是为李湛担心,都忙着劝慰,左一句夫人安心,右一句公子的伤再养养就好了,李夫人却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些下人怎么能明白,她心里的痛! 痛弟弟不理解姐姐和外甥的难处,也痛她这个做姐姐的无能,不能再无条件地护着弟弟了… 黑暗中,女子的哭声似乎小了些,她转身往回走,仿佛要从那个悲痛的漩涡中挣扎出来。 “老爷走到哪了?”李夫人问。 有人答道:“算算日子,已近江淮地界,夫人再耐心等上两日。” * 段文裴已经走到殷家门前,才想起自己没让人给南絮捎个口信,刚吩咐人回府说一声,就见殷府里灯火晃成一片,段文裴心下一紧,叫人敲响了殷府的门。 殷阙知道是段文裴来了,如见到救星一样,疾奔而至。 当头便是一句,“伯爷,珠儿不见了!” 第52章 人不见了,自然要找,只是怎么个找法,殷阙有自己的想法。 他把正在吩咐左右的段文裴拉到一旁,暗暗示意不要声张。 这个也能理解。 殷家是书香世家,殷阙的门生更是遍及天南地北,若是传出殷瑞珠不见的消息,人有没有事是其次,就怕对她和殷家的清白名节有损。 段文裴已勘探过殷瑞珠消失不见的院子,也闻见了香炉中还未燃尽的迷香,心中已有猜测,本想对殷阙挑明其中厉害,转念记起南絮对殷瑞珠的在乎,含糊地点了点头。 殷阙大为感激,只一个劲地拱手作揖,段文裴没怎么和这些读书人打过交道,也不太喜欢这些繁文缛节,身子微侧,避开他的礼数。 转身之际,殷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站在门外,她死死地盯着段文裴,音不成调地哀求,“不!千万别听他的!我只要珠儿活着!求伯爷,让她活着回来!” * 殷夫人的哀求并未得到殷家人的支持。 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后来,殷夫人也像做错事般,再不说话,只默默垂泪。 情况紧急,段文裴只匆匆瞥了眼,便离开了殷家。 夜已经深了,许多店家早已关门上锁,坐在马上一眼望去,京都城被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 段文裴让人去府衙牵几条狗来。 程光紧赶慢赶地赶上了,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要用狗来追踪赵怀珏一行人的行踪。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叫人把程府里最好的几条猎犬也牵来,这是他养在府里用来打猎的好狗,这个时候,立功心切,自然也顾不上张扬与否。 狗有了,可偌大的京都城,总不能漫无目的地寻找吧。 程光正要问,那头段文裴已经吩咐下去。 以朱雀街为中心,把住四个出入口,从外往内搜查。 程光满脑子浆糊,想说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刚迈出只脚,被身后的黄协扯住了。 “有事?” “伯爷刚才吩咐了,朱雀西边的广茂坊胡商多,怕赵怀珏故技重施混进胡商里,叫大人你带着人查西边。” 这些胡商年年给朝廷缴纳的税款不少,这些生意人脑子又活,自然什么门路都想钻,一来二去,多应酬几回,程光和这些人也就混熟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朝段文裴看了眼,道:“去没问题,但怎么就确定这伙人非去朱雀街不可?” 他可是记得出发前,段文裴叫人把朱雀街里外搜查了个底朝天,这不是打草惊蛇嘛,这些人再笨也不会躲在一个地方不挪窝吧。 余荣和御林军的人已经动了,黄协见程光还有些不明白,低声道:“大人,可知道灯下黑?” * 赵怀珏听见狗叫声时,正倚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歇脚。 断臂的伤口还未好全,仅凭着一只手抗起殷瑞珠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况且不知是不是迷药下的不够,殷瑞珠在中途醒了过来,他虽赌了她的嘴,捆了她的手脚,她挣扎得却很厉害,好几次因为身体两侧重量不一,差点被她压地摔倒在地。 赵怀珏压不住心底的戾气,歇脚的功夫朝着她肚子上踹了几脚。 殷瑞珠闷哼几声,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赵怀珏满意地滑坐在一旁,出言威胁她,若是再动就要了她的小命。 他说话时,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阴鸷地盯着她,殷瑞珠不由想起大佛寺后山石洞里他疯狂的样子,知道不能再激怒他,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狗声渐渐逼近,赵怀珏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起身扛起殷瑞珠继续赶路,刚走出两步,他突然停下,警惕地朝不远处的巷口望去,低声喝问,“谁?” 檐角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摇摆,晃动的烛火把男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赵怀安身形一闪,人已经逼近赵怀珏身前。 “大,大哥!” “啪!” 嘴里尝到血腥味,赵怀珏急着解释,“先听我说,我在咱们住的地方 埋了火/药,用殷瑞珠引他过去…” “啪!” 这下左右两边脸对称了。 除了血腥味,好像还多了别的东西。 赵怀珏和着血把打落的牙齿吐出来,声音渐渐转冷,“赵怀安,你别给脸不要脸!” “啪啪!” 回答他的依旧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赵怀珏忍不住要还手,却被赵怀安身后的人上前按住,他只有一条手臂,肩上又抗了个人,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制服。 肩上一轻,有人接过殷瑞珠,赵怀珏被压的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 “四弟,你真的蠢得无可救药。” 赵怀安凑近了些,让赵怀珏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鄙夷。 赵怀珏被刺激地不断挣扎,说来也怪,前一刻行凶的人,后脚就落在了别人手里。 殷瑞珠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中无比痛快。 “你到底要干什么?” 赵怀安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阴沉地凑近他耳边道:“干什么?”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眼看就要出城,却因为你,让我们都被困在了这里。”他指着身后数条黑影,“你看看他们,很有可能因为你的蠢笨永远留在京都城里,赵怀珏,你要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亲手宰了你!” 眼看赵怀珏喘不过气,他手一松,直起身,任由赵怀珏像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 狗的声音越发近了,几乎就隔着两道墙似的。 赵怀安挥了挥手,便有数道黑影疾驰而去,其中包括带着殷瑞珠的人。 “四弟,你既然那么希望杀死老三,我这个做哥哥的成全你。”他拍了拍赵怀珏的脸颊,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赵怀珏捂着喉咙艰难地看着他,他想问什么意思,喉咙里却像被刀割般痛的说不出话。 只能看着眼前的人步步倒退,噙着意味不明的笑退进黑暗中。 灯笼晃荡的厉害,狗叫声已近身后,赵怀珏撑着残败的身子站了起来,有人冰冷地说了句‘四公子得罪了’,他便被一股大力拉着往前奔去。 余光里,身后涌进来许多官府的人,当先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他做梦都想杀死的段文裴。 * 程光听见那声巨大的爆炸声时,正在盘问那群胡商。 他没亲眼见识震天雷的威力,被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还是黄协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黄协在他耳边吼,“大人,快快,有人冲出去了。” 什么人冲出去了?他回头看,那些长相奇异的胡人像都张了同一张脸似的,四散奔走,分不清谁是谁。 他只能下意识地挥舞着双臂,叫人控制住他们。 可是,人太多了,除了胡商还有许多被震天雷惊醒的百姓,人们蜂涌地涌上街道,都在问怎么了,他们认出程光这个京兆尹,都围拢来,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 怎么了? 程光恍惚地看着一张张脸,他也想问,怎么了? 他去看黄协,隔着人群,黄协张了张嘴,他听不见声音,却奇异地明白黄协在说什么。 黄协说,完了! 他脑中‘嗡’的声,回过神般推搡着身边的百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快快快!往城门去,不能放任何人出城!” * 静园里,南絮被惊地从梦中坐了起来。 “外面怎么了?” 春芽执着灯盏进来,见南絮因为不习惯突然的光亮而闭眼,忙把手里的烛火拿远了些。 玉祥也迷迷瞪瞪地跟着进来,见南絮只着薄薄的中衣坐在床上,拿起衣架上的披风给南絮披上。 “奴婢也不知道,就听西边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一样。” 炸开这两个字太熟悉了,南絮瞬间想到震天雷。 “伯爷呢?回来了吗?” 她期待地看着两个丫鬟,春芽摇头,“没有。” 南絮突然有些慌,“刘回呢?叫他来回话。” 有丫鬟领命往前院去了,南絮叫玉祥给她更衣。 丫鬟回来的很快,说刘回没在府里,南絮又问前院现在有谁在,丫鬟摇头,说只有几个小厮,没见着余荣等人。 南絮心里咯噔了下,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恍惚记起,让段文裴帮她查玉茗的事时,他说最近要抓赵怀珏等人,莫不是就在今晚。 那震天雷是谁放的? 是赵怀珏吗?段文裴可有在那?可有受伤? 她疾步走出室内,让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坐立不安地左右踱步。 心里担心着,脑子也没闲着,这个时候怎么会炸出震天雷呢? 兵器库守官之死她也知道,朝廷对兵器库自然是上下清洗,再换上得力之人。 除了大佛寺那次是赵怀珏早有预谋之外,这次的震天雷又是哪来的?总不至于又从兵器库流出去的吧。 南絮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小。 那如果不是从兵器库流出去的,那就不是震天雷,能弄出这个动静的多半是火/药或者爆竹之类的东西。 她盯着不断跳跃的火苗,来来回回想着这一点,却不知如何再推下去。 春芽见她盯着烛火出神,以为是烛火不够亮,便让人再点盏来,簇簇火苗照亮屋中一角,倒把旁边衬得更暗了。 南絮呼吸一滞,猛地反应过来。 难不成有人声东击西,灯下黑?干什么?想跑吗? 她问春芽,“刚才那声爆炸你看清楚是西边哪个位置吗?” 春芽想了想,不确定道:“像是…朱雀街附近。” 怎么会是朱雀街? 那离固安坊可不远,不知怎么着,南絮想起了殷瑞珠。 她看着无边的夜色,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第53章 爆炸的火星引燃了周遭的易燃物,段文裴让人组织救火。 他们跟在赵怀珏身后过来,这里民宅紧紧相连,火势一起,如不控制就要烧光整个朱雀街。 余荣和御林军反应很快,很快调动起周围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提桶端盆赶来扑火。 见一切安排妥当,段文裴翻身上马带着人往城门去。 余荣见他要走,忙问,“赵怀珏,要救吗?” 当时看的清楚,有人拉扯着赵怀珏过来,很明显有人故意为之,那火/药炸的也急,四处都有他们的人把守,并未看见有人出来,若是赵怀珏真的困在里面,怕是炸的连渣都不剩了。 段文裴已经驱马前行,声音传来听得不甚清楚,只依稀辨别出几个字。 “能救就救。” 余荣看着段文裴远去,这个话他熟,大概就是等火灭了,百姓安抚了,要是赵怀珏还有口气在,救救也是可以的。 他转身正想和御林军的人说一声,那头有人冲他招了招手,他认出来是静园的下人,忙走了过去。 “余侍卫,伯爷呢?可安好?” 余荣忽的想起今晚自家爷好像是要去静园歇息吧。 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他低头冲着那人耳边道:“放心,爷是何许人也,叫夫人再等等。”说完也不管那人是何反应,接过旁边御林军手里的水桶冲进了救火的队伍。 * 程光带着人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迟了。 城门大开,十几个城门校尉或死或伤躺了一地,城门外黑漆漆一片,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黄协找到两个尚且有些意识的,问他们可看清楚了,是什么人所为。 那人断断续续地说,约莫二十几个人骑马出城,看模样是胡商打扮,但听口音又像是蜀地人,他们本要盘查,却不料那些人突然打杀过来,里面有几个身手十分厉害的,尽管他们奋起抵抗,还是没拦住。 程光刚想骑马带人去追, 闻言顿在原地。 他只是个文人,可打不过那些个武人。 那人说着气息渐弱,眼看不行了,不知想起什么,颤巍巍地把手伸到黄协面前,满是血迹的手心上静静躺着枚珠花。 他张了张嘴,黄协没听清,往下趴在他嘴边听他说,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程光问他怎么了。 黄协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说,那伙人还挟持了个女子,那女子自称是固安坊殷家的姑娘殷瑞珠。” 程光一愣,正要说话,忽听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娇喝。 “把珠花给我看看。” 逆着光,程光看不清马上之人的相貌,但这个声音他认识。 黄协没见过南絮,见她突然出现又如此说,下意识地把珠花递了过去。 嫩黄的绢花上沾染了点点殷红血迹,刺得人眼睛生痛,南絮攥紧手心,轻夹马肚,如一道炫目的白练冲进黑夜。 马儿扬起的沙尘迷人眼,黄协呛了口,忙问程光那是谁。 程光看着城门出神,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魏阳伯夫人,南絮。” * 南絮的马技算不得好,一路出了城门,先前还能辨别那群人留下的马蹄印,再外前走走到岔路口,马蹄印便凌乱起来。 城郊视野开阔,但晚上什么都看不清,茂密的树高大的山脉比夜色更浓,除了她手里临时制成的火把微弱的光亮,四周黑的让人害怕。 起先因为听见殷瑞珠而追出城的一腔孤勇,早就烟消云散了。 是继续追?还是回头? 身下马儿打了个响鼻,南絮心一横,冲着马蹄印最多的那条路追过去。 这一追,就追到了河边。 河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的波光,衬的岸上的那群人格外显眼。 南絮在黑暗中和这群欲渡河的‘胡商’打了个照面,看见了悬在马背上的殷瑞珠。 看只是个女子,赵怀安的下属正要呵斥让她离开,南絮脑中一空,左手已经抬起,耳边隐有破空声远去,那头有人大喝一声小心,射出的弩箭被人打落在地。 殷瑞珠激动地叫出了声,“阿絮?我在这!别,别过来,快走!” 这个时候走,是不是太迟了。 赵怀安等人短暂的躲避了下,很快就发现,南絮的箭法简直差的离谱,趁着南絮低头换箭的空隙,赵怀安示意身后的两人过去擒住南絮。 那两人嘿嘿一笑,提刀欲走,赵怀安叫他们留活口。 殷瑞珠的身份他知晓,能被她叫阿絮的女子,只能是如今的魏阳伯夫人南絮。 他看一眼被压在马上的女子,不觉眯了眯眼,绑了南絮可比绑了殷瑞珠有用的多。 若是老四真死了,拿南絮回去交差,送给母亲出气,也算是打了段文裴的脸,两全其美的事,再好不过。 这般想着,那两人已几个闪身近前,南絮默默数着囊袋里的弩箭,知道现在跑是来不及了。 她心里盘算着,等放箭的空档,她就赶紧走。 离得近了,也看清楚了马上之人的相貌。 惊艳在两人脸上一闪而过,都不约而同地舔了舔嘴角。 美人见过,也尝过,但美成这样的还是头次见,就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滋味了! 看着一脸淫/笑的两人,南絮心中泛起恶心,她强压住冲动,在心里默数。 一步。 两步。 三步。 就是现在! 南絮把手里的火把往前一扔,照着两人面门扣动了机关。 也不管有没有射中,口中喝一声‘驾’,掉转马头狂奔。 身后隐约传来咒骂声和呼痛声,南絮心里一喜,料想射中了,嘴角刚要上翘,忽听耳边一阵破空声,身前投下大片比夜还浓重的墨色。 有人用。捕鱼的网罩住了她! 她来不及思考,牵着缰绳往侧边躲,马儿狂奔之下来不及刹住,把她甩到了半空。 身后那人大笑两声,蒲扇大的巴掌拽住她肩头,一把把她捞到面前。 南絮闻见令人作呕的臭气。 “美人,跑什么?让哥哥亲亲,保证你再也不想跑了。” 双手被反剪着动弹不得,她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嘴脸,牙齿颤栗地咬上舌尖…若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就咬舌自尽… “美人,先让哥哥香——” 突然,男子面皮猛地一哆嗦,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停在她面上半寸。 像是一幅生动的画被人硬生生撕扯开,有温热的鲜红从他脖颈处渗出。 南絮呼吸一滞,那颗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滚了下去。 舌尖一痛,她被吓得咬破了舌头,也唤回了不知丢到哪里去的神智。 她来不及想是谁杀了他,也不敢想那个隐在暗处的人多么可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逃出去,再找人来救瑞珠,对,京都城里还有段文裴,他不是要抓这些人吗?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没发现这些人逃出了京都,说不定,这个时候他正带着人寻了过来。 眼角有些湿润,南絮知道自己肯定哭了,但是她来不及抬手去擦,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跑快点,再跑快点… ’砰‘ 慌不择路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南絮心肝一颤,正挣扎着绕道走,手腕上却附上一抹温热。 “滚开!别靠近我!”她挥舞着双手,声音都是颤的。 段文裴看着她害怕的样子,喉咙一阵发紧,轻唤了声。 “南絮。” 段文裴? 南絮以为自己听错了,久久没动。 段文裴看着她无措地盯着地面,又唤了声。 “南絮,是我,段文裴。” 像是听见世上最动听的仙乐,她眼角的泪流得更凶了。 段文裴被她的反应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以为她没听清楚,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南絮却已经慢慢抬起了头。 她看着段文裴只说了一个字,“疼。” 段文裴以为是刚才那个人对她动了什么手脚,紧张地环视她周身,南絮摇了摇头,又伸出舌头给他看,只见舌尖上殷红的血珠被唾液晕染成一片,原来是咬了舌头。 他鬼使神差地滚动了下喉结,忍住笑意,松开了手。 “疼先忍着,回去给你上药。” 他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发顶,“在这待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 河边的战况应该很激烈。 但因为夜里视线太暗的缘故,南絮只能侧耳听着各种各样的闷哼声和咒骂声。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刘回临时充当南絮的侍卫。 看着他站在旁边比自己高出不少的模糊身影,南絮叫他坐下等。 刘回犹豫片刻后,坐在了南絮旁边的石头上。 腥潮的河风夹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南絮闻得难受,坐远了些。 刘回也赶紧挪了过去。 “夫人再忍忍,爷那边应该快要结束了。” 心里担心,嘴上便不想闲着,南絮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来。 “那群人你认识吗?感觉你们家伯爷看见这些人一点都不意外。” 那个抓她的男子应该就是段文裴出手解决的。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几十步开外取人首级的,但换做不认识的人,如此对她总该露出嫌恶,他倒是一脸砍瓜切菜的淡然。 除了以前杀过这样的人,她实在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刘回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 南絮也不急,捡起地上的石头左右手换着玩。 倒显得刘回怪小家子气,他苦哈哈地袖着手笑了笑,觉得告诉自家主母也没什么问题。 赵家,毕竟是爷出生的地方。 “属下也是刚才才知道,这次来的不仅有四爷,大爷也来了。” 大爷? 南絮一怔。 段文裴大哥? 这一家子都巴不得他死吗? 第54章 血缘关系是世上最亲的关系,可有时候这种关系也会要人性命。 南絮不知道赵家的一切,以前是不想知道,现在是不愿自己问。 她在等,段文裴有一天会亲口 告诉她一切,就算不是所有,至少也要告诉她他到底是谁。 那样,她才能确定,这个眼里满是冷漠的男人对她动了心,不再满足作对假夫妻了。 她以为要等很久,却不想,惊喜往往发生在自己都没预料的瞬间。 回城的路上,南絮和段文裴同骑一匹马,感受到背后那抹温热,她有些不习惯地往前挪了挪,尽量和身后之人隔开些距离。 段文裴以为她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气难闻,遂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把沾血的外衣解了扔到刘回马上,“现在没什么味道了,你再忍忍。” 南絮骑的那匹马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跑没了踪影,段文裴带过来的几个御林卫又都是男人,加之队伍里又添了殷瑞珠,南絮只得和他共乘一骑。 南絮听他如此说,知道他误会了,心里更加别扭,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单独坐在马上的殷瑞珠,不解道:“我会骑,你缴了那些人的马,分我一匹不就成了,我还可以走在后面陪陪瑞珠。” 殷瑞珠是被赵怀安扔下的。 他敌不过段文裴,只能自己一个人过河逃走,殷瑞珠便像个累赘一样被他丢在了岸上。 虽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但殷瑞珠萎靡不振的样子让南絮很是揪心,不知道这些天她到底怎么过的,南絮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因为往后看,她上半身几乎整个贴在段文裴腿上,土路上坑坑洼洼的不平整,又要策马,又要防着她掉下去,段文裴几乎强硬地掰正她的身体,虚虚地半圈住,拒绝道:“不行。” 南絮觉得他有些霸道,“什么不行,瑞珠都可以,你别小瞧了我。” 段文裴被她孩子气的话差点逗笑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抽在马身上,马儿轻快地小跑起来。 他磁性的声音也跟着颠颤。 “那些蜀地的马可没有伯府里养的那些马温顺,你那点马技,驾驭不了的。” 看着黑漆漆的前方,南絮撇了撇嘴,刚想反驳,就被段文裴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殷姑娘骑的那匹是赵怀安那群人马中较温顺的,我又吩咐了个御林卫帮她牵着,再加之殷姑娘马技也不错,自然毋需担心。” 说白了不就是想说她马技不好吗?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南絮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知道自己骑马这事是不成了,索性不再倔着,放软了身子,没话找话般自言自语道:“不骑就不骑呗,我还不愿意骑那个什么赵什么安的马呢,那些个蜀地人不仅人长的丑,还很野蛮,真是,诶,你掐我干什么?” 腰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说拧也有些夸张,顶多被揉了把,只不过她心里为着骑马的事正不高兴呢,自然没什么好话。 马儿跨过一个小土坡,马背上的人也跟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见身后沉默半晌,南絮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妥当,正要解释,便听段文裴的声音幽幽响起,“你很厌恶蜀地人?” 南絮赶忙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讨厌赵怀珏和赵什么安那伙人。”说完尤觉不放心,又紧跟了句,“可不是讨厌你,你别多想。” 相处这么久以来,她发现段文裴这人其实挺敏感多思的。 段文裴听出她的小心思,浅浅地笑了,“我又没说你讨厌我,那么紧张干什么?” 南絮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嘴犟道:“那可不好说…” 清脆的反驳声消散在风中,段文裴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好到胸腔都跟着笑声震颤,南絮因为保持距离的姿势太久,身子有些发麻,被他这么一笑,差点破了功滑到他怀里。 她微恼地咬了咬唇,屈肘朝后面撞去,不料刚走到段上坡路,力气没收住,整个人滑进他怀里,她立刻挣扎着起来,却被身后环过来的双臂紧紧箍住。 段文裴身上的气息兜头罩了过来。 “其实,你要是讨厌我也没什么奇怪,因为我身上和他们留着同样的血。” 潮湿温热的气息就扑洒在她后颈处,一股酥麻从肩颈漫过耳垂直冲天灵盖,南絮眼神发直地看着前方,久久缓不过神。 段文裴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以为自己把她箍疼了,忙松开了些,只依旧圈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回城还有段路,路上颠簸,靠我怀里舒服些。” 南絮几不可闻地喘息了两声,偏了偏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讨厌不讨厌的!”她接着又说,“同样的血?难道…” 段文裴听她声音有些沙哑,以为是晚上吹了河风着凉的缘故,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 “是。赵怀安和赵怀珏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南絮微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你真实的名字…是叫赵怀州?” 这句话从大佛寺回来就一直憋在她心里,原来问出口也不是那么难。 段文裴回答的很轻快,“没错,文裴是我的字,怀州是我的名,十三年前我是赵家三公子赵怀州。” 埋藏心底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诉说对象还是自己的妻子,段文裴心中有股隐秘的兴奋和舒畅。 这种久违的感觉自母亲去世后,还是头一次,段文裴眼里的漠然蒙上了层如漆的黑纱,散落的火把光亮映照在眼底,像是要撩拨起黑纱把那些漠然焚烧干净。 南絮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陪着他一起沉默。 良久,黑漆漆的郊外小道上,男人磁性而又低沉的声音讲述起一个凄美的故事。 故事中的男人是如今赵家家主,段文裴的亲爹赵明丞。 蜀地也不是和外界全无往来,那里多崇山峻岭,有上好的矿石和药材,赵家凭着独创的牛马车,每年都要定时出蜀做生意。 有一年,身为赵家长公子的赵明丞偷偷跟着出蜀的队伍出了蜀地,年轻公子哥走走停停,走到江南附近乘船游览九曲江时,不料天气骤变,刮起了狂风,把他乘坐的船打翻入江,自此他便如凭空消失一般不知所踪。 赵家遍寻不着,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却带着一个怀孕的妇人回来了。 话到这,段文裴因为嗓子有些干停顿了下。 南絮已听得入神,忙接道:“这个怀孕的妇人难道就是你母亲!”她右手一拍左手,仿佛自己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让我猜猜,你父亲肯定是顺着江水不知飘到了哪里,偶然被你母亲救了,你父亲为了感谢你母亲的救命之恩就娶了你母亲,然后,不对呀,既然要娶你母亲也得先见过两家长辈再论婚事,怎么他们回去的时候你母亲已经怀孕了呢?” 段文裴赞赏地看了南絮一眼,可惜只能看见她黝黑散乱的发顶。 “你猜的不错,母亲是在县东头的河里捡到的父亲,那个时候外公急着给母亲招婿,那天母亲是出门去和外公看中的公子相看的,只是有一点不同,母亲捡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失忆了。” 南絮恍然大悟,那就说得通了。 后面的故事就很老套了,县里富商唯一的女儿对长相不凡的赵明丞一见倾心,赵明丞又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在何方,在富商千金的温柔乡里慢慢沉沦,自然而然成了富商家的乘龙快婿。 只是这个女婿到底不是凡人,失忆了也不是没有记起来的那一天,等赵明丞什么都记起来后,自然不会甘愿只做一个小小县商的女婿,他带着怀孕的妻子 跋山涉水踏进蜀地,回到了赵家。 南絮唏嘘不已,感叹画本子上那些让人咂舌的故事果然没有骗人。 尚有不明白的地方,南絮轻声问他,“然后呢?既然回到了赵家该是好事,你怎么小小年纪独自出来闯荡,还有,你的这些兄弟为什么又要杀你?那个秦氏又…不对,还有个问题,你怎么在家排行老三呢?” 她还记得大佛寺后山里赵怀珏的那些话,秦氏两个字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这一看就是赵明丞后娶的夫人,忽的记起段文裴好像行三,难不成是失踪前娶的?火把的映照下,南絮眼睛亮如繁星,她恨不得面对面听段文裴解惑。 却见前面有数十骑飞奔而来,火把映照下,南絮看见了京兆尹程光,还有,本该在李府养伤的李湛。 * 程光从没像现在这般恨过自己这个外甥。 你说你脸白的像个鬼一样,替你母亲来道歉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一听见南絮出了城非要不听劝阻地跟来! 众目睽睽之下,传到公主耳中可如何是好? 叫你向公主服个软你不肯,却有力气去寻你的青梅竹马? 程光觉得自己现在很能共情静仪公主的狠辣。 别说用剑劈了他,就是打死也不算重! 看着迎面而来共乘一骑的南絮和段文裴,程光好整以暇地去瞧旁边脸色苍白的李湛。 余光里,李湛的手忽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第55章 “伯爷真是骁勇,这么会功夫就把人给救了下来,不知那伙人抓住没?伯爷可清楚他们的来路?”程光收回视线,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段文裴淡淡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手臂却往上抬了抬遮住他往这边打量的视线。 “程大人来的真是巧,人都杀的差不多才到,你若想知道他们是谁,何不亲自去问。” 程光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又不敢反驳,刚想说伯爷说笑了,斜地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看,被手里的东西骇得肝胆俱裂差点跌落下马。 幸好李湛在身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程光忙把东西扔了出去,李湛举起火把一看,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眼神克制地从段文裴怀里扫过,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愈发没了血色,“伯爷,这是何意?” 段文裴皱眉看了他一眼,像是才看到他一般,答非所问道:“驸马怎么也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的地方,快些回去养好伤,也好早点回公主府平息公主的怒气。” 这话可谓杀人诛心。 在场的都是官场上混的,谁都对静仪公主要杀李湛的事情有所耳闻,忽然在这个情形下被段文裴提起,再联想到段文裴怀里的南絮,都有些咂摸出味来。 不会是攀龙附凤不成,又惦记着从前的青梅竹马吧?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嘛。 难怪魏阳伯对李湛不假辞色,也难怪,谁愿意自己妻子被旁人惦记… 周遭不断打量的视线,像把把利刃无情地扎进李湛的身体,后背的伤好像又裂开了,他希冀地朝段文裴怀里看了眼,却只看见时不时耸动的发顶。 喉咙里忽地涌上一阵腥甜,李湛以手掩唇,咳嗽不止。 透过臂弯间的空隙看着他佝偻的身躯,南絮渐渐停止挣扎,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走吧,段文裴,走啊!” 段文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悦,“我还有话要交代程光,你先…” 有冰凉的液体划过手臂,段文裴身子一僵,后面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程光那边忙着给李湛拍背顺气,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见他脸色白的吓人,也被吓了一跳,吩咐黄协先照看着,自己则过来给段文裴告罪。 “没有拦住这伙人,还放任他们劫走殷姑娘杀了那么多城门校尉,是下官失职,该下官担责的,下官别无二话,还望伯爷看在大家都相识一场的份上,先让下官带我这外甥回去,等安顿好他,伯爷再问责下官不迟。” 段文裴也不是成心刁难,非要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郊外分说清楚,实在是程光这个京兆尹当的不称职,若不给他个教训,以后难免出事。 只是感受到吧嗒吧嗒掉落到手臂上的泪珠子,段文裴就是铁石心肠现下也没了心情。 他看都不看程光,一甩缰绳,马儿带着他与南絮飞奔向前,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能听见运去的马蹄声。 李湛涣散的眼神猛得一缩,就要驾马去追,被程光拦住。 “小祖宗!不想要你这条命了是吗?” 李湛怔怔得看着他,“舅舅不知道吗?从各自嫁娶那天起,我的命早就没了。” * 回城的路上,段文裴几乎纵马狂奔,南絮颠得难受,却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段文裴先察觉到不对劲。 他掰过南絮的身子,抬起她的脸,看着她嘴角殷红的血迹,脸色难看。 “张嘴。”他冷声道。 南絮倔犟地阖上眼,想把脸从他手里挣开,奈何他他手劲太大,没挣脱开。 段文裴脸色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他有多么欣赏她的倔强,现在就有多么恼恨。 “我再说一遍,张嘴。” 南絮双眼紧闭,没动。 甚至挑衅般地让嘴角的血迹流得更多了。 大有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偏不干的意思。 段文裴摩挲着手里细腻的肌肤,不怒反笑,“好,很好。” 南絮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正思量如何与他较劲,身前的人却猛地低头吻了上来。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段文裴以雷霆之势闯了进来。 不似那日在永安候府的蜻蜓点水,他近乎蛮力地撬开她的唇,勾住她的舌,卷起湿濡的津/液,在狭小的腔壁中不断顶撞。 南絮尝到了淡淡的甜腥味,是她的血。 她伸手推他,推不开,又去拧他的腰,根本拧不动,如果这也是场较量的话,南絮毫无胜算。 渐渐的,她放下了手,跟着他一起沉沦,感受到她的顺服,段文裴慢慢闭上眼,勾着她转辗缠绵。 就在南絮以为要吻到天长地久之时,段文裴松开了她。 “这么喜欢吗,连呼吸都不会了。” 南絮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羞怯瞬间化为恼怒,她伸手朝着他脸上甩去,“段文裴,你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本姑娘饶不了你!” 段文裴淡淡地接住她的手腕,轻松地把她翻了个面,从背后环着她继续赶路。 “夫人,饶不饶的,等咱们回家再说。” * 朱雀街的爆/炸声不仅惊醒了大半个京都城的人,也吵醒了皇宫里的宣武帝。 他今晚好不容易翻了嫔妃的牌子,进了半月都来不了两次的后宫,正压着淑妃准备发力,被这冲天的声音惊地缩了回去。 淑妃发急,不想错过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正想着如何勾着宣武帝再来,不料殿门外响起郭槐急迫的声音。 宣武帝把欺过身来的淑妃一推,毫不留情地披上龙袍走了。 “什么声音?” 郭槐服侍宣武帝穿衣,忙道:“奴婢正让御林卫的人查探,看样子是朱雀街西边不知什么东西炸开了,奴婢当时正吩咐人备水,隔着重重宫墙,那炸开的红光和烟尘腾起映红了半边天。” 宣武帝看他一眼,烦躁地挥开他的手,往殿外走去,“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告诉朕,这炸的很有可能是震天雷?” 郭槐忙说不敢,却也没有急着否认。 宣武帝冷笑,端起宫女端过来的茶盏押了口,沉声道:“叫五城兵马司、京兆尹和魏阳伯来见朕。” 郭槐 忙说是,倒退着下去传旨。 一转头,看见有人拾阶而上,待看清来人面容,郭槐一愣,正要低头请安,那人理也不理越过他直奔殿内。 等看不见人影了,郭槐的小徒弟出声替他抱不平。 “这静仪公主也太横了,就是后宫里的太妃见着您也要给三分薄面,她倒好,就像没看到师傅您似的,还有,进出大殿也不等着您去给她通传,她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以前在冷宫的时候还不就是个玩意…” “闭嘴!” 郭槐不悦地点了点小太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在这宫里要是分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栽培你一场,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叫去给你收尸!” 小太监被他的话一吓,噤若寒蝉。 * 今晚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了。 段文裴本想先送南絮回伯府,被南絮严词拒绝。 理由也很充分,她想去殷家陪殷瑞珠两天。 嫁了人的妇人当然不再适合独自留宿别家,段文裴本来不允,但敌不过南絮的倔劲,更何况他今日尝到了别样的甜头,也不想和她闹那么僵,便点头答应了。 见他不情愿的模样,南絮暗自翻了个白眼。 她手里可还攥着和离书,要是把她逼急了,她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把南絮送到殷府门前,再三叮嘱殷夫人照顾好南絮,段文裴才朝着朱雀街西边行去。 尽管他留下了余荣救火,但紧挨着爆炸之处的民宅还是没有幸免于难。 看着被烧成一片焦土的房屋,段文裴呼吸渐沉,往事如走马观花般涌上心头。 当年,也是这么一把火,烧死了外公家三十几口人。 失去亲人的号啕大哭,没了房子的捶胸顿足,妇人掩面悲痛,孩童嗷嗷悲鸣。 段文裴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抱起一个满身灰黑的小儿,有认出段文裴的街坊忙指着孩子解释道:“这孩子可怜啊,才出生就没了娘,火起时他爹拼了命把他护在怀里,可惜那么一个高大的汉子,被火烧的面目全非,那可是个好人啊,这好人咋就不长命呢?” 段文裴回答不上来,只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是痛的。 他伸手抹去小孩脸上的脏污,笨拙地哄着,“莫哭,叔叔带你去骑大马。” 说完他朝着说话的街坊点了点头,果真扶着小儿坐上马背,天际昏暗,晨曦未明,他高大的身躯却像点亮的灯盏,给周遭带来丝光明。 刘回正要冲上去喊住段文裴,被南絮制止了。 “夫人追过来,不是有话要对伯爷说吗?” 南絮摇了摇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和他有的是时间。” 第56章 段文裴进殿的时候,五城兵马司指挥邓路和程光已经到了。 见他进来,两人求救般地看向他。 段文裴目不斜视,上前向宣武帝行礼问安。 宣武帝正因为这两人的一问三不知而发火,见段文裴依旧稳如泰山的模样,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怀州快起,来人,给魏阳伯看座。” 忙了一晚上,段文裴也确实累了,朝着宣武帝拱了拱手,依言坐下。 不等他坐好,宣武帝已经开口询问,“查清楚了吗?除了赵怀珏,来得还有什么人?可有留活口?赵怀珏是死是活?炸的到底是什么?” 帝王眼里的热切灼人的很,段文裴顿了顿,有条不紊地回答。 “查清楚了,来的人中除了赵怀珏还有大公子赵怀安,赵怀珏不知那准备的炸/药,诱臣以杀之,至于赵怀珏并未找到他的骨骸,想是已葬身火海。此外,跟着赵家来的屠獠三姓中除了元家的那个刀疤脸外都被屠尽。” 这就是没有留活口咯? 宣武帝有些失望。 赵家养的这些爪牙他只在祖皇帝的那本《世家详记》中读到过,他一直都想见识见识,蜀地那样偏僻的地方,赵家是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的。 “杀了倒也干净。”宣武帝感慨地说道。 说着又想起那个赵家大公子,便又问,“赵怀安呢?也逃了?你的功夫朕清楚,世间罕有对手,他一个大族子弟能敌得过你?” 宣武帝耐人寻味的口气让邓路和程光都有些侧目,这话可不好回。 要说赵怀安确实逃了吧,那就是承认自己的功夫不行;若不解释,那就是变相表示赵怀安逃走这事有猫腻。 被几双眼睛同时注视着,其中还有帝王的审视,若是换个人必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奈何被注视之人是号称无心无情的段文裴,他连半个眼神都没给邓程二人,只抬首朝着宣武帝平静道:“人,是臣放走的。” 大殿鸦雀无声,邓程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咂舌。 程光好歹和段文裴相处过,对他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脾性知道一二,邓路却是头次见到,实在惊吓的不轻。 龙坐上的帝王撑着身前的书案冷眼看着他,手指碰到还未看完的折奏,想也没想地抓起朝他扔了过去。 “大胆!” 龙威不可小觑,邓路和程光忙跪了下去,余光里,段文裴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那。 “陛下,臣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段文裴没有躲避,任由板硬的折奏壳子划过他的额头,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起身弯腰把折奏拾起整理好,信步上前递到书案上。 “陛下,您知道的,赵家不仅是国事,也是臣的家事,臣,不想再躲下去了。”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宣武帝凝着他,眼中阴沉地仿佛要滴出水来,偏偏段文裴一副公事公办,大大方方的做派。 憋得宣武帝心里那口气鲠在喉间不上不下,他抚摸着龙椅两侧的龙首,好半晌才沉沉道:“你们都出去,段卿留下。” 邓程两人面面相觑,忙起身告退。 *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宣武帝走下龙椅,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太阳从东边缓缓爬上宫墙,映红天际。 段文裴站在他身后,也看着那轮越来越明亮的红日,“陛下可还记得,臣与您初次相见的情形。” 宣武帝挑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时候提这个事情干什么。 “记得,朕被先王派去督管河道,你来求见朕,说习得一身好武艺却没地方可以施展,叫朕收你在旁,也好谋个差事。” 段文裴想起那时求人的场景,声音不觉放缓,“陛下可能不知,臣当时并未完全说实话。” “臣当时遭人追杀,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听闻陛下宽厚仁义,臣便想着即可搏条出路,又可为陛下效力,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宣武帝没想到旧事重提,他却是如此坦诚。 他又不是庸材,随便来个人自荐就重用,自然是查清楚了他的底细才敢收为己用。 从一开始,他便是看中了他无亲无故被人厌弃的身世,这样的人只要用的好,便是一柄上好的利剑。 事实也如他所料,截获先帝秘旨,篡改继位诏书都是段文裴的功劳。 这也是他虽忌惮他,却也不得不重用他的原因之一。 宣武帝笑了笑,仿佛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怀州,你若不说朕还被蒙在鼓里呢。当初朕只知道你是赵家流落在外的子嗣,想着左不过不得族人喜爱,却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你既说出来,想必定是知道是谁派人追杀你了?” 帝王的反应,段文裴不奇怪。 他点了点头,肯定道:“知道,一直都知道。” 宣武帝明知故问,“是谁?”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上朝了,听着宫门上一声比一声响亮的鼓声,段文裴没有犹豫,“是秦氏,也是赵明丞。” 宣武帝没有说话了。 他俯视着宫道上来往的宫人,神色复杂。 其实当初,留下段文裴还有个原因。 他与他有着差不多的身世经历。 先帝,不也是不喜他这个儿子嘛。 殿门外响起有节奏的叩门声,是郭槐在提醒他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宣武帝收回视线,转身走近,拍了拍段文裴的肩膀, “朕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回去,亲自料理他们。怀州,并非朕不同意,只是先前已经答应了李君己,这事交给他去做。你也明白,朕在这世上如今就这一个妹妹了,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这是不准他入蜀了。 段文裴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失望,但很快,他又把脸上露出的情绪一一掩藏起来,恢复了平静。 他躬身低头道:“臣,听陛下的。” 宣武帝但笑不语,眼里是化不开的阴沉轻蔑。 他不喜欢别有所图的恳求,他更喜欢自己掌控的生杀予夺。 * 临走前,宣武帝让段文裴先留下,说有人想见他一面。 说着宣武帝出了大殿,殿内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 段文裴没想到,想见他的人是静仪公主。 “伯爷很意外?” 段文裴看她娇笑着上前,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倒不是意外殿下,只是没想到陛下会在议事的时候留公主在此。” 静仪只当没看见他的疏离,又往前走了两步,长长的宫裙下摆因为她的动作在锃亮的金砖上旋出了朵艳丽多彩的花,“伯爷真是少见多怪,别说陛下留本宫在此,就是哪天携着本宫一同上朝,也不是什么奇事。” 看着她轻佻狂妄的嘴脸,段文裴甩了甩衣袖,离她远了些。 他沉声提醒道:“公主有事说事,这些心思还是别在臣面前说为好。” 静仪却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她快走几步干脆站到段文裴面前,仰头凑近了了瞧他,“伯爷真是无趣,本宫不过说着玩嘛,何必这么认真。像你这般无趣的人,南絮是如何忍受和你同床共枕的?”她说着神色一变,掩唇讥笑,“哎呀,你看本宫这个记性,本宫怎么忘了,自成婚到如今你们两个根本就没有行周公之礼。” “哈哈哈哈,魏阳伯,到底是你不行,还是南絮心中另有他人呢?” 她笑得不能自己,仿佛亲眼所见般。 段文裴不由想起那些在秦楼楚馆门前招客的老鸨,虽身份不同,但行事却大差不差。 他这么想得,也这么说了出来。”公主若有兴致,留着这些笑意去春香楼门前站上一站,估计也是一段’佳话‘。 静仪笑声戛然而止,喝斥道:“大胆!敢如此侮辱本宫,来人…” 段文裴却已然不想陪她耗下去了,转身就走。 静仪还未说正事,哪里肯依,快走几步拦住他,“魏阳伯,即使你和南絮没有夫妻之实,可她名义上也是你的妻子,你就这么看着另外一个男人如此觊觎你的妻子,而无动于衷?昨晚你也看见了,他可是连命都不要了,啊——” 她张着嘴,嘴里却没有声音。 段文裴收回点穴的手,淡淡道:“公主有闲心操心臣子的家事,还是想想如何与驸马爷重修旧好吧。” * 南絮看着整个人呆坐在窗前一言不发的殷瑞珠,心里有些着急。 从御林卫把她送回来,她已经在窗前坐了将近两个时辰了,不管南絮如何逗她,她都无动于衷。 不吃不喝不休息,这样下去是会出事的。 帘子轻响,是殷夫人端着米粥进来了,她感激地看一眼南絮,坐到殷瑞珠旁边,轻声道:“好孩子,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就好了。” “你看,阿絮在这已经陪着你坐了一个上午了,你不累阿絮也会累的,你和她那么要好,肯定不希望阿絮累着对不对。” 殷瑞珠眼珠子动了动,却依旧直直地看着前方。 她眼神是空的,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南絮心里一痛,走上前扯过她的手,故作严肃道:“殷瑞珠!你给我振作起来!不就是被人骗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前不是挺能的吗?说什么要像男子汉大丈夫无拘无束地行走在天地间。”她说着说着心里的酸楚上涌,声音也不觉放低,“好瑞珠,都是我的错,要要是我当初在天香楼多留个心眼,便会早点发现端倪,也不至于叫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感受着南絮手心的温度,殷瑞珠总算有了丝反应,她转头看着南絮,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殷夫人心疼得无以复加,忙抽出锦帕给她拭泪,强撑着笑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南絮也以为她是缓过来了,正想叫人递水上来,岂料被她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骇得定在了原地。 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办,我好像有身孕了。” 第57章 府医来得很快,殷夫人叫下人们都出去后,才示意府医上前诊脉。 老大夫摸着脉门诊了半晌,问殷夫人殷瑞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太好,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导致脾胃不适。 殷夫人一怔,反问他,“只是脾胃的问题?” 府医确定地点了点头,“夫人放心,只是脾胃不适,加之最近天气变化,有时候会有呕吐的症状。” 殷夫人念一声阿弥陀佛,让府医开几剂方子,才高高兴兴地让人把府医送出去。 府医的话,殷瑞珠也听见了,她抚摸着肚子看着南絮,眼泪簌簌而下,“阿絮,幸好。” 幸好什么,她没说,但南絮心里明白。 未出阁的女子有了身孕,会让家族蒙羞,这样的女子不受家族待见,好点的送你去家庙或者庄子上了此残生,有些一了百了直接沉塘了事。 难怪短短时日,殷瑞珠性格大变。 南絮看着躺在床上的殷瑞珠,欲言又止,仅仅是有呕吐的反应,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怀孕了呢? 除非,她和赵怀珏有了肌肤之亲。 果然,看着府医消失在门口后,殷夫人脸上笑意一收,她朝着南絮淡淡道:“好孩子,你也累了一天了,我让人做了你平日爱吃的点心,你且去厢房歇息会。让我和瑞珠说几句话。” 南絮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起身朝着殷夫人俯了俯身,便随着丫鬟出去了。 临踏出门前,她回身望了眼室内,殷夫人脸色黑如锅底。 * “起来,我有话问你。”如今室内只有母女二人,殷夫人不再隐藏自己的情绪,考虑到殷瑞珠最近心情不佳,她稍微克制了些。 殷瑞珠没动,反倒害怕似的往床内缩去。 殷夫人眼角抽搐,一把掀开了被褥,把她拉了出来。 “躲?你和那个畜生私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现在?”她是有些溺爱这个幺女,但不意味着什么都能纵容。 殷瑞珠被她说的涨红了脸,见殷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她索性盘腿坐在床上,直视满脸怒火的殷夫人。 “娘,你要是不解气就打我吧。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再多又有何用?” 殷夫人指着她,胸脯起起伏伏硬是半句话都没说出来,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上手来揪她耳朵,“难怪,你爹说给你说门亲事,你闹死闹活的就是不嫁,原来这身子早就不干净了,你这不是逼着爹娘去死吗?” 人在气头上说出的话总是难听的。 殷瑞珠一听‘不干净‘三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殷夫人,面目狰狞道:“是,我不干净了,娘满意了?您去告诉爹吧,要打要杀,还请殷夫人早点拿出个章程来!” 殷夫人震惊地看着她,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不明白,不过短短月余,自家女儿怎么就成这样了? * 南絮正想闭目养会神,就有丫鬟来请她进去,说是殷瑞珠把殷夫人气走了,也不知母女两人到底说了什么,殷瑞珠此时正在屋里发疯似地砸东西。 走到门口,便见有东西迎面而来,南絮侧头躲开,脚边已经碎了个汝窑的花瓶。 南絮快走几步,喝住举起东西还要砸的殷瑞珠。 “瑞珠,再砸这屋里就没有下脚的地了。” 殷瑞珠回头看她,未语泪先流。 南絮叹气,到底以前那个男扮女装活泼开朗的殷瑞珠哪去了。 她走近,无奈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带着她坐到榻上,殷瑞珠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揽住她不撒手。 “瑞珠,你先别哭,咱们好好说会话。” 殷 瑞珠不语,南絮拍了拍她的手,好半晌,殷瑞珠方缓缓点了点头。 南絮见她心绪平静了下来,忙招手示意门外的丫鬟进来收拾满地狼藉,见收拾差不多了,南絮扶她坐正,轻声问道:“因为一个男人,值得吗?” 殷瑞珠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她垂着头,闷声回道:“值不值得,不都已经发生了吗?” 南絮说不对,“发生归发生,但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你这样萎靡不振,又在家里哭闹,殷姨就是再心疼你,也会累的。” 殷瑞珠又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 南絮简真想撬开她的脑袋,“你既然知道,还这么闹什么?殷伯父我知道,他在乎自己的脸面,可也不会当真不管你这个女儿。想当初,你非要一意孤行以男装示人,他虽百般阻挠,最后不也答应了吗?你想想,那个时候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殷瑞珠茫然地看着脚踏,那个时候,她虽也哭闹,但比现在有理智的多。 并且当时她是说动了母亲的,这个世道对女子约束太多,可她就是不服,凭什么男儿可以在外恣意妄为,女儿家却是不行。 父亲拗不过她,加之,当时殷家和永安候府联姻不久,父亲便没在此事上多加阻挠。 “你的意思,我该想办法说服她们?” 南絮心里一松,总算没白费这番口舌,她继续循循善诱,“你想想,你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起初,从大佛寺回来后,她是难受了一阵。 不全是因为赵怀珏骗了她,更多的是没想到自己在外行走那么多年,自诩比寻常女子更了解男子的品行,却还是看走了眼。 而后,母亲和父亲还是从她的贴身丫鬟那知道了她和赵怀珏的事,她便被父亲关在了院子里。 关在院子里的那段时间她也想明白了,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何必耿耿于怀,等过了这段时间,父亲母亲气消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关着她了。 直到有一天她老是恶心想吐,她才担心起唯独的那次把自己交给了他,想着莫不是有了身孕,正愁眉不展之际,父亲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已经在给她相看人家了,还是京都外听都未听说过的人家。 她自然不肯,反抗,争吵,以死相逼,她都做了,直到,昨晚被赵怀珏劫持出府,她忽然就怕了,怕自己女儿家的身份挣脱不了世俗,也摆脱不了草草嫁人的命运。 她的目的? 她只想静静地在家里待几年,等心里的伤口愈合,便去游历大江南北,走遍大乾朝的大好河山。 一语点醒梦中人,殷瑞珠有些明白了。 她定定地看向南絮,轻快道:“如果,我能再次说服父亲和母亲,婚事的事情或许有转机。” 南絮用力点头。 * 回去的路上,南絮心情格外的好。 来接她的玉祥和春芽被她的情绪感染,也痴痴笑起来。 南絮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什么事?这么高兴?” 春芽只说夫人高兴,她跟着高兴。 玉祥却藏不住事,凑近回道:“刘管事回来就吩咐了府里上下,以后伯爷就在咱们静园歇息了,有什么事情便都到静园回话,我和春芽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前院书房的小厮往咱们静园搬东西呢。” 南絮转头看春芽,春芽笑着附和,“夫人,奴婢瞧着都是些笔墨纸砚,还有许多文书之类的,想来,伯爷这回是认真的。” 南絮笑了笑,平静地说了声好,折身靠近车壁,在两个丫鬟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笑容在她脸上放大,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 春芽和玉祥被吓了一跳,以为她哭了,正想询问,却听见银铃般的笑声从手缝里传出。 两人相视一笑,觉得往后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 段文裴回来的时候,已近日暮,前院里昏暗一片,只有刘回站在廊下拎着一盏孤灯等候。 刘回走近,接下段文裴递过来的披风。 明知故问道:“爷是去书房,还是去静园。” 段文裴睨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灯盏,径直往后院行去。 刘回笑一回,忙跟上了上去。 静园里,灯火通明,下人们俱是喜笑颜开地迎着段文裴进去,听见声音,花厅里坐在桌前的南絮站起来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双颊通红地坐下。 哼!叫他随意欺负人,她才不去迎他。 正想着,人已经进来了,因为昨晚走的匆忙,他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深墨色的衣裳,有些地方颜色较深,像是什么浸染晕开了一样。 南絮皱了皱鼻子,刚用手遮住鼻子,想着太过明显正要放下,段文裴已先她一步开口。 他就站在隔断处说,“你先用饭,我去洗漱就来。” 说完也不等南絮说话,转身便进了左手边的耳房。 里面摆放着木桶等沐浴之物,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馨香,段文裴让人打水来。 隔着雕花的窗棂,隐隐能听见里面的水流声,不一会,有雾气缓缓蒸腾,南絮看着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她搁下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站上靠墙壁的矮凳,隔着蒙蒙水雾,有一道健硕的身影若隐若现。 介于白皙和古铜色的肌肤,因为水的浸润暗暗透出几分诱人的光彩,尽管如此放松地躺在那,还是能看到微微隆起结实的肌肉,他双臂伸展舒服地仰靠在木桶边缘上,修长的脖颈上是如山丘般起伏的喉结,水雾中,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南絮不可控地咽了口唾液。 在天香楼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险些看呆了,更遑论如此诱人的肉/体… 耳边传来水声,南絮猛地回神,正想下凳,抬头的一瞬间,与一双深邃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她啊了声,跌坐了下去。 第58章 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里面的人却在笑。 开始还掩饰,笑到后面简直无所顾忌。 可恶! 南絮轻砸地面,起身拍了拍手,眼神一转,正看见门口衣架上挂着的衣服。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慢慢地把衣服扯下来团成一团,做贼似地抱在怀里,逃也似地往外跑。 余光不可控地看到他结实的肩胛,南絮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小得意。 叫你笑我,看你一会沐浴完怎么出来? 木桶里的水微微荡漾,像一面不太光滑的铜镜,映照出身后女子‘鬼祟’的模样,段文裴好笑地摇了摇头,很是配合地欣赏她小心翼翼的动作。 眼见她就要得逞,段文裴猛地朝她喊了声,“南絮!” 女子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从半人高的浴桶里迈了出来。 南絮心跳如擂,双脚像是被定住了样,视线也有些飘忽,从脚踝一路上移,她知道非礼勿视,可眼睛就是不听她使唤,眼看就要瞄到书上说的那个关键部位。 突然有什么东西朝她袭来,她下意识闪躲,那东西还是搭了半块在她肩膀上。 是个稍大的汗巾,上面还沾着些湿漉漉的水汽。 南絮一愣,反应过来是段文裴擦身子用的,柳眉微蹙,伸手去扯,不料有人比她先快一步,用搭着的另半块蒙上了她的脸。 “我没用过,干净的,只是沾染了手里的水汽。”南絮手一顿,偏偏不听,段文裴只要抓住了她的手。 “我现在没穿衣服,阿絮若是想看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我会有些不好意思。” 南絮:…… 他会不好意思? 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她咬了咬下唇,心里已经把名为段文裴的’小人‘来回反复横碾。 太欺负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总是能三言两语说到她的软肋上,就像现在,她能感受到怀里一空,身前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从她拿他衣服的那一刻起,她就没逃离过他的视线,现在更是仗着自己非礼勿视的性子随意拿捏她。 哼!她还偏要看看,他是如何不好意思的! 南絮扯下脸上的汗巾,眯着双眼瞧过去,眼前水雾蒸腾,除了地上的水渍就是空空如也的浴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南絮捏紧手里的汗巾,再捏紧,赌气似地团成一团,就像先前偷段文裴的衣服一样,用力地扔进浴桶里。 ‘扑通’一声,浴桶里腾起半人高的水花。 段文裴正散着发,端起丫鬟递上来的茶水押了口,听见声响,没注意手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 他看着手指上泼洒的茶水,淡淡地说了个‘烫’字,丫鬟看着他大踏步地往花厅去,不明所以地蹲下收拾。 这茶水明明是温的,怎么是烫的呢? * “伯爷可要多吃点,这是我特地吩咐小厨房做的。” 南絮夹起一筷子红辣辣的爆炒牛肉放入他碗里,笑着让段文裴吃。 这道菜是她从耳房里出来后,叫小厨房刚加的一道菜,辣椒红艳鲜香,尽管隔着半张桌子,段文裴还是能感受到刺鼻的辣味和烘热的锅气。 他看着南絮动手,并不下筷。 南絮眨了眨眼,“怎么了,伯爷是觉得不喜欢还是觉得太烫了?” 段文裴了然,这是在反讥他开始欲盖弥彰的那句茶水烫。 被她这么盯着,心里有块地方软的不成样子,他举起筷子夹了点放进嘴里,模棱两可地回她,“不错,难得阿絮有心,还挺合我的口味的。”他说着拿起旁边的茶盏,不动声色地饮了口。 南絮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继续朝着他碗里夹,“听说,蜀地菜就是现炒现吃的才有味,伯爷既然喜欢就多吃点。” 舌头被刚才拿筷子菜烫的发麻,他喜欢吃辣但不喜欢烫嘴啊。 段文裴嘴角抽了抽,很自然地握住了南絮继续伸过来的手腕,“好了,我错了。” 南絮有些不悦地撇嘴,这就败下阵来? 她扬了扬头,用下巴点他,“哪错了?” 段文裴想了想,“不该让你不看,这样,等下次沐浴叫阿絮看个够可好。” 南絮猛地拍开他的手,瞪着他,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般骂他,“登徒子!” “你我是夫妻,这不叫登徒子;况且是阿絮想看,这登徒子也落不到我头上。”他看着她,并不松手,深邃的双眼越发幽深,像口深潭能把人吸进去。 南絮垂下眼,近乎反驳道:“我们不是真夫妻。” 她说得毫无起伏,没有幽怨、没有控诉,只有倾诉事实般的平静。 段文裴感受着手里肌肤的细腻,想去寻她的眼,却只看到长睫像蝶翼般上下翻飞,烛光的光影落在上面如铺洒的银河。 “南絮。”他唤了声。 南絮抬头看他。 “我改主意了。” 南絮面露疑惑。 “我想收回那纸和离书。”他说的认真而虔诚,南絮侧目有些不敢看他的。 “为什么?” 段文裴捏了捏她的手腕,笑着放开了,“阿絮,你那么聪明,我的意思你明白。” 手腕上的余温尚在,南絮近乎眷念地用另一只手捂住,她学着他的样子揉了揉,“我不明白,段文裴,我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现在说这些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不明白这桩天赐的姻缘他与她在其中扮演着何种角色。 她嫁与他这么久,其实不怎么了解他。 外间传他冷漠嗜杀,她看见了,有时候甚至荒唐地觉得那些人该杀;大嫂说他是堪比李湛的良人,可李湛不也是说尚主就尚主;阿娘说他是可以攀附的大树,要她牢牢抓紧,夺取欢心,可阿娘不也是嫁给了差点宠妾灭妻的父亲。 真情仿佛成了南絮心里的一根刺,她或许偶尔会遗忘会不在乎,但永远不会随意相信。 * 晚膳后半程两人吃的都有些食不知味。 南絮草草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段文裴见她放下碗筷,也搁了筷子。 丫鬟们奉上漱口的茶水,借着漱口的空档,段文裴朝南絮看了眼,却没得到她的回应。 他心里微叹,知道有些话恐怕要自己说明白才行。 只是,他现在说不出口… 刘回以为今晚两个主子会早早歇下,他打了个哈欠,等着正房熄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段文裴。 他呆呆地看着段文裴从身边走过,径直去了今日刚收拾出来的书房,嘴张的能塞下两个馒头。 他连忙追了上去,不可置信道:“爷,你不会今晚还要处理公务吧?” 段文裴‘嗯’了声,脚下不停。 刘回观察了下自家爷的脸色,还好,不青不绿,没有吵架。 他试探道:“那些公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昨晚忙了一夜,今日又在宫里耽搁了那么久,我听玉祥说,夫人今日在殷府也是又劝又拉地说了一日,如今夜也深了,你和夫人何不早早歇息。” 段文裴听到南絮在殷府的话,脚下一顿,不过两瞬,又往前走去,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刘回花了眼。 “我睡不着。你要是累了,自己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候着。” 书房已经近在咫尺。 说实话这办事的也算是个妙人,静园虽大,但主院却不大,书房正设在挨着主院的厢房,人坐在其中,只要微微一抬头就能看见主院大半个院落。 段文裴的话音刚落,好像约好般,主院的灯也熄了。 刘回看得眼角直抽搐,暗道,我的个夫人,这送上门的男人怎么还往外推呢? 他这嘴再能劝,也经不住夫人这实际行动让人窝火。 果然,段文裴朝主院望了眼,冷哼一声,甩手进了书房,刘回正要跟进去,被段文裴随手关上的书房门隔在了外面。 他摸着碰疼了的鼻子,简直欲哭无泪。 * 内室,南絮看着突然黑下来的房间,怔怔地出神。 不是说留在静园吗?原来是这么个留法! 不过是把他的书房搬到了静园来而已;不过是一起吃了个饭而已。 他连一句多余的话,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那他在花厅里说那些话干什么? 就是为了让她心里多出些许期待? 南絮摇头,觉得段文裴这个人真的是很怪,也很别扭。 她屈起双腿把脸埋进被褥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风从窗外涌入,吹起床帐,撩起垂地轻纱,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床中女子眼角的晶莹。 没过多久,书房的灯也熄了。 蒋嬷嬷和春芽玉祥在走廊拐角处遇到了垂头丧气的刘回。 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罢了,这两位主子就可着劲折磨人吧! * 公主府里,静仪公主已经把能摔得东西都摔了个遍。 宫女和内官们都不敢劝,只能让人去叫住在西苑的张公子。 张公子有名字,却无人敢叫,只因他是静仪公主养在身边的解闷的乐人。 这个乐人和歌坊的乐人不一样。 不仅闲暇时为公主编曲奏曲,还会些床/上功夫。 果不然,张公子进去没多久,就听内室传来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喘/息声,宫人们都舒了口气。 还是张公子有办法。 正卖力伺候的张公子喉间一沉,闷哼一声,带着伏在身/上的静仪公主一起沉入云端。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静仪公主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斜倚在榻上软垫上休息。 她慵懒地踢了踢张公子的腿,问道:“别光在本宫这里卖力,后院里赵家那个人怎么样了?” 赵公子不敢怠慢,忙爬起来回道:“公主是说赵怀珏?还好,虽烧的不成样子了,但命保住了。” 第59章 命保住了就好。 静仪公主手指绕着一缕头发不停摆弄,又踢了踢张公子,“休息好了?再来。” 张公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面露犹豫。 静仪公主以为他不愿,有些不满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张公子脸色微变,忙道不敢,“属下是害怕。要是驸马爷突然回来了,万一看见…” 听到驸马爷三个字,静仪脸色一变,抬腿踹了张公子一脚。 “谁叫你提他的?是不是觉得我最近对你太纵容了?你还想去水牢里走一遭?” 赵公子吃了一脚也不恼,笑嘻嘻地抓住静仪的脚,凑近讨好道:“公主息怒,您还不知道属下?不过是担心万一咱们这样被驸马瞧见了,他到时候发起怒来,属下恐怕凶多吉少。” 他长相阴柔,做足了担心害怕的姿态,倒让人心生怜惜,静仪公主勾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笑得张狂,“怕什么!就是他到我跟前来,我也照样宠/幸你这尤物。” “况且,他再想回本宫这公主府,可没那么容易,算算日子李君己也该回来了…” 后面一句话她说得很轻,赵公子狐疑地看过来,却被静仪公主藕臂前伸搂住了脖子。 “专心点~” 不一会房内又传来起伏的喘/息声,伺候的宫女和内官都脸红地站远了些。 有人跑去厨下吩咐,今晚可得把水烧足了! * 隔日,天气晴朗,太阳高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南絮和段文裴相顾无言地用完早饭,正打算去练会箭,被段文裴叫住,“我向陛下告了几天假,看今天天气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南絮古怪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哪?” 她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段文裴认真打量她一番后,说,“你嫁过来也有月余了,该添置些衣裳首饰,咱们就去街市上逛逛。” 南絮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自己,今日她穿了身烟霞紫的交领襦裙,因为天气转凉的缘故外面罩一件镶花缎面夹袄,虽不算华丽,胜在清新淡雅,她又反手摸了摸头上零星的几支珍珠碧玉簪,这可是十足十的好料子,晨起她还在镜中欣赏了好一会,端的是贵气中透出几分女子才有的娇俏。 莫不是他觉得自己的打扮太寒酸了? 南絮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扔下一句“不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叫玉祥抱上猫架上的金球,便要往花园去。 段文裴起身拦住她,还想说些什么,看南絮不耐的样子又住了嘴。 趴在玉祥怀里的金球适时地叫了两声,像是在催促众人走快些,段文裴眼前一亮,伸手抱过金球,伸手揉了两下它的头顶,戏虐道:“这猫怎么长这么胖,肯定是平日里不喜欢出门的缘故。走,今日我带你出门转转,省得以后抱都抱不动了。” 玉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一脸享受地蹭着段文裴双手的金球,很是费解地挠了挠头,金球是稀有的绣虎猫,平日金贵着呢!哪里胖了? 春芽倒是没看金球,她若有所思地去看南絮,只见自家姑娘一张芙蓉面涨的绯红。 看着倒不像是害羞,倒像是气的。 南絮瞪了眼段文裴怀里舒服地眯起眼的金球,又恨恨地瞪了眼段文裴。 敢明里暗里说她胖! 既然他说要给她买衣裳首饰,她便让他的荷包有去无回! * 长街东边有京都城里最大的布庄金缕阁,金缕阁楼下是闻名京都贵女圈的首饰店翠玉楼。 南絮未出阁时也算得上是这里的座上宾。 掌柜一见着她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刚要让南絮入楼上的包厢稍作,又见她身后跟进来的段文裴,顿时脸上的笑又深了些。 “伯爷,夫人,请随我来。”他亲自上前引路,南絮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段文裴,心里的愤懑直往上涌。 这人怎么走哪都这么受人待见? 说好的杀人不眨眼?大家都厌弃呢? 难不成还因人而异? 段文裴走出几步看南絮还站在原地,腾出一只手返身来拉她,“走吧,你以前只到二楼来,今日我带你去三楼逛逛。” 南絮躲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越过他踏上楼梯,边走边道:“谁说的?我以前偶尔也会去三楼的。只不过这楼高风大,没有二楼方便而已。” 她挺胸抬头,云鬓花颜,身量纤纤,烟霞紫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拖曳而上,端的是气质高雅仪态万千。 楼下几个陪着夫人来买东西的男子纷纷抬头看了过来,不乏有不知晓身份之人眼中露出几分另类的痴迷。 段文裴眸光微沉,快走几步挡在了南絮身后,他动作太大,木质的楼梯稍有起伏,南絮回头不满地瞪他,这来回耽搁又是许久,段文裴手掌撑住她的纤腰,手腕使力,几乎扶着她的腰快步上了三楼。 人多,南絮姑且忍了,刚踏上三楼楼面,南絮再也忍不住,反手去拧他胳膊,段文裴也不避,只暗自捏紧拳头,让手臂硬得像块铜铁似的。 眼见没拧动,南絮咬了咬下唇,抬脚踩在他脚上,墨云纹的靴子上顿时落下巴掌大的一块污迹。 段文裴眼角跳了跳,在她还要再碾上几脚的时候急忙拉住了她,小声在她耳边道:“好了,再踩别人就要看笑话了。” 像是回应他似的,掌柜打开厢房的门,热情地唤她们进去。 南絮忙收回脚,整理了两下衣裙像没事人一样淡定地走了过去。 段文裴摇了摇头,笑着跟上。 三楼的厢房不仅比二楼的宽敞,装潢也华丽许多,仅是那些名家珍品的古画和字迹就叫人叹为观止。 倒不是南絮没见识过比这更好的,只是能在这些商铺的厢房见到,确实少有。 段文裴把金球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吩咐掌柜的把今年的新品都拿出来让南絮挑选,又让人给金球准备些吃食。 南絮想说不用,转念一想,她既然要把金球带出来,自然也得照顾周到才是,遂缓缓坐到一旁,并不多话。 不一会,便有小厮进来摆放点心和茶水,还有两个小厮拿着撑杆,支起四周的几扇窗户。 阳光涌入,包厢内瞬间亮堂起来。 南絮这才发现,这处厢房是个八角灯笼形的,每隔一面墙便有一扇八角形的支摘窗,每扇窗的光线汇聚到一起能照亮屋里的任何一个位置。 随着光线进来的,还有楼下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嚣。 南絮好奇,走到最前方的窗户前望出去,惊讶地发现竟能把整个横贯南北的长街尽收眼底。 原来这就是三楼的不同之处吗? 她回身去看段文裴,只看见了他弯腰逗弄金球的侧脸。 “伯爷,夫人,这是今年最好的样式,请二位过目。” 掌柜的速度很快,带上来的人和衣服也都很惹人喜爱。 两个扎着辫子的丫鬟边给南絮介绍衣裳的料子和衣裳款式的设计来由,一边不忘把南絮夸得像朵花似的。 南絮掩着唇笑,看衣裳的心思全放在欣赏自己容貌上了。 等都介绍完了,掌柜让人拿来册子让南絮勾选,南絮笑了笑,想也不想道:“不用勾了,这些样式每样都做四套送到府上。” 底下的小厮和丫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每个样式四套,可不是小数目。 南絮把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挑衅似地看向身侧之人,“伯爷,你说呢?” 段文裴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很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听夫人的。” 南絮蹙眉,声音不觉加重,“是每样四套,不是总共四套,伯爷,可别听错了!” 段文裴依旧神情平静道:“好,每样四套。若是不够,去下面选选也行,郭掌柜,叫人再拿些来让夫人过目。” 郭掌柜看着这位财神爷,笑得满脸全是褶子, 满口应答,“好好好,伯爷、夫人稍候,郭某这就去让人拿上来。” 眼看郭掌柜脚底生风,南絮忙让他站住。 “夫人,还有吩咐。” 南絮笑得勉强,“掌柜,不用了,伯爷开玩笑呢。你先去忙,我和伯爷单独待会。” 郭掌柜神色一顿,反应过来,忙挥手叫小厮和丫鬟都下去,自己反身退出顺手把厢房门关上。 没了那么多人在眼前,包厢里瞬间空空荡荡。 金球吃地肚子滚圆,慵懒地趴在段文裴脚下伸了个懒腰。 南絮没好气地戳了戳它的额头,暗骂一声‘蠢猫’。 金球像是能听到她说什么似的,直起猫身,跨着猫步挨到南絮脚边,还讨好似地蹭了蹭南絮的裙摆。 那样子像极了南絮求他办事的样子。 段文裴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把手边的点心往南絮面前推去,“尝尝,吴御坊的海棠栗粉糕。” 点心小巧精致,放在琉璃做成的碟子里更显酥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尝尝。 南絮诧异地看着这极为熟悉的糕点,伸手拿起一块放到嘴边,神色有些复杂,“吴御坊在南市,离这可不远,他们每日只卖二十笼,你这是多早叫人去等着了?”她可不信金缕阁阔绰到用吴御坊的糕点招呼客人。 况且,他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吃海棠栗粉糕的? 段文裴手指点着点心盘子,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吵嚷声起,有人大叫着撞人了,刚才还井然有序的街市瞬间乱作一团。 南絮和段文裴相视一眼,都走到窗边往下看,只见闹哄哄的人群中,有一人正着急地去扶被撞倒在地的卖菜老翁。 尽管这人遮住了大半张脸,南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湛的父亲,李君己。 几乎是下意识地,南絮转头望向一脸平静的段文裴,问道:“你早就知道他要从这经过吧。” 第60章 段文裴难得的没有反驳,“我知道。” 南絮冷哼一声,就知道哪里那么好心带她来买衣裳首饰,估计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她回身抱起金球就要离开,段文裴磁性的声音悠悠地从身后传来,“但这,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安排? 南絮驻足看去,只见那卖菜老翁抱着李君己的大腿不放,嘴里不断嚷嚷道:“李御史,为何要撞小老儿我?李御史,你可千万不能走…” 围观的人群因为他的几句话纷纷把视线转移到李君己身上。 有人认出他来,和身旁之人小声讨论着什么,南絮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但看那些人眼神中对李君己的愤怒便知,这些人已经对右都御史撞人这事有了怨言。 自宣武帝登基以来很少有京中权贵敢在闹市纵马伤人了,何况还是在长街这个繁华的地方,这地方又哪来的卖菜翁? 李湛可还没回公主府! 南絮双眼微眯,不觉攥紧金球的毛发,扯地它发出哀怨的猫叫声。 “静仪公主。” “静仪?” 南絮和段文裴几乎异口同声。 南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尚且有些疑惑,“李君己这个时候回来,是蜀地的事情了了?还是陛下召他回来的?” 段文裴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双手负在身后道:“陛下并未召他回京,蜀地的事也并未完全查清。” 那这个时候回来,难不成… “为了李湛?” 李湛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落在段文裴耳中总有些不舒服,他语气有些不悦,“你太高看他了。李家才是李君己大半辈子的心血,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心血被儿子的儿女私情而毁掉。” 他说得直白,南絮咬了咬唇,并没搭话。 她大概能理清楚事情的始末。 李君己因何回来,已经不重要了。 但他回来后,势必要去宫里陈情,蜀地的事段文裴说没有完全查清,那就是查清了一部分,这部分就算不是至关重要,那也必定是能影响到整个蜀地局势的,不然李君己不敢在这个时候无召回京。 有了他带回来的消息,李家如今尴尬的局面就会缓和不少,静仪公主正为李湛不去公主府请罪而生气,怎会这么轻易地放李君己进宫。 可段文裴是如何知道李君己这个时候回来? “你的人在蜀地?”她心里其实有了答案,只是不知为何就是想听他亲口承认。 段文裴这次没有很快回答。 他眼神幽深地盯着下面的人群,尔后,转头看向她。 不知为何,南絮被他盯地有些心虚。 他微微弯腰,凑近道:“南絮,你先告诉我,李湛如今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 南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头想躲开他的视线,不料这个八角窗边紧挨着两个齐肩高的梅瓶,南絮后背抵在瓶身上根本挪移不开,而身前的男人却越来越近,近到南絮能清晰地看到他衣领上的暗纹。 “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断断续续,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段文裴笑了笑,在她诧异的目光中起身站直,朝着下面扬了扬下巴。 “如果你把李湛当青梅竹马,我这个为人夫君的偶尔吃吃醋,便只能看着李御史身陷百姓的责骂中;可若你把他当成毫无相干的人,我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能看着自己的同僚被他人轻易算计。” 果然,下面不知怎么着,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南絮眼尖地发现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分明在伯府里见过,她气地牙痒痒,偏又奈何不了他,回回较量都是她吃亏,她也学了乖,只干硬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段文裴,你趁人之危!” 一语双关,既说他刚才问的话,也指对李君己出手。 段文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一直都这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夫人,还是赶紧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就算我出手,李大人恐怕也得脱层皮了。” 已经有好事的大娘把篮子里的鸡蛋菜叶往李君己身上砸,偏生往日出没频繁的巡城衙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李君己双掌难敌数十只手,已是招架不住。 到底有昔日的情分,李湛还为她挡了一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是,夫君,妾身和李湛本就不相熟,哪来的青梅竹马的情分。”她说得不情不愿,夫君二字脱口而出时,她甚至身子抖了抖,想抖落满身鸡皮疙瘩。 倒是段文裴因为这声突然的夫君,心情大好,他配合地挑起南絮的下巴,抹掉她嘴边不知何时沾染的糕点屑,朗声笑道:“夫人如此,为夫甚是欣慰,自当为夫人效劳。” 说完,他收回手朝下方做了个手势,便见人群中有人大喊巡城衙役来了,人群顿时作鸟兽散,有人从后面捞起李君己护着他从小路走了,那卖菜老翁还想说什么,也被人从身后捂住嘴拖着走了。 变化仅在眨眼间,南絮愣愣地看了好半晌,怎么都没想到他说的帮忙这么简单粗暴。 “完了?” “完了。” “那这事?” “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咱们帮到这也算仁至义尽,至于后面李大人如何面对后面的事,只能靠李大人自己了。” 南絮忿忿,就这两下,他就哄骗她说了那些好话,她还为了得到他的帮助,破天荒地喊了夫君。 “段文裴,你卑鄙!” 段文裴握住她指着他的手指,纠正道,“不是我卑鄙,是夫人太善良了。” 南絮:…… “我觉得刚才买的还不够,下面那层的我也要!” “可以。” “还有首饰,翠玉楼的新款都要买,再给瑞珠挑几件喜欢的,还有阿娘大嫂和二嫂,也得备一份…” 段文裴下楼的步伐一顿,转头看她,“你想把伯府卖了?” 南絮昂首从 他面前踏了过去,不依不饶道:“是你承诺在先,你又没说不能给旁人买,难不成伯爷想抵赖不成?” 段文裴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不是,“那你可得省着点,再多,你就是卖了我也没有银钱了。” 见他答应,南絮步伐轻快了不少,敢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又回头看他,“你还没说,你的人是不是一直在蜀地。” 段文裴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眼神闪了闪模棱两可道:“是有几个人。” 南絮没听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人在蜀地倒也不奇怪,你的根就在那,总有天得回去看看…” 看看自己心里惦念的人,也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或是好好地站在那些巴不得你死的人面前,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 南絮在心里默默地想。 段文裴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 李君己几乎狼狈地逃窜至李府。 他正想感谢几位出手相救的‘能人异士’,不过一转头的功夫,等再寻这些人时,硬是半个人影也没瞧见,眼神询问迎出来的下人,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指着两丈高的围墙,面露惊奇。 李君己只能一拍自己的大腿,感叹这些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到手的钱财都不要,翻翻围墙就走了! 好在,这点感叹还没来得及抒发,李夫人得知消息迎了上来。 “老爷,没事吧?” 李君己见着自己的夫人,才露出些疲乏和倦怠,忙搭着李夫人臂膀往后院去,边走边诉说这一路的艰辛,说到骑马入京时,更是满腔怨气,“我明明早就到了京都外的驿站,本该昨晚悄悄回府,也不知吃了什么,竟跑了一宿的肚子,今早方歇便急着赶回来,本该从西街绕着回府,也不知那马怎么就惊了,怎么拉都拉不住,竟然跑到长街上,还撞倒个卖菜老汉,我这倒了几辈子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不言语了。 侯夫人正听得入神,刚想感慨这一路的不容易,见他不说话忙问怎么了? 李君己没回她,只看着院子里一株耷拉着叶子的芭蕉树出神。 “你觉不觉得,太巧了?” 李夫人没明白,“什么太巧了?” 李君己额头上冷汗直冒,他甩开李夫人的搀扶,也不管早就脏乱不堪的衣服和污渍,着急忙慌地往外走,李夫人喊了他两声也没听见。 只一叠声地叫人备马。 李夫人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有没眼力劲的下人问她,后院可要预备用饭,李夫人没好气地斥骂,“混帐东西,没见着主君出去了吗,用什么饭?本夫人和空气用吗?” 那下人缩了缩脖子,被李夫人贴身伺候的嬷嬷一把撸到身后去。 她试探地问自家夫人,“老爷这样子,莫不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 这话正合李夫人的意,她捏着锦帕在廊下来回踱步几回,眼睛猛地一亮,“走,去公子院里,对,阿湛一定明白。” * 段文裴和南絮前脚到伯府,宫里的人后脚就到了。 内侍在段文裴耳边一阵耳语,也不知说了什么,南絮便见段文裴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下。 他朝着内侍点了点头,朝南絮走来,轻声道:“李君己入宫了,陛下召我去。夫人,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南絮对这声夫人已经习惯了,倒是他的话有些奇怪。 什么叫去还是不去。 南絮斜着瞅了他一眼。 你敢抗旨? 60-70 第61章 在南絮质疑的眼神中,段文裴揽过她踏进了伯府大门,把传话的内侍晾在身后。 南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当真不进宫?” “不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南絮险些以为他在回答今日的天气如何。 “为什么?” 她其实想问他到底想干嘛,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段文裴揽着他肩膀的手收紧了些,看着廊下来往的下人,戏虐道:“夫人放心,我就是再想干些什么,也必定不会连累夫人,当然,也不会连累永安侯府。” 南絮没说话,只是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她其实没那么想。 可是这样的她更奇怪。 她缩了缩肩膀,矮身从他怀里退出来,简短地说了句“好”,便逃也似地转身朝后院去。 段文裴看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眼里第一次涌上些许落寞。 * 李君己被郭槐拦在了殿外。 看着李君己狼狈的样子,郭槐有些不忍,遂招手叫人给李君己搬把椅子来坐等。 李君己自然不敢托大,忙道不敢。 他来回踱步频频望向紧闭的殿门,终于忍不住问郭槐,“郭总管,陛下到底什么时候肯见我?” 郭槐背着手悄声道:“等。” “等什么?”郭槐不解。 “魏阳伯。” 李君己皱眉,等他干什么? 蜀地的事是出现了纰漏,但也不是他不尽心,实在是赵家几世经营,哪里是他一个右都御史能查明白的。 段文裴上谏退出蜀地从京都查起,他是知道的,知道这个消息时他还当着手下的官员笑话过段文裴,笑他被赵家吓破了胆,难不成他知道了怀恨在心,所以设计了今日这出? 李府,积雪院内,李夫人把今日的事从头到尾对李湛讲了一遍,讲完后双眼期待地看着趴在榻上养伤的儿子。 李湛那晚从郊外回来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趁着今日天气不错,好不容易眯了会,却被自己的母亲从床上唤了起来,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缓缓道:“父亲怕是被人算计了。无召入京本是大罪,咱们兜住不叫外人知道,陛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么当街一闹,怕是陛下那得有个说法,不然…” 他神情恹恹的,说着重新趴回软枕上,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间。 李夫人干等着没有下文,有些着急地去拽他,“阿湛,不然怎样,你倒是说话呀!” 本就松垮的衣领被拉地没了形,李湛双眼紧闭,不烦其扰地冲着李夫人解释,“不然陛下就是想帮着李府,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夫人声音瞬间高了几个度,“什么叫有心无力?你父亲说了,只要你尚了主,满足了静仪公主的要求,便是把天捅出个窟窿,也有人替咱们顶着。” 她说着看向躺在床上头偏向内侧的李湛,眼神变了几变,嘴里埋怨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得罪了公主,我至于去信让你父亲回来嘛。你父亲肯定是担心不已,才着了旁人的道,都怨你!” 她竟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般哭闹不止,甚至有几拳砸在了李湛身上,李湛本就重伤未愈,哪里经得起她的拳头。 近身的丫鬟小厮忙来劝阻。 “夫人,少爷的身子要紧,有什么话咱们细细说,千万别急。” “夫人,您就是把咱们少爷砸死了也无济于事,您先听少爷怎么说。” 拉的拉,劝的劝,好半晌才安抚住李夫人,众人俱松了口气,唯有床上的李湛愣是半句话都没说。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李湛突然淡淡地讽刺道:“母亲总是怨我。” “小时候怨我为什么没有旁人文章做得好,长大些怨我为何没有兄长们那般机敏,后来怨我为什么还没有得到阿絮的欢心,最后怨我为何非要儿女情长,割舍不下阿絮。” “母亲,这些不都是你所期盼的吗?” 他眼里的冷漠和哀伤混杂,让人不忍直视。 “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今我知道了,母亲也爱我,只不过母亲更爱自己的荣华富贵!时移势易,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我的所作所为永远都满足不了母亲的贪心!” “你!混账!” 李夫人是个文雅人,因为暴怒的手高高抬起,到底没有落下,“李湛,天底下也没有敢这么和自己母亲说话的读书人!你说的轻巧,难道我所图的荣华富贵没有惠及你吗?你吃的穿的,上最好的学堂,难道不是李家给你的吗?” “阿絮阿絮,到现在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要不是她,你也不会和公主闹成这样!你父亲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困局!”她视线一转,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拿起榻边被人珍重地包 在锦帕里的一块如意形玉佩,不顾李湛的拦阻,狠狠地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玉佩摔了个四分五裂,背面刻着情意绵绵的四个大字被摔得没了字形。 李湛顾不得背上的伤痛,赤着脚跪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可惜,有些地方已经摔的粉碎,再怎么捡起拼凑都拼不成完整的’情意绵绵‘。 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新鲜的血迹浸透薄薄的中衣,李湛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往外冲,众人大骇,忙拦住他,却只听见李湛嘴里无意识的句句’阿絮‘。 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了李夫人,她哆嗦着双唇,让下人把李湛打晕,看着面色如纸的儿子,她才如梦初醒,让人赶紧请大夫。 一时间积雪院里乱作一团,李夫人呆滞地坐在廊下,看着大夫进进出出,有些没了主意。 有仆妇把从李湛手里扣下来带血的玉佩碎片给她过目,问她如何处置,李夫人紧紧盯着这些东西,有些念头电闪火石般从心头划过。 “去,给魏阳伯夫人递个帖子,就说我要见她。” * 没有请到人,内侍火急火燎地进宫禀报,却只得了郭槐一拂尘。 “既然伯爷不肯来,你就再去请,就说李大人在殿外等候,伯爷什么时候到,陛下就什么时候见李大人。” 内侍看了眼神色不善的李君己,欲言又止地走了。 内侍第二次到魏阳伯府时候,还没见着段文裴,先见着由刘回陪着出府的南絮。 南絮见着忙问了声好,“宫里可是又有话给伯爷?” 内侍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怠慢,忙把郭槐的话复述了遍,又有意无意地问南絮这是去哪。 南絮隐隐觉察出几分深意,忙让刘回带内侍进去回话,走前笑着道:“不瞒内官,殷家姑娘请我去府里坐坐。” 内侍知道南絮和殷瑞珠交好,也没有深究,只俯身道了句夫人慢走,便随刘回进了伯府。 南絮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前,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前走去,南絮的心也跟着一摇三晃。 春芽因为要处理府里的事务没有跟着出来,只有玉祥看着一脸凝思的南絮不知如何开解,百无聊奈地挑起车帘四处张望。 “咦,夫人,那不是李府的金辉吗?” 南絮不知道金辉是谁,问她,“哪个李府?” 玉祥道:“就是李公子家。”怕南絮还不明白,她又紧跟了句,“驸马都尉李公子,李家。” 南絮身子前探瞟了眼,是个不太认识的小厮,看装扮确实很像李家的人。 她收回视线坐正,暗笑玉祥大惊小怪。 京都城就这么大,遇见李府的人太正常不过了。 她这般想着,心思又回到段文裴进宫一事上,自然没听见玉祥喃喃自语的话。 “他从前老是来侯府给夫人你送信,不过,那些信都是奴婢在后门上去拿,夫人没见过他也正常。 “诶,夫人,看他去的方向,是咱们伯府诶。” 她惊奇地去看南絮,迎接她的是南絮心不在焉的一记脑瓜崩。 “什么咱们伯府,这才多久,就成咱们的了,小心玉茗醒过来听见不饶你。” 玉祥缩了缩脖子,脸上轻松的神色变得惆怅,“只要玉茗能醒来,叫我干什么都行…” * 静园书房内,段文裴坐在桌前正拆着几个从蜀地来的书信,外间小厮进来禀报说看见刘回带着之前那个内侍过来了。 段文裴手中一顿,把桌上的信件收拢放进抽屉里,拿起桌边的一本诗集读起来。 内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身着墨色宽袖常服的俊朗公子随意地倚在倚中,惬意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册,阳光透过窗纱打在他身上,像是在墨色的画卷上点染的鎏金。 如果忽略他偶尔犀利的眸光和大开大合的气势,内侍当真以为这是哪府闲散在家的贵公子。 “伯爷,郭总管有话转告伯爷。” 段文裴听见话音,这才抬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 “什么话。” 内侍转述了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段文裴翻过一页,像才记起他的话般淡淡地反问,“这话到底是郭总管说的,还是陛下说的?” 内侍有些不明所以。 刘回笑着解释,“圣意难测,若是陛下吩咐,伯爷自然无有不遵的,但若是郭总管所说,内官想想是不是另有深意?” 内侍还是不明白,“有什么深意?” 刘回笑着继续引导,“李大人是否无召入京?” 内侍点头。 这么大的事早就传遍了。 “那陛下可否会因此动怒?” 内侍想了想,继续点头。 刘回笑意更深了,“这就是了,你说郭总管说伯爷入宫陛下才召见李大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伯爷越晚入宫李大人在殿外也就等得更久,如此,是否能解一解陛下心中之气呢?” 内侍这次把话重新捋了遍,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这话好像是这个理。 “可是…伯爷迟迟不入宫,岂不是让陛下苦等?” 刘回说着倾身引着内侍往外走,边走边从袖口中掏出个荷包塞到内侍手中,“这些话都是郭总管说的,内官您连陛下的面都未见到,圣意如何,又岂是咱们可揣测的。” “可是…”荷包有些分量,内侍脸上刚露出几分喜悦,又赶紧压住。 刘回笑道:“所以,还得劳烦内官辛苦再跑一趟,问明圣意,伯爷才好遵旨。” 第62章 内侍又快马扬鞭地回了宫。 余荣不知从那闪现出来,吓了刘回一跳。 “下次出个声,吓着我没事,要是吓着夫人,有你受的。” 余荣没太上心,只是看着内侍走的方向出神,“你说,咱们爷怎么想的?来回折腾个内侍算什么,要是听我的昨晚就该把那个李君己用麻袋一套,吊起来疼打一顿丢到公主府上。” 他说得酣畅,刘回越听越不对味,不解道:“你和李家有仇?” 余荣摇头。 “那你揍人家干嘛?李君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又是皇帝的亲家,哪里是你随随便便想打就打的。” 刘回以为这么一说,这根木头总能明白了,不成想余荣反倒疑惑起来,“爷难道不想出气吗?” 刘回惊诧,“出什么气?” 余荣看了看四周,凑近低声道:“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晚李湛为了夫人不顾伤痛追出城外去,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爷虽然嘴上没说,心情那肯定好不了,这李家的小崽子敢觊觎夫人,那还不给他父亲点颜色瞧瞧?” 刘回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套理论,真想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嫌弃地离他远了些,“还李家的小崽子,余荣,先不说你把咱们爷想得多不堪,就你这口气,我劝你还是离暗牢里那周家人远点吧!” 这哪是爷身边的侍卫,活脱脱一土匪嘛! 余荣许是感受到他的嫌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这不是看着爷没插手公主的这些手段,今日又好说歹说地不进宫,以为伯爷是记恨上李家了呢。”他说着撞了撞刘回的胳膊,“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话告诉爷。” 刘回懒得说他,刚才提起暗牢里的那人,他倒正有事问他,“爷让你撬开他的嘴,他招了吗?进蜀地的那条暗道如今还能用吗?” 说起正事,余荣收起笑意,正经道:“撬开了,只 是他的舌头已经咬断了半截,只能摇头或点头,到底实情如何还需爷到了那才知道。” 刘回听完沉默。 余荣正要问他段文裴还有什么吩咐,就见大门上的人拿着封信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刘回叫住他,“什么事这么急。”爷的信有专人负责传运,这八成是给夫人的。 那人忙站住,犹豫着该不该说。 刘回已经下了台阶走了过去,“夫人虽出去了,春芽还在府里,若要送去静园,我拿进去就成。” 见刘回已经发话,那人忙一脸恭敬地递上手里的信件,“刘管事肯捎带,小的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得尽快,那送信的人还在咱们门外等着夫人的回信。” 这么急? 刘回拿过来一看,眼瞅见上面李家的落款眼皮不禁跳了跳。 这也太寸了吧… * 段文裴一目十行地看完,平静地把信纸搁置在桌面上。 “叫人传话给李府的人,就说夫人在天香楼等李夫人。” 刘回依言点头,又看向那封信,“这个要差人送到夫人手里吗?” 段文裴摇头,“不用,叫他们把嘴闭紧点,不准有只言片语传进到夫人那。” 刘回连忙点头。 他明白,这是不让夫人知晓的意思,看这架势不仅是不让夫人知道,爷还打算自己去见李夫人。 “那宫里…” 段文裴不急不缓地朝外走去,“等我从天香楼回来,再进宫不迟。” 远在殷府和殷瑞珠说话的南絮,无缘无故打了几个喷嚏。 她暗道真是怪哉,难不成有谁在念她? 第63章 “阿絮,是不是穿的太单薄了?来人,给南姑娘拿件我的披风来。” 南絮笑着捉住她的手,“哪能呀,你快别忙活了,对了你刚刚说哪了?” 殷瑞珠顺势握住她的手,发觉并不冰凉便作罢,有些好笑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段文裴吧!” 南絮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她可不敢说刚才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一时分了心而已,偏你多出这么许多话来。” 有丫鬟上了茶水和点心,南絮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另一只手拿起一块递给殷瑞珠,“快尝尝,你们家的点心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殷瑞珠有些哭笑不得,这分明就是堵她的嘴不叫她再提魏阳伯。 她伸手接过,却不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地把糕点搁在了一旁的锦帕上,南絮心思微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说吧,到底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殷瑞珠朝四周挥了挥手,除了她贴身的丫鬟,屋里其余下人都缓缓退了出去。 还未说话,她先叹了口气,“你上回给我说的法子我试过了,不行。” 南絮点着茶碗盖子,问她,“殷伯父还是要你嫁人?” 殷瑞珠点头,“不是要我嫁人,是人家都已经定了。” 这话猝不及防,南絮乍然听见手上没收住力气,把茶盖戳地在桌子上滚了好几圈。 她张了张嘴,好一番措辞,艰难道:“定的哪户人家?” 殷瑞珠没好气地往南边指了指,“还能有谁!我大姨家的二表兄!” 南絮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突然捂住嘴,惊呼出声,“比你还矮半头的那个?” 殷瑞珠把脸埋进膝盖里,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是。 南絮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殷夫人家的几个子侄她都见过,其中这个二表兄她记忆尤为深刻。 那年殷伯父举办寿辰,寿宴上酒过三巡,有爱出风头的小辈提议借酒性为殷伯父作诗拜寿,众人纷纷大展拳脚,却都未得殷伯父青眼,唯独这个二表兄文采斐然,不过片刻出口成章,引得殷伯父大加赞赏。 她彼时和殷瑞珠坐在女眷席上喝得脸颊泛红,听得动静抬头想去看看这位大才子到底是何模样,却找来找去遍寻不到,身边有知晓者朝着人群中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遥遥一指,这二表兄竟然身量矮到淹没在了宾客中。 和殷瑞珠,实在是不相配… “其实,论起来你们有亲,嫁过去倒是不会吃苦——”南絮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劝,磕磕绊绊说两句见她把指甲狠狠掐进肉里,赶紧噤声。 “我情愿吃苦!阿絮,叫我嫁给他,还不如让我去死!” 见她又说死不死的,南絮有些头疼,“你死了,问题也解决不了!说不定,殷伯父为了两家的情谊,叫你死了都要入你表兄的家门,我看你到时候在地底下都不安生!” 南絮就是想吓吓她,让她少说胡话,不料更刺激得殷瑞珠情绪激动起来,这回倒是没哭,只红了眼圈。 “呸!真要是这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是谁,南絮不想去细想,左不过不想让她好过的都可算在内,南絮就是有些心疼。 殷瑞珠算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以前的殷瑞珠意气风发,一身男儿装扮谈笑风生,京中又有多少女子可以做到她那般肆意;可如今呢?脱下男装照样摆脱不了被男子戏耍,被父母强迫嫁人的命运。 造化弄人,不免让人唏嘘。 她起身走到殷瑞珠身前,环抱住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的好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背脊以示安抚。 “事已至此,瑞珠,你是如何想的?” “你从前和我开玩笑,说我不该如此迷恋李湛,京都里这么多好男儿,总该多看看;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以为你是在那些花楼看多了情/爱,自己的心也麻木了,可最后我和李湛分道扬镳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世间事本就没有定数,唯一可以更改的只有自己,只要你心里有决定,便是千难万险,也该遵循自己的心。” 她说得和缓,像是在劝殷瑞珠,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身前的人久久没有动静,就在南絮以为殷瑞珠不想说话时,她却伸出手回应一样地拍了拍南絮。 “阿絮。”她声音还是有些闷,但南絮能听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我想逃婚。” * 李夫人到天香楼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楼里各处亮起了烛火,掌柜亲自引着李夫人往二楼上去。 走到一处僻静的包厢,刘回在门口迎她,“夫人请进。” 李夫人打量了刘回几眼,颇有些疑虑,“伯夫人在里面?为何不是玉祥来迎我?” 刘回闻言,请进的动作没变,笑着回道:“伯爷不放心夫人独自前来,遂叫我陪着夫人。” 这是什么话?她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南絮不成? 李夫人心里有些不悦,但想着自己此趟出来的目的只得收起多余的表情,露出还算得体的笑意走了进去。 屋里比之外面又是一番天地。 偌大的屏风横挡在屋子中央,闪烁的烛火下只隐约看见屏风那头女子的倩影。 李夫人皱了皱眉,正待走近,里头有女声传来。 “我特意点了夫人爱喝的茶,夫人尝尝。” 屏风右侧果然放置了张椅子和案几,案几上刚上的茶汤正冒着热气。 这是叫她坐那? 隔着屏风和她说话? 李夫人眉头皱得可以夹死只苍蝇。 这才嫁出去几日,伯母也不喊了,见个面也得有伯府的人看着,就是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还得隔着屏风,李夫人再好的修养,也有些忍不了。 她冷笑着坐下,出言讥讽道:“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以为你不过骄纵矜贵了些,原来也如那些俗人踩高拜低,半点侯府的教养也无,亏得你姑母,裕安太妃那般费心费力的…” “夫人,喝茶。” 女声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训诫,李夫人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把手里的锦帕摔在了案几上,里面的东西发出清冽的脆响。 屏风那头的人没再说话,似乎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李夫人看着还带着 血的碎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生硬地朝着屏风里面的人道:“南絮,伯母今日约你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阿湛。” 她一口气说完等着里面之人的反应,见里面久久的沉默,咬了咬牙继续道:“算伯母求你了,你想想办法断了阿湛的念想,放过他吧!”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传来极微弱的一声嗤笑,听着倒不像是女声,李夫人朝内望去,只看见那道削瘦的女子身影,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那女声反问,“夫人想要我如何放过他?” 李夫人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松口了,忙道:“这个简单,我带你回府和他见一面,你就告诉他你从未爱过他,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从前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再从旁劝劝他早日回公主府向公主赔礼道歉。” 说到此李夫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好阿絮,就当伯母拜托你了,你李伯父无召回京,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在宫里到底如何了,若你能劝得阿湛回心转意,让公主去陛下面前说说情,李家此次定能逢凶化吉,到那时,你让伯母干什么,伯母都答应。” 里面又是良久的沉默,李夫人等得有些心焦,追问地喊了声,“阿絮?” “夫人觉得,李湛是我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吗?我和他可是将近十年的情分,能想明白早就想明白了,何必等到现在?是夫人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还是夫人太低估了自己的儿子。” 李夫人交握的双手攥紧,才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呵斥。 她好歹是长辈,哪有小辈如此说教长辈的! 端起桌上的茶水啜饮了口,她缓缓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效果,你嫁进伯府前不就约阿湛在光华楼外见了一面嘛,那晚你还哀求地问他,为何如此对你,你还把你俩的定情信物还了回去,阿湛因此才得以安安心心地娶公主,当驸马。” 她说着竟然有些得意起来,“阿絮,不过是叫你再劝一回,有什么分别呢?你的话,阿湛总会听进去几分的。” 边说着,她起身拿起桌上的碎玉施施然转过屏风往里去,嘴里还念着,“就算你不看伯母的情面,也得看着阿湛当初亲手给你雕玉的情分,他那双手何时干过雕工的活,啊!你你你,你是谁!” 光线昏暗的屏风内哪有什么南絮,不过坐着名陌生的黑衣女子。 女子眼神冷冷地瞧着她,起身转头朝内唤道,“爷,她进来了。” 爷! 几乎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最里面那堵墙转开一扇暗门,段文裴阔步从内走出。 看着男子那张俊逸深邃的面容,李夫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魏…阳伯——” 段文裴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本伯的夫人出嫁前和贵公子有这么一出。” 他走近,捡起从李夫人手里滑落的碎玉,看着依稀可辨的’情意绵绵‘四字,嘴角微抿,手中一使劲,那些碎玉隔着锦帕顷刻间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说:在存稿了,复更在六月中下旬。 第64章 碎玉的粉末像流沙般从他手中簌簌飘落,落在李夫人眼中,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些碎玉。 她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面上神色不断变幻。 “伯,伯爷,那晚见面,可可不是阿湛的主意。” 她反应过来,急于撇清关系,说得又快又急。 烛火拉长身前之人的身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文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可捉摸的阴鸷,他拍了拍掌心的粉末,冷声道:“李夫人有时间在这和本伯扯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想想李家和李大人该如何过了陛下和公主这一关,毕竟,无召入京是死罪。” 他说完不再看脚边之人,转身欲走。 李夫人已然被那句’死罪‘吓得脸色发白,慌乱间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拽住了段文裴的衣摆,“魏阳伯,您有办法是吗?对!伯爷,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指条明路!” “松手。”段文裴没有回头。 身后的女黑衣人连忙蹲下去掰李夫人的手。 李夫人哪里肯放,死活拽得紧紧的,“伯爷今日若不答话,本夫人情愿死在这里,到时候伯爷背上一条滥杀无辜的罪名,想来再如何得圣心…” “砰!”她的话还没说完,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段文裴身上荡开,李夫人几乎倒摔出去,砸在了那扇巨大的屏风上。 金丝银线绣成的芙蓉花图样承载不了一个妇人的重量,从花蕊处四分五裂,李夫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胸腹处如移位般痛得喘不过气,李夫人撑着手肘想爬起来,半晌没有成功。 她努力睁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只听见毫不停顿、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段文裴那淡漠冰冷的让人浑身发抖的声音。 “这幅屏风出自大家之手,价值不菲,李夫人走时莫忘了赔偿掌柜。” “还有,希望李夫人守口如瓶,本伯的夫人出嫁前与贵公子相见一事,本伯不希望再从其他人那听到。” 李夫人眼前一黑,痛晕了过去。 * 从天香楼出来,段文裴便冷着一张脸。 刘回隐隐约约猜到那李夫人估计没说什么好话,但段文裴不说他也不敢问,自然也无从劝起。 马车里静默片刻,车外陡然热闹起来,想是走到了有夜市的朱雀街。 璀璨夺目的各色火焰飞腾至半空中,照亮了大半个夜空,也映红了昏暗的车厢。 段文裴暗沉的声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响起。 “停车。” 不待刘回反应过来,段文裴已然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刘回紧跟其后。 “爷,府里传来消息,这次真的是陛下的旨意,叫您连夜进宫,不可再耽搁了。” 段文裴走走停停,在一家玉器店门口停下。 刘回看着店铺掌柜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有些诧异道:“爷要买玉?夜市的玉品相算不得好,不如明日属下让咱们家店里的掌柜叫人选批好的送到伯府来。现下,还是先进宫要紧。” 段文裴已经随着掌柜走了进去,并未理会刘回。 “这位公子是要送人还是自己佩戴,若是送人,是送郎君还是送姑娘?这边的和田玉品相上好,还有这些…” “有籽料吗?” 掌柜微顿,反应过来忙道,“有的,有的,公子随我来。” 看着掌柜拿出的货,段文裴不满地摆了摆手。 掌柜行商多年,看段文裴穿着不是寻常百姓,心下有了计较,忙招呼伙计开了库房取出压店的珍品。 几番挑选,段文裴挑中了块墨绿的料子。 料子翠绿清透,掌柜笑着让人包起来,正想询问段文裴家住何处,好让店里的伙计把东西送到府上,那厢段文裴已踱步到店铺的外间。 “这些刻刀也一并包起来吧。” 掌柜跟出来,看见段文裴是指墙上展出的那两列形状各异的刻刀,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公子是想亲自雕玉?” “公子不知,这些刻刀是我买来店内装潢用的,况且现在雕玉很少用到这些家伙什,都是用砣具,经过切、磋、琢、磨,制成美玉,要是用刻刀费手不说,还耽搁时间,您若是信的过小人,留下想要的款式图纸,等…” “刘回,给钱。” 掌柜话没说完,段文裴已踏步出了玉店。 刘回把一袋钱放在掌柜面前,催促着小厮去取。 “这些钱除了买下这块玉料,再去买副刻刀也是绰绰有余,掌柜就当行个方便。” 掌柜扯开钱袋子数了数,只多不少,哪有不应的道理。 只当这些贵人想法与常人有异,遂笑着目送一行人离去。 * 马车内,段文裴喜怒难辨。 包好的籽料和那副刻刀被放在车厢的一角,与车厢内的富丽有些格格不入。 “爷,宫里—” 段文裴抬手打断刘回,吩咐了声,“进宫!” 刘回呼出口气,心下一松。 想着自家爷,倒还没有忽略正事,岂料段文裴又开了口,“你不用去了,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他指了指玉料和刻刀,“不要送到静园,放在前院的书房。” 这是不打算让夫人知道? 刘回估摸着,低声应承。 * 南絮在殷家用了晚膳才走。 殷夫人一路把她送到二门上,临别前拉着她的手,让她有时间就来看看殷瑞珠,多开解开解。 “好孩子,你与瑞珠最是要好,你的话,瑞珠多少会听的。” 南絮笑容有些僵硬,敷衍地应下,在殷夫人热切的注视下登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待回到静园,南絮神思方归拢了些。 蒋嬷嬷不知发生了什么,瞧着南絮神色不对,亲自端了碗安神汤服侍南絮喝下。 她边给南絮擦拭嘴角,边温声询问,“夫人可是为殷家姑娘忧心?只是再怎么忧心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南絮摇了摇头,“嬷嬷多虑了,瑞珠的主意大,哪里需要我来忧心。” 这话说旁人倒也罢,说殷瑞珠蒋嬷嬷却有些不同意。 “夫人这是气话罢。” “殷姑娘和寻常闺阁女子是有些不同,但也仅是胆子大些,爱扮男子装束行走而已,若论真正能拿主意的,要老奴说还得是夫人。” 这话有失偏颇,南絮笑了笑,“那是嬷嬷不了解瑞珠。” “你也说了,她胆子大,若真遇到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掉的事,往往会剑走偏锋。 想起当时殷瑞珠脱口而出的‘逃婚’二字,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 蒋嬷嬷不解,“夫人是不是多虑了,殷家的门第,殷姑娘就算再任性,又能胡闹到哪去?殷先生老奴也是见过的,那是经世的大儒,教了那么多学生,哪里会教不好自己的女儿。” 南絮垂下眼睑,是啊,殷伯父一生桃李满天下,若知晓了自己女儿打定主意逃婚,那样自持清流的人物,想来要气的捶胸顿足,卧床不起。 到那时,殷瑞珠又该如何自处呢? “嬷嬷,若是世家女子不满家族定下的婚约,决定逃婚,会怎样?” 蒋嬷嬷正准备取下南絮头上的钗镮,闻言诧异道:“夫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南絮手里把玩着梳妆台上搁着的珠花,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没什么,听瑞珠说了折乐坊新排的戏,她正讲戏文里的女子逃婚,还未讲完,殷伯母便差人来叫我们吃饭,我心下好奇,知道嬷嬷你跟着母亲那么多年,定是见惯了这些事的,才想着多问两句。” 蒋嬷嬷悄悄打量南絮的神色,见并无什么异常,不疑有他,有些自得道:“夫人这算是问对人了。”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虽不多,却也不少。老奴陪着侯夫人在闺中的时候就见识过。” “逃婚逃婚,真逃出去永不回来还好;若被家里人抓住,捂住这事,往轿子里一塞,全了订的亲事也算还好;怕就怕,走漏了风声,人也抓回来了,闹得人尽皆知,订亲的人家打上门来退婚,更有那官宦人家咽不下这口气的,寻了御史写了状纸告到了陛下面前。”说到此,蒋嬷嬷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悲悯,“这些女子,轻则青灯古佛一辈子,重则三尺白绫往梁上一挂,保全家族名声要紧。” “家里人怎么舍得?” 玉祥打起帘子,春芽领着丫鬟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听见蒋嬷嬷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蒋嬷嬷已卸下珠钗,散了南絮的发,用玉梳轻柔地给南絮篦头,头也未抬道:“再不舍得也要舍得,要不然,家族里的姑娘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还怎么说亲?更别说,往后家里的儿郎们要加官晋爵,若背负着这样的名声,还怎么在官场上混,那可是要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重若千斤。 众人听得出神,连手里的活计也忘了,巾子上的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滑进衣领。 南絮被水润的凉意惊了下,伸手接过丫鬟手里的东西。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丫鬟后知后觉,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玉祥抬手戳了戳丫鬟胳膊,春芽赶忙上前接手。 南絮说无妨,自己来就行,又转头让那丫鬟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做事仔细些就是。” 蒋嬷嬷明白是自己说的太吓人了。 忙止了话头,“都怨老身这张嘴。姑娘们且宽心,咱们这样的人家历经几世都难出一个,都是没有的事,大家安心做事罢。” 有几个丫鬟听她这么说,不觉拍了拍胸脯,看样子是被唬住了。 从铜镜里看过去,正好看见她们如负释重的模样,刚才还灰白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初。 真出了这样的事,金贵如主子都难逃一死,更何况如浮萍般低贱的奴仆。 南絮收回视线,就着春芽的手往耳边和脖颈处涂抹香膏,嘴里不忘吩咐,“这是咱们主仆在屋里闲话,大家权当听个乐子。这样的话,可不准随意往外头说,免得遭人非议。” 丫鬟们在南絮面前当差久了,自然晓得南絮的规矩,躬身应答,朝着南絮欠了欠身,收拾好东西退出了内室。 屋角的西洋钟发出’咚,咚,咚‘的报时声,亥时初了。 南絮伸手掩唇,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正要歇息,斜地里突然蹿出只金黄色的‘滚圆’,只见它前后腿扑腾了好几下才爬上了床,有些难受地往南絮怀里蹭。 南絮看着金球圆滚滚的肚子,有些嫌弃地把它提溜起来,伸出手指冲着毛茸茸的猫脑袋弹了个脑瓜崩,“小贪吃鬼,叫你吃那么多。人家给你吃,你就吃啊,也不怕毒死你!” 金球被她说得耷拉着脑袋,喵喵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楚,南絮不忍心,扒拉着搂在怀里,给它揉肚子。 “真是服了你了,小馋猫!” 看着金球一脸享受的样子,南絮倒是想起了白日里那个喂食的人。 “伯爷呢?还没回来?” 她早已从段文裴刚搬来静园时的不知所措中抽离出来,转为现在的风轻云淡。 蒋嬷嬷见她终于记起问段文裴,不由松了口气,忙道,“刘管事让人传话进来,说伯爷进宫去了。” “这会还没回来,想是…” 想是被留在了宫里。 南絮心下了然,没有搭话,只专心逗弄着怀里的猫。 金球被揉地舒服了,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想赖在床上不走,南絮瞧着想笑,叫玉祥把它抱走。它伸出爪子勾住锦被,喵喵叫着,让人心软。 南絮偏不惯着,硬是叫玉祥抱了下去,正要躺下,一转头发现蒋嬷嬷正看着她。 南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觉压了压唇角,平静地‘嗯’了声。 “我知道了。” “那咱们屋里可要留灯?” 回答蒋嬷嬷的是绵长的呼吸声。 蒋嬷嬷看着自家夫人酣睡的容颜,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放下帐子,吹灭了内室的烛火。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照进床帐,床内的人儿悠悠地睁开了眼。 寂静中,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怦怦心跳声。 第65章 大殿外。 郭槐先看见踏步而来的段文裴,忙小跑着迎上去。 还不待他近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魏阳伯!长街上那个卖菜的老翁是不是你安排的?”刚才站都快站不稳的右都御史,此时就像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叫嚣个不停。 “你卑鄙!纵使本官和你政见不合,你也该看在同是为陛下分忧的份上,不该难为本官。”他冲着大殿拱了拱手,冷哼一声,“伯爷倒好!本官还未进宫呢,先派人演了这么出戏!伯爷不就是想演给陛下看,演给天下人看嘛,如今如了伯爷的意,伯爷心满意足了?” “但伯爷别忘了,我李家是如何有的今日的风光,你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公主和陛下定饶不了你!” 他扶着大殿前的红柱,眼神阴冷,像淬了毒一般紧紧盯着段文裴,恨不得吞吃血肉。 段文裴神色如常地踏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头发隐有花白的右 都御史。 “李大人一路奔波,想来是把脑子颠坏了。” 李君己以为段文裴多少会解释几句,没曾想开口竟然是骂他。 脑子坏了? 他堂堂右都御史,哪里被这样骂过,况且还是段文裴这样一个靠着给皇帝做脏活跻身勋贵的白身。 他愤怒,转而痛哭流涕地朝着大殿的方向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臣死不足惜。但,臣死之前,请陛下明察秋毫,治魏阳伯不遵圣意,徇私枉法,大不敬之罪! 夜幕降临,宫人在殿廊下挂起了灯笼,微风吹过,灯笼摇摇晃晃,廊下光影斑驳,明明灭灭。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李君己怒吼后微微颤抖的身躯。 像是风中飘落的绿叶,看着鲜活,其实蹦跶不了几天就枯黄了。 段文裴抬手摸了摸快被吵聋了的耳朵,缓缓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他看着身侧同样以手覆耳的郭槐,平静地提醒道:“任由李大人这疯癫的样子在这里胡闹,总归不妥。时辰不早了,麻烦郭内官进去问问,陛下什么时候召见。” 郭槐是个人精,见李君己又哭又骂,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知道蹉磨地差不多了。 忙甩了甩拂尘,皮笑肉不笑道:“伯爷稍候,奴婢这就去问问。” 正要推门而入,朱红色的殿门却从内缓缓打开。 出来一位抱琵琶着宫装的艳丽女子,女子见廊下的场景,微微敛目,朝着段文裴和李君己柔声说道:“伯爷,御史大人,陛下请二位进去。” 旁边有宫人接过她手里的琵琶,又给她披上狐裘的披风。 郭槐唱和了句,“恭送淑妃娘娘。”便引着段文裴二人进了大殿。 殿门合上,走至阶下的淑妃回头看了眼,眼中眸光流转。 “刚才那个就是魏阳伯?” 宫人说是。 “当真是名不虚传。”淑妃感叹。 “你去宫门上候着,一会看见伯爷出来,就说本宫请伯爷一叙。” 宫人领命而去,夜里风凉,淑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抚着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地登上轿撵。 * 大殿内,宣武帝着常服盘腿坐在龙榻上,正翻阅手边堆成小山的折奏。 甫一看见走进来的李君己,不待他跪下请安,帝王大手一挥,奏折就像雪片似的飞得到处都是。 李君己神色微变,匍匐着跪了下去。 “陛下,陛下息怒!” 段文裴也跟着跪了下去,他微微弯了弯身,神色自若道:“陛下息怒。” “息怒?” 帝王冷笑一声,“你们一个无召入京,一个视朕旨意如无物,你们告诉朕,朕该如何息怒?说呀!” “现在怎么不说了?” “李君己,你自己看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宣武帝把散落在龙榻上的几本奏折归拢来拿在手里,朝着李君己额头砸去,“都是,全都是参你的!” “好啊,朕自登基以来,年下请安的折子都没有参你的折子多!” “刚才你不是在外面又叫又跳的吗?死罪?依朕看,便是把你千刀万剐,都难消朕的怒火!” 年轻的帝王手劲不小,李君己的额头被奏折坚硬的外壳磕出了血印,血迹顺着脸颊流淌,滴在锃亮的金砖上,很快没了踪迹。 自从李湛尚主后,李君己一直都把自己以皇亲国戚相论,皇帝也对他多有客气,哪里想得到今日。 他手脚并用,身如筛糠般向前爬去,跪在了帝王脚下。 “陛下!” “万般过错,皆在臣一人,您,您切莫动气,伤了龙体啊!” 他趴着拾起散落在脚边的奏折,整理好,放到帝王的龙榻上,伸手去够帝王的龙靴,言辞恳切,“陛下,臣也是万不得已。内子飞鸽传书,说小儿惹公主殿下不快,闹的满城风雨。臣还记得,陛下当初拉着老臣的手说,公主殿下幼年命运多舛,让小儿尚主,一来看上了他的人品才学,二来是希望他好好的服侍公主殿下,让殿下多展笑颜。” 说到情深处,李君己几乎垂泪,“陛下之意,老臣如何不明白,那是信任老臣,信任小儿,才会把公主殿下的幸福交付给他呀;老臣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哪知这竖子如此辜负圣恩,臣一想到公主殿下伤心不已,臣这心里便如万蚁啃食。恕臣斗胆,不论君臣,只论纲常,公主殿下何尝不是如臣的女儿一般,小儿如此不知悔改,便是前面刀山火海,臣,也要回京亲自压着他到殿下面前负荆请罪! “陛下,臣的这片心,苍天可鉴啊,陛下!” 他声嘶力竭,涕泗横流,仿佛当真是一位不忍‘女儿’受委屈的老父亲。 段文裴勾了勾唇角,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和讥讽。 李君己不愧是只老狐狸,这是摸透了帝王的心思,也知晓帝王的软肋。 果然,宣武帝本要抬脚甩开李君己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看着他分不清是泪是血是鼻涕的老脸,有些嫌弃地拂袖挥开了他。 “够了,成何体统!” 帝王声音冰冷,但脸上的怒色已消减不少。 郭槐察言观色,上前提起几案上的茶壶,斟了杯茶水送到宣武帝手边,“陛下,李大人确实有错,但这片对陛下和公主殿下的心,便是老奴这个阉人,闻之也颇为动容。” 宣武帝看了他一眼,接过茶盏抿了口,不置可否道:“哼,若是连这份心都没有,朕还会听他在这说上这么久?” 郭槐笑着应承,“陛下英明。” 茶水下肚,宣武帝的脸色也如寒冰初化般染上一丝和煦,他抬了抬手,让跪着的二人起来,“别跪着了,近前回话吧。” 李君己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不由地松了口气。 余光瞥见走上前来的段文裴,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刚才,这人怎么没有趁着帝王发怒,火上浇油地踩他一脚? “你一进宫就嚷嚷着求见朕,说说吧,这次在蜀地查到了什么?” 不容李君己思考段文裴为什么没有趁火打劫中伤他,宣武帝已经出声询问。 李君己不敢耽搁,忙从怀里掏出本油布包裹的册子,郭槐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呈到宣武帝面前。 “臣惭愧,入蜀月余,只查到了这本账册。” 宣武帝就着郭槐的手,一页一页翻看,越往后看,帝王的脸色越难看。 直至看完,帝王勃然大怒,猛地起身大手一挥,刚码好的折奏又被扫落在地,连带着那壶滚烫的热茶。 茶壶粉碎,热水飞溅,不偏不倚,正中段文裴双臂。 玄青色的袍袖瞬间被沁湿,热气升腾,段文裴紧皱眉头,忍住了脑海中翻涌的杀意。 宣武帝像是没想到会烫到段文裴,眸光闪了闪,朝着郭槐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 说完他上前几步,脸上溢满了对段文裴的关切,“怀州,朕,一时失手误伤了你。实在是,这账册上记录的东西,让朕不得不动怒…” 说着,帝王把手里的账册递了过去,并未询问段文裴的伤势。 段文裴神色未变地接过,仿佛刚才那壶茶水并未浇在自己身上,他捧着陈旧的账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至看完,额头已密密麻麻出了层薄汗。 “赵家猖狂至此,陛下打算如何?” “陛下,太医来了。”郭槐禀告。 宣武帝点了点头,“怀州,这事之后再说,先让太医看看你的…” “陛下,赵家目无君父,私征赋税,屯田纳粮,招募兵丁,交易火/器,如 此种种,皆是谋逆的大罪,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段文裴站着没动。 账册里记录的什么,没有谁比李君己更清楚,他虽不清楚段文裴这是唱的哪出,但看了眼段文裴已经变暗的袍袖,也跟着附和道:“请陛下早做决断!” 两人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回荡。 龙涎香飘起丝丝缕缕的烟雾,时间仿佛静止,更漏的流沙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宣武帝没有说话,视线在下首的两人之间来回变换。 最后定格在段文裴烫伤的手臂上。 “段卿,”他试探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帝王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不明所以的李君己悄悄抬头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却只看见段文裴挺拔如松的脊背和捏得泛白的骨节。 他唏嘘地摇了摇头,后背泛起凉意。 烫成那样,还能如此面不改色,果真传闻不假,冷心冷情,对自己也狠。 “臣知道。只不过,臣还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管是谁,只要对陛下不忠,臣就帮陛下铲除了他。” 他声音沉静,说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安稳人心的力量。 宣武帝打量他片刻,缓缓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怀州,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了。只是,”他话音一转,“这账册上记录的可不止只有赵氏一族,怀州,你怎么只提赵家,却,只字不提翼王府呢?” 肩膀上传来钝痛,手臂上更是如针扎般难耐,段文裴捏紧手里的账册,不得不抬头与帝王平视。 “翼王是陛下的皇弟,臣虽有疑,但不敢妄议。” 宣武帝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不妨事,朕允你说。” 宣武帝的心思朝堂上的大臣哪个不知,看段文裴迟迟不开口,李君己有些着急,“陛下,依臣看…” “朕要听他说!” 李君己一噎,转头看向脸色有些泛白的段文裴。 他倒要听听,这小子能说出什么… “打蛇打七寸。”段文裴把手里的账册高举头顶,呈到宣武帝面前,“陛下想拔除心里的刺,就先要让这根刺放松警惕。陛下知道,翼王殿下就藩时带走了先帝留下的伏虎军。” “区区几千伏虎军,朕还没看在眼里…” “陛下,蜀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可从内部瓦解,不可从外面强攻。且,翼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光凭那本账册就定罪,怎么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宣武帝哂笑,“看来,怀州心里已经有了法子。” 段文裴拱了拱手,“臣甘愿做马前卒,替陛下扫清入蜀的障碍,请陛下让臣入蜀。” * 两盏孤灯在高耸的宫墙内穿行,夜幕之下如渺小的蝼蚁。 自大殿出来后,李君己提着的那口气泄了个底朝天,半靠在内侍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快到宫门口,他才出声喊住了走在前面的段文裴。 “魏阳伯,你为何非要入蜀?” “陛下早就想要除了赵家和翼王,只等时机成熟。如今本官找到了账册,虽不是十足十的证据,但于陛下也算师出有名,只等陛下整顿军马,大军开拔,便可直取蜀地。若不是伯爷提出入蜀,陛下不会迟疑,更不会决断不下。” 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眼前大致的人形轮廓,李君己见段文裴并未接话,继续道:“伯爷应该很清楚,凭你和永安侯府姻亲的这层关系,陛下是不会放你入蜀的,你想巩固圣宠,何必兵行险招,这样只会惹来陛下猜忌。” 话毕,暮色中依旧一片死寂,就在李君己以为段文裴不会再开口时,寒风却送来了他一如既往毫无起伏的声音,“我的事不劳李大人操心,李大人若有这功夫,还是想想如何说服令郎,押着他到公主府负荆请罪吧。” “你,你,你…竖子!” 李君己气的吹胡子瞪眼。 回答李君己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66章 后宫披香殿内,淑妃披着件外衫还未安寝。 有宫人推门而入,轻手轻脚地上前回话。 “娘娘,李大人跟着伯爷一同出来的,奴婢怕李大人瞧出端倪,便没上前请伯爷。“ 淑妃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肚子,说不出的温柔娴静。 闻言低头对着肚子,柔声道:“没事,本宫也没指望着一次就见到魏阳伯,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时间。” * 静园书房内,一盏孤灯照亮案几前的方寸之地。 昏暗的烛火下,段文裴褪下外衫,刘回拿着剪刀处理他手臂上的烫伤。 太医处理的潦草,有些地方血迹未干,便和贴身的衣物粘连在一起。 剪刀剪一处,撕扯到伤口,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刘回不忍心,劝道:“爷,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段文裴攥着拳头,抵住桌案,额头青筋暴起,任由冷汗打湿鬓角,声音暗哑地拒绝了。 “不用。太晚了,闹出动静,扰人清梦。” 他说着,不经意地抬头往南絮屋子看了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 刘回瞧得分明,心下了然。 这是自家主子怕吵醒夫人。 可这么严重的伤,他又不是大夫,处理不好,很容易留下疤痕,更甚至落下病根。 奈何段文裴态度坚决,刘回知道劝不动,索性不再劝阻,只是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待粘合在一起的布料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刘回转身去拿府里专备的烫伤药,不料,一屉四个瓶子,捏在手里一个比一个轻。 刘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没了? 旋即想起之前余荣为了问出入蜀密道的消息,曾给暗牢里周家人用过刑,估计之前剩的药都用在了那个周家人身上。 按照规矩,府里常备的这些药,谁用了都要及时说,他再叫人补足,现在全剩下些空瓶子,怕是余荣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怎么办? 主子又不肯叫大夫,药也没了。这么晚,也没有哪家药铺还开着,难道这么干等着,让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自己结痂吗? 刘回搓着双手,有些着急。 正发愁,身后响起一道清浅的女声,“刘管事,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话音刚落,昏黄的光亮凑近前来,刘回定睛一看,原是出来起夜的玉祥。 “我出来拿个东西。” 刘回没有心情闲聊,只想三言两语把玉祥打发了。 偏玉祥睡了半宿,此刻外间凉风一吹,神清气爽,也不管刘回说什么,只顾探身朝他手上的匣子里看。 “咦,怎么是烫伤药,谁被烫伤了?” “怎么都是些空的?” 刘回来不及阻止,看着她把药瓶拿起来,手执灯笼盯着药瓶上的封贴细瞧,有些头疼地扶额。 “玉祥姑娘,我这还有事,先不和你说了。”他伸手去拿药瓶。 被玉祥躲了过去,“不会是余荣受伤了吧?怎么样,烫哪了?要是急着用药的话,夫人那有上好的烫伤药,我去拿。” 今晚南絮屋里值夜的是春芽,玉祥得空,便去照料玉茗。 玉茗那屋在静园最东面,玉祥没从正房过,自然没看见书房点了灯,只以为段文裴还在宫里没回来,能得刘回这么看重的,除了伯爷,只能是余荣了。 刘回正恼玉祥胡闹,忽听说南絮那有药,欣喜之余不免庆幸玉祥秉性单纯,没往自家爷身上想。 “对对对,”他急忙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是余荣不小心打翻了炉子,烫了腿,既然夫人那有药,还请姑娘向夫人讨要些,刘某替余荣感激不尽。” 玉祥说哪里,说着正要去,被刘回唤住,“只有一事,余荣爱面子,这事姑娘千万别声张。” 玉祥点头,暗道余荣那样不苟言笑一根筋的人,竟然还知道爱面子。 真合了平日里夫人惯爱说的那句话 ,人不可貌相。 * 刘回在廊下来回踱步,时间不等人,也不知道玉祥拿到药没有。 其实刚才玉祥一走,他就有些后悔了。 玉祥什么性子,入府这么久,他也知道些,最是藏不住事。 爷千叮咛万嘱咐,连大夫都不让请,不就是希望瞒着夫人嘛,倘若被夫人知晓了,这上不上药的反而是小事。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刘回不觉松了口气,幸好,来得只有玉祥一人。 “辛苦玉祥姑娘了,等余荣好些了,我让他亲自来给姑娘道谢。”接过玉祥递来的药瓶,刘回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誓要把这谎话圆到底,自然没瞧见玉祥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着自家主子急着用药,刘回不敢耽搁,又是千恩万谢一番,方别了玉祥往书房行去。 眼看要到书房门口,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挂在脸上,刘回忽觉背后生凉,像是有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 他猛地转头,正好与身后之人四目相对,看见来人,刘回惊讶地张了张嘴,险些咬了舌头,“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南絮披着披风,满头青丝用一根素簪挽起,松松垮垮地坠在脑后,回廊两侧的翠竹随风晃动,给此刻突然出现的女子平添几分静谧和雅致。 南絮手腕搭在蒋嬷嬷手臂上,低垂着眉眼,声音里尚且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困倦,“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刘回一个脑袋两个大,忙躬身解释,“夫人,受伤的是余荣,无大碍,只是小伤,哪里敢劳烦夫人亲自过问。况且他是下人,夫人是主子,于理这不合规矩,唉,夫人,真的不能进—呜呜呜…” 话未说完,蒋嬷嬷一把把他拉了过来,险些拉了个趔趄,见刘回喋喋不休,还在说瞎话,蒋嬷嬷干脆伸手捂住他的嘴。 南絮缓缓上前,拿过刘回手里的药,推门走了进去。 * 书房内,段文裴背对着门口合眼假寐。 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以为是刘回回来了,他眼皮没掀地吩咐刘回上药。 只是等了半晌,久久不见进来之人动作,段文裴蹙了蹙眉,正想问怎么回事。 痛的快麻木的两臂却突然附上一抹冰凉,从上往下,凉意缓缓摊开,配合着上药之人细腻柔软的涂抹手法,说不出的舒适。 像是搁置浅滩,濒临渴死的鱼,突然天降甘霖,拯救于水火。 段文裴喉咙上下滚动,克制地溢出一生喟叹。 “这不是府里的药,你在哪找的?倒是比府里的药好用。” 身前之人没有回答,只专心手上的动作。 这不像是刘回的作风。 段文裴后知后觉,总算觉察出几分古怪。 他心下一紧,五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还在涂药之人的手腕。 厉声喝道:“谁!” 说着睁开通红的双眼,锐利的眸光如尖刺般射向身前之人。 四目相对,刚蓄势待发的火气,在看清楚是谁后,顿时偃旗息鼓。 “南絮…” 段文裴有些意外。 “你怎么在这?” 随即想起,自己如今袒露着上半身,就这么被南絮看了良久,一抹可疑的红晕悄悄爬上脸颊,段文裴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丝血色。 他想起身去拿衣架上的衣服,刚站起来,肩头却覆上一双柔荑,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就快好了。” 屋里烛光昏暗,南絮从药瓶里挖出药膏,微微俯身低头去够他的上臂。 伤口狰狞可怖,女子白皙的面庞柔/嫩得像弯刚出水面的新月,皎皎月光洒下银辉,眼里盛满了不自知的心疼和怜惜。 她凑地极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结实宽厚的胸/膛上,惹得胸/前的凸起不由自主地起伏,犹如虫蚁攀爬,酥酥麻麻。 身体里有股无名之火越烧越旺。 段文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椅子的扶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用力。 “怎么了?是不是我力气太大,弄疼你了?我再轻柔些。”南絮觉察到他紧绷的身体,以为是自己太过用力,指腹涂抹的力度不觉放缓。 她本就弯着身子,手上力度卸去大半,身子便有些前倾,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点,正好抚上段文裴的胸/膛。 手下的肌肤坚硬如铁,每一寸都散发着男子特有的雄/性气息。 南絮没忍住,捏了捏。 “够了!”段文裴拂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脚步慌乱地走到衣架前,拿起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 “不用涂了。剩下的我让刘回来,天色还早,你回去休息吧。”他压抑着身体和心底潮湿的涌动,面朝屋外,故作镇定地说。 他怕,再涂下去,他会忍不住身体里那横冲直撞的谷欠望。 南絮凝视着指尖残留的药膏,有些不解,“还差一点点,你再坚持下就好了,何必劳烦刘回。”见他就是不肯转头看她,以为他是怕疼,她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段文裴,你在别扭什么——” “唔,唔——” 回答她的是他欺身而来的掠夺。 他的吻来得又快又急,攻城略地般地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勾着她来回搅动。 初时还带着些小心翼翼和生涩,只是男子在这方面似乎天生就有无师自通的本事,不过片刻,他就掌握了南絮的呼吸和节奏,不再那么生硬和霸道,只引着她渐渐迷失。 南絮脑中一片空白,起先还能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只是她那点力气在段文裴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反被段文裴钳住引着十指交握。 她退他攻,她进他陷;她的身体和心神都慢慢沉沦在一片湿/热的温柔乡里。 她开始迎合他,像溺水之人攀上的浮木,死死地抱住,抵死不放。 感受到南絮的主动,段文裴渐渐不再只满足于这样,他的吻越来越炙热,开始吻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的锁骨,一路往下… “嗯~” 南絮嘤/咛一声,找回了些神智,她赶在身前之人彻底疯狂前叫住他:“伤,小心手臂上的伤。” 埋首耕耘的某人含糊应了两声,“无碍。” 南絮:…… 第67章 “可,我还没准备好。”南絮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触碰,却被他紧紧箍住,不能动弹。 他身子一顿,停下动作,埋首在她颈间,声音暗哑到,“南絮,我们是夫妻。” “只是假夫妻。伯爷,新婚之夜咱们说好的,你还交给我一纸和离书,你忘了?” 忘? 他当然没忘。 那时赐婚圣旨刚下,天香楼里南絮又射了他一箭,回来后他就写下了和离书。 那时,他只当南絮是个过客。 他缓缓抬头,用额头抵住她,晦暗的眼神里少有的掺杂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我后悔了。” 他声音暗哑,紧贴着她道,“南絮,从大佛寺回来后我就后悔了。后悔不该为抓赵怀珏利用你,也不该试探你的能力,让你独自面对那些难缠的管事,更后悔,新婚之夜,给了你那纸和离书。” “阿絮,从前种种,皆过往,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有很长的将来。” 南絮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这么的情真意切,近乎卑微地恳求。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悸动和酸涩从心脏处蔓延,窜过指尖流向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比当初和李湛在一起还要激烈,还要让人沉迷不可自拔。 她轻启朱唇,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却在冲出喉咙的一瞬间,生生忍住了。 段文裴的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眼里的炙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起起伏伏的迷茫和疑惑。 当初,李湛对她也是这么的热烈,热烈到几乎可以把她融化。 可后来,后来,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让她冷了心,也断了情… “伯爷。”她如是唤道,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的伤还在渗血,养伤要紧,这件事,还是等你好些了再说。” 话音还未落下,身前男人的气势陡地一变,他松开她的手,强硬地掰过她的脸,“南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看着他眼里渐起的寒霜,南絮秀眉微蹙,她实在是不太喜欢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语气。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努力挣脱他的桎梏,倔强道,“段文裴,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嘛。养伤要紧,谁愿意对着一个受了重伤,不知清醒还是糊涂的人说这些,这些肉麻的话。” 她的力气太小了,在段文裴面前如蚍蜉撼树,索性段文裴不会真的拿她怎样,她便松了手,梗着脖颈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还没准备好,段文裴,你要用强不成?你——” “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想?”话音未落,他欺身而下,近乎低声怒吼。 女子白皙如玉的脖子,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幽幽的暖黄色光晕,他的手堪堪握住大半,只要他一用力,这截粉颈就会折在他的手里,一开一张的嫣红唇瓣便可就此消停。 再用点力,再用点力,这么不听话的人儿… 他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又重复了遍,“到底是不愿?还是你压根就不想?南絮,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李湛!” 南絮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关李湛什么事? 莫不是李湛替她挡剑后,她对李湛关心过甚? 可她不是解释过…哦,后面因为周姨娘和南韵的事,他没问,她便什么都没说。 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呀。 她只不过让人去李府打探过几回消息,可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和他见面,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总不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闻不问。 况且,那晚在城外,李湛随程光一同前来,她就依偎在他怀里,她可是连面都没露。 她以为,她做的这些,她对李湛的态度,已经够清楚明了了。 段文裴,为什么突然这么大反应?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她实在想不出段文裴对她和李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呵。”他冷笑一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承认了,你心里还装着李湛。不管他原来如何对你,如何弃你而去,如何辜负你,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慕着他” 爱慕二字被他说得极重,像是要在唇齿间把这二字咬得粉碎。 “爱慕到,不顾男女之防也要见面,爱慕到他都已经厌弃你了,你还要哀求地让他别离开你。南絮!既然如此心念他,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欲拒还迎?本伯,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莫名其妙!” “段文裴,你简直莫名其妙!” 南絮怒吼,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对她缱绻悱恻的人,能突然说出这些伤人的话。 她想解释,可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 况且,她为什么要解释。 她本来睡的好好的,若不是被玉祥找药的动静吵醒,若不是想明白自己对他也不是半分情意都没有,她才不会放着大好的时光不睡觉,跑来这折腾一番。 她的傲气,不允许她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上费神。 她猛提一口气,抬起脚一脚踩在身前之人的靴子上,尤觉不解气,反复横碾几下。 趁段文裴吃痛之际,试图用身体撞开他的束缚。 南絮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曾想,不过三分力度,便撞的身前之人踉踉跄跄。 南絮抿唇。 又在玩什么花样? 南絮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腕,拉起稍显凌乱的衣领,把刚才因碰撞而掀翻的药瓶放在几案上,头也不回地往书房门口去。 “药我放在那了,让刘回记得给你上药。” “过来之前,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伯爷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我作为名义上的魏阳伯夫人,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她说得违心,脸上故作平静。 静默半晌,见身后没有人应答,南絮咬紧下唇,暗骂自己多事,竟还上赶着,段文裴根本就不会领情。 她不再迟疑,伸手去拉房门。 刚踏出半只脚,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南絮回头,刚才还霸道地圈着她的人,此刻双眼紧闭,宛若睡着了般晕倒在地。 * 大夫来得很快。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大夫就从内室出来,向南絮说明情况。 “回夫人,伯爷是因手臂上的烫伤没有处理及时,又吹了寒风,再加之心潮起伏,血海翻涌,引起的高热不退。幸而夫人给伯爷上了药,那药药效极好,伯爷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只是,到底亏了身子,在下给伯爷开几幅固本退烧的方子,待伯爷醒来,给伯爷喝下,再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南絮端坐上首,听大夫说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掩了掩唇。 “那就有劳大夫了。” 说着,叫玉祥带大夫到后面开药。 南絮则掀开帘子,进去瞧躺在床上的段文裴。 “给我吧。” 丫鬟拧了帕子准备搭在段文裴额头,见南絮发话,忙递了过去。 “去,叫刘回进来回话。” 丫鬟说声是,出去叫人。 内室一时只剩坐在床沿的南絮,和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段文裴。 天光早已大亮,金黄的阳光穿过影壁,挤过树梢,从半开的支摘窗倾斜而下,洒在天青色的帐帘上,也落在段文裴那张刀削斧刻的脸上。 南絮触了触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烧得滚烫,难怪说话做事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淡然冰冷。 南絮撇嘴,她就说,先头那些话做不得真。 她有些敷衍的把冷水打湿的帕子放在他额头上。 没拧干的水珠子从额头蜿蜒而下,滑过面庞,隐没进衣领。 而高高在上的魏阳伯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时候,岂不是可以任意施为? 南絮玩心大起,忽地生出戏耍的心思。 她伸出手,轻轻触了触他合上的双眼,指尖下移,划过高耸如驼峰的鼻梁,继续往下,是嫣红有型的唇/瓣,就是这,像能勾人魂魄似的引着她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她鼓着腮帮子,捻起他的下唇,往外扯了扯,又突然松手,让嘴/唇弹跳着缩回去。 如此往复,犹不能解恨,南絮干脆双手齐上,又去扯他的两腮,揪他的耳垂,要是可以咬人的话,她还想在他脖子上咬两口… “咳咳,夫人,您唤我。” 刘回进来,看到的便是自家夫人咬牙切齿地在自家爷脸上’蹂/躏‘。 南絮镇定自若地收回手,神色不变地看向刘回,丝毫没有被人撞见的窘态。 “刘管事可知,伯爷这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在宫里伤的?” “这,这…属下也不清楚,只是昨晚伯爷从宫里回来就已经这样了。” 南絮挑了挑眉,“昨夜进宫,你没跟着你家伯爷?” 刘回不敢隐瞒,说是。 这就奇怪了。 刘回可是段文裴的长随,哪一次进宫都没少了他,为何昨日没让刘回陪着去。 况且,昨日段文裴连番抗旨不肯进宫,她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宣武帝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的。 这种时候更应该带上刘回,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人应对。 “你既然没进宫,干什么去了?” 她记得,她回府的时候并未看见刘回。 “回夫人,爷叫我回府,把上次前院书房里没收拾完的书册再收拾收拾,归置到静园来。” 他说得极为自然,但南絮就是觉得应该不止如此。 “当真?” 刘回笑了笑,“当真,夫人若不信,可着人去书房看看,书 架上是不是多了批书册。” 听他如此说,南絮便知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刘管事的话,我自然是信的,既如此,那些还未从前院挪到静园的东西,就要麻烦刘管事多费费心了。” 刘回忙说不敢,这都是自己份内之事。 说着,外间打起帘子,春芽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南絮把药给段文裴服下,又坐了会,方施施然起身,往旁边厢房歇息去了。 等终于看不见南絮身影,刘回才卷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幸好,他把籽料和刻刀搬到书房的时候,灵机一动,叫人收拾了几卷书册放到静园的书房来。 他就怕到时候夫人察觉出什么,找他诘问。 其他倒也罢。 自家爷私自截了李夫人给夫人的信,又私下见了李夫人。 这事要是被夫人知晓,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刚才在外面他可是竖着耳朵听得真真的,夫人不过是给自家爷上了回药,就引得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人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其威势可想一般。 刘回摇了摇头,南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些。 第68章 看南絮出来了,等在廊下的蒋嬷嬷等人忙迎了上去。 “夫人,厢房收拾好了,奴婢在床榻上铺了上好的锦被,保管夫人睡在上面和睡在正房没什么差别。定不叫夫人受委屈。” 玉祥赶在蒋嬷嬷发话前,拍着胸脯保证。 段文裴突然昏倒,着实把南絮吓了一跳。 静园里就她歇息的正房一应陈设齐全,便让下人把段文裴安置在了正房。 当时着急忙慌的,没想那么多,如今被玉祥这么一说,南絮倒有些后悔了。 正房的床多宽大,多舒服,那可是她住过来这么多时日,一点一点按照自己喜好布置的,就这么让给段文裴,真是有些不甘心。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蒋嬷嬷伸手戳了戳玉祥的额头,上前扶着南絮前行。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今伯爷卧病在床,夫人作为伯府的当家主母,自然要亲自照顾伯爷的饮食起居。厢房不过做为平日歇息之所,夜间安寝,夫人还是应该回正房。” “夫人,您说是不是?” 蒋嬷嬷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退让,唯独在南絮和段文裴夫妻和睦这事上,不肯退缩分毫。 偏偏在这事上,南絮还不能怎么怪她。 毕竟,母亲把蒋嬷嬷陪嫁过来,不就是让她督促着夫妻二人培养感情嘛。 夫妻,夫妻,南絮咀嚼着这两个字,又想起了段文裴之前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努力掩饰好情绪,不叫人看出破绽来。 “嬷嬷说的是。”玉祥还想说什么,南絮忙示意跟在后面的春芽拉住她。 “只是伯爷的性子,嬷嬷也知道。要不要我亲自照顾,能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不在于我愿不愿意,而是要看伯爷肯不肯。” 蒋嬷嬷一噎,刚才还一副都是为你好的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看她如此,南絮准备再添把火,“不瞒嬷嬷,之前给伯爷上药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句话没说对,惹得伯爷勃然大怒。”南絮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觉得好笑,到底忍住,转而惆怅道,“嬷嬷可知为何大夫说伯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 南絮说一半留一半,引着人无限遐想。 为何?为何?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你气的呀! 蒋嬷嬷暗自磨牙,她也是伺候久了的老人了,高门大户里的夫妻之事她见的多了。 像自家二姑娘这样,不急不躁,半点不在乎夫君宠爱的,她还是头次见。 就拿上药这事来说,新婚不久的妻子半夜携药而来,还亲自上药,是个男人就没有不感动的,况且还是魏阳伯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怎么还能惹的动气呢? 她上下打量南絮一番,没什么不妥啊!这可是京都城里少有的美娇娘! 难道… 是伯爷? 伯爷真的不喜欢女子? 还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稍有雨露浇灌,便会生根发芽。 蒋嬷嬷兀自沉思着,没有注意到南絮已经带着两个丫鬟走远了。 * 西厢房内,南絮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拥被坐起,看着窗外低垂的檐角出神。 春芽和玉祥端着厨下煨好的米粥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夫人可是有心事?” 见是她二人,南絮招手示意她们上前。 “正有一事想问你们。”南絮接过春芽递过来的米粥,舀了两勺放入嘴里,是她喜爱的味道,不觉又多吃了两口。 “玉祥,你可还记得,咱们去殷府的时候,你说你看见了李家的小厮。当时你可看清楚了?” 玉祥正拿着筷子端着一碟小菜,往南絮碗里布菜,闻言挺了挺胸脯,自信道:“奴婢不会看错,就是驸马都尉身边送信的小厮,金辉。以前他替驸马都尉给夫人送信,都是奴婢去拿,他就是化成灰,奴婢都能认出来。” 见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南絮知道,应该是没错了。 倒是旁边的春芽往门外瞧了眼,示意玉祥低声些,这些事关夫人和李家公子往来的陈年旧事,在眼下伯爷卧病不起的关头,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恐要生事。 她的动作,南絮自然瞧见了,眼里不由露出几分激赏。 “既是专门送信的小厮,来伯府,应当不是求见伯爷的…”南絮搁下手里的碗,接过春芽递来拭手的巾子,声音里满是饭后的餍足。 她话没说完,有心试探两个丫鬟的反应。 玉祥有些茫然地看着南絮,嘴里嘟囔着,“不是来见伯爷,那来干嘛,早知道当时就该拦下他问问…” 春芽听她说着,低头思索片刻,抬头望向南絮,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说便是,不用有所顾忌。” 春芽会意,缓缓道:“既是送信的小厮,又是驸马爷身边的人,突然来伯府,多半还是来送信的,且这信应该是送给夫人的。” 南絮挑了挑眉毛,“为何这么说?” 春芽解释道:“驸马爷如今还在李府养伤,若李家当真派人来见伯爷,想来不会遣一个送信的小厮;而若是驸马爷要见夫人,想来更不会让一个连行踪都不会隐匿的人来伯府。” “奴婢思来想去,这个叫金辉的只能是来送信的,且写信之人必定要他把信交到夫人手中。” 她没说李湛,而是说写信之人。 南絮弯了弯唇,露出满意的神色。 是个既聪慧机灵又稳重细心的丫头,很像玉茗。 想到玉茗,南絮笑意一顿,垂下眼,遮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意。 “这封信没有送到我手里。”南絮倚靠进身后的软枕,脸色恢复了平静。 玉祥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但春芽很快明白过来,“奴婢去查查,金辉这封信来得急,肯定会留下痕迹。” 南絮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朝外摆了摆手,“去吧,记住,行事小心隐秘些,伯爷正在养伤,这些琐事别惊动了他身边的人。” 目送春芽离开,玉祥总算咂摸出些味道来,“金辉又送信给夫人呀,要是早晓得,我就留在院子里了,还能替夫人打听驸马爷好些了没…啊,怎么了,夫人?” 看着玉祥呆头呆脑的样子,南絮忍不住把手边的锦帕丢了过去。 以前待字闺中,玉茗也还在身边,玉祥的脾性尚算可爱。 但现在… 南絮揉了揉因没睡好涨痛的额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她是魏阳伯夫人,即使她和段文裴有言在先,但夫妻这层关系终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伯府不是侯府,静园也不是她的撷芳院,她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侯府二姑娘。 很多事,既使她从未想过,也从未参与其中,依旧会纷至沓来。 “以后,说话行事前多想想为什么,有什么困惑的就去问问春芽,别再像昨晚找药一样冒失了。” “是,夫人…”玉祥鼓着腮,绞着衣袖,有些忐忑。 南絮躺了下去,面朝床内。 “我身边已经折了一个玉茗了,不想再折一个。” * 南絮这一觉 睡到日头西斜。 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刚用完饭,春芽便从外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南絮屏退左右,问她可是查到了结果。 春芽点了点头,把自己查到的一五一十说给南絮听。 “那门房一问三不知,奴婢还是拿了二十两银子从一个粗使丫头那打听到的” “那丫头说,只看见门房拿着信朝着咱们静园来,半道遇见刘回,也不知看见什么了,刘回截下了信,拿给了伯爷,之后伯爷就匆匆出去了。“ 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 难道是李湛要见她? 也不对呀,李湛不是那样行事鲁莽的人;况且,以她对李湛的了解,如今身份有别,这封信真要是李湛写的,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来。 那这封信是谁写的? 她托着腮,看着天际渐渐西沉的金乌出神,“可有查伯爷去了哪?” 既然从段文裴这查不出什么,只有从写信这人身上着手了。 春芽正等着南絮问,忙回道:“奴婢去问了今晚驾车的马夫,那人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奴婢见问不出什么,便去前院转了转,正走着,忽听廊下有两个以前在广文阁当差的小厮议论,说刘大管事也不知在哪买了块小山般的籽料放在书房里,还不准人随意去碰。” “那二人见奴婢走了过去,连忙噤了声。奴婢觉得奇怪,便偷偷去书房看了眼,是块墨绿色料子,奴婢瞧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就是觉得那颜色莫名有些熟悉,很像夫人之前还未出阁的时候佩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奴婢记得,那玉佩上还有几个字…” 春芽说着顿住,一时间想不起来那是几个什么字。 “是情意绵绵。” 迎着春芽恍然大悟的神色,南絮又重复了遍,“是刻着情意绵绵四个字的那块玉佩。” 春芽点头,“夫人,就是那块。” 南絮呆呆地看着她,有片刻,她什么都听不清,只觉时光静止,周遭的一切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远到,撷芳院的暖阁里,那株墨绿的腊梅还只有半人高。 “姑娘,跑慢点,下雪路滑,小心摔着!” 刚过十一岁生辰的小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她跻着鞋,散着发,蹦跳着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小女孩扬起尚且稚嫩却已初具美人胚子模样的脸,甜甜地喊了声‘阿湛’,“玉茗说你有东西要给我,是什么?”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出男子温润的笑意,李湛刮了刮她的鼻尖,从怀里取出枚翠绿的玉佩,在女孩诧异的眼神中,蹲下身亲手系在女孩腰间。 “阿絮,你看。”他执起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临摹那几个稍显粗糙的字。 “情意绵绵?” “对。” “阿絮,这是我亲手刻的,好不好看?阿絮,我对你的心一如此玉,也一如此字。” “夫人,宫里有圣旨到了,刘总管说伯爷还未醒,叫您快去接旨…夫人,您怎么哭了…” 南絮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摸了摸脸颊处的冰凉,自嘲地笑了笑。 对镜理了理妆发,又敷了层淡粉,待一切妥当后,南絮方施施然出了静园。 临行前,她吩咐春芽,不用再查下去了。 段文裴见没见过谁,听没听到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查到了又能怎样,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 第69章 宣的是道口谕。 撤去段文裴刑部右侍郎一职,收回伯府三分之一田产,罚俸半年。 内侍接过刘回递过去的荷包,掂了两下,笑着宽慰道:“夫人也别怕,陛下不过小惩大戒,要说最得圣心的还是咱们伯爷。”他说着凑近了些,“您还不知道吧,那位右都御史贬了右都佥御史,二品降为四品呢!” 内侍用手比划了个四,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李君己无召回京,竟然只是被贬了官职? 不得不感叹,李家让李湛尚主也算是走了步好棋。 南絮附和着笑了笑,留内侍喝茶,内侍摆手拒绝,说还要去李家宣旨。 原本就是客气的话,内侍不留,南絮便吩咐左右好生送内侍出去。 待内侍一走,刚才跪了一地人的花厅只剩下南絮和刘回两人。 因着昨晚的事,刘回有些不敢看南絮,正想着找个说辞退下,南絮却出声叫住了他。 “你们伯爷到底是未醒,还是根本不想出来接旨?” 南絮自己上的药,自然清楚,那些伤虽然看着狰狞可怖,到底只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 段文裴那样隐忍坚毅的性子,会被这点伤和风寒打倒?昏睡这么久? 她不拆穿,那是给段文裴这个当家主君面子,不代表可以任由他糊弄。 刘回暗自叫苦。 他就说自家夫人不是凡人,这样的伎俩怎么瞒得过… “夫人明察秋毫,属下佩服。”刘回露出谄媚的笑,索性不再隐瞒,“夫人不知,这其中是有缘故的。” 南絮心里冷笑,面上不显,“哦?那你说说,什么缘故。” 刘回搓着手,思量着如何措辞,“爷的意思…咱们那位陛下生性多疑。”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论起亲疏,南絮和宣武帝也算是名义上的表亲,那他这话…他偷偷看南絮的反应,却只看到南絮微微上挑的眉尾,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爷亲自来接旨,怕陛下以为爷伤的不够重,那爷,连抗三道进宫圣旨的罪名,可就不是烫伤双臂可以抵消的。夫人,伯爷这也是权衡利弊。” 权衡利弊? 南絮现在只觉这几个字可笑的很。 从李湛尚主,再到宣武帝赐婚,再到段文裴设计捉赵怀珏,她听到太多权衡利弊的话了。 人人都说权衡利弊,可人人都不愿对她说明白,这权衡利弊,到底是得了什么利,又躲了什么弊。 她就像个局外人,游离在表象之外,却又深陷漩涡之中。 她睨了刘回一眼,声音不复往日的轻柔,“刘管事,伯爷昨晚出府,进宫前,到底见了谁?” 刘回正想着南絮若是问为什么伯爷情愿惹怒陛下,也要抗旨不入宫,他到底是解释还是不解释时,被南絮突然问出的问题吓了一跳。 “没有…没有的事,夫人…夫人为何有此问?” 他昨晚明明给知晓这事的下人都交代过,不许在夫人面前说起只言片语,夫人怎么这么笃定? 刘回心里盘算是哪出了纰漏,或是哪露出了破绽,南絮却已起身,不欲多说。 “刘管事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她说着转身往后院去,正当刘回松了口气时,南絮停下脚步,背着他淡淡道:“只是还要麻烦刘管事告诉伯爷一声,静园正房我住惯了,他既然已无大碍,还是尽早搬出来好,不然我夜里认床睡不安稳,火气上来了只能搅得大家都别想睡个好觉。” 南絮耍起无奈来,让人哭笑不得。 段文裴倚在床头,听着刘回回禀南絮让他搬出去的话,一边接过下人递来的汤药。 中药苦涩,还未喝下去,已经闻见那股让人不适的药味了。 段文裴凝着药碗半晌,缓缓放在了唇边。 三两口下肚,镇定自若如他也不禁皱了皱眉。 刘回察言观色,拿出罐蜜饯,让段文裴吃,“爷,吃了就不苦了。” 段文裴掩唇咳了两声,抬手婉拒了。 他又不是女人,做什 么吃蜜饯。 “搬吧,一会你就叫人去把书房旁边的耳房收拾出来,再叫人把这屋里的味道散散。” 也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他的嗅觉变得格外的灵敏,总觉得各种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破坏了屋子的雅致和精美。 刘回没想到自家爷真的听夫人的话搬出去,一时没回过神,“爷说的是前院的书房?还是静园的书房?” 段文裴抚摸着柔软的被褥,合衣躺了下去,他用缠着纱布的双臂一点一点把被褥拉高,直至盖过耳际,一股甜甜的暖香萦绕在周遭,在刘回看不见的地方,段文裴不自觉地往锦被里埋去,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静园。” 他闷声开口,辨别不出喜怒。 刘回不敢多停留,疾步出了内室。 青纱帐里,雄伟俊逸的男子贪念地闭上眼感受着周遭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既然决定搬进静园,又怎会轻易离开。 段文裴苦笑两声。 南絮,你就那么不待见我?急着把我赶出去吗? 还是说,你打定主意,要为李湛守身如玉? * 李府,积雪院里,正闹的不可开交。 李君己把这些天来受的委屈全化作了怒火,撒在了李湛身上。 “无知小儿,坏我好事!” “我李君己风光了一辈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养你快二十年,供你吃,供你读书,不求你如何光宗耀祖,起码的孝道你要尽吧?啊!你倒好,为了个女人,得罪公主,还拒不认错!把我李家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你知不知道,为了这身官服,我苦读了多少个日夜;为了李家的前程,我赔了多少笑脸。”他一把揪起李湛的衣领,几乎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那蜀地山高水险,蛇蚁横生,我在那待了整整两个月啊!李湛!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还险些因为水土不服被那里的庸医害得差点没了半条命!” “不过是让你陪伴公主,尽尽丈夫的职责,锦衣玉食的日子,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告诉我!” 虽还不到知命之年,但李君己连夜奔波,再加之昨晚在宫里又是跪又是哭的,还被宣武帝砸下来的奏折磕破了脑袋,抓着李湛声嘶力竭片刻,便有些脱力。 他松开李湛,扶着旁边的八仙桌喘气。 一旁吓得面如土色的李夫人,忙上前劝解。 “老爷,消消气,湛儿也…” “你闭嘴!” 李夫人不说还好,一说李君己更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李夫人鼻子骂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 李夫人被他指地连连后退,颤抖地辩解道:“怎么是我惯的?老爷,这事一出,我也狠狠地教训了湛儿,可,公主就没有错吗?他可是拿剑劈了湛儿。”李夫人拉过一旁的李湛,掀起衣服给李君己看,“要是 再深半寸,咱们湛儿可就没命了!” 一道从肩胛骨到腰部触目惊心的剑痕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除此外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瘀伤,有些淡的看不清颜色,有的却像晕染的乌墨,嵌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 李君己一愣,伸手抚上自己儿子的背,双唇不由哆嗦了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看着李湛背上没有一块好地方,李君己越看越心惊,他撩起李湛的衣服,想看看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是如此,却被李湛挣脱开,拒绝了他的查看。 “这些就是父亲口里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李湛转身看着刚才还怒不可遏,现在却一脸心疼的李君己,淡淡嘲讽道。 “既然这些是好日子,父亲怎么不让大哥二哥三哥去?如果这样也算好日子,那为何父亲还是被降了官,罚了俸?如果这都是好日子!父亲,儿子情愿没有托生在娘的肚子里,没有出生在李家!更情愿不是父亲的儿子!” “啪!” 李湛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坐进圈椅里。 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衬地另半边脸愈发瘦可见骨。 他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撑着圈椅扶手站了起来。 那双平日里亮如辰星的眼眸里满是凋敝的黯然。 他一步一步走到李君己面前,一字一句道:“父亲想让我给静仪赔罪,可以,除非我死了。” “逆子!” “逆子!” “请家法!来人,给本官请家法! “站住,不许去!老爷,千万别!你消消气,湛儿我来劝!” 李君己暴怒,一叠声地叫人拿家法来,李夫人连忙叫住下人,抱住李君己,劝他消气。 下人们跟着自己的主子,劝的劝,拉的拉,拿东西的拿东西,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湛像个过客一样,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尔后,朝着父母做了一揖,扬长而去。 “湛儿,湛儿…” “逆子,你跑什么,给本官站住…” 声音越来越远,李湛头也没回地出了院子。 积雪院西面的那株绿梅树下,李湛拿着下人递来的铁锹,一锹接着一锹地挖下去,直到双手磨起了泡,挖起来的土堆成了小山,他才颓然地停下手,靠着梅树坐下。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块被母亲摔碎的玉佩,下人说看见母亲吩咐人埋在这里的,他盯着除了土还是土的土坑。 痛苦地阖上了眼。 他和南絮最后的羁绊,就这么没了。 哈哈哈哈哈话… 他仰天大笑。 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没了也好。 没了也好。 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站在不远处的下人们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搀李湛起来时,李湛却已止了哭声,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似乎不知该去何处。 近身的小厮上前扶住他,“驸马爷要找什么,仆叫人去给驸马爷找。” 李湛垂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那声让人厌恶的驸马爷。 “去,告诉赵家的人,我同意与他们见上一面。” 第70章 京都城里最近的趣事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魏阳伯段文裴和原右都御史李君己触怒龙颜,被皇帝罚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永安侯接连两日都没看见自己的女婿来上朝,心里不安,便想遣妻儿过伯府探望。 只是快近年下,府里事务繁忙,官场上的人更不得闲。 这件事情便交给了大少夫人殷芜。 殷芜正想得空偷个懒,出去走一遭换换心情,自然无有不应,临行前,叫上了在她院里逗弄两个哥儿的四姑娘南琪。 刚好庄子上猎了头鹿,殷芜叫人扯了一条腿带上,一行人穿戴齐整,坐上马车,直奔魏阳伯府。 彼时,霜降刚过,南絮让人生了炭火,开了暖阁,殷芜说明来意,几人一一见礼后,南絮便吩咐下人挂起羊腿,支起炭架,片了肉烧烤。 又让人取来酒具,拿来温酒的器皿,温了壶黄酒,欲与殷芜小酌几杯。 殷芜看着南絮颇有兴致的样子,想起自己来时侯府众人的嘱托,不免揶揄道:“你家伯爷还在养病,连见客都难,你却好,又是烤肉,又是开怀畅饮,小心伯爷知道了,揪你的皮。” 听说南絮要烤肉,厨下荐了个刀工娴熟的厨娘,那厨娘生的膀大腰圆,片肉却是精细得很,动作也利索,很具观赏性。 南絮正拉着南琪看地入神,冷不丁地听到这话,知道殷芜在逗她,便指着那条肥美的鹿腿对着南琪笑道:“揪我的皮之前,我先把大嫂供出去。这鹿腿是大嫂带来的,始作俑者可不是我。” 南琪眼里心里都是鲜嫩可口的鹿肉,没听清她二人在说啥,下意识跟着南絮附和,“正是,始作俑者不是二姐姐。” “好呀!”殷芜听她二人这般甩锅,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往手掌心里哈口热气,作势就要来扯两人的耳朵,“两个小没良心的,妄我做好人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把鹿腿收起来,我也趁着天色尚早,早早归家,才不在这里当什么始作俑者!” 殷芜身边的下人极为上道地应一声,果真要去取肉,南絮一边捂住耳朵躲避,一边笑着让春芽她们快拦住,嘴里还不忘告饶,“好大嫂,我错了。如此美味,不与咱们共享,大嫂回去自个吃的也没乐趣不是。” “油嘴滑舌。”殷芜笑骂,也不去揪耳朵了,点了点她的额角,亲昵地拉着她在烤架前的圆凳上坐下,神色一正,“不和你贫嘴了。刚才到的时候就想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陛下怎么就撤了伯爷在刑部的官职,莫不是和翼王有关?” 这倒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知道李君己无召回京时,永安侯就急吼吼地召几个儿子去书房议事,猜测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回来,多半是手上有宣武帝想要的东西。 宣武帝想要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侯府众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底。 但再如何猜测都没有依据去证实,直到撤职贬官的旨意一出,本该死罪的李君己只从二品贬为了四品,揣测成了事实,众人自然便往蜀地、翼王身上考虑。 毕竟,比起赵家,能和段文裴扯上关系的只有永安侯府的外甥翼王。 瞧着殷芜的神情,再结合她话里的意思,南絮知道父亲和哥哥们在担心什么。 但,自段文裴回来那晚过后,她们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更别说提起那晚宫里发生的事。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牵涉到翼王,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准。 “也未必。”南絮缓缓道,有些心虚地不敢看殷芜。 这叫什么话,殷芜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伯爷什么都没告诉你,防着你?” 殷芜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细想想,南絮和段文裴之间除了夫妻之名,还掺杂着许多政治因素。若真涉及翼王,身位宣武帝心腹的段文裴又怎会知无不言地告诉南絮?说到底,她们二人之间本就利益相悖,防着些也无可厚非,怕就怕…… 殷芜不由拉开南絮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眼里也盛满了担忧,“他从宫里回来,没难为你吧!有没有对你动手?我看那些话本子里的权臣,若是准备收拾岳丈家,都是先拿自己的妻子开刀。我当初还在你面前说他好来着,后来想想咱们两府的立场,惊地我出了声冷汗。” 南絮被她看地浑身不自在,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里瞬时涌起一股暖流,反握住殷芜的手,叫她不要担心,“伯爷对我,挺好的。” 南絮本是想让殷芜安心,‘好’字在舌尖打了个转,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那晚段文裴霸道的样子,又羞又恼间,白瓷般的一张脸儿慢慢转红,殷芜看得真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好就好。就怕这人人前人后两张面皮,更怕你受了委屈不敢告诉我们。你大哥时常在我面前念叨,他没本事,侯府的兴衰竟然有一天要系在你的身上。” 殷芜怅然,眼里的光影随着炭盆里的火苗忽上忽下,她是个感性的人,南絮未出阁时,她也是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子的,几乎把南絮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丈夫的话,又何尝不是她的想法。 段文裴确是还算不错,但这个人身上所要背负的东西对他身边的人来说也足够危险。 南絮没想到,一向内敛木讷的大哥心里并不是只有那些书册典籍,也会因为家族牺牲了妹妹的幸福,而默默自责。 她咬了咬唇,挽上殷芜的胳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嫂,”她看了眼盯着烤肉目不转睛的南琪,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对你们说,既然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见她神情郑重,殷芜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何事?” “段文裴其实不姓段。” “那姓什么?” “姓赵,蜀地赵家的赵。” 蜀地赵家?殷芜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真假?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大嫂,我何时骗过你,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怎会轻易开口。” 殷芜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有些快,忙一把撑住了旁边的矮几,“所以,你刚才才说未必?” 南絮点头。 都是世家贵族里摸爬滚打过的,有些事情不用明说,便能想到。 既是赵家人,还能被帝王委以重用,想来,段文裴和赵家的关系便不是正常血亲那么简单。 况且,她也听闻了,魏阳伯对那个赵家潜入都城的四公子可是毫不手软。 若侯府的女婿当真是个凭本事得皇帝青睐的白身还好,可如今这身份…… 殷芜闭了闭眼,等这讯息在脑子里消化了会,才睁眼缓缓拍了拍南絮的手,“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告诉父亲和你大哥一声。” “但他肯告诉你,说明,身份的秘密于他于你都不算坏事。” 南絮抿唇,大嫂不知,她不仅得知段文裴身世的秘密,连赵家的人都已经见过两个了。 只是这事她和殷瑞珠都瞒的严严实实,从未说出口,旁人自然也无从知晓。 至于是不是坏事,南絮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没有决定和段文裴和离前,夫妻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还是要维持下去。 况且,赵家在皇帝心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瘤,在段文裴心里未必不是根想要连根拔起的刺。 所以,赵家之人的这层身份对于侯府而言是好是坏,她从未想过。 但这些只是南絮自己的思量,自然不能对殷芜直说。 一时间,姑嫂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人说话,只有烤架上冒油的鹿肉发出滋滋的响声。 “四姑娘,奴婢给你夹,小心烧着手。”眼看着烤架下的炭火因为滴漏下去的鹿油而曝出了火星子,下人忙出声制止站起来想要自己去夹肉的南琪。 南絮和殷芜飞出九霄云外的神识都被这句话给唤了回来,眼看南琪巴巴地还要往烤架上贴,两人同时出手把她拉了过来。 “让她们给你夹,鹿肉有的是,四妹妹莫急。”南琪是殷芜带出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代。 南絮则不同,好不容易姐妹在一处,像是回到了侯府还未出嫁时,瞧着南琪馋地直流口水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小馋鬼,来了我这,还愁没人伺候你?再不成,还有我这个二姐姐呢!还不坐好,拿帕子擦擦嘴角的口水,都快滴到肉上了!” 本是句玩笑话,不曾想,南琪接过下人递来的肉,把肉塞进嘴里,一边鼓着腮帮子嚼啊嚼,一边委屈地冲南絮诉苦,“二姐姐不知道,要不是来你这,这鹿肉我都吃不上几口,全都被周姨娘的下人抢了去,她们还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胚子。” 她说得义愤填膺,嘴巴却没停下,边吃边催促着下人们片了再烤。 活脱脱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 南絮不明所以,转头去看殷芜,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炉子上的酒温好了,趁着南絮和南琪说话的功夫,殷芜接连喝了几杯,身上燥热起来,唤人给她褪下外裳。她边起身张开臂膀边冲着南絮摇了摇头,声音中染上几分沉郁,“这事不说还好,说起来又是一脑门的官司。”说着,她拿起酒壶,给南絮也倒了一杯。 “还不是三妹妹定了亲,周姨娘仗着新嫁娘不能有个出阁前克死生母的名声,整日里作妖,但凡四妹妹得了什么好东西,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讨要,偏父亲只许关她,不许伤她性命,母亲约束了几次,也是有心无力。” “南韵定了亲?什么时候的事?定的哪家?”南絮缓缓举起酒杯啜饮,惊讶道。 父亲对周姨娘的态度,她实在是太了解了,自然也不觉得周姨娘闹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有什么奇怪。 她惊讶的是南韵的婚事。 “母亲不是说再等两年嘛,怎么这么快?” “不怪你不知道,定的不是京都城里的人户。”殷芜解释着,把碗里还没动筷的肉,扒了一半给南琪。 听南琪甜甜地说谢谢大嫂,殷芜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继续道:“出逃之事后,周姨娘不安分,偷摸着让人给城外庄子里的三妹妹送信,叫三妹妹救她出去,说她关在院里难受。” “母亲不愿节外生枝,想快点把三妹妹嫁出去,便让人相看着,最后说定了母亲娘家远房表亲的外甥,滁州人氏 ,家里有些资产,到这一代,儿郎读书也上进,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能安心过日子。” “这么好的婚事,连父亲都挑不出错处,偏周姨娘知道了,指着母亲住处的方向破口大骂,骂母亲人面兽心,给三妹妹找了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白身,还以死逼着父亲拨了两个从前的下人过去伺候,一来二去,她知道父亲再恨她也不会伤她的性命,便把一腔发泄不出的怨气都撒在了四妹妹身上。毕竟…” 毕竟什么,殷芜看了眼吃得正欢的南琪,噤声不言。 南絮心里明白。 周姨娘恨,恨侯府里囚着压着她的人。 只是,从前能被她随意欺负的欢姨已经被她亲手烧死了,如今只能欺负欺负没有娘爹不疼的南琪。 “下次那些人再骂你,再抢你东西,你就让院里的下人拿着苕帚把她们打出去。”南絮心疼地擦了擦南琪沾了肉汁的嘴角,教她,“你是府里的姑娘,正儿八经的主子,怕什么?那些人要是不怕打,你就豁出去,再闹大些,等闹到父亲面前,你再换身素雅的衣裳,哭着给父亲诉苦。言语里别说周姨娘如何教唆那些下人,只说她们奴大欺主,父亲爱面子,不会不管的。” 殷芜附和,说这主意好。 她虽管着府里的庶务,但涉及永安侯和周姨娘,她也不可多置喙,只能尽可能地让南琪多来大房院里走动,省地听那些人乱吠,落地耳根清净。 南絮出的这个主意正中下怀,恨不得现在就拉上南琪回去施行。 南琪似懂非懂地点头,夹起烤肉送到南絮嘴边,乖巧地点头,“我听二姐姐的,二姐姐吃。” 看着这张和欢姨五分相似的脸庞,南絮鼻子一酸,张嘴吃下,让下人们多烤些。 鲜嫩的鹿肉被炭火烤得微焦,蘸上特制的酱料,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再好吃,也有个限度,南絮没吃几口就觉得有些油腻,饮了几杯温热的黄酒,起身脚步虚浮地歪到了临窗的榻上。 她随手推开窗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消减了身上的灼热。 “舒服。” 喟叹一声,南絮撑着额头眯眼瞧着外面青白的天光。 “像是要下雨。” 殷芜好久没这么肆意过了。 没有时时哭闹着找娘的孩子,也没有需要她服侍的丈夫,更没有需要回禀庶务的婆母。 有的只是要好的姑嫂三人。 她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拿着酒盏,脚步沉稳地走到榻前,仰倒在南絮身旁。 南絮往里挪了挪,声音缥缈,“大嫂什么时候会观天了?” 殷芜用酒壶指着天,“这有什么难的?嫁给你大哥前,我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女,观天而已,并不难。” 是了,殷家书香世家,藏书万卷,殷二伯父又在钦天监当差,大嫂有这样的本事。 “可惜,现在没什么时间研究这些。” 殷芜感叹,惆怅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和困顿,在这方寸之地萦绕盘旋。 南絮忽地想起了殷瑞珠。 那个如今被折断双翅,等着大婚将至逃婚的姑娘。 “大嫂最近,见过瑞珠吗?” “没有。我还说问问你呢,也不知怎的,大伯父看她看得特别紧,不许她随意出府,我已经好久都没见着她了。” 酒壶见底,殷芜的酒意也上来了,她呵呵一笑,言辞间多了份少女的娇憨,“瑞珠怎么了?不会也是定了亲吧。不过也正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我,十六岁就嫁给你大哥,到如今嗝,也有嗝,快五个年头了。” 她打着酒嗝,追忆起往昔,“阿絮,不瞒你说,最初嫁入侯府那几年,我很羡慕你和瑞珠,就连你二嫂我都羡慕。” 南絮看着渐渐遮蔽下来的乌云,顺着殷芜的话问她,“羡慕我们什么?” “这话问的…”殷芜在身后推了推她,“当然是羡慕你们年纪还小,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大伯那么古板的一个人,竟然也答应了瑞珠男子打扮在外行走,你二嫂人虽不怎样,但你二哥对她百般体贴爱护,至于阿絮你,你肯定想不到,我那个时候有多看好你和李湛。” 她笑了笑,“与李湛和二叔比起来,你大哥就像根木头,还是根只知道啃书本的榆木,一点都不知道疼人…” 南絮哭笑不得,“大嫂如今不羡慕了吧。情深如李湛和我二哥,不也就那样,还不如大哥木讷迟钝来得长久。” 知道她是醉了,可醉酒的人才能大胆地说出埋藏在心里的真话。 她的大哥人很好,但确实有点木,木的有时候连妻子的喜怒哀乐都瞧不出。 “大嫂这几年肯定过得很辛苦。” 侯府大少奶奶的名头看着光鲜亮丽,但只有身在其位才知这当中的艰辛,上有看似恩爱但实则心有嫌隙的公婆,下有不省心的妯娌庶妹,房中还有个不够体贴入微的丈夫。 南絮想,换作她,时间久了也会心生怨怼。 “是有些辛苦。”殷芜翻了个身,“但有时候想想,咱们女人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嘛,至少我嫁给了你大哥,只要你大哥将来顺利袭爵,我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儿孙绕膝,身份尊贵,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强。” “不说远了,就说你二嫂。你二哥如今越发不像样了,房里的丫鬟尝了个遍,还不满足,竟然明目张胆地逛花楼,前几日我还听说,被一个叫窈娘的花魁迷了心智,已经有好几日没回侯府了,气得你二嫂日日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打理顺当的庄子也丢开手,倒叫你三哥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这么看来,这点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 南絮听得入神,正想再问问自家二哥的近况,被天边突然出现的闪电闪了下眼睛,想问出的话便这么消弭在嘴边。 雨声如密集的鼓声由远及近,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天地。 “轰隆隆!” 难得的,冬日里打起了响雷。 殷芜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惊了一跳,半醉半醒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侯府的下人过来。 “去,把母亲吩咐我从侯府带来的补品给伯爷送过去,别让伯爷觉得咱们永安侯府的人不知礼数。” 说完不等下人回话,她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南絮微叹,这是醉酒都不忘母亲交待的事呢。 下人没想到殷芜就简单地交代了两句,一时无措地看向南絮。 “夫人,这,这些东西,奴婢们不知伯爷的住处,还请夫人让人带路。” 南絮摆了摆手,叫春芽近前,“伯爷养病,不见外人,这些东西就交给春芽拿过去吧,母亲和大嫂的心意,我自会向伯爷言明。” 段文裴可没有歇在正房,若被大嫂身边这些下人知道了,回去告诉了母亲,又要说她不懂事了。 南絮说着冲春芽眨了眨眼,春芽会意,带着人领着东西出了暖阁。 * “阿嚏!” 书房内,正举起茶盏准备喝茶的段文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吓得坐在一旁的谢晋和黄禹赶紧离他远了些。 谢晋:“你不是说你风寒好了嘛,我娘正托人给我说亲呢,你可别传染给我,误了我的正事。” 黄禹慢了半拍:“快年下了,朝中官员的考核也要开始了,有的忙了。” 谢晋替他解释,“黄禹和我意思一样,别过了病气给我们。” 段文裴悠悠地看了两人一眼,神色自若地喝了口茶。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阿嚏!”这一声,冲着他俩去的,是故意的。 谢晋咬牙,躲了过去。 黄禹侧了侧身,又慢了半拍。 “爷,夫人遣春芽送东西过来,说是侯府大少夫人给您送的补品。” 三人正有说有笑,刘回在外面敲门,回禀道。 屋里一静,好半晌,谢晋才眯着桃花眼,揶揄地朝外问道:“只是叫人送了侯府的补品过来,没有送其他的吗?比如烤好的鹿肉,再比如,温好的黄酒?” 刘回说没有。 谢晋微怔,尔后指着段文裴看向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表情的黄禹裂开嘴角笑了。 “阿哈哈哈,怀州,你说嫂夫人如何如何体贴入微地照顾你,我怎么看着,不是这么回事呢?”—— 作者有话说::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 70-80 第71章 何止不是这么回事,简直就没把他放心上。 黄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看着段文裴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戏虐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么一丝丝同情。 段文裴被他二人看地有些不自在,以手抵唇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声音僵硬道:“风寒未愈,忌荤腥饮酒,你们不知?” 知道是知道,但段文裴什么性子他们也知道。 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性子又冷淡,会因为小小的风寒,忌这些? 看来,那位还未见过面的伯夫人和他们这位伯爷压根还没交心。 但想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知道,如何不知!嫂夫人蕙质兰心,对怀州你那是无微不至。咱们两个还未成婚,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妙处。” 他冲着黄禹挤眉弄眼,黄禹果然上道,“正是,伯夫人用心良苦,伯爷有福了。” 看着二人的一唱一和,段文裴只觉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愈发浑浊憋闷。 他把茶盏重重往几案上一放,不轻不重地冷哼道:“说是专程来探望我,我怎么瞧着不是那么回事!” 他修长的骨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仔细看去,方才神情里的松懈不见踪影,只留下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晦涩。 窗外雨声未歇,屋里却陡然一静。 气氛有些微妙。 “咱们当然是专程来看望怀州你的。” 谢晋摸着下巴朝段文裴干笑两声,眼珠子一转,打破沉默,扯开了话题,“咳咳,话说回来,陛下这是抽了什么风,好好地,贬了李君己也就罢了,怎么还撤了你的职。他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为了敲打永安侯府,收回那块免死金牌,才力排众议让你进了刑部。如今用不着你了,什么话都不说,撤职罚俸,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他指了指段文裴宽大袍袖下露出的纱布一角,“来时我就听刘回说了,你这手臂是在宫里出的事,陛下什么意思,非要让你受些皮肉之苦?他到底是高坐庙堂的皇帝?还是衙门里的酷吏?” 正候在门外的刘回听见里面叫自己名字,以为是段文裴在唤他,眼角余光瞟了眼站在廊下的几人,上前两步朝屋里提醒道:“爷,春芽还候着呢。” 屋里两人都没料到刘回这时开口,不约而同地去看上首的段文裴。 之前那些话还是说得太早了。 段文裴这种人,若是他不想,便是天上的天仙都不一定能入他的眼。 好歹是南絮娘家人送来的东西,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忘了?把人晾在一边? 谢晋和黄禹默默咂舌,那丝同情里又掺杂了些对他的不齿。 接受到两人的眼神问候,段文裴点在几案上的手指一顿,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才朝着外面吩咐道:“东西收下,你亲自走一趟,替我谢过大嫂的好意。” “还有,”他叫住外面欲走的刘回,“刚才谢晋问的那些话,不准告诉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谢晋有些忍不住,“其实吧,这些话嫂夫人知晓也…” “得,我闭嘴。” 在段文裴如冰锥般扎人的目光看过来前,谢晋很是识时务的伸手掩住了唇。 瞧着他那滑稽的样子,一旁的黄禹忽然觉得,自己慢悠悠的性子其实也很好。 待门外人影远去,段文裴收回视线,淡淡地瞥了眼神色各异的两人,说起了谢晋刚才问的事。 “我连拒三次入宫的旨意,这伤,是我故意为之。”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谢晋咂舌,他最佩服,也最嫉妒的就是段文裴这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精神状态。 他没那个修为,那张风流倜傥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入蜀?” 谢晋不傻,段文裴他也足够了解,若说现在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拼命,怕只有蜀地赵家的事了。 段文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摩挲着一把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扁平尖细的刻刀,抬眼看向窗外的雨幕,不答反说起另外一件事。 “钦天监算过,这场雨来势不小,特别是西北一带,绵绵不绝,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月余。蜀地看似山高路险,腹地却十分平坦,如此下去,蜀地危矣。” 一直没说话的黄禹有些听明白了,“伯爷的意思,届时蜀地洪灾泛滥,蜀州刺史上表请朝廷赈灾,伯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上奏入蜀。但,这事和伯爷故意受伤有什么关联?” “傻子,你怎么还不懂?” 谢晋已经把前因后果串了遍,拿起身旁的书册卷成筒敲了敲黄禹的肩膀,给他解惑。 “怀州娶的谁?” “永安侯嫡女。” “永安侯府是谁的外家?” “翼王。” “翼王如今在哪?” “蜀,蜀地。” “对啦!”谢晋一拍大腿,“陛下罚李君己,怀州这个永安侯府的女婿却安然无事,陛下心里怎会好受?他要的是朝局稳定,各方势均力敌,而不是手里的利刃一骑绝尘,太过锋利反割了自己的手。” 黄禹还有些懵,“不对呀,就算是平息了陛下心里的不快,也打消了陛下的猜忌,陛下就会让伯爷得偿所愿?” 外人不知段文裴和赵家的关系,在座的几人和宫里那位可是一清二楚。 当初为什么赐婚,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若如了段文裴的愿,岂不是放虎归山,纵蛟入海。 赵家那口深潭还不知有些什么妖魔鬼怪,若一切都是段文裴和赵家设计好的计谋,那入蜀无疑是给翼王和赵家添了员猛将。 宣武帝不会这么好糊弄。 黄禹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谢晋隐隐有些猜测,但刚才因为管不住嘴已经惹得段文裴有些不快,自然不敢妄言。 没人回答黄禹,求知的欲望在逐渐潮湿的空气中疯涨。 段文裴从旁边的博古架上摸索出块木料,用刻刀试着雕琢,木屑簌簌落下,那块木料逐渐有了弧度。 “陛下当然不会让我如愿。” 他吹了吹木料上没有抖落的木屑,隐没了指间被刻刀划过的血珠,“但有些事,不是他说如何就如何,他不答应,我有的是办法逼着他答应。” “轰隆隆”,天雷滚滚而下,刻刀飞舞,某一瞬间,耀眼的闪电与屋内之人身影重合,那柄泛着冷光的刀刃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就如段文裴这柄‘刀’,即使配上再柔和古朴的刀鞘,他的锋利也不会消减分毫。 黄禹还要再问。 被谢晋拦住,他收起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郑重其事道:“你想让我们如何做?” 这场局怕是早就布下了。 天香楼里的刺杀,不过是个火引。 而这根引线一直都在段文裴手里拽着。 银光飞舞片刻,段文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刻刀,那块木料被他‘咚’的声扔在了几案上,谢晋和黄禹定睛一瞧,隐约看出是个手镯的形状。 “当年我从赵家逃出来的时候,出蜀曾有条隐秘的暗道,时过境迁,暗道虽在,但踪迹难寻,我的人出面不方便,你们谢家的生意遍布西北,叫他们帮我查查,那条暗道如今的情况。” 谢晋点头,这倒不算难事。 “至于京都里。”段文裴走到窗前,视线落在窗框角落处,那有 只蜘蛛正挣扎着从雨水打湿的蛛网上下来,“先前李湛和公主不和的风声还不够,让人再添把火。” “什么火?” 段文裴伸出手指把蜘蛛从蛛网上扯了下来,“公主移情别恋,爱的不是驸马都尉,而是被公主从火场中救出的赵家四公子,赵怀珏。” “驸马伤心欲绝,借酒消愁,夜宿花楼,豪掷千金,只为搏花魁一笑。” 那蜘蛛好不容易脱离蛛网,正待躲避风雨,不料风向一变,裹挟着雨水冲向窗台,蜘蛛被劲雨打落在地,再也没挣扎起来。 …… “爷,属下有事回禀。” 刘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段文裴让他进来。 看着刘回欲言又止的模样,谢晋和黄禹很识趣地双双起身与段文裴告辞。 待穿过回廊,出了二院门,黄禹才堪堪扯住谢晋,“伯爷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我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谢晋左右瞧了瞧,叫他低声些,“公主救了赵怀珏这事我确实不知,但李湛夜宿花楼我略有耳闻。” “啊?他不是伯夫人的青梅竹马吗?这品性看着可不咋地。” 谢晋摸索着下巴,也觉得有些奇怪,“我只知道驸马和李大人大吵一架,随后出了李府,不知所踪。李府下人悄悄找了两日,最后在花楼里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驸马。” “李湛这人我接触过,是个谦谦君子,不知尚了公主后是中了什么邪了。连窈娘的场子都敢去,小爷我去了那么多次,连窈娘的嘴都没够到呢,他倒好,连宿了两晚上,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谢晋说着掏出面镜子照了照,“看来看去,还是小爷耐看,比那李湛强多了……” 看着他自恋的样子,黄禹有些嫌弃地离他远了些,“伯母不是在给你说亲吗?你怎么还想着花楼女子!” 谢晋摸着脸,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懂什么,小爷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黄禹,你不会连花楼都没去过吧!走走走,小爷今个带你去见识番,什么叫温香软玉,流连忘返……” “别,诶,谢二公子,你还是放过我吧……” * 雨势越来越大,天空像破了个大洞,没有半点止住的意思。 回廊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浸湿了大半,段文裴走得急,脚底下打滑了好几次。 待快到暖阁时,终于听见那道熟悉的女声。 “我没醉,把酒给我。” “呜呜,你们都是坏人,抢我酒的坏人……阿娘,我心里难受……” 段文裴脚步一滞,跟在身后的刘回没注意,差点撞到他背上。 “爷?” “你在外面候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说完,不等刘回答话,推门快步走了进去。 第72章 一进门,段文裴便被迎面而来的热浪扑地倒退一步。 “真凉快。” 段文裴躲避不及,被喝得满脸通红的南絮紧紧抱住。 他身体一僵,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醉酒的某人抱地更紧了。 “你压到我伤口了。” 他盯着胸前黝黑的发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伤口?”南絮懵懂地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人,如梦初醒般松开搂住的双臂,转而去搂他的腰,“奇怪,冰块也能说话!什么伤口,明明是两根,不,两碗酥山,嘿嘿嘿,甜甜的酥山……” 她说着,就要往他手臂上啃,却被身前的人用手指抵住了额头。 没吃着‘酥山’,南絮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就要往他身上撞,怎料还未近前,身子忽然一轻,脚下悬空,天旋地转间南絮吓得紧闭双眼。 等她再睁眼时,眼前赫然是某人的半截劲腰。 晃了晃有些晕沉沉的脑袋,南絮撇了撇嘴,握紧拳,有些蛮横地去凿那截裹在玄色锦带里的腰身。 “大冰块!放开我,快放开我!” 感受着那毫无威胁的敲打,段文裴敛目环顾四周,叫春芽近前,吩咐她好生安置醉倒在榻上的殷芜和撑的肚子溜圆的南琪,等雨势小些了,再送二人回侯府。 春芽往段文裴肩上看了眼,说声是,张罗起来,叫人收拾残局。 段文裴不再停留,扛着南絮便要出暖阁。 “我要喝酒,我要吃酥山,呜呜呜,阿娘,大嫂,大冰块欺负我……” 眼看着要踏出房门,南絮的醉话却越来越密,段文裴忍无可忍,朝着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下。 “闭嘴。” 南絮一噎,抽抽嗒嗒半晌,等缓过神来哭闹得更凶了。 “呜呜呜,冰块打人了,冰块成精了,冰块是个坏东西……” 她双手扒住门框,坚决不和段文裴离开。 段文裴声音渐冷,“放手!” “不。”南絮不听,倒垂在他身后的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和冰块一起走,我还要喝。” 段文裴险些被气笑了。 喝醉了酒还这么不听话。他又朝她臀上打了下,这次用了点力度。 “放不放?” “不放!” ‘啪’,这次带了些巧劲,不会打疼,但手掌一松,屁股上便传来阵微痒的酥麻。 南絮白皙的肌肤上瞬时泛起一层粉红,她缓缓松了手,在段文裴看不见的地方戳着他的腰眼,数着指头嘀咕。 段文裴听着她绵软的声音,冷硬的心头出奇地软成了一滩浆糊。 刘回早早就看见段文裴扛着南絮出来,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段文裴却已拿起廊下的雨伞,撑着伞扛着南絮穿过回廊,去了正房。 刘回尚有些没回过神来,蒋嬷嬷却不知从哪走了出来,眼巴巴地瞧着离去的两人。 “你过来,去厨下吩咐一声,煮一碗醒酒汤给夫人送去。” 她不慌不忙地冲着一个下人道,半点没有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好奇。 刘回觉得奇怪,“我先前过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嬷嬷?” 蒋嬷嬷甩了甩肩上的雨水,抹了把老脸,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夫人先前命人取酒,我怕她们不知夫人的喜好,便随取酒的人走了遭。哪晓得下这么大的雨,耽搁了。” “哎哟,我这个老腰,那酒窖也忒深了些,想找个烈点的酒也是费事……” 蒋嬷嬷远去,后面的话刘回没有听清,只觉得往日里这个有些严肃的老嬷嬷今日心情好的出奇。 * 下人把醒酒汤送进正房的时候,南絮正伏在被褥里和段文裴大眼瞪小眼。 段文裴捏着碗里的汤勺,舀起一勺汤汁递到南絮的唇边,“喝了。” 南絮闹久了了也闹累了,瞄了眼淡褐色的醒酒汤,淡淡地偏过头不肯喝。 “不好喝。” 段文裴长这么大哪里伺候过人。 见她不配合,索性也不管了,把醒酒汤往桌上一放,便要上床歇息。 刚坐到床沿上准备脱鞋,南絮却不干了。 她张开双臂牢牢地护住自己的床塌,不准段文裴上床。 “你不睡这,不能上来。” 段文裴动作一顿,回头看着南絮,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片刻,幽幽道:“你记错了,我一直都睡这。” 南絮却摇了摇头,肯定道:“不会,这里没有你的味道,我不会记错。” 说着,她还象征性地在被褥上嗅了嗅,抬头一脸认真地重复了遍,“出去。” 见段文裴没动,她有些生气地鼓起腮帮子,跪坐起来,伸手去推他。 “再不出去,我就用爪子挠你了!” 她说着举起双手,手指内扣,呈爪状,露出凶狠的表情,还咧开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朝段文裴示威。 奈何那张巴掌大的脸儿因为醉酒的缘故,布满了惹人怜爱的红晕,在那头如瀑的青丝映衬下,显出几分平日里少有的妩媚和娇憨。 这一幕落在段文裴眼中实在是诱人的很,不像在抗拒他,倒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角,不退反进,倾身弯腰,几乎 和她脸贴脸,他挑起她胸前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淡淡道:“怎么办,我现在困了,不太想出去。阿絮实在想挠,就挠吧。” 说着趁南絮晃神之际,把南絮往床内轻轻一推,卷起她压在身下的被褥,躺平盖被,一气呵成。 南絮虽喝醉了,但什么该让,什么不该让,还是十分清楚。 1 她果真像只发怒的小猫一样,冲着段文裴的脸就挠了下去。 女子保养得宜的指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若真这么抓下来,不破相也会留几道疤,段文裴避开手臂上的伤,在南絮的手落下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腰上使劲,一个翻身便把南絮箍在了怀里。 “嘘!” 见南絮奋力挣扎,他贴着南絮鬓角,在她耳边低语。 “你听,外面有专吃小猫的妖怪。” 雨水伴着风声呼啸幽咽,从床上的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高大的树梢在风雨中不停摇摆。 像个只有半截身子的怪物。 南絮挣扎的动作一停,有些害怕的往他怀里拱了拱。 段文裴见过南絮如何抚摸金球,便有样学样,隔着薄薄的中衣抚着她的后背。 “别怕,有我在这,那些妖怪进不来。” 醉酒的南絮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只猫,屋里一静,外面的风声雨声便愈发清晰,她紧紧抿着唇,有些害怕地掀开了段文裴身上的被子,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缠上了他。 段文裴没想到身前的人儿会自己‘投怀送抱’。 惊诧之余,只得把她搂地更紧了。 也许是酒劲散去了些,也许是闹的没力气了,感受到从身前之人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凉意,南絮舒服地打了个哈欠,长睫轻阖,悄然无声地睡了过去。 刚才还闹的起劲,现在说睡就睡,凝着怀里女子美艳的睡容,段文裴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讽刺。 从宫里回来那晚,他因感染风寒烧的有些糊涂了,但对那晚发生的事情却记得一清二楚。 包括,他和她没做完的事… 若不是晓得她心里还放不下李湛,那晚,他不会那么疯狂。 他心里的冰山已经消融,而那轮令他倾心的煦日也渐渐向他靠拢,他以为,假以时日,他们也能像天下间所有的夫妻那样,相知相许。 可李夫人的话,却突然点醒了他。 李湛这个人,和关于他的那些事,从来都不是忘记二字便可抹除的。 他嫉妒,他吃味,他恨不得杀了李湛,把南絮捆在自己身边,让她日日夜夜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 可他知晓,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他只有不停地说服自己,别陷得太深,别动了真情,别让自己走了那个人的老路,到最后落地孤坟一座,凄惨荒凉。 可人非草木,他越是控制,那些心头的触角就越是张牙舞爪。 爱恨嗔痴,本就是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开的。 段文裴缓缓的,缓缓的,吻上了怀中人儿的额头。 像是冰与火的碰撞,睡梦中的南絮身子一颤,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段文裴抱住,加深了这个额头吻。(就是吻了额头,啥啥都没有做,额头额头!脖子以上!) 一道无形的内力从他身上荡开,青色床帐落地。 屋外,雨还在下着,风寒料峭,冷意侵骨。 屋内,暖意融融。(屋里生火了,冬天冬天!和其他无关!) * 南絮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辰时末。 醉酒让整个人懒洋洋的,她用手挡着照进屋里的晨光,缓缓地睁开眼,正绷直腰背想伸个懒腰,却惊觉,浑身上下酸酸的。 她连忙掀开被子细瞧,映入眼帘的是白皙的皮肤上斑驳的痕迹。 南絮心下一惊,正要喊人,春芽和玉祥已经进来掀开了床帐,她忙把被子盖了回去。 “夫人,可有哪不舒服?” 春芽看着南絮眼下的鸦青,轻声询问。 南絮迎着两人关心的目光,活动了下手腕,想撑着手肘坐起来,不想双臂却有些脱力,尝试几次都没成功。 两个丫鬟了连忙来扶她。 “夫人慢点。你昨日吃醉了酒,又磕在了回廊边的假山上,奴婢们夜间给你上了回药,如今药效一过,身上可能会有点难受。你要起来,便靠在奴婢身上,奴婢搀你起来。” 磕在了假山上? 所以说身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痕迹是磕出来的? 南絮揉着胀痛的额角,有些不可置信。 她怎么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酒量不算有多好,但也不差,若是没记错的话,昨日不过一时高兴和大嫂多饮了两杯,不至于什么都记不起来吧。 这么想着,她朝着四周看了看,这熟悉又温馨的陈设正是自己的起居之所,可她明明记得,昨日她和大嫂还有四妹妹是在暖阁里烤肉吃,暖阁到正房距离可不近,她是怎么回来的? 总不至于一路磕回来的吧,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柔顺清爽,不像是淋过雨或是夜间重新洗过的样子。 昨日雨那么大,若是丫鬟仆妇伺候着走回来,必然是要沾染水汽的。 诸多疑点,让南絮不觉眯起眼睛,审视地看着身前的两个贴身丫鬟。 “昨日醉酒,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第73章 玉祥和春芽面面相觑,知道瞒不过南絮,可想起段文裴离开前的吩咐,又有些犹豫。 “先前我和夫人闹了些不愉快,我送她回来的事就别告诉夫人了,免得夫人动气。” “对了,给夫人身上上点药,昨晚醉的厉害,磕到了床角,你们也别对夫人明说,免得夫人丢了面子。” 待段文裴一走,她们二人给南絮上药,看着那一身触目惊心的红痕都吓了一跳,查看后发现并无伤口,甚至连皮都没擦破一点,才安心了些。 毕竟没经过人事,虽有所怀疑,但段文裴的话句句在理,两人也不想南絮生气伤身。 玉祥前不久才被南絮申斥过,她又不擅长撒谎,害怕南絮看出端倪,只得悄悄推了推春芽。 春芽朝前迈了半步,正要张嘴,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夫人起了吗?雨势渐小了,大少夫人和四姑娘准备回去。老奴好说歹说留下少夫人和四姑娘用完饭再走,来问问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蒋嬷嬷边掸着落在袖口的雨珠子,边笑着走了进来,一抬头正好和半坐在床上的南絮四目相对。 “夫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难不成又和伯爷吵架了?诶!伯爷呢?” 昨晚她可是看着段文裴进了正屋,眼看着里面熄了灯,她才下去歇息的,说着蒋嬷嬷抬头环顾四周,去寻段文裴的踪迹,没注意到床前两个丫鬟突然垮下去的脸。 听完蒋嬷嬷的话,南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朝着玉祥和春芽冷哼一声,嘲讽道:“什么吵架!这有两个装疯卖傻的,嬷嬷没看见?” 说完,南絮掀开被褥就要下床,玉祥和春芽忙要上前伺候,被南絮伸手拂开,“嬷嬷来吧,本夫人可用不起你们两个!” 蒋嬷嬷一脸疑惑地看了眼春芽二人,忙上前扶住南絮,她有心想问问,但瞧着南絮不悦的样子,只得悻悻住了嘴。 洗漱上妆,南絮都木着张脸,下人们只知南絮心情不好,只有南絮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就神游天外,落在身上那些红痕上。 那些痕迹哪是磕的,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岂有此理! 真是衣冠/禽/兽! 南絮木木地看着铜镜里逐渐清晰起来的五官,咬着下唇,不觉攥紧了手边的珠钗。 “去,把饭摆在花厅,再去书房请伯爷一同用饭。就说我说的,大嫂和四妹妹专程来探望伯爷,怎么着,伯爷都要见一面。” * 南絮活动活动了下筋骨,待身体和四肢没有那么酸了,才施施然往 花厅去。 半路碰上了也往花厅去的段文裴。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南絮先发制人,“伯爷真是好雅兴,手臂伤成这样,还有功夫想那些事。伯爷也不怕亏了身子,以后再也做不成那事。” 段文裴看着服侍在她身边的蒋嬷嬷,没看见春芽两个,便已知晓怕是没瞒住南絮,心里起先有些做了亏心事的愧疚和歉意,但转念一想,他二人本就是夫妻,他不过做了一个丈夫对妻子该做的事,况且,他只是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并未越雷池一步,腰杆便愈发挺直了些。 “夫人不必担心。”他用磁性低沉的嗓音说着最不要脸的话,“替夫人排忧解难,在所不辞。况且,不是夫人自己投怀送抱的吗?” 她需要排什么忧?解什么难? 自己醉酒后是什么样子,南絮心里有数,再不济也不过是扒着人又唱又跳,决不会做出有损自己体面的那种,事! “几日不见,伯爷怎么变得如此颠倒黑白?” 外面下着小雨,廊下地面依旧湿滑,转弯时,看着昨日自己差点滑倒的地方,段文裴伸手扶了扶南絮的后腰,南絮像针扎了样甩开了他的手。 段文裴看着身前的倩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调侃道,“一日不见,夫人‘身手’更好了。” 腰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手指的余热,身上那些红痕隐隐发痒,在段文裴看不见的地方,南絮红了脸,身上那些痕迹又在脑海中浮现。 刚才的话落在南絮的耳中,便衬出几分不正经来。 她停下脚步,隔着半臂宽的距离,转身仰着头看他,“伯爷觉得有意思吗?虽然我们是夫妻,但做那种事,是不是应该在我清醒的时候,知会我一声,还是说伯爷就喜欢用/强,就喜欢随意玩/弄女子。” 她昂着玉颈看过来,本该艳丽的面庞满是倔强和恼怒,还有一点点段文裴也看不明白的决然。 段文裴竟被她盯地后退半步。 他张了张唇,声音却像是憋在了喉咙里一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喉结滚动,他缓缓地垂眸,看着南絮的眼睛,认真道:“我不会对别的女子这样。只因为是你,从小到大,我只亲近过你。南絮,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赶走你心里的那个人。” “你,可明白。” 可明白? 南絮迷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心里的人?我心里谁都没有。就算有,也不是你如此对我的理由。” “段文裴!”她一字一句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懂…” “伯爷、二姐姐,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在花厅等得有些无聊的南琪顺着回廊来寻南絮,正巧看见说话的两人,听见南絮连名带姓的唤段文裴,以为两人在争吵,害怕南絮吃亏,南琪想也不想地冲了出来。 四目相对,刚才本就不多的勇气一泻千里,她像受惊的小鹿躲到了南絮身后。 “不,不,准准,准欺负,二姐姐。” 南絮回瞪了眼神色转冷的段文裴,拉出南琪,轻声细语地安抚着。 段文裴早就发现南琪怕他,见南絮为了南琪瞪他,他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眼南絮,率先朝着花厅走去。 衣袂划过,带起耳边两三缕青丝,两人错身时,南絮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脱口而出,“冰块脸,就知道吓吓小姑娘。” 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段文裴:…… 南琪:……二姐好威武,竟然敢叫姐夫冰块脸! 待早饭用罢,殷芜就要带着南琪回去,南絮自然想再留她二人多待半天,被殷芜笑着婉拒了。 说昨日就该回去的,要不是吃醉了酒,雨天路难行,不会在伯府多叨扰一日,再不回去,家里孩子就该闹着找娘亲了。 说着又朝段文裴辞行,殷芜已经知道了段文裴的身份,多少有些别扭。 加之男女有别,殷芜和段文裴也没什么话可说,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伯爷多保重。” 说完,便带着南琪出了伯府,登车回侯府去了。 看着瞬时空落落的花厅,南絮眼神微黯,盯着细雨下耷拉着的花草出神。 段文裴回身正瞧见此幕,脸上露出几分怜惜,不由安慰道:“伯府和侯府不算远,等雨停了再请大嫂和四妹过来聚聚,或是回侯府也可,我不拦你。” 南絮看着檐下没动,就在段文裴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南絮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她眼睛依旧盯着前方,“不拦着我?这算什么?算伯爷给我的补偿吗?那真是,多谢伯爷的好意。”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蒋嬷嬷不知道她二人打什么哑谜,连忙跟了出去,心里那点因昨日成功留段文裴在正房的窃喜早就烟消云散。 等看不见南絮身影了,挂在脸上的怜惜寸寸龟裂,段文裴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缓缓弯下了腰。 呵!她竟然说那是补偿! 把他当成什么了?贪恋美色,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小人? 段文裴自嘲地勾了勾唇,捏紧了桌上的瓷碗,不过片刻,瓷碗粉碎,四溅的瓷屑划破手心,点点鲜血滴落在地,手臂上快结痂的伤疤也因为使用内力而裂开。 刘回看得心惊胆战,正想上前,被段文裴叫住,“告诉余荣,活埋夫人丫鬟的凶手实在查不出,就把人从大佛寺撤回来,从京都城里查,特别是查查那日达官贵族中有哪些人出了城,往大佛寺方向去了。” “再有,盯紧了赵家留在京城里的暗桩,还有和他们往来的人,特别是李湛。” 也不知是不是刘回的错觉,提到李湛时,他总觉得自家伯爷像是要吃人一样。 * 从花厅出来后,南絮就有些后悔了。 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他能如此放肆,那自己也要放肆一回,便没有折身回去解释什么。 自那日后,两人就如约定好了一般,互不理睬,就算偶尔碰见了,也当没看见。 雨淅淅沥沥下着,这一下就是整整三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既不能去花园练箭,也不能探亲访友,南絮无聊地倚在榻上逗弄金球,顺便检查罚两个丫鬟抄写的经文。 经文晦涩难懂,字迹繁复,春芽和玉祥只粗略会认会写,等写完了,手都抬不起来。 “知错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知错了。 南絮抚摸着金球的毛发,眼睛眨都不眨得盯着下首的二人。 “错哪了?” 玉祥:“奴婢不该编谎话骗夫人。” 春芽:“奴婢不该听伯爷之言,和玉祥隐瞒夫人。” 两人说完,南絮看着手抄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摇了摇头,不赞同道:“看来你们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再去抄一遍吧。” 两人中,春芽抄得 最难受,闻言忍不住哭出了声,“夫人,呜呜,奴婢再抄就要把手抄断了,手断了以后还怎么服侍夫人,夫人换个惩罚吧,呜呜。” 南絮没理她,转头去看春芽,见她盯着鞋面不说话,既不求情也不应答,南絮摆了摆手,一锤定音,“去吧去吧,你哭的比外面雨声还大,再哭罚你中午不许吃饭。” 玉祥一噎,止住了哭声,她知道南絮是来真的,连忙去扯春芽,“好春芽,你快说句话呀,就说,说你之前说的那些话…” 春芽被她扯地东倒西歪,余光瞥了眼上首的南絮,见她好似没看见一般,春芽攥了攥拳头,拉着玉祥跪了下去。 “奴婢知错,奴婢错在对夫人不够忠心,擅作主张;也错在,奴婢没有主见,没有规劝玉祥姐姐,和玉祥姐姐合伙欺骗了夫人。” 玉祥被她扯着跪下已经有些发愣,听她说到没有规劝她时,彻底愣住了。 这一次其实也是她仗着在夫人身边待久了,在春芽犹豫不决间先做了决定…… 找药那晚,夫人的话,音犹在耳。 “还请夫人恕罪,奴婢二人今后绝不再犯!” 见身旁跪伏下去的身影,玉祥心里一哆嗦,赶紧跟着跪伏下去。 以前或许不懂,但现在,玉祥好似明白了些。 二姑娘除了是侯府的二姑娘,也是永安伯府的伯夫人。 玉祥自然也不能再是以前的玉祥了…… 第74章 雨下到第五日的时候,翠玉楼和金缕阁把南絮之前定的衣裳首饰被送进了伯府。 瞧着晃眼的绫罗珠翠,南絮吩咐人清点入库,然后把之前说要送给阿娘和几个嫂嫂还有殷瑞珠的首饰叫人送过去。 玉祥规矩了几日,闷的快长芽了,见有出府的机会,便想跟着去。 南絮正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长记性,也想考验她做事能不能稳妥些,便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用过饭,南絮在榻上歪了会,闲来无事,叫人拿来雨具,主仆几人沿着廊下往东边行去。 东边偏院的檐下,两个小丫鬟遥遥看见南絮一行人过来,忙拥了上去,迎进了屋内。 冬雨绵密,寒风刺骨,屋子里却暖烘烘的,南絮褪下披在身上的羽纱斗篷,坐到了玉茗床前。 玉茗比之前更瘦了,瘦的几乎有些脱形。 南絮掀开被角捏了捏她手腕,感受着手里硌人的触感,眼眶瞬间就湿了。 “太医开的药还在喝吗?人参还有吗?” 几个丫鬟答道:“我们都有给玉茗姐姐喂,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夫人在这,有什么直说便是,支支吾吾干什么!”春芽低声呵斥,带上了些大丫鬟的威严。 丫鬟们不敢隐瞒,其中一个忙道:“先前还能喂进去,这几日,不知什么缘故,参汤和药都喂不进去了。” 另一个也说,“奴婢们只能扶玉茗姐姐坐起来,掰开她的嘴强行灌下去,可大多时候喝下去的不多。” “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南絮转头看向她们,丫鬟们一慌,急忙辩解道:“不是奴婢不告诉夫人,可每当要去的时候,玉茗姐姐就像能感应到一样,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喝下去。奴婢,奴婢不敢贸然打搅夫人,想着等观察几日再说,没想到就拖到了今天。” 丫鬟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还有这么神奇的事?南絮有些不信,以为是这些照顾的丫鬟不尽心,便叫丫鬟端碗参汤进来,她来喂。 果然像丫鬟们说的那样,起先喂不进去,待南絮在玉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再喂,又不似先前那般困难了。 喂着喂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旁人或许不知,但南絮心里怎会不明白,玉茗即使在昏睡中,也想着念着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愿给她找麻烦。 可她,却还没找到害她如此的真凶,南絮觉得有些愧对玉茗,愧对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南絮接过春芽递来的锦帕拭了拭眼角的泪渍,把参汤交给了旁边的丫鬟。 “接着喂吧。” “若是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就在玉茗耳边提提我的名字,如果再不管用就来回禀我,不可耽搁延误!” 说完,南絮不再停留,出了院子。 丫鬟们目送南絮离去,没注意到,床上玉茗的手指动了动。 * 从玉茗那出来,南絮走的很快,春芽没赶上把斗篷给她披上,雨水打湿了南絮肩膀和袖口。 穿过回廊,绕过假山,眼看着要到正房,南絮脚步一滞,转身往书房走去。 她走的很急,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余荣撞上。 幸好余荣脚下刹的快,退后两步抱拳向南絮请安。 南絮嗯了声,绕过他就要进书房,却在推门而入时被余荣伸手拦住。 “夫人,伯爷在会客,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见夫人。” 南絮这才记起,光顾着想事情,忘了叫人通传,遂叫余荣进去告诉段文裴一声,自己要见他。 余荣本想说这客人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见南絮神色肃穆的样子,知道这话不该他来说,便颔首转身进了书房。 南絮盯着那扇打开又合上的朱漆木门,不觉走近几步把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什么东西大概找到了,又说什么传开了,宫里召了公主和谁说话,一会又说这雨果真灵验,哪个地方的知府递上来请求赈灾的奏疏…南絮正听地入神,‘吱呀‘一声,身前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南絮抬头与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嫂夫人这是…” 谢晋眨着一双桃花眼,看着面前的芙蓉面,露出抹风流倜傥的笑来。 南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因为听墙角被人抓住,心里慌乱一瞬,正要说话,里面传来声不轻不重的呵斥,“谢允之,对你嫂夫人放尊重些!”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屋内席卷而来,把谢晋挤到一旁,拉着南絮的手腕进了书房。 谢晋揉着撞疼的胳膊,朝着段文裴的背影默默翻了个白眼,脸上笑意一收,朝南絮正儿八经地行了一礼,“谢晋,见过嫂夫人。” “谢大人不必多礼。”南絮挣开手腕处的桎梏,离身侧之人远了些。 这一幕被谢晋看在眼里,不由暗道,赵怀州啊赵怀州,你也有今天! “还不走?你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去办吗?”见谢晋站在原地不动,段文裴提醒他。 自那天两人闹的不欢而散后,这是南絮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段文裴心里五味杂陈,即有几分意外又夹杂着些许未消的芥蒂。 他心里那点刻意维持的冷硬,在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便开始土崩瓦解,只余下仓皇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份期待迫使他想赶走这屋里除他和她以外的其他人。 段文裴想着朝谢晋使了个眼神,让他快走。 谢晋何许人也,上回就发现段文裴和这位伯夫人之间别扭的关系。 瞧热闹不嫌事大,他很想看看段文裴吃瘪是何种模样。 他压住上扬的嘴角,捂着肚子装出副饥肠辘辘的模样,朝两人辞行,“伯爷说的是,谢某急着来找伯爷商议事情,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时辰不早了,谢某该告辞了,也好去找个地方填填谢某这五脏庙。” 谢晋一个眼神,段文裴便知道他那些花花肠子,催促道:“要去就快点!” 谢晋哀怨的点点头,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朝门口走去,眼看就要出房门,他又转头来问,“谢某也是为伯爷办事,要不…伯爷让我吃了饭再走?” 谢晋做起戏来,不比那些戏班子里唱曲的差。 段文裴不吃这一套,但南絮不能不顾魏阳伯府的脸面,她掌着府里的庶务呢,苛待同僚的话传出去,别人不一定说段文裴,未必不会非议她。 “既如此,谢大人就留下来一同用饭吧。” 段文裴:…… 得偿所愿的谢晋:“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嫂夫人。” * 一桌子饭食,桌上三人各有心思。 南絮想起玉茗的事,有些食不知味,段文裴给南絮夹了几筷子菜,都被她想尽办法拒了,段文裴心头一时不是滋味,便把筷子搁下,冷着张脸看着谢晋吃。 谢晋…吃的很欢快,时不时还能品评下桌上的几道菜。 “这个也辣,但是和天香楼的菜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汤也好喝,京都的风味里又添了蜀地的口味,简直绝妙” “还有这个……” 被他说烦了,段文裴冷声警告,“食不言,寝不语!” 谢晋无所谓地摆了摆头,“这又不是在谢府。怀州,你怎么像个老妈子一样说教。” 南絮听他把段文裴比做老妈子,再看段文裴一张俊脸黑如锅底,怎么看怎么有些好笑,只得拿起茶盏装作饮茶掩盖笑意,不料茶没喝两口,先呛了起来。 段文裴伸手想给她拍背顺气,谢晋故意抢先一步,递了杯水过去,“嫂夫人,喝水润润嗓子。不怪你咳嗽,这菜虽好吃,就是味太重,咦啊~疼——” 谢晋呲牙咧嘴地冲段文裴无声说了句‘放开’。 段文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示意他安分些,谢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段文裴挑眉,把腿从他脚上挪开了。 两人的动作被南絮尽收眼底,能看出来,这两人的关系不错,正思量着,身旁传来一道磁性的声音。 “夫人来找我,有什么事?” 段文裴早就想问了,碍于谢晋在,才没来得及。 南絮没料到段文裴会突然问这个,看了眼对面埋头吃饭的谢晋,有些犹豫。 段文裴鼓励道:“只要不涉及咱两的私事,但说无妨。” 他笃定,南絮这个时候来找他,不是来谈论风月的。 他都如此说了,她还有什么顾虑! 南絮摩挲着手边的茶盏,视线在桌面上流转,半晌缓缓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问问伯爷,之前答应我找人的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找人? 不待段文裴说话,谢晋先抬头看了过来,“嫂夫人找什么人?怀州还没找到?不妨让我试试,谢家最在行的就是找……唔——” 聒噪! 段文裴忍无可忍,点了谢晋的哑穴。 南絮见他朝着谢晋身上轻轻一点,谢晋张着嘴没了声音,很是惊异地朝他手上看了眼。 “你要是想学,等日后,我教你。” 南絮:倒也不必…… 谢晋邪魅一笑:呵!再大的英雄在美人面前也只能变成狗熊…… “伯爷还没说,找人的事可有结果了?” 南絮言归正传,直勾勾地看着段文裴,想从他面上瞧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段文裴不由蜷了蜷手指,“还没有。不过,我已让余荣改了探查的方向,左不过人就在京都附近,会有结果的。” 南絮有些不信,“凭伯爷的手段,这么久会找不到一个凶手?还是说伯爷觉得玉茗只是个丫鬟,丫鬟的命和伯爷的正事比起来,犹如路边草芥,对待草芥,伯爷根本就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说得又快又急,字字句句往人心口上扎。 谢晋担心地瞥了眼段文裴,果然,刚才和煦了些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怒气爬山眉眼,但又被他克制地压抑住了。 “原来,我在你的心里如此不堪。” 他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南絮咬了咬唇,握紧双手,倔强地偏过头去。 关心则乱,是她先乱了分寸。本就是她有求于他,帮与不帮,她都没有立场去指责,更何况,她有她的私心,把连日来对他的不满都积攒在一块,脱口而出的话便难听又刺耳,她有些后悔… “抱歉。”眼角晕开一小片薄红,南絮有些难为情地站起来背过身去,“伯爷曾说过类似的话,一时情急,便以为伯爷还是如此的想法。我并非有意误会伯爷,若是哪里说错了,还请伯爷多担待。” 脑中画面一闪,段文裴想起从大佛寺回来时在马车里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他还未完全明白自己对南絮的心意,又见她着急不已,这才出言劝慰,不曾想竟记到今日。 他揉了揉眉心,一时不知到底该怪南絮不懂他,还是该怪自己当初说错了话。 南絮等了半晌没听见回应,以为段文裴不肯谅解她,暗道一声小气鬼,抬脚便要离开,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南絮知道是谁,挣了挣,没挣开,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回头。 段文裴已经被她磨的没了脾气,叹了口气,强硬地牵着她坐下,把筷子递到她手边,“这事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便不会失言。现在不说这个,你刚才吃的太少了,多吃些再走。”见南絮低头不动,他朝她倾过去几乎哄着道,“再多吃两口,吃了就走,我绝不拦着。” 见他大有你不吃,我就不放手的态势,南絮抿了抿唇,果真多吃了两口。 段文裴苦笑:…这个时候倒是听话。 无法说话的谢晋,把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若不是场合不对,他简直要笑晕过去。 若是外面那些惧段文裴如鬼的人看见他这模样,怕是以为自己当真见到鬼了吧! * 等南絮离开,段文裴才伸手解了谢晋的哑穴。 谢晋忍不住放声大笑,笑他竟然是个妻管严。 段文裴睨他一眼,“你还没成婚,你懂什么!” 谢晋摇头,“我虽没成婚,但我经历的女子可不少,可从未有人能降服的了我。”他说的有些自得,“哪像怀州你,被一个根本没把你放在心里的女子牵着鼻子走,怀州,你变了!” 变得不再那么冰冷绝情,变得不再心坚如铁,变得身上有了软肋。 “怀州,你有没有弄明白,你到底是真心喜欢这位二姑娘?还是,你只是喜欢这种爱而不得,想要征服的感觉?” 毕竟,就他阅女无数的眼光来看,这位侯府的二姑娘,可不是那些逆来顺受的后宅女子可比的。 段文裴根本没怎么接触过女子,说不定只是一时新鲜… 段文裴锁了锁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着桌面没有说话。 谢晋知道,这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他拍了拍段文裴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你别怪我说话太难听。我也是为你好,如果真心喜欢自然最好,但若不是,与其这样给别人希望,让她有一天也慢慢爱上你,不如把你的情意收一收。怀州,赵家这个虎穴不是她可以闯的,表姨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咱们的事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第75章 不待段文裴细细思量他对南絮到底是何种心思,刘回进来回禀说宫里来了人,宣他进宫。 段文裴和谢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段文裴不敢耽搁,换了身衣裳,叫人套了车,出了伯府直奔皇城。 同一时间,南絮出了书房,在春芽等人的服侍下,穿过雨幕回了正房,丫鬟们掀起帘子,不待南絮跨脚进去,房内先窜出道橘黄的身影,正好撞在南絮的裙摆上。 南絮有些嫌弃地把金球提溜了起来,“你又跑哪去了,弄了这么身污水?这么大的雨,跑出去要是掉到了哪个土坑里了,我可不会去找你!” 她嘴上虽嫌弃,手里动作却没停,说着拿出锦帕就去擦拭金球身上的污水,边擦边抬脚进屋,刚跨过门槛,迎面气喘吁吁走来一人,定睛一瞧,是送完东西回来的玉祥。 南絮上下扫视了眼,又看了眼手里的金球,奇道:“今个怎么了?你们俩都淋成这幅模样?” 春芽跟着进来,看着玉祥浑身湿透的样子也吃了一惊,就要拉玉祥下去洗漱换衣裳,临走前,南絮把金球塞进玉祥怀里,叫她们两个都下去洗洗。 嗷呜几声,金球甫一落入玉祥怀里就炸了毛,蹭蹭蹿到春芽怀里,呲着牙竖起尾巴凶狠地盯着玉祥。 南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一人一猫便被春芽带了下去。 等南絮手里的书翻过两页,春芽也带着收拾妥当的一人一猫走了进来。 南絮放下书,揽住从春芽怀里蹦过来的金球,爱怜地亲了亲,才转头看向下首沉默不语的玉祥。 例行问了几句送东西的事,南絮随后问起淋雨的缘由。 “玉茗昏迷后,金球都是你在照顾 ,除了我以外它最亲近你,刚才怎么朝你竖起尾巴,还用牙呲你?莫不是它身上那些污水,是你弄的?” 金球通人性,见南絮说此话,伸出爪子,竖起浑身的毛,吭哧吭哧地盯着玉祥。 玉祥白了它一眼,骂了声畜牲。 金球知道不是好话,扑腾着就要去挠她,被南絮紧紧压在怀里,“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事出有因,南絮不信玉祥无缘无故会这样对金球。 玉祥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看了南絮一眼,缓缓道出始末。 按照路程,先送了侯府,再送殷家,从殷家出来时,经过一处酒楼,楼里的几个醉汉吃多了酒胡咧咧,被店家扫出了门,恰好拦在了伯府马车面前,玉祥几个正要驱逐这几人,却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关于李湛和公主的一些传闻。 “那人说,驸马不爱公主爱婊/子,不入皇室入花楼,先是负了夫人,再抛弃公主,简直是当世陈世美!”玉祥吸了吸鼻子,悄悄观察南絮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异样,继续道:“奴婢就怕听错了,便去最近的几处酒楼打听,竟然无一处不是这么说的,还说的有鼻子有眼,连驸马一掷千金的花魁名字都说得头头是道,叫什么窈娘。呸!一听就是那些妖艳货色,也不知驸马看上了她什么!” 她说得义愤填膺,脸色也因为生气而涨红,看着她起皮的嘴角,南絮安抚着怀里的金球,抬手示意春芽给玉祥倒杯水,“那传闻中又说了公主什么事?” 玉祥接过春芽递来的茶盏,豪饮一口,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叫春芽再给她倒一杯,“公主这事又和另外一个人扯上关系,这人夫人也知道。就是上回大佛寺山洞里的那个人,好像说是赵家什么四公子,公主从火场里把他救出来,安排在公主府里,他们说,公主就是为了这个人迟迟没有原谅驸马,说不准是驸马发现公主移情别恋,才赌气夜宿花楼。” 赵怀珏没死? 南絮脑子里先蹦出这个念头,随后又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她虽还没见过赵家诸人,但赵怀珏癫狂的样子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更别说最后追至城郊河畔命人差点玷污了她,并逃出生天的赵怀安。 赵家人给她的印象,又疯又难杀,当初在天香楼,震天雷不也没杀的了段文裴嘛! 她奇怪的是,为何静仪会搅进来,难不成她和赵怀珏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南絮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静仪在冷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赵家的手就算伸得再长也没有必要和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搭上关系,况且,外人不知公主和驸马为什么闹成这样,她还不知道吗,这些传闻里几分真几分假,说不好…… “夫人,夫人。”南絮正想得出神,被玉祥接连的呼声打断,一抬头,她看到了玉祥愤愤不平的脸,“夫人不生气吗?驸马竟然为了个根本就不爱他的人,负了夫人,还去会那个叫窈娘的青楼女子!那夫人之前那么多年和他的情分算什么?啊,算什么!” 她说着说着,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眼眶里溢出晶莹的泪来,竟是替南絮打抱不平把自个给气到了。 南絮看着她用袖子一把一把揩着泪,默默地把手边刚换的锦帕递了过去,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她坐过来。 “所以,你是因为太过生气,才把金球弄出去淋了场雨?” 玉祥挨着她坐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还踢了它一脚。” 因着身上的禁锢,金球不能对玉祥怎样,便朝着她低声哼哧几下,埋进南絮怀里,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南絮看得好笑,也知道它委屈,叫人去拿它平日喜欢吃的猫食补偿它,又把它从怀里捞出来,当着它的面伸手打了玉祥两下,“好了,玉祥欺负你,我帮你欺负回去,两不相欠。但是,”南絮点着她的小粉鼻,“你要乖乖的,不准去挠玉祥,要是被我发现了,下次就不给你这些好吃的了。” 琥珀色的猫眼滴溜溜一转,金球傲娇地昂了昂头,有些不情愿地斜睨一眼玉祥,随后蹭了蹭南絮的手腕,踏着猫步跳到了一旁的猫架上,安心的享用它的美食。 南絮知道它是答应了,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玉祥,“你呢?金球只是只猫,李湛做了何事和它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因为李湛而迁怒它?” 玉祥绞着手里的帕子默不作声,很显然心里并不服气,“奴婢是替夫人不值。”她看着南絮云淡风轻的样子,面露不解,“夫人当真不恨不怨吗?” 恨那个负心凉薄之人,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家族昌盛,背信弃义,让夫人嫁给了自己本就不爱的人。 迎着她眼里的困惑和怒气,南絮怔住了。 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她,怨不怨恨不恨李湛。 自嫁给段文裴后,更是少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 久而久之,那幸福欢愉的十年光阴也就被她渐渐遗落在角落,偶有触及,也不过徒增些感叹和胀胀的酸涩。 直到李湛替她挡下了公主劈下来的那一剑,看着血流如注的伤痕,看着他眼里的悔意,那一刻南絮忽然就悟了。 失去了终将是失去了,即使再如何费心弥补,也都是徒劳无功。 她心里的那个人,早就随着风雨桥那晚寂静的流水一去不返。 只留下少许追忆,少许遗憾。 就如刚才的那些传言,她最先想到的是赵家的人,而非李湛去没去花楼。 “你希望我恨他吗?”南絮凝着她问道。 希望二字刚要脱口而去,脑海里却想起以前玉茗说得那些话,玉祥顿了顿,在希望和不希望之间摇摆不定。 南絮笑了笑,“有爱才有恨,我不爱李湛了,自然就不恨他。” 玉祥还是有些不明白,“可驸马去花楼,夫人也一点都不难过吗?外面那些人可是说你连妓/女都比不过……” “胡说什么呢!夫人如今是魏阳伯夫人,怎会在乎无关之人去不去花楼。” 春芽抬手推了她一下,叫她别乱说。 玉祥也知自己嘴误,忙用手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去看南絮,“夫人,奴婢……” “没什么,你也只是复述你听到的话。”南絮抬手示意她不用解释,心里却止不住地冷哼。 没想到传闻已经到这种地步,那些人竟然这么编排她。 先不说事情的真假,这样添油加醋,信口开河,让人沦为笑谈,谁听了会舒服。 况且恶语伤人恨不消,京都城里经口舌掀起的波澜有多少最后不是闹的满城风雨。 雨歇风消,残留下一地荡涤不净的白骨。 就是不知,这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可知这谣言从哪传出来的?” 说起这个,玉祥刚压下去的火气噌的下又冒了起来,“还能从哪,不就是从那个叫窈娘的妓子那传出来的,她倒得意的很,生怕别人不知道——” “你说,从哪传出来的?” 南絮突然打断她的话,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玉祥不明所以,又重复了遍。 这回听清楚了,可南絮的脸色也绷得越来越紧,她郑重地问两个丫鬟,“大嫂过来那次说二哥迷上了个花魁,那花魁叫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玉祥没留意,倒是春芽回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好像也叫窈…娘?” 京城里能有几个重名的花魁,南絮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尔后咚咚地跳个不停。 “去,备车,回侯府。” 春芽和玉祥面面相觑,起身就要出去吩咐。 刚走出几步,又被南絮唤住。 玉祥有些发懵,倒是春芽有些担心地看着南絮,“夫人?” 南絮缓缓倚回榻上,撑着额头,低眉沉思。 “不用了,今日天色不早了,雨又大,明日再去吧。” 第76章 这一夜,南絮睡的很不踏实。 半睡半醒间总梦见许多年少时候的人和事,夜雨如织,串起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 …… 梦里,光影闪烁,薄雾弥漫,皇城与永安侯府来回交替,最终,定格在一张倨傲严肃的脸上。 有声音在开阔的马场上回荡,“翼王哥哥,我会骑马了!你看,我真的会骑马了!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鼓掌,有人赞扬,翼王走近,把小姑娘从马背上抱下来,回头冲来人夸耀,“我说阿絮聪慧,你还不信,怎么样,不过半日功夫,就能独自驾马了。这在我教过的那些皇妹里可是独一份!” 少年模样的南羿凌躬身作揖,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傲然,嘴上却谦虚道:“殿下过誉了,小妹怎能和公主们相比,还是殿下教的好,更有赖平日里贵妃娘娘的悉心教导。” 身后之人朗声大笑,胸腔的震颤颠地怀里小姑娘饱满的两颊上下摇晃,翼王上前拍了拍南羿凌的肩膀,很是欣慰,“远之,你总是能说到孤的心坎上。有你这样的臣子,是孤之幸。” 浓雾渐起,遮蔽视野,梦里的小姑娘使劲挥了挥手,隐约看见自家二哥躬着的身子愈发低了些…… * 宫里,慈宁殿。 “跪下!” “你身为公主,竟然私藏朝廷要犯,君玉蓉,你是嫌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宣武帝连名带姓地怒斥静仪公主,这还是头一遭。 满殿的宫人被龙威所吓,纷纷跪了下去。 静仪公主却并未被宣武帝的怒气所震住。 她掸了掸宫装上看不见的灰尘,慢悠悠地坐到了裕安太妃和淑妃的对面。 今日,宣武帝难得地携淑妃在裕安太妃的慈宁宫吃锅子,听说外面的传闻,龙颜大怒,遂宣静仪公主进宫回话。 锅子热气翻腾,里面煮好的食材冒在汤面上,静仪旁若无人地拿起宫人布好的干净筷子,挑起一筷肉片,正要放入口中,‘咚’的声,肉片连同筷子被飞来的扳指砸掉在地上。 繁复耀眼的宫装上顿时溅起油点。 “皇兄连口热饭都不让我吃?” 宣武帝气笑了,“你还有脸吃饭!朕命人在火场搜寻赵怀珏的时候你不是不知道,他对于朕意味着什么你也清楚,但你干了什么?你竟然私自把他藏在公主府里!这是刺杀当朝重臣的朝廷要犯,明知他还活着你却什么都不对朕说。静仪,你想干什么!” 流言甚嚣尘上,但宣武帝了解自己的妹妹,她连李湛都看不上,怎么会喜欢上见都没怎么见过的赵怀珏。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留着赵怀珏另有他用。 “你留着他…怎么?你想把赵家收为己用?或者说,你想坐上朕的位置!” 此话一出,大殿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裕安太妃和淑妃面面相觑,都惊诧于皇帝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竟然会怀疑一个公主要谋朝篡位。 反观对面的静仪,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而是缓缓起身走到宣武帝面前,跪了下去,轻启朱唇,“皇兄说笑了。” 见她服软,宣武帝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只是这次他不打算任由静仪糊弄,“哼!说笑?朕倒希望是句戏言。那你说说,到底为何要留下赵怀珏。” 虽是亲兄妹,平日里皇帝对她也多有纵容,但涉及国本,静仪明白,生死也就在宣武帝一念之间。 所以这个问题她要好好的回答,要回答的让宣武帝满意。 “救下赵怀珏,其实是巧合。” 静仪微微抬起头,坦然地直视帝王的审视,“那晚大火烧了半条街,我怕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不够,便叫人前去救火,下人们回来时我才知晓,他们在火堆里救下了快要烧死的赵怀珏。” 听到此,宣武帝唤郭槐近前,叫他派人去公主府询问静仪说的是否属实。 看着郭槐远去的背影,静仪不动声色地朝大殿后方看了眼,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慈宁宫,静仪挑了挑眉,神色如常地继续解释,“不是我要留下赵怀珏,是他的伤势太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的活。皇兄,我不想让你失望,所以才没有提前禀明此事。” 她口里的说辞,句句都是为了宣武帝考虑。 既没有刻意的喊冤,也没有指责宣武帝误会了她。 倒像是有些困惑,为何她最亲的皇兄会因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而讨伐她。 宣武帝凝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有着三分相似的眉眼,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当真?” “千真万确。” “若是查明当晚之事并非你所言如此,朕绝不姑息。” 静仪笑了笑,“任凭皇兄处置。” 宣武帝紧绷的神色一松,像是拿她没办法般摇了摇头,抬手示意她起来,又点了点锅子,“你刚才就想吃了,过来坐下罢。来人,吩咐御膳房,叫人上些公主喜欢吃的菜。” 宫人领命而去。 淑妃见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情形转瞬就被静仪不急不躁的几句话化解,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个懂事的人,边吩咐宫人重新拿副碗筷,边走过去亲自扶静仪起来,嘴里不忘嗔怪道:“陛下最近被前朝的事所累,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乍一听那些传闻,火急火燎地唤公主进宫,也是担心公主。臣妾在宫里都听说了,这赵家人凶的很,万一伤了公主,也难怪陛下多想。” 静仪看着自来熟地挽上自己胳膊的淑妃,有些不屑她的热络,眼角余光瞄到宣武帝欣慰地看过来,静仪只得收起脸上多余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应答两声。 刚坐定,还不待动筷,郭槐走了进来,在宣武帝的耳边低语。 宣武帝心情正好,摆了摆手,说这没有外人,让郭槐有什么直说就是。 郭槐点了点头朗声道:“李大人驸马爷和魏阳伯到了,正在崇政殿侯着。” 宣武帝叫郭槐传话,让他们等着,等他陪着太妃用完饭就召见。 众人神色各异,裕安太妃先摆手让帝王别顾着她。 “正事要紧,若耽搁了,便是本宫的错了。陛下不必陪我,去吧。” 孝道为先,宣武帝几番假意推辞后,见太妃坚持,只好起身行礼告退,欲带静仪公主同去前朝。 静仪不想见李湛,坐着没动,被帝王横了一眼,“你也闹够了!别忘了,现在外面传你移情别恋,静仪,李湛是你自己求来的,你不会连这点脸面也不要了吧。” 这话像是根刺一样扎在人喉咙处,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静仪脸色有些难看,却不得不起身跟着去了。 淑妃也想同行,被宣武帝按住了,“朕和公主一走,你也走了,太妃这个饭还吃不吃了。” 淑妃虽心里不大乐意在慈宁宫待着,面上却只能笑着答应,待宣武帝一走,笑意一收,像变脸一样敷衍地伏了伏身,不等太妃说话,自顾自地领着宫人出了慈宁宫。 太妃身边的嬷嬷有些看不惯,指着淑妃离去的方向就要骂,被太妃叫住。 “骂她做什么,先派人去前朝盯着皇帝动向要紧。” 嬷嬷不敢耽搁,忙转身下去安排。 崇政殿内,宣武帝赐座,李君己和李湛却站着没动。 李君己是自愿的,李湛是被李君己逼的。 “臣管教无方,今特带这个不肖子来给陛下和公主请罪。”李君己还是老一套,惶恐地说完,撑着老腰往李湛腿弯处猛踹一脚,把李湛踹跪在地,自己也跟着跪在旁边。 这是夫妻两人的事,宣武帝不欲多加干涉,递给李君己一个眼色,没有说话。 李君己了然,推着李湛朝静仪公主方向跪行几步,恭敬道:“李湛在此,请公主责罚。” 静仪自进殿起目光就没有落在李湛父子身上过。 见李君己和李湛如此卑微地近前,她凉薄地勾了勾唇,转头看向一旁置身事外的段文裴,“好久不见,不知最近伯爷和夫人可好?” 公主的问候,段文裴并不奇怪,他端坐在着虚虚地朝公主的方向欠了欠身,平静道:“挺好的。” 静仪掩着唇吃吃的笑,“ 真的?伯爷倒是大度,外面可是传言阿絮连个妓女都比不过,伯爷一点都不生气吗?” 侯门贵女和妓子做比较这种话,在坊间传传也就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从一国公主口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些刺耳,宣武帝皱了皱眉,想着还有臣子在这,到底忍住。 段文裴面上依旧无波无澜,“谣言止于智者,公主多虑了。” 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仪冷哼,“不知道伯爷当真不介意,还是伯爷压根就不在乎阿絮。” 说着她又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哎呀!瞧我这记性,阿絮得这个污名,还不是因为她以前的青梅竹马李湛李公子,流连烟花之巷,夜宿花魁之处,伯爷就算要怪,又岂好当着正主的面说出来?倒是本宫考虑不周了。” 段文裴隔着衣袖抚着结痂的小臂没有搭理静仪的话,只是,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一闪而过的寒光。 倒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李湛,静仪说一句,他的脸色便白一分。 直到静仪说出夜宿花魁时,他终于抬头看向静仪,“我没有。” “你没有?空穴不来风,谁能给你证明?” 静仪嘲弄,正眼都不看他。 “臣是找不到人证明,那公主你呢?赵怀珏就在公主府里,公主要如何证明你并非爱慕他,而迁怒于臣!” 第77章 “放—”屁,“放肆!” 话到嘴边,静仪才想起这里不是阉狗横行霸道的冷宫,而是前朝的崇政殿,那个‘屁’字显然不符合她现在的身份,只得咽了回去。 “这件事何需证明。本宫和你闹到如今地步,魏阳伯当时不就在现场吗?魏阳伯,你说说,驸马到底是为了救谁,才被本宫扫地出门的?” 这话车轱辘来回转,转来转去又转回了段文裴面前。 泥人还有三分泥性,更何况本就不是善茬的魏阳伯。 段文裴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冰凉的目光从静仪身上划过最后落在了李湛身上,“驸马当时,当然是为了救李家故交永安侯府的二姑娘,也就是臣的夫人。毕竟,李公子身为驸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擅自闯入大臣家中,随意绞杀当朝命妇。驸马此举,既是向公主敬忠,也是保护昔日亲如妹妹般的世家之女,何至于和公主闹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李湛听到‘亲妹妹’三字,苍白的脸上闪过不甘之色;倒是跪在一侧的李君己听到故交二字,忙抬头去瞧宣武帝,只见帝王转着拇指上新戴的扳指,瞧不清是何神色。 静仪心里啐了口,正要反驳,段文裴却没给她机会。 “说到此事,臣其实也有些奇怪,有个疑问,还想请教请教公主。” 静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倨傲道:“什么?” 段文裴正了正身板,笑意不觉深了些,“都说驸马和公主乃天作之合,天家典范。可驸马怎么不尽力阻止公主,倒是先拦在臣的夫人面前…难不成,公主还比不上臣的夫人吗?” 这话耳熟,静仪瞬间明白他是在讽刺她先前把南絮与妓子做比较。 可她是公主,南絮算什么。 “大胆!你敢辱骂本宫!” “魏阳伯慎言!” “段卿!!!” 皇帝抬手拦住抄起龙榻上的玉如意就要砸过去的静仪公主,警告地看了眼段文裴。 李君己听得额间冷汗直流,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公主这边,低声斥责段文裴不敬,他全身心都在帝王和公主身上,倒是没注意刚才还脸色苍白的李湛,难得地朝段文裴赞同地看了眼。 段文裴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无视公主的怒火,施施然起身朝宣武帝告罪,“陛下恕罪。公主有言在先,把臣的夫人和那种地方的女子作比,臣的夫人很好,公主这样问,臣实在是疑惑,这才想问问公主,没想到公主……” “放屁!你分明是故意的!来人,把这个目无君上,满口污言秽语之人,抓起来,拖出去重打……” “够了!你还嫌脸丢的不够吗!” 静仪公主怒火中烧,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叫嚣着要处置段文裴,宣武帝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落在了龙案上。 ‘啪’的一声,茶水四溅,龙案鼓噪,坐在旁边的静仪身子跟着颤了颤,脸上终于有了丝畏惧。 “皇…皇兄。” 她眼里多了些平日里少有的害怕。 宣武帝皱了皱眉,心口有个地方松动了一瞬,也仅仅一瞬,便被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重新牢牢地锢住。 他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向静仪的眼神里布满了慑人的冷芒,“公主受天下人所养,便要为天下人做出表率。静仪,你骂也骂了,劈也劈了,驸马是你自己要嫁的,朕从未逼迫过你,你不能因为自己的脾性任意妄为地折辱驸马。你把朕,把李家置于何地?把皇家的脸面和朕的脸面又置于何地?” 宣武帝少有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今日这已经是第二遭了,静仪盯着宣武帝一张一合的唇瓣,呆立在原地。 毕竟是自己有愧的同胞妹妹,宣武帝虽想终止这场闹剧,杀杀静仪的威风,但看着她呆楞的模样,到底不忍,语气不由放缓,“趁着李卿和驸马都在这,你便同驸马互相认个错,这事便了了,也好堵住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宣武帝的话音一落,静仪公主终于动了动,略显呆滞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掠过,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指着地上的李湛,连皇兄也不喊了,“你要我给他认错?!” 宣武帝颔首,默认。 静仪自嘲地扯开嘴角,又指向段文裴,“他骂我不如南絮那个贱人,你也不管?” 宣武帝脸色有些难看,“什么贱人!朕好歹曾经叫过太妃一声母后,论起来,南絮是你我堂妹,你怎能如此称呼!况且是你出言不逊在先,魏阳伯不过反问与你,怎么?你与南絮比不得?先帝可是盛赞过南絮,你可得过先帝赞誉?” 静仪神色已由不可置信转变为震惊。 这话无异于是拿着把刀子在她心口一刀一刀的凌迟。 她为何如此恨!为何如此怨!为何如此任性妄为! 旁人或许可以骂她,可以不待见她,但是宣武帝不行! 谁都可以如此唾弃她!唯独君元祈不行! 泪水几乎瞬间夺眶而出,静仪昂着高傲的头颅,回以不屑的冷笑,“先帝?呵呵!皇兄真是好记性,这么快就忘了先帝是如何对待咱们兄妹的,也对,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会体谅皇妹的苦楚。” 她抬手向上抹去泪痕,眼里的痛楚渐渐化为枯寂,转身朝着李家父子走了几步,缓缓蹲下身,有些粗粝的掌心附在了李湛肩头,“驸马。”她冷冷唤了声,“还跪着干什么,还不起来与本宫一同回府?” 帝王兄妹的较量已经骇地李君己不知如何是好,见静仪过来,到底害怕她又哪根筋没搭对波及到李湛,所以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见她说这话,心下一安,朝着公主和帝王释然一笑。 “陛下英明,公主英明。” 他推了推无动于衷的儿子,嘴里满是对公主和帝王的敬意。 宣武帝捋了捋龙袍上的龙纹,欣然地接受他的跪拜。 段文裴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视线落在了一动不动的李湛身上。 “驸马还不谢恩?” 李湛感受着落在身上的视线,和肩头那只越来越用力的手,他低头紧紧攥住衣角,半晌没有说话。 公主已经服软,他还不愿意? 宣武帝的脸色有些不好。 李君己悄悄伸手拧了拧他的胳膊提醒他快说话。 段文裴好心地提醒道:“驸马,该谢恩了。” 他声音冷淡没有声调,落在耳中简直像催命符,李君己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正要代李湛说几句好话,不曾想跪在一旁的人缓缓开了口,“臣,谢过陛下, 写过公主,这就陪着公主殿下回去。” 宣武帝满意地看了眼段文裴,叫内侍扶起李家父子。 “去吧去吧。你们夫妻两个也好久没在一处了,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朕就不多留你们了。李卿和段卿留下。”说着让郭槐亲自送静仪和李湛出宫。 静仪甩开内侍的搀扶,头也未回地往外走,并未给宣武帝行礼,郭槐想要提醒,宣武帝无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转头看向落后一步行礼的李湛,最后警告道:“公主是君,你是臣,你待公主,要像尊朕一样,你可明白?” 李湛早已心灰意冷,像提线木偶般恭敬地答了声是。 帝王挑了挑眉,心满意足地放他离去。 * 说完私事,就要说公事。 宣武帝把蜀地太守上呈的灾情折子递给段文裴和李君己,自己下了龙榻,背手站在窗前看着天际止不住的大雨,等着他二人回话。 一目十行看过,李君己先愤愤不平道:“翼王这是想干什么?竟然勒令地方官员开仓赈灾!这不是越俎代庖是什么?翼王这是要反呀陛下!” 他说得中气十足,和刚才跪在地上求情的样子判若两人。 段文裴把折子合上,放在龙案上,平静地反驳道:“只是开仓赈灾,蜀地又是翼王的封地,翼王有权干涉,李大人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 李君己刚才还有些感念段文裴三言两语压下了静仪公主的气焰,迫使帝王出面,让公主低头,如今听他与自己唱反调,顿时有些不乐意,“照伯爷的意思,这还是好事咯!要是这么说,今日只是勒令开仓赈灾,下次是不是就可以勒令地方军队,入京清君侧!” “好了!” 帝王把手伸出窗外,接了捧雨水,又覆掌把雨水倒掉,神色莫测地喝止李君己。 “什么清君侧,哪有那么严重。” “怀州说的对,天灾无情,蜀地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折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只看见了翼王让人开仓赈灾,却没看见洪水之下,累累的白骨。李卿,你失了为臣的本心啊。” 李君己:……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突然转变了对翼王的态度? 李君己告了声罪,有些不解地看了眼段文裴,期待在段文裴脸上找到答案,奈何段文裴那张冷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君心莫测,他摸不准,不敢妄言。 宣武帝也没指望他,他问段文裴,“怀州,你怎么看?” 段文裴:“陛下可褒奖翼王。” “然后呢?” “再派一得力之人带着圣旨入蜀,看似褒奖,实则趁机夺权。” “蜀地太守不敢对翼王如何,是忌惮翼王的身份,也是害怕翼王手里的伏虎军,只要陛下派一合适之人,自然,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第78章 合适之人? 宣武帝看着手心残留的雨水,有些厌恶的把手在龙袍上擦了擦,“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李君己心里微哂,陛下这句都是多余问的,这还用说,段文裴当然要毛遂自荐了。 纵观朝中大臣,谁还有和翼王叫板的气魄? 对于段文裴这番‘别有用心’的话,李君己嗤笑不已,他偏不让他得逞! “陛下,臣觉得,还是……” “臣觉得这个差事,非驸马爷不可。” 李君己一噎,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段文裴,“伯…伯爷,说什么?” 段文裴对着他重复了遍,“李大人,本伯觉得,驸马爷去最合适。” 李君己觉得有些好笑,“伯爷是不是说错了。湛儿还很稚嫩,伺候伺候公主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去蜀地,蜀地那地方,翼王和赵家,可都不是等闲之辈,驸马担不了此事。” 他说着,不由上前几步,离站在窗前的帝王近了些,“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听魏阳伯的建议。还请陛下三思!” 宣武帝撑着窗框,注视着雨幕下的皇城,思绪不觉飞远。 蜀地这地方,是他当初给翼王千挑万选的藩地。 山高路远、山川险峻,最初只是想让他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 只是没想到,赵家这个隐没于世人眼中的家族,竟然因为翼王入蜀而掀起波澜。 为何,当初,他的大臣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蜀地的赵家并不安分? 为何,他思来想去的地方,竟然成了给翼王谋反的温床? 当初,段文裴是曾说过,翼王不足为惧,与其把他放到偏远之地,不如以孝道为由,把他留在京都,留在天子脚下,这样也好监督他的一举一动。 可他一口否决,他是皇帝,是天子,他的想法应该被众臣奉为圭臬…… 沉寂良久,在李君己望眼欲穿的盼望下,宣武帝缓缓转身,踱步到李君己面前,“李湛是皇亲,若是入蜀不会让翼王起疑。况且,赵怀珏是静仪救回来的,若是驸马入蜀,抛开赈灾不提,与赵家接触便也有了由头。”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君己,心里涌起那股熟悉的支配权利的畅然,“李卿,你放心,朕绝对会安排妥当,保证驸马平安归来。” 李君己张了张嘴,在帝王的殷殷期待中,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李君己万万没想到,不过进了趟宫,不过说了几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因为李湛和公主和好而高兴,就要为他即将入蜀而担忧 他恨自己太窝囊,太懦弱,不敢为了李湛而堵上家族的命运,公然抗旨。 李湛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呀,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当初为了讨南絮高兴去西山抓兔子。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为何要叫李湛入蜀,为何就不能是旁人。 为何?还不是因为段文裴的几句话! 他夺过内侍手里的油纸伞,快走几步赶上段文裴的步伐,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雨水浇灌而下,很快淋湿了两人的衣袖。 段文裴倾了倾手里的伞,掀开眼皮睨着李君己拉住他的手,冷冷道:“放开。” 李君己眼里满是怒火,“要本官放可以,还请伯爷给本官一个解释,为何非要举荐湛儿入蜀。” 段文裴哪里由他摆弄,内力一震,李君己差点被掀翻出去,他挽起淋湿的袖边,不疾不徐道:“陛下不是说了嘛,李大人还让本伯解释什么。” 李君己好不容易站稳,见他不痛不痒,仿佛在看一个笑话的态度,不觉咬了咬牙,“陛下是陛下,但这个建议是你提的,本官就想知道,伯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伯爷之前不是还言之凿凿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深入蜀地嘛!今日为何不提了!难不成是伯爷怕了?” “怕?” 段文裴摇了摇头,抬头看向笔直延伸的宫道,声音缥缈道:“本伯陪着陛下出生入死那么多回,要是怕,就没有今日的魏阳伯了。李大人黔驴技穷,不必把自己的软弱安在本伯身上。” 说完,他不再管李君己是何反应,抬脚就要离开,只是刚走几步,李君己又拦住了他。 他有些后怕地看了眼段文裴刚才发出内力的手臂,嘴硬道:“就算如此,伯爷还是得给我一个说法。”他似乎察觉出自己态度有些不好,遂放缓了语气,哀求着,“湛儿做这个驸马已经耗尽了心力,伯爷…伯爷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哪怕看在伯夫人的面上,何必要让湛儿走这一遭。趁陛下还未下旨,只要伯爷肯开口,必定还有转圜的余地,本官,不不,我在这谢过伯爷了。” 他说着当真对着段文裴深深地作揖,段文裴侧身避开,语气隐有不耐。 “说起谢我,李大人早就该谢我了。” 李君己弯着腰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段文裴朝着崇政殿遥遥一指,“李大人怎么忘了,刚才若不是我推波助澜,你的儿子,咱们的驸马爷怎会这么快就和公主‘和好如初’。李大人你说,你该不该谢本伯。” “况且 ,”他语气微顿,警告道,“李大人应该知晓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莫要再提及本伯的夫人为好。” 宫道悠长,来往的内侍行色匆匆,大雨之下,脚步声淹没在雨中,段文裴就这样飘然而去,留下站在原地一脸颓然,好半晌都没缓过神的李君己…… 穿过宫道,再出了永定门就算出了皇城,段文裴在这头几乎已经能看见伯府停靠在宫门口的马车,步伐不由加快,眼看着就要出宫门,耳侧传来几声微弱的呼唤。 段文裴循着声音看去,是个眼生的内侍。 “淑妃娘娘想见见伯爷。” 段文裴挑了挑眉,略一思索,叫内侍带路。 * 回程的马车里,静仪和李湛都没有说话。 静仪斜靠在软枕上,不知在想什么,李湛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陷入了沉思。 按照他的本意,他是不愿进宫的,更不会向静仪公主妥协。 但赵家,答应合作的条件是救出并保证赵怀珏的安全,不得已,他必须回公主府。 ‘迂’马夫叫停马儿,意味着公主府到了。 李湛心思一动,掀开帘子便要下车,却被身后的人唤住。 “驸马是不是忘了什么。” 静仪公主微笑着,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李湛捏了捏拳头,低头退后一步,把出去的位置让了出来。 静仪冷笑一声,朝外扬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教教驸马规矩!”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内侍站出来,冒着雨跪在马车前,顶起背脊,等待公主下车。 大雨磅礴,内侍的衣服很快淋湿,更显出那薄薄的背脊的脆弱和冷硬。 李湛看地不是滋味,他转头看向静仪,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要让我做你的踏凳?!” 静仪抚了抚耳际的步摇,反问他,“有何不可吗?” 李湛有些不可置信,“我可是正一品驸马,你闹也要有个限度!” 静仪斜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只招手示意府卫近前,“驸马骨头太硬了,不肯就范,你们帮帮他吧。” 公主之命无人敢不听,府卫冲着李湛道一句‘驸马得罪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便探手进来把李湛往外一拖,他便如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拖进了雨中。 李湛挣扎,可惜并不是几个侍卫的对手,他们一左一右地压着他,让他跪下,迫使他把手臂撑在地上。 或许是他挣扎的太厉害了,不知是谁冲他踢了脚。 他身子一歪,混着泥腥味的雨水瞬间呛进了喉咙。 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哪里经历过这些,他急切地把嘴里的泥水往外吐,尤觉不够,又想用手去抠,却被两个侍卫紧紧压住不能动弹。 雨水冲刷之下让人睁不开眼,天地混沌不堪,李湛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他还在做最后的反抗…… 直到,背脊被人压弯,背上那只脚用力地踩了踩,左右两边的侍卫突然松了手,在一声惊呼中,李湛跌进了泥水中。 “哈哈哈哈哈——” 静仪公主真心地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引地来往之人侧目。 没人注意到跌落在泥潭里的人是谁,就算有人猜测,也不过是猜测哪个倒霉的内侍或者侍卫,谁又会想到,跌落泥潭的是那个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的李湛呢? “罢了,今日就到这吧。”静仪站在公主府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半晌没爬起来的李湛,她把玩着胸前的一缕秀发,有些玩味道:“驸马体谅本宫,知道本宫今日穿着新做的绣鞋,甘愿替本宫蹚平回府的路,这是驸马的一片心意。心意难得,本宫又怎好辜负,所以,任何人都不可去帮扶驸马,就让驸马好好尽尽心,自己走进公主府吧。” 众人不敢违拗,目送公主离去后,皆各司其职地站回了原处,只有余光不时观察着阶下之人的动向。 那个浑身没有一块是干净的人影缓缓的,缓缓的,撑起了上半身,然后是腰,然后… “夫人,你瞧,那人怎么跪在雨里?” 有马车经过,溅起没过小腿的水花,悉数浇在了半爬起来的李湛身上。 掀起帘子欲要探出头的侍女被人拉了回去,车里有人说了声慢点,小心溅着人。 随后响起道熟悉的女声,“停车。马车里没有干净的衣裳,玉祥,拿几个银钱给那位公子吧,雨天水深,车夫不是故意的,让他多包涵,拿着钱去买身干净的衣裳穿。” 马车停下,有人说了声是,眼看车帘晃动,李湛呆滞的目光狠狠一颤,半起的身子如失去支撑的房梁,再一次,重重地跌进了泥水中。 第79章 泥水再次没过口鼻,只是这次,李湛没有挣扎。 “诶,你怎么又倒下去了!” “喂!你没事吧,能不能站起来。” 玉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有一只手来扯他的臂膀,想把他扶起来。 李湛眼神一黯侧身躲过,玉祥无法,只得放弃,她掏出怀里的银钱放在李湛身旁,想了想又把手里的伞撑在他头上,“我们夫人心善,让你拿着这钱去买身衣裳,还有,我的伞也给你,这里是公主府,不是寻常之地,你要是想活命就赶快拿着钱走,听见没有?” 泥潭里的人还是没有探起身,玉祥摇了摇头,只当碰见个怪人,小跑着回了马车。 马车启程,那道刻在记忆深处的女声也跟着渐行渐远。 “怪人?要真是个神智正常的怪人还好,就怕是哪家心智不全的公子走丢了,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没带,怪可怜的……” “夫人怎知是心智不全的公子,万一是个乞丐呢?” “春芽,你冲我挤眼干什么,本来就是嘛。” “玉祥姐姐,我和夫人都瞧的分明,那公子衣裳料子不差,却连站都站不起来,既是富贵人家却没有下人在旁,不是个痴的就是傻的,决不可能是乞丐……” …… 很快,马车拐过街角,消失在雨幕中。 李湛紧紧攥住那几锭银子,踉跄地爬了起来。 那柄搁置的雨伞被风吹地乱晃,竹质的伞柄无情地打在他的小腿上,视线被雨水覆盖,李湛终于忍不住爆发,歇斯底里地抬起脚,把那柄青绿的油纸伞踩地稀巴烂。 * 南絮回永安侯府的事,没有声张,等马车进了二门,南絮带着两个丫鬟径直往二房院里去。 刚走近,便隐隐听见一阵妇女的啜泣声和孩童的哭闹声。 “呜呜呜,当初先看上我的,不是二爷你嘛!这才几年光景,二爷怎可说出这么绝情的话?难道我的脾性二爷今日才知晓?” “二爷当初如何说的,你说你不看门第家世,不看我赵家是否对你有所助益,你所在意的是我这个人,你说你要娶我,一辈子永远对我好,身边永远只有我一人,可如今,如今为何又要如此对我,呜呜呜呜,到底我哪里做错了,到底我哪里做错了啊…” 赵玉琴声泪俱下的控诉没有得到屋里男人的怜惜,只得来了一句烦躁的呵斥,“有完没完!” “我是男子,是永安侯府的二公子,你去瞧瞧,那些勋贵之家的公子哥,哪个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我不过纳了两房妾室,你就成天哭丧着脸,妒妇!悍妇!” 南羿凌不想再和赵玉琴纠缠,一甩袖子,摔门而出。 刚踏上回廊,迎头撞见来不及退出去的南絮,他脸上霎时青白相加,羞愤不已。 “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不让人通报,躲在这听哥嫂的墙角,真是嫁了人连规矩都忘了。” 他嫌恶地说着,眼神不善地剐了南絮一眼。 南絮哪里想到自己回来就碰见两人拌嘴,她又不是故意的,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忍受南羿凌的讥讽,遂转身顿足,回敬道:“我倒是想让人通报,找来找去,这院里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听说往日里那些伶俐的丫头都做起了姨娘梦,四处躲懒,请问二哥,这也要怪我?” “你!”说到痛处,南羿凌脸色由青转红, 手指直直地指向南絮的面门,“不知羞耻!竟然妄议自家兄长的房中事!魏阳伯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不过短短几月的光景,南羿凌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的鸦青映衬出面上的憔悴,如今不过被南絮呛了句,便气得身型晃荡,那两截枯指前伸险些戳到她的眉骨,再套上宽敞的衣袍,活像个孤魂野鬼。 南絮上下打量一番,眼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希冀顷刻化为乌有,“好歹兄妹十几年,二哥如此看我?” 南羿凌挥了挥衣袖,像是要扫净肮脏的尘土般,嗤笑一声,“不是我要这么看你,是你,是你南絮不想认我这个二哥!” “是她,”他袍袖一挥指向半只脚跨出门槛的赵玉琴,“不想认我这个丈夫!” 赵玉琴被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吓得瑟缩了下,南羿凌张狂一笑,双臂挥舞,“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都不想认我!” “我没错!”他把胸膛拍地噼啪作响,眼里隐有湿意,“罢官不是我的错,侯府丢掉免死铁券也不是我的错,纳妾不是我的错,你嫁给魏阳伯更不是我的错。” “我既没错,凭什么要听你们来审判我!” 他情绪太过激动,像是要把埋藏在心底深处积压的痛苦统统释放在这天地间。 赵玉琴有所动容,哭着就要去拉他,“二爷,别说了,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不明你的难处,二爷…呜呜呜……二爷!二爷!你别出去,别去找那个妓子了…二爷……算我求你了……” 南羿凌甩开她的拉扯,双臂一收,不再看姑嫂两人,直奔院门而去。 狂风掀起雨线,斜斜地撞在他削薄的脊背上,更添几分凄沧。 南絮忍不住快走几步,叫住了他,“二哥还要去找那个叫窈娘的女子?我听说了,李湛也是她的座上宾,这么巧,你们同时看上了一个姑娘?” 南羿凌脚步不停,似没有听见她的话。 南絮不甘地咬了咬唇,继续追着道:“我不信,你就算再如何自怨自艾,也不可能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来。今日李湛逛花楼的谣言甚嚣尘上,下次保不齐就是你。二哥暗中谋划什么,我说不好,但作为二哥的妹妹,我还是想说,二哥应该爱惜自己,更应该爱惜永安侯府…” “你想说什么?” 他终于回头看了过来,眼里满是冰冷的审视。 南絮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想说,二哥贪恋女色是假,暗中谋划是真。如此破绽百出的障眼法,我一个深宅妇人都能看出端倪,何况宫里那位。二哥,不管宫里如何计较,至少咱们命还在,至少永安侯府还屹立在京都,但若是你一意孤行,行将踏错,很有可能赔上的是一府的性命!二哥,你不能这么自私!” 她很早就想说了,做人不能那么自私! 看着她既认真又担心的模样,南羿凌脸上怔愣了片刻,不过,很快,不屑和讥笑又爬上了眼角,他背着身朝外走,声音决绝,“自私也罢,贪图美色也罢,南羿凌就是如此。你说我图谋什么,我不想解释,也不愿解释,与其辩驳,不如到时自见分晓。” 声音远去,南羿凌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南絮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赵玉琴别扭地邀请南絮进去小坐,来都来了,南絮没有拒绝。 坐定,丫鬟上茶,难得的,是她喜欢喝得云雾茶。 两人默默捧着茶盏没有说话,文哥儿挣开乳母的臂弯,闹着钻进赵玉琴怀里,打破了一室沉默。 赵玉琴哄着文哥儿,勾着头不经意地问南絮,“二爷他,去见那个窈娘,真的不是因为——”她咬着唇,把眼泪包在眼眶里。 南絮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说不确定。 “啪嗒” 豆大的泪水落在文哥儿的衣襟上,惊地文哥儿伸手去抓赵玉琴的脸,她侧过头,声音不觉松快了些,“没出阁时,这侯府姑娘里就二妹最聪明,你既然能来劝说二爷,想必心里有把握。不管谋划什么,不是喜欢妓子就好。”她擦了擦泪,又重复了遍,“真的,不是喜欢妓子就好。” “文哥儿,你爹没有抛弃咱们,还有谨哥儿,对,快,去把谨哥儿抱来,让他姑母瞧瞧,再让她们做些两个哥儿爱吃的吃食,哭了这么久,今日可得好好的吃些。二妹,你也吃了饭再……” 她回头去唤南絮,珠帘摇晃,茶水未凉,哪还有南絮的身影。 * 南絮不辞而别,却在半道遇见了大嫂殷芜和三嫂李婉。 殷芜瞧见她忙带着李婉上前,“二门上的人说看见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们胡说呢,没想到是真的。”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叫人收拾撷芳院。” 南絮挽上两个嫂嫂的手臂,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想家了,回来转转,不劳大嫂费心。” 殷芜冲着李婉撇了撇嘴,戏言南絮见外,“你瞧,还对我说费心呢。” 李婉不敢随意取笑南絮,笑道:“正是,二妹妹上次送来的那些首饰极为珍贵,我还没来得及谢,要我们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 殷芜促狭一笑,赶着趟就要给南絮行谢礼,李婉紧随其后,被南絮一手一个搀扶了起来。 两人说着都请南絮去房中坐坐,又说回来还没见过侯夫人,该去嘉辉堂请安才是。 这是正理,南絮和姑嫂三人,不敢耽搁,正欲往嘉辉堂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她们。 “这个时候,你不是出府去书肆了嘛,怎么回来了?”殷芜瞧着自家夫君跑的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解道。 南羿成扶着柱子喘匀了气,急忙去看南絮,“快别说了,去的路上碰见了伯府的刘管事,他说妹夫自昨日进宫后,到现在都没出来。” “说,和他一同进宫的李家父子天不亮就出了宫,却迟迟不见妹夫,宫里也没传话出来,别是出了什么事!” 第80章 段文裴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雨势渐弱,一眼就能望见宫门口伯府马车旁还停着辆马车。 撑伞的内侍眼尖,乖觉地把伞递给了段文裴,临走前不忘叮嘱,“伯爷,娘娘的意思,这事愿无第三人知晓。” 段文裴手指微动,接过伞,清浅地‘嗯’了声,大步朝着宫门外而去,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了。 “大哥。” 段文裴唤地很亲切。 南羿成愣了下,反应过来喊的是自己,有些不自在地回了句‘妹夫’。 段文裴点了点头,问他等在这可是有什么事。 南羿成被那句大哥惊着了,有些飘飘然找不着北,段文裴又问了遍,他才一拍脑门,后退几步上下打量起段文裴。 “宫里可是出了事?我知晓你一夜都未出宫,便带着阿絮等在这,也好有个策应。幸好出来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让人往太妃那递话,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絮也来了? 视线在伯府和侯府紧闭的车帘上流转,段文裴心不在焉地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南羿成惊讶,“不是说蜀地洪灾泛滥,淹死了许多百姓,太守求助当地豪绅,赵家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有人说赵家是受翼王指使,京都好多百姓都在议论,等着看陛下如何处置。你是赵家人,陛下震怒,焉能不迁怒于你?” 段文裴眼波微晃,心不在焉的神思终于立定,“我是赵家人?南 絮说的吧。” 外面如何传翼王和赵家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南羿成嘴里关于他的话。 他是赵怀州这件事,这么多年除了最亲近的人知道以外,他只告诉过一个人,就是南絮。 南絮知道,自然也就意味着侯府知道。 但,真切地从一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的身世,段文裴还是有些感慨。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他竟然轻易地就给南絮交了底。 好事?坏事?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日谢晋的话。 他到底是真心喜欢南絮,还是刚好遇见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便想着占有和征服… 南羿成被他瞧地心里直打鼓,正反省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身后侯府马车的车帘掀开一角,殷芜探出半个身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冲段文裴笑道:“传言不实,伯爷别听大爷胡说。”她朝外瞧了眼,“时候不早了,伯爷在宫里还未用饭罢,趁着如今雨小了些,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边吃边聊。” 殷芜的话倒是点醒了南羿成,这个话题他在行,忙道:“要不,去广聚斋吧,旁边就是吴御坊,正好有阿絮喜欢吃的海棠栗粉糕。” 好不容易让气氛稍微缓和些的殷芜:……广聚斋店如其名,惯是那些读书人附庸风雅的地方,环境确实优雅,吃食却不怎么样。 段文裴一个蜀地之人,又是一身杀名,怎会喜欢这种地方。 殷芜摇了摇头,“还是去天香楼吧,听说这是京都为数不多做蜀地菜好吃的酒楼,适合平日里伯爷的口味。你说呢,阿絮” 透过车帘掀开的一角缝隙,段文裴看清了端坐在最里侧的女子。 80-90 第81章 南絮掀了掀眼帘,透过细长的雨线,和那道微微泛起涟漪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轻轻一碰,随即分离。 殷芜没注意两人的眼神官司,轻唤了声,“阿絮?” 南絮抿唇,“去天香楼。” “去广聚斋。” 一柔一冷的声线交织在一起,似乎谁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殷芜和南羿成对视一眼,蓦地笑了,“这可怎么好?一个要去这,一个要去哪,到底该听谁的?” “听他的,去广聚斋。” “听她的,去天香楼。” 两人又是齐声,周遭一静,南絮咬了咬牙,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把掀起的帘子放了下来,连同殷芜也拉进了车厢。 车帘隔绝了视线,南羿成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段文裴,“伯爷别生气,小妹虽然有些任性,但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估计,估计估计,”估计了半天,他望了望天终于找到了个好理由,“这雨下的太久了,她心里烦躁。” 雨下久了,南絮为何烦躁这种逻辑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不能让段文裴对自家这个小祖宗心存芥蒂。 南羿成一脸忧色,段文裴却是盯着车帘看了良久,眸光一转,收回视线举着伞朝伯府的马车行去。 走到一半,他顿足看向身后的南羿成,淡淡地问了句,“大哥可要和我同乘?” 啊? 还有些没有回过神的南羿成左看看右看看,看着丝毫没有动静的侯府马车车帘,眼神慢慢坚定,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段文裴。 看来,阿絮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妥,没有表示便是默认。 这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亲自去陪着,表达歉意。 嗯! 他胸有成竹地朝侯府马车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这个当大哥的还是有些用处的。 “伯爷,不,妹夫,你先请。” 不过随口一问的段文裴:…… 车内静静听着外面动静的南絮:…… 还有被南絮死死拉住想要唤人的殷芜:自家这个好夫君,真的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 最后,还是去了天香楼。 倒不是谁最终拿了主意,而是大雨连着几天未歇,地势较低的吴御坊被水淹了,已经好久都未开张,旁边的广聚斋自然未能幸免于难。 广聚斋外聚满了平日里在此饮酒会友做诗的读书人,他们挽起裤脚,提着木盆木桶,把有小腿高的水一点一点地往外舀。 口里不忘讨伐远在蜀地的翼王。 民声渐起,读书人的手能舀起一盆盆污水,他们的嘴自然也能骂死一个被遣他乡的皇子。 这是个是非地,自然不能涉足,走到半途便绕了个弯直接去了天香楼。 待坐定,起先尴尬又耐人寻味的氛围一散,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待店里的小厮上完菜,南羿成示意刘回把厢房门一关,低声问起宫里那位是何态度。 殷芜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便拉着南絮在一旁话家常。 只是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南羿成和段文裴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 “你是说,蜀地上的是呈情的折子。翼王没有怂恿赵家等氏族弃百姓于不顾,而是越过太守等朝廷官员,私自命人开了粮仓救济百姓?” 段文裴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吹了吹面上的浮末,‘嗯’了声表示确定。 “不对呀。”南羿成抓起茶盏,却没喝,“那这些谣言从哪传出来的?” “我传的。” “什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羿成惊地跳了起来,一个没注意,那盏茶全洒在了手上。 “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把桌子一拍,有些失态地逼问道:“伯爷是想置太妃母子和永安侯府死地不成!” “大爷,慎言。”殷芜忙跟着站起来去拉他指着段文裴的手。 南絮看了眼神色如常的段文裴,眉心不觉微蹙,“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82章 段文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顺手提起手边的茶壶给她斟满空了一半的茶盏,轻启薄唇,“我不想干什么,只是皇帝犹豫不决,需要有人推他一把。” 他的神态中丝毫没有对帝王的敬重,南絮眼角不自觉地挑了挑,对此并不奇怪,倒是南羿成神色微变,愤怒中慢慢夹杂了些不明所以的惊奇。 他拍了拍殷芜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慢慢坐了下来。 永安侯府兴盛了几十载,子孙后代便是再没出息,也比旁人多了几分胆色和见识,南羿成虽喜欢著书立传,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眼里的散漫渐渐化成一道道实质的审视,射向身旁之人。 “我叫伯爷一声妹夫,是真的把伯爷看成一家人。伯爷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但还请伯爷看在阿絮的面子上,给我,不,给永安侯府交个底,你到底是站在侯府这边,还是,”他看了眼殷芜和南絮,嘴角漫上艰涩,“还是站在宫里那位那边。” 段文裴这个人,他们看不懂,也看不透。 永安侯府不想与这样的人交恶,也不想与自家姑爷闹的兵戎相见。 所以,在南絮嫁给他时,永安侯府的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若是以前,可能忌惮比顾虑多;但现在,段文裴肯把自己的身世说给南絮听,说明,段文裴这个人心里至少是有南絮的,也多少装着永安侯府。 南絮搁在膝上的双手紧紧相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也同样期待他的回答。 厢房开阔,围坐在圆桌前的四个人,看着近在咫尺,可细细看去,又泾渭分明。 段文裴感受着三人投来的目光,静默良久,终于抬了抬手,夹了筷菜,起身搁在南絮的碗里,“这菜我让后厨融合了些京都口味,没有之前那么辣了。你尝尝看,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 南羿成不明所以,与殷芜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地看向南絮。 这和他们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时候显示他对南絮的关心,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南羿成不喜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有些急迫地想知道确切的答案,“伯爷……” “我早该想到,天香楼背后的东家是你。” 南絮突然打断自家大哥的话,眼神灼灼地看向段文裴。 夹进碗里的那筷菜像是附和她掷地有声的结论般,缓缓坍塌进碗底。 南絮记性很好,这道菜肴是当初她来天香楼蹲守,想像他说明可不可以解除婚约时,点的菜肴当中的一道。 蜀地菜多数都比较辛辣,她只尝了一口就搁置了,更兼当时知道他进了隔壁厢房,她和殷瑞珠忙着看人,并未特别去留意一道菜。 要不是他特意 把这道菜夹进她碗里,这满桌的菜肴她也不会在意有什么菜味道变没变。 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却一清二楚,还让人改良了味道。 这不明摆着,他和天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南絮眼神示意有些着急的南羿成稍安勿躁,提腕举筷,把碗里的菜吃进了嘴里, 入口先是微辣,待唾液分泌,倏尔由辣转甜,裹挟着食材的鲜香,冲击着味蕾。 南絮咀嚼得很慢,“你其实很早就在为重返蜀地做准备了吧。” 南絮拿起搁在桌上的锦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直视段文裴,“天香楼既然是你的产业,你不可能不知道赵怀珏要对你动手,你身为宣武帝的左膀右臂,助他登上皇位,帮他铲除异己,你也不可能不知道,兵器库中的震天雷早已被人私自挪用。这些你都知道,但你没有声张,你请来谢晋和黄禹替你作证,你不过是因为与同僚相聚,偶然至天香楼。” 她缓了口气,把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微凉,一直凉到心底,她的声音也渐渐沁出寒霜,“自然,刺杀一事便是赵怀珏早早布局,只为击杀朝廷重臣,而与你的身世无关。其后,你步步引诱赵怀珏踏进你的陷阱,也步步看着我因为殷瑞珠而搅进你的局中。你冷眼旁观,让两个无辜女子做了诱饵,也是你的谋算,逼得赵怀珏非要在逃出京都当夜还要为了杀你而掳走瑞珠。这些,不过都是为了留住赵怀珏。” “段文裴,你为什么要留住赵怀珏?”她缓缓起身,走到殷芜和南羿成身后,隔着桌面与对面之人相望,段文裴眼中翻涌起浓浓墨色,此刻,强大如他,竟有些不敢和南絮对视。 南絮没有错过他脸上的神情,不觉咬了咬唇,继续说下去。 “自然,是为了留他做交换的筹码。” “只不过,我很疑惑,伯爷到底知不知道,公主会插手,又知不知道,赵怀珏到底会不会在那场爆/炸中活下来。 “或许,伯爷其实也不清楚,自己这些谋算到底最终能不能成。只不过伯爷从小在算计和被算计中长大,算计已经成了伯爷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她顿了顿,嘴角抿成一道讥讽的弧线,“伯爷放出公主爱赵怀珏,李湛夜宿花魁这个谣言时,或许也没想到,谣言甚嚣尘上,也会把我牵扯进去。” ‘啪嗒’,南羿成手里的筷子因为用力而断成了两截,殷芜忙去查看他有没有伤到手,余光却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段文裴。 她几乎本能地像是母鸡护崽一样,把南絮和自己的丈夫护在身后。 南絮安抚地按住殷芜的胳膊,望着段文裴那副万年不变的冷脸,无声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我猜的,伯爷觉得可猜的准?” 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那张本就容色倾城的面庞更添几分锐利的妖艳,段文裴晃了晃神,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等再望去时,又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沉寂。 “南絮,你很聪明。我一直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他直视着她,不带任何情感地直述。 南絮想过他很多种反应,最不愿,也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此刻。 心底某个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她咬了咬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何需伯爷说?我自己也很欣赏。但我和伯爷不一样,我不喜欢、也不屑伯爷的诸多算计。更不想因为伯爷的这些算计,而让自己身陷囫囵。所以,最后,我想再问伯爷,对于这桩婚姻,对于,”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停住,指甲因为紧张和羞耻不觉掐进掌心,但心底有声音告诉她该大声问出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满是决绝,“我知道,你今日肯摊牌,肯道出自己天香楼东家的身份是想告诉永安侯府,你可以既是宣武帝的臣,也可以是永安侯府的女婿,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都可以谋划,必要时,永安侯府可以寻求你的庇佑。可,可我是你的妻,即便是因为那道圣旨才有的婚约,我都是你名正言顺的伯夫人,我就想知道,在你诸多的谋划中,你可有片刻犹豫,片刻悔恨,把自己的妻子置身于这样的险境?” “可曾?” “可有?!” 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情绪激荡,震得在场之人心神摇曳。 同为女人,殷芜何尝听不出这话外弦音。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对面之人明显压制的神色,起身紧紧揽住了南絮,“有什么话慢慢说,阿絮,慢慢说。” 感受着南絮身上的颤抖,殷芜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83章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殷芜的安抚在这种时候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南絮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段文裴。 她在等段文裴的反应,也在等段文裴的回答。 从侯府的安危扯到儿女情长,南羿成后知后觉,总算有些回过味来。 他下意识地随着妻子和妹妹的视线看向对面之人,催促了句,“妹夫给句话吧。” 是个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该给句痛快话。 段文裴凝着桌面的眼眸定定地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往日的威势和胜券在握此刻化成了无声的沉默。 就在南絮秀眉越蹙越紧之际,对面之人终于抬头看了过来,他先看向南羿成,“辜负大哥这声‘妹夫’了。”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成亲,圣旨来得突然,权衡利弊之下,这桩婚姻我只得被迫接受。” 他顿了顿,漂浮的眼神缓缓落在了南絮身上,尔后视线上移,与那道如新月般的清澈目光搅在了一处。 段文裴张了张嘴,似有不忍,可最终,挤压在喉咙里的声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无情地蹦了出来,“我不是李湛,儿女之情太过沉重,我背负不起,也不想分心劳神。至于,让你陷入险境南絮,我有我的迫不得已,况且,不是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嘛。” 南絮心里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也不知是惊诧还是心中早就有了判定,听他说完这番话,她心中竟出奇的平静。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在脸上无限扩大,心里某个地方却豁开了个口子,“这么说,先前你对我的种种都是逢场作戏!抑或是见色起意!” 段文裴侧了侧头,嘴角翕动,半晌闷声回了句,“都有。” “呵!” 南絮冷笑,尽量保持着贵女应有的仪态和尊严,眼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湿润,她盯着对面之人痛声控诉,“有惊无险?瑞珠差点丢了性命,我身边丫头现在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难道她们的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伯爷竟然说有惊无险!” “是不是在伯爷眼中,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谁都可以沦为伯爷手中的棋子,必要时,谁都可以因为伯爷的算计而丧命!段文裴,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掷地有声的诘问仿佛炸响在耳边的天雷,炸得人心神震荡,段文裴唇线紧绷,肩头那道早就好全的咬痕不知为何,突然奇痒无比,他忍不住伸手攀上了肩头,用尽力气死死地压住。 看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样子,南絮无声勾了勾唇,眼里的光彩‘哧’的一声被掐灭。 仿佛,又回到了光华楼外那晚 南絮觉得有些疲惫她其实早就该想到,男人,又有几个是好东西呢? “罢了。大哥大嫂,我有些不舒服,就不陪你们用饭了,你们吃,我先回去休息。” 说着南絮挣脱开殷芜的搀扶,麻利地抹掉眼角的泪渍,看也不看段文裴,转头就走。 料殷芜再如何长袖善舞,初见这种事情,还是愣了片刻。 一个没留神倒是让南絮挣脱开了。 夫妻之间的事情就像扯也扯不断的乱麻,看似没有头绪,其实那个线头就在夫妻两人身上,先不论段文裴刚才的话有多无情无义,但南絮现在若是 离开了,反倒在小夫妻之间留下了隐患,若不解决好,往后便是时不时都能揭开的痈疽。 殷芜不过思量片刻,赶忙追了上去,拉住了南絮,边给自家夫君使眼色,边转头强笑着看向段文裴,“伯爷开玩笑呢吧。有什么迫不得已,不如伯爷好好和阿絮解释解释,都是些夫妻之间的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说着把快要走出厢房门口的南絮推了回来,又去拉后知后觉的南羿成,想给小夫妻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南絮虽有些不愿,但心里终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心想着不好拂了大嫂的面子,便顺势侧身立在了原处。 天光从窗外洒了进来,从段文裴的角度看去,像是给南絮身上镀了层柔和的银光,朦胧的倩影一如日日夜夜刻在脑海中的念想。 挣扎只在一瞬,段文裴听见耳边响起自己一贯冷漠自持的声音,“没什么误会,本伯说得都是实话。如果大嫂想听假话,我也可以说些,但,事已至此,何必用假话糊弄人。” 他的冷情和漠然击碎了南絮心里最后的一点期待。 指甲因为用力狠狠地掐进了肉里,南絮咬紧牙关,强烈的自尊和倨傲让南絮觉得如今这样站在这里实在是太过丢脸,她不再顾忌谁的脸面,也不再顾忌身份地位,猛地操起桌上的茶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尔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茶盏应声而碎,擦着段文裴的头皮掉在了地上,茶水混着茶叶尽数挂在了段文裴鬓角,显得狼狈又滑稽。 南羿成看看门口,又望望面无表情毫无动作的段文裴,最终选择拿过一张干净的巾子,准备给段文裴擦擦。 殷芜自然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屋里没了两人,一时显得有些冷寂。 段文裴在南羿成准备上手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只是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一直都没离开过敞开的厢房门。 同为男子,南羿成再迟钝,也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他不解道:“妹夫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如此伤阿絮。李湛已经伤她伤得够深了,尚且有几分儿时的情分撑着,但伯爷与阿絮” 后面的话隐没在南羿成唇齿间,但段文裴明白他的意思。 “伤她总比害她好。” 南羿成微惊,“这话从何说起?” 耳际的茶水已经擦拭干净,段文裴丢下手里的巾子,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比南羿高半个头,但此时站在一处,南羿成却觉得他佝偻的厉害,细细一瞧又觉得并非如此,南羿成心中没来由地长叹一声。 ‘孽缘’啊 “此间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我对阿絮,”说到此他忽地笑着顿了顿,转移了话题,“罢了,不提此事。方才大哥问我到底站在哪边,阿絮嫁我一场,我总不至于太过无情,大哥也可告诉岳丈让他安心,侯府暂且无虞,便是有那一日,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南羿成还等着听他解释到底有多复杂,听他突然给出如此承诺,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说什么为好。 劝他别那样对南絮,可他要怎么劝呢?那些记载学识如海的书籍中并未教他如何处理男女之情,要是阿芜在就好了 南羿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文裴离开,静默片刻,他一跺脚,跟了上去。 外间噼里啪啦传来雨打屋檐的声响,雨势不知不觉又大了起来 * 殷芜一路追着南絮出来,抢在伯府马车启程前跟着南絮进了车厢。 南絮没想到殷芜跟着上来,只得往旁边让了让,与殷芜并排坐在一处。 春芽和玉祥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便坐到了车辕上,独留南絮和殷芜在车厢里说话。 南絮把头埋进臂弯里,大有谁都别来和她说话的架势。 殷芜何时见过南絮这样,倒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了好半晌,才在微微摇晃的马车节奏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瞧着伯爷有些言不由衷。” 她试探着递出话。 南絮没有动。 殷芜却像找到了话头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至少以你大嫂我这么多年的眼光来看,魏阳伯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我觉得,他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殷芜的结论得来的很简单,回门那天、把那几个在大佛寺作乱的歹人交到她手里的时候,都能看出来,他事事都在为南絮考虑,这样的人怎会说无情就无情,再逢场作戏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况且就凭南絮的样貌性情,是个正常的男子也不会在新婚没多久突然如此,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南絮还是没动。 殷芜再接再厉,“况且,他若真的无情,何必当着我和你大哥的面说这番话,自然私下和你说,没有娘家人在场,孤立无援的,那才叫挖心挖肝的让人不好受呢。” 话音刚落,南絮终于闷声闷气地问了句,“大嫂为何总喜欢给他当说客。” 婚前就夸他不输李湛,如今他说了这番话,竟然还在帮他说话。 南絮藏在臂弯里的眼眸中染上几许困惑。 “总不至于大嫂也和二哥二嫂一样,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敢得罪他吧。” 殷芜被她的话逗笑了,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臂,“没良心的,你和我姑嫂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还不清楚?” 南絮哽声反驳,“不清楚。” “哼。”殷芜正了正神色,“你就嘴硬吧。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虽说你和伯爷是硬凑到一处的,可我瞧着你不比和李湛在一起差。况且阿絮你是聪明人,伯爷什么样的性情,你又怎会不知?”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关头突然变了‘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南絮偏不顺着她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魏阳伯这样的人物,一时一个性情,谁又琢磨的透,他这样的人又何至于编瞎话来骗我?大嫂,是你看错了人!” 见她就是不肯起身和她好好说话,殷芜眼珠子一转,弯腰凑近,故作惊奇道:“是是是,都是我看人的眼光不行。可是我怎么瞧着你对伯爷似乎用情也不浅啦!” 南絮猛地抬起头,“我哪有!” “哦,你没有吗?” 对上殷芜促狭的眼神,南絮知道自己上当了,连忙板起脸,又想把头埋回去。 好不容易撬开她厚厚的‘蚌壳’,殷芜怎会轻易允许她退缩,忙拖住她的双臂,“你若真没有,伯爷说什么,你那么在乎干什么?”见南絮没好气地瞪了自己一眼,殷芜见好就收,改口道,“好了好了,我就是那么一说嘛,我不那么说,你也不会抬头理我不是。都是大嫂的不是,阿絮大人有大量,便别和我置气了。” 南絮对殷芜并无什么成见,自然就着台阶下了,只是经她这么一闹,先前那些愁云惨淡的情绪倒是有些缓和。 遂转过头去,瞧着外面的雨幕,嘀咕着,“我没置气。” 置没置气,殷芜不想去纠结,她更在意南絮现在心里的想法。 “你就这么冲出来,以后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如何自处?” “他都说出那样的话了,还有必要相处吗?” 殷芜惊了一下,“什么意思?” 南絮掀起车帘,看着外面雨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静静的出神,没有说话。 殷芜又催促道:“阿絮,刚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絮什么性子,殷芜清楚得很,不会无的放矢。 既能说出口,自然也就做的出来。 但,南絮是认真的? “你和伯爷的婚事可是圣旨赐婚,你若真的有了分开的心思,可得想个万全之策,不可莽撞行事,还有,侯府和父亲母亲那” 殷芜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虽觉得有些惊世骇俗,但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为南絮考虑。 “大嫂—” 南絮见殷芜越说越远,忙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就是那么一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怎么样,我也得顾全大局。” 殷芜见她说得认真,这才后怕地轻舒了口气。 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车厢内姑嫂两人静坐无言。 南絮缓缓靠在车壁上,闭上了双眼。 她心里有些乱,也不知刚刚 为何脱口而就是那句话,但脑海里就是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那个在成婚前就想好、规划好的念头。 毕竟,在梳妆台的暗阁里还藏着一纸和离书呢! 那可是新婚夜,某个无耻的混账亲手交给她的,亲自允诺她的 南絮抱紧了双臂,哼,真是可笑,她竟现在才看清楚,原来某个人早就算计好了,等哪天利用完了她,失去了利用价值了,就用那纸和离书把她打发了 第84章 她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不是任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伯府,殷芜又拉着南絮叮嘱了番,才在南絮的注视下登上回程的马车。 雨幕下天际仿佛笼罩了层乌纱,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南絮在门口驻足了片刻,直到送殷芜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才缓缓转身朝府内走去,正抬脚迈过门槛,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夫的吆喝,南絮转头瞥了眼,正撞上那双冰冷淡然的眼眸。 段文裴竟然紧随其后地回来了。 有小厮举着伞匆匆从南絮面前擦身而过,视线被雨伞短暂地遮住,等小厮近前,视野开阔时,南絮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刘管事早早吩咐厨下备了伯爷最喜欢的吃食,就等着伯爷回来。”小厮接过段文裴褪下的披风,把伞撑过头顶,迎着段文裴进府。 段文裴不动声色地朝着后院的方向看了几眼,淡淡‘嗯’了声,自己夺过小厮手里的伞往前院书房去。 出宫后,刘回被段文裴遣回了伯府,后来又被余荣不知为了何事给叫走了。 小厮不大近前伺候,见段文裴并不往静园去,心里有些诧异,紧跟几步提醒道:“伯爷,饭食已经摆在了静园的花厅,您可要,移步?” 转过宝瓶门,已经能看见广文阁的檐角,段文裴脚步未停,边走边吩咐,“让人把饭食端过来,本伯在前院吃,不去静园。” 小厮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不是刘回,不敢再和段文裴确定,只得领命办事。 天香楼里,那桌丰盛的菜肴根本来不及享用,这个时候还真有些饿。 段文裴刚换了身常服,正要净手倒盏茶喝,那厢小厮已经领着一个老婆子提着食盒进来了。 雨水顺着裤脚在脚边汇集成浅浅的水洼,婆子不敢再往里走,只把食盒搁在桌案上。 逆着光,段文裴的视线越发冷凝。 察觉出段文裴的不悦,小厮忙解释道:“回伯爷,仆还没进静园,就在半途遇见了这个妈妈,说是夫人吩咐的,把吃食给伯爷送过来。” 段文裴又看了眼眼生的老婆子,视线下移,她脚下的水积地已经有些反光了。 静园离广文阁虽有些远,但回廊相连,没有几处开阔没有遮挡的地方,南絮不会苛责下人,连把伞都不给,淋成这样,多半是走得急。 为什么走得急 段文裴抿了抿有些干涸的下唇,压着嗓子问她:“夫人回去后,神情如何,可有不悦,或者,发火。” 老婆子是静园外院洒扫的粗使婆子,只远远瞧见南絮,没有近前伺候过,不过被主子随意一指派了差事。 至于主子的神情不怒不喜,只指了指食盒道快快拿走,她哪里知道悦还是不悦。 老婆子语塞,支吾半晌,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段文裴不欲再听,挥了挥手,示意都出去。 小厮会意,连忙领着老婆子退了下去。 广文阁里空荡荡的,段文裴靠坐在桌案前的椅上,心底也是空荡荡的。 食盒就在那摆着,饭菜的香味似乎顺着缝隙慢慢地溢出,可段文裴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道倨傲倔强纤细的身影。 思绪飘远,穿过堂前的风,拐过蜿蜒的回廊,落在了静园屋檐下的风铃上 阿絮此刻那些话 段文裴抬手抚摸有些发红的鬓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茶香,手掌上移,缓缓地缓缓地,他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一并盖住的还有快要倾泻而出的痛苦与悔恨 * “东西送过去了?” 南絮刚去看了玉茗,用了饭,卸了珠钗,歪在榻上抱着金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外面的雨声。 蒋嬷嬷拍了拍坐在脚踏上的玉祥的胳膊,示意她往旁边挪挪,等位置空出来,她抱着个竹编的筐子坐下,挨着玉祥和春芽做针线活。 屋里炭火烧得旺,映红了几人的脸庞,蒋嬷嬷边眯着眼睛穿针,边回话,“东西送过去了,说是还见到了伯爷,伯爷还问夫人呢。” “问我什么?”南絮兴致缺缺地问她。 蒋嬷嬷偷偷觑了眼南絮,声音不觉拔高,“问夫人神情如何?可用过饭了?有没有淋着雨?还问了夫人屋里炭火可足?要是不够再遣人送些来” 蒋嬷嬷说得欢快,一抬头,旁边两个睡眼惺忪的丫鬟都瞪着一双眸子惊奇地看着她。 蒋嬷嬷被看地有些不自在,悻悻住了嘴。 “编,继续编,我倒想听听嬷嬷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蒋嬷嬷老脸一红,慢慢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她侧着身子趴在榻沿上低声劝说:“夫人,不是老奴编瞎话,实在是老奴看不明白。明明之前都好好的,老奴也看出了伯爷不像传闻中那样好男色,好好的夫妻,怎么说闹就闹成这样了。” “我的夫人,你还年轻,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伯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老这么和你分居,万一有些不长眼的存了其他心思的,往伯爷面前送,爬上了伯爷的榻,可如何是好!” 南絮懒散地瞧了她一眼,反问她,“嬷嬷哪瞧出个‘好’字来?” 蒋嬷嬷掰着手指头细数之前的种种,连南絮那日醉酒,段文裴扛着她回屋都夸出了花来。 “这些,还不算伯爷对夫人上心吗?” 南絮顺着金球的猫毛,支着额头,仰面瞧着头顶撒花的床帐,心里出奇的平静。 “算,怎么不算。但嬷嬷似乎忘了,我和他本来就是夫妻,身为丈夫,这些本来就是他要做到的,若连这些都办不到,嬷嬷觉得我还会像先前那样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 京都城里和离的贵女虽屈指可数,但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这是圣上赐婚,再怎么也得给宫里几分面子吧。 蒋嬷嬷觉得南絮有些没明白她的意思,正要解释,南絮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 “至于嬷嬷的担忧,我却没有那种顾虑。世家大族,贵族子弟,有几个男子是专一守着一个妻子的?就连父亲那样的闲散人也收了几房妾室,若真有那样的丫鬟,我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说到底还是要看伯爷的意思。嬷嬷不去伯爷面前念叨,专在我面前分说,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蒋嬷嬷见南絮不为所动,一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噎得慌。 好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找回自己的思绪,“夫人,老奴说得不全是这个意思,老奴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子嗣。你是怕在我生下伯府的正房子嗣之前,段文裴有了纳妾的心思,让妾侍赶在我之前生下他的 孩子。” 南絮盯着蒋嬷嬷,眼里满是失望。 蒋嬷嬷被她看地后颈一阵发凉,不觉拽紧了竹筐里的针线,“夫人” “出嫁前,母亲没有给嬷嬷说吗?我这个人眼里心里只有那么大,只容得下真心实意待我之人。这人若是对我好,尊我敬我,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可若是这人本就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便是对我再百依百顺,稍有嫌隙,便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来。” “嬷嬷,我是人,不是天上的神仙,我只能管住我自己,哪还能管住一个本就不在意我的人呢。” 李湛不就是个例子。 不管他有再多的迫不得已,不管他到底有什么苦衷,抛下了她就是抛下了,说得再多,也抵不过事实来得惨痛。 至于,段文裴今天那些话 她也不傻,之前还恨不得把她吃拆入腹,不过短短几日,说变就变? 大嫂说得对,就是再逢场作戏也做过头了吧,况且,段文裴的脾性她也了解了几分,没道理为了一个女子而大费周章。 说他对自己一点真心也没有 南絮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好笑地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 不过,他既然肯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也不会没脸没皮地上赶着,且走且看吧,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谈情说爱的侯府二姑娘了,她还等着他的人找到伤害玉茗的真凶,还有永安侯府 金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纷杂的心绪,乖巧地蹭了蹭南絮的手心,南絮挑了挑眉,抱起金球猛亲了口。 “还是金球好,不管发生何事都不会背叛我,天塌下来,金球也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金球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喵呜两声,紧紧地抱住了南絮的胳膊。 看着亲昵无间的一人一猫,蒋嬷嬷缓缓咽了咽口水。 南絮刚才那个眼神实在是骇人的很。 虽没责骂,但比责骂还叫人心惊。 她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南絮轻描淡写地处置府外管事和肖婆子几人,也是如此,谈笑风生间就发落了 “嬷嬷,嬷嬷,想什么呢,夫人要歇息了,咱们出去吧。” 春芽伸手在蒋嬷嬷面前晃了晃,成功晃回了蒋嬷嬷神游天外的思绪。 蒋嬷嬷定睛一瞧,南絮已经窝进了床榻里,层层叠叠的被衾拥在她四周,如瀑的长发铺了满枕,她侧身朝内,只留给蒋嬷嬷一个圆滚滚的背影。 金球被玉祥抱回了猫架上,它似乎也困极,懒懒地朝着蒋嬷嬷呲了呲牙,把头埋进了臂弯。 蒋嬷嬷自知理亏,手脚麻利地吹熄了烛火,跟着春芽和玉祥出了内室。 冬日的天时短,天际已经陷入黑暗,蒋嬷嬷裹紧了身上的夹袄,缩着膀子从廊下匆匆往自己歇息的厢房去。 玉祥戳了戳春芽,朝着蒋嬷嬷的背影扬了扬头道:“蒋嬷嬷怎么魂不守舍的?” 春芽去收廊下撑开的几把油纸伞,雨水滑过手腕不觉惊起一阵凉意,“那哪里是魂不守舍,是突然发现,自己伺候的主子已经不是原来还未出阁的姑娘了。所思所想,所行所为也已经不再需要她多嘴了。嬷嬷那是在思量,以后在这府里,在这静园该如何做,才能既守本分,又得主子的欢心。” 春芽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子,招了个丫鬟过来,吩咐把伞拿到通风没雨的地方晾干,转头吩咐上夜的丫鬟夜里警醒些,又提着灯在四周查看一番,才掩着唇打着哈欠回自己的住处。 夜雨不停,敲打着世间万物,玉祥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 不出两日,宫里的旨意就下到了公主府和李府。 言明蜀地洪涝严重,太守和翼王独木难支,为黎民百姓计,朝廷特派驸马和官员入蜀赈灾。 圣旨一下,一片哗然,原来翼王并未如传言一般勒令富商显贵弃百姓于不顾。 而是擅自开仓放粮。 言论如潮水,稍有风浪便一边倒。 只是流言传来传去,已经面目全非,有的替翼王抱不平,有的却道这是翼王的阴谋,是对皇威的蔑视 由此种种,在京都不歇的雨水中,不断蔓延发酵。 终于,在京都冬日里的第一个晴天,魏阳伯府迎来了天子近身内侍。 大总管郭槐。 第85章 郭槐带来的是宣武帝的口谕。 不出所料,派李湛去蜀地,帝王放心不下,秘密让段文裴带人入蜀,以作策应,不变应万变,必要时可取翼王性命。 此番入蜀,打的是探亲的名号。 郭槐边细细说,边观察段文裴的反应,见他只是顺从地点头,心里大概有了底。 遂捋了捋宽大的袍袖,清了清嗓子笑着柔声道:“陛下的意思,即是探亲,伯夫人不能不去,做戏做全套,好歹也让赵家见见这个儿媳妇。伯爷,您说呢?” 赵家恨不得杀了他,哪里会稀罕见南絮这个儿媳妇,怕是恨屋及乌,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段文裴隔着厚厚的衣料,摩挲着手臂上昨日自己扣掉的最后一块结痂的地方,没有说话。 烫伤已经彻底好了,只是那块丑陋的结痂迟迟不肯脱落,没有人再像那晚一样给他上药,他看来看去觉得碍眼,索性自己扣掉。 新鲜的皮肤嫩滑,他摩挲着用力一按,瞬间一股刺痛直冲天灵盖。 郭槐见他半晌不说话,有些等不及催促道:“伯爷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难处?” 段文裴缓缓转过头,装作为难道:“陛下考虑周全,臣没异议,但” 棱角分明的脸上因手臂上的痛意泛起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故作停顿,引得郭槐皱了皱眉,“但什么?伯爷有话不妨直说。” 段文裴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郭总管,自我与南二姑娘成婚以来,我们俩,我们俩是谁都瞧不上谁。若是入蜀,你也知晓蜀地如今的情形,必是一番折腾,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郭槐是没了根的人,虽身居内宫又是大总管,对这些情爱之事却是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癖好。 又兼段文裴也算是老熟人了,这话落在耳朵里,不觉品出几分其他的意味。 他探身凑近,戏谑道:“伯爷别蒙咱家,你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南二姑娘怎会瞧不上。别是不想让伯夫人入蜀找的说辞吧。” 他若有所思地朝他下面看了眼,嘴角微勾,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 这个阉人! 段文裴心里连连冷笑,面上却是一愣,俄而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忙叫郭槐别打趣他,“郭总管误会了,实在是我这一路摸爬滚打走来的艰辛,你是看在眼里,不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那套,南二姑娘娇滴滴的侯府贵女,如何瞧得上我这样的人物,别说那一步,就是同床而眠都难。自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见段文裴毫不忌讳地道出夫妻二人的关系,郭槐心里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这些一路陪着帝王走来的属下,就段文裴封了爵位,人前风光显赫,还娶了京都有名的贵女,他虽面上与他和气,心里难免嫉妒。 女人的滋味,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品尝。 贵为伯爷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听从皇命,娶一个根本瞧不上自己的妻子! 他挺直了身板,面白无须的脸上露出几分怜悯,到底还是谨慎地追问了句,“伯爷真没诓我?咱家怎么瞧着,好几次在陛下面前,你都极力维护伯夫人,那样子看着可是恩爱的紧。” 段文裴又是一脸的苦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同为男子,郭总管怎么不明白,在人前不都为了这张面子嘛。若郭总管还是不信,大可找人去后院叫夫人来此一问,恐怕,夫人一听是我叫她,只会退避三舍。” 同为男子这句话彻底打消了郭槐的顾虑,他收起探究的神色,跟着长叹一声,仿佛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苦恼。 只是说归说,有些事情还是要走个过场。 郭槐随意叫了个廊下的小厮,让他去后院唤南絮来此,为了印证段文裴的话,不准小厮说是他的意思,只说是段文裴有急事找她。 结果可想而知,小厮匆匆去,又匆匆回来。 南絮没叫来,反倒险些被玉祥泼了盆冷水。 “玉祥 说,要想见夫人,也是伯爷登门,要想夫人来见伯爷,没门。” 正吃茶的郭槐:倒是没看出来,南家二姑娘如此彪悍。 低头垂下眼帘的段文裴,剑眉轻挑,正要弯唇,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眉目一松,那快要溢出的欣赏和喜悦渐渐隐没下去。 郭槐没待太久,走之前一再叮嘱段文裴早早动身,别耽搁了正事。 段文裴应承,陪着他朝门外走去,眼看着要送走这位难缠的大太监,郭槐突然顿足转身朝他笑了起来。 “瞧咱家这记性,有件事差点忘了和伯爷说。陛下说伯爷多年没回过蜀地,恐伯爷应对起来力不从心,特从暗卫里挑了几个得力的同伯爷一同入蜀,由暗卫副统领萧静全权负责。” 话音一落,屋外突然欻的声,落下一道高挑靓丽的身影。 来人束着高马尾,穿着一身精神利落的红色外裳,昂着头冲段文裴打招呼。 “怀州,好久不见。” 看着这张英气十足的脸,段文裴刚舒展的脸色一凝,缓缓愣在了原地。 “萧静?” * “萧静?谁?京都城里有这号人物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日先是有个小厮过来传话,说伯爷有急事要见夫人,主仆几人正诧异,不一会去前院打探消息的下人进来回话,说是宫内大总管太监郭槐来了,还带来个长的不错叫萧静的姑娘,后来郭槐回宫了,但这个叫萧静的女子却留在了府里。 现下正由段文裴陪着用饭。 除了自家夫人,伯爷何时如此屈尊降贵过,对方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子。 女人先天的警惕感让玉祥替南絮打抱不平。 “莫不是那日蒋嬷嬷说得话应验了,宫里给伯爷送来个年轻漂亮的侍妾?” “没影的事,你别随意揣测。” 春芽给正在看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南絮倒了杯水,摇了摇头不赞同玉祥的话。 “怎么没影了,要不是宫里的意思,何必要郭大总管亲自送来;这么会功夫,连饭都陪着吃上了,是不是再过半日,就上了伯爷的榻了。呜呜呜—你你—捂我嘴—什么。” 春芽只恨自己没多长两只手,捂不住玉祥这张胡诌的嘴。 “夫人,你别听玉祥姐姐瞎说,伯爷不是那种人。” 南絮看着眼前的字,心思却不知飞哪去了。 是不是那种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萧静上次见段文裴还是在宣武帝尚未登基时,她是暗卫副统领,而段文裴只是宣武帝手下六品的昭武校尉。 如今再见,她依然是暗卫副统领,而段文裴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魏阳伯。 她豪迈地举起面前的酒杯,朝着段文裴微微示意,“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你绝非池中之物,怀州,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论公,他与萧静是同僚;论私,当初他能顺利进入宣武帝麾下,萧静是出了力的。 算起来,当得半个知己。 段文裴举起酒盏,同萧静轻轻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萧统领的话,还是这么中听。” 萧静看着他一如往昔潇洒的姿态,笑意不觉爬上了嘴角。 这一笑如暗夜里盛开的幽玫,神秘而惊艳。 段文裴眼神不经意地从她面上滑过,平静的眸光似乎波动一瞬,待她再去看时,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出来。 笑意加深,萧静也学着段文裴的样子,把酒饮尽。 一杯酒下肚,似乎心思也活络了些,她极为自然地凑近,想把手搭在段文裴的肩膀上,“怀州,不瞒你说,如今这暗卫,我虽还是副统领” “诶,怀州?” 段文裴觑了眼她想要搭过来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后仰了下,躲开了她的触碰。 “如今不是在军营的时候,男女之间还是应当避嫌。”他神色自若地说着,朝外扬了扬头,“听郭总管说除你之外,还有几名暗卫,都是你的下属,看到了也不好。” 暗卫善于隐匿,段文裴虽没见着人,但能感觉到四周不同寻常的‘气’,这是习武之人的直觉。 萧静反应很快,尴尬的面色眨眼极为自然地转换成潇洒的释然。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伸出去的那只手,不在意道:“原来你是怕这个,我还以为你如今成了婚有了新夫人,就要和我们这些昔日的战友割席呢。” 这话乍一听是玩笑话,但段文裴还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阿絮人很好,她和我是夫妻,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朋友之谊。” 他说得寻常,但落在萧静耳朵里怎么听都有些刺耳。 她脸上的笑意散了些,“我听你刚才和老郭的话,你和南家二姑娘不是没什么情谊嘛,怎么如今听你的话,又好像十分维护她似的。” 段文裴笑了笑,“虽没什么情谊,但她名义上是我的妻,在朋友面前维护她,不是我该做的嘛。” 他一口一个好友,一口一个夫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萧静脸上的笑意彻底隐没了下去。 这是在提醒她? 不,怀州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喜欢上南絮那样娇滴滴的贵女,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打破自己沉寂在心底深处的冷漠。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段怀州,能懂他能抚慰他不为人知的创伤的,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她,暗卫副统领萧静! 对,就像他说得那样,这不仅是维护自己的脸面,也是尽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 怀州一直都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想通了,萧静心里瞬间开阔了不少,她忙给自己倒了杯酒,要给段文裴赔罪,“你瞧我,多时不见,我光想着回到你我从前忙里偷闲的时光,倒没替你和南絮考虑,怀州,你可千万莫怪。” 说完,不等段文裴说话,仰着头一饮而尽,透过手指的缝隙,她眼神温柔地看着对面的段文裴,先前那些想要一诉衷肠的心思却是慢慢收了起来。 入蜀的路那么长,她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她有的是时间让段文裴知晓和明白她对他的情意。 她神情变化全都被段文裴看在眼里,在萧静心思不断变换时,段文裴也默默地在心底给萧静下了结论。 暗卫统领这活,萧静越做越回去了。 喜怒不形于色,这是暗卫最基本的本领,但就相处这会,萧静已然转换了无数个表情。 段文裴移开视线,用稀疏平常地口吻问了个极为尖锐的问题,“陛下当真只是让你来帮我,没有交待其他的?” 他问得突然,打了萧静一个措手不及,萧静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嘴角翕动,到底做了这么多年暗卫,出口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还是怀州你看得明白,陛下确实有话交待。陛下的意思,为了方便你我行事,最好让我以伯府女眷的身份随你入蜀。” 女眷? 段文裴皱了皱眉。 “夫人不入蜀,不带丫鬟,陛下这个法子行不通。” 萧静哭笑不得,有些不自在地嗔怪道:“什么丫鬟,是伯府的女眷,不是南絮身边的女眷。哎,我说怀州,你非要我把话挑明嘛。陛下的意思,不就是让我扮作你的侍妾入蜀嘛。” 段文裴: 刚避开下人,走到屋外的南絮,眯了眯眼,手中用力,那块刚换的锦帕被她硬生生地撕开了个口子。 第86章 见段 文裴久久没有说话,萧静心里有些没底。 “你先前已经拒了带南絮入蜀,如今再拒,怀州,我怕到时候陛下那不好交待。” 她循循善诱,却怕段文裴当真不愿,于是拿出宣武帝压他。 段文裴摩挲着酒盏上的花纹,依旧没搭理她。 萧静有些着急,手便有些不安分,她虚虚地攀住段文裴的手臂,笑得有些勉强,“怀州,你既是打着探亲的借口,怎好不带女眷。况且只装作是你的侍妾,又不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说起来我一个好好的暗卫副统领竟然、竟然给你做妾。” 她说着,竟委屈地红了眼眶。 萧静想展示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惹对面之人怜惜,却忘了自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而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暗卫,如此姿态,古怪而做作。 段文裴觉得有些好笑。 他最不喜欢女子这幅模样,且,萧静竟然威胁他! 他冷冷地看了眼手臂上那双带着老茧的手,心里没来由地升起股厌恶。 “萧副统领,陛下只是让你来协助本伯,不是让你来替本伯做主的,莫要太” “副统领?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子做统领的,伯爷也不引荐引荐。” 段文裴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人从门外款款而来,打断了他的话。 房中的两人都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进来,待看清楚来人,萧静缓缓地收回了手。 而一旁的段文裴,则是正襟危坐,下意识地伸手掸了掸刚才萧静接触过的地方,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南絮。 “这是陛下身边暗卫统领,萧静。” “这是我夫人,南絮。” 简短的介绍,毫不相识的两人却都默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夫人,京都有名的美人。”萧静看在段文裴的面子上,选择给这位名义上的‘情敌’几分薄面。 南絮没想到萧静是这个态度,心里微怔,面上却不显,“我虽不认识萧姑娘,但能当上陛下的暗卫统领,必定也是女子中的翘楚。” 萧静也没想到,南絮会夸她。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这样的女子除了皇权赋予她的特权外,其实没什么人看得起。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她依旧只是个副统领。 萧静真心实意地笑了,“怀州说夫人是个好人,起先我不信,如今看来,我却是信了。” 外面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她能察觉到,只不过没想到是南絮。 她的那些话,估计南絮都听在耳中,她已经想象出南絮该如何向她发难,却没想到,南絮竟只字不提,还如此和颜悦色与她说话。 如此看来,段文裴的那些话不假,南絮对他并无情谊。 想到此,她的心情无比愉悦,随即起身朝着南絮抱了抱拳,“夫人来此,想必有话和怀州说,入蜀在即,我还要去准备准备,便不久留了。” 说着,在南絮和煦的目光下,拉出旁边的椅子,像主人般请南絮坐下。 然后不等南絮反应,便如来时‘嗖’的声消失在原地。 人走风过,南絮看着萧静拉出来的那张离段文裴较远的椅子,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坐下。 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萧统领似乎喜欢伯爷,伯爷知道吗?” 感受着周遭那几道依旧停留在原地的‘气’,段文裴强压住想要把她揽入怀里的冲动,答非所问道,“我要入蜀,就在两日后启程,我不在京都的时候,你就回侯府住吧。” 她想听的不是这个,段文裴难道不该和她说些什么吗? 南絮垂头看着手里那块撕烂的锦帕,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就如这方锦帕一样。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袖中,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就这一次,让她放下骄傲,再任性一次。 “即是要带家眷,为何不是我?” 段文裴捏了捏手心,她果然把刚才的话都听了去。 多说多错,在南絮面前他的定力有限,他不得不侧过身去,“不为什么,你我不是真夫妻,没必要让你陪我走这一遭。” 搁在腿上的手不觉攥紧了裙子,南絮声音有些哑,“是不让,还是不愿。” 这话有些耳熟。 给他上药那晚,他也是如此问南絮的。 ‘是不愿,还是不想。’ 那时候他想从她嘴里听到他想听的那句话,就如此刻南絮也想从他这听到她想听到的话。 可,他不能说,为了让她安安心心地待在京都,他什么都不能说。 不管南絮怪他也好,真的相信他对她无情也罢,他要让外面那些人和宫里的那位知道,他和南絮真的没什么太深的瓜葛只有这样,南絮才足够安全。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酒盏往嘴里灌了口,决绝般抬头眼神灼灼地看向对面的人儿,“南絮,你很聪明,何必要我把话说绝。” ‘咚’ 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南絮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心跳声。 她没有说话,只是昂着头静静地与对面之人对视。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声地坐了许久,久到南絮攥紧的手心发麻,才回过神般缓缓松开,起身时,南絮眼前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 她约莫是笑了。 笑得勉强,也笑着维持自己的体面。 “那就祝伯爷此去,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她转身朝外走去,屋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顿在原地背对着段文裴,轻声说道:“萧姑娘不错。等伯爷回来,就把那张和离书签了吧。” 冬日的风卷起枯黄的树枝咿呀作响,书房的门也合着风来回晃荡,满目的萧条灌着凛冽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段文裴红着双眼,伸手遮住了眼里的痛意。 * 刘回和余荣进来时,入目是横七竖八的酒坛。 段文裴醉倒在地,怀里还紧紧抱了个。 刘回和余荣面面相觑,都在双方脸上看到了惊讶。 段文裴的酒量不差,但喝成这样还是第一次见。醉得连他们两个进来都毫无反应。 刘回和余荣上前想搀他起来,却被段文裴一收胳膊躲开了。 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走开,走开,我没醉,还能喝。” 刘回: 余荣: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段文裴单手拧起酒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屁股歪在了南絮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外面那些暗卫走了吗?” 这话听着很正常,刘回二人朝着他面上看了眼,回说走了。 段文裴拖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两口,往后一靠,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想让我替他办事,又不放心我,派了郭太监来试探我还不够,还要让人来看着我,监视我。呵呵,什么叫伴君如伴虎?阿絮,你看,这就是我的不得已。” 他顺手拉过刘回,直勾勾地盯着他,又叫了声阿絮,“蜀地那么远,赵家人那么凶,阿絮,我不愿也不想你跟着我去冒险。你乖乖地待在京都好不好,等着我回来,阿絮,等着我回来” 情到深处,段文裴竟湿了眼眶,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很快隐没进衣领。 刘回顶着自家主子深情的目光,悚然地咽了口唾沫。 他试着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段文裴攥地更紧。 刘回忙转头给余荣使眼色,余荣看得目瞪口呆,看着刘回滑稽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边笑着边上前帮忙。 二人合力,又不敢弄伤段文裴,终是继续受着段文裴的深情摧残。 “阿絮,你不知道,谢晋那句话点醒了我。”他拍着胸脯,深情中夹杂着痛苦,“你是无辜的,我不能,也不允许,因为我的情意而伤了你。你问我心里可有 愧?阿絮,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有愧的。”他起身指着外面,“周贵和周全为了让我逃出来,丢掉了性命。父亲说屠獠的命不是命,可我不这样想,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情愿自己死在那晚,也不想看到他们惨死在自家的屠刀下。” “可我没办法,我没得选!阿絮,我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血债,我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一文不值,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就像,你不会看着那个叫玉茗的丫头枉死一样我也不愿看到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 酒坛里的酒见底了,段文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番刨白却早已让还在想办法挣脱出来的刘回和余荣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这,这话爷不仅是想告诉夫人吧?”余荣抹了把脸,傻傻地问刘回。 刘回磕磕绊绊回他,“是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双方脸上看到了答案。 或许,这话也是爷一直想告诉他们的,也是告诉自己的。 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谁能让爷这么心甘情愿地说出来,而如今,有了这么一个人。 “那查到的那件事咱们还告诉爷吗?” 刘回甩了甩段文裴毫无松开意思的手,惆怅道:“另找个时候说吧,现在这样,说了也白说。” “夫人那?也不说?” 刘回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事还得爷拿主意,夫人那么在乎玉茗,知晓了怕是即刻就要去公主府。那位,可早就想收拾咱们夫人了,为了夫人的安危着想,这事还是缓缓吧。” 余荣点头,见段文裴手里有了丝松动的迹象,忙使了个巧劲把刘回的手拽了出来,然后和刘回把段文裴搀进内室休息。 * 在驸马都尉一行人启程前往蜀地五天后,段文裴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秘密入蜀。 因此事不能伸张,天不亮就得出发。 出发前,段文裴终究没有控制住心中的欲望和思念,躲过府里的眼线,偷偷潜进了静园。 第87章 南絮睡得不太踏实,被子被踢翻在一旁,只虚虚盖住半边身子,屋内虽烧着取暖的炭火,并不冷,段文裴立在帘外半晌,还是走了进去,把被子给她盖好。 身上骤然涌上一股暖意,南絮在睡梦中下意识想把手伸出被外,段文裴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这么一折腾,床上的人儿隐有醒来的征兆,段文裴不愿扰了她,伸手点了她的睡穴,让她沉沉睡去。 沉睡中的南絮,眉间舒展,嘴角带着丝清浅的笑。 没有以往那么活力,却也不会说出要和离的话。 段文裴痴痴地坐在床边看着,良久,伸手抚上了那张朝思夜想的面庞,他缓缓地近乎虔诚地低头吻上了那张嫣红的唇。 黑夜中,像极了无耻的小人。 他反复横碾她的唇瓣,直至染上双方的体温和味道,即使深睡中的女子,还是不耐地哼了两声。 像猫儿似的,可爱又诱惑。 段文裴扬了扬唇,磁性低沉的笑声在胸膛间震荡,他张开双手,贪婪地把南絮抱在怀里,唇抵在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阿絮,我不在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让余荣给你留了两个功夫不错的侍卫,他们会护卫你的安全” 说了两句,段文裴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傻,他嘲讽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南絮温暖的颈窝。 满腔情意,说得再多,怀里的人儿也听不见还不如就让他这么抱一会 月明星稀,月光从窗外倾斜而下,照得满室莹光,床榻上的二人似融进了对方的骨血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哒哒”窗外传了两声敲击声,是余荣在提醒段文裴启辰的时辰快到了。 再多的舍不得,也不得不舍下。 段文裴又看了南絮两眼,才缓缓把她放了回去。压好被角,出了内室,借着朦胧的月光,段文裴在室内转了两圈,他想找找那张和离书。 找来找去,他晓得的几个妆奁匣子都翻过了,就是没见着,听见外面越来越急促的敲击声,段文裴回头最后看了眼内室轻纱垂地的床榻,出了静园。 天际还未大亮,夜里的寒风刮得脸生疼,段文裴避着人拿着出来前在静园顺的锦帕把已经初具模型的那块翠玉手镯包好,揣进了怀里。 萧静一副深宅妇人打扮,骑着马上前问段文裴,“夫君,可以启辰了吧。” 段文裴回头望了望伯府大门,那里除了守门的门房外,并无他人。 他缓缓收回视线,熟练地挽上缰绳,声音一如刺骨的寒风,“以后不准这么叫我,还有,不许喊我怀州,和他们一样,叫我老爷。” “驾!”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晨雾渐散,一行人直奔城门而去。 * 南絮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进青纱帐。 她揉着眼,睡眼惺忪地撑着胳膊缓缓坐了起来,正想唤人,才发觉嘴巴一阵火辣辣的痛。 南絮皱了皱眉,赤着脚走到梳妆镜前,只见嫣红的唇瓣不知为何肿了起来。 轻轻碰了碰,南絮正思索着是不是上火了,外间珠帘响动,蒋嬷嬷和两个丫鬟带着下人捧着洗漱的用具鱼贯而入。 “夫人怎么没穿鞋就下来了,快,扶夫人坐下,把鞋拿来。” 蒋嬷嬷自那晚想通了后,就不再盯着主子间那点事情,而把重心转移到南絮身上。 婢女把鞋拿过来,蒋嬷嬷接过就要蹲下伺候南絮穿鞋,被南絮拦住,拿了过来自己穿了。 “这种事情不用嬷嬷伺候,嬷嬷想想,昨晚小厨房都做了些什么吃食,或是我昨晚用了什么过敏的东西,怎么嘴肿成这样。” 听南絮这么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忙去瞧南絮的嘴。 玉祥和春芽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倒是蒋嬷嬷细细打量,总觉得不像过敏。 “不是过敏是什么?” 玉祥绞了巾子服侍南絮擦脸,疑惑地问蒋嬷嬷。 迎着南絮看过来的目光,蒋嬷嬷不敢胡说,“这个,老奴也说不好,但看着不像,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下。” 这话比过敏还严重! “莫不是这屋里有虫?”一听有虫,别的人先没怎么样,玉祥先跳了起来,“哪,哪有虫!” 春芽忙拉住她,“现在是冬日,哪有什么咬人的虫子。” 对啊,现在是冬天,冬日天冷,虫子都在冬眠,怎么看都不像是虫子咬的。 下人拿来消肿的膏药,春芽接过,轻柔地给南絮上药。 看着铜镜里自己红的滴血的唇瓣,南絮不觉深思,不是虫子,那还能是什么东西咬了? 这肿的样子,也似乎有那么几分眼熟电光火石间,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府里怎么这么安静?前院那个人是不是走了?” 自前日南絮失魂落魄地从前院书房回来后,段文裴的称呼就从往日的伯爷变成了那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春芽回道:“天不亮,伯爷带着人奔东门去了。” 那就是走了。 南絮起身,张开双臂,让人服侍穿衣。 “昨晚,没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吧。” 奇怪的事?昨晚外间是春芽带着两个丫鬟上夜,春芽最是警醒,若段文裴真来过,春芽不会不知晓。 南絮紧紧盯着春芽,想从春芽的脸上看出答案。 春芽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没有,奴婢没发现什么异常。”另外两个丫鬟也跟着附和。 南絮拿起梳妆台上的臂钏戴上,深深地看了眼垂头的春芽,揭过了此事。 有时候,底下的人心思其实很好猜。 都是为了主子嘛。 * 段文裴不在的日子,轻松又无聊。 南絮便变着法地给自己找事做。 不是带着人逛街买东西,就是出门去看殷瑞珠,要不就是拿出弓弩去花园练箭,再有就是半日半日地待在玉茗的屋里。 殷瑞珠如今的情绪很稳定,稳定中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诡异。 南絮心里明白,婚期将近,她逃婚之日在即。 也不是没想过拼着不要这份友谊告诉殷伯母,这样,殷瑞珠可能会怨她恨她,但总比看着她做傻事强。 但最后,南絮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忍住,南絮在给玉茗擦手的时候,总会絮絮叨叨地讲给玉茗听。 但玉茗没什么反应,偶尔感觉手指好像在动,再定睛一瞧,不过是她的幻觉。 南絮呆呆地看一会,便会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玉茗的状况并不好,太医已经不来府里了。 街上请的郎中,唉声叹气,劝南絮早点给玉茗准备准备,说不定还能冲一冲。 冲什么呢?南絮觉得很荒谬,但还是忍不住让人准备起来。 南絮其实知道玉茗的时间没剩多少了,但她就是不甘心,总想着找到真凶,至少让玉茗死得瞑目。 但事实总是很残酷,段文裴走了,他那的消息也断了。 她纵有千般手段,也只是困在伯府后院的妇人,没有人替她查,她便物尽其用,把段文裴留给她的两个侍卫派了出去。 只是凶手没有眉目,侯府的请帖却送进了静园。 洒金的几个正楷映入眼帘,原来是给南韵定的那户人家进京下聘,南絮作为姐姐,得出席。 南絮不愿见南韵,本想称病不去,但看着躺在床上近乎生机断绝的玉茗,南絮想着或许还能从她这个好妹妹那再打听出些什么。 隔日,穿着打扮妥当后,南絮挨着时辰坐车回了侯府。 * 永安侯府自南絮成婚后,这是第二遭办喜事。 虽只是下聘,但男方是侯夫人的远房亲戚,侯夫人就是再不喜南韵,还是给足了脸面。 开了正堂,请了要好的几家亲友,热热闹闹地置办了几座酒席。 南絮是如今府里地位最高的小辈,挨着侯夫人坐,旁边就是今日下聘的主角,南韵。 南韵在庄子上关了这么许久,倒是乖觉了许多,对南絮和侯夫人都是恭恭敬敬,迎着未来夫婿的目光,也时不时娇羞地低下头。 南絮心里装着事,用了几口,便借着出恭的借口,离了席,往撷芳院方向行去。 她边走边等,出来前她给南韵使了个眼色,南韵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在快走到撷芳院时,南韵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 撷芳院外檐角下的灯笼被风吹地摇摇晃晃。 因为这边没人住的缘故,昏暗中只觉荒凉,当然,也最适合说些不适合别人听去的话。 “还没恭喜你,就要嫁作人妇了。” 南絮面朝院外的池塘,真心地祝福南韵。 南韵道了声谢,“我没想到姐姐会来,谢谢姐姐不记恨妹妹当初做的那些对不住姐姐的事,肯给妹妹这份体面。” 南絮还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这种话,惊诧之余不觉多看了南韵几眼。 昏暗的灯火下,南韵眉眼弯弯,仿佛真的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倒是有些分辨不清这话的真假。 不过,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重要。 她今日来本也就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话。 南絮理了理思绪,直奔主题,“谢就不用了。既是姐妹,还望三妹妹念在姐妹的情分上,帮我回想回想,大佛寺那日,在那间厢房内,到底有没有见过其他的什么人?” 南韵听罢,果真垂着头想了想,“姐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有个人十分可疑。” 南絮没想到,不过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还真能有所收获,不觉莲步轻移,缓缓朝着南韵靠近了些,“三妹快说,什么人可—” 话还没说完,南絮忽听耳边传了两声倒地的闷响,循声望去,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春芽和玉祥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不对! 血液上涌,南絮正要张嘴喊人,脖子后面忽然一阵刺痛,眼前南韵那张脸开始扭曲倒转,尔后,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彻底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前,她闻到了来人身上熟悉的苏合香。 第88章 湖水倒映着青阶小路上的三个人影,微风拂过湖面,揉得粉碎。 “三姑娘刚才的话当真?” 来人罩在黑色斗篷里,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南絮,试探地问对面的南韵。 南絮看了眼他怀里不省人事的南絮,捏着手帕急忙解释,“怎会?不过是为了降低二姐的防备编的瞎话,那日出了大佛寺我便什么都忘了,还请驸马爷放心。” 黑衣人,不,李湛换了个姿势,让南絮整个人几乎窝在他的怀里,才抬头冷冷地瞧着对面之人。 “最好是这样,还有今晚的事,三姑娘知道该怎么说,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南韵已经领会过李湛如今的手段,忙垂着头连声说是,昏暗的烛火闪了闪,等南韵再抬头,眼前空旷寂静,哪还有李湛和南絮的身影。 南韵呆呆地站立半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拔下珠钗扯乱头发,转身正要走,余光瞥见旁边昏倒在地的玉祥二人,一咬牙,干脆松开腰带,胡乱扯了几下,刚才还打扮端庄的高门贵女,瞬间成了一副不知被谁欺负的落魄样。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南韵扯开嗓子喊起来,边喊边朝前院正堂而去。 “府里进贼了,快来人啊,二姐姐被贼人掳走了。” 好好的一场下聘宴,饭还没吃到一半,身为魏阳伯夫人的南絮不知所踪,侯夫人怒极攻心,狠狠甩了南韵一巴掌后,昏死了过去。 南韵冲着那位刚见面不久的未婚夫婿挤了挤眼泪,如一朵经过狂风暴雨拍打的娇花委屈无措地委顿在地。 年轻儿郎心软地一塌糊涂,告了声罪,抱起南韵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殷芜焦头烂额地收拾残局,一边叫人堵住下人的嘴不准走漏风声,一边让人抬侯夫人回房,又叫人看住南韵。 等安排妥当准备歇口气时,发现永安侯已经带着几个儿子去了书房。 殷芜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心里这才真的反应过来,南絮丢了!在自己娘家丢了! 就在段文裴走了没几天,这可如何交待啊! * 永安侯府里的兵慌马乱,南絮都不知晓,她此时正昏睡在前往蜀地的马车上,身旁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的李湛。 李湛抚着南絮柔顺的秀发,心里无限的满足。 这是继他弄丢她的一百五十二天后,他再次拥她入怀,这一次,不论是谁,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他缓缓低头,凑了上去,南絮姣好的容颜近在咫尺 “驸马爷,公主叫您过去。” 马车突然一停,外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李湛微微皱眉,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脸颊颤了颤,随即整理好表情,拉过一旁的斗篷把南絮整个罩住,然后倾身拉开了车帘。 “走吧,别让公主等久了。” 宫婢见他只露出半个身子挡在车帘处,有些好奇地往车厢内瞧,被李湛猛地拉住了车帘。 宫婢不敢放肆,只得把疑惑埋藏进心底,朝着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湛冲身边的小厮耳语了几句,然后疾步朝公主的方向走去。 李湛到的时候,那辆华丽的马车里传来两声压抑又愉悦的喘息声,李湛瞳孔缩了缩,猛地攥紧了衣袖。 又过了一会,车门从内打开,一个随意披着外袍长相阴柔的男子走了下来。 他朝着李湛吹了声口哨,轻蔑地喊了声驸马爷,“去吧,公主正等着你呢。” 空气中飘来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李湛忍住心里的恶心,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车里的味道更浓郁,混合着龙涎香,有一种飘飘欲仙的荒唐感。 静仪半裸着肩膀,裹着一件狐裘披风,斜靠在榻上。 皇家的马车豪华无比,里面应有俱全,虽出门在外,但静仪看着不想是在赶路,更像是在公主府里享受。 享受着她奢靡而又淫/乱无度的人生。 “这次的我很满意,最近都叫他来伺候吧。” 这话很显然不是对李湛说的,果然,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张公子短促的应答声,“公主满意就好。” 李湛低着头看着香炉中蜿蜒而上的烟雾,终于忍不住扒开 车门,朝着外面吐了起来。 这番动作惹得静仪公主狂笑不止,甚至饶有趣味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脊。 “驸马也太弱了些,这就受不住了。也不知皇兄怎么想的,竟然指望你去蜀地见翼王,别翼王兄没见到,自己早早折在了外面。说以说嘛,还是我跟着来放心些。” 她的‘好心’触碰让李湛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好在李湛这两日吃得少,吐着吐着吐不出来,自然也就好了。 他坐回车里,离静仪远了些。 “公主叫我来所为何事,还请公主直说。” 他的痛苦是静仪带来的,他只想敷衍完事,现在,就现在,他心里有声音疯狂地叫嚣,渴望立刻马上见到南絮,而不是在这华丽的车厢里,做一个无耻之人的囚徒。 只是他越急,静仪就越觉得好玩。 像是玩弄一条狗,而狗的口粮和绳子都在她手里。 “不急,让我好好看看驸马。”她左右瞧了瞧,伸出有些粗粝的手抚上了李湛的脸,李湛偏头躲开,静仪反手一掌,扇了个响亮。 “好了,现在红润了些,终于没有先前那般憔悴了。” 对于李湛的逆来顺受,静仪终于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甩了甩自己的手腕,好整以暇地瞧着被她扇着偏过头去的‘丈夫’,“说说吧,情愿在京都外徘徊,一等再等,也要连夜带着赵家的人回去一趟,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脸上火辣辣的痛,不用想也知道,半边脸肯定红了。 静仪看着尊贵,但扇人的力气大得很,李湛恶毒地想,怕是当初在冷宫没少被那些太监欺负,没这把子力气,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冷宫 “驸马!本宫在问你话呢!” 肩上踹过来一只金线织绣的绣鞋,李湛淡淡地瞥了眼,低着头回她,“殿下说笑了,自启程之日起,让官员先行,你我在京城外徘徊,好像不是我的主意,是殿下的意思吧。” 静仪喜怒无常,变着花样地戏耍他,李湛早已习以为常。 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他心里有了牵挂,不想在这陪着她浪费时间,说出来的话便有些生硬。 静仪瞧了他两眼,嬉笑的口气一收,歪着头看他,“是吗?但本宫怎么记得,你才是这次入蜀的主官,而本宫不过是不忍和丈夫分离的妇人而已。驸马爷,你不顾蜀地百姓的生死,却听一个妇人的只言片语就逗留不前,传出去,可是渎职的大罪,是要杀头的。” 她的声音轻飘灵动,仿佛真的是在为自己的丈夫担心,落在李湛耳中,却激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他再也忍不住,抬头起身紧紧攥住了静仪刚才扇他的那只手,怒目而视,“够了!我敬你是公主,但你别太放肆!” 静仪自然不怕他,“哈!本宫就算放肆了,你又能如何!” 对啊,他能如何? 入蜀他虽不愿,但皇命难为。 李家已经被架在火上炙烤,他便是再恨再怨,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府老小落地凄惨下场。 所以他欣然接旨,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死在蜀地,也算是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但后来,他知晓入蜀是段文裴给陛下的建议后,他又不这样想了。 凭什么段文裴什么都得到了,而他却只能寂寞无闻地失去自己的挚爱,死在异乡。 他手里不是什么筹码都没有。 于是,他再次找到赵家人,只是这一次,除了他,还多了静仪公主。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胃口和野心太大了,她将一具和赵怀珏相差无几的死尸送进了宫中,而把浑身烧的不成样,还留着口气的真的赵怀珏还给了赵家。 她的要求很简单,她要入局,以身入局,争的不再是男人,而是天下。 但她信不过赵家和他,她要亲自押着赵怀珏入蜀,她要亲自见见赵家的当家人。 所以才有了她擅自做主扎营京都城外,让大队伍先行,也让段文裴先行。 她的谋算,李湛看得懂。 蜀地这趟浑水先让陛下的人和段文裴先去淌淌。 至于东窗事发,陛下震怒静仪不是说了嘛,她只是个妇人,一切都是他这个驸马的主意,与她无关呵呵,真是好算计,好歹毒的心思。 李湛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他确实不能如何,但他也不是软柿子。 “我给赵怀珏下的那个药,还有一天就要毒发了,殿下若是想闹个鱼死网破,尽管折磨我。” 他依旧低下了头,但身子挺地笔直。 静仪被他说到心坎里,不觉语塞,隐有怒气,“药是你下的,赵怀珏若是真死了,赵家会放过你?” “可赵怀珏是喝了殿下送过去的参汤才中了毒,殿下就是说破了天,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嘛。” “你!”静仪眯了眯眼,老话果然没有说错,会咬人的狗不叫,等叫的时候,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上了。 她不就是一时疏忽,被李湛抓住了机会,咬了口嘛。 “好了。驸马何必动怒,我们都想和赵家结盟,说起来,不仅是夫妻也是盟友,何必闹得不愉快。” 静仪能屈能伸,变脸像翻书一样。 “叫你来也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咱们可以启程了。” * 李湛走后,静仪正想闭目养会神,近身的宫婢想了想还是上前禀报自己发现的异常。 “你是说,他车里有个女人?” 静仪先是惊讶,尔后,眼里露出渗人的玩味。 第89章 南絮只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萦绕不去的苏合香。 苏合香?! 南絮猛地睁眼,朦胧的视野里,光影忽明忽暗,她忍不住伸手去揉,手伸到一半被人截住了。 “别揉,对眼睛不好。过一会就好了。” 说罢,有一双手拿着帕子轻柔地帮她擦脸,轻柔地像是在呵护一件珍藏的宝物。 耳膜中一片鼓噪,南絮僵硬地顿在了原地。 直到眼前逐渐清晰,瞳孔里倒映出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南絮心里最后那点侥幸荡然无存。 呵!真的是李湛。 这个昔日爱她护她疼她,却又无情地抛弃她的青梅竹马,竟然在他年少时常去的侯府悄无声息地掳走了她。 多么荒谬又可笑。 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女子若是被人掳走,顷刻间便会身名尽毁,他害了她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怒从心起,南絮抬手挥了过去,却在快要触及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堪堪停下。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有半边是肿着的。 李湛奋力挡在她面前硬生生地接下静仪一刀的画面,突然涌现在脑中南絮咬了咬牙,颤抖着把手收了回来。 罢了,就当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她和他扯平了。 在李湛复杂的目光中,南絮不再迟疑,凝聚全身力气猛地往前撞,这几乎奋力地一撞把李湛撞趴了下去,她身子前倾就要去掀车帘下车,眼看成功在即,不料李湛也是反应迅速,膝盖顶住车板,一个反扑,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扑倒进自己怀里。 车厢本就不太宽敞,经此折腾,剧烈摇晃,马车外传来车夫勒马的吆喝声,也惊动了随行的侍卫。 “驸马爷,出何事了?可需禀告公主殿下,减缓行程?” 在这个队伍里,李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禀报公主’几个字。 南絮还想挣扎,听见公主二字,恢复了些理智,冷静了下来。 李湛紧紧抱住南絮,喘了口气,尽量平静地朝外面道:“打盹,不小心碰倒了香炉,不要紧,不用禀告公主。” 读书人就是事多。 侍卫本就不大瞧得上李湛这个驸马,见他说无 事,便不再多问,依旧回了自己的位置。 马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车厢里的两人却同时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 南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拍了拍李湛环在腹部的手,挣扎地坐到了车厢内背光的角落处。 李湛感受着怀里流失的那抹温暖,有些失落地屈膝坐在了原地。 明亮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挤进车厢,给这个方寸之地镀上了层白冷的光影。 南絮舔了舔嘴角,指着矮几上的茶盏让他倒水,“渴了。” 李湛转过身子,一阵手忙脚乱,把茶水递了过去。 “她打的?”南絮捏着喝掉一半的茶盏,指了指他的脸。 李湛淡淡地‘嗯’了声,没有反驳。 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爽快,南絮挑了挑眉,忽略心里的那点不痛快,继续问他。 “你把我掳来,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静仪不知道这事,我虽不知道为何早就出发入蜀的你会突然出现在京都,但就现在这个情形,静仪如此讨厌我,若是被她知晓了我在此处,你觉得,你能护得住我吗?” 她在赌,李湛掳走她本意不是要害她丢掉性命。 她本来想说,你觉得我还有命在吗,迎着他炽热的目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问他到底能不能护住她。 果然,李湛神色一正,半直起身压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重重承诺,“阿絮放心,这一次,我定不叫她欺负你。” 南絮:你不把我掳走,我现在还好好地待在京都,谁能欺负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南絮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挥开了他攀在她肩头的手。 “李湛,这不是个办法。你能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执念。”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误会的地方,咱们可以等你回京后好好坐下来聊,没必要在静仪的眼皮子底下冒险。李阿湛,你听我一次好不好,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让我回京” “你终于又叫我阿湛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紧紧地抱住。 南絮气苦,但这个时候只能先顺着他,她咬着牙做着最后的挣扎,“对,阿湛,咱们是青梅竹马,是从小在一块长大的至亲,好阿湛,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炽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处,又痒又麻,南絮强压住心里的火气,半哄着他。 李湛似乎沉溺在那一句接着一句的‘阿湛’中。 他就这样抱着她久久没有动作。 “阿湛?” 南絮被他抱地有些喘不过气。 李湛似乎也觉察到她呼吸急促,随即松了松手臂,却依旧牢牢地把她困在怀里。 “阿絮。”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在说,南絮皱着眉想偏过头去,却被那双曾给她摘梅簪花的手狠狠地扳了回来。 “你休想离开我。” 他抬起头,捧着她的脸,近乎痴迷地吻了上去,南絮奋力挣扎,却被他死死压住。 泪花四溢,躲避中南絮咬了他的舌头,泪水混着鲜血从嘴角滚落,可身上的人像是不知道疼一样,闭着眼睛满脸的享受。 那张如谪仙般的面孔扭曲变形,像魔鬼一样,刺痛了她的眼,也刺伤了她的心。 她和李湛力量悬殊,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南絮垂下手仰倒在车板上,无神地看着空空的车顶,心中无限悲凉。 身上的人像是回过神般,慢慢抬起了头,他捧着她的脸,虔诚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小心翼翼地擦过她嘴角的血迹,“我不是故意的,阿絮,你原谅我,我就是、就是太想你了。” “放我走,我就原谅你。” “不行!” 南絮挥开了他,掩面把自己埋进臂弯,再不发一言。 “驸马,驸马,前面再有一里地就到武昌府了,殿下叫你带人去打点打点,今晚宿在那。” 李湛深深地看了眼蜷缩成一团的南絮,伸手理了理头发和衣襟就要掀帘出去,刚跨出一只腿,又退了回来。 他脸上神色变幻,犹豫片刻,从角落处掏出副脚镣,麻利地拷在了南絮脚上。 机关落锁声清脆,南絮最后一点奢望被这幅脚镣击得粉碎。 从前那个李湛已经在她心里死去,现在这个是,囚禁她强迫她的恶魔。 “阿絮,你乖乖地待在车内,我的随从就侯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就叫他。我去去就来。” 南絮依旧没有抬头,李湛深深看了她两眼,掀开帘子匆匆而去。 车厢内只剩南絮一人,她缓缓爬了起来。 吐掉嘴里的血,擦干眼角的泪,她捧着脚上的脚镣,细细端详。 现在这个样子,是谁都指望不上了。 不知京都侯府内如今是什么情形,母亲和大嫂可有想办法救她?对了,那晚在撷芳园外面,最后和她说话的是南韵,南韵说她似乎想起来有什么可疑的人,她一时着急,只顾着问那行凶之人,没注意南韵的神情。 如今想来,南韵的反应太过奇怪。 李湛又不会武功,怎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进了侯府,还就等在撷芳园外面,除非有人里应外合及时告诉他具体的位置。 脚镣材质特殊,将将套住脚腕,不管南絮怎么缩脚,怎么拔动都无济于事,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小刀之类的东西看能不能撬开,刚抬腿往前匍匐几步,就被一股往后的力量扯住,南絮紧紧咬住下唇,憋住摇摇欲坠的泪珠,坐了回去。 自救的希望渺茫,往后,她只能见机行事。 希望母亲能从南韵那问出些什么,然后叫人告诉告诉 段文裴呜呜你个混蛋混蛋 筋疲力尽的女子无助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脚踝上的镣铐在偶尔倾泄进来的日光里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 “南絮!” “轰隆隆”,伴随着闪电,天际落下一道滚雷,惊醒了床上沉迷在睡梦中的段文裴。 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 段文裴红着双眼,披衣下床,急切地唤人进来。 “京都可有信送来?” 叫余荣留下的那两个人,不仅是为了保护南絮,也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将南絮的情况飞鸽传书送到他手里。 他人虽在外,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是挂念着她。 “老爷,你这是做噩梦了?怎么出了一头的冷汗?冬日里小心别着了凉,让妾身给你擦擦。” 随着刘回进来的还有萧静。 她仗着‘妾侍’的身份,不离段文裴左右,平时也就罢了,但此刻段文裴心里正为了那个梦着急,见她没有分寸地果真拿着锦帕就来拭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出 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萧静被他呵得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想就这么乖乖地离开,在刘回面前丢了面子,遂强撑着笑意,继续手里的动作,“你这是怎么了,朝我发什么火,好了,消消气,让我先把汗给你擦擦—啊,放,放,手,快放,手—” 段文裴耐心告罄,掐着她的喉咙,把她倒拖着扔出了房门。 等萧静反应过来正要动手反击,厢房门‘砰’的声,在她面前合上了,力道之大震地她鼻梁发麻。 论武功,萧静知道自己不是段文裴的对手,她虽恼,但也知晓怕是真遇到什么着急的事,还是别再再火上浇油,只能甩了甩衣袖,揉着鼻子下了二楼。 厢房内,刘回问自家爷到底怎么了。 段文裴撑着窗框,看着天际不断翻涌的乌云,吩咐刘回,“立刻派咱们的人打探打探,我夫人如今可安好!” 第90章 这个时候让人往京都打探消息?刘回看着段文裴紧绷的背影,有些犹豫。 “爷,你可是梦见了夫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别怪属下多嘴,伯府里咱们留了侍卫,永安侯府也在京都,夫人的安危不成问题,若是这个时候动用咱们的人往京都打探消息,被萧统领这些暗卫晓得了,怕是不好解释。” 段文裴这些年在暗处也积攒了些自己的势力,人虽不多但都都是一顶十的好手,入蜀乃是秘令,稍有妄动便暴露了这些隐藏的力量,萧静这些暗卫觉察出了,宣武帝便也就知晓了,怕是帝心要生疑。 刚才梦中的景象着实吓人,关心则乱,这才扰乱了自己的判断,如今刘回这么一劝,段文裴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们秘密进蜀,又都是习武之人,路程走得很快,不过四五日的光景便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越往西走,崇山峻岭越多,地势复杂,马儿跑不快,他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便越长。 越临近西北,赵家的耳目便越多,他们一行人的行踪隐匿不了多久,若在这之前没有到达那条不知还能不能用的暗道,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紧迫,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分心。 南絮 段文裴不觉握紧拳头,一拳砸在了窗框上。 “谢晋走到哪了?” 这次回蜀,事关多年前的灭门之仇,谢晋不会缺席。 刘回伸手在袖中翻找了片刻,找出个传递消息的竹筒打开,看了两眼回道:“谢公子借口谢家老太爷过大寿的幌子告假回江东,经水道而来,如今已过了陈州郡,算算路程再有两日便可与咱们汇合。” 两日段文裴揉搓着窗框上腐朽的木屑,眼眸望远,勿自沉思。 叫谢晋的人传些京都的消息?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京都的探子基本上都是透明的,谢晋才离京,谢家的探子就异动,皇帝要是知道了谢晋和他一起入蜀,谢家免不了要被申斥一顿。 但,南絮 “之前关在暗牢里周家的那个屠獠可有绘出地图?” 这个刘回挠了挠后脑勺,“余荣正在让他画。” 段文裴有些不悦,“路程已经走了快小一半了,你告诉我密道的地图还没画出来,不画出地图,若是赵家先发现我们,你要让我们所有人当活靶子嘛!” 刘回忙说不是,一会就去催催余荣。 段文裴知道周家人的骨头硬,便不再多言,又问驸马的队伍走到哪了。 说起这个,刘回正有些情况要给段文裴说,向前踏出几步,声音不由放低,“传回来的消息属下觉得有些奇怪。驸马虽是读书人,但坐马车论理也不会日行不到20里路,且随行驿馆得了朝廷的旨意,要好好伺候好驸马,但得到的消息是,驸马每次都带着斗笠,在众人的簇拥下独自回客房用饭。行路如此慢,又不肯示人,规矩还多,他们可是带着赈灾的物质,驸马,不像是这样行事的人。” 段文裴睨了他一眼,深色的瞳孔暗流涌动。 李湛确实不像是不顾百姓生死之人,况,每日走不到20里路,随行押运的官员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不飞马传书入京,闹总要闹一场吧。 延误差事可是要论罪的,除非 “确定回客房的是李湛?” 啊! 刘回愣住,不是李湛还能是谁,李湛有那么大的胆子,独自行动? “哼!李湛自然没那个胆子,但你别忘了他尚的那位主,可不是寻常女子。” “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萧静,她们自然会想办法禀报陛下。” 刘回不解,“驸马那边,陛下肯定也会派人监视,有必要透露给萧统领吗?” 萧静毕竟是暗卫统领,洞察力非寻常人可比拟,若是觉察出他们在监视驸马一行人,总归不好。 段文裴摆了摆手,“你想的太简单了,李湛虽是此处入蜀赈灾的主官,但随行的官员未必瞧得上他驸马爷的身份,若他真没在队伍中,这些官员却不问不闹,那就说明,有人早就打点过了。陛下的人,说不定早就另择他主。” 静仪此人,野心不小。 另择他主刘回有些理不清头绪,但自家主子的判断从来都不会出什么太大差错,既然主子这样说,他照做就是。 “好,属下这就去办。” “对了,爷,之前大佛寺那件事,余荣查出些眉目” ‘咚咚咚’刘回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段文裴抬手示意刘回先别说,叫人进来。 进来的是余荣手下的一个侍卫,侍卫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份手绘的地图,段文裴接过看了两眼,不觉眉间晦色一扫而空。 这是一份详细的密道地图。 “去,告诉下面的人,今晚好好休整,明日天不亮出发,赶在除夕之前入蜀。” 侍卫抱拳退下,段文裴迫不及待地把地图摊在桌子上,拿出笔细细描画,不停地与自己脑中残存的记忆比照。 刘回默默看了眼,不想扰了他的兴致,正要出去,身后却传来段文裴漫不经心的问询,“刘回,你刚才说余荣查到了什么?” “哦,是大佛寺那日进出的” “对了,阿絮那我还是放心不下。这样,不用我们暗处的人去京都探查,你调两个人往回走,留在伯府的两个侍卫是七天传一次消息,只要截留到信鸽,无事最好,若一旦有情况,立即燃烟为号。” 刘回想要说出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自家主子正兴致勃勃地点起两盏油灯细细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刘回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寻时机回禀。 * “说,掳走阿絮的到底是何人!” 侯夫人坐在上首,双眼如淬了寒光一般死死地盯着跪在下面的南韵。 初听噩耗,侯夫人已经晕死过一次,刚幽幽转醒,便立即带着人去了南韵的院子。 现下,仆人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不叫走漏一点风声。 先前抱着南韵回房的未婚夫婿王公子还未走,想上前求情,被侯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你别看他,我和他是本家,他若敢替你多说一个字,我叫滁州整个王氏永远都别想翻身!” 王公子身子瑟缩了下,缓缓低下了头。 南韵希冀的眼神渐渐化为失望。 她狠狠拧了拧大腿,直拧出泪来,哭着往前爬行几步,抱住了侯夫人的小腿,“母亲明鉴,自去庄子后,女儿日夜思过,从此歇了那些恶毒的心思。此处是我的下聘宴,母亲不计前嫌办的如此隆重,二姐姐也给足面子赴宴,我只有感激的份,哪还敢如此不知好歹地连同歹人算计姐姐,母亲千万要相信女儿。” 她声泪俱下,闻之令人动容,莫说心生怜惜的王公子,就是殷芜妯娌几个,也有些心生恻隐。 本就性格软弱的二少奶奶赵玉琴不由出声道:“母亲,媳妇看三妹妹确实” “闭嘴!” 侯夫人在几个媳妇面前从来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哪怕赵玉琴之前如何作死,也不过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如此般,还是第一次见。 殷芜知晓这是触及到婆母的逆鳞了,忙把赵玉琴拉了过来,又拍了拍南韵亲嫂嫂三夫人李婉的手背,以示安抚。 侯夫人不再看众人,她微微弯腰,冷冷地瞧着委屈地几乎伏在她膝头的南韵,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托起南韵的下巴细细打量。 南韵正思量着如何应对侯夫人接下来的为难,下巴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是侯夫人养得两寸极好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她的下巴。她当即就要挥开侯夫人的手站起来,却被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按住肩膀。 指甲越掐越深,破了皮,陷进了肉里,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地顺着下巴滴在了地上。 “你不说,没关系,这后宅里折在我手上的人命不知有多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去,叫人家法伺候!” 这个家法不是上次跪祠堂那么简单,是手掌宽的木板,击打双 腿,因为女子很少有人承受住,所以除非犯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一般不会请出来。 况侯夫人没有说打多少板子,便是把她双腿打断了、残了都有可能。 南韵咬牙,不甘心地环顾四周,哀求地叫着李婉,“三嫂,嫂子,我是三哥的亲妹妹,你帮我向母亲求求情,我不想死在这!” 李婉早在听说家法伺候的时候,就有些心慌了。 如今听见南韵求她,更是六神无主。 一边是丈夫的亲妹子,一边是侯府后宅当家人,三房以后还要靠着侯夫人谋差事,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木板很快被人请来,眼看越来越近,南韵声嘶力竭地吼道:“三嫂!我若死在这,三哥知道你不帮我,定不会原谅你!” 李婉脑子里嗡的声,下意识地跪着拦在了南韵面前,“母亲,三爷就这一个妹子,手下留情啊!” 侯夫人冷冷地‘哦’了声,“一个妹子?那我的阿絮呢?算什么?” “给我打,往死里打,我不叫停,不准停!” 90-100 第91章 李婉被侯夫人眼里的狠辣惊地呆愣在原地,眼看板子要落下,被她护在身后的南韵突然死死地抱住她,用她的身子去挡板子。 木板不长眼,结结实实地打在腿上,李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霎时痛得眼冒金星哀嚎不止。 她出于本能地想要从南韵身上离开,奈何身下之人如吸血的罗刹,死死扒住她不松手。 惨叫声唤回了殷芜的神智,她忙一边跪下求情,一边叫下人拉开李婉。 侯夫人冷眼瞧着,无动于衷,“她既不念我昔日的恩情,不念阿絮待她如亲嫂的情意,执意要替这个祸害求情,做得出就要咽得下,也叫她看清楚,有些人的真面目。” “打,出了任何事,我一力承担!” 南絮是侯夫人的心头肉,如今出事,真是剜肉之痛。 若不是为了追问掳走南絮贼人的行踪,便是当场杀了南韵,侯夫人也做得出。 殷芜知道劝不动,南韵就算了,但李婉是侯府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 侯夫人此举虽事出有因,但若真打出个好歹来,被有心之人一纸告到衙门去,可就不是南絮失踪这么简单了。 她只能一边张罗着下人尽力拉出李婉,叫人拖住行刑的嬷嬷,一边焦急地回头往门口张望。 只盼派去叫丈夫的下人快些 木板打到第三下的时候,永安侯带着三个儿子紧赶慢赶地闯了进来。 看清院中情形,永安侯气地抬手就要打侯夫人,“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却在撞上侯夫人凌冽目光的一瞬间,嚣张的气焰瘪了下去,他改打为扶,说起了好话,“夫人,此事疑点颇多。韵儿一直在庄子待着,你的人也一直看着,今日才被接回府里来,哪里能和什么歹人勾结。我看,多半是与魏阳伯有怨的仇家,趁着他不在府里,掳走了阿絮。此事咱们先密密探查,再从长计议。” 永安侯的阻拦,让两个行刑的老嬷嬷有些为难地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三爷南羿怀趁此机会,连忙上前扶起了自己的妻子,地上一时只剩南韵。 “继续打!我不叫停,不准停!” 见侯夫人油盐不进,永安候心里最后那点畏惧被一家之主的威严所淹没,他可以因为年少的荒唐忍让侯夫人的无理取闹,但他不允许一个后宅妇人在阖府面前反抗他一家之主的权威。 他赫然起身,指着侯夫人厉声呵斥,“王氏!你别得寸进尺!” 永安候的这声怒喝成功地震住了在场除侯夫人以外的所有人,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发一言。 直到一声粗嘎难听的女声嘤嘤哭泣地伏在了南韵身上,哭诉着“我的儿啊,你受罪了,真是千古奇冤啊!” 听着这一声声做作的哀嚎,南羿怀看了看怀里满脸冷汗站都站不住的妻子,再瞧了眼不过受了点惊吓的南韵,心里百感交集。 他沉眼思索,终是下了决心,朝着侯夫人粗粗行了一礼,道:“婉儿已尽了当嫂嫂的责任。三房这么多年感念母亲的恩德,不敢置喙,只望母亲以寻回二妹妹为重,别冤枉了无辜之人,也别放纵别有用心之人。婉儿若有忤逆母亲之举,望母亲多包涵,儿子先带她回去看大夫,等婉儿伤势渐好,再来向母亲赔罪。” 说完,南羿怀打横抱起已经晕过去的李婉,不再看地上的母女二人,径直出了院门。 周姨娘抹了把本就没有几滴的泪水,朝着南羿怀离去的背影淬了口,“呸,白眼狼,老娘当初就该一把掐死你。” 侯夫人面无表情地刮了她一眼,转过头瞧了瞧想尽办法维持自己威严的永安侯,视线流转,盯住了一直没说话的南羿成和南羿凌。 “你们两兄弟怎么看?是和你们父亲一样觉得我如此行事不妥,得寸进尺;还是和你们三弟一样,全权交由我处置。” 这 南羿成接受到殷芜的眼神,忙回道:“三妹妹确有嫌疑,母亲既觉得能由此找出歹人的身份和踪迹,儿子觉得可以略施惩戒。” 侯夫人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老二。 南羿凌浪荡的身姿微微坐正,阴恻恻地看了眼地上的两人,无所谓道:“儿子同意大哥的话。” “好!”侯夫人一拍身旁的矮几,指着地上的南韵,朝着两个行刑的嬷嬷吩咐,“拉开周姨娘,先打十板,若再不说实话,翻倍打!” 以多胜少,行刑的嬷嬷不再迟疑,拽过周姨娘就开干。 不待永安侯反应过来,几板子已经下去了,打得南韵哇哇直叫,厉声喊爹姨娘。 周姨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有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永安侯。 “侯爷,不看僧面看佛面,阿韵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因为另一个女儿,让这个毒妇活活打死她。” “侯爷!”她委顿在地,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你答应过妾身的,必不叫你我的孩儿吃苦,郎君,你怎可食言啊!” 美妾哭得泪花带雨,自己疼过的女儿叫地撕心裂肺,永安候气地浑身发颤,怒气战胜了多年的畏惧,他扬起了手 “啪!” “啪啪啪!” 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周姨娘像看见鬼一样睁大了双眼。 而挨了四巴掌的永安候,像是拔了牙的老狮子,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脸颊。 “当年你不纳她,就不会有南韵,没有南韵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事。” 板子未停,就在这般节奏中,侯夫人指着永安侯,厉声控诉,恨不得一指甲戳死他,“我不恨你纳妾,但恨你纳个卖唱耍心机闹得家宅不宁的贱人;我也不怨你斗蛐蛐喝花酒不思进取,但我怨你连自己嫡亲的孩儿都护不住。你以为我当年没和你和离,是因为舍不得这侯府的滔天富贵?!舍不得你?!” “放屁!我是舍不得刚出生的阿絮和两个正在启蒙的哥儿。她放火杀欢姨娘的时候,我说这人留不得,你不肯,好!我看在你与她确实有点真情的份上,答应软禁,不伤她性命。” “南韵打段文裴的主意,不惜害阿絮的时候,我看在南韵是你的骨血的份上,我忍了又忍,甚至答应给她说门亲事。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教化,我多包容,只要她嫁出去,离开京都,离 我的阿絮远些,自然相安无事。” 侯夫人控诉一句,永安侯就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以为我是挟私报复?南启仁,你太小瞧我了。”看着捂着脸一言不发的永安侯,侯夫人直起身振臂一挥,“我掌家多年,把侯府料理得铁桶般,什么贼人能那么精准地料到阿絮什么时辰在什么位置,况且,我问过阿絮的两个贴身丫鬟,昏倒前是南韵叫阿絮近前,南韵身上脖颈部也没有击打的痕迹,她若不认识贼人,南启仁,你用你的脑子想想,你信吗?!” 永安侯脑瓜子一片嗡声,什么信不信,信什么,他眼里谁都看不清,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彻底被那几巴掌拍得粉碎 “夫人,三姑娘昏过去了。” 还不到十板子,南韵已然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侯夫人转头看了眼南韵血迹斑斑的腿,缓缓地坐回上首,淡淡道:“用盐水泼醒,接着打。” 下人应承着就要去准备,趴在地上的南韵呜咽一声幽幽转醒。 汗水打湿了鬓角,涎水挂在嘴角,她压住心里的恐惧和咒骂,虚弱地抬起手示意别打了,“我说,我说,掳人的是魏阳伯的仇家,他们掳了南絮,往西山去了。” 侯夫人睨了她两眼,无情道:“照我说的做。” 盐水很快准备好,嬷嬷拿起一碗就要往伤口上洒,南韵再也撑不住,使劲蜷缩着双腿,破口大骂,“毒妇,你不得好死,啊啊啊!痛啊,娘,我痛,痛死我了!快住手!” “是李湛,驸马爷李湛,他带着南絮去了蜀地,哈哈哈哈,蜀地,我要她死在那,呜呜” 实话已经说了,剩下的那些恶言恶语便堵在她嘴里,自己消化吧。 粗实婆子进来,一左一右拖着南韵,退了出去。 鲜血在地上滑出两道鲜红的血痕,侯夫人再也绷不住,转过身泪水模糊了双眼。 殷芜上前轻唤了声,侯夫人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知道去处就好。老大媳妇,现在,你立刻马上,让玉祥回伯府找那两个姑爷留下来的侍卫,飞鸽传书,切记,不可直言阿絮被人掳走,说得隐晦些,以防走漏消息毁我阿絮名节;再有,飞鸽传书到底不稳妥,老大走一趟,务必在入蜀前截住李湛,若他拒不交人,必要时制住他,无论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涉及自己的亲妹妹,南羿成无有不应,正要应答,旁边的南羿凌也自告奋勇要去。 赵玉琴哪肯自己夫君去趟这档子浑事,正想说话,被南羿凌一眼横了回去。 夫妻俩的小动作被侯夫人尽收眼底,“老大去就行了,老二再去,人多容易走漏风声。” 见南羿凌还想说什么,侯夫人挥了挥手,“好了,就这么办,都出去吧,让我和你们父亲单独待会。” 众人不敢多待,三两携手而去,院子里只剩永安侯夫妇二人 * “姐,发生何事了,我怎么没见着阿絮?” 大房院里,殷瑞珠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盼回殷芜,正上前,被殷芜一把抓住,“嘘,进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走一下人物剧情,明天应该就走回男女主了,如果不喜欢看这种的宝宝可以不买。 我还是忍不住想说,母亲在千百年来一直都很伟大,或者说,女性的力量在某些时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92章 这一夜,永安侯府四处严防死守,灯火通明到天亮。 当第一缕阳光洒向撷芳园最高处的灰瓦时,各房又恢复了往常的起居。 只不过,走动间皆是女眷,奴仆更是屏声静气,不敢懈怠妄言。 侯夫人免了众人近日的请安,殷芜携着准备辞行的殷瑞珠原路返回,殷瑞珠心事重重地跟在殷芜身后,眼看快到大房院子了,她拉住殷芜,“多事之秋,姐,我不便多待,先回去了。” 殷芜知道她许人的事,本想趁着南韵的下聘宴,南絮也要回来,邀她过来小住两日,一来散心,二来姐妹间再聚聚,不曾想赶上这档子事。 人是她请的,她不好主动撵走,见殷瑞珠主动提出归家,不禁感慨,要嫁人了也懂事了些,连说话都透着几分稳重。她伸手捏了捏殷瑞珠的脸颊,把她几缕垂在耳边发丝勾在她耳后,强打起笑意,“也好,回去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姐姐看着你长大,如今你要嫁人了,也没什么好给的,打了些首饰又备了几张银票装在匣子里,已经交给你身边的丫鬟,一同带回去。” 殷瑞珠有些感动,想起心中的盘算,又羞又愧,不觉红了脸,“姐姐” 殷芜只当她舍不得,眨了眨眼忍住泪意,松开她的手,推着她朝府外去,“走吧,走吧,又不是生离死别做什么这个样子,凭白惹我伤心。先说啊,我晓得你的性子,侯府发生的事,还有阿絮不可出去乱说听见没有。你要是敢透露一个字出去,你就是嫁到天涯海角去,我都饶不了你。” 殷瑞珠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心里的酸楚和愧疚达到了顶点,千言万语到嘴边终是化成了浅浅的一个‘好’字,逆着光,她深深地看了眼殷芜,转头疾走几步,又猛地回头跑上前,紧紧地抱住殷芜,“姐,你一定要多保重。” 殷芜被抱了个措手不及,正想安慰她,出嫁时她还会去送她的,谁料殷瑞珠又快速地松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芜望着她如风般的背影,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只当是殷瑞珠突然恢复小女儿姿态的不良反应。 府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殷芜打理,殷瑞珠的异常很快被她抛之脑后,主仆绕过回廊,穿过影壁,途径二房院外时忽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 这声音一听就是她那个好妯娌赵玉琴,天天号丧似得哭,也不嫌晦气。 殷芜本不想管,回头想想还是叫人去打听打听怎么了。 不久,下人回禀,说是二爷不知何缘故,昨晚连夜搬了出去,说是宿到了那个相好的花魁处,二夫人伤心不已。 殷芜正揉着额头理账,随口问道:“二爷昨晚何时走的?” 下人道:“丑时末。” 丑时末,那不是和大爷前后脚离府? 殷芜思索片刻猛地把账册一合,“快,告诉母亲,我有要事禀报。” * 且说殷瑞珠离了侯府,却没回殷府。 她打晕丫鬟,从马车后门偷偷下车,寻了个僻静所在,换上早早准备好的男装,揣着自己准备好的和殷芜今日交给她的银票,买了匹良驹,改了早早定好下江南的逃婚路线,循着蜀地一路狂奔。 等马夫赶着马车回去,殷家夫妇左等右等没等来自家的宝贝女儿,只等来了一纸诀别信。 “嫁人虽好,但女儿志不在此,天高海阔,此去一别,望父亲母亲珍重。” 殷家老两口气得眼前发晕,只得一边叫人暗访殷瑞珠踪迹,一边向许亲的那户人家告病,以待拖延婚期。 宣武四年冬日的京都,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流涌动 * 就在侯府得知南絮被李湛掳走的第三日,静仪公主一行人宿在了入蜀途径之地的武昌府的一个小镇客栈中。 这地僻静,客栈掌柜不认得皇家制式的马车,只觉得当头下来的女子穿戴不俗贵气逼人,先前来打点的那位公子也是一身绫罗绸缎,儒雅如玉,知道这是繁华之地来的贵客,忙毕恭毕敬地给了两间上房。 静仪斜了李湛一眼,点了点其中一间上房的牌子,讳莫如深道:“掌柜真不会做生意,看不出来我和这位公子是夫妻?少年血气方刚,你怎好叫我和夫君分房而眠。” 掌柜看着手里的房牌,转头又去看李湛,“这夫人,要两件上房是这位公子要求的,那这房间” 静仪像是闻见什么不好的气味般扇了扇手,捂 着鼻子缓步上了二楼,她身边的宫婢接下其中一块房牌,做了决定,“自然是听夫人的。掌柜记住了,之后任何要求都以夫人的为准。” 掌柜见一旁的李湛没说话,暗忖原是个倒插门,虽想多挣一间上房的房钱,但也不敢忤逆贵人的要求。 只得一边好奇又怜悯地多看了两眼李湛,一边吩咐厨房快快准备贵人点好的饭菜。 冬日客栈人少,上房点起炭火,好一会才渐渐暖和起来,静仪坐在下人铺好的狐裘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李湛坐过来。 李湛立在门口没动。 静仪也不恼,“怎么,驸马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因着几人的身份,客栈里炭火给得足,通红的火苗映地人脸也红红的,李湛烤了片刻,活动活动手脚,依言坐了过去。 “我没什么想法,先前是看公主与那新来的郎君难舍难分,臣也是为公主着想,既然公主今晚想让臣服侍,臣自然求之不得。” 他脸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静仪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许久,喉间轻嗤一声,缓缓朝着李湛怀里靠了过去,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尔后捏紧了他的下巴,一字一句,“当真?驸马可不要唬我。” 李湛强忍着心底的不适,也学着她的样子亲昵地楼上了她的腰肢,“自然,臣什么都听殿下的。” “啪!” 静仪甩了甩手腕,从他怀里坐直,面色冷了下来,“既然什么都听我的,那今晚便别睡了,就在门口给本宫站岗,听本宫使唤,随叫随到。” 李湛笑了笑,扯着有些痛意的半边脸,也不恼,他站起身冲着静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臣,必尽职尽守。” 说着,他当真站到门口去,寒风从门缝处灌入,又赶着趟地转进他的衣领中。 静仪心里猫抓般烦躁,脸色又不觉冷了一分。 她干脆叫前两日一直服侍的那个公子进来,两人当着李湛的面卿卿我我,余光里,站在门口的李湛面带微笑,当真如忠心不二的侍卫。 静仪心里越发难耐,那年轻公子也卖力伺候,欲望与躁动冲上脑门时,静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暴戾,操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滚,今晚本宫不想在客栈见到你!” 李湛的乖觉听话,让静仪暂时对他失去了戏弄的兴趣。 这正是李湛想要的。 李湛低头勾了勾唇,退了出去,临走前替屋里的两人关好了门。 喘息声影影约约落在耳中,李湛克制着心里的喜悦,平静地走从公主府那些下人面前走过,冲掌柜要了几床厚被褥,又要了些驱寒的饭食,带去了马车内。 车内,南絮缩在车厢的一角,没有抬头。 车里冷得像冰窖一样,李湛忙转身去客栈讨要炭火,掌柜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李湛心领神会,朝着楼上亮灯的房间看了两眼,奔去了车内。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褥盖在了南絮身上,被褥下,南絮的身子在抖。 李湛心里一痛,忙想紧紧环住她给她取暖,却被埋首在膝盖处的人儿奋力震开。 “阿絮,不要拒绝我,好吗?” 身上终于有了丝温度,南絮死死地裹住,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他。 李湛知道她现在心里气恼,便把拿来的吃食一一摆出来,“这里虽没有海棠栗粉糕,但是有栗子糕,你看,”他拿起一块在嘴里嚼了嚼,又递到南絮面前,“味道虽然没有京都的口味好,但吃起来也不错,阿絮,趁着热乎吃两口,吃两口就不冷了。” 南絮依旧裹紧被褥没动。 李湛不死心地继续介绍,“好好好,咱们不吃这个,那尝尝这个,这个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莲藕排骨汤,还有这个水晶白菜饺子,来,阿絮,我喂你。” 身上终于有了丝暖意,南絮止住身上的颤抖,缓缓呼出口冷气。 她能察觉到身前的人一直举着那些吃食在她跟前,想了想,南絮抬起了头。 李湛见她终于肯理他,由衷地笑了,更加卖力,“啊,张嘴,阿絮。” 南絮瞥了眼,淡淡地转过头去,“我要吃辣的。” “辣的” “对,蜀地菜那样的辣菜。” 李湛脸色微变,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紧紧掐住南絮的胳膊,“你什么时候能吃辣了?是不是段文裴逼你的?是不是,你告诉我!” 南絮虽然对李湛的疯魔已经有了些了解,但如今这个样子,还是让她短暂地失了神。 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事,才能性情大变至如此? 南絮看着他的双眼,想要寻回些昔日的痕迹,可惜,那里浑浊不堪,什么都寻不见。 “你不敢带我去客栈住吧。” “什么?”李湛有些不明所以。 南絮拿起脚边的锁链,笑得讽刺,“你怕静仪发现我,只敢把我锁在马车里。驸马爷,马车里很冷的,我不想冻死,所以需要吃些辣菜驱寒,仅此而已。” 既来之则安之,南絮经过两天的禁锢,已经想明白了。 第93章 “不是那样的。” 李湛摇了摇头,躲避南絮的目光。 “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带你进客栈太危险了,静仪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他低头靠近,拉起南絮的手,捧在手心里哈气,“阿絮,再忍忍,等进了蜀地,我就想办法安置你,再忍忍。” 忍? 始作俑者竟然叫她忍!真是可笑至极。 感受着手背上时不时吹来的热气,南絮心静如水。 烛火照亮狭小的车厢,也把两人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冬日里的夜漆黑无月,站在高处望去,一览无余。 静仪餍足地倚在客房的窗台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辆亮着烛火的马车。 “你说,李湛会不会今晚就在马车里要了他那位日思夜想的青梅竹马。” 张公子温柔地拿起披风披在她身上,不置可否,“驸马是个斯文人。” 寒风拂面,越往蜀地走天气越冷,说不定再过两日就要下雪,静仪把披风裹紧了些,笑着收回了视线,“他要是斯文人,这世间就没了斯文二字。你瞧见哪家斯文人会处心积虑地掳走人妇?真真是笑掉大牙。元姑娘,你说本宫这话可有说错?” 站在屋子中央带着棕色毡帽的女子娇俏地应答了声,奉承道:“窈娘觉得殿下说得对极。” 元窈娘,京都有名的花魁,也是赵家多年前安插在京都负责联络的暗探。 静仪踱回了榻上,打量起这个誉满京都的美人,只是她浑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别说美了,除了眼睛,鼻子嘴都看不见,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静仪掩唇笑了起来,“不知道,元姑娘与南絮比起来,谁更美些呢?” 元窈娘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会开这样的玩笑,她又常年混迹花楼,谈及‘美’,不免露出几分媚态。 “殿下不妨问问驸马爷,他可是在我那待了好几晚,最是知道奴家的好处~” 她说得大胆放肆,惹得一旁的张公子侧目,静仪冷眼瞧着,心里不免有些鄙夷。 到底是楼子里的,上不得台面。 她捧过身旁的手炉,坐直了身子,敛去了眼里的漫不经心,“元姑娘,本宫叫你来不是看你搔首弄姿。本宫想知道,南絮,你们怎么打算的。” 赵家人帮着李湛掳来南絮,静仪不恼,如今南絮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又怎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元窈娘依旧那副姿态,态度却恭敬了些,“主子说了,留得性命就好,其余的,但凭公主做主。” 李湛是个傻得,又天真的可怜。 起先以救出四公子赵怀珏为筹码和她们做交易,助赵家和翼王成就大事,只求事成后许李家高官厚禄;之后静仪入局,李湛又给四公子下毒,只为带走魏阳伯夫人南絮。 他算盘打得精,以为把南絮困在身边,南絮就真的可以成为他一个人的,却不知,南絮于那位魏阳伯而言十分重要。 主子有了她在手,自然就有了筹码。 魏阳伯投鼠忌器,许多事办起来便方便的多 “如此,”不待元窈娘沉思完,静仪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朝着元窈娘伸出手,“听说做你们这行的,平日里总会备些助兴的药,不知元姑娘可否分给本宫一些。” * 南絮半夜被冻醒,刚想起身看看旁边还有没有被褥,才惊觉,身上被人紧紧箍住。 李湛不知什么时候睡到她这头,连同被子把她抱在了怀里。 南絮挣了挣,没挣脱,只得认命地躺了回去,躺下时腿缩了缩 ,发觉像是少了什么一样般轻松。 双腿互相碰了碰,南絮惊喜地发现,脚上的镣铐没有了! 夜深风高,所有的人都睡了,这个时候,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但,身上这个人怎么办? 南絮望着黑洞洞的车壁出神,正想着,身上的人在睡梦中似乎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反手去摸旁边的衣服,感觉到箍在身上的手松了些,南絮瞅准时机,侧身缩着肩膀,向下滑去。 滑到一半,眼看那只手拿起一件厚衣服就要抱回来,南絮赶紧抽出角落边一个厚包袱垫在了被褥里。 包袱有些软,李湛下意识抱紧,所幸没有醒来的意思。 机不可失! 南絮双手发力,往后一推,整个身子倒退着滑了出来。 黑暗中,李湛抱着被褥没动,南絮缓缓呼出口气,心口跳得厉害。 没醒就好,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车帘。 夜,漆黑一片,静地可怕。 冷风迎面撞来,吹得人浑身打颤,南絮愣了有那么一会,才适应了外面的环境,她不再迟疑,踮着脚下车,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然后铆足了劲朝着客栈外狂奔。 冷风在耳边呼啸,往嘴里猛灌了几口,一阵冰凉直达肺腑,眼睛里却是一片火热。 再有几步就可以出客栈了! 这里不是蜀地,出了客栈她就直奔此地衙署,亮明自己的身份,李湛和静仪私自行动,动机不纯,不敢大张旗鼓地朝衙门要人,只要衙门派人通知魏阳伯府或是永安侯府,她就安全了对,只要跑出去,逃离此地,她就还有一线生机 迈过客栈大门,外面是僻静的小巷,快了快了,只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李湛他们一走,她就可以 “伯夫人,这么晚不好好在马车里休息,这般匆忙想要去哪?” 笑意还挂在脸上,眼里的光却因为突然出现在前面的身影而渐渐熄灭。 南絮看着浑身包裹成粽子般的人影,咽了口唾沫,忽地朝她身后一指,大叫一声,“公主殿下!” 趁着那人回头之际,转身朝着旁边的小巷跑去。 ‘咚’ 黑暗中,她撞到一堵人形的墙。 有人精准地攥住她的手腕,越攥越紧,似要把那节冰冷的皓腕折断。 周身被清冽的苏合香包裹,南絮听见李湛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地响起,“你想往哪逃?” “逃去见谁?段文裴?阿絮,我这般信任呵护你,你就这么对我?!” 借着巷口店铺下摇晃的烛火,南絮在那双通红的通红的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疯狂。 “阿絮,我对你太仁慈了。” 南絮一颗心如坠冰窖。 * 一连几日赶路,在接近蜀地边界时,段文裴和谢晋成功汇合。 只是段文裴没想到,随谢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殷家幺女,殷瑞珠。 段文裴把谢晋单独带到一旁,问他怎么回事。 人自然不会是谢晋带出来的,想起殷瑞珠的身份,段文裴板着脸等谢晋解释。 “我发誓,真是在路上捡的。” 段文裴不信,“你走水路,你在哪捡人?河里捡?” 谢晋便把始末讲了一遍,“说是她急着入蜀,知道走水路近,便花了大价钱雇了艘快船。你也知道,这些快船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门路,那些人见她出手阔绰,又是一个姑娘,便起了歹念,想杀人越货。” 段文裴见他不似作假,知道大抵真是如此。 因为南絮的关系,他也知道殷瑞珠许了人家的事,说起来,这事由赵怀珏引起,他也不是没有责任,这个时候跑出来,还要独自去蜀地,想干什么?找赵怀珏报仇?段文裴看了两眼侯在一旁一身男子打扮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女子,不觉皱了皱眉,叫来刘回耳语几句。 刘回点头,转身就去安排人送殷瑞珠回去。 殷瑞珠察言观色,约莫知道段文裴的打算,忙起身走了过来。 萧静正带着手下的暗卫休整,见一陌生女子直奔段文裴,忙起身拦住。 “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在闺阁绣花,打扮成这样,还往我夫君面前扑,算怎么回事!” “谁往你夫君面前扑!我是要找魏阳伯—你说他是你的夫君?”殷瑞珠后知后觉,瞠目结舌地指指萧静,又指了指段文裴。 萧静一脸得意地昂首挺胸正要宣誓主权,却被殷瑞珠一把薅住头发,扭打起来。 “你个不要脸的,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有主吗?”殷瑞珠那三脚猫功夫在萧静面前简直不够看,很快就被萧静反扯住耳朵制服,殷瑞珠依旧不服输地吼叫着,“段文裴,你负心薄情,阿絮如今被李湛掳走,生死未卜,你竟然有心思找女人臭三八,你放开本姑娘,有本事重新单挑!” 出了京都,穿了男装,殷瑞珠不免带了几分市井气息,话糙,但段文裴听见了关键信息。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萧静手里解救出殷瑞珠,扯起她衣领沉声问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阿絮怎么了?” 那双墨色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不带一丝情感地盯着自己,殷瑞珠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杀神,害怕地心跳漏了一拍,想起好友的遭遇,她鼓起勇气梗着脖子重复道:“我说,说,阿絮被李湛掳走,下,下落不明。” 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在听完她的话后,彻底沉了下去,斜飞入鬓的剑眉像是染上了初晨的寒霜,锐可削骨。 段文裴直起身来,一拳挥在了身旁的树上,一人环抱般粗细的树干轰然倒地。 “先不入蜀。” “把人都派出去,明日之前,我要知道李湛如今的位置。” 刘回嗫嚅半晌,看着自家主子决然离去的背影,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第94章 就在段文裴的人探查李湛踪迹之时,先前派出去的人也收到了京都的飞鸽传书,数十里之遥,山顶燃起橘黄色浓烟,印证了殷瑞珠的话。 段文裴再也坐不住,翻身上马就要往回走,事关自家主母,刘回和余荣不敢劝,但谢晋和萧静却没这个顾虑。 “怀州,正事要紧,不能耽搁陛下交待的差事。南絮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况她和李湛情分不一般,不会出什么差错,咱们也可先入蜀,再谋救人的事。” 谢晋虽不喜那句‘无关紧要的女人’的话,但他赞同萧静的主意。 “好不容易走到这,现在回去,容易打草惊蛇,陛下那你也不好交代。要不这样,我派几个人和你的人一起,看能不能设法救出嫂夫人。殷姑娘不也说了嘛,侯府大爷也在来的路上,李湛在京都外耽搁了那么多天,他又是读书人,走不快的,南家大爷肯定赶得上,你也无需忧心。” 归根结底,南絮虽嫁给了段文裴,但段文裴身边很少有人把她真正当回事。 看着缰绳一左一右地被两人拽住,段文裴心里骤然燃起一团烈火。 他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狠狠地抽了马儿一鞭,马儿吃痛扬蹄,甩开了两人,一溜烟地跑远了。 谢晋揉着被缰绳划拉出红痕的掌心,冲着段文裴离去的背影嘀咕道:“重色轻友!” “我看不是重色轻友,这是真上了心。”萧静喃喃,落寞神色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嫉妒。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晋就来气,“我说萧大统领,你是不是在暗卫营待久了,脑子不大好使,好好的,你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女人。你说这话,怀州能不气?那好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他二人因为段文裴的关系,也算是旧相识。 萧静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片刻,学着闺阁妇人的模样,捏住帕子掩住鼻走开, 便走边回怼,“要你管?你还是想想怎么向我手下那些兄弟解释,本该在江东的谢家公子,好端端地为何出现在这。” 说完不等谢晋反应,她提裙上马,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殷瑞珠提溜至身前,吆喝两句带着几个暗卫追着段文裴而去。 谢晋在她背后‘嗤’了声,扬了两下拳头,他和这个男人婆之间总有一天要好好打一架! 正主不听劝,众人也无法,只得放弃原有的计划,尽量避着耳目往回走。 * 南絮自然不知道有人会抛下所有来救她。 她此时被人压着跪在寒风肆掠的屋外,身上只着了身单薄的外裳。 元窈娘蹲下抬起南絮的下巴看了看,丢下句‘长得也不咋样嘛’便起身站到了屋檐下,看着南絮冻得发抖的样子,优哉游哉地喝起了掌柜让人送来的热茶。 南絮渴望地望了眼热气腾腾的茶水,默默地垂下了眼,晨光微熹时,有人出来把她带进了二楼的厢房。 厢房内暖烘烘的,南絮却只觉额头一阵接着一阵地冒冷汗,昏昏沉沉。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伯夫人拿把椅子?” 静仪端坐在上首,颐指气使地冲着身边的宫婢训话,双眼却牢牢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絮。 李湛坐在她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高高肿起的脸颊印证着南絮进来之前发生了何事。 没有人给她拿椅子,南絮晃了晃脑袋,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公主殿下,一定要闹到如此地步吗?我好歹是魏阳伯夫人,朝廷的诰命夫人,若我出了事,段文裴又岂会放过你?” “都是女子,何必女子难为女子。” 落在李湛手中或许只是被禁锢,但落在静仪手中,南絮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毕竟,她对她的厌恶与恨,来得猛烈又莫名其妙。 以前不想深思,但现在由不得她不去想。 静仪最见不得她这副人在屋檐下却死倔端着贵女姿态的模样,挥了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抬脚往南絮腿弯踹了过去,南絮虚弱的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脑袋不仅昏沉,眼前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 李湛心疼地想起身来看,迫于静仪之前的话,只得压制住心底的担忧和心疼。 静仪把李湛的那些小动作看在眼里,缓缓起身,蹲在了南絮身前,“我也不想难为你。”她撩开南絮脸上凌乱的发丝,用手背刮着她的脸,柔柔地笑,“可是,谁叫太妃是你的姑母,谁让那个老东西爱屋及乌,竟然狠心地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关在冷宫,而把你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贱人宠上了天,连那把本宫早就看上的角弩都赏给了你。” 她的手缓缓下移,带着暖意在南絮勃颈间流连,“南絮,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换做是你,你会不会怨,会不会恨,会不会想即刻杀了那个人!” 像是看见到嘴的肥肉,静仪再也忍不住五指成抓,紧紧掐住了南絮的脖子。 如白瓷般细腻柔滑的脖颈,更衬得她双手粗粝干瘪,那是她用再多的珍珠玉容膏都养不回来的手。 在这一刻,统统发泄在南絮身上。 南絮勾了勾唇,没挣扎,任由那只手继续使劲,这无疑激怒了静仪,她近乎疯狂地收紧手指,使劲,再使劲 李湛终于忍不下去,走上前,推开静仪,把南絮揽在了怀里,“你别忘了,赵怀珏的命还在我手里,差不多得了!” 差不多得了哈哈哈哈,南絮无声地笑了,笑得咳嗽不止,笑得挣开他的怀抱,跌坐在冰冷的地面。 李湛还要上前,南絮拿起火炉旁添火的钳子横在身前,怒斥,“不准过来!” “阿絮,听话。” 南絮摇头,退到墙角,防备地看着李湛和缓缓站起来的静仪。 “你说我抢走了属于你的东西,真可笑。”南絮摸着脖子上的掐痕,感觉身体都有些不像自己的了,“先帝爷那么多公主,受尽帝王宠爱的不计其数,公主殿下既然那么恨,何不去杀她们!我倒忘了,公主怎么敢呢?你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要么早早就嫁了优秀的儿郎,要么有食邑封地,你就算再如何恨,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毕竟,残害手足,谋害公主,怕是陛下再疼爱你,也保不住你。” 南絮每说一句,静仪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已然恼羞成怒,“闭嘴!贱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撕烂她的嘴!” 宫婢们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被李湛死死拦住。 “殿下,阿絮说得也没错,何必发那么大的火。” 李湛毕竟是男子,力气比女子大得多,他有心护着南絮,宫婢近不了身,偶有跑过去的,又被南絮挥舞着铁钳打了出来。 南絮心里说不出地畅快,她本就无辜,却接二连三地受到牵连,如今反正跑不掉,还不如先杀杀静仪的威风。 “说到底,你也就是捡软柿子捏,瞧着我好欺负。你也不想想,先帝爷已逝,你就算杀一百个一千个我,又有何用?从冷宫活着出来也属不易,凭着陛下对你的歉疚,本可在朝中好好挑选个如意的儿郎,却因为对我的嫉妒,非要嫁给李湛不可。” “你以为我会为李湛尚主伤心难过?殿下错了,我如今嫁给段文裴过得很好,很幸福,而李湛这样出尔反尔的小人,配殿下正合适。” 南絮撑着身体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不怕李湛听见,相反,她更希望激起李湛的自尊心,让他明白,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南絮,他也不再是以前的谦谦公子。 他该认清现实。 可惜,李湛不这样想,他从来就没想明白过,就如此刻。 “够了。”李湛挡住最后冲过来的宫婢,反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段文裴对你好不好,你心里有数,阿絮何苦自欺欺人。” 南絮晃了晃头有些不大明白,“你说什么,我夫妻二人间的事情事情,驸马爷能能知道多少” “我们当然知道。”见李湛终于不再护着南絮,静仪莲步轻移,倨傲地站到李湛身旁,怨毒地瞧着角落里仿佛一碰就要碎的女子,“本宫还知道,你和魏阳伯到现在都没同房,他若真心爱你,怎会放着京都有名的美人不碰当起了和尚。况且,我可是在皇兄那听郭槐说起过,魏阳伯亲口说的,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他对你并无夫妻之情,只有夫妻之义。南絮,你也真心爱过人,怎么就不肯承认你的夫君并不爱你呢?” 她声音婉转,却句句扎心,南絮想反驳,可段文裴离京前的一幕幕随着她一字一句不停在脑海中闪现,心底有声音告诉她,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落于下 风,她以铁钳为拐,撑着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身子,正欲开口,却被静仪接下来的话震在了原地。 “怎么办,驸马,她还倔着不肯死心呢?那本宫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大佛寺那日,本宫曾叫人活埋了个叫玉茗的丫鬟。咦,南絮,你怎么这么吃惊地看着本宫?” 静仪掩了掩唇,吃吃地笑,“本宫还以为段文裴告诉你了,怎么,他只字未提吗?唉,你这副样子让人瞧见真叫人心疼,魏阳伯也是,这事他手底下那个叫余荣的,怕是已经查出来有小半个月了,竟然看着你为那丫鬟独自伤怀,却一个字都没说。” “啧啧啧,真是,叫本宫说什么好不过你也要理解他,他毕竟只是皇兄手下的一条狗,一条狗怎敢随意攀咬主人呢” 南絮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耳中一片鼓噪。 哭闹声、嬉笑声、缠绵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她告诉自己别听她的,可心底的声音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反驳。 他答应了的,他明明答应了的,他会找到伤害玉茗的真凶,会还玉茗一个公道。 他是段文裴,是有权有势的魏阳伯,他有什么查不到做不到,他明明答应了她的! 南絮再也支撑不住,带着苍白麻木和疑问冲着前方倒了下去,倒地前她挣扎着想把手里的铁钳砸过去。 砸到静仪身上,砸到杀人凶手的身上 “沐浴的用具准备好了吗?还有药,备好了吗?” 南絮听见有人回说早就准备好了。 又听见静仪催促着赶紧把药端来给她喂下,‘药汁’滑入喉咙的瞬间,南絮尝到了股黏腻的甜味。 然后跌进了那个熟悉的充满苏合香的怀抱。 南絮想,若是她后半生还能活着的话,她怕是再也不会喜欢苏合香了 * 李湛抱着南絮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他既兴奋又不安,“阿絮醒来,会不会怪我?” 静仪看着自己涂得金黄耀眼的指甲,伏在他耳边蛊惑着,“怎么会?” “你想想,段文裴本就不爱她,她忍了多少个孤寂难眠的夜。你和她青梅竹马,她心里是有你的,只要你现在要了她,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你和她分开。” “再有没有。” 第95章 静仪的话彻底放出了李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欲望,他抱着南絮朝旁边的厢房走去。 等在那的宫婢接过南絮,一番沐浴更衣后,宫婢笑着出来让他进去。 李湛恍然回头,惊觉后背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他缓缓踏入房内,初升的朝阳在床榻间投下暖黄的光晕,给床上女子绝美的容颜增添了几分妩媚的春色。 李湛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南絮很美,但以前那种美只能供在身边偶尔触碰,但现在,或是片刻后,这片飘在天边的云彩就要被他轻轻采下,放在手边把玩 “好热!水,我想喝水” 床上只着薄薄寝衣的人儿不耐身体涌上的燥热,一边扯着衣领,一边掀开被子,眯着眼朝李湛伸出手。 “水,给我水嗯哼—渴—” 衣领大敞,修长白皙的脖颈下是性感起伏的锁骨,再往下是艳红色的交颈鸳鸯肚兜,李湛眼神暗了暗,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壶走了过去。 药效渐起,南絮神智不清,只知道朝着来人要水喝,却在触碰到李湛手臂的一瞬间,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像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 李湛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茶壶滚落在地,他缓缓抚上南絮的腰,闭着眼吻了上去。 “阿絮,我就是你的水,别慌,让我—” “哐当!” 眼看就要吻上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 李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肚子上狠狠挨了一脚,霎时,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厢房的地板上滑行了一段距离,趴在了门口起不来,他第一时间去看床上的南絮。 入目,却看见了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 “段文裴!你怎么在这?!放开阿絮,不准你碰她,放开她!” 药效的作用下,没有男女交/合,南絮已经不满足喝水了,她摸着自己的脖子,眼睛时不时抽搐着翻着白眼。 段文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轻柔地把南絮揽进怀里,拉起她褪下的寝衣,手掌隔着衣服缓缓输送内力。 这一幕落在李湛眼里,确是即将到手的娇花被人截胡。 他听元窈娘说过药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清二楚。 段文裴!段文裴!!每一次都是他! 他忍着剧痛,踉跄地爬了起来,双眼发红地想上前把南絮抢过来,“把人给我。” “砰!” 刚走了没两步,便被段文裴身上荡开的内力震飞了出去,砸在了门上,滚落在正要走进来的谢晋和萧静脚边。 谢晋是花楼常客,往内随意一瞥,便已心里有数。 不由暗骂静仪和李湛真不是个东西,这么烈的药竟然用在一个无辜女子身上,这要是被李湛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随即冲昏死在地的李湛踢了两脚,当是给好兄弟出口气。 “那个,这种药用内力,只能压制一时,”谢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看,怀州,你还是亲自给嫂夫人解了这药才行,不然这药效维持越久,恐伤了嫂夫人的身子。” 他话音还没落下,旁边的萧静先嚷了起来,“不行!” 谢晋古怪地看着她,“有什么不行的?”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恨恨地瞪了眼谢晋,绕过地上的李湛就要往里走,“闺阁女子清誉最是重要,怀州根本就不喜欢她,不喜欢怎么行周公之礼。” “我现在就让人去找大夫,内力,对,内力我们这这么多习武的人,内力有的是,挨到大夫来绝对没问题。总之,总之,他就是不可以和南絮行那那种事喂你拽我干什么?谢花子,你找死” 谢晋收到自家兄弟眼神示意,忙截住还要往里走的萧静,他两个功夫不分上下,奈何萧静此时心里全是想着怎么阻止段文裴碰南絮,一个不察,便被谢晋点了穴不能动弹,在心底无声抗议中,萧静被谢晋拖了出去。 段文裴微微挥手,房门应势而关,隔绝了外间的吵闹和咒骂。 他一点点收起内力,本稍微安静些的南絮,不耐地皱了皱眉,扭动着身子贴了上来。 这一次,她像是害怕失去身前的凉意,死死地抱住不松手。 本纵马狂奔,被风霜吹打了一夜冰凉的身体迅速热了起来,这股热浪一直传递到手上,脸上 段文裴任由身上的人儿点火,黑色的眸子幽幽地看着她薄衫下如隐若现的肌肤。 谢晋说得对,这药没有解药,除非用他的身体来解 身上的人儿一阵乱摸,摸到了隐秘的地方,还好奇地捏了捏,段文裴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鼓胀,肌肉在阳光下泛起诱人的光泽。 他笑了笑,捉住南絮作乱的手,带着她拨开自己的衣衫。 南絮很急,段文裴不敢让她忍太久,动作也不由加快,他附身抵在她耳边低语,“阿絮,记住我,我是段文裴,记住了。” 不曾想,这句话像是阻断关卡的机关一样,南絮愣了片刻,突然迷茫地停下动作,不确定地呢喃着,“不,我不和段文裴,不不,段文裴坏蛋” 段文裴埋首在她颈间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她。 不和他?那和谁? 李湛? 方才进来时,他太过着急没有细看,但南絮确实几乎和李湛肌肤相亲,那个时候她可曾像这样拒绝他? 这个念头刚冒起来,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南絮被下了药,神智不清,这个时候说的任何话都不是出于她的本心,自然,李湛的冒犯怪不得南絮。 他含着她滚烫的耳珠,柔声哄着,“别怕,我不坏,阿絮,让我帮你。” 南絮被他含的身子一颤,声音不稳地说着,“不不,不要段文裴,不要你” 段文裴眼神一凛,猛地松开她坐了起来。 胸膛起伏不定,他哑着嗓子低声问她,“不要我,你要谁,南絮?嗯?你要谁!李湛吗?” 南絮脸上潮红一片,媚眼如丝地盯着他,嘴里却依旧嘀咕着不要。 段文裴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想要答案,等着从她嘴里听到李湛或别的男人的名字吗? 段文裴勾了勾唇,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自己喜欢的 人只能自己疼惜,她既然不愿,他又怎会迫她,还是先给她输送内力压制,叫人去请大夫来。 他半裸着上身,扶南絮起来,正要使出内力,却听见刚才还在摇头拒绝的人儿迷瞪着蹦出个名字,他凑近一听是‘李湛’二字,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嗯?这是在回答刚才他问她的话? 李湛? 她要李湛?! 她心里装着的,想着的,念着的;离京前,他即使说出那些无情的话,她不哭不闹,不打不骂,还说出要和他和离这种话,都是因为她心里从始自终都没放下过昔日的青梅竹马。 她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里过。 段文裴眸光彻底冷了下来,那他之前对她的那些好算什么? 他对她的情意算什么? 他处心积虑,哪怕她恨他,也要演那出戏,只为护她周全,又算什么? 段文裴垂眸盯着刚才被他吮吸得红的滴血的耳垂,眼中隐隐露出疯狂。 她是他的妻子,不管是名义上的,还是事实上的,她都应该是她的妻。 此刻,没有什么比拥她在怀更让他在意,更值得冒险。 即使她醒来后会怪他 他抚着她的脸,缓缓抱住。 他回忆着书上的内容,生涩中带着丝克制的隐忍。 等怀里的人儿逐渐适应,他吻上她的唇,伏下身子。 起先温柔克制的人仿佛换了个性子,急切起来,时间仿佛静止,当日光渐渐西斜的时候,他闭眸低吟,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儿,如坠云端。 南絮抖了抖,小声呜咽。 段文裴伸出手滑过她的唇,抚上小巧的耳垂,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渍,嘶哑着深情低喃,“傻阿絮,哭什么,乖,药效还没解完,咱们再来一次。” 他不知餍足地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南絮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要了两回水,清理干净后,拥着南絮沉沉睡去。 太阳西沉,厢房内暖意融融。 * 谢晋倚在一楼的栏杆处,笑得像是自己捡到宝一样。 余荣本来想问问,公主那些人该怎么安置,瞧他笑得猥琐,有些不敢近前。 谢晋却极为自然地凑了上去,哥俩好地搂住他,一副你懂吧的模样。 “没想到,怀州还挺行的。以前京都有他好男风的流言,我还挺担心,就怕哪天他想不开,看上我这朵解语花。如今看嘛,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像是我谢晋的好兄弟,大姨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余荣:能不能来人把这个怪人收了! 老天仿佛听见了余荣的心里话,萧静走上前,摆开架势,对着谢晋怒目而视,“谢花子,本统领现在很不爽,来,和老娘打一架!”—— 作者有话说:南絮的话应该是,李湛说你骗我 第96章 好男不和女斗。 谢晋眯着桃花眼,把余荣挡在身前,“男人婆,想过招,让余荣陪你。小爷我风流倜傥,才不和你玩那些打过来打过去的把戏。还是咱们殷姑娘乖巧可人,饿了吧,走,谢某带着姑娘去吃些好吃的。” 殷瑞珠正坐在大堂一角的椅子上发呆,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呼她,下意识站了起来,“毒解了吗?阿絮现在如何了,我可以见她吗?”说着,便要起身往楼上走,这个时候怎好让她上去,谢晋赶忙伸手拦住。 “毒解是解了,但嫂夫人伤了元气,还需修养一番,调养一番。姑娘先用些吃食再见也不迟。” 众人看着李湛从那间厢房被抬了出来,为了不影响南絮的声誉,只得说是李湛和公主对南絮怀恨在心,给她下了致命的毒药,段文裴身负奇功,正在房中给南絮解毒。 殷瑞珠信以为真,如今又得了谢晋的保证,为好友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大半。 “好。有劳大家救阿絮。”她冲着众人点了点头,行了一个男子的揖礼,转身坐了回去。 掌柜眼观鼻鼻观心,忙让小二送上吃食,又上前询问房中和关在下等房的那些人如何安排,谢晋甩了甩手,指了指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刘回,示意有事问他,自己则坐过去陪着殷瑞珠一起用饭去了。 刘回对谢晋花花公子的脾性见怪不怪,吩咐了掌柜几句,转身和余荣安排后面事宜,经过萧静身旁时,听她落寞自语,“这世间男子是不是都只喜欢温柔貌美的大家闺秀,而讨厌我们这样从死亡堆里争命的女子.” 刘回抬头朝楼上望了眼,悄悄摇了摇头。 孽缘啊 * 南絮是被饿醒的。 她缓缓睁眼,意识渐渐回笼,惊觉身上像散了架般的痛,昏迷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南絮呆呆地望着头顶灰白色的床帐,泪水不争气地直往下淌。 她失了身了,伤她之人是李湛。 畜生 绝望与恨意交织,感受着身侧埋首在她颈弯处温热的重量,南絮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床内的枕头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朝着身侧压了下去。 她的力量实在有些弱,速度也不够快,枕头刚碰上那颗散着头发的头颅时,粗壮有力的手臂已经抬起,紧紧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磁性暗哑的声音懒懒地从枕后响起,带着丝让人脸红的悱恻,“这么快,就要谋杀亲夫了?” 听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南絮一惊,忙丢开枕头,露出那张在心头翻来覆去招摇的俊脸来。 “段文裴。”她呆愣了一瞬,尔后委屈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段文裴!”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不管不顾地洒在他的脖颈衣领上,烫得他心里软软的,他侧头吻了吻她的眼睛,低声哄她,“我在我在,阿絮,没事了,没事了。” “莫怕,坏人被我打跑了,没人欺负你,你别哭,哭的我心里难受” 他的耐心像是永远都用不完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低喃,渐渐抚平她起伏剧烈的心绪。 哭了好一会,南絮终于趴在他的脖颈间冷静了下来。 她捋了捋来龙去脉,闷着声音问他,“你你和我” 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南絮觉得自己应该坦然面对。至少那个人是自己如今心悦之人,也是自己的丈夫,虽然,对他之前的行为和言语还是很介怀,但当她真实地抱着他的时候,她又觉得一切或许有其他原因,她可以听他解释,只要他说,她就相信。 段文裴见她又羞又怯的样子,抚着她的发笑了起来。 胸腔震动,她趴着的身子也跟着微微起伏,南絮明白他在笑什么,羞红了脸,用拳头捶他,“不准笑!” 段文裴捉住她作乱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好,我不笑。” 他嘴上说着不笑,身体却很诚实,见南絮又要捶他,他忙止住笑声轻哄怀里的佳人,“真不笑了,阿絮莫恼。” 南絮松开拳头,扯了扯他的耳朵,没动。 段文裴知道她的意思,拍着她的脊背,像哄小孩睡觉那般凑在她耳边把事情经过一一道来。 “李湛心思龌蹉,和静仪合谋想用下三滥的药让你”后面的话他没说,两人都明白,见提及李湛她并未有什么反应,段文裴勾了勾唇,继续道,“我得知你被他掳走后,便让人查探李湛的踪迹,连夜往回赶,总算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他。” “阿絮,你的身体不会骗你,我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 南絮又红了脸,连着耳廓也渐渐滚变得滚烫。 “我知道。”她把头埋得更紧了,段文裴却很想看看她。 “好阿絮,抬起头,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南絮咬了咬唇,刚松了松手臂,又鹌鹑似地抱了回去。 “不,咱们就这么说。”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却不真气地‘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段文裴感受着她身体的僵硬,忙半抱着把她举了起来,一边给她穿衣, 一边朝着外面吩咐送饭食进来。 不一会,刘回便带着店小二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望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南絮摸着瘪瘪的肚子,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段文裴见她进的香,陪着用了些。 “多吃这个,我让他们特意给你做的补身体的。这里偏僻,没什么好的食材,先将就着吃,等后面换了地方,我再让他们多做些好的。” 看着舀进碗里的红枣银耳羹,听着他说的话,南絮总会下意识联想到身上的那些痕迹,本因为饥饿而抛之脑后的羞怯和不自在又涌上心头。南絮抿唇,低头默默吃着,没有搭理他。 段文裴柔和的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似要把她融化进骨血中,怎么都看不够。 南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咽下一勺羹,没话找话地打开了话匣子,“静仪和李湛,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他们的行为让人不耻,但他们的身份也决定了,这事即使捅破了天,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但她很想知道段文裴的态度。 段文裴搅动着碗里的粥,反问道,“你想让他们怎样?我都听你的。” 她? 南絮放下羹勺,正经危坐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他们也体会体会我当时的无助和痛苦。” 段文裴凝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南絮挑了挑眉,她想起了昏倒前静仪说的那些话。段文裴的谋划和算计,从来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目的,以前他会说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那现在呢?他该找什么借口,什么样的不得已来敷衍她。 段文裴自然不知南絮已经从刚才的暧昧的气氛中缓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曲起食指敲击桌面,犹豫了片刻,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可以是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如今不在京都,我也不会像他们那么恶毒,他们二人是夫妻,我只是想让他们夫妇尝尝那药的滋味而已,并不算过分。” 段文裴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但马上就要入蜀了,阿絮。此行不仅有你我,有静仪和李湛,还有陛下派来的暗卫,还有蜀地等着粮食赈灾的百姓,兹事体大,我们已经耽搁了路程,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入蜀。至于公主和李湛我答应你,等蜀地的事结束后,任你处置。” 南絮眼里的光在他的解释声中渐渐熄灭。 她缓缓地把手从段文裴手中抽离,没有抽/动,段文裴似有察觉,握得更紧了。 “阿絮,你信我好不好。” 南絮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里哂笑,“相信?我是愿意相信你,但你可有说到做到。” 段文裴有些不明所以,“我什么时候没有兑现诺言?” 南絮神色冷漠地看着他,“我问你,活埋玉茗的凶手到底是谁?” 原来是问这个,段文裴摩挲着手里的柔荑,抚慰道:“刘回之前好像说有线索,但入蜀在即,我便没多问,想来,还没有确切的眉目。” 他把凳子往她那边挪了挪,想离她近些,“玉茗这事我是有责任,你放心,等知道真凶,我必定饶不了他。” “是静仪。” “什么?” “我说,你的手下余荣,早就查到了,真凶是静仪,是给我下药,想要毁我清白的静仪公主。”南絮豁然起身,在他失神的瞬间使劲抽出了手。 “如今我告诉了你真凶是何人,你打算怎么个不饶法。” 她失望地看着他,后退,再退,像是避蛇蝎一样,离他远远的。 “段文裴,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不相信余荣没告诉你,我也不相信你会不知道。” “而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告诉我,不肯对我说实话,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清楚什么?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刘回是有说过大佛寺那件事查出些什么,但他他以为他确实一心想着入蜀的事,没往心里去。 但,他是可以解释的 对面之人良久的沉默,落在南絮眼中便是不争的事实,无可辩驳的佐证。 从欢愉窃喜到失望麻木,南絮觉得自己需要单独静一静。 她不再迟疑,转身推门而出。 眼看着房门已经推开一半,背后突然掀起股无法抵御的劲风,虎口微麻,房门被劲风推着‘砰’的声合上了。 南絮有些生气,正欲转身质问,却被突然欺身近前的人钳住双手,牢牢地箍在房门上。 “你就如此看我?嗯?连我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听?”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脖子上,脑海中像是被扎了一样,放电似地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南絮不自主地红了耳垂,偏过头,躲避他霸道的桎梏,强装镇定,“不是我要这么看你,是你做的那些事,让我不得不这么看你。段文裴,人要有自知。” “自知?呵呵,我的自知,你不是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嘛。阿絮,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坦诚相见,好,那就让你看看,我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他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交叉相握,他牵着她的手往自己心口贴去,她抵抗,但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他把她的手按压在那颗跳动的心脏上时,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 他笨拙地、强硬地寻着她的唇。 南絮不愿意,他追她就躲,躲不掉,她就哀哀地看着他,“你不能这样,段文裴,你放开我,我现在不愿意!” “到底是不愿,还是你心里还想着李湛?哪怕他想毁了你的清白?” 他鼻尖抵住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看穿。 南絮愣住了,不可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阿絮,你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有没有放下过你的青梅竹马。不然为什么会在昏迷中,不忘叫他的名字;为什么只听了他和静仪的片面之言,就怀疑我?说到底,你还没有放下他,因为他在你心里的位置从没有变过,你相信他。” “啪!” 南絮的力气不大,这一次,段文裴没有配合地偏头。 “是不是说到你的心坎里去了。” “啪!” 段文裴摸了摸脸颊,嘴角微勾,瞳孔深处跳跃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危险而兴奋的光,他不管不顾地低头去寻她的唇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只会仗着自己强大的力量,‘恃强凌弱’。 可她要的爱,不仅仅是占有和控制。 南絮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再这样和离!段文裴,我要和你和离!” 他动作一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眼里的冰冷彻底化为了燃烧的火焰,像要把她焚烧殆尽,融进自己的身体。 “呵呵,睡/了我就想走?可以,”他滚烫的唇擦过她耳际,一字一句蛊惑着,“除非你像当初在天香楼那般,一箭杀了我。” 说完,他发了疯似地吻上了她的唇。 第97章 他的吻又快又急,不容她拒绝和反抗。 就在他压着她的手腕,越吻越凶狠时,南絮牙关一嗑,咬了他一口。 她以为他会吃痛放开她,却不想身前的男人没有松手,反倒反过她的手,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和着嘴里淡淡的血腥味,加深了这个吻。 鸦羽的眼睫,轻轻地剐蹭着她的下眼睑,南絮看着他紧闭双眼一脸享受的样子,心里憋了团窝囊气,伸脚便要往他身上踢,正准备一击必中,突然楼下传来喧闹声。 “阿絮、阿絮,阿絮在哪?妹妹,妹妹?” 南絮喜出望外,是大哥的声音! 她正要挣扎,身前的人先一步放开了对她的禁锢,他像没事人一样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推开门,朝着正上楼的南羿成走去。 “大哥,没想到大哥来得这么快,早知晓,我就让人去路上接接大哥。” 南羿成心里装着自家妹妹的安危,加之离京前段文裴在天香楼说得那番话实 在寒心。 乍一见他如此热络地迎了上来,南羿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微微点头示意,越过他看向身后从屋里走出来的南絮。 他着急地走上前,拉着南絮转了个圈,上下打量,还特地放低了声音问道:“没事吧,那李湛没把你怎么样吧?”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突然看见自己的血脉至亲,南絮再坚强的心性也不由软了下来,她任由南羿成四处打量,带着哭腔柔柔地叫了声‘大哥’。 南羿成像是听见了什么仙乐一样,坚定地答应了一声。 南絮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进了自家大哥怀里。 男女十二岁不同席。南絮年岁小的时候,早早地进宫陪着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妃娘娘,他因为性格和习惯的原因很少去宫中走动,只有逢年过节才和自己这个嫡亲的妹子见一面,有时候著书著着,突然想起南絮,便让时常进宫的二弟,给南絮带些书籍和宫外的小玩意。 南絮像现在这般和他亲昵从未有过,他抚着妹妹的肩膀,转头审视地看向段文裴一行人。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以前从来不敢直面这些身居高位的武人,可此时,他不仅是永安侯府的大公子,更是一个给妹妹撑腰的兄长,若是妹妹真受了什么委屈,他才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 “伯爷—” “亲家大爷,一路奔波,还未用饭吧。小二,快准备一桌丰盛的饭食。” 看着南羿成那张板起的面孔,谢晋心肝一颤,忙上前打圆场,殷勤地请他屋里坐。 南絮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不方便,便没多说什么,起身挽着自家大哥的手臂,进了隔壁厢房。 烛火点亮了屋里方寸之地,看着屋里短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段文裴垂下眼帘,缓缓下了楼。 谢晋跟在他身后。 萧静擦了擦嘴角,正想上前,被刘回唤住,说有事商量,萧静下意识想拒绝,刘回简短地说了所为何事,萧静脚步一顿,皱着眉坐了下来。 客栈外,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绕着圈打转,段文裴看着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谢晋潇洒地跳上旁边的草垛,抽了根干草叼在嘴里,枕着手臂望天。 段文裴觉得好笑,“又不是夏日,没星星没月亮的,有什么好看的,不冷吗?” 谢晋说不冷,“身上冷总比心里冷强,我刚和殷妹妹谈天说地,心里正热乎着,不像某些人,心里此刻怕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段文裴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拢了拢身上随意披着的大氅,警告他,“殷妹妹?殷瑞珠是殷家大房的掌上明珠,又是阿絮的闺中密友,你浪荡子的名声在外,招惹谁都行,不要去招惹她。” 谢晋懒散地哼了声,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段文裴正憋着一肚子火气无处发,见状抄起地上的木棍朝谢晋砸了过去。 谢晋屁股一歪,那木棍险些砸在他脸上,谢晋惊呼,“段怀州,你谋杀自己的亲表弟啊!我刚才还为你解围,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良心值几个钱?要说良心,他现在最想问问那个睡完就要闹和离的小女子,她的良心何在! 段文裴懒得理会他的插科打诨,长腿前迈,斜靠在草垛上,也学着他那般望向天际。 谢晋见他这般惆怅,嘴角不由抽了抽,他支起手臂撞了撞他小腿,“我说,你已经得到了南二姑娘,怎么还这幅模样?我要是没看错的话,南二姑娘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嘴唇都肿了,你嘛,也不遑多让,按理来说,这个时候该是蜜里调油,我怎么看着,南二姑娘的神色却不是很愉快。” 他狐疑地审视着他那张俊俏的过分的侧脸,追问道:“你不会,什么话没说对,惹南姑娘生气了吧。” 段文裴不喜欢别人揣度他和南絮的私事,他双手抱胸,嗤笑了两声,不屑地反驳,“夫人和我好得很,你还是好好管住你自己,别到处沾花惹草。” “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静仪和李湛那,安排的怎么样,有没有闹?” 段文裴不想和他继续扯有的没的,谈起了正事。 谢晋说起这个就来气,“李湛还好,还算有点廉耻之心,就是那个静仪公主,仗着自己的身份,把我和刘回臭骂了一顿,闹腾了许久,最后我让男人婆出面,才压住了。” “男人婆?”段文裴皱眉,是谁? 谢晋后知后觉自己说顺嘴了,解释道:“萧静,他叫我谢花子,我就叫她男人婆。” 段文裴: “闹也正常,不过你让萧静出面是对的,静仪再怎么蛮横,陛下面前还是忌惮几分。” 谢晋点头,“不用咱们说,萧静这下什么都知晓了。秘密入蜀也不成了。这么一闹,你可有想出对策。” 本来该跟着队伍入蜀赈灾的驸马爷却脱离了队伍,独自行动,身边还跟着自己的妻子,陛下的皇妹。 不管是公主自己跟来的,还是其他原因,李湛作为公主的夫君、臣子,都脱不了干系。 而应该紧随其后,领着皇命秘密入蜀的魏阳伯,却突然改变路程,与驸马公主汇在了一处。 南絮被李湛掳走的事不能声张,自然便断了缘由,陛下面前,段文裴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完美的理由 “没什么对策。” “啊?” 段文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上的草杆子,活动了两下筋骨,觉得有些困倦。 说起来,那场索取无度回味无穷的荒唐,他也是第一次幸好南絮当时昏迷不醒,不然第一下的时候该取笑他了 “没什么对策是什么意思?唉唉唉,说正事呢!你红什么脸?” 看着谢晋揶揄的眼神,段文裴心不慌气不喘地掩唇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没有对策就是最好的对策。萧静那,刘回会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不会叫她在陛下面前为难。至于咱们,既然已经走到明处,那边随着李湛和公主一起入蜀。” 段文裴说完,转身往客栈走。 谢晋仰着头望着消失在客栈门口的身影,有些无聊地把嘴里叼着的草根吐了出来。 同李湛、公主一起入蜀 谢晋无奈地摇头,女色误人啊! 看押静仪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个叫元窈娘的女子,他要是没看错的话,那是屠獠元家的人。 先前暗地里从密道入蜀还能打赵家一个措手不及,如今这样大摇大摆地去,谁知道赵家那窝子豺狼憋着什么坏招,好在,赵怀珏的生死还捏在他们手中 谢晋从怀里掏出从李湛那收刮来的一瓶绿色的药液,细细端详,嘴里哼起了小曲。 * 这夜,寒风吹了整宿。 有人睡得安然,也有人睁眼到天明。 鸡叫头遍时,客栈里的人陆陆续续揉着眼睛,起床出了屋。 南絮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缓了半晌,正要下床,房门被人推开丝缝,露出张熟悉的脸来,“阿絮,起了吗?” 见是殷瑞珠,南絮忙叫她进来。 “手怎么这么冰,穿的也薄,那个抽屉上面包袱里,是昨日段文裴叫人送来的衣服,你找两件合身的穿上,别冻出病来。” 殷瑞珠本来带的东西很足,但被那伙做快船生意的人悉数抢了去,捡条命已经谢天谢地,哪还奢望谢晋他们给她弄两件暖和的衣服。 见南絮这么说,她也不客气,蹭蹭爬上去把包袱拿下来,取出两件夹裙夹袄套在了身上,折身坐到床上,拉住了南絮的手。 “你可吓死我了。我知道被人掳走的滋味,又是这般天寒地冻,来得时候,我还特意把姐姐给我的出嫁压箱底的银票带在身上,要是李湛不放人,我就雇几个道上的人,抢也要把你抢出来。” 她说得平常,南絮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 还道上的人,她连京都都没出过,哪认识什么道上的人。 南絮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到被窝里暖着,两个好姐妹,肩挨着肩,头挨着 头坐着闲聊了起来。 南絮知道了她一路经历的艰险,殷瑞珠也晓得了南絮被昔日相爱之人锁住的绝望。 临了最后,南絮想问她以后怎么打算。傍身的钱也没了,逃婚出来,劝她回去也是徒劳,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女子孤身入世,不是件易事。 殷瑞珠却笑着安慰她,说自己都想好了,先随他们入蜀,等落脚下来,安稳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女子可以做的事情,先做着,攒点钱再说。 南絮哑然,本想劝劝,转念一想段文裴那或许要做安排,便住了话头。 两人收拾一番,下了楼,客栈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南絮这才知晓,这次入蜀,段文裴身边见过的精锐尽数出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碰,见段文裴张嘴要说什么,南絮先他一步,拉着殷瑞珠坐到了南羿成那桌。 毗邻那桌正对坐着的是精神萎靡的李湛。 南絮想都没想,抄起桌上的一碗热粥,不由分说地扣在了他头上。 静仪坐在另一侧看热闹,正欲拍巴掌叫好,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南絮毫不迟疑地拿起了另一碗热粥,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这个沉默而诡异的早晨。 第98章 静仪何时受过此等屈辱,她尖叫着,呵斥宫婢们拿下南絮。 南絮心里早就憋了团火,这团火压得难受,也顾不得贵女的典范,撸起袖子就要开干,却在中途被南羿成和殷瑞珠拉过护在身后。 眼看局势失控,侯府和段文裴的人忙上前隔开两边的人,萧静闷头干了碗稀粥,才慢腾腾地叫几个暗卫过去护着点静仪。 公主府带来的侍卫早就被看押起来,宫婢哪里是侍卫们的对手,只得悻悻地护在静仪周围。 静仪一边让周公子帮她擦拭头发,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南絮,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众人听得皱眉,李湛独自收拾自己的狼狈,恨不得上前捂住静仪的嘴。 妻贵夫荣,他的脸早就丢地精光。 南絮出了口恶气,哪里容忍静仪如此猖獗,她拨开南羿成,徐步走出,冷声回敬,“公主也别觉得受了多大的委屈。论身份,我虽是臣下之女,却也得先帝爷亲手抱过,盛赞过‘此女当得公主之尊’的永安侯府二小姐;论地位,我是朝廷钦赐的诰命夫人。” “公主好歹在冷宫待了那么久,这才出来几年,就敢仗着陛下胞妹的身份耀武扬威,甚至敢随意给朝廷重臣女眷下药,更甚者滥杀无辜。”南絮缓缓走近,居高临下与怒目而视的静仪对视,“就怕公主还没逍遥够,御史弹劾的折子雪片似地飞入宫里。殿下觉得,陛下弹压不住时,会不会让公主重回冷宫,以恕其罪!” 别说御史的折子,就她私自出京入蜀,便够吃一壶的了。 静仪不傻,相反,她很会审时度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静仪看着周遭一张张或厌恶、或漠视的脸,神色不停变幻,终是低下骄傲的头颅,偃旗息鼓。 暂时妥协不代表认输,静仪饭也不吃了,冷哼两声,带着人出了客栈,临走前并未叫上李湛。 段文裴朝余荣使了个眼神,余荣会意,吩咐人看住公主。 早饭吃完后,便要接着赶路。 南羿成此来本就是救妹妹的,如今南絮安然无恙,他也要返回京都,他想带着南絮和殷瑞珠一同回去。 段文裴不同意。 车马已经备齐,众人往车上收拾东西,若不知晓的人看见,以为这是在外经商的人家带足年货回家乡过年。 南羿成喝止自己的仆从停下,语气有些不高兴,“阿絮长在京都生在京都,她不能和你们入蜀。跟你们去了,你能保证她的安全?笑话,我看你留得那两个人,还不是让阿絮被人掳了去。” 段文裴目光追着时不时从车里探出脑袋的南絮,耐心地解释,“赵家已经知道此行之人,回京之路必定危机四伏,大哥倒是不怕,但阿絮,未必能避开此劫。” “呸呸呸!混账话!”南羿成连呸了好几声,去去晦气。 “理是这个理,但你看你这一路的人,”他指了指已经换成简陋马车的公主那辆,还有灰扑扑不起眼的李湛那辆,以及殷切相望的萧静,“我怕还没到蜀地,这些人能把阿絮吃了。” “妹夫,不是我质疑你,阿絮是个活生生的人,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你虽不把她当成自己真正的妻子,但我是她亲哥哥,若赵家人敢来,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把阿絮送回京都。” 现在可不是假夫妻了,段文裴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要不这样,大哥去问问阿絮的意见,若是她肯跟你回去,我无话可说,若她不肯,还请大哥就此作罢。” 南絮自然是不愿,她还没看见静仪和李湛受到惩罚,怎能现在就回京,等在京都再找静仪的麻烦,那便比登天还难。 “我不走,你把瑞珠带回去。” 殷瑞珠挽着南絮的臂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姐夫,我也不走,阿絮在哪我就在哪。” “胡闹,你的婚事还要不要了,爹娘还要不要了,你叫我回去怎么跟你姐姐交待。” 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看见了不带回去,等殷芜来日知晓,怕是要怪他。 “还有你,以前多听话的姑娘,怎么嫁了人就不听大哥的话了。你不用怕段文裴,大哥面前,他不能拿你怎样。” 日头渐渐爬上山坡的时候,众人启程西进,独留南羿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目送车队远去。 等车队再也看不见了,他缓缓叹口气,飞身上马,返回京都。 两个妹妹都是犟种,哥哥的话没人听咯。 刚返程不过十几里地,忽见前头飞奔一骑,近前才发现竟然是大房的人,来人也很是诧异会在这遇见南羿成,叫了声大爷,把怀里揣着的信交给了他。 南羿成诧异地接过,以为是殷芜有什么急事要说,没曾想,信纸上的寥寥数语竟是自家母亲的笔迹。 越看南羿成神色越凝重,等看完最后一句话,南羿成毫不质疑地调转马头,撵段文裴一行人去了。 走之前叫送信人带个口信回去,南絮和殷瑞珠一切都好,家里勿念。 * 越往西走,路途越颠簸。 段文裴吩咐要赶上赈灾的队伍,车队便走得急。 天公不作美,踏过蜀地界碑的头一天,天上飘起了小雨,段文裴弃马登车,殷瑞珠受不了他对南絮含情脉脉的眼神,自觉地换了辆马车。 南絮本想跟着殷瑞珠一起走,被坐在车里的段文裴拦腰抱了回去。 “放开我,放开我。” “嘘!”段文裴贴在她耳边示意她小声,“本来只是寻常坐车,阿絮再叫,别人还以为你我夫妻二人在做别的事。” 自那日行房后,她已有好几日对他避而不见,突然被他抱在怀里,温暖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逼迫着她想起那些脸红心跳的画面。 南絮渐渐安静,好言好语和他商量,“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好说。” 段文裴心情大好,忍不住逗她,“我若不依呢?” 南絮撇嘴,“离!和离!马上和离!” 段文裴在身后危险地眯了眯眼,像是抱婴孩一般,把她在怀里翻了个面,四目相对,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丝侵略性地抚上她的腰,缓缓下移,南絮身子紧绷,睁着湿漉漉的双眼无声地警告他别胡来。 “阿絮,有些话不能随便说,要避谶。” 面对面相拥,她身体轻飘飘地像是一朵没有重量的云,段文裴眼眸微暗,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闭眼吻了上去。 南絮逃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俊颜在自己面前无限放大,再放大,就在她思量如何乘其不备再咬他一口,面前的人突然睁眼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带着和离书?” 南絮一惊,说话有些结巴,“没没没有的事。” 段文裴手上用劲,两人几乎面贴面,鼻尖对鼻尖,“真没带?” 南絮被他看得脸上飞起了红霞,“好端端的,我把那个东西带在身上干什么?” “那你为何时不时把和离挂在嘴边,吓唬我?还是拿捏我?” 鼻息洒在唇上,下巴上痒痒的,南絮别扭地扭了扭身子,举起袖袍隔在两人面前,只露出双狡黠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何道理,和离书又没签字画押,更没上交官府,只许你写,不准我写了?只要我想,我也可当场写来,摔在伯爷怀里。” “你”段文裴被气笑了。 正想堵住她的唇,车身突然一晃,外面响起箭矢破空声,紧接着传来余荣的声音,原是有人半路截杀。 段文裴收起嬉笑的神色,脱下身上的狐毛大氅披在南絮身上,把她安置在车厢角落,一再叮嘱她不准下车,方掀帘出了车厢。 南絮看着他的背影,想叫他小心,话到嘴边却别扭地怎么都说不出,直到车帘挡住视线,再也看不见人影。 有些事情如根刺扎在心中,除非刺拔出来,否则,没那么容易和好如初 从武昌府到入蜀这一路,刺杀接连不断,正如段文裴推测,赵家明知他来,还带着不知死活的赵怀珏,不会就此让他轻而易举入蜀。 试探也好,当真要他命也好,总之不会让他好过。 但这一波很明显比在入蜀前那些刺杀更加凶猛。 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南絮下意识想找点东西防身,翻遍整个车厢却什么都没有。 早知道,她在知晓有人翻过她的妆奁箱子时,除了带上那纸和离书外,还应该把角弩带上。 打斗声越来越近,南絮实在不想坐以待毙,只把车上的矮几搬来面前,若有歹人敢闯入,她便砸过去。正想着,车帘突然从外被挑起,南絮正想着动手,一看上来的是殷瑞珠。 “拿,我在那些被击杀的刺客身上捡来的弓弩,挑了两个小些的,以防万一。” 这个时候有人在身旁,南絮觉得安心。也不管是不是死人用过的,拿起一个掂了掂重量,装填好弩箭,姐妹二人背靠背缩在车厢最里面。 不一会,除了打斗声,血腥味也顺着寒风飘了进来,南絮觉得心慌,和殷瑞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问到进来时候外间的情形,殷瑞珠绘声绘色地描述,“你肯定想不到我刚才从你这下去上了谁的马车。是李湛。刘回让我稍稍忍耐,我还在想什么意思,上车才发现,李湛双手双脚被锁在车里,吃喝拉撒都在那,简直臭气熏天。我实在待不住,上去没多久就下来了,虽然冷,我情愿骑马,只是没骑多久,这伙刺客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 殷瑞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南絮静静地看着前方,后面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李湛的马车没换,那些锁链,应该是之前锁她的那些。 不用想也知道是段文裴的主意,不告诉她,是因为觉得她心里还放不下李湛,还是觉得污了她的耳朵? 南絮不清楚,也不想去细想,只觉得都是因果报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命运弄人,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李湛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或许,这便是命运无常 “静仪呢?你见到她了吗?” 这几日,她都没见到这位公主殿下,她也不敢去想这个人,她怕自己忍不住为玉茗报仇。 她是公主,寻仇是死罪,得从长计议。 有箭矢扎到了马车上,箭翎因为力道的原因,嗡嗡作响,殷瑞珠比南絮灵敏些,她拉过南絮互换位置,手里的弓弩对准了车帘处,“没见着,只听几个宫婢嘀咕咱们走得太快,给公主坐得马车也简陋,她这两年身娇体贵惯了,又荒淫无度,走了没两天,就上吐下泻,人都瘦了一圈。” ‘嗡嗡嗡—’ 箭矢扎进车厢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合着殷瑞珠娓娓道来的说话声,无端让人起了层冷汗,就在精神高度集中时,殷瑞珠猛地放出一弩,三箭齐发,命中了想要爬上车来的蒙脸刺客。 就像触发了机关,肌肉代替了大脑思考,南絮紧随其后放出一弩,虽没让赶来的刺客命丧当场,却也命中了胳膊。 殷瑞珠皱着眉,催促南絮装箭,这种时候生死就在一瞬间,千万不能慢。 咻咻又是几箭,没了车帘的遮挡,车内情况一览无余,刺客们发现这里坐着女子,虽有弩箭但准头一般,都蛇形走位避开要害,直攻而上。 殷瑞珠尚算冷静,南絮却有些慌了神,本就不好的准头更是一落千丈。 最后一箭射在已经近前的刺客腿上,那刺客一发狠,抓住了南絮的脚踝,想把人拖出去。 南絮拿起手里的弩箭就去砸刺客的手,殷瑞珠也上前来拉她,可两个女子哪是刺客的对手,眼看南絮半个身子已经拖出了马车外,殷瑞珠大叫一声拿出吃奶的劲来夺人,人到半途,却被另一侧赶来的刺客拦腰截住。 不过两个呼吸,二人皆落入刺客之手,女子失声呼叫。 段文裴杀红了眼,听见声音回身想去救人,奈何缠斗不开,眼睁睁地看着南絮被刺客抗在肩头,“余荣!大哥!先救阿絮!” 他目眦尽裂地任由刀剑往身上招呼,硬生生往前迈出几步。 就在众人都朝南絮那边围去时,有一道踉跄狼狈的身影悄悄地绕到了刺客身后,说时迟那时快,那道身影举起手边长长的铁链从身后围住了刺客的脖子,发现有人在救自己,南絮剧烈挣扎起来。 当南絮跌落在地,抬头看去时,刺客已经转身狠狠地压住了准备用铁链绞死他的人。 青色的衣衫布满脏污,但南絮还是一眼认出了衣衫的主人。 她捡起脚边的石块,挣扎着爬起来,砸在了刺客的头上 “都住手!再不住手,我就毁了这瓶解药,让赵怀珏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赵家人!” 谢晋好不容易从刺客手里夺回赵怀珏,用他的命威胁刺客收手。 双方都心知肚明,不知哪吹了声响哨,刺客如来时匆匆退去,还不等众人歇口气。 道路尽头有人迎了上来。 来的是蜀地太守,司马循。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下官来迟,还请公主殿下、驸马爷、伯爷见谅。” “去去去,”他推了推身边的官吏,“还不派人去追刺客,本官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本官的地界刺杀公主和伯爷。” 众人力竭地歪坐在原地,不发一言地看着这位不知打哪冒出来的蜀地太守。 演,接着演。 第99章 官吏装模作样叫人去追刺客,司马循眼珠子转了转先看见一身狼狈的李湛。 “驸马爷,晨间押解的赈灾粮和物品已经抵达官府,押运官说你要亲自体察蜀地灾情,晚些时候到,不知你这是?”他指着李湛手腕脚腕的镣铐,面露疑惑。 不等李湛反应,他笑意一收急着去拜身侧毫无血色的南絮,“可是公主殿下?下官接到密令,说公主殿下随驸马一同入蜀赈灾,定是这不知哪来的流民扮作刺客,意图刺杀殿下,再栽赃嫁祸给官府和翼王殿下,望公主殿下明察。” 几个呼吸间,这位蜀地太守,便把李湛为何独自行动和刺客身份自说自话地给圆了过去。 未了还不忘给官府和翼王开脱,官场里混久了,滑不溜秋的,嘴里说得冠冕堂皇,没一句实话。 段文裴丢掉手里卷刃的刀,过去替有些不知所措的南絮解围。 “这是本伯的夫人,殿下在马车里,司马大人快快请起。” “诶,这是魏阳伯夫人?”司马循有些诧异,尔后又面露了然,“哎呀,都是下官老眼昏花,实在是夫人容貌惊人,又兼刚才驸马爷奋不顾身相救,下官这” 他一副窥探到秘密的表情,欲言又止,道了声夫人安好,匆匆爬起来,小跑着去给马车里的静仪请安。 这开阔之地,众人就看着他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末了,听见马车里传来静仪的娇喝,“你的意思,本宫没有南絮美?”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仪态万方、风华绝代、气质高贵,岂是寻常女子可比,臣没见过皇家之人,见识短浅,才错把伯夫人认成殿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众人听得塞牙,都互相搀扶着起来,和官府的人一起收拾残局。 段文裴抱起南絮,转身正要走,又回过身,朝地上的李湛伸出手。 李湛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呆愣愣地看着。 “功是功过是过,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阿絮,抛开你对阿絮龌蹉的心思,本伯还是想说声谢谢。” 李湛去看南絮,南絮偏过头,没说话。 犹豫了片刻,李湛自己踉跄地站了起来。 随着起身的动作,铁链也跟着哗啦啦的响,他垂下头,遮盖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不用你谢。” 他说得很生硬,像是在赌气,又像是不甘,错身而过时,他撞了撞段文裴的胳膊,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别太得意。你虽然得了阿絮的身子,但未必能得到阿絮的心,咱们走着瞧。” 段文裴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南絮问他李湛说了什么,段文裴摇头,说没什么,他目视着前方,指了指看不到尽头的路,笑着说带南絮回家。 他满脸血迹未干,身上细小的伤口还在缓缓往外渗血,南絮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回家? 有谁回家是这样回的,千般谋划百般算计,临到家门口,刺杀一波接着一波。 回家的路很宽敞,却道道荆棘,步步是血。 但段文裴依旧笑着,说回家南絮闭上眼慢慢靠近他心口,坚硬的心软成了一滩泥。 感受到怀里人儿的动作,段文裴眉心狂跳。果然果然,谢晋的计策有效! 他掂了掂给南絮换了更舒服的位置,嘴角压不住地上扬,脚下步伐不由加快。 正在收试残局的众人:这种时候为什么段文裴能抱着美人大步离去??? 萧静脸黑如锅底,“侯府的女子真娇贵,不要脸。” 被南羿成救下,一脸欣慰地看着二人走远的殷瑞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是夫妻,夫妻你懂吗?” 叉腰歇气的谢晋也附和,“就是,男人婆,别太嫉妒哦。” 萧静脸更黑了。 * 进城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时辰不早,司马循安排众人先在客栈休整一晚,明日再给众人接风洗尘。 段文裴带来的人无所谓,倒是静仪公主闹着不肯住。 蜀地比不了京都,甚至比不了来时经过的城镇,客栈粗犷简陋,静仪想住官邸。 而城中最好的官邸只有翼王府。 司马循有些为难。 架不住静仪不依不饶,只得派人去问翼王一声。 来人很快回来禀报,翼王去周边救灾去了,没在王府,下人不敢随意做主,望公主体谅。 静仪吃了哑巴亏,等她不得不在客栈凑合一晚时,客栈里的上房已经全部住了人,她不仅要凑合,还只能在下等房凑合。 南絮看着大堂中歇斯底里发疯的静仪,默默关上了窗户。 硬要留南絮上药的段文裴,看着她眼里报复的畅意,宠溺地笑了,“早知道你花重金定下那些厢房是这个意思,我就叫刘回干脆把下等房也定完,让静仪睡柴房去。” 南絮挖出药膏毫不怜惜地抹在伤口上,不相信地反问,“你那么怕静仪出事,会如此帮我?” 段文裴抿着唇强忍伤口上传来的痛意,好笑地戳了戳她鼓鼓的腮帮子,“你是我夫人,我不帮你帮谁,就是要我现在要了静仪的命,我也绝不迟疑嘶!轻点轻点” 南絮狠狠按住他伤口,想起之前种种,犹决不解气,干脆挖坨药膏敷上,结结实实拍了两巴掌。 紧实的肌肉在烛火映照下随着巴掌跳动了两下,胸/前的两/点敏感地立了起来。 南絮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控制不住地咽了口唾沫。 段文裴注视着她的变化,眼眸暗了暗,正要伸手去抱她,不料被南絮灵活地躲开了。 南絮抄起手边的衣服甩到他身上,老神在在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段文裴眼中闪过些许落寞,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得在某人冷冷的注视下,穿上衣服,等再抬头看去,南絮双手环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说说吧,余荣已经查到了是静仪活埋的玉茗,为何你不告诉我。” 她也不是傻子,静仪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来是气段文裴先前的冷言冷语,二来是气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凶手就在身边,三来这口气别人也未必承受的住,自然让这个‘便宜’夫君照单全收。 驯夫守则第十三条,女人得给男人脖子上栓条线,时松时紧,男人才会念念不忘。 果然,段文裴很是上道地唤余荣和刘回进来回话。 听段文裴讲明来龙去脉,两个忠心的下属连忙替段文裴辩解。 刘回:“确有其事,但这事也确实怪不了爷,那晚我俩本来是要禀报的,但爷不知为何喝醉了。”刘回偷偷觑了眼南絮,又瞄一眼正经危坐的段文裴,声量不由拔高,“嘴里还说着什么不愿夫人跟着去冒险,还说让夫人等着爷回来,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的情意伤了夫人,还说” “咳咳,够了够了,说重点。” 他那晚竟然在刘回和余荣面前说了这么多心里话! 段文裴忙咳嗽两声阻止刘回说下去,这种话在南絮面前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怪怪难为情的。 南絮心思微动,深深地看了眼身侧之人,发现他红了耳尖,嘴角克制地翘了翘。 余荣接道:“确实,所以属下们便自作主张想着等伯爷酒醒了再回禀。不曾想后面准备入蜀忙了起来,再后来,马不停蹄地赶路,还要严刑拷问那个周家人,那人骨头太硬了,属下让人拿锤子一点点敲碎他的啊呜呜呜呜。” 刘回捂住他的嘴,“就是这样。夫人,太忙了,爷忙,我们也忙。一切都是属下们的错,是属下们延误了消息,还请夫人责罚。” 南絮板着脸没出声。 满室静默,就连余荣都后知后觉地不再挣扎出声。 刘回垂下头,满脸的悔恨;段文裴捏紧拳头,手心出了层薄汗,他记起来了,那晚得到了密道图纸后,刘回曾想要说来着,是他被入蜀之事迷了心窍,用别的话岔了过去,说起来,他也有责任,不能因为自己是主子就全是属下的错 段文裴看向南絮,张了张嘴。 “多谢二位。” 出乎意料的,南絮站起来,冲着刘回和余荣行了拱手礼。 这是京都贵女平辈之间所行的礼,刘回惶恐,忙拉着一脸不解的余荣还了一礼。 “夫人,您是主子,这这万万不可。” 南絮笑了笑,受了二人的回礼,“玉茗之事本是小事,只是在我这算大事。我虽在乎她的冤屈和性命,但这并不是让旁人担责的理由。二位能尽心尽力查明真相,已是不易。这一礼,二位也不用觉得受不起,就当我是替玉茗拜谢,谢二位让她瞑目而去。” 南絮虽是笑着,声音却早已哽咽。 刘回和余荣大受震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等他二人回过神时,南絮已飘然离去,只有端坐在上首还在出神的段文裴。 “爷?” 段文裴眨了眨眼,扬起抹与有荣焉的笑。 “阿絮就是阿絮。” “爷,那个”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爷,今晚你还去见那位吗?” “去,怎么不去,他要是知道我娶了个这么有情有义的夫人,怕是要羡慕死了。” “我说爷,咱们是不是” “哦,夫人说把静仪是凶手这件事传回京都,切记,叫人告诉玉茗一声,夫人说她时日不多了,别耽搁了。” —! 第100章 许是玉茗的事了了大半,南絮这晚睡得很踏实,天刚蒙蒙亮便起了身,出门在外没有丫鬟服侍,她穿好衣服下楼去叫小二打洗脸水。 因为司马循的吩咐,客栈里就住了她们一行人,掌柜看着南絮从楼上下来,推了推倚在柜台后面打盹的店小二,堆起满脸笑意问南絮睡得可安稳,又问她早上想吃什么。 蜀地官话和京都话有些不太一样,南絮大概听出在说什么,点了几道爱吃的菜,想了想又点了两道蜀地菜。 点完菜,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南絮裹紧衣服,踱步往外走。 昨晚天黑进城,还不知这座城是什么样。 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街道小巷商铺檐下的烛火未熄,放眼望去,辨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建筑的全貌。 南絮走了两步,低头一瞧,鞋尖被院子里几处浅草上的露水浸湿,眨眼间,脚上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南絮犹豫着退了回来,正要转身进客栈,余光瞥见廊下有人影一闪而过,看背影好像是瑞珠? 这么早她去后院干什么?来不及思考,南絮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客栈后院有几间厢房和堆柴火的棚屋,还有供客人马儿歇息的马棚,南絮看着殷瑞珠悄悄进了其中一间厢房,正要蹑手蹑脚地过去看看,突然,背后贴过来一抹温热。 南絮脚步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走路没声吗?” “你在这干嘛?”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截然而止。 南絮默默转身,才发现段文裴穿着件天水绿的薄棉长衫,外面随意罩着件深褐色的玄纹大氅,墨发披散在肩,斜靠在廊柱上,眉眼柔和地看着她。 她细细打量一番,若不是知道段文裴这人平日里淡漠的脾性,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富贵乡里的公子,大清早的闲来无事,出门逗猫遛鸟 南絮有些不太习惯他这样的眼神,伸出双指戳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远了些。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瑞珠往这边来。” 段文裴把她别扭的表情尽收眼底,起身站直,把大氅取下搭在了她身上。 “我只看见你鬼鬼祟祟往走边走,其余的人,我没注意。” 大氅带着清新的皂角香,莫名的让人安心。南絮本想拒绝,想了想又觉得太矫情,再有蜀地确实比京都冷的多,她便顺水推舟往肩头拢了拢。 “那就奇怪了,走,过去看看。” 南絮的要求,段文裴自然不会拒绝。两人来到厢房外,果然,门上的锁不知被谁打开,掉在地上,南絮不再迟疑推门而入。 厢房不大,陈设也简陋,除了中间笼子里关押的人以外,没看见其他人。 南絮往前走,想看清楚些,被段文裴拦住。 “不用看了,屋里除了赵怀珏,没有其他人。” 南絮指着那烧的浑身没一块好地方的‘人形’,惊讶道:“他怎么成这样了,还活着?” 段文裴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两声,有侍卫走了过来,段文裴问了两句,又交待了几句话,拉起南絮出了厢房。 “你确定看见殷瑞珠过来了?” 南絮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便也没在意他拉着她的手,“我绝对没看错,瑞珠的身形我再熟悉不过了,就是不知为何我们进去的时候不见她人,我明明看见她进去她不会是想报复赵怀珏吧!” 知道里面住着谁后,南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是听说静仪入蜀还押着个人,没想到是赵怀珏。 “不行,蜀地是赵家的地盘,瑞珠不能鲁莽行事。” 南絮说着挣脱开段文裴的手,疾步朝客栈走去。 段文裴感受着手心残留的余温,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的夫人很聪明,什么事一点即通以前是欣赏,现在是与有荣焉,他何其有幸,没有弄丢了她 * 用完早饭,众人收拾好东西,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司马循便带着人来接他们。 离中午还有段时辰,众人商量后,一致觉得先去灾情严重的地方看看要紧。 不管司马循对他们这行人有什么疑惑或看法,既然来了,便不能舍本逐末,置百姓于不顾。 司马循叫人收拾了座别院给他们落脚,不待段文裴发话,静仪公主的车架已出发前往别院。 段文裴回身叫南絮带着殷瑞珠跟上。 太阳露了个头,雾气消散,蜀州这座城安安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南絮和车里的殷瑞珠不知说了什么,掀开车帘冲着段文裴摇了摇头,说和他们一同前去。 洪涝一来,除了地势高些的地方,几乎都被水淹过,没有几处供这些京都贵女落脚的地方。 司马循暗骂这些贵女找耍头不挑时候,面上却笑着劝南絮先回别院休息,“下官挑了几个伶俐的丫鬟在别院伺候,还置办了许多蜀地独有的小玩意供夫人把玩,夫人若是觉得无聊,就让她们带着夫人和殷姑娘在别院附近逛逛,至于去灾地,夫人是女眷,还是不去为好。” 南絮看了司马循一眼,知道他会错了意,解释道:“太守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跟着去,不乱走动,不会给大人添麻烦。说来也是我的私心,太妃娘娘惦记翼王殿下,我和殿下论起来是表亲,知道殿下在赈灾,好歹也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搬出了翼王,司马循心里再多的想法也不好说啥,只能看向段文裴,期待他管管自己的夫人。 段文裴高坐马背上,低头思索了片刻,允了南絮同行。 司马循心里咯噔一下,得,他还以为多厉害的人物,也是个耳朵根子软的。 派这样的人来蜀地,陛下当真有把握收拾的了赵家和翼王吗 * 蜀地的建筑不似京那般华丽,少有红墙绿瓦,多以灰砖青瓦为主,院落紧凑朴实,和蜀地的天气很像,硬而冷。 马车压过石板路,车轴咿呀作响声落在耳中十分清晰。 穿过几个小巷,周遭终于热闹起来。 “那个娃儿,莫要跑,粮食金贵的很,边吃便落渣渣,小心你娘打你娃的屁股。” “太守大人!诶,这是京都来的大官?我的天爷,狼们啷个俊?” 坐在车里的南絮二人,悄悄地掀开车帘往外看,灰扑扑的世界总算有了些鲜活的色彩。 “这些百姓胆子好大,竟然不害怕司马太守,太守也不怪他们近前说话,耽搁咱们前行。” 殷瑞珠早上被南絮劝得没了脾气,突然见到这种场面,把之前郁闷的心情抛之脑后。 南絮也多瞧了两眼,觉得有趣,“这可能就是一方一俗。” “‘狼们啷个俊’是啥意思你听出来了吗?不会是在夸伯爷姐夫他们长得好看吧。” “估计是,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客栈掌柜问我吃什么,说的是‘夫人想吃些啥子’,我差点听成‘吃傻子’,吓了我一跳。” “还真是一方一俗,连官话也不一样” 车里的人觉得有趣,车外骑马的南羿成和李湛也觉得很是特别。 只有段文裴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面无表情。 穿过主街,又往西走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房屋损毁严重,人们衣着脏污不堪,也比主街那边更热闹。 妇人小孩老人,闹哄哄一片,争着在施粥的窝棚前占位。 众人下马走了过去,南絮和殷瑞珠安静地走在最后。 有官员看见司马循带着一众衣着不俗的人走来,忙喊起了话。 “不要喧哗,老弱小在前,成年男子在后,一个窝棚子前面排四排,不要乱,不要抢。” 话音一落,府衙的人开始维持秩序。 队伍很快排好,百姓们一人手里一个碗,等着官吏舀粥。 段文裴看了半晌,朝里面走去。 李湛是这次赈灾的主官,也跟着去,南羿成想了想,留在原地护着南絮和殷瑞珠。 司马循在前引路,边走边介绍这次灾情损失情况,看着眼前的惨景众人都有些不好受。 正说着,前面忽然有人叫了声‘家主’。 段文裴背脊一僵,缓缓抬起头,视野里,那人穿着玄色的衣衫,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查看赵家设的安置所的情况。 仅仅一个侧脸,便足以勾起记忆深处不堪回首的过往。 李湛先察觉出段文裴的怪异,那日遭遇刺客后,他与段文裴就没再怎么见过,他也没再派人把他锁在马车里,两人像是心照不宣暂时揭过了此事。 他叫 住司马循,示意他往前看。 司马循看清楚后,连忙介绍,“那是现任镇北侯,哦,也就是现在的赵家家主,赵明丞,赵侯爷。” 他顿了顿,看向段文裴,“听说也是伯爷的父亲。” 段文裴冷冷反驳,“本伯和他没关系。” 司马循有些尴尬,“啊哈哈,这,哈哈哈,下官上任时,确实只知道赵侯爷只有三子,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说是侯夫人知道了伯爷你要回来,大张旗鼓地为你置办东西,唉,伯爷” 段文裴阔步上前,那厢,赵明丞也发现了他们,看了过来 100-110 第101章 “司马大人。”赵明丞颔首打了声招呼,视线缓缓落在段文裴身上。 他长得十分周正儒雅,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没有段文裴脸型轮廓锋利,却比段文裴更添几分岁月打磨的沉稳泰然。 他神色如常,但周围的人就是能感觉到他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厌恶。 那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中的厌恶和不耐。 “你既然到了,怎么不见把珏儿送回来?” 段文裴对他的话并不意外,他平视着这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斜眼讽刺道:“送?他三番五次的杀我,留他一命算是看在我也曾姓赵的份上,你若真的顾念这个儿子,就亲自登门来接,何必在这质问我。” 他眯了眯眼,眼底满是不屑,“赵明丞,你我什么关系?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伯爷。” 镇北侯这个爵位其实名存实亡,朝廷早就和赵家没了往来,袭爵不过是赵家自己默认,蜀地的镇北侯而已。 陛下亲封的魏阳伯,才是实打实的伯爵。 段文裴的不敬毫不掩饰,在场之人都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司马循悄悄地掀起眼皮觑了眼赵明丞,这个一贯喜爱抿唇微笑的赵家家主,此刻,嘴角朝下,面容紧绷,眼中隐有怒意。 “哼!不孝的东西,连句父亲都不会喊,竟然妄想我向你行礼,果然是没教养。” 最后一句话挑起了心底深处的禁忌,段文裴捏紧拳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冷声回敬,“赵家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踏出赵家门庭时,就已表明和你断绝父子之情。你说我没教养?是,我自五岁起便没了亲生母亲,没人教我如何做个有教养的人。父亲?呵,你也配!” “你!逆子!” 赵明丞习惯性地扬起手,看着段文裴那张脸面色微僵,迟迟没有落下。 司马循连忙上前解围,“消消气,消消气,赵家主,孩子还年轻,年轻人嘛,有什么不对的,你关起门来好好教育,这都是你们赵家的家事。” 他拉下赵明丞的手臂,话音一转,指着李湛几人介绍起来,“瞧我,还没互相介绍,这是这次入蜀赈灾的主官,李湛李驸马,这位是,额,是伯爷的妾室,萧静萧夫人。” 萧静没有说过自己真实身份,便一直都以段文裴侍妾自居,司马循为官多年哪能看不出萧静身份特殊,自是不说破而已。 赵明丞一听办差还带着妾,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厌恶,甩了甩袍袖,像是要甩掉脏东西般,拂开了司马循的手,“妾就不用介绍了,如此荒唐之人还能被封为魏阳伯,我看是魏草包还差不多。没教养的草包!” 这话像泼了盆凉水,又给伤口上撒了把盐,段文裴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萧静看不过想替他打抱不平,话还没出口,身后先却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听说州儿来了这里,在哪呢?主君!原来你在这,叫妾身好找,你见着州儿了吗?” 秦氏提着裙摆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疾步走来,身边跟着大公子赵怀安。 她穿着素色襦裙,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对‘儿子’的关心,见赵明丞没理她,她又转头去问司马循,司马循有些无语地指了指旁边的段文裴,“这儿呢,赵夫人。” 秦氏先是一愣,又是一喜,接着挤出泪珠儿来,张开臂膀就要去抱段文裴,“我可怜的州儿啊,你在外面受了苦了州儿?” 段文裴皱眉躲开她假惺惺的拥抱,看着态度各异的夫妻二人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却被秦氏的话钉在了原地。 “听说这次州儿的夫人也跟着一道来了,我这心里欢喜得紧,便叫人去你们落脚的别院接她,等人齐了,咱们一家也好聚聚。父子间哪有隔夜仇,主君便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州儿赌气了。安儿,你说是不是,还不和你三弟打招呼。” 她一身大家宗妇的做派,看见段文裴要走,又是扶着赵明丞顺气,又是说出已经派人去接南絮,还不忘让自己的儿子当众向他低头。 听见赵怀安一声克制的三弟,段文裴由衷的感叹,多年不见,秦氏的手段依旧老辣,滴水不漏。 赵明丞很吃这一套,他搭上秦氏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言不由衷道:“你啊,就是太心善了。” 扯了扯嘴角,段文裴懒得再听这一家子虚伪的声音,没有理会身后女子的呼叫声,他大踏步朝前走去。 路的尽头,南絮垫脚往这边看的身影鲜活亮眼,如初晨划破眼前的灰败。 他脚下生风,不由跑了起来。 南絮正好奇刚才擦身而过的妇人是不是就是段文裴嘴里的秦氏,突然眼前一黑,被人抱了个满怀。 清新的皂角香钻入口鼻,南絮险些背过气去。 “这里的事情有李湛和司马循在,走,我带你去刚才的市集逛逛,顺便也熟悉熟悉蜀州城。” 南絮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身后之人打横抱到了马上,轻夹马肚,周遭景物不断在眼前倒退,南絮趴在她怀里探出脑袋冲后面大叫,“停停停,大哥和瑞珠还在那呢!” 段文裴环过她的腰身,连同她身上的大氅裹紧,叫她不用担心,“司马循中午备了接风宴,他们一会和司马循走。” “咱们不去?”南絮听出话外之音。 “不去。” 南絮想了想,又问,“刚才那妇人就是秦氏吧。先前我看你朝着那些身着华服的人走了过去,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但能让你待这么久,且秦氏也赶了过来,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你父亲?” 南絮也不知怎么了,现在只要稍稍留意一下,便能敏锐地察觉出段文裴情绪的变化,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悦的事或人,段文裴刚才应该不会那样跑着来抱她。 无关情爱,更像是受了委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需要在她这找到点慰藉。 段文裴敲了敲她的额头,笑意在胸腔震荡,他抵在她耳边低语,“果然什么都瞒不住阿絮,是,刚才见到了那两个老东西。”他顿了顿又说,“你没直接去别院是对的,秦氏早就打探好咱们住在哪,专门趁我不在派人去接你。她手段多,防不胜防,这下好了,叫她的人走个空,让她也尝尝有心无力的滋味。” 转过街角,市集就在眼前,看着形形色色的行人,南絮轻舒了口气。 她先前找借口见翼王跟着他们,就是以防秦氏生事。 高门大族里肮脏的手段她见得多了,又兼听段文裴说起过几句,再结合赵怀珏和赵怀安的行事风格,对这位‘婆母’,她总觉得需要防患于未然 ,更别说,别院里还有静仪。 这里毕竟不是京都,秦氏打的什么主意,没正面过招之前,能避则避。 这一日,南絮跟着段文裴逛了大半个蜀州城。 虽然语言有些差异,也没有京都繁华,但民风淳朴,当地特色文化浓郁,让人大开眼界。 走着走着,南絮记下了段文裴再三叮嘱的几个街巷的分布,以及蜀州城的布局。 逛累了,两人就找了个食肆歇脚,吃了这里特有的锅子,等天色渐暗,二人用了晚饭,牵着马沿着河岸往回走。 晚风拂过河面,合着段文裴悠长的声音送入南絮耳中。 “母亲是听说外公一家满门被屠,悲伤过度死的。”他说得毫无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很久远的故事,“我当时还小,羡慕赵怀安他们可以住大院子,可以吃自己想吃的,可以每日见到父亲,于是,我便背着母亲每天往秦氏院子跑,秦氏会拿出赵怀安三兄弟不要的果子让我吃,我吃了,开心地喊她大娘。” “渐渐的,她知道我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说话做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谨慎,有时我在院子里坐着,她斥骂下属的声音会传进我耳朵,我好奇地趴在窗子上听,听她问那几个人,为何没有早点查清楚,外公有一个寄养在外的女儿,斩草除根,那一夜的屠杀,外公家三十多口人,只剩下待在赵家后院的母亲和不知寄养在何处的小姨。” 河风打着旋往衣领里钻,南絮吸了吸鼻子,嗅到了腥味。 段文裴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到里侧,替她挡去风寒,“后来,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恨透了秦氏,但对赵明丞还是抱有幻想,我以为他是被秦氏蒙蔽了双眼,我便躲开下人的监视,去找赵明丞,让他救母亲。” 说到此,他语气有些哽咽,南絮抬头去看,目光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住,良久,手掌移开,南絮再看他时,只看见微红的眼角,和他唇边浅浅的笑。 “他没有救,或者说,我没见到他。” “那日,秦氏也在,我听见赵明丞问她,既然做为何不做隐蔽些,悄无声息的事竟然闹到了官府,如不是他出面弹压,官府的人不会就此罢休。后来我才知晓,是小姨寄养的那户人家当晚凑巧回来,看见宅院上熊熊大火,才报了官。那场大火烧了一整夜,什么都烧没了。” 第102章 这世上最亲最爱他的人都随着那场大火,消散于世间。 听着他字字啼血的描述,南絮心中触动,她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勾上了他的小拇指,手指相碰的一瞬间,段文裴反客为主,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手包着小手,暖意从他宽厚的掌心一点点渡来,先是手背,再是微凉的指尖,最后连腕间薄薄的皮肤也熨帖了。 南絮仰头,恰逢他也侧身低头看她,目光撞到一处,周遭的风声、远处隐约的人语,似乎都在这一刹那褪去痕迹,天地间唯余彼此眼中的倒影。 他垂头压了下来,唇瓣相碰时,南絮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随着他起舞勾缠。 夜晚的河边,两道身躯渐渐融为了一体 * 回到别院时,院子里的烛火熄得差不多了。 刘回照旧在廊下等着自家主子,见段文裴和南絮携手而来,眼中不由荡开笑意。 他上前接过段文裴递来的大氅,迎着两人往屋里去,“屋子属下已经带人收拾好了,爷和夫人早些歇息。” 话音一落,不等段文裴和南絮说话,刘回躬身退出反手把门合上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段文裴亲自打湿巾子给南絮净面拭手,等她收拾好了,也不叫人换水,就着南絮用过的水,洗漱擦拭。 南絮瞧见,眼眸一转,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收拾妥当,两人坐在床沿相顾无言,自那晚后,这是他们头次同处一室。 夜深人静,烛火昏暗,欲望在心底滋生。 河岸边一吻犹不过瘾,段文裴盯着南絮的侧脸,喉结滚动,手不由自主地朝着她的腰腹摸去 “你身上的伤还痛吗?” 就在他指节快攀上那截纤腰时,南絮偏头抚着自己的后脖颈,不自在地问。 段文裴动作一顿,笑着说不痛了。 “不行,我觉得还是再上点药,冬日里伤口好的快,但也不能掉以轻呜呜” 她的话还没说完,湿/润的吻便密密麻麻落了下来,不同河边的温柔,他裹挟着狂风暴雨不断拍打着她这艘没有靠岸的小船。 南絮嘤咛两声,身子软倒进他怀里,他手指轻摆,衣衫和床帐一同落地。 南絮咬着唇,汗水和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关键时刻,她紧紧攥住了他乌黑的发,像是浮萍终于找到了可依的根木,叹息和吟哦从嘴角溢出。 意识模糊间,耳边有人轻声低语,“我是怀州,阿絮,记住我。忘了李湛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去她眼中泛起的泪珠,也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 南絮环抱着他的头,手指缠上他的发,在暖意的围绕中,沉沉睡去。 * 第二日,天不亮,蜀地飘起了小雨。 年关将近,如何在除夕之前安顿好百姓最为重要。 借着这个由头,李湛提出拜访翼王,南羿成和翼王有亲自然要去,段文裴已经在众人面前露了脸自然不能不去,静仪也要去,李湛不允。 歇息两日,精神养好了些,静仪拿出公主的派头,不肯低头。 李湛有自己的考量,众目睽睽之下,驳了静仪的请求,静仪动怒,当场要打要杀,当着众人和别院下人的面,李湛这次没有顺着她,叫人把静仪看管起来。 蜀地不是京都,公主府的那些宫婢和侍卫只能干看着,不敢放肆。 静仪被人簇拥着带下去时,李湛目不转睛地看向了南絮,他眼神中充满了被认同和讨好的渴望,段文裴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南絮身前。 南絮只当不知,转头和殷瑞珠说话。 用过早饭,几人出府往翼王府上去,临行前,段文裴嘱咐南絮别独自出门,有什么事情叫刘回。 殷瑞珠挽着南絮的胳膊,瞧着段文裴不放心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南絮慌忙点头应承,不忘拧了两下殷瑞珠。 “笑什么笑,等你以后嫁了人我也笑你。” 殷瑞珠笑意顿收,满不在乎道:“我才不嫁人,经历这么多事,小爷我已经看淡了,什么男人,自己过得舒心才重要!” 南絮听她胡诌,只是摇头,看着几人远去,转身往院里去,一抬头,撞上萧静冷冷的目光。 自客栈那晚后,萧静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了,南絮知道她对段文裴的心思,即是痴情人,她不想和她正面冲突,等以后找个机会让段文裴和她说清楚就是。 南絮移开视线,拉着殷瑞珠就往自己房里去,瑞珠先前和她商量过,要在蜀地找事情做站稳脚跟,她昨日和段文裴逛的时候,看见几 间招租的铺面,正好和瑞珠说说,看能不能趁洪灾之际,和官府搭线,做点惠民的小生意 “南二姑娘,本统领想和你聊聊。” 看着突然挡住去路的黑靴,南絮眼角不可控地抽了抽。 “萧统领,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我和瑞珠还有事情。”她已经从大哥那知晓萧静暗卫统领的身份,从女子角度来讲,她敬她三分。 萧静自然看出南絮躲着她,她心里憋了一肚子话,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会轻易放过,她拿出统领的威严,往前迈出一步,“南二姑娘怕了?” “谁怕了?谁怕了?你算老几啊?还统领,张口闭口南二姑娘,你能不能认清现实,尊称一声伯夫人!”殷瑞珠不喜有人惦记自己好友的男人,急着为南絮出头。 她本就女扮男装厮混惯了,耍起泼来,气势不弱。 萧静被她说得脸色发青,眼看她双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南絮忙拦在了瑞珠身前。 “有话好说,萧统领既然想和我聊聊,南絮自当奉陪。” 殷瑞珠以为南絮不想生事,扯开她膀子就要往萧静脸上招呼,被南絮死死抱住,“别冲动,她腰间藏了武器,你不是对手。” 看她不过根据自己的小习惯便摸清楚自己的动机,萧静眼里的轻视渐渐淡了些。 南絮提议去她屋里小坐,三人结伴而去,不远的阁楼上,静仪拿着西洋望远镜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去,告诉秦夫人,可以过来接赵怀珏。顺便再给秦夫人说一声,要想击垮段文裴,先从他身边最亲近之人下手,南絮最合适。” * 三人坐定,南絮叫人上茶。 蜀地特有的蒙顶茶鲜爽回甘,南絮和殷瑞珠浅尝辄止,萧静端起豪饮,放下茶盏,叫人再来一杯。 南絮和殷瑞珠绷着嘴角,遮掩笑意。 萧静瞥见冷笑一声,“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十步之内取人首级;你们顿顿山珍海味时候,我却不得不为了活命生吃地龙,喝水喝茶,都是为了解渴,干什么装模作样。” 南絮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壶起身亲自给她续了杯,好言解释,“萧统领误会了,我和瑞珠不是笑你喝茶的样子古怪,是你喝得太急,唇边沾了茶叶沫,所以我和瑞珠才忍不住发笑。” “喝茶规矩多,也不是我们故作姿态,各人有各人的喝法,萧统领不用拘束,喝得舒心才好。” 萧静一噎,拿起的茶盏又被她重重放下,抬手抹唇,果然沾了些茶屑。 “巧舌如簧!难怪怀州会被你迷住!” 南絮但笑不语,旁边的殷瑞珠默默朝她竖起大拇指。 初交手,阿絮胜。 “萧统领既然有话要说,还请直言。”南絮抿了口茶,反客为主。 萧静学着段文裴平日的习惯,曲指轻敲桌面,睨着她道:“我的话很简单,想请南二姑娘放过怀州,别再成为他的累赘了。” 南絮看了眼她的动作,神色如常,“按萧统领的意思,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萧静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她不应该动怒,像疯妇一般让她滚吗? 她看京都的那些女子都是这样,就连暗卫营里那些结为夫妻的女暗卫被小三找上门,也得气得浑身发颤,南絮怎么会如此平静。难道她想错了?一切都是怀州一厢情愿?不不不,怀州不是那样贪图美色,流连儿女之情的人。 “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和怀州说清楚,早早和他和离,免得他日我与他结为连理时,落得个被休下堂的凄惨结局。” 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南絮继续诱着她往下说,“萧统领为何这般笃定,段文裴会为了你而放弃我。” 萧静有些激动,“当然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和李湛卿卿我我;我和他并肩杀敌时,他会温柔地问我可要叫太医;有一次,我触怒龙颜,是怀州顶着圣上的怒火为我求情。” “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若他不是对我有情,怎会如此待我。”她说着站起来,双手扶上南絮的肩膀,似是要说服她,“你也是爱过人的,你想想,哪个男子会这样对待一个女子。营中那么多女暗卫,只有我和他最要好,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把酒言欢,载歌载舞。我没有亲人无牵无挂,身负武功又是陛下近身之人,他若是娶了我,百利而无一害。” “南絮,你懂吗?” 她不想懂,南絮摇了摇头,拉下她的手,只问了一句话,“既然你觉得他对你情根深种,为何不把你的情意当面与他说清楚?” 殷瑞珠也道,“是呀,你找阿絮说这么多干什么,你直接找段文裴说清楚不就是了,他若真的心里有你,岂会看着你在暗卫营里吃尽苦头。若我是男子,定不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成为他人手里杀人的工具。” 两人的话炸响在耳边,振聋发聩般让人心神晃荡。 萧静激动的神色慢慢沉寂了下来。 对呀,为何呢?他若心中真的有她,怎会在陛下登基后,再未与她见过面。 以前任务多的时候,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任务少的时候,她不敢想这个问题。 如今人近在咫尺,她却不敢与他说明白自己的心意。 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她自己也清楚,其实她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一厢情愿的是她吗? “萧统领?”南絮见她眼睛发直地看着桌上的那盏茶,有些担心地唤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萧统领心里还是不明白,不妨等伯爷回来,问问他。天地广阔,萧统领何苦画地为牢。” 女子语调平和婉转,既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责怪辱骂,她像是好友般劝她清醒,更毫不介意地让她去问自己的男人,是否对她有意 是心胸本就开阔,还是胸有成竹不怕她问,抑或是高门贵女的手段。 萧静心里有些烦闷,不愿再待在这,她猛地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殷瑞珠挑眉,很是自豪地给南絮竖起大拇指。 高啊!第二回合,阿絮全胜! 南絮笑了笑,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 她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有些郁闷,但对萧静说得话却是出自真心。 天地广阔,女子何必自苦呢? 南絮偏头看了看喜不自胜的殷瑞珠,这话,她是从瑞珠身上学来的。 * 萧静走得急,出门连走带跑,与迎面之人差点撞上。 谢晋瞧她神色不对,连忙追了上去。 “男人婆,你这是怎么了?” 萧静驱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滚,不用你管。” 她越如此,谢晋越是担心不肯离去,“滚个屁,有什么事给我说说,别像个女子扭扭捏捏的,要是让你下面那些人瞧见,白看你笑话。” 女子做到统领一职,往往比相同地位的男子更加不易,谢晋这是句实话。 萧静听在耳中,也渐渐冷静下来,她撑住廊边的树干,双眼通红的看向一脸好奇的谢晋。 “给你说你能懂?你一个成天逛花楼的花花公子哥,永远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谢晋歪头:这话好生古怪啊,颇有种自己好兄弟突然悲春伤秋,眼泪婆娑地控诉今天花楼的姑娘移情别恋一样。 * “公主快看,是秦夫人带着人上门了。” 静仪把西洋望远镜移到门口的方向,果然,别院门口浩浩荡荡围了一群人,为首是一个梳着妇人样式发髻的女子。 也不知她和门房说了什么,那门房未曾通禀,便放了人进来,浩浩荡荡的人群直往南絮院里去。 静仪笑了笑,暗道果真是来者不善。 视线跟着这群人,偶然瞥过旁边的假山,静仪一顿。 那不是谢晋和皇兄身边的萧静嘛。 静仪笑容扩大,她知道该如何除掉萧静了。 第103章 好不容易送走静仪,两人刚说起铺面的事,丫鬟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是赵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涌进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蜀锦衣裳的美貌妇人,径直坐到了上首。 南絮看着她恍若主人的做派,笑意微收。 “三少夫人是哪个,还不快来拜见婆母!” 秦氏身边的老仆扯开嗓子朝着纹丝不动的南絮两人喝了声,紧随其后便有下人拿出两个蒲团摆在秦氏面前,还有奴仆捧着敬茶的托盘,看这架势,是想喝‘儿媳妇’的敬茶。 殷瑞珠正因为萧静之前的那番话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如今被这不知哪来的老妇这么瞪着,顿时起身就呛了回去,“什么婆母,什么三少夫人,这年头讨饭的见得多,头一次见上赶着认儿媳的。”她转头问别院的丫鬟,“太守大人让你们服侍好伯夫人,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扰人清静。” 那老仆被说红了脸,瞪着一双铜陵大的眼睛就要教训殷瑞珠,却被秦氏拦下。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了指殷瑞珠,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夸道:“不怪珏儿为你丢了半条性命,原是个容色清丽、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莫说珏儿喜欢,我看着也欢喜。” 她说着转头看向南絮,满脸的认真,“即是来了,想必也是因为心里舍不下珏儿,不如我今日做主,不仅认下州儿的媳妇,也一并认下殷姑娘和珏儿这门婚事,京都殷府那边,我这就派人去信下聘,阿絮意下如何?” 疮疤就这么明晃晃地在这么多人面前揭开,无疑是拿着刀尖往殷瑞珠心窝子戳,殷瑞珠气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身子,就往秦氏那撞去。 嘴里喃喃骂着,“龌龊至极,龌龊至极!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还想再害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他,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看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南絮赶紧上前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脊试图安抚,在她的安抚下殷瑞珠没再往前冲,可埋在南絮颈间一句接着一句‘我不嫁人’的低喃,听得让人心碎。 怒从心头起,南絮仰头隐去眼中的泪意,俯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让丫鬟先带她下去。 殷瑞珠本不肯,见南絮眼神坚定,也知晓自己如今情绪不稳,恐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遂跟着丫鬟退了出去。跨出房门后,她抚着灼烧的心口,想起南絮的话赶紧去寻刘回。 房内,秦氏看着两个女子互帮互助,心里冷笑不止,脸上却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她迎着南絮的冷脸,温声唤道:“老三媳妇。” 南絮也学着她看殷瑞珠的动作,从头到脚打量她半响,踱步坐到旁边的椅子里,笑着唤她,“赵夫人。” “您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这话哪里像是晚辈对长辈说的,这怕是把她当平辈了。 秦氏脸皮微僵,但她见过的场面多了,岂会被小辈唬住,她抬手示意下人把蒲团和敬茶盘放到南絮跟前,“阿絮这话就是伤为娘的心了。”她掖着锦帕楷了楷眼角,伤心道:“州儿任性出走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娘无时不刻不在自责后悔,若当年我再耐心些,再忍让些,怎会让他在外漂泊许久,连娶妻这样的大事,都无人为他操持。” 她顿了顿,眼中当真掉出几滴泪来,眉眼哀愁地看向南絮,“如今好了,不仅州儿回来了,连阿絮你也来了,如此圆满便是叫我立刻死去,我也愿意,可我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按照蜀地规矩,媳妇入门,得给婆婆磕头敬茶,婆婆再给媳妇改口礼,祝福新人和和美美,这才算终得圆满。” “阿絮,便当可怜我这个当娘的心,如了我的愿吧。” 她唱念做打,好不逼真,若南絮不知其中缘故,当真以为是心疼没看见儿子成婚的可怜母亲。 可她偏偏知道秦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狼,怎能如她的愿。 “夫人此心,真是让人闻之动容。”南絮双手搁在膝头,朝着上首蹙了蹙眉心,“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按理说,夫人是长辈” 秦氏戏演久了,已是手到擒来,深谙人心,还没有她激不起来的愤怒和怨气。 如今见南絮这又是笑又是蹙眉,虽心里不得劲,却也只能顾着自己的话先顺着她往下说,“什么长辈,你就当我是你亲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南絮双眼微眯,就等这句话! “夫人刚才也说了,蜀地有蜀地的规矩,可我是从京都来的,又是永安侯府的姑娘,自然也有我们京都的规矩。” 秦氏听她缓缓说着,隐有不耐,不觉催促着,“也是,不过敬茶的规矩大同小异,阿絮若是觉得不适应,用京都的规矩也可。” 她催促,南絮就越淡定,她莞尔一笑,“夫人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敬茶的规矩,是礼数的规矩。” 她挺直背脊,面露傲气,“我是先帝看着长大的永安侯府二姑娘,陛下和翼王殿下的表妹,陛下亲赐的魏阳伯夫人。莫说夫人不是伯爷的亲身母亲,便是,在夫人让我敬茶前,是不是该依礼数,先向我行礼。” 几句话掷地有声地炸响在众人耳边,谁都没想到看似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柔弱的京都贵女竟然敢说出这样忤逆长辈的话。 笑意就这么突兀地僵在秦氏脸上,显出几分滑稽和丑态。 从来都是她做鹰,头一次被只毛都没长齐的鸡崽啄了眼,积攒的怒意在身体里乱窜,击碎戴在她脸上长久以来的面具。 身旁的老仆和周围的下人早就不满南絮的态度,待秦氏脸色冷下来,不等她开口,便有人撸起袖子上来捉住南絮的双肩,想压着她跪下。 秦氏冷眼看着,没有出声。 南絮没有怎么挣扎,跪在了蒲团上。 下人把敬茶的托盘端到南絮面前,往空茶盏中倒了满满一盏滚烫的热茶。 南絮昂着头挺直背脊没动。 下人抓住她的手腕,死命地往杯子上碰,南絮挣扎了两下,顺着下人的手伸过去,眼看就要握住茶盏,趁下人力度松懈,南絮迅速伸手从托盘下面一拱,托盘连着两杯热茶都洒了出去。 正好洒在秦氏的裙子上。 冬天穿的厚,不会烫伤人,秦氏却像被人踩了脚一样跳了起来。 “孽障!孽障!不孝之子娶了不孝之妇,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教教她为人媳的规矩!” 南絮冷静地看着秦氏暴怒,也冷静地任下人把她按在地上,温顺地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秦氏望着她,不知怎地慢慢的和记忆中的那双眼重合,那个野种也喜欢这么看着她 心里咯噔一下,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正要叫下人住手,却为时已晚。 门口又呼啦啦地涌进来一群人,为首之人留着山羊胡拄着拐杖,在赵明丞的陪同下,对着秦氏怒目而视。 “做事莫做绝,秦氏,你看看你,哪有半点身为赵家宗妇的气度。”他说着把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中气十足地呵斥道:“还不松开!”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去看上首的秦氏。 秦氏望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恐于老者的威慑,缓缓起身让下人松手。 她侧了侧身,低头恭敬道:“三叔公请上坐。” 被唤三叔公的老者横了她一眼,拄着拐杖上前去扶南絮。 南絮乖巧地笑了笑,就着老者的手站了起来。 三叔公耷拉着眼皮瞧了南絮几眼,笑着夸她,“是个齐整水灵的孩子。怀州那小子娶了个好媳妇。” 说着他朝门口唤道:“老婆子来瞧瞧,看我可有看走眼。” 应着他的呼唤,赵明丞身边走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婆婆,她健步如飞地上前拉着南絮坐下,和三叔公一样满口称赞,“这还用你说,南家的后生就没有几个长得不好的,怀州也俊俏,这要是两人生个娃,那真是安逸惨了。” 后面一句话南絮没太听懂,三叔公笑着解释,“老婆子说你俩以后生的娃肯定好看。” 南絮脸一红,害羞地垂下了头。 两个老人看着南絮总觉看不够,笑一阵,这才想起满屋的人。 三叔公朝着秦氏冷哼一声,问她刚才意欲何为。 “我知道你不喜怀州那孩子,我也知道你对那些陈年旧事耿耿于怀。但孩子是无辜的,要怪就怪你夫君管不住自己,犯下孽债。怀州好不容易回来,别仗着你长辈的身份,欺压小辈。” “南家的孩子也是你能碰的?还敬茶,你三个儿子有你喝茶的时候,还不知足?” 秦氏一向标榜孝道,三叔公是族中年纪最长,也最有威望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秦氏是百口莫辩,只得低头解释,“三叔公这是冤枉侄媳了。侄媳巴不得怀州好,这也是觉得亏欠他良多,这才想着弥补些,若阿絮敬了婆婆茶,我便也好给她红封,祝福她和怀州。”说着她拿出怀里准备好的荷包给三叔公看,又拿给 三叔母检验。 “我若是当真存了歹心,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当着众人的面发毒誓,以表决心。 三叔母扯开荷包看了眼递给三叔公,知道事情到这也不能再多追究,便当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我和你们三叔公年纪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就两腿一蹬不省人事,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好好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重要的是当下,你就看在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面子上,和怀州两口子好好相处,明丞,我老婆子这话没说错吧。” 闻此言,南絮抬头去瞧段文裴口中寡情的赵家家主,只见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不便喜怒地应承了声,“只要那逆子不主动生事,我都听叔母的。” 这是什么话,谁主动生事了? 这么大顶帽子她可不会闷不作声地扣下,南絮忍不住想说话,却被身旁的三叔母一把拉住。 “按赵家主的意思,秦氏打上门来,让本伯的夫人下跪敬茶,还因为礼节一事恼羞成怒地要教训本伯的夫人,都是我们特地请秦氏过来,故意生的是非咯!” “以此类推,本伯是不是也可以认为,赵怀珏三番五次地刺杀我也是因为某些人觉得我存在实在碍眼,所以才出此下策。” “秦氏,本伯没有说错吧!” 第104章 段文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迈步进屋,拉起南絮的手打量了片刻,见南絮并未受伤,方朝着三叔公夫妇行了晚辈礼,转头目光沉沉地看向秦氏。 秦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缓缓挪向赵明丞。 “州儿误会我了,珏儿刺杀之事必是受奸人挑拨。母子兄弟间哪有隔夜仇,州儿不该如此揣度人心,况,”她故伎重施抹了两滴泪,哭得好不凄楚,“听说珏儿就剩一口气,我这当娘的心里痛啊,再大的怨和恨,也不该阻我母子不得相见。主君!我的珏儿啊!” 赵明丞变脸像翻书一样,秦氏这头靠着他哭,那头他伸手揽住秦氏肩膀,满脸痛色地好言安慰,“莫哭,我又何尝不心疼珏儿。就是有些人心肠狠毒,差点烧死自己弟弟不说,还关押着珏儿,不让咱们见面。” 两人把矛头明晃晃地指向段文裴,赵家来的族老面面相觑,都有些揣揣地盯着段文裴七嘴八舌议论。 赵明丞和秦氏对视一眼,有些得意。 给南絮下马威自然是秦氏的主意,但接回赵怀珏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段文裴的人叫来了赵氏一族的族老。 这些老家伙早就有些不满赵明丞这几年对宗族旁支的打压,自然会帮着段文裴说话。 但,赵怀珏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四公子,更是族中钦定的继承人,他们不会放手不管的。 果然,三叔公夫妇听闻此言,有些坐不住了。 三叔公:“怀州,这珏儿我倒不是偏袒他,人都烧残了,你再关着他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把他交给你父亲,让你父亲处置他。” 三叔母也复议。 刚才还帮着说话的人,顷刻间便因赵明丞夫妻的几句话,不问缘由,不查真相地调转矛头。 人命非儿戏,但他们一言一行间似乎比儿戏还轻巧。 看着段文裴独自站在那,南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毅然而然地起身站到了他身侧,像每次他及时护住她那样,往前踏出一步把他护在身后,“几次刺杀我都在,第一次令郎偷盗了兵器库的震天雷,差点炸死伯爷;第二次用无辜之人做饵,又差点用震天雷炸死伯爷;第三次,令郎胆大妄为劫持官家女子,诱伯爷前往,用火药损毁了半条街的房屋,炸死不计其数的百姓。” “赵家主、赵夫人,你们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令郎是朝廷捉拿的要犯,死犯;他能来蜀地不是伯爷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冒着欺君之罪带来的,而是,”她朝着门口隐隐约约露出半个头的静仪指了指,“公主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偷梁换柱把令郎带了来。” “你们要令郎,不该找伯爷,而该问问咱们公主殿下。” 顺着南絮手指的方向,众人视线都聚集在满脸惊讶的静仪身上。 风向一转,刚才的窃窃私语换了内容,不再谈论赵家兄弟的自相残杀,转为皇家兄妹不为人知的秘辛。 天下人都知道,静仪公主是宣武弟的亲妹妹,朝廷即捉拿赵怀珏,皇帝的妹妹又为何拆自己兄长的台,要偷梁换柱把人带回来。 难不成看赵家在这次洪灾中有功?免了死罪? 可也不对啊,不是说偷梁换柱悄悄带来的嘛众人打量着这位公主,目光渐渐变了味。 当人们不知事情的全貌时,就会滋生出无限的遐想,受平生学识眼界的局限,这些遐想往往荒唐庸俗。 南絮会心一笑,见火候差不多了,正要开口给这份遐想盖棺定论,手腕突然覆上抹暖意,是段文裴站到她身侧拉住了她。 他冲她温柔地笑了笑,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喜悦与爱重,当他转头看向众人时,深黑的眼眸中卷起惊骇的巨浪。 “公主不知如何开口,我来替公主说。” 静仪不过是有些惊讶为何兜兜转转扯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明明说好的暗地里交人的赵明丞夫妇为何突然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要人,眼见段文裴开口,暗道不好,想开口阻止,脖子上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登时不能动不能说。 只能干看着段文裴蠕动双唇 “公主能冒此天下大不韪,自然是因为,”他顿了顿,朝赵明丞夫妇露出抹玩味的笑,“公主倾慕赵怀珏已久,即使嫁人,依旧对他牵肠挂肚,爱慕有加。” ‘轰隆隆’ 小雨突然变成瓢泼大雨,雷声滚滚而下,惊地众人心肝发颤。 有些族人不过是陪着三叔公来瞧热闹的,雨势渐起,家中老小还不知怎地,此间趣事也听得差不多,便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只是路过静仪面前,总不免壮着胆子多看几眼。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静仪张大双眼突然感觉能活动了,她愤怒地推开赵明丞夫妇,挑起赵家侍卫腰间的佩剑,朝着段文裴劈手砍下,嘴里怒骂,“段狗!焉敢?!” 她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劈死在场所有人。 段文裴护在南絮身前,看着她发狂的样子不躲不避。 秦氏还沉浸在公主喜欢自家儿子的话中,见公主拔剑相向,不由扯了扯赵明丞的衣服。 这可是送上门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赵明丞会意,振臂一挥,示意屋里的人都退出去,连端坐在上首的三叔公夫妇都不管了。 他则取下腰中佩剑,从静仪身后闪出直取段文裴面门。 剑光莹莹,折射出或惊或喜或悲的眼,段文裴依旧立在那,他不再管静仪,只是静静地看着突然闪出的人影,沉寂的心绪忽的泛起不受他控制的波澜。 一步两步,剑气削断他鬓边垂下的发,眼看就要斩断他的咽喉,‘铮’的声,近在咫尺的剑被不知哪飞出的暗器打飞了出去。 段文裴不再迟疑,抬起一脚,把慢半拍的静仪踹倒在地。 赵明丞眼眸微暗,稳住身形,双手成爪还想再攻,门外有人缓缓出声唤住了他。 “赵家主,适可而止。” 随着声音传来,门外急促地传来几声妇人的惊呼,房门被人从外打开,屋外的雨幕中,有人着蟒袍拾阶而上。 南絮悄悄探出头,视线对上来人的面容,惊呼出声,“翼王表兄!” 她从静仪身上跨过,小跑着迎了上去。 翼王笑着看向奔来的女子,熟稔地伸手接住了她的胳膊,“咳咳,许久不见,阿絮还是老样子。” 南絮扶着他,才发现他瘦了好多,见他咳嗽,不觉轻拍背脊给他顺气,脸上满是担忧,“我是老样子,但表兄为何成了这样。” 翼王继承了南家人的美貌,也继承了先帝高大的体格,在先帝爷的这些子嗣中,就容貌身姿的话翼 王若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可如今,摸着空了大半的袍袖,南絮顿觉心中五味杂陈。 翼王拍了拍南絮的手背,带着她进屋,嘴里不忘解释,“没什么大碍,就是不太适应蜀地的气候,等来年开春养养,我照样是能带你骑马射箭的表兄。” 看见是谁截断他的剑后,赵明丞虽不甘,到底不敢再轻举妄动。 望着亲如兄妹的二人,眼里闪过一丝阴毒,朝外面候着的秦氏点了点头,示意静观其变。 静仪已经被身边的婢女扶着坐到了旁边圈椅里,红着眼看着进来的两人,不甘心地唤了声‘翼王兄’。 翼王点了点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段文裴。 “魏阳伯” “阿絮,过来!” 段文裴没有理会翼王,只是认真专注地朝南絮伸出手。 众人: 南絮手还搭着翼王的手臂,翼王的手也按着她的手背,南絮眨了眨眼,没有动。 这在以前宫里的时候,她和表兄差不多也这样,况且表兄这似乎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 “阿絮!” 见南絮不为所动,段文裴不再迟疑,上前淡淡地喊了声‘翼王’,拉着南絮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 “咳咳咳。” “表兄!你放开!” 身侧之人骤然被拽走,翼王突然捂住唇咳嗽不止。 南絮哪里见过翼王这样,甩开段文裴的钳制,扶着翼王在一旁坐下,又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杯水递到翼王唇边。 “表兄,喝茶。怎么咳成这样,有药吗?” “咳咳,药在下人身上。” 南絮冲外面叫人把药拿进来。 接过下人递来的药,南絮正要喂翼王吃下,斜地里有人把药连杯子夺了过去。 “我来服侍翼王吃药。” “下官服侍殿下喝水。” 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李湛和一脸不悦的段文裴,南絮挑了挑眉,朝旁边让了让。 “请吧,二位。” 翼王:“罢了,还是本王自己来吧。” 段文裴和李湛就等这句话,迅速地把药和水塞到他手里。 南絮:无聊 吃完药,翼王的精神好多了,他先看向站在下首的赵明丞,“赵家主为了灾情连日奔波辛苦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先带着夫人回去歇息吧。” 机会稍纵即逝,有翼王插手,赵明丞见好就收,“是,臣听殿下的。只是,臣那不真气的儿子,可否先让臣带回去?” 翼王对他的话不意外,他思索片刻,转身询问满脸怨气的静仪,“人是皇妹带来的,皇妹意下如何?” 静仪咬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人本来就是要交给赵家的,但如今传了她爱慕那残废的闲话,这又不是京都,她要是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岂不是坐实了她爱慕赵怀珏。 她斜瞟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又觑了眼站在廊下满脸贪婪的秦氏,只觉喉咙里卡了什么脏东西,让她恶心想吐。 “公主殿下?”赵明丞催促。 静仪抚着憋闷的胸口,不情不愿道:“外面下雨,赵怀珏就吊着口气,不能挪动,等天晴吧。” “殿下怎可言而无信!明明是殿下承诺” “殿下此言有理,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殿下能否让我和他母亲见他一面?” 眼看秦氏为了赵怀珏险些失了分寸,赵明丞及时打断,讨价还价地提出要求。 静仪虽不愿,但也知晓不可太过,遂带着赵家人去了后院。 人一走,翼王吃了盏茶,正要说话,段文裴先他一步开口。 “听说殿下曾教过阿絮箭术?” 第105章 男人对男人的警觉性有时候十分灵敏。 视线在南絮和段文裴之间来回穿梭片刻,翼王笑得别有深意,“不错,这丫头好学,就是准头不怎么样,本王教了许久,也只勉强能出箭。” 至于能射中什么,看运气。 在场几人虽然都见识过她的箭术,但被翼王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南絮还是有些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起从前翼王教她时的认真和严肃,南絮像妹妹朝哥哥撒娇般,下意识想伸手去拽他的袍角,让他别说了。手刚伸出去,却被身侧之人眼疾手快地握住。 南絮回头,对段文裴微眯的双眸,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嘴角紧抿,握住她的那只手缓缓收拢,像昭告天下般把她搂进了怀里。 有力的心跳在耳边响起时,南絮恍然大悟,这是吃醋了?! 不待她细想,有黑影罩下,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南絮抬手摸了摸额头,脸色瞬间爆红。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旁人,嗔怪地锤了两下身前之人的胸膛,鸵鸟似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这下好了,她愈发没脸见人了! “是我这夫人憨傻,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陪她胡闹,日后,箭术的事就交给臣吧。” 他笑得心满意足。 翼王先是一愣,尔后抚掌大笑,笑得牵出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症。 只有一旁的李湛,木木地看着埋首在他人怀的南絮,脸色惨白。不等翼王笑完,他出言告退。 看着离去的孤寂身影,段文裴笑着把南絮搂紧了些。 他也不想这样,但就是按捺不住。 情之一字,已深入他的骨髓,再不可拔除。 * 翼王没待多久便要回府,目送翼王府的马车走远,南絮晃了晃自己被牵着的手,示意身侧之人松开。 经此一遭,段文裴像是被什么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不但无视她的示意,偏攥得更紧。 南絮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拧他胳膊,岂料手下的肌肉绷得紧实,让人无从下手。 南絮有些着恼,“松开,我现在不愿牵了。” 段文裴目视前方,手指挠了挠她的掌心,“我想牵。”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某种酸涩的悸动,心头某个地方突然一软,南絮缓缓地松了抵抗的力度。 她撇头看廊下的花草,言不由衷,“那又怎样,你能不能别那么独断。我要愿意的时候你才可以,我要不愿意的时候,你不能强迫我,你若敢强迫我,我就和” 话还没说完,他忽地转身站在了她前面,她没注意,额头撞在了他胸膛上。 她抚着微痛的额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起了刚才那道湿暖的触碰,南絮低头去看脚边裙摆上的纹饰,两片叶子,三片叶子 头顶上的人似乎笑了两声,南絮耳朵发紧,叶子数数错了,她攥紧衣袖从头数,一片叶子,五片叶子,一片叶子,五片 数第四遍的时候,下巴被人轻轻抬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夜里与她交握在一起的修长指节像摩挲璞玉一样,细细地摩挲着她的下巴。 痒痒的,麻麻的,一路窜到了心口。 “我,就是想迫你。” “你便是写百封、千封和离书甩到我怀里,我还是想,日日想,夜夜想,阿絮—” 轰! 血液在他一句句缠绵悱恻的话语中瞬间冲上了颅顶,她几乎本能地张开唇迎合,本能地搂紧他的脖颈,本能地舒展开身/子抵/上廊柱。 有片刻,她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人和事。 有绿色的腊梅,有西山上活泼的兔子,还有下雪天暖暖的狐裘披风,可转眼间,这些画面被段文裴那张俊脸撕扯得粉碎。 泪水从眼角缓缓沁出,南絮难耐地撑了撑脖子,猫儿般地缠上了身前之人的腰腹 * 雨声捶打着世间万物,蜿蜒回廊,掩映的树木缝隙后,有一双沾满寒霜的眼,死死地盯着廊下纠缠的两人。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缓缓靠近。 “驸马还在心痛?” 李湛没理她。 静仪在假山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扶着肚子坐下,“何必呢,她已经不爱你了。就连段文裴把你像条狗一样锁在马车里,她都没替你说一句好话,”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掩唇一笑,“说不定,还会在背后戳着你的 脊梁骨骂,骂你罪有应得啊啊啊!” 静仪眼睁睁地看着身前之人突然俯身掐住自己的脖子,渐渐地她感觉有些不能呼吸,但她依旧挑衅般地冲李湛咧开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懦夫,你有本事掐死我” 她的脸憋得通红,手却还是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 李湛余光瞥见,眼中暗流涌动,缓缓松开手,“是姓张的?还是那个新收的?抑或是姓王的?姓李的?” 孽种! 静仪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嚣张地睨了他一眼,“驸马说什么胡话呢,当然是你我的孩儿。” 话没说完,胃里突然有了反应,她再也顾不得,扶住旁边的假山干呕起来。 身着华服的女子披散着发,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脖子上还映着红痕,在雨幕的映衬下孱弱而破碎。 李湛双眸一暗,忽得扯过她的发,把她压在了身下。 没有安抚,没有亲吻,他面无表情地跨坐着侵/占,静仪想叫,迎接她的是噼里啪啦的巴掌。 雨声遮掩了一切,当李湛缓缓起身,再抬眼望去时,那曲折回廊处早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李湛咧了咧嘴角,却麻木地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他回头望了眼地上半坐起来的静仪,说出的话冰冷无情。 “既然这是臣和殿下的孩儿,那臣便满足殿下。” “其实臣有时候在想,殿下到底是无知还是天真,如今看来,两者皆不是,殿下其实就是真真切切的愚蠢。” “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而不自知。” “李湛,你找死!”静仪终于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就要去扇他。 她以为他会像往日那般,任由她打骂,却不料这次手还没碰上,李湛已经稳稳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子与女子的力量,殿下真的是一无所知。之前忍让是因为在京都,我要顾着李家还要忌惮陛下。” 他冷冷地盯着她,眼里露出几分嫌恶,“可惜,殿下放着京都富贵尊荣的日子不过,非要搅合入局,亲临蜀地,在这里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真是可笑至极!” 说完,他甩开她的手腕,再不多看一眼,转身而去。 静仪看着地上积水中映照出的凄婉面容,任由身上的不适把自己吞没。 她抱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哆嗦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地。 * 段文裴把南絮送回房后,便带着人出了别院。 先前去翼王府,一来是初入蜀地合该拜见,二来是想探探翼王的虚实。 只是虚实还未探出什么,刘回的人便焦急地禀报,南絮出事了。 秦氏上门在他意料之中,他正想告退回别院,不曾想翼王比他还急。 他也知道南絮在宫里待过,和翼王又是表兄妹,兄妹之间情深义重也是正理,只是他依旧有些不悦。 这种情绪自彻底和南絮成了夫妻后,越演越烈。 细雨剐蹭着脸颊,他勒紧缰绳,带着人停在了灾民安置所旁。 翼王府这一趟也不是别无所获,至少能看出来翼王还是在乎蜀地的百姓。 安置所的帐篷外,翼王冒着雨带着王府的侍卫组织百姓们转移。 段文裴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翼王也看见了他,两人相□□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分头组织百姓向高处转移。 奔走间,段文裴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有蜀地太守司马循,赵家的几房旁支,还有谢晋和萧静。 “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说最好别露面嘛。” 段文裴借着歇脚的功夫,把谢晋拉在偏僻处问话。 谢晋指了指前方不知疲倦的萧静,无奈道:“不是我想来,我是陪男人婆来的。不过你放心,我说服了男人婆别把我来蜀地这事上报京都,蜀地人又未必认识我,不碍事。” 谢晋虽然风流成性,但做事还是稳妥,像这般意气用事还是头一遭。 段文裴打量了他片刻,又看了眼萧静,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碍不碍事,不是你我说了算。萧静不是普通女子,她的身份注定她不可能置身事外,现在是答应你了,之后呢?她的命是陛下救得,她把陛下看成是自己的天,谢晋,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段文裴把蓑衣一披就要出去,却被回过神来的谢晋一把拉住,“什么意思?你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怎么没听明白。” 段文裴掰开他的手,声音消散在雨中,“你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就像她以为自己喜欢我一样,你也以为自己只把她当兄弟朋友看,谢晋,你问问自己,你到底是希望她和你成为朋友,还是希望她和你有别的关系。” 别的关系?谢晋捏着下巴看着萧静奔走的背影沉思,他好像有些明白,可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 歇了半个时辰,南絮换上衣服,带着人去了殷瑞珠的住处。 殷瑞珠正临窗描摹,见南絮来了,忙搁笔迎了上去。 “没事了吧。知道伯爷回来后,我在屋外看了几眼便没进去。” 说到底她是逃婚出来的,她父亲的门生众多,若是被人瞧去,那赵夫人再说些有的没的,传扬出去总归不好。 南絮知道她的顾虑,握住她的手,说不碍事。 “秦氏针对的是我和伯爷,不过捎带上你,你没进来是对的。”说着,她走近去看她描摹的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副店铺装饰的画作。 “这么快就想好如何布置了?看着,像是一家药铺,但这后面几间隔出来的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南絮拿着图纸询问,殷瑞珠接过图纸铺在桌面上,细细讲解自己的设想。 “我逛遍了京都的坊市,曾见过一家药铺不仅买卖药材,还请大夫坐诊,这也不算稀奇,最奇的是,药铺后院连接大夫坐诊的地方,隔出几间房屋来供病人临时休息,或是安置重病症者,以便大夫观察用药。” “如今蜀地灾情严重,我想着,不如咱们从临县购置药材,开个药铺好了。” 想法是不错,但现在要开药铺,还要购置药材,时机不太对。 南絮把自己的顾虑讲给殷瑞珠,殷瑞珠一思量,确实,现在好多人饭都没得吃,住也没地方住,哪还有人手去购置药材,况蜀地与外界路途不畅,属实难办。 南絮不忍见她难过,遂想出个折中的办法,“这处商铺面积足够大,既然要隔出供人歇息的房间,不如先拿来安置病重的灾民。况且蜀地本地就有许多药材商,虽被大雨损坏了许多,但肯定还有能用的,咱们以官府的名义把药材集中起来,先救济灾民,等熬过这个关头,药铺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听她的建议,殷瑞珠思绪也转动起来,她点着图纸上的药铺,补充道:“不仅如此,咱们还可以把那些被大水冲垮药铺的大夫集中起来,集中救治病患。” “可,咱们哪来那么多银钱?”刚顺着南絮的思路说下去,她忽得又犯起了难。 南絮笑着把袖中揣的银子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咯,这不就有了。” 既然有些事她已深陷其中无可自拔,那边找某人拿点银子使使。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叫如意的丫鬟进来禀报,说是赵明丞夫妇离去时,留下两个长 相不错的丫鬟,说是伺候段文裴,如今正吵着要见南絮。 南絮正皱眉,外间又是几声喧哗,南絮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赵怀珏断气了。 第106章 说话的是看守赵怀珏的守卫,眼见他急匆匆地出了别院,南絮还未怎样,身侧的殷瑞珠已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南絮紧随其后,却被人在月亮拱门前拦住。 有人给她请安,“夫人安好,奴婢是奉我们夫人之命来服侍夫人和伯爷的,还请夫人派人带奴婢们去您歇息的院子。” 另一个又跪下抱她的腿,“奴婢不会和夫人抢伯爷的,夫人千万别不要奴婢。” 这都什么跟什么,简直莫名其妙,南絮轻挥袍袖,拂开两人,快走几步朝殷瑞珠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脚下生风,脑子也越转越快。 为何秦氏要留下两个貌美的丫鬟,挑拨夫妻关系?恶心她?抑或是安排的眼线? 而这夫妻俩去看了眼赵怀珏,他怎么就断气了,段文裴的人不应该好好看着他嘛,还是,有人故意不想让赵怀珏活着。 可这里是蜀地,是赵怀珏土生土长的故土,他没死在京都,没死在寒风凛冽的路途中,而死在了今日。 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南絮脑中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 与来时的暗自得意不同,回程的马车里秦氏攥着手里的汤婆子,一言不发。 因为下雨的缘故,赵明丞和秦氏同坐一车,紧闭双眼靠坐在车厢的最里面。 夫妻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仿若楚河汉界。 马车不知是碰着什么东西,颠簸了一下,秦氏手里的汤婆子没拿稳顺势滚了出去,正好滚在赵明丞脚边,他缓缓睁眼看了片刻,俯身拿起来递到秦氏手里。 秦氏身子一颤,呆滞的眼里瞬间染上惊恐和怨恨,“不要用你沾满珏儿鲜血的手碰我!” 赵明丞双手一松,秦氏没接住,汤婆子滚得更远了,这次没人去捡。 秦氏却像回了神般,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珏儿还有救,司马循根本不敢拿你怎样,就算他是朝廷钦犯又怎样,这是蜀地,是你赵明丞的地盘,我就这么几个孩子,珏儿那么听话,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她的声音嘶哑沉痛,如残风卷叶,说完车厢里依旧鸦雀无声。 像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秦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开始自言自语。 “珏儿什么都没做错,一切都是我的授意。是我恨那个贱人,巴不得她的儿子死无葬身之地,我有什么错?珏儿有什么错?让那个贱人的儿子死,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嘛。虎毒不食子,赵明丞,你不是人” 她说了很多,闭眼靠坐在车厢里的男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她说出‘贱人’二字时,赵明丞紧阖的眼皮颤动一瞬,缓缓问她,“你有把握那两个丫鬟能爬上那个逆子的床?” 他的声音像是坠了千斤重的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秦氏却像是听见什么信号般,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攥紧双手,嘴里不忘答道:“不知道,但总归多一次机会,只要赵怀州肯要了他们,便会中毒而亡,也省得咱们多费周折。” 赵明丞冷哼出声,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就没其他办法?” 秦氏手心捏得更紧了,“要么,就按我先前说得办,攻心为上。今日我已经试出他极为看重那个南絮,他如今孑然一身,南絮是他软肋中的软肋,若我用计逼他不得不舍去南絮,他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彻底疯魔?” 她说着声音拔高,隐有癫狂之意。 赵明丞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奇道:“你还能有什么计?” 秦氏弯了弯唇,笑得诡异,“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寒风刮起车帘,余光里有行人骑马与马车相向而行,赵明丞看着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头次露出几分怜悯。 秦氏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没人理她,脑子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她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得全是她的珏儿。 她的珏儿还没成婚呢,怎么就死了? * 段文裴到关押赵怀珏的房外时,正好碰上府衙中的仵作往外走。 仵作沉着脸表示,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死因是被人从身后用绳子勒死的。 而看押赵怀珏的守卫表示赵明丞出来时,手里曾拿着腰间解下的宫绦,如此看来,凶手多半就是他。 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殷瑞珠站在屋檐下,自看见赵怀珏死状凄惨的样子后,她便紧紧咬着下唇出神地看着院子里风雨摧残的花草,南絮陪她站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静仪听闻也赶了过来,扶着门框看了眼,脱力地倚进宫婢的怀里。 她脸色白得吓人,一切似乎脱离了她的掌控,赵家杀了她手里用来交易的筹码,意思是婉拒与她合作? 那她来蜀地干什么? 没人回答她,就像没人告诉殷瑞珠她的仇该向谁报一样。 南絮想开解,殷瑞珠忽得仰头大笑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雨中。 官府要送尸体去义庄,南絮看着静仪还想拦,又看着她见着尸体后的恐惧和嫌恶。 最后,赵怀珏还是被抬了出去。 南絮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想起了远在京都的玉茗。 身侧有人靠近,一抹暖意附上她的双眼,“别看。” 南絮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斟酌地问他,“你会不会难过。” 很默契的,段文裴知道她问的是何意,他从身后圈住她,拥得很紧,“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有些父亲爱孩子,有些父亲不会。阿絮,我有你就足够了。” 他几乎抵在她的耳畔呢喃,声音虚无缥缈,似乎一用力就会消散。 南絮心中一痛,转身环住了他。 像是得到默许般,他用力地埋首在她颈间,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良久,她感觉到脖子上一阵湿意,如飘落的冬雨般,冷意直达心扉。 南絮站着没动,只是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抚着他。 * 后面的日子里,大家都忙碌起来。 南絮和殷瑞珠忙着租铺面,找人装修铺子,又找人去游说城中的大夫和药材商人,以及忙得脚不沾地的司马循。 静仪不知那日中了什么邪,不再惹事生非,成天端着公主的尊荣待在屋中不出门。 至于段文裴和谢晋一行人,依旧和司马循一起处理安置灾民相关事宜。 翼王又病了,比之前病的还重。 谢晋空闲时间逮着段文裴在偏僻处讨论此事。 左不过,翼王这病到底是真是假,这么不堪的身体还能造反?别造没造哪去,自己先半截身子埋土里。 段文裴说手下的人试探过,多半是真的,又问他萧静那边有什么进展。 谢晋起先还会怼他,问他干什么,直接问萧静就是,到后面被问得多了,也就顺其自然地聊两句。 暗卫营的人除了监视他以外,自然也要摸清楚蜀地如今具体情况。 萧静自不必说,虽看着日日在灾民中走动,但打探消息的最佳途径不就是深入百姓嘛。 而她手底下的那些暗卫,则是成天不见人影,这时候翼王府和赵家时不时传出几件下人失踪的事情,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这些暗卫。 “萧静不会告诉我的,但我看她有时候愁眉不展的样子,估计也顺利不到哪去。” 要么就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要么就是查出来些什么,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暗卫是半月向京都禀报一次情况,再这样下去,宣武帝该动怒了。 段文裴不觉意外。 赵家本就藏的深,翼王能在入蜀后这么久,和赵家相安无事,甚至赵明丞有时候还会给他三分薄面,便可看出翼王 此人不简单。 “对了。”谢晋拍了他两下,“萧静怎么突然对你不那么上心了,我听说是嫂夫人那日和她说了什么,你不好奇嫂夫人到底如何让她转变心意的吗?” 段文裴摇头说不想知道,“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出来就没意思了。” 谢晋呆住,没想到一向淡漠的段文裴竟然也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果然,一旦碰了情爱,总会让人明白许多道理。 那边萧静招手示意他过去,她最近总是这样,故意躲着段文裴,即使在她视线范围内,她也装没看见。 其实他有句话说错了,萧静也未必已经转变心意,只不过是在刻意纠正自己而已。 谢晋挥手回应她,耸了耸肩膀,边背着人解开裤腰方便,边继续道:“罢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道理我已经深谙其道,现在苦的是你,秦氏留得那两个丫鬟你瞧着怎么样,回回从你屋外过,都能看见那两丫鬟巴巴地望向院门处,有几次,被南大公子瞧见了,恨不得替嫂夫人收拾了这两人。大舅哥在这,你可得悠着点。” 段文裴不喜提起这茬,南絮虽没在他面前说什么,但总归有些膈应人,幸好这几日南絮装修铺面缺几个人打杂,天不亮他就看见南絮把人叫走了。 “你看见大哥了,我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他在忙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大舅哥,你自己去问。” 不过话赶话,段文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身做事去了,路过府衙临时设置的帐篷外,他与李湛打了个照面。 李湛阴沉着脸,与他擦肩而过。 段文裴脚步不停,走进帐中。 这场大雨已经歇了好几日,连日放晴,府衙的人行动快速,灾情得到了控制,再加之京都运来的粮食,妇孺老幼至少不愁饿肚子。 司马循神色凝重地把一叠账目递了过来,指着其中一处叫段文裴看,“京都批下来的银子数量对不上。” 段文裴翻看两页,看出了问题所在。 不仅数目对不上,连假账目制作的都很粗糙。 赈灾银是要经过赈灾厂,分发至各县衙,再由各县衙分发至灾民手中,如今数目不对,必然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有人贪了银子。 段文裴阖上账目,手指扣着桌面沉思,“马上要过年了,我先找银子给你补上,百姓已经够苦了,再没银子过年,更没了盼头。” 司马循喜不自胜,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伯爷不愧是伯爷,比那个劳什子驸马强,明明他是此次主赈官,却说是我没看住银子,责任全推下官头上了。” 难怪李湛脸色阴沉,段文裴哂笑,有些疲累地仰靠进椅中,吩咐道:“只是此事莫要声张,就当不知道。” 都是聪明人,司马循自是点头应承,见他正高兴,段文裴旁敲侧击,“夫人先前与大人商量药铺借官府名义之事,太守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司马循笑意微僵,不过转瞬又恢复过来,他搓着手犹豫着,“这个这个嘛,自是全凭夫人伯爷做主。” 段文裴‘嗯’了声,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 再搞不定这事,南絮又该撵他下床了。 第107章 银子很快补齐,南絮和殷瑞珠的药铺也迎来了第一批灾民。 看着光秃秃的门楣,两姐妹一合计,给药铺取名福泽馆。 第一次做生意,虽还没正式开张,但南絮和殷瑞珠都积极地向坐堂的大夫请教,翻看医书,熟悉药材,又请了个会打算盘的老先生理账,手头有事做,两人不再沉溺于过往之事,就这么,迎来了入蜀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头夜,南絮在书房坐了半宿,写了厚厚的一沓信纸,让段文裴帮她飞鸽传回京都。 夜凉如水,段文裴拥她在怀,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后,把玩着她柔顺的乌发,问她可是想家人了。 南絮紧闭双眼靠在他胸膛处,有气无力地嗯了声,“我还是第一次没和爹娘在一起过年,出来这么久,怪想的。” 听她话中透着浓浓思家的愁绪,段文裴爱怜地含住她的耳珠,双手又开始不安分。 南絮受不住吟/哦出声,抓住他作乱的手,娇嗔道:“你就不能歇歇?” 埋首动作的男人挑/逗似地拧了她两下,含糊道:“夫人还有力气想其他事,说明夫君还需努力,歇不了。” 南絮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因为想念家人而伤怀,笑着攀上他的肩由着他去,连懈两回后,南絮昏昏沉沉地被段文裴抱着清洗一番,两人躺在床上对着燃烧过半的红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说了几句,段文裴探身拿出个锦帕包裹的东西,掀开帕子,把里面的一只玉镯戴在了南絮手腕上。 烛火下,翠绿色的镯子闪着幽幽的光亮,好东西见多了,倒是头次见这种品相的。 南絮半睁着眼睛瞧着,举起另一只手纳罕道:“这镯子哪买来的,料子倒还好,就是这工艺欠了些火候,比不上你之前送我的这只暖玉镯,别是被人骗了。” 她深知蜀地如今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怕他一时兴起,被人蒙了去。 段文裴但笑不语,托着她细腻的皓腕,修长的手指挑起玉镯转了个圈,示意她看玉镯的背面。 南絮顺着他指的方向细细看去,碧绿的镯子上竟然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而小猫的旁边是两个头挨着头的小‘人’。 说是小‘人’,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好像两个头靠在一起,下面还有圆滚滚的身体和四肢,离远了看,更神似两个胖胖的无锡大阿福,还是分不清眉眼的那种。 南絮觉得这场景眼熟,看一会忽得明白过来,仰头大笑着滚进了被窝。 段文裴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隔着被褥去挠她,“不准笑。” 听他闷声闷气的威胁,南絮笑得险些岔了气。 见她还不肯停下,段文裴朝着手心哈口热气,伸进被褥里把人抱出来,捏住她双唇呈鸭唇状,故意吓她,“再笑,看我怎么惩罚你。” 听他提到惩罚,南絮身子下意识一紧,乖巧地眨了眨眼,示意他快放手,她不笑就是了。 段文裴将信将疑地放开手,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 南絮果真不再笑他,翻个身趴在他胸膛上,眼睛发亮地盯着镯子翻来覆去地看,她戳了戳他,饶有兴致道:“这猫是金球,这两个人是你我,如此看来,镯子是伯爷雕的?” 风水轮流转,段文裴老神在在地把胳膊枕在脑后,半眯着眼看她,就是不答。 南絮好奇心正盛,他不说,她心里更痒的慌,反手去挠他咯吱窝,可段文裴一脸任君采撷模样,毫无波澜,也不说话。 南絮没招,歇口气,眼珠子转了转,俯身去吻他侧脸。 段文裴摇了摇头,还是不为所动。 南絮心里暗斥,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好奇心驱使心里还徒生出一股胜负欲,她偏要让他亲自告诉她。 她再度俯身,只是这次吻上了他的唇,不同以往他吻她,她刚碰上软滑的唇瓣,他便顺势伸出舌/头纠缠在一处,等她刚要深/入时,他又欲拒还迎地缩了回去,任她如何在外徘徊他就是不开关放闸。 四目相对,南絮在那双墨色的瞳仁里看到了几缕戏谑。 哼!敢小瞧她! 南絮回忆着他平日里的动作,暗中使劲,贝齿轻弹,来回逗弄,等他眸中渐渐染上情/欲,双眼迷离时,她又转移阵地,毫无预兆地吻上了他如山峦起伏的喉结。 段文裴身子微颤,双手捏紧,惊喜地看着她,南絮却在此刻抽身坐起,段文裴再也忍不住,反客为主,等二人彼此呼吸纠缠在一起时,他终于开口投降。 “阿絮如此主动,想来不会再说出和离之语。” 南絮正换气,闻言粉拳轻锤,让他快快解惑。 他接住她的拳头,连说三个好字,“恭敬不如从命,正是为夫刻的,”他凑近问她,“怎么样,刻的还不赖吧。” 南絮心中高兴,嘴上却有些不愿如他的意,故意道:“还行吧,凑合着带。” 段文裴有些不乐意了,“凑合着带?阿絮,是不是比不上那个人送你的那只?!” 南絮: “你到底从哪看出,我还念着他,以至于他送的东西我也念着。” “还有,”她摩挲着他的耳廓 ,猛地揪住,笑着逼问,“段怀州,你怎么知道李湛送过我手镯,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手劲不算大,段文裴却好心情地配合她当了回家有悍妻的‘耙耳朵’,求饶着,“好阿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别揪了,揪痛了,也不知道谁心疼。” 南絮新奇地看着身子之人,这人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花样也越来越多了。 段文裴缓缓讲起李夫人约她见面之事,又说起李夫人想让她劝说李湛放下,还提及李夫人言语中的轻视。 南絮后知后觉,原来之前她们都猜错了,不是李湛送信要见她,而是李伯母。 “这种事干嘛瞒着我,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李湛救过我,我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他身子一僵,转瞬又若无其事舒展开来,只是揽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那现在呢?如果李湛有什么需要你帮忙,你会帮他吗?” 南絮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半晌没有说话。 段文裴眉锋微蹙,隐有不悦,“很难回答?” 南絮摇头,伸手抚平他额间的纹路,“吃什么醋,我人都在你怀里了,难不成还会对别的男子有什么想法?” 段文裴偏头躲开她的触碰,手臂发力,几乎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中,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他拨开她额间几缕汗水打湿的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戾气狠狠地揉了把她红红的脸蛋,沉声道:“你没听说过身在曹营心在汉?总之,以后不准见李湛,还有你那个翼王表哥,离他远点。” “本伯就是爱吃醋,只吃阿絮的醋。” 南絮以为自己会像之前那般被他霸道的态度迫得喘不过气,可现在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涌起有一种无言的悸动和暖意。 她似乎对他有些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和之前明白自己开始爱慕他是有区别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解释些什么,“段怀州,我对李湛” 话没说完,他忽然捂住了她的唇,重重地压了下来,“不用解释,不管你对他什么心思,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你,阿絮,此刻我只要你” * 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南絮顶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时,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如意服侍她洗漱,说段文裴早起去院子里练剑去了。 南絮看着铜镜里自己媚眼如丝仿佛没睡醒的模样,决定找时间和段文裴谈谈。 纵欲过度不好,至少对她来说颇有些吃不消。 如意是司马循安排的丫鬟之一,是个伶俐的丫头,南絮叫她近前服侍,只见这丫鬟心灵手巧地给她挽了个拨从髻,又取来绚丽夺目的金饰戴在头上,再点缀红玉水滴形耳环,盈盈一笑,倾城倾国的面容更添几分贵气与威严。 南絮一愣,问她怎么这么给她打扮。 今日虽是除夕,但这里不是京都,她无须进宫拜谒天子贵妃,更无须给爹娘哥嫂拜年,这样打扮属实有些奇怪。 不待如意回答,房门被人推开,有人从背后走来,双手撑住她肩膀,铜镜里映出一双惊艳欣赏的双眸…… 段文裴拢了拢没有插稳的金钗,笑着道:“今日除夕,我带你回赵家,给母亲上柱香。” * 南絮端坐在马车里没有说话。 她有些不明白今日要回赵家为何不提前与她说,看着段文裴心情不错的样子,她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她虽明白段文裴对她的情意,但他的心里总像是隔了层看不到也摸不透的纱,他护着宠着她,却也自动地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南絮抚着垂到耳际的步摇,有些惆怅。 罢了,今日先陪他走一遭,待回别院后再说此事不迟。 很快,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前。 门房像是知道段文裴要来一般,没有阻挠地让两人进了府。 第108章 赵府占地面积很大,建筑式样也比蜀地其他建筑更鲜亮阔气。 四水归堂,翘檐影壁,纱窗琉璃盏,都披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往来奴仆脚下无声,个个脸上噙着笑意,忽地看见她和段文裴,脸上笑意顿时僵住,如见鬼一般做鸟兽散。 段文裴并不意外,拉着南絮四平八稳地朝着最里面的一座宅院走去。 这里的宅院深且矮,不似京都那般宽阔爽朗,越往里走墙壁之间间隙越窄,到最后只允许单人通过,南絮看着前方不知伸向何方的胡同,攥紧了段文裴的手。 胡同尽头矗立着一座黑砖砌成的四方祠堂。 守门的老仆缓慢抬眼觑了眼他俩,颤巍巍地伸手取出钥匙打开了祠堂门。 祠堂内,长明灯映着满室高低错开的牌位,段文裴拉着南絮一路走到了牌位架的最右边,在最下面不起眼的角落里,竖着一个“先室王氏闺名毓秀之牌位”。 段文裴面露追忆之色,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擦了擦牌位上面的灰尘,然后从桌案上拿过香案和香,点燃递给南絮,“阿絮,新婚当日我没有带着你给那两个牌位叩头,是因为那两个牌位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如今当着阿娘的面,阿絮,我们行完大婚未成的礼吧。” 他朝着牌位高声唱喝,“二拜高堂” 顺着这句话,南絮跟着他朝着牌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叩礼。 那个早就长眠于地下叫王毓秀的女子,终于在今年的除夕见到了自己儿子和儿媳。 只是,冷冰冰的牌位代替了身为母亲的一切,南絮把香插到香案里,也如段文裴刚才那般,捏着锦帕轻轻拂过牌位上的名字。 有风正好从上方的窗户飘进,吹起南絮垂在耳际的几缕乌发,发尾上扬,扫过身侧之人的脸颊。 段文裴眼中雾气升腾,伸出手朝风来的方向轻轻碰去,此刻,他褪去了魏阳伯的威严,也丢掉了身为朝中勋贵的沉稳,回归本心,像个渴望见到母亲的孩子般,慢慢握住了虚无。 “阿絮你看,娘来看我了。” “娘说,她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漫天的云彩,只要我驻足,她便回来与我相见。” “阿絮,我想娘了。” 他声音哽咽,句句让人心痛。 南絮再好的忍耐在这一刻彻底瓦解,她伸出手去够那只停在空中半天不肯放下的手, 小手终于攀上他的手背时,南絮哑着声音朝着前方的虚无道,“阿娘好,我是南絮,怀州的妻子,也是,您的儿媳。” 风止风起,像是听懂南絮的话一般,微风绕着她的肩颈,与她扑了个满怀,额间碎发激荡,从不信鬼神之说的南絮,头次有了丝疑惑。 “阿娘她,刚才抱了我?” 段文裴反握住她的手,侧身整理了下她眼前的碎发,笑容在脸上无限扩大,“阿絮,娘很喜欢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到南絮面前,“儿媳第一次拜见婆母是要给改口费的,我替娘给你。” 上次秦氏不请自来,就是找的拜见婆母的借口,南絮看着厚厚的红封,笑得不能自已,她伸手接过,朝着虚空甜甜地喊了声谢谢阿娘。 微风打着旋地在二人面前吹了片刻,欢快地奔出了窗外。 风看不出快不快乐,但南絮就是觉得一切都似乎早早就安排好了 “三弟早不归家玩不归家,除夕不请自来不说,竟不先拜见父亲母亲,而是带着女人来此处给死人上香,真是晦气!” 除夕上香不算破坏规矩,但赵家敬祖是有章程的,一般小辈不会也不能无缘无故私自踏足,况且祠堂不容女子进入,赵怀安听见下人禀报,立时气得七窍生烟,前来阻拦。 只是没想到,段文裴动作竟这么快。 赵怀安看了眼站在角落不起眼的守门老仆,抬手唤人拉他下去家法处置。 “住手!” 赵怀安的人还未动手,二公子赵怀佑坐着轮椅出现在胡同口,出声拦下了下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赵明丞夫妇和一些穿着打扮富贵的女眷。 看着她们各自的站位,南絮暗自记下谁和谁大概是什么关系。 赵怀佑面露惊喜地朝段文裴喊了声,“三弟。” 南絮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最后落在了他不良于行的双腿上。 这是个长相神采不输段文裴的男子,也是头一个见到段文裴开心的赵家人。 手心被人轻轻捏了捏,南絮收回视线,耳边传来段文裴淡淡的回应, “二哥。” 咦,南絮诧异地抬头去看他,看起来,这两人似乎有些交情。 赵怀佑对段文裴的回应极为开心,甚至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走了段距离,转头冲南絮爽朗地喊了声三弟妹。 南絮被这声喊迷糊了。 颇有种一窝子恶狼里偏生多了个兔崽子的既视感。 她含糊地应了声,学着段文裴叫了声二哥。 见因为赵怀安挑起的紧张气氛稍稍缓和,秦氏越过赵明丞,上前笑着邀段文裴和南絮去花亭小坐。 “州儿既肯回来,母亲心里甚喜。今个除夕,阖家团聚,州儿便和絮儿在府里一同吃顿团圆饭罢。” 她的话音一落,四周死一般寂静。 赵明丞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文裴两人,不便喜怒;旁边的赵怀安因为赵怀佑对老仆的庇护,正满脸不喜;至于其他人,或惊或怕或厌恶,都表现在脸上,竟无一人附和秦氏的话。 唯有赵怀佑,“对啊,三弟,听母亲的,和弟妹吃了团圆饭再走。咱们哥俩也有好多年没有一起坐下吃饭喝酒了。” 段文裴睨了眼他被狐裘毯子遮盖的双腿,揶揄道:“你还能喝酒?怕是这双腿彻底不想要了。” 秦氏见他还有心和赵怀佑打趣,忙再接再厉地上前来拉他,“好了好了,祠堂里冷,州儿和佑儿你们哥俩有什么话去前面花亭说” “秦氏,别一口一个州儿,这名不是你叫的,你也不要以本伯母亲自居!” 段文裴猛地甩开秦氏的手,俯身抱起了自己母亲的牌位,“本伯今日来,不是来叙旧的。赵家这地本伯见一次都脏,既来,一是带阿絮给阿娘上香,二来本伯是要带阿娘回家。” 他直直地看向对面的赵明丞,很显然这话是专门对他说的。 来后一直置身事外的赵明丞,在听见这话后,眉宇间神色终于有了丝裂痕。 他推开众人,缓缓朝着段文裴走去,在距他不过五步之遥时,冷声呵斥,“回家?回哪的家?毓秀生是我赵明丞的妻,死是我赵明丞的鬼!你一个叛出家族的畜生,竟然妄图带走她,来人,把我的剑拿来,今个我就来教教你,何为人伦孝义!” 赵明丞已经很多年没摸过那柄‘剑’了,见他突然要东西,下人们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秦氏虽然因为那句‘毓秀生是他的妻’而脸色难看,但到底伪装了多年,反应迅速,忙假惺惺地叫住准备取剑的下人。 “主君喜怒。孩子好不容易回来,又多年没拜见王氏,出此妄言,也是情有可原。这么多人看着呢,主君且带着孩子们去花亭坐着说话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明丞气不打一出来。 也等不及下人把剑拿来,抽出腰间的软鞭就朝段文裴抽来,“若不是这畜生一意孤行,何至于多年没来他母亲牌位前敬孝?也不知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这么个不服管教的畜生!” 软鞭在他手里舞地虎虎生风,他一口一个畜生,面上丝毫不见对儿子的疼爱。 段文裴不躲不避,只把南絮紧紧护在身后,趁赵明丞挥动第二鞭时,稳稳地接住了鞭子。 赵明丞震怒,“畜生!岂敢!” 南絮看着身前挺直的脊梁,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出声质疑道:“赵家主左一个畜生右一个畜生,怀州是畜生,你是什么?老畜生?” “噗嗤哈哈” 女眷中似乎有谁短促地笑了两声,不待赵明丞细瞧,笑声戛然而止。 他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主,赵明丞眯了眯眼,手中一震,震开段文裴的手,收起了软鞭。 他皮笑肉不笑地裂了裂嘴角,老谋深算般地捋了捋自己的短须,好笑地看向南絮,“南家历经多年,我以为教出了什么样的好孩子,原来竟是教出你这种不懂礼数,忤逆长辈的后生。” “不过也不怪你,先帝爷本就不堪大用,他看中的又能好到哪去?” 南絮听见他如此评价先帝,有些不悦地正要反驳,只是赵明丞没给她机会。 他指了指她旁边的段文裴,“按照我赵氏一族的传统,这个畜生必须娶秦氏之女为妻,再纳我‘屠獠’周家之女为妾,若非如此,当年周家也不会有几个不晓事的帮着他逃了出去。” “南家小女,他若不是畜生,那便是赵家之子,他既是赵家之子,那与你的婚事便做不得数。如此,他不是畜生谁是畜生?” 这番言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南絮冷笑,“血缘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姻缘自然也是。赵家主难道不知,我和段文裴的婚事是陛下亲赐,做不做数,你说了不算,赵家说了也不算。” “是吗?我们不妨打个赌。”赵明丞挑了挑眉,指了指段文裴怀里的牌位,“你若想带走你阿娘的牌位也行,不过得答应本家主几个条件。” “什么?” 赵明丞深深地凝了眼南絮,背过身看向祠堂外,示意秦氏说话。 秦氏故作为难,好半晌才不情不愿道,“哎,这都是什么事。你父亲的意思,一是当着阖族的面给你父亲跪下磕头认错;二是休了南姑娘,按照传统娶我秦氏女。” 段文裴只觉得可笑至极,拉起南絮的手就要硬闯出去,来时他早就料到了各种结果,刘回和余荣会在外面接应 眼看就要踏出祠堂,秦氏幽幽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州儿,你就不想知道王毓秀的尸骨埋在何处吗?” 南絮听见休妻二字后一直都有些恍神,直到段文裴拉起她往外走,她都没怎么在意,直到此刻,随着秦氏话语落下,她明显感觉到身侧之人步伐的沉重。 以至于, 迈出祠堂门槛的那条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第109章 秦氏又复述了遍,“只拿个牌位有什么意思,得找到埋骨地正儿八经上柱香才算敬孝不是。” 她的话像是根钉子狠狠地把段文裴钉在了原地。 他拉着南絮的手,缓缓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身后站在祠堂里的所有人。 长明灯微弱的烛火悬在众人的头顶,一眼望去那些熟悉的脸上满是蠕动的沟壑,阴影在沟壑里摇曳,像是在嘲笑他的顿足。 他们和祠堂渐渐相融,再也分不清彼此。 感受到身侧之人的僵硬,南絮心里涨涨地填满了酸涩,她忍不住曲起小指去挠他的掌心,却良久都没得到回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秦氏脸上慈母般的温柔笑意终于有了丝不易察觉的缝隙,她掩了掩唇,不无得意道:“这孩子今个是怎么了?我的话怎么就是听不懂。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母亲死后埋在哪吗,只要你照你父亲的意思做,别说带走王毓秀的牌位,便是今个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你母亲埋在何地也无妨。” 她语气一顿,斜了南絮一眼,柔和的声音中夹带了些许挑衅,“就看你这孩子舍不舍得。” 舍得什么? 是自己的脸面,还是自己的妻子。 段文裴感觉身子里冷一阵热一阵。 他的心病之一就是当年母亲猝然离世后,赵明丞背着他把母亲私自下葬,他得知后疯了一般去赵家祖坟附近寻找,却一无所获。 后来他循着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地方,却被秦氏捷足先登,先他一步挖走了母亲的骸骨。 他怨,他恨,他烧红了双眼,当着秦氏的面杀了她常年带在身边的几个长随,却因此触犯了所谓的族规。 赵明丞得知事情原委后,只是给了秦氏几巴掌,轻飘飘地放过了她,却把满腔怒火发在他的身上,竟真的同意秦氏和族里的意思以族法处置。 他怎肯屈服?于是,那晚在周家三人的帮助下从族里的暗牢逃了出来,这一逃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想同一件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外公和阿娘又做错了什么?赵明丞要这样对待他们! 他松开南絮的手,强压着心里冲天的怒火,如鬼魅般飘然至赵明丞身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他的脖子,“说,阿娘到底埋在哪?!” 赵明丞毕竟上了年岁,从刚才他的软鞭竟然能被段文裴轻松拉住便知,这个儿子已经不是十几年前被他随意拿捏的小儿了。 他知道逃脱不了,索性也不挣扎,只掀开眼皮不屑地望着他,大有你有种就掐死我的既视感。 “可以,你先照我的要求做。” 段文裴手掌不断收紧,秦氏忍不住尖叫,和赵怀安及赵怀佑便要上前救人。 却被段文裴身上的内力荡开。 “做梦!” “反正十几年前你想对我行族法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多活这十几年我手上染上的鲜血不计其数,不惧多你一个。” 他面色阴森可怖,双眼通红地看着眼前的人,手指不断收紧,再收紧。 南絮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段文裴,想起京都里关于他的传闻,后背不禁窜起凉意。 此时杀赵明丞容易,但,段文裴以后便会背上弑父的罪名。 且杀了赵明丞,依旧不知阿娘的下落,接下来又如何?杀红了眼,再不管不顾地杀了秦氏母子? 看着赵明丞憋红了脸却依旧没什么抵抗的样子,南絮脑子嗡嗡乱响赵家,盘踞蜀地的赵家,家主怎会束手就擒。 她几乎本能地提起裙摆朝着段文裴扑了过去,段文裴不忍伤她,收起内力,用另一只手臂接住了她。 “阿絮,莫胡闹,站到旁边去。” 南絮捧起他的脸,急切道:“别这样怀州,问清楚阿娘在哪要紧,别杀人,别杀自己的父亲”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有劲风从背后直冲南絮而来,段文裴不得不收手把南絮护在身后。 赵怀安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妇人趁此机会救下了赵明丞。 也就是这短短的变故,赵怀安一声令下,祠堂外冲进来许多人。 “还我周家儿郎的命来!” “对,还有我元家死在京都的人!” 来的是‘屠獠’三姓的人,他们早早就埋伏在此。 除了善于锻造的晋家人没说话外,其余两姓都对段文裴怒目而视。 小小的祠堂内,众虎环伺。 这样的场景如恶梦般刺激出段文裴心底的困兽,他再不多言,抽出随身的长剑迎了上去。 剑影所过之处一片哀嚎,血花飞溅中,南絮咬着牙看着那道几乎失去理智的高大背影。 那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和认识过的段文裴 刘回和余荣左等右等没等来自家主子,心觉不妙,放倒门房轻车熟路地往后院祠堂去,一路和三姓之人周旋,终于撕开条口子到了祠堂外。 此时,缠斗已接近尾声,冲天的血气让见惯了的人都忍不住捂住口鼻。 段文裴杀得凶气四溢,浑身如淋血浴,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血;旁边半靠坐的元周残存的几人拼死护住身后不知挨了多少剑的赵怀安;而供奉赵家先祖的牌位空地前站着的,是纤尘不染的赵明丞、秦氏以及被秦氏紧紧拉住的赵怀佑。 南絮抱着段文裴交给她的牌位,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后的一角。 看见刘回等人进来,段文裴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朝南絮缓缓伸出手轻声唤她,“阿絮,过来。” 他此时哪还有人形,活脱脱像是在阎罗殿滚过刀山的恶鬼。 南絮看着他同样满是污血的手,颤抖着把手伸了过去,就在即将握住段文裴之时,他却把手收回撩起衣摆用较干净的那一面擦了两下,等看不见血迹时,才赫然把南絮拉到自己身前。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近前,那双墨色的双眸闪烁间,带着无边的血色不断下沉再下沉。 他有些无措地想要安抚她发抖的身子,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可怖;他想去遮她的眼,可看着擦净的手心又染上从腕上滴落的污血,他只能踉跄地后退几步。 纠结、后悔、杀意、悲怆、思念尽管辨不出他的面容,但南絮就是能感觉到。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也隐约知道自己为眼前的人心碎,但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送夫人走!” “走!” 他冲着刘回等人嘶吼,再不看南絮,只提剑挽花,阴沉地看向赵明丞等人。 “我再问一次,阿娘的墓到底在哪?” 赵明丞不语。 秦氏哽了哽脖子,推着赵怀佑躲到了赵明丞身后,赵明佑眼含热泪地想要说话,被秦氏紧紧捂住,“还是那句话,下跪道歉休妻再娶,我便告诉—铮—” 话未说完,利剑脱手冲她而去,被赵明丞挡开插进旁边柱子中。 剑穗摇晃,段文裴欺身而上,赵明丞甩动软鞭,不再手下留情,身后,是伺机而动的赵怀安和刘回余荣等人。 看着他有些虚乏,不再那么灵敏躲避的脚步,南絮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牌位,冲着祠堂内大声喊道:“我答应。” 祠堂中有一瞬安静。 南絮强忍着上下磕碰的牙关,又说了遍,“我替他答应。” 段文裴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无论南絮怎么抹都抹不开,她就这么看不清楚地往前走,颤抖地摸上了段文裴的手。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怀州,就这次,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好不好。” “不好。”他的声音很冷,冷到骨子里。 南絮放下手里的牌位,缓缓抱住了他,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不争气的泪水全洒在了他的衣襟上,渐渐地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血。 “你迫了我那么多次,这次轮到我了。” “段怀州,你记住,我是你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伯夫人,永远都是。” 音落抽身,南絮冲着前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快到段文裴来不及阻止。 “父亲,我姑且称呼你一声父亲,夫妇一体,怀州做不到的我来做,我替他向你赔罪,劳烦你高抬贵手,告诉阿娘埋骨之地。” “起来。”段文裴俯身去抱她,却被南絮推开。 秦氏斜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冲南絮竖起两个手指。 南絮垂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两人看,“这是成婚当晚怀州写下的和离书,只需我们夫妇二人签字画押即可。” 自南絮推开他后,段文裴便死死握住她肩头,此刻看见那纸和离书,他目眦欲裂地伸手去夺,想要 撕个粉碎,却被赵明丞先他抢了过去。 白纸黑字做不得假,赵明丞诧异地看了眼段文裴,冷哼道:“你的赔罪我收下,但,我要的是休妻不是和离” “有什么区别?我是南家人,又是陛下赐婚,成婚不过半载,没犯七出之条,只能和离不能休妻。” 赵明丞又看了眼手中的和离书,捋着胡子终于笑了。 “好,就这么办。” “老畜生!休想!” 段文裴起身去抢他手里的和离书,赵明丞往后退开两步,不知从哪冒出一伙黑衣人围住了段文裴。 余荣见此,正要带人上前,一直没插手的晋家人拦住了去路。 赵明丞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段文裴,扬了扬手里的和离书笑得轻蔑,“再敢胡来,我就把你阿娘再挖起来,挫骨扬灰!” 第110章 轻飘飘的一个‘再’字似乎说明了许多事情。 段文裴却已无暇深究。 他全部心神都系在那薄薄的一纸和离书上,眼中几乎沁出血来。 他悔。 他早知和离书就在南絮身上,为何不早些寻出来,亲手撕个粉碎! 赵明丞的话已说到绝处,字字如刀,他不敢妄动,只能死死地盯住南絮,摇头时喉头哽咽,“阿絮,别签。” 南絮垂着眼睫,没有应他。 既已下定决心,她便不容自己回头。 避开他滚烫的视线,她抬起微颤的指尖,轻轻抹过他染血的唇角 艳红的血迹衬地她指尖肌肤近乎透明,宛若冰雪淬了朱砂,竟成了这世间最刺目的印泥。 她转身欲向那纸和离书上落印,段文裴却猛地挣开黑衣人的钳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阿絮—” 他嘶声唤她,满腔气血轰然涌上颅顶,迫得他眉骨间一抽一抽得痛。 “阿娘的牌位我不要了,阿娘埋在哪我也不问了。阿絮!我只要你,我只有你,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他越是如此,南絮心中越是难受。 越是这样,南絮心中愈发明白。 十几年的背井离乡、卑躬屈膝,不管多大的代价,想要的不就是今日的所问的一切。 她幼年经历过欢姨为她赴死的事,知晓揣着遗憾和悲痛是有多痛苦。 她心悦他,便不想他和她一样。 南絮心中发狠,挣脱开他的手,坚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手印。 手指离开和离书的那一刻,南絮脑子里一片茫然。 她空空的眼神盯着前方的虚无道:“剩下部分,就请赵家家主先带怀州去他阿娘的坟前走一遭,我想伯爷自会给赵家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 除夕之日的午间,蜀州城里响起了忽近忽远的鞭炮声。 南絮失魂落魄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听着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心里空落落的。 如何穿过赵家那一重包着一重的院落走到此处的,南絮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要走,一直走下去,至于走到哪,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片茫然。 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寒风呼啸着往洞里灌,她捂着心口想要填补,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 跟在身后的刘回忙上前想要扶她,“夫人,外面冷,回吧。” 南絮看着他伸过来的胳膊,身心俱疲,无力道:“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还有以后别再叫我夫人。” 刘回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安静地站到了一旁。 他在心里默念。 夫人就是夫人,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 今个除夕,别院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抛去各自的立场和偏见,众人都是头次在异乡过年,团圆饭就图个美满团圆,几人一合计便把年夜饭设在了花厅。 把药铺收拾妥当后,殷瑞珠兴高采烈地去南絮屋里找人,却被告知,南絮和段文裴一大早去了赵家。 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段文裴再如何怨恨赵家人,毕竟是血亲,逢年过节走动走动也属正常,便回了前院看那些下人如何收拾司马循送来的土货。 下人把那些土货收拾干净时,谢晋和南羿成拎着几瓶酒笑着走了进来。 热情地和殷瑞珠寒暄了几句,不免问起南絮和段文裴,听闻这事,南羿成和殷瑞珠想法一样,只是谢晋眸光微沉,唤人去别院门口守着,若是段文裴和南絮回来一定来禀报。 南羿成问他这是为何,谢晋摆着手只说等他二人吃年夜饭。 殷瑞珠暗想赵家难不成一口饭都没有,只是不待深思,那边萧静招手叫她过去。 谢晋最近黏萧静黏得紧,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萧静正磕着瓜子,盯着秦氏留下的两个婢女剪窗花。 虽说这两人心术不正,但手艺确实不赖,没几下便剪出了雏形,萧静暗卫营里待久了,但心性还是个女儿家,不禁拉着殷瑞珠上前也要来剪。 殷瑞珠自觉有趣,答应着坐下,谢晋伸头瞥了眼,狗腿地把剪纸的箩筐移到萧静身旁。 几人有说有笑,正玩耍着,如意忽然满脸焦急地跑了进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南絮屋子的方向,叫殷瑞珠快去看看,“夫人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奴婢瞧着夫人身上到处都是血吓人的很,夫人又不许奴婢近前,殷姑娘快去瞧瞧吧。” 闻言,殷瑞珠哪还有闲心摆弄这些东西,起身就往南絮屋中去。 谢晋看了眼盯着手里窗花不知在想什么的萧静,有心想岔开话题,不料萧静猛地站了起来,追着殷瑞珠去了,谢晋忙跟上。 屋外,先得了消息的李湛和南羿成正在敲门,屋里却半点声音都没传来,敲得急了,里面的人把什么东西朝门这边砸来,耳边炸开一声脆响,惊地众人心头狂跳。 几人急得脸色发青,吩咐下人拿棍棒之类的东西来撬门,他们从没见南絮这样失态过,心中愈发不安。 门好不容易撬开,李湛和南羿成都想进去,被殷瑞珠三言两语劝住。 “我听如意说,阿絮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人太多反而不好,不如我先进去看看再说。” 屋里光线很暗,越过散落在地的花瓶碎渣,殷瑞珠看向最里面从床帏处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帏,俯身抱住把自己紧紧包裹住的南絮。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闷坏了。” 她以为南絮听见她的声音会从被褥里出来,不曾想手下的‘人蛹’越缠越紧。 “没什么瑞珠,我就是累了,想睡会。” 殷瑞珠才不信她的话,伸手去拨被褥。 她们两个从小长大知根知底,对方什么性子习惯了如指掌。 她使劲拨,里面的人使劲缠,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殷瑞珠败下阵来,力竭地压在‘人蛹’身上,长叹一声,“你有本事就在床上这么待一辈子,我才佩服你。” 许久,‘人蛹’闷声闷气,“你起来,重死了。” 殷瑞珠没动,反倒翘起二郎腿惬意地去够手边的床帏。 ‘人蛹’忍不住,探出双发红的眼睛觑她,“再不起来,我就成古往今来第一个在除夕夜被人压死在被子里的人了。” 殷瑞珠还是没动,甩着手边的坠子吊儿郎当道:“这不更好,千古留名,比自己一个人较劲强。” “人蛹”终于坐不住,背脊一挺把殷瑞珠拱了下去。 南絮顶着通红的双眼,和一头凌乱的发,拥被坐起直直地看向殷瑞珠,“说完了吗?” 殷瑞珠摇头,“没有。” 南絮撇了撇嘴,“有话快说。” 殷瑞珠趁机掀开她胸前的被褥,指着她衣服上斑斑血迹问她,“这是咋了,不会是你一怒之下杀了魏阳伯吧。” 配合着这句话,她的表情尤其夸张,像是真看到那回事一样,南絮郁郁地 白了她一眼,双眼阖上仰躺进床内。 “是,也不是。” 不过玩笑之语,殷瑞珠没想到南絮回答地这么认真,她忙跟着躺了过去,疑惑道:“什么意思,不太懂。” 南絮缓缓捂住心扣,声音缥缈道:“杀了他的心算不算杀了他。” 殷瑞珠点头,“当然,简直生不如死。” 就好比她知道被赵怀珏利用伤害她时,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她接着问,“你如何杀了他的心?” 南絮抿唇,好半晌,她才用手遮住眼睛幽幽道,“我逼着他和离了。” 殷瑞珠如遭雷击,怔愣当场,还不等她爬起来问个明白,那扇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有一道月牙白的身影疾驰而来。 他推开殷瑞珠,半坐在床沿,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喜悦,“阿絮此言当真?” 南絮没想到会有人偷听,嫌恶地皱了皱眉,背身朝内,双手重新去扯被褥。 李湛只为自己听见的话喜不自胜,哪还顾忌许多,扫开被褥,双手攀上她的肩,目光如炬地看向她,深情道:“是不是,我们可以从头来过。阿絮,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 南絮脸色难看地去扯他的手,殷瑞珠和南羿成回过神来,忙上前拉他。 “驸马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驸马,休要污我二妹声名。” 正纠缠,门口突然传来两声短暂惊呼,屋里众人闻声抬头看去,只觉一道罡风迎面扑来,竟将窗畔数人扫落在地。 浓郁的血腥气霎时笼罩而下,一道阴沉冷厉的声音自齿缝间挤出,“这便是你要和离的缘由?” “和你昔日的青梅竹马再续前缘?” “即便我那样哀求,你仍无动于衷!南絮,我在求你,即使抛去找寻阿娘坟茔的初衷,你却还是坚持和离。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 “嗯?” 他猛地擒住她的下颔,指腹粗粝地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溅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张对她向来温润含笑的脸上,此刻尽是从未显露过的绝望与狠戾。 南絮怔怔地看着他,想伸手碰他,却怯懦地不敢动。 她摇头,眼泪簌簌而下,“你在说什么?” 110-120 第111章 她湿漉漉的眼神中满是惊惧和不可置信,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上,像是重锤一遍又一遍击打他的心。 段文裴眼里闪过一抹痛色,缓缓松开了手。 “我在说什么,你听不明白吗?” “好,既然这是你要的,我成全你。南絮,从此以后男婚女嫁,你我各不相干。” 此话无疑于平地惊雷,胸口不断起伏,南絮紧紧攥紧衣摆。 她倔强地仰起头,似要把他看穿,“为何如此,我在赵家祠堂已经说得很明白,段文裴,不是每个人都那般自私小气。” 段文裴讽刺都勾了勾嘴角,指着半天没爬起来的李湛,“若为他,你自然有千般理由。” “你既说我小气,那我便小气给你看!” 他说完长臂一揽,把南絮勾到怀里,附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没有技巧,没有怜惜,只有无尽地剥夺和横掠。 南絮想把他顶出去,却反被他逼得只能迎合。 她又伸手去拧他的腰腹,摩挲中碰到了伤口,她心头一软松了手。 他却决绝地牵过他的手狠狠地朝伤口拧了下去。 唇/舌纠/缠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南絮再也受不住,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南絮以为他会放开她,却不想他愈发用力地吞/咽起来。 她的呼吸淹没在他忘情的‘暴行’中,挣脱不开,也拒绝不了,只能随着他渐渐沉沦,忘乎所以地你追我赶 李湛被眼前的场景刺得双目通红,喜悦挂在眼角眉梢尚没消散,惊怒又瞬间涌过心头。 他爬着站起来,用尽全力去拉扯段文裴,想把南絮夺过来,却在离段文裴还有半步距离时,被他身上突然荡开的内力再次震飞出去。 这次,段文裴没有留手,李湛倒地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南絮下意识皱了皱眉,身前的人冷哼一声,缓缓放开了她。 “这么关心他,我让人给他请大夫?” 南絮捂着心口平复脸上的潮红,气息不稳道:“随你。” 闹来闹去,早已精疲力尽,南絮撩起耳边垂下的发,拖着脚步往床上走去,她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大梦一场。 段文裴沉着双眸,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南絮不解地看向他。 “怎么,伯爷还想当着众人的面用强?” 他没有回答,只附身把她拦腰抱起,轻轻放进床中,掖好被角,贴在她耳边冷声道:“做梦。” “就算南二姑娘有这个癖好,本伯也丢不起这人。” 南絮: 好累啊,不管了,先睡吧。 就在这个空档,窗外有暗影一晃而过,很快没了踪影。 * 这场年夜饭吃得冷冷清清。 殷瑞珠在屋里陪着南絮,叫人把饭端进屋内。 谢晋放心不下段文裴,跟着去了赵家;李湛被人抬回去修养,静仪知道时正喝下一大碗保胎药,骂了声‘活该’,继续和张公子几人厮混。 她问可有收到京都的回信,张公子喂她吃了颗酸杏,说没有,静仪便有些恹恹的。 几个男子相视一眼,使出混身懈数安抚她,静仪正被肚子里的那块肉搅得寝食不安,见有人卖力讨好,便也顺着本心沉溺其中。 所以,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前,只坐了萧静和南羿成以及几个暗卫。 南羿成心事重重,没吃几口就往南絮屋里去,如意说南絮还没醒,他只得郁郁地出了别院。 刚走出没几步,视线里突然飘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南羿成垫着脚追了上去。 “就是这样,属下瞅着那人背影,估摸着应该就是南家失踪的二爷。” 萧静扒拉着碗里的菜,点了点头,有些神思不属。 暗卫们知道她的心思,却不敢打趣,只得边吃边问她如何处理。 萧静淡淡道:“继续监视,别打草惊蛇。”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其他的事 暗卫一:“统领,我们截下了公主往京都传的信,言辞间说你和魏阳伯等人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怕是已经倒戈相向。” 暗卫二:“统领,我们查明翼王这病来的蹊跷,每年的冬季他都以养病的借口,住到城外庄子上去。” 暗卫三:“宫里来信,问段文裴到底为何没有隐蔽行踪,说统领先前给的理由没有说服力,还问责统领失职之过。” 暗卫三静默片刻,复补充道:“还有谢晋,为何会无故出现在蜀地。” 听见谢晋名字后,萧静终于有了丝反应,“我不是说别把谢晋来蜀的消息传回去嘛。” 暗卫二解释:“我们没传,是京都那边不知怎么知晓了。” 萧静愣了愣,后知后觉想起,宣武帝一直都对这些氏族比较忌惮,暗处的人不止她们。 “就说,他是来寻亲的,碰上怀伯爷实属巧合。” 暗卫们面面相觑,对她话里的称呼有些好奇。 暗卫三低声问她:“统领怎么突然对段文裴改了称呼?” 萧静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不悦,“改了就改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暗卫二还有些不甘心,“如今段文裴已经和南絮和离,统领的机会来了。” 萧静看白痴一样看他,“你的意思,本统领只能捡别人不要的?” 暗卫们乖乖噤声。 萧静觉得有些无趣,干脆拧着酒壶往嘴里灌,含糊不清道:“大过年的,说些开心的话,京都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这不还是在说他们老本行嘛! 但萧静不开心,他们在她手下做事,还是需要安抚安抚老大。 于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尽说些高门大户里 不为人知的八卦。 说着说着,就聊到了永安侯府。 “说是府上年前大办了场丧事。” “这有什么奇怪的?” “奇就奇在,是给个叫玉茗的丫鬟办的。” “啊?怎么会是个丫鬟?” “后来我们的人一查才知晓,这丫鬟是南絮的贴身人,侯府看在自家姑娘面子上风光大葬。只是,这背后也有乾坤,说是永安侯死了个爱妾,侯夫人不肯收殓,这才想出这么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这些贵人真是” 真是什么,萧静没听清,她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趴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 南絮这头睡得昏天暗地,段文裴那头回了赵家。 秦氏在二门前迎他,说是赵明丞等着带他去见王毓秀。 大过年的去见一个死人,秦氏觉得晦气,敷衍地说了通有的没的,挥舞着手帕回了自己院子。 老二赵怀佑虽不良于行,却早娶妻房,在族中过继了个儿子;老大赵怀安自不必说,通房侍妾红颜知己一大堆,儿子女儿好几个;虽没了个小儿子,但秦氏依旧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走到拐角的台阶上,秦氏回头看向朝着相反方向走去的背影,不由冷笑。 王毓秀啊王毓秀,若是你知道你的宝贝儿子,落得如今下场,可会后悔当年不顾一切和赵明丞回到蜀地? 想到当年的事,她呼吸有些乱,好不容易抚平,心底深处又刺痒般的躁动起来。 秦氏烦躁地抓着脖子,催促下人快走。 下人们见怪不怪,扶着她一路小跑,隐没进灰暗的深宅大院中。 赵明丞带着段文裴走了很长的山路,最后在一处向阳的山坳处停下。 这里距赵家很远,但距赵家祖坟很近。 段文裴看着杂草丛生的平地,眸光愈发暗沉,“我阿娘在哪?” 赵明丞没说话,递了个东西过去,是南絮刚按下手印不久的和离书。 “你先签字,我再带你去。”他说得不疾不徐,落在旁人耳中却有种把他撕碎的冲动。 段文裴嗤笑,“她都狠心的不要我了,我还会上赶着?老畜生,多年未见,你连这点识人的眼光也没有?” 山风吹起赵明丞下巴处的短须,他披了件青白色的裘衣,在这凌冽的冬日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毓秀的性格我知道,她的骨血自然也是如此。” “当年若不是她知道我有妻室,仍义无反顾地和我入蜀,你外公一家也不会死得这么快。逆子,你和她一样,太过看重一个‘情’字,还是早早签了为好。” 他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却和冬日刺骨的冷风别无二致。 段文裴拿过下人递来的笔,迟迟没有落下,“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西垂的日光洒在山坳里,照的人不由眯起眼,赵明丞一把按住他的手写了上去,又按了手印,才心满意足地把和离书收进怀中。 他大踏步往前走,头也不回,“没有。” 双手一松,笔杆坠地,段文裴呆呆地看了良久,自嘲地笑了笑,跟了上去。 * 王毓秀埋在山顶的平地,面朝云海,日沐初阳。 段文裴抚摸着简陋的木头墓碑,蜷缩着倒在墓碑前,时光倒转,一如多年前他乖乖地伏在母亲的怀抱里。 露水沾湿他的衣,干涸粘稠的血迹渐渐消融,满山遍野的枯草见证了母子阔别多年的相见。 红日彻底坠入西海。 赵明丞静静地看着前方,高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下去。 第112章 回赵家后,赵明丞叫人把和离书拿去给族中长辈过目。 三叔公老两口见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晚便带着人打上门。 势必要赵明丞给个说法。 “多好的侄孙媳妇,你如此棒打鸳鸯,也不怕王氏晚上化作厉鬼来找你!” 赵明丞端坐在书案后,眼神明灭不定,“三叔误会了。这和离是南絮自己提的,逆老三也同意,怎么能怪我。” 三叔公狐疑地看向自进来后一直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段文裴,“当真?” 段文裴缓缓抬头,平静道:“当真。” ‘砰’三叔公一拐杖砸在书案上,疾声呵斥,“糊涂!这婚是陛下亲赐,你们说和离就和离?至陛下颜面于何地!” “难道要天下皆知,我赵氏一族公然违抗皇命?” 赵明丞拿起砸到自己怀里的书册放回原味,慢条斯理道:“三叔,别大动肝火,只是和离而已,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皇帝能管别人姻缘,还不许别人离散?” 他抚着桌案上的琉璃净瓶,很是不屑,“再说了,就算公然违抗皇命又如何,我赵家会怕?” “你!” 三叔公举着拐杖怒目而视,一口老痰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登时翻起了白眼。 段文裴见状,急忙起身扶住,用内力疏导。 “三爷爷,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 在段文裴的帮助下,三叔公总算缓过劲来,挨得近才发现段文裴眉眼间满是晦色,全无那晚来见他的从容与喜悦。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把拉住段文裴的手,不免悲从中来,“怀州啊,苦了你这孩子了。” 他起身站直,浑浊的双眼狠狠瞪向赵明丞。 “赵家先祖愿意放弃荣华富贵独居于蜀,绝不是为了谋划那至高无上的权位。就连你爹,也从未想过。赵明丞,你如此一意孤行,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万劫不复!” 老人捶胸顿足,悲鸣不已,他拒绝段文裴的搀扶,颤颤巍巍地往屋外走去。 门外昏黄的烛火把他身影拉得老长。 “可怜啊,可怜我赵家一世清名” 等终于看不见人影,赵明丞才轻嗤一声,起身去收搁在书案上的和离书。 “还念着老一套,没有我,赵家能有今日” 他语气不屑,指尖拂过和离书上笔触稍显凌乱的‘赵怀州’三字,缓缓折叠起揣进怀中。 “既已和离,你也回了蜀地,身为我赵家儿郎,不可无妻。我便替你做主,依照旧习娶秦氏女为妻。” 他死死地盯着段文裴,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真实的想法。 奈何,那就是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只有清幽刺骨的寒凉,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段文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冷声反问,“你哪来的自信,我会听你的安排。” 赵明丞也笑,真心实意的笑。 “不是自信,是肯定,毕竟,山头那座坟里,不过埋了你娘一半的骨灰,还有一半连同你外祖父一家的,我安置在别处。” “听不听,全在你。”他说着上前,如慈父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的轻蔑和狂妄,却和十几年前如出一辙。 * 一连几天,南絮足不出户地睡了过去,到大年初三,殷瑞珠实在觉得困顿,把人从被窝里捞了起来。 边让人给她梳洗,边去衣橱里给她挑衣服。 “不过就是个男人,大过年的,有点永安侯府姑娘的气魄好不好。” 南絮看着镜中睡眼惺忪的自己,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有没有可能我真的只是懒得动而已。” 殷瑞珠挑了几件喜庆的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了下,最后挑中一件宝石蓝织金云锦袄,下搭蜀锦绣梅襦裙,再披上一件淡棕灰的貂裘,雅致又贵气。 殷瑞珠催促她快去换上,嘴里不忘揶揄,“你什么样,我还不了解?凡碰见不开心的事,务必大睡几场,我反正不明白,换做是我与其昏昏睡去,不如到酒楼里痛痛快快喝上几坛,诶,这些衣裳都是段文裴给你置办的?别说,他的眼光还不错,很是衬你。” 南絮被她念叨得头疼,只得依言换上,“还说我呢,也不知年前是谁魂不守舍地一心扑在药铺里。”她倚在内室门口,歪着头打量起殷瑞珠,“现在看起来是想开了,又换上了男装,我估摸着,我也快了。” 殷瑞珠知道她的意思,但她和她可不一样。 她对赵怀珏是恨没有爱,南絮对段文裴嘛,就不好说了。 “你说缘分奇不奇妙,我们姐妹俩个都栽在了赵家兄弟手里。”她说着系上斗篷,拉着南絮往外走。 屋门刚一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南絮裹紧貂裘跟在她身侧不赞同道:“这怎么能叫栽呢,我又不是树” 两人也没叫车,带着几个下人沿着街道且看且行。 蜀地刚经历一场大灾,如今能安宁地过个年属实不易,不管悲喜便都想图个好字。 有几个钱的置办身新衣,没什么钱的也穿戴地干净整洁,男人提着礼物,女人牵着小儿,走家串户拜年。 便是互相碰见不认识的人,也能随口道个‘过年好啊’。 这番景象,两人在京都都甚少见过。 京都的规矩重,束缚多,出门必是宝马香车,奴仆成群,年节礼节繁冗,很少看到如此鲜活的一面。 正看着,几个小孩争着抢一串糖葫芦,嬉戏打闹不小心撞进了南絮怀里,撞得她差点跌坐在地。 殷瑞珠急忙把小孩从南絮怀里拽出,看着小孩怯怯地盯着她俩,却仍下意识去舔嘴角的糖渍,不由心生怜悯。 遂从怀里掏出银钱,叫那卖糖葫芦的老翁给几个孩子一人来了一串。 想了想,殷瑞珠也要了串,又问南絮,南絮摇头说不要。 小孩以为要被人打一顿,没曾想两个漂亮的大姐姐和颜悦色地给她们买糖葫芦,不由心生好感,大着胆子去拉殷瑞珠的手,又羡慕地去摸南絮的貂裘。 “谢谢两位姐姐,姐姐不仅漂亮,心肠也好,不像秦家那位娘子,阿弟不小心踩了她掉在地上的帕子,她就叫人打了阿弟一顿,害的阿弟不能跟着我们出来玩。” 小孩子嘴甜,殷瑞珠蹲下戳了戳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把老翁找的零钱全塞进了她兜里。 随口问道,“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哪个秦家,告诉姐姐,姐姐去给你出气。” 小孩却认了真,忙摇头让殷瑞珠别去,“听阿娘说,秦家娘子是赵夫人的侄女,这次来蜀地不仅是来走亲戚,还是来相看赵家新回来的那位郎君,以后是要成为赵家少夫人的。姐姐去找她,小心她也打姐姐一顿。”她咬了口糖葫芦,笑得露出豁开的门牙,“反正弟弟皮实,阿娘说养几天就好了。” 什么皮实,若打得不重,哪会下不了床,南絮想了想,叫如意又给了一锭钱。 小孩哪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都亮了,捂住衣服兜,千恩万谢得往家里跑。 看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殷瑞珠心里腾起不好的预感。 “赵家几个儿子?” 南絮没说话,如意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声道:“除去死在咱们别院的四公子,就三个公子。” “那新回来的郎君不就是阿絮,你往哪去?” 殷瑞珠话音刚落,南絮突然转身往回走,才走出几步,又猛地折返走了回来。 她双唇紧抿,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声音中的波动,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走” 殷瑞珠不明所以,“去哪?” “喝酒。” * 酒楼里,几人要了二楼靠窗的包间。 殷瑞珠叫了两壶上好的锦江春,给南絮斟满一杯,给自己也倒了杯。 她一仰脖子喝尽,南絮小酌两口又搁下了。 殷瑞珠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着开口,“你也别想太多,小孩子的话未必是真的,魏阳伯瞧着也不是那般人。” “秦氏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这话是她传出来的,什么少奶奶没有的事。” 她说着举起酒盏示意南絮碰杯,南絮和她碰了下,端起酒盏顿了顿,猛地仰头喝下。 酒水自唇齿间窜入,火辣辣地灼烧着喉咙,像是把生锈的铁锯来回拉扯,胸腔里霎时点起一团火,逆流而上,冲得鼻尖发酸,眼角晶莹闪烁。 见她面上溢出痛苦之色,殷瑞珠赶忙把茶水递到她唇边,“慢点慢点,这不是果酒,喝这么猛干什么?不对啊,你的酒量虽比不上我,但也不差,怎么呛成这样?” 南絮一边就着她的手喝水,一边拿出锦帕拭泪。 对啊,她的酒量在京都贵女圈子里不算差,怎么几口就喝成这样。 她仰头把泪意憋回去,捂着呛的通红的脸颊,起身开窗透气。 外间飘起了小雪,南絮下意识伸手去接,雪花打着旋地落在滚烫的肌肤上,又化作水珠流到手腕上的玉镯前,给‘两人一猫’镀上了层透亮的水光。 南絮凝着腕上的手镯,缓缓抚了上去 “表兄,咱们就在这吃吧。”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楼下,穿红着绿的女子被仆妇拥簇着朝后面下车的男子喊了声。 南絮往后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第113章 段文裴没想到这位秦家娘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他。 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 秦慧眼眸一暗,撇开丫鬟仆妇的搀扶,嘟着嘴走到段文裴面前,想去挽他的胳膊。 “表兄,我们就要成亲了,你别对我这么生分嘛,好不好。” 她长了张可爱的娃娃脸,撒起娇来自带一股难以抗拒的憨态,换做旁人倒也罢,偏偏是冷心冷情的段文裴。 他后退一步躲开她的触碰,甩了甩袍袖往酒楼里去。 走出两步,突然停住抬头往上看,视线里除了一扇半开的窗户外,什么都没有,刚才明明感觉 段文裴摇了摇头,冲着迎出来的掌柜吩咐了几句。 厢房中,南絮捂住狂跳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也不知道为何,看见段文裴要抬头往上看时,急忙从窗口缩了回来。 怕他看见她?可笑,她有什么怕的! 这才和离几天,他就有了未婚妻,真真是负心薄情之人! 南絮咬了咬唇,侧身想把窗户关起来,却被殷瑞珠半道拦住。 “我看看。哟,秦家也是心急,这么小的姑娘就拿来联姻,还表兄长表兄短的,谁是她表兄,乱攀亲戚,也不怕诶,阿絮别关,我再看看。” 南絮把窗拉上,坐了回去,拿过酒壶自顾自地斟了杯,慢慢细品。 “有什么好看的,眼睛没我大,鼻子没我挺,身量也没我高,是个可爱的小妹妹,不足为惧。” “啊?” 殷瑞珠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头次认识她一般,“不会吧,你还真比上了。” 有了刚才呛酒的经验,南絮已经能慢慢品出几分酒的味道,她眯了眯眼,笑得莞尔,“就和品酒一样,如今我和他形同陌路,点评点评未来的新任魏阳伯夫人,也是情理之中。” 殷瑞珠才不信她心里不膈应,“那刚才那句不足为惧什么意思。” 南絮拖着腮,故作惊讶地捂住唇,冲她眨了眨眼,“我说口误,你信不信。” 殷瑞珠摇头,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 这么巧,就在隔壁。 听着女子娇憨声和刘回那不知为何老上几岁的应答声,殷瑞珠凑近冲着南絮挤了挤眼。 “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天香楼那回。” 那谁不记得,就是那次,她偷窥他,反倒撞见赵怀珏的人行刺,混乱中她射了他一箭,还咬了他一口。 想起那个场景,南絮吃吃的笑,捧着滚烫的脸颊,低声道:“再来次?” “再来次!” 两人说干就干,搬来矮凳站上去,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那边动静。 酒楼没有天香楼那么雅致,皮质的画扇想是蜀地的特色,这间厢房也有,但比天香楼那个透明多了,不用发钗去剜,只把眼睛贴上去,便可看地一清二楚。 隔壁包间内,正上演一出你追我赶的戏码。 最后实在没辙 ,段文裴指着秦慧厉声喝了句,“别动!” 秦慧果真站在原地不动,嘴巴一瘪竟是哭了出来。 “表兄凶我?大表兄和二表兄都没这样对我,表兄怎么敢?!” 段文裴眉头皱的更深了,“首先,本伯不是秦氏的儿子,自然不是你的表兄;其次,你我并不是未婚夫妻,男女有别,还请秦姑娘自重。” 话说到这份上,段文裴以为秦慧总会有所收敛,没曾想,她绞着耳际的发丝,了悟地挑了挑眉。 “姑母果然说得没错,表兄是个正人君子。” 她不再急着靠近,而是缓缓踱步向前,“可我觉得表兄的话不对,我喊你表兄不是因为姑母,而是我觉得你和另外两个表兄一样,都会成为我最亲近的人;至于是不是未婚夫妻,爹娘已经在和姑夫姑母商议下聘的事,表兄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 当最后一个字说完时,秦慧已站到了他身侧。 她往前一扑,楼住了段文裴的脖子。 浓郁的脂粉味瞬间直冲天灵盖,段文裴冰冷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就在她垫脚往上凑时,有坚硬的物什抵在了她腰腹处。 余光里,是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松开。” 段文裴垂着眼皮盯着她,如看死物一般。 秦慧笑意未变,“若我不松呢?” 匕首猛地刺穿衣服,浅浅地滑进了肉里。 感觉到痛意,秦慧退开了些,却依旧没有松手。 段文裴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良好的修养让他不会轻易对女子动手,但上赶着找死,他又何必手下留情。 正欲荡开内力把她掀翻出去,秦慧突然抬头看向他道:“表兄就不想知道,我大舅到底是否会同意出兵?” 秦慧的大舅便是驻守西北的长毅将军,也是此次他入蜀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段文裴看着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把匕首往外拔出了些。 “说说看。” 秦慧笑意一收,垫脚附耳低语。 从南絮和殷瑞珠的角度看去,这二人很是暧昧。 殷瑞珠有些担心地看向南絮,只见她刚才还绯红的脸颊瞬间变得苍白。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晃了晃脑袋,突然大声问殷瑞珠,“我是不是醉了。” 殷瑞珠忙去捂她的嘴,却被她摇摇晃晃地躲开。 她扶着墙壁跳下矮凳,晃悠悠地去拿桌子上的酒盏,抬手仰头,呼噜咕噜,喝酒就如喝水般往下灌。 殷瑞珠暗骂一声,忙去夺,却被她一把挥开,踉跄地往门口去。 房门被推开,她醉眼朦胧地朝着隔壁厢房走去,却被秦家的下人拦住。 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嚷嚷,南絮用手根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脑袋,使劲地去够那扇房门。 她就是想问问,她又敲了敲,问问他,问问他 “哪来的醉妇,快把她丢出去,别冲撞了我家娘子。” 眼看就要够上,身子被人猛地一推,眼前瞬间天旋地转,身子腾空的刹那,泪花模糊了视线。 她就是想问问 “你们干什么?” “阿絮!阿絮!” “夫人?!” 南絮觉得自己像朵轻飘飘没有分量的云,拂过草地,荡过山岗,最后吧嗒一下跌在泥土里。 泥腥味糊了她满嘴,她恨不得把手伸进嗓子眼里呕出来。 “呕呕” 她猛地起身趴在床沿,一阵接一阵的吐,像是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有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扶起她,用帕子擦了擦嘴,又喂她水喝。 她觉得自己还是朵云,闭着眼靠了过去。 殷瑞珠捂着鼻子,让下人赶快把秽物端出去,一回头,就看见南絮像没骨头样软软地依偎在段文裴怀里。 而这位一向对什么都淡淡的魏阳伯,正接过丫鬟递过去的帕子,仔细地给南絮擦脸净手。 殷瑞珠松了松手,又皱着眉掐了回去。 阿絮呀阿絮,不是我嫌弃你,这味道实在是她在心里给段文裴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时辰也不早了,阿絮这有我照看着,伯爷还是回吧。” 段文裴正小声哄着南絮漱口,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乖乖地张嘴喝水,段文裴往她颈后一点,她又乖乖地张嘴吐出来。 如此反复几次,殷瑞珠看见段文裴额头冒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转头看向殷瑞珠,“你来?” 殷瑞珠紧紧掐住鼻子,挣扎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可你们已经和离,你又有了未婚妻,若是待在这,怕是不妥。” 他沉思片刻,“这样吧,让南絮决定我留不留。” 殷瑞珠: 她看着他低头凑近南絮耳边问,“南絮,要不要我走。若你放我走就点点头,若是不愿便别说话。” 殷瑞珠: 其他人: 段文裴一脸坦然地把南絮往怀里搂了搂,“殷姑娘,我不追究你带她去喝酒的事,你便也别强人所难地赶我走,如何?”! 什么什么,到底谁追究谁啊! 怎么还倒打一耙! “哎,我说伯爷,咱做人是不是也得讲个道理,到底是谁薄情寡义才和离几天就陪别的姑娘吃饭喝酒,还搂抱在一起,我觉得你这纯粹是做贼心虚—”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殷瑞珠被余荣连抱带拉地拽了出去,下人们鱼贯而出,等屋里终于安静下来,段文裴缓缓低下头,伸出手摩挲着怀里沉沉睡去的人儿。 这几日,他几乎每晚都做梦。 梦里天地空茫,她的身影总是距她十步开外,他努力地追赶,好不容易追上,她立于门边,素手执笺,笑得从容,对他说,“请伯爷允我和离。” 他骇得呼吸骤停,不知在梦里撕碎了多少张和离书,才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如今,把人抱在怀里,连日来的害怕和惊吓终于有了着落。 他挥手灭了烛火,抱着她滚进了床帏深处。 南絮迷迷糊糊嘤咛了声,把手伸出被外。 身侧之人喃喃低语,哄着她把手放进被中。 雪色映入屋内,洒下一室清幽,也照着床上那对交颈鸳鸯。 此刻,世间纷扰皆止,只有他,和他怀里的她。 第114章 南絮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如云一般从苍穹坠下,在泥潭里滚了滚,最后跟上了一对送亲的队伍。 她使劲飘啊飘想看清楚拜堂的男女,却总感觉身子很重飘不起来,等她终于挣扎着飘到喜烛的上方,那新郎官恰巧笑着看了过来。 南絮定睛一瞧,正是段文裴。 他是新郎,那新娘是谁? 她恍恍惚惚地往旁边看,只见新娘一张娃娃脸含羞带怯,娇嗔地指着她冲段文裴道:“好丑的云,夫君快把她赶走。” 南絮觉得好笑,段文裴怎会赶光影朝她劈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段文裴执剑一脸嫌弃地样子,身形慢慢消散。 “段文裴!” 她瞬间惊醒,从床上坐起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等看清自己坐在床上,方明白自己刚才被梦魇着了。 但那个梦也太真实了,真实的不像是个梦。 她下意识锤了锤酸痛的额角,意识逐渐回笼,昨日在酒楼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 哼! 难怪做那样的梦。 都是段文裴薄情寡义,另寻新欢,扰得她连觉都睡不好。 早知如此,当初在武昌府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打道回京,不该和他来蜀。 她撇了撇嘴,浑然忘了是自己提出的和离,掀开床帏正要靸鞋,忽然感觉背后怪怪的,就好像,好像有人看着她一样心里微悚,她缓缓地转过 身去,宽敞的床榻里只有两个并排的软枕和堆成一团的被褥,哪有什么人。 南絮舒了口气,肯定是自己昨天喝多了,产生了幻觉,她释怀地伸手去抻里侧的被褥,摸到里面时不觉皱了皱眉。 她不信地往下探去,温热的,依旧是温热的;她又探外侧,也是温热的,怪了,她睡觉向来很踏实,难不成昨晚醉酒睡得不老实? “夫人,起了吗?大公子想见夫人。” 正疑惑,外间传来如意的声音,听是大哥要见她,南絮靸上鞋,叫人进来。 宿醉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勉强喝了几口粥,略施粉黛遮住眼下的乌青,南絮出了内室。 “大哥。” 她朝花厅里背对着的人影唤了声,叫人上茶。 南羿成走近撩袍坐下,眉宇间隐有愁意。 “好几日没见你了,可好些了?” 他先往南絮面上瞧了几眼,语气中满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 南絮不想让他为自己担心,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放到他面前,笑着道:“劳大哥担心了。大过年的没什么不好,昨日我还同瑞珠出去喝了回小酒,现下便是让我拉弓射箭都没问题。” 说着像是印证自己的话般,强压着胸口的憋闷起身转了两圈。 见她无事,南羿成神色舒朗了些。 “无事就好。就是这和离的事我从谢晋那也打探清楚了。妹夫这个爹不当人,继母也是个烂心肠,那种情况下,替妹夫多考虑几分也在情理之中,就是这个和离还是太草率了。” 他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一替南絮分析。 左不过女子和离不是好事,在蜀地无所谓,但以后回了京都传扬出去可如何是好;再有就是陛下那,终归不好交代。 这些道理南絮怎会不明白,可当时,她实在不愿看着段文裴寡不敌众地拼杀出去,就算他能活下来,难道要让他背上弑父的罪名吗? 反正怀里还揣着那纸和离书,权益之计而已,唯一让她意外的是段文裴这么快就有了新人。 真真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说到底,他还是不够了解和信任她,那晚还如此质问她,可他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啊。 她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段文裴,别闹了,等你想办的事情都结束后,咱们依旧做夫妻。 呸!当她瞎了眼,识人不清,真心错付,芳心暗许 呸呸呸!她睡了那么几天,都不肯暗地里来看她,还有昨天,她不信他没听见动静,却不肯开门见一面,定是被那位秦家娘子迷住了,不过话说回来,那秦娘子确实长得挺可爱的 “阿絮,阿絮!”南羿成看她又恼又恨地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伸手在她面上晃了晃,“想什么呢?我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南絮回过神,有些无奈地挽上自家大哥的胳膊,乖巧地点点头,“听进去了,大哥。” 这敷衍的样子,南羿成才不信,“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后面的话南絮没听,哪里说得出来,只得朝南羿成撒娇,以期自家大哥放过她。 “好大哥,和离已成事实,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呗。”她自信地拍着胸脯,“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你妹妹我吉人自有天相,何必为以后的事烦忧,还是先过好当下为好。” 她傲娇地仰了仰头,又成了以前侯府那个金尊玉贵的二姑娘。 南羿成嘴角不由上翘,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说什么。 确实,以后的事以后再想,要紧的是当下之事。 他来,除了关心南絮,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让下人退出去,南羿成亲自关上房门,确定四周无人后,回身和南絮低语。 “有件事,阿絮帮我想想主意。” 南絮满脸疑惑,“大哥但说无妨。” 南羿成搓着手有些犹豫,“这事本不该对你说,但,兄妹一场,性命攸关的事,我手里也调配不开人手” “大哥!”南絮哭笑不得,“与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南羿成咬了咬牙,终于拿定主意。 “好,我告诉你,你先稳住。” “嗯,你说。” “你二哥也来了蜀地。前几天我看见他去了翼王城外的庄子。” * 大年初四,福泽馆正式做起了生意。 先前安置的灾民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再住几天也可归家。 过年这几日,官府也没闲着,和京都来的赈灾官员齐心协力搭建好了临时居住所。 吃穿用度暂时都能供应,只等开春暖和些再具体安置。 福泽馆因为有官府的扶持,又免费收留重病灾民一事,在蜀地传出了名声。 来看病的人不少,殷瑞珠和南絮简单用过午饭便去药铺帮忙,待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殷瑞珠提议下馆子。 司马循拨来服侍的人都很不错,唯独没有擅长做京都菜式的厨子,下馆子倒是不错的选择。 南絮取下攀膊,披上貂裘,说自己不去了。 殷瑞珠奇道:“你不去,我一个人吃有什么趣味?南掌柜,好歹赏个脸。” 瞧她嬉笑的模样,南絮亲昵地推开她伸过来的额头,为她如今的转变由衷的高兴。 “不是我不去,真的有事,有正事。” “什么事能让你饭都不吃,不会是和段文裴有关吧。” 南絮神色微滞,抿唇不语。 得!她就不该问这么蠢的问题。 “阿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喝醉后” “阿絮,咱们走吧。” 殷瑞珠话没说完便被迎面走来的南羿成打断,当着他的面,殷瑞珠只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看着南絮走远,殷瑞珠勿自摇了摇头。 段文裴昨晚确实表现得很深情,但,也变得越发琢磨不透了。 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人出了别院,还吩咐下面的人不准告诉南絮他来过。 她倒是想说,可算了算了,情之一事还是两个人自己解决比较好,多一个人就没意思了。 她摇了摇头,摸着袖里的钱袋,想着一会点些什么好。 * 赵家后门上,刘回悄悄把南絮二人迎了进去。 段文裴住的地方偏僻,避着人七拐八绕走进了一座紧凑的院落。 院子里只有廊下点了几盏烛火微弱的灯笼,风过,摇摇晃晃渗人的很。 南絮紧紧跟在南羿成身侧,进了待客的书房。 刘回说,段文裴只见南羿成,不见她。 南絮脸色有些难看。 南羿成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被南絮及时拉住。 “正事要紧,大哥进去吧,我在这等着就行。” 身为大哥,自己妹妹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他都大概能知道什么意思,如今看南絮强忍着难受让他进去,做大哥的也跟着难受。 先前对段文裴的那点愧疚刹时荡然无存,他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进去。 刘回歉疚地看了南絮一眼,欠了欠身跟了进去。 看着那扇合上的门,酸甜苦辣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她绞着帕子,盯着内室出神。 为何不愿见她?就算生气,就算怨她,有必要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还是说为了那位秦娘子避嫌。 她低头呆呆地看着掌心掐出的指痕,心头漫上涨涩的委屈。 她只是想帮他而已,难道她真的做错了吗? 她真的很想见他,很想很想。 她起身缓缓朝紧闭的房门走去,她不甘心,她偏要推开门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若真不待见她,也要当着她的面把话说清楚,总好过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 眼看推门而入,房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南羿成和刘回走了出来,南絮焦急地往里面看了眼,只看见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刘回又把门合上了。 “阿絮,时候不早了,伯爷要休息,咱们走吧。” 自家大哥脸上的晦色一扫而空,连声音都不觉轻松许多,南絮知道,这是段文裴答应帮忙。 可 “刘回,你帮我说一声,我想见见他。” 刘回不敢看她,只轻轻摇了摇头,“夫人,刚才大公子也说了此话,爷不愿见,便是说破天也不会见。” “夫二姑娘请回吧。” 从夫人变成了二姑娘,南絮看着南羿成眼里的不忍,不觉膝盖一软,往后倒退几步。 脸上血色褪去,只余似雪的白。 强烈的自尊让她不愿再祈求下去,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墨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如火的倔强与傲然。 “好好好。” “你告诉他,莫要后悔。” 深深凝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南絮转身疾走,衣裙翩跹,带起如刃寒风。 南羿成和刘回忙跟了上去。 她走的很快 ,衣裳刮上路边的树枝也不停留,好好的一件貂裘被刮的七零八落,走出甬道,拐上回廊,与迎面而来的女子撞了个正着。 秦慧问赶上来的刘回这是谁。 刘回正想如何说,南絮剜了他一眼,冷冷道:“不相干的人。” 说完不等几人反应,自顾自地往前走。 秦慧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转头甜甜地叫刘回带她进去,她亲手给段文裴炖了燕窝粥。 刘回叫苦不迭,心里埋怨秦慧找事,果不其然,前面快看不清身影的女子赌气般的把身上的貂裘脱下胡乱扔了出去。 刘回耳朵灵,听见一句,“什么玩意。” * 回去后,南絮在梳妆镜前枯坐许久,最后恨恨地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毫无留恋地塞进箱笼最里面。 眼不见为净。 心乱如麻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便让人去药铺捡了副安神的汤药,连夜熬了喝下。 不想不念才自在。 等她好不容易昏昏睡去,紧闭的窗户悄悄地被撬开一丝缝。 有人裹挟着寒霜,踏月而来—— 作者有话说:本来说白天更的,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嘿嘿嘿,我这就去改一下公告。 可能还是晚上更。 第115章 深夜,秦氏的寝居里还亮着烛火。 赵明丞今日宿在后院,夫妻两个一坐一卧正在听人回禀事情。 等下人和元窈娘说得差不多了,秦氏问一旁把玩自己头发的秦慧,“你瞧着,你三表哥对南絮是不是真的无意。” 闻言秦慧抬头看向秦氏,乖巧道:“表哥连她面都不见,我碰见她时,她气得脸都白了,想来确实不待见罢。” 秦氏回头与赵明丞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满意之色。 秦慧很喜欢老三,她既然都这么说,自然不会有假。 秦氏起身坐到秦慧身旁,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阿慧,三表哥对你怎样?” 秦氏慈爱地捋起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眼里有欣赏也有毫不掩饰的算计。 秦慧乖巧地伏在她肩头,故作害羞道:“姑母!这话叫我怎么说,反正,”她绞着衣角,把脸埋进秦氏怀里,“反正我给三表哥煮的燕窝粥,他一滴不剩地喝了。” 秦氏抚着她的发顶哈哈大笑。 “这孩子,马上就要成亲了还害羞呢,这样可不好,如何伺候得了自己的夫君。”她说着朝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神,丫鬟会意,拿出一卷书册递给她,秦氏把秦慧从怀里拉起来,把书塞进了她手里。 那是一卷崭新的避火图。 秦氏族毫不避讳地指点,“这可是好书,姑母好不容易买来送你的,拿回去看吧。” 看着手里有些发烫的书册,秦慧眼角抽了抽,再抬头,又是一副天真乖巧的模样。 送走秦慧,秦氏起身喜不自胜地往榻上去,边走边忍不住夸赞,“慧儿真是乖巧听话,若不是我娘家大哥就剩这么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儿,我才舍不得给了老三。” “主君,咱们也早些歇—”她刚走到榻前,准备展臂宽衣,突然感觉体内一股邪火上涌,脸上更是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红发热。 气息变得粗重,手也不受控地开始撕扯起身上的衣服。 她顾不得赵明丞在此,踉跄地往外走叫人拿药来。 下人们忍不住去瞧赵明丞,秦氏忍受着肌肉痉挛的痛苦,朝她们大声嘶吼,“看他干什么!我要药,把药给我拿来!” 下人们不敢再耽搁,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贵妃榻上,又拿出一个托盘,倒出一盏酒,舀出一勺白色的粉末服侍她吃下。 喉咙滚动,秦氏撇开下人,抱起酒瓶猛灌几口,尔后仰倒在榻上发出舒服的叹息。 所谓的药,不过是秦氏一族一直在做的生意,①寒食散。 而这种寒食散服用多了会使人上瘾,精神恍惚,甚至危及到生命。 秦氏一族靠此发家,严令族中之人不可使用,奈何年轻时的秦氏仗着爹娘兄长的疼宠,胆大包天不信邪,非要试试。 这一试就不可收拾,直到她嫁给赵明丞,一切才露出端倪。 可秦氏一直都是赵家的钱袋子,赵明丞就算再鄙夷厌恶,也不得不把苦果往肚里咽。 若不是秦氏服用过多的寒食散,怎会生不出健全且符合他心意的继承人,若非如此,他当年也就不会在恢复记忆后一定要带赵怀州入蜀归家,若不带那个逆子回来,毓秀也就不会死 这里太肮脏,一刻都待不下去。赵明丞揉着胀痛的额角,起身靸鞋披衣。 秦氏见他要走,歪在榻上冷声嘲笑,“主君受不了这个,那是如何受得了我秦家钱财的。” “为了你的霸业,我努力说服我大哥,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地往赵家填,赵明丞,是你,是你欠我的,欠秦家的。”她越说情绪越激动,“还有我的珏儿,都是你,是你这个魔鬼,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你不是人!” “啪啪” 秦氏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她本就虚弱地爬不起来,这么一打更显狼狈。 下人们熟练地低下头,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赵明丞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涣散的秦氏,眼中满是轻蔑。 “什么叫唇寒齿亡,若不是和我赵家联姻,你们秦家的生意早就被当初那个老太守给一锅端了!你记住了,不是我欠你们的,是你们欠我的,你们秦家欠我赵家的。还有脸说老四,老四为何性格乖戾暴躁,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迷恋这东西,他何至于如此性情。” “若不是你心魔作祟,老四也不会听你的话进京刺杀那个逆子,害得最后一批震天雷也没弄到手。” 他从怀里掏出张白帕缓缓擦了遍手心,随手把帕子甩到她脸上。 “即是你提出来的主意,最好促成秦慧和那逆子的婚事,这样长毅将军才能成为我赵家的助力。” “若办砸了此事”他冷哼一声,“我就断了你的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药物的作用下,南絮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天光明晃晃地洒进床帏,眼睫轻颤,南絮缓缓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抬手伸懒腰,正欲叫人,余光却瞥到一抹熟悉的翠色。 凝着 手腕上那只昨晚被她取下的手镯,南絮有些发懵。 她摸了摸,摸到了刻着的一猫两人,心里微惊,瞬间弹跳着坐了起来。 难道昨晚她并未取下?不可能啊!她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气昏了头连自己做过的事都忘了。 那为何又重新戴在了手上。 南絮晃了晃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下床去看她放镯子的箱笼。 不料,箱笼最里面并没有她昨日放手镯的匣子,她又不甘心地转身去梳妆台找,果然找到了。 难不成取镯子这件事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南絮苦苦冥思,又问进来伺候梳洗的如意,昨晚可有人来过。 如意摇头,说没见到什么人。 抚着带着体温的玉镯,南絮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份疑惑没有维持多久,殷瑞珠来叫她用饭,饭罢二人换了衣裳往药铺去。 药铺里忙了阵,南絮勿自坐在药柜前发呆,殷瑞珠收拾好药材,挨着她坐下。 “你今个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我还听店里的伙计说,你昨晚叫人来抓安神的药,有心事,睡不着?” 南絮托着腮,看着往来的病患,有些无精打采。 “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多恨,才会连见一面都不肯。” 殷瑞珠想了想,拿自己做例子。 “大概就像我和赵怀珏那样吧。” 南絮更疑惑了,“对啊。那你说和离这事比赵怀珏干的那些事还恶劣?” 殷瑞珠惊奇地看着她,“你这么会这样想,难不成” 南絮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得,“就是你想的那样,昨日我和大哥登门,他却说不愿见我。” 殷瑞珠看着她掐住胳膊,越掐越紧,“我想不明白,睡了一觉还是想不明白。我只是想帮他而已,他却避我如蛇蝎。” 怎会!殷瑞珠在心里呐喊。 她绝对不会看错,段文裴眼中对南絮的情谊。 那为何昨晚不肯见她? 她抚上南絮的肩,或许有些话还是该告诉阿絮,让她自己判断。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那晚你喝醉后” “南絮,南絮,伙计,南絮在哪?” 殷瑞珠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从药柜前直起身看向奔进来的女子。 “萧大统领,你能不能别一大清早地乱喊。” 萧静看见她一喜,也不管她脸色是不是不好,忙绕过柜台走了过来。 “你俩在这就好,现下正有件棘手的事,想让二位帮帮忙。” 自从上次在南絮屋里聊过后,萧静就像变了个人。 她依旧在黑暗中行走,但有时候也会像寻常女子般做些寻常事。 就好比,她格外怜悯蜀地的灾民,哪里需要有人出力,她便会挺身而出。 “开春就要给灾民修房置屋,但是官府拿不出那么多钱,朝廷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司马大人就召集本地的贵族豪绅募集银钱。”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南絮抬头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萧静搓了搓手,有些尴尬,“那些贵夫人能说会道,司马大人的夫人又早早去世,让我去,我又说不过她们,钱没筹到几个,人差点得罪个干净,所以这才想起找你来。” 殷瑞珠赞同地点点头,这倒是,要说在那些京都高门后院里谁混的最好,非南絮莫属。 当年先帝在时,那可是位比公主的存在,南絮性子好,人长得也好,见人三分笑,便是天大的怒气也能消去五分。 只是,来请人的是萧静殷瑞珠看着身侧,阿絮会答应吗? “募集银钱帮助灾民是好事,我帮你。” 出乎意料的,南絮毫不思索地答应了。 就是萧静,听见此话,也愣在了原地。 “你不讨厌我?” 南絮笑着摇头,“抛开萧统领曾爱慕我那个前夫外,我是十分敬佩你的。” “敬佩?”萧静咀嚼着这两个字,有些恍惚。 南絮拍打着衣袖上的药渣,起身往室内换衣服,“我敬佩你的能力,也敬佩你能以女子之躯坐到许多男子都望尘莫及的位置,更敬佩你敢爱敢恨,坦坦荡荡。” 她解下襻膊,转头回以一笑,“试问,我有何理由讨厌萧统领呢?” 不知为何,南絮的话听在耳中轻飘飘的,却沉甸甸地砸在人心窝子上。 萧静不是没接触过那些贵族女子,但她们知道她的身份后无一例外露出鄙夷又惧怕的目光,像南絮这般夸她,并直言敬佩她的还是第一个。 她从死人堆里努力活了下来,又靠着自己从尸山血海中爬到今天的位置。 她是自豪的,骄傲的;可也是自卑的,无奈的。 被女子认同的美妙,甚至超过了她手下那些下属对她的恭敬。 捏起拳头,萧静难掩激动地冲殷瑞珠胳膊上砸了两拳,“好!既得南姑娘相助,以后但凡有用得到我萧静的,南姑娘只需吩咐一声,萧静必定办到。” 南絮莞尔一笑。 捂着胳膊的殷瑞珠,梆梆回敬她两拳。 * 为了募集到钱,司马循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办了场赏花宴。 这事惊动了不少人,有人是不得不来,而有的人纯粹是来看热闹。 南絮到的时候,酒楼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赵家的马车赫然在列。 她刚入楼,有人唤住她,转头看去是许久不见的静仪,而她身后跟着的是脸色尚有些苍白的李湛。 南絮不想理会他俩,迅速转过身去,好巧不巧,视线正好撞上高处凭栏而望之人。 四目相对,南絮蓦地攥紧了衣角—— 作者有话说:①:类似于古代的五石散,这里改了个名字。 特别声明:远离毒品!远离毒品!远离毒品! 这里只是情节需要,切不可干违法之事!要做一个准纪守法的好公民。 大猫:大概还有三十章左右就结束了。应该是,在慢慢收尾了。 第116章 段文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偏头移开视线。 有人走到他身侧与他说话,是那个秦家娘子。 看着有说有笑的两人,南絮一颗心仿若被重锤砸过般,顿时鲜血淋漓。 她下意识捂住心口,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才迈出两步,忽有人从身后扶住她的手臂,南絮身形一滞,干脆利落地把手臂抽了出来。 “他已另结新欢,为何你仍旧不肯看我一眼?”李湛盯着空落落的掌心,声音里压着痛楚和不甘。 南絮不语,只继续向上行去。 李湛眼底闪过戾色,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她面前,俯身扣住她单薄的肩,“南絮,别再同我怄气。” 他身形高大,又比她站得高,几乎像座小山般倾压下来。 南絮垂眸扫过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抬眼看他 “放开。”声线浅淡无波,却无端沁出股寒意。 李湛喉头滚动,指节微松,并未撒手。 “阿絮,不要闹好不—”话没说完,斜里蓦地伸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将他甩开。 李湛踉跄退后两步,握着手腕怒目而视,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失声…… 段文裴立于阶下,一双墨眸深不见底,如淬寒霜。 “若再有下次,本伯剁了你的手。” 南絮垂首不语,长睫轻颤,指尖死死扣住木质扶手。 李湛驻足,背对着他冷笑两声,“与其威胁我,魏阳伯还是想想如何在新欢面前解释,才能挽回你这左右逢源的卑劣形象。” 果然,就在李湛登上二楼的档口,秦慧提着裙摆走了下来。 她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南絮,笑盈盈地挽上段文裴胳膊,甜甜道:“这就是阿絮姐姐,表哥的故妻?姐姐好,我是表哥即将过门的妻子,秦慧,你也可以叫我阿慧。” 南絮盯着她挽在段文裴胳膊上的手,神色难看眼眶泛红。 心里有声音告诉她,不能示弱,更不能落泪。 她忍着心里的悲怆,缓缓抬头回视秦慧,“那要恭喜秦姑娘和伯爷了。” 说来也怪,本以为说出这种话后自己会伤心不已,却不知为何心里反倒有种隐秘报复的快感。 她不再逃避,缓缓看向段文裴,唇边绽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伯爷不必假惺惺地帮我,一个李湛而已,我还没放在眼里。”绕过二人拾阶而上,背脊挺地笔直,“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伯爷和秦姑娘不妨今晚多给灾民捐点银钱,也算是我这个故人提前为二位积福了。” 听着她的话,段文裴心里狠狠一颤,密密麻麻的痛楚如潮水漫上眼底,他几乎要转身追去,却被身侧的秦慧紧紧按住。 “表哥,”秦慧目光扫过四周,低声提醒 ,“方才您已冲动一次,眼下多少双眼睛看着,若此刻功亏一溃,姑母那我难以交代。咱们的计划也难以施行。” 南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段文裴的一颗心不断下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南絮此次怕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他。 先前因和离而生的恼怒,那些想要惩罚她的心思,此刻统统淹没在患得患失的心绪中 酉时末,赏花宴正式开始。 冬日里,赏的是山茶和腊梅。 山茶是从花商那挑选的几种有名的品种,由女侍端着放到大厅的花架上,山茶花朵层叠艳丽,给寒冷的冬日平添了几分火气。 只是落在豪门大族的贵妇人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稀奇。 她们本就不愿捐出自家的财物给那些穷人,纷纷借此奚落起办这赏花宴之人。 不敢议论司马循,便把矛头直指萧静。 “听说这个萧姑娘还是京都来的,怎么这么没见识,这种品相的花也拿出来献丑,真当咱们蜀地是穷乡僻壤?” 有人敢为人先,自然有人附和,“她算哪门子萧姑娘,听说入蜀时只不过是赵家回来的那位三公子身边的妾。一个妾懂什么?没看见赵家连那位名誉京都的南二姑娘都休了,转头又定了秦家的秦慧。” “我怎么听说是那位南二姑娘提出的和离,并未休妻” “你知道什么?明明是休妻。” “哎呀,二位别吵,听说这位前三少奶奶今日也要赴这赏花宴,咱们一会问问不就成了。” 此话一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觉渐弱。 她们敢随意说萧静,是因为萧静无权无势,说了也就说了;但要去问南絮到底被夫家休弃还是和离,却有些问不出口。 有人朝最里面那扇屏风后扫了眼,面露忌惮。 听说翼王妃今日也来了,翼王夫妇和南絮是血脉至亲,她们为难南絮岂不是打翼王的脸。 虽说是个遭贬斥的王爷,却也不敢公然与皇家为敌 众人正思量着,大厅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寒风灌入,送来阵阵彻骨的花香。 窗外亮如白昼,众人好奇地探身往外看,只见楼下圆形的场地中布置了好几处雅趣的景致;假山峙于池畔,石骨嶙峋、苔痕斑驳,石峰之间,数株红梅屹立其上,有劲装蒙面女子脚点花蕊,持剑舞动,穿行于簇簇花海。 众人追随女子轻盈的步伐正看得痴怔,突然有笛声飘来,合着女子的剑舞。 视线右移,曲径通幽处有座小亭掩映在层层绿梅中,亭中有一女伴男装者倚在栏杆处吹奏曲《咏梅》。 有人眼尖地数着场地里颜色不一的梅花,“那是‘绿萼’,那是‘黄香’,还有那边的‘别角晚水’,还有最里面的‘玉蝶龙游’,这么多稀有品种竟能同时凑齐,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随着她的细数,厅里的贵妇人们皆站在窗前欣赏起这出别样的美景。 等曲终舞毕,场地里的烛火黯淡下来,有侍从站在下方开始讲述这些稀有花种的由来。 蜀地梅花不难见,难的是这些精心培育的名株绽放在自家的后院。 众人心痒难耐,却又没人愿意率先开口,正痴痴地看着,有清脆女声响起,回荡在众人耳边。 “我喜欢那几株‘绿萼’,愿以十金买下。” 众人循声望去,是个容颜绝色年轻女子。 见她穿着不俗,又没在蜀地见过,料是哪家隐世大族来凑热闹的贵女。众人眼热地看着下面的侍从吩咐人记下,又问她府上哪里,好叫人送过去。 女子笑着答出个住址,众人一思索皆回过味来。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南二姑娘。 南二姑娘以十金买下绿萼梅,颇有些打刚才议论她之人的脸。 有人高声竞价,“我出二十金包下绿萼!” 见有人敢公然叫板,众人的心里忽地一热。 “我出三十金。” “我出四十金。” “我出一百金!想知道南二姑娘和赵三公子到底是和离还是休弃。” 大厅里霎时一静,众人纷纷看向那个从始至终笑容不变的女子。 出一百金的妇人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南絮眼里满是挑衅,“这场赏花宴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南二姑娘亲自叫价,不过是抛砖引玉想让大伙出钱。我们不差那几个钱,也确实欣赏喜爱这些梅花,但,光买花实在无趣,南二姑娘既然那般为灾民考虑,不若也把本夫人这一百金赚了去,想来可以修缮好几百户民屋。” 这话恰好落入刚换了衣裳进来的萧静和殷瑞珠耳中。 萧静摸上腰间的暗器就要上前与那妇人理论,被殷瑞珠拦住,“阿絮一再强调筹钱为重,你现在去吵起来,正中这人下怀。” 南絮看着妇人,淡定从容问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妇人抬手摸了摸耳际垂下的金步摇,颇为自得,“说起来和南二姑娘也算有些渊源,我是秦慧的继母,秦家如今的当家主母。论起来,南二姑娘可以尊称我一声秦夫人。” 原来是秦家人,南絮心中冷笑,不由朝段文裴和秦慧看了眼。 秦慧一张娃娃脸皱成一团,看着自鸣得意的妇人眼中闪过丝厌恶。 南絮看在眼里,心中有了计较。 “原来是秦夫人,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虽是继母,可和秦姑娘眉眼间还是颇有几分相似。” 妇人听到此面露几分尴尬。 她是秦老爷的第三任续弦,大不了秦慧几岁,怎会和秦慧长的相似,这话暗里明里都在讥讽她为了荣华富贵嫁给了个大自己三十岁的老男人。 她敢出头,自然不会被一两句话给吓退回去,脸色几经变换,只得认下南絮的话,“南二姑娘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不愿替灾民筹下这一百金。” 不愿要这一百金,自然就不会有后续的十金、百金、千金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南絮看着周围一张张或好奇或看笑话的脸,秀眉轻挑,不觉声音拔高,“我要说和离,秦家姑娘就是嫁给了我不要之人;我要说休弃,可我并未犯七出之条,秦家姑娘嫁的就是无情无义之辈;秦夫人问我,我也想问秦夫人,到底想让自家姑娘嫁哪种人?” “你!”本想看南絮出丑,不料反被她三言两语拿捏住,秦夫人面上不免有些愠色。 “巧言善辩!什么不要、无情无义之辈,是你不敢回答吧!你若不说,我这便走,看你这场赏花宴如何开下去。” 南絮莞尔,“我不过解释一下,免得秦夫人得不偿失,竟然秦夫人觉得无伤大雅,为了灾民,我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和魏阳伯其实是—” “南姐姐!”秦慧坐不住,起身打断,“这百金我出了,就买这绿萼,南姐姐意下如何?” 有人肯出就行,南絮觑了眼脸色微变的秦夫人,笑着说好。 话音未落,忽的有人朗声加价,“我出一百五十金,也买这绿萼。送给南二姑娘” 李湛起身走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絮。 李湛和南絮之前的关系,众人都有所耳闻,不免热切地盯着这二人窃窃私语。 南絮被他盯得很不舒服,但这个档口,不好拒绝,只能强撑着笑意避开李湛的注视。 “本伯出两百金,同样买绿萼。” 段文裴坐着没动,眼睛却黏在人群里,秦夫人以为是在看秦慧,不由心中欢喜,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送到赵府,本伯自己养。” 他深邃幽暗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触即离,像羽毛一样勾得人心里发痒。 南絮抿了抿唇,忽略掉心头的异样,当即拍板,把绿萼以两百金卖了出去。 借着这股东风,南絮指着剩下的梅花畅言道:“诸位乃蜀州人,也为蜀地之民,所谓‘积羽成舟’,夫人们身上小到一个手镯,一只步摇皆可成为灾民房上的数砖数瓦。今日以梅花募捐,他日蜀地渡过难关,百姓感 恩戴德,官府上奏褒奖,将来史笔如铁,盛赞诸位仁德,岂不成了千古佳话。” “梅花易得,千古流芳难得;百金易散,千金万金难继。夫人们是要看着蜀地之民飘摇于雪雨间,还是略施援手,重振蜀州盛况,全在夫人们的一念之间。” 女子挺身立于窗前,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叩,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有人拍掌而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阿絮说的好,本王愿尽绵薄之力,以府中所剩不多的百金买下‘玉蝶龙游’,助蜀地百姓渡过难关。” 看着被翼王妃搀扶而出的翼王,南絮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第117章 翼王的慷慨解囊,让这场赏花宴收获颇丰。 秦夫人再不敢造次,悄悄瞥了眼连正眼都不瞧她的继女,灰溜溜地回家吹耳边风去了。 等官府逐一核对完各府所捐之数,整个酒楼里便只剩翼王及南絮等人。 本该庆祝欢悦的场面,此刻却寂静无声。 “萧统领,”南絮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住萧静,“你早知道殿下会来,是不是?” 萧静抱臂立于窗前,看着楼下收拾残局的侍从,有些不敢迎上她的视线。 见此情形,南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惨笑一声,浑身脱力般跌进圈椅中。 “阿絮!”殷瑞珠忧心地唤她,急忙坐到了她身旁低语,“怎么了?殿下还在呢,这么问,你不要命了。” 南絮虽与翼王有亲,但到底君臣有别,如今已非先帝在位时,翼王入蜀两载,心性是否如故、暗中如何谋划,外人皆难以揣测。 殷瑞珠怕,南絮惹怒翼王。 可在场的众人之中,似乎唯有她存着这份忧虑。 “他不会。”南絮定定望向翼王,声音虽轻却极笃定,“殿下借我之手达成目的,此刻心中应当念着我一份情,又怎会怪罪。” 她忽又起身,眸中如有烈焰灼灼,几乎要在翼王身上烙出个洞来,“但我只想问殿下一句,可曾想过远在京都的太妃娘娘与永安侯府?我更想问二哥,你可曾思及高堂父母、阖府老小!” 她言辞激烈,众人对她口中的“二哥”似并不惊讶,唯有殷瑞珠愕然张唇,满面惑色。 翼王掩唇轻咳两声,意味深长地唤道:“阿絮。” 南絮冷笑扬唇:“殿下还是莫要如此称呼民女,我担当不起。” “放肆!”一道人影自屏风后转出,厉声呵斥,“谁许你对殿下这般无礼?” 不是别人,正是永安侯府二公子南羿凌。 他朝翼王拱了拱手,满脸失望地看着南絮,“承继大统的本就该是殿下,你幼时蒙殿下教导,如今殿下不过想借蜀地灾情重获民心,借你之手是你之幸,你怎可满嘴怨言?” 她之幸?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永安侯府何辜!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何辜!参与谋反被抄家灭族的九族何辜! 她指着一室神态各异的众人,颤抖着指尖竭声嘶问,“你以为殿下此举是在收拢民心?” “好!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萧静是陛下的贴身暗卫,司马循从始至终都只拱卫皇权,赵家看似结盟,实则另有所图。殿下以为可以凭着开仓赈粮、出钱出力便可挽回民心,他日直捣京都城下亦能势入破竹。可有想过,她、他、他们早就挖好了陷阱,只等殿下往下跳。” 她只是闺阁女子,只是爹娘的女儿、哥哥们的妹妹,她不是朝中官员,更不是运筹帷幄的臣子。 她本该相夫教子平平顺顺地过完这一生,为何要在此刻让她来质问这些只想着自身的权势,枉把他人性命断送的‘亲人’。 南絮有些崩溃。 看着她痛苦,李湛心里也难受,正欲上前安抚,却有人比他快一步。 段文裴起身走近,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像平日那般把南絮揽在怀中,霸气地回护时,却只见他缓缓倒了杯温水,递到南絮面前。 “南二姑娘,”他声音低沉,“别说了。” 他背对着众人,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她,‘交给我’。 南絮凝望他片刻,平静地推开了他递来的那杯茶,转头看向南羿凌。 “二哥,我就问你一句,你此番私自入蜀,只代表你个人的意愿,与永安侯府无半分关系,你可认?” 南羿凌看了看坐在边上始终沉默的南羿成,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是,我心已决。但,我身上流淌着永安侯府的血,侯府怎能置身事外,你和大哥” 南絮抬手打断他的话,“你认就好,”她又问萧静,“萧统领,南家二公子的话你可听清楚了?请你务必把今日他的一言一行上奏天听,让陛下知晓。” 说完,她已无力再去争辩什么,拿过披风,起身便要离开。 在即将踏出房门那一刻,翼王突然出声叫住她。 他不再以虚弱之姿示人,声音中气十足,语调中满是上位者的不满,“阿絮如此急着和你二哥撇清关系,是认定本王迟早会输?” 话音落下,暗处响起一阵铁甲摩擦声,晃眼的刀光破开黑暗,直逼厅中众人。 看着压在肩头的利刃,南絮倒退进屋内。 “王爷!”南羿成有些坐不住,想上前护住南絮,却被甲卫压回坐下,他只得着急地看向翼王,“阿絮是女子,她的话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翼王冷哼一声,逼问他,“那你呢?永安侯府呢?你们是本王的外家,却想着置身事外,这样的外家,本王不要也罢。” “来人,把他们给本王押下去!” 甲卫听命行事,正要动手,门外司马循带着人闯了进来。 就在他进来的那一刻,萧静和段文裴的人同时动手,从甲卫手下抢过南絮等人,呈合围之势往外退。 静仪护着肚子,悄悄跟在了李湛身后。 这是自入蜀以来,众人第一次和翼王撕破脸皮,兵戎相见。 翼王对段文裴的举动有些不满,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朝着虚空问了句,“这就是赵家的诚意”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寂静,就在众人以为翼王不过随口一说时,屏风后又转出几人,为首的是赵家家主赵明丞。 面对翼王的问责,他脸上扬起和煦的笑,踏步上前,先斥了声‘逆子’。 然后慢悠悠地抬手搭上翼王的肩,缓缓地带着不容置疑地把翼王按回了座位。 “南二姑娘误会殿下的好意,殿下应该和南二姑娘解释,而不是动怒。”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赵明丞按住,翼王脸上有些难看,正欲发火,却在抬头时看见了赵明丞眼中示意的克制。 肩膀上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翼王眼珠子一转,怒气渐渐消弭。 “咳咳咳咳”他忽得捂住嘴唇拼命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满脸通红。他推开赵明丞,朝着甲卫挥了挥手,“退下。” “咳咳,赵家主说得对,本王病糊涂了。身为皇家人,本王也该为陛下排忧解难,私自开仓赈粮是本王不对,但本王早已上奏向陛下请罪,至于赏花宴上捐赠的百金,更是本王体恤蜀地百姓而为,若百姓感念本王仁心,那也是陛下御下之功,实非本王有意 贪图民意。” 他捂着嘴斜倚在翼王妃肩上,虚弱地看向南絮,“阿絮,是你误会本王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翼王这句虚软无力的‘误会’而烟消云散。 利刃出鞘到一半被收回,峰回路转,似乎一切都回归到原位。 翼王都如此说,她再揪着不放就是诬陷、诽谤。 反正她的目的已达到,是时候该低头了。 南絮眸光微沉,略一思索,迎着翼王柔和的目光,拨开护在身前的众人走上前,恭敬地行了宫礼,“臣女多日未见家人,在异乡又与昔日夫君和离,才忽然说出那些狂悖之语,还请殿下看在往日情分上,原谅臣女。” 翼王咳地说不出来话,只摇摇头,示意南絮起来。 赵明臣笑着替他说,“这也不能完全怪南二姑娘,若不是南家二公子突然出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南二姑娘也不会失了分寸。依我看,殿下养病期间还是不要留这种人在身边好。来人,”他朝暗中招招手,“把南二公子押下去。” 南羿凌如何都没想到,赏花宴时还在屏风后相谈甚欢的赵明丞突然倒戈相向,让人把他看押起来。 不是应该拿下南絮等人吗?拿下他干什么?他还要帮翼王出谋划策?还要做新君身边的大功臣 “殿下,殿下,您信我,呜呜—” 南羿凌被人拖了下去,翼王咳地更凶了,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事已至此,翼王不愿再待下去,只是临走前,让南絮送他出酒楼。 他咳得脸色苍白如雪,望向她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柔和,南絮想了片刻,答应了他。 段文裴沉着脸,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 翼王捂住唇,搭着南絮的手下楼,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起昔年往事。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翼王哥哥。咳咳,但阿絮似乎不太想认我这个表哥。” 南絮看着脚下的路,轻声反问,“殿下引我入局、留二哥为己用时,可想过我这个妹妹?” 翼王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真到了那天,即使本王与南家撇清关系,宫里那位就会放过你们吗?富贵也好、权势也罢,本就要用鲜血踏出一条路来,如今,你和老大老二都在蜀地,只要本王赢了,有你们三兄妹在,南家便不会断了血脉传承,阿絮,切莫妇人之仁。” 楼梯已走到一半,俯身看去,整个大堂皆在眼底,这般开阔之景落在南絮眼中却只有无尽的沉闷,“姑母呢?翼王哥哥,造反也好,杀回京都也罢,至少给健在的人留条活路,你若此刻反,陛下即刻便拿姑母祭旗,她养育你多年,你也毫不在意吗?” 成王败寇她懂,可她依旧觉得不该让至亲之人死于非命。 那个位置许多人都想要,但总有些人只想过简单随心的生活。 她又何尝不希望翼王能承欢太妃膝下,过回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汲汲营营,为了重回京都铤而走险。 “咳咳,”翼王拍了拍她的手背,拉回了她神游在外的思绪,“看来,你是要认死理了。既如此,本王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有些感慨,昔年亲手教你许多,你学的很好,今日这出花宴断亲,保你二哥和侯府可谓险中求胜,唯独遗憾没教会你审势而行,不可拘泥于小节。” “不过,”他回眸瞥了眼始终注视着他们的段文裴,“你竟能这般果决提出和离,倒真令本王刮目相看。好歹叫宫里那位知道,他的旨意……也未必人人皆要顺从。” “咳咳,”他声线忽又低沉下来,似叹似警,“只盼你这妇人之仁,他日莫要化作取你性命的利刃。” 外人瞧去,他俨然一副疼爱幼妹的兄长模样,甚至还怜爱地轻拍了拍她的额发。可唯有南絮看得分明,他那双寂寥的眼眸深处,早已被贪婪、不甘与愤懑蚕食殆尽。 目送马车远去,南絮立在原处,忽地想明白许多事。 人皆有执念,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世间种种,本就难辨是非,难分明暗。 他如此,她亦如此,众生芸芸,不过皆囿于其中。 如此而已。 南絮垂首,漫不经心踢开脚边的石子,再抬眼时,却正好撞上段文裴深凝的目光。 他眼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晦暗情绪,南絮只偏过头,轻唤殷瑞珠,衣袂拂风,毫不迟疑地与他擦肩而过。 第118章 赏花宴这场交锋后,有关翼王不臣之心的谣言渐渐传开,好在南絮当场挑破,翼王又及时刨白自己为臣的忠心,谣言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翼王又缩回了郊外别庄养病,听说这次病得很厉害。 谣言乘着寒风吹进别院时,南絮正在别院后面找了个开阔的地方练箭。 殷瑞珠时不时打量着南絮手里的弓,问旁边倚着树干不请自来的萧静,“你瞅瞅,能看出是哪造的不?” 萧静认真看了眼,冷淡道:“我又不是工匠营的,这么漂亮的弓,该去问行家,问我?白问。” 她潇洒地拾起瓷碟里的果子抛入嘴里,大嚼特嚼,与那日请她们去赏花宴帮忙的样子判若两人。 殷瑞珠对她的态度嗤之以鼻,在她再次向碟中伸手时,一把端走瓷碟,走上前喂南絮吃,“歇歇吧,这弓虽用着趁手,到底来路不明,万一,”她捂唇低语,“万一你那日彻底得罪了翼王,这个就是他悄悄找人放在你外间的桌子上的,你拿来用,岂不正中他的圈套。” “圈套?用这个陷害我?图什么?”南絮指着全部射偏的箭矢,好笑道,“况且这弓确实轻便好用,但这准头”她摇摇头,一脸惋惜,“不如我之前用的角弩,可惜可惜。”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快速闪过一道人影,‘咻咻’几声,几支箭矢精准地命中简陋的靶心,南絮手上一重,才反应过来萧静用她刚得的这柄弓破了她口中的准头不行。 “不是弓不行,是南二姑娘你不行。” “嘿,我说萧大统领,怎么吃也堵不上你的嘴。” 和着殷瑞珠的这句话,南絮拉弓搭箭,冲着萧静就是一箭,这次没有偏,箭矢在离萧静一步远的距离被她打落在地。 “我说的有错?” 她环臂靠着树干,挺胸抬头眉眼英气逼人,像一柄锋利的剑。 南絮不答,默默取箭搭弓,这次对准她的眉心,箭矢破空而出,擦着她鬓角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殷瑞珠没想到南絮真敢射,看着萧静眸光沉沉,拔出箭往这边走来,忙护在南絮身前。 “萧大统领,有话好说。” ‘叮’ 箭矢被塞进了箭囊中,萧静也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她站在殷瑞珠身前,朝着身后的南絮抱了抱拳,诚恳道:“那日是我不对,没有事先说明,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见她并无恶意,殷瑞珠身子一松,让到了旁边。 南絮手里的弓依旧对准萧静,没有放下。 “不是萧统领没明说,而是萧统领压根就不想说。能让翼王心甘情愿地吃下舆论的亏,萧统领比我想象中有本事的多。” 萧静了然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 “各取所需罢了。翼王想借此收拢民心,我和司马大人借此揭露他心怀不轨的意图,再有侯府之人执刀操办,二公子从旁出谋划策,若不是南二姑娘最后将了一军,这番谋算如今已然奏效,只等上达朝廷,再掀蜀地要反的风浪。” 她静静地注视着南絮,眼里闪过丝敬佩,“后来我才想清楚,其实在我找到药铺,说明来意时,南二姑娘应该已经起了警觉,才会将计就计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敢当众拆穿翼王的目的,惹怒他不得不动手,引出赵明丞给他善后,不仅把永安侯府摘了出来,连南羿凌也被当众关押,即使将来翼王论罪当诛,二公子也有机会捡回一条命。” 一切一切就像设计好了一样。 万一赵明丞并未参加赏花宴呢?若他并不会出言劝阻翼王忍耐呢?再若翼王杀心已定,一定要让在场的众人死呢? 身为暗卫,她不怕死,若是以死报答圣恩,坐实翼王谋逆,朝廷自会立即派兵,为她等人报仇雪恨。 偏偏,南絮横插一杠,让赵明丞反应过来,让翼王蜷缩了回去。 她们的舆论浮在面上,成不了气候,而平静的湖面下如何波涛汹涌已不再由她们主导,错失先机,萧静佩服之余,难免扼腕叹息。 ‘蹦’,没有搭箭的弓弦空着放出一箭,寒风刮起萧静鬓角的碎发,就像箭气真的划过她额头一般。 南絮冷冷地凝视了她片刻,收起弓,拿起箭囊与她擦肩而过。 她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转头看着疾驰而去的背影,萧静把玩着掉在手心的树叶,忽然大声道:“京都来信,你身边的那个婢女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南絮身子踉跄了下,很快恢复过来,走得没了踪影。 殷瑞珠冷哼一声,抱起几个瓷碟,追了上去。 南絮走得又快又稳,殷瑞珠险些没更上。 “阿絮,你别难过,玉茗本来就” “我早就知道了,我不难过。”她一字一句说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殷瑞珠心里不是滋味,又道:“她说的是真的?既然这么凶险,阿絮,你走吧。” 南絮脚步一滞,“走?去哪?回京都?现在回去有什么用,若翼 王他日领兵东进,我待在京都等死吗?” “谋划筹算是男子的事,阿絮!”她一把攥住南絮的衣袖,语重心长道:“萧静尚且要和司马循联手,以利相诱才能让翼王入局,你我手无寸铁,又无权势傍身,你能赌一次,还能再赌第二次吗?” 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南絮伸手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斩钉截铁道:“你怎知我在赌?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我不会贸然行事。” “我是手无寸铁,更无权势,但我信一个人,即使我和他如今形同陌路,即使我恨他这么快就有了新欢,我依然信他。” 看着殷瑞珠眼里的错愕,南絮眼里的目光愈发坚定,“我不知道那晚他答应了大哥什么,但在酒楼的楼梯上,我从他的言语神态中能看出他有难言之隐。萧静不明白我为何笃定赵明丞会在那,但我就是直觉,赵明丞不会缺席。就算我赌,赌得也从来都不是什么翼王赵家家主,而是赌他,段文裴。” 她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他和秦慧正在说亲的事实,但抛开情爱,其他的事,与其逃避她更愿信他一回。 * 郊外,有人叩响了别庄的大门。 不一会,便有人出来迎着李湛和静仪进去。 他两在宴客厅枯坐半日,才等来被人搀扶着进来的翼王。 三人见礼后,静仪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她愿襄助翼王起事,条件是翼王必须给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李湛看了她一眼,这和他们来时说得不一样。 翼王把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咳嗽两声,笑意有些勉强。 “也不知皇妹在哪听的谣言,本王已经病成这样,哪还有什么谋逆的心思,快别说笑了。” 听他拒绝,静仪也不恼,只伸出指头比了个三。 李湛有些懵,但翼王却脸色大变。 “皇妹,当真?” 静仪抚着肚子,很是得意,“自然,我虽是女流之辈,敢入蜀,自然不会只有赵怀珏一个筹码。如今赵怀珏已死,赵家不再与我来往,思来想去,还是翼王兄更可靠,毕竟咱们身上都留着同一种血脉。” 最初的惊异慢慢敛去,翼王摩挲着下巴,笑得有些玩味,“本王很好奇,如今那位是皇妹的亲兄长,皇妹何必舍近求远,来寻本王。” 静仪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若真拿我当妹妹,就不会把我扔在冷宫那么多年。于他而言,皇位比我更重要。” “驸马,你说是吗?” 李湛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哦’了声。 看着静仪神色中明显的不悦,翼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湛。 就在仆从送二人出别庄时,翼王身边的人叫住李湛,说翼王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静仪狐疑地看了眼,率先上了马车。 李湛跟着仆从,去见了翼王,等再出来时,门外已不见静仪的踪影,望着空荡的郊外,李湛从容地和别庄要了匹马。 回到别院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路过南絮屋外时,李湛看着映在窗上的点点烛火驻足片刻,终是敲响了房门。 如意出来开的门,问他何事,听他要见南絮,不禁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刻漏,正想着婉拒,屋里的南絮出声叫人进去。 如意敞开门,把人放了进去。 南絮裹着外裳,在外间见他。 “有什么事,说吧。” 她捧着汤婆子,垂着眼睫不愿看他,李湛心里一痛,想上前,终究忍住了。 “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 南絮皱眉,唤如意送客。 “你就不想知道,这么晚我从何处归?”他挥开如意,上前拦住她,“我和静仪去了翼王别庄,静仪手里还有筹码,她想和翼王” “萧静告诉我玉茗死了。”她摩挲着汤婆子上的镂刻花纹,眼里一片死寂,“李湛,你为什么不去死。” 李湛被她盯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他眼里的焰火熄灭,不甘与困惑最终凝成一股苍白的晦色。 他蠕动嘴唇,最终只说出一句话,“对不起。” 第119章 李湛想解释他也是迫不得已,可望着南絮眼里的寒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数不清了。 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看清楚,南絮与他再无可能。 临走前,翼王的话不断在耳边盘旋,李湛痛苦地闭上眼,伸手入怀,拿出手帕,里面是一捧已经失去光泽的绿梅。 梅瓣弯曲泛黄,汁液沁润在锦帕上,淡淡的变了味的绿梅香飘荡在室内,不知揣在怀中多久,才成了这种形态。 南絮淡淡扫了眼,别开眼。 “让开。” 李湛捧着绿梅没动。 南絮朝外唤如意,李湛突然上前两步,南絮戒备地看着他后退。 直到退回墙边的圈椅里,瞪着他缓缓地把那捧绿梅搁在桌子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绿梅。” 他倾身朝她靠近,在她惊慌且厌恶的眼神中停下,惨笑一声,他伸手横在半空,隔空挡住了她的眼。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后悔了。 不该为了一己私欲掳走她,也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坚定些,更后悔自己受静仪的蛊惑差点对她用强。 只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他再多的悔恨都只能化作心底的一声悲叹。 时也,命也,走到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该怪谁,又该怎么弥补和纠正 他退后几步,正了正衣冠,如多年前初见那般朝南絮行了一礼。 烛花‘嗤’的声爆开,光阴流转,那个闷热的下午,站在假山上笑着冲少年还礼的小姑娘此时连正眼都不瞧他。 李湛忍着心里的酸楚,转身朝门口走去,清风朗月的身姿尽显狼狈。 目送他远去,如意回身,看见南絮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绿梅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南絮轻声吩咐道:“丢了吧。” 如意照做,没走几步,南絮又唤住她,“罢了,包起来找个种花的地埋了吧,来年梅花盛开,又是满树盈香。” * 这一夜,南絮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熬不住,又叫人送了第二碗安神汤。 温暖的汤汁下肚,她想了想,披衣坐起拿起纸笔试探性 地写了几句话搁在桌上,再回床上,也不知是不是汤药起了作用,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她好像看见个人影,等再睁眼时,天光照进床帏,若有若无的香气环绕在鼻尖。 南絮猛地掀开床帘,桌上那张她昨晚写的纸上正压着一个硕大的花瓶,瓶里赫然插着几大枝新鲜的绿梅。 她眯着眼环顾四周,门窗齐整,没什么异样;又折身去摸床铺里侧,果然,满手温热。 南絮咬牙,用力地往被褥中砸了一拳。 就是这一砸,牵扯到下半身,南絮后知后觉,掀开被褥细瞧,红晕迅速爬上耳尖,染上脸颊,最后整个人都滚烫起来。 心里明白八九分,她双腿打着颤下床靸鞋,走到桌边一看,那张写着‘静仪有异’的纸张下方遒劲有力地写着两行字。 ‘是药三分毒,喝多不好,身体累了,睡意也就来了’ ‘绿梅献上,以解愁思’ 南絮凑近,最下方角落里还有一句,‘食髓知味,只吾与卿绝配’ 南絮抚掌冷笑,脸颊上的红晕却是滚烫的吓人。 她抽出纸张,把它揉皱,用力再用力,眼前的纸不是纸,而是一个人的脸,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去赵府,把这团纸扔在他脸上,再唾他一句,“爬窗的无耻之徒”。 “夫人,起了吗,奴婢们进来了。” 外面响起起如意的声音,南絮把揉皱的纸张抻开,叠好放进抽屉里,缓缓平复情绪,又呼着气用手拍了拍脸,等脸颊看起来不那么红了,方唤她们进来。 南絮刚收拾妥当,殷瑞珠就提着笼新鲜出炉的糕饼过来找她。 说是蜀州城里元宵这天必吃的糕饼,寓意团团圆圆。 南絮这才惊觉,今日已是十五元宵,今个一过,新年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你说怪不怪,明明我去的最晚,前面排着的人都散了,店家却叫住我,说有人提前给了钱,给我留了一笼。”她一口气吃了两个,又伸手拿第三个,“你说,不会是这蜀州城里哪个俊俏郎君看上我了吧。” 南絮心里约莫有数,却不打算说出来,小口小口吃着糕饼,打量了她一眼道:“也不是不可能,要不你换回女装,看看有没有人上前搭话。” 殷瑞珠喝了口水,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休要提这话,经过之前的事,我现在越来越发觉嫁人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个在这世间来去自由、行事潇洒的女子。” 说完,正要去拿第四块糕饼,她突然顿住回头紧张地看着南絮,“我这番话,会不会有点惊世骇俗。” 她虽然和南絮相识多年,但南絮到底还是和她有些不同,她怕南絮觉得她这些想法荒谬,生出异样的目光。 她如今,就剩南絮这一个好友了。 “阿絮” “是有些惊世骇俗,不过,”瞧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南絮好笑地曲起手指戳了戳她额角,“经历这么多事,我也悟出些道理,人活一世,干嘛要困住自己;各有各的活法,你觉得这样活得开心舒适,你就这样活。” “活出自己,活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殷瑞珠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听地痴了,嚼着第四块糕饼口齿不清地问她,“那你呢?阿絮,你想怎么活?” 这个问题直到两人到了药铺,南絮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殷瑞珠心里挠痒痒似的,就差脱口而出‘段文裴’三个字。 奈何南絮不是忙着帮伙计捣药,就是忙着算账,再不就坐在看诊的大夫旁边,学些简单的医理。 殷瑞珠心里的疑惑,渐渐被另一个疑惑代替。 抽空闲的功夫,她跑到正在喝水的南絮身旁,悄声问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突然生出开药铺的想法,还必须得亲力亲为。我嘛,混迹市井惯了,无所谓,况且也算门营生,你这是为何。” 南絮正要回答,门外进来一对抓药的母女,小孩见到南絮,甜甜地喊了声‘南掌柜’,南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快饴糖给她。 “你瞧,我不只是京都人人口中的魏阳伯夫人,还是福泽馆的南掌柜,南絮。” 南絮勾了勾唇,殷瑞珠转头看着可爱的小女孩也笑了。 让段文裴帮她查探伤害玉茗凶手时,南絮就渐渐意识到,她该做些什么。 但她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 直到来蜀地那晚,她看到了灾民伤病缠身的模样,后来段文裴又带着她逛了大半个蜀州城,她随口问段文裴,问得很模糊,段文裴却指着这间铺面上歪歪扭扭残缺的几个字,回了句医者仁心。 就是这四个字让她萌生开药铺的想法。 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至少她不再只待在后院,也不再出了任何事只寄希望于旁人 就在药铺生意如火如荼时,段文裴和秦慧订亲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彼时,南絮和殷瑞珠正从药铺回到别院,和众人在花厅吃晚饭。 桌子上除了最近早出晚归的静仪和李湛外,都在,就连消失好几日的谢晋也在。 这消息原是抓药的客人随口提起,但看众人的表情,应该早就传开了。 南羿成最近为南羿凌的事着急上火,乍听此事,忙去观察南絮的神色,见她容色平静,心里不免更加难受。 自己妹子自己知晓,面上不显露,心里定是难过至极,就像当初李湛突然尚主时,她把自己锁在屋里默默伤怀一样。 “阿絮,”他搁下筷子担忧地看着她,似下了某种决心,“大哥不愿看你委屈,只要你吩咐一声,大哥拼着不要你二哥的命,也要去赵府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他说得义愤填膺,不待南絮反应,谢晋先瞪着双眼不干了,“话不能这么说,和离之事又不是怀州主张的,嫂夫人也有责任诶诶诶,男人婆你踩我脚干嘛。” 萧静单手举碗,吸溜了口粥,很是鄙夷地睨了他一眼,“瞧不上我瞧得上秦慧?段怀州的眼光也忒差劲了,不会是和你学的吧?” 谢晋上下打量她两眼忙呼冤枉,说出口的话却透着酸意,“就你这样的,有男人心悦你才有鬼,啊啊啊,嫂夫人评评理,哪有这样随意殴打男子的女人” 萧静追着他满院跑,时不时一句嫂夫人便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断断续续地飘进花厅。 南絮咀嚼着菜肴,明明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恰在此时,一声凄惨的‘嫂夫人’划破夜空,南絮齿尖猛地磕在舌头上,刺痛瞬间逼得她泪水涟涟。 压抑多时的烦躁在沉默中爆发,她倏地撑案而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啪’筷子应声而断。 那声‘闭嘴’,哽在微张的唇间,如同哑火的炮仗,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南羿成和殷瑞珠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想扶住她,却被她错身躲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花厅。 殷瑞珠忙追了上去,一路追到后院,但见箭矢毫无章法的乱飞,彰示着主人此刻纷乱的心绪。 直至力竭,南絮才在殷瑞珠的陪同下回房歇息。 夜色渐深,殷瑞珠想陪着她,被她婉拒了,殷瑞珠拗不过,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送殷瑞珠走后,如意端来安神汤,南絮看了两眼,默默推开。 叫如意把弓箭和箭囊给她搁到床边来—— 作者有话说:南絮:今晚受死 第120章 子时刚过,窗棂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黑暗中,盘腿坐在床边的南絮,缓缓睁开了眼。 借着廊下灯笼幽微的光亮,她看见有道矫健的身影翻进了屋内。 绛紫色的床帐掩去大半视线,但南絮还是一眼认出了段文裴。 他轻手合窗,将怀中几枝尤带夜露的绿梅插入墙角的瓷瓶。 清冽的梅香弥漫开来,驱散她残存的睡意,南絮抿着唇,指尖悄无声息地抚上身侧的弓箭。 段文裴起身左右看了看,调整几下梅花枝的位置,这才起身往床榻这边来。 南絮缓缓举起手里的弓箭对准前方,眼看只有几步路,岂料,他身形一顿,转身朝书案走去。 案上空空如也,并未像前两日那般留有纸笺。 段文裴也不知在想什么,摩挲着案沿,沉思着坐了下来。 冬日无月,窗户又隔绝了外面 本就微弱的烛火,南絮举得手臂发酸,目之所及唯有朦胧暗影。 以她的箭术,这个距离是射不中的。 指腹碾过弓身上凸起的花纹,也许是屋里太过昏暗的缘故,南絮手心起了层薄汗 她不仅手酸,眼睛也看得酸涩胀痛,心里不仅更加憋闷。段文裴武功很好,难不成早就察觉到床帐内有异?不急着进来其实是故意在戏耍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越想越笃定,越想心底的醋意和不满愈发赌得心口烦躁。 岂有此理! 喷薄的怒气在胸腔里左冲右撞,兴奋犹豫的眼神逐渐被怒火焚尽,终于,在她默数完最后一个数后,手指骤然一松,箭矢从床帏的空隙处钻了出去。 噗嗤两声,安静的屋内传来箭矢刺破衣裳的闷响,圈椅里的暗影被惯力掀翻在地,暗沉的视线里,可见箭尾轻轻摇晃。 这是射中了?! 南絮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手里的弓,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不可能! 她的箭术她知道,正因深知绝难伤他,才敢借此泄愤。 段文裴身手那般好,别说射中,便是擦破点皮都难,怎会如此这般轻易中箭? 想到此,南絮颤声朝外面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却无人理她,倒在地上的那团黑影动也不动。 南絮心里一慌,攥着手里的弓,下床执灯走过去查看。 烛火的映照下,书案前哪有什么人影,箭矢不过扎在了一堆团起来的棉被上,南絮看向旁边靠窗的软榻,果然,上面空空如也。 段文裴呢?! 她猛地回头,没人。 正要转个方向继续查看,突然从后伸过来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住她的腰。 南絮身形一僵,正要转身横弓去挡,后背却紧接着贴上堵温热宽阔的‘墙’,她下意识挣扎,背后之人却霸道地箍紧她,在她脖颈落下湿热的吻,慢慢攀爬一路向上,最后那抹温热贴在了她的耳廓边。 他滚烫的气息扑地她半边身子发麻,“想谋杀亲夫?嗯?” 话音落下,他惩罚似地衔住了她同样滚烫的耳垂。 耳肉接触到那抹潮/热时,南絮呼吸骤然急促,像猫儿般不耐地轻哼了两声。 段文裴心下了然,趁她身子酥麻之际,夺弓挥灭烛火。 身体的触感无限放大,当微凉的发丝缠上指尖,她终是溃不成军,反手勾紧了他的墨发。 像是无声的邀请,段文裴打横抱起她,缓缓进了床帐深处。 气息纠缠,身影起伏,紧要关头,段文裴却突然抽身不动了。 像突然濒水的鱼儿,她大口喘着,有些疑惑地掀开眼皮瞧着前方。 眼前黑蒙蒙一片,触手可及的是他结实强劲的肌肤,她忍着心里的渴望,翘着尾指,慢慢往下滑。 段文裴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嘶哑着低声诱她,“亲亲我,我就给。” 他声音里像是掺杂了蜜糖,又甜又腻,却让人忍不住想泡进去。 酥痒伴着虚空在血脉间流窜,身体已忍到极限,她再顾不得其他,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羽睫轻颤地扫过他眼睑,他热情地回应,怜惜地拥着她往下沉/去。 濒临极致时,南絮恍惚想起,她好像准备‘杀’他出气来着 * 这一觉南絮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等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中天。 她抬起胳膊懒懒地捂住刺眼的阳光,翻个身想继续眯会,却发现床里侧还有人。 昨晚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她就这么捂着眼默默地转了回去,背对着身后之人。 “你怎么还没走。”话音出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成样,她有些羞耻地往被褥里缩。 身后之人却不打算放过她。 把她从被褥中捞出来,他掰过她的身子,手指缠上她的一缕发,笑得胸腔震颤,“走哪去?嗯?夫人舍得吗?” 舍得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落在耳中叫人浑身发软,提不起劲。 昨晚确实南絮依旧闭着眼不愿看他,但放在被褥里的手却攥紧了不知何时换上的寝衣,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些不一样,好像,好像没有以前那般意志坚定经不起他的撩拨 见她依旧不看他,段文裴笑着俯身想去吻她的眼,却在半道被南絮躲了过去。 她撑着他的胸膛,言辞染上几分厉色,“你不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吗?” “我不觉得。”他绕着她的发,饶有兴致地抚了抚她紧闭的双眼,“阿絮,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没有看别人夫君的习惯。”南絮仰着脖子往后退,身前的人就抵着她的手往前靠。 直到退到床沿,退无可退,段文裴方揽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身,抱到自己怀中,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梁,“原来夫人吃醋了。” “我才没有!” 南絮双手撑在他胸膛上,满脸愠怒,终于肯睁眼看他,“你卑鄙、无耻!竟然不顾自己的未婚妻,夜夜来爬我的床。” 段文裴岔开双腿让她好维持平衡,自己则把双臂枕在脑后,镇定自若地反问,“我和自己的夫人欢好,哪里卑鄙无耻了?” 南絮嗤笑,“和离书都签了,谁是你的夫人!” 段文裴挑了挑眉,捞起地上的外裳,拿出一张和离书来,指着最下面的手印处让她看,“我记得阿絮的夫君叫段文裴吧,这上面怎么好像写着赵怀州?阿絮看看,这是你夫君的名吗?” 南絮摩挲着与她名字并排的‘赵怀州’三个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很快,又按捺下来,嘴硬道:“好笑,赵怀州和段文裴不是一个人吗?哼!签了就是签了,你那日还专门跑过来说什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伯爷难道忘了?” 她撇过头,手脚并用地想从他身上下来,却被身前的人牢牢按住。 他收起玩闹打趣的神色,盯着她,满脸正色道:“我也以为我可以像我说得那样,从此陌路,再不相见。” “可我夜夜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里你手里拿着那张和离书站在屋外,笑着对我说和离,我想尽办法挽留,却都阻止不了你的决心。我只好睡前喝安神汤,期望不要再入梦,期望能睡个好觉,却一点用都没有。”他轻柔地撩开她鬓角的碎发,眼神柔和得不像话,“我这才知道,你早就入了我的心,我的魂,没了你,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有你,我才觉得安心。” 他眼里的情意灼热滚烫,和他扶住她腰身的双手一样,幽深的暗眸清澈明亮,如一缕破开黑暗的晨曦,洋洋洒洒地照着她。 南絮听得痴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反驳道:“哄人的话,我才不信,既离不开我,为何要与秦慧定亲?”说着捏紧秀拳朝他砸去,虽知道砸不痛,到底放缓了力度。 段文裴眼神暗哑地接住她的拳头,掰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握,柔声解释,“权宜之计罢了,秦慧的舅舅是驻守西南的长毅将军,我要借着和秦慧的大婚,引长毅军入蜀,控制住赵家和翼王。” 南絮挣了几下没挣开,也就由着他 去了,“你怎知长毅军会为你所用?你和这位长毅将军早就认识?” 长毅将军她听说过,只是这位将军常年驻守边陲,很少入京,况且即是秦慧的舅舅,那便也和秦家有亲,秦家是赵家的姻亲,怎会和段文裴沆瀣一气,倒戈相向。 她觑着他,狐疑道:“你莫是诓我?其实是想稳住我,想和秦慧结两姓之好吧!毕竟,你如今是赵家三公子,有了长毅将军这个手握重兵的舅舅,他日赵明丞有机会登上九五之尊,你便是最有希望君临天下之人。” 说着说着,南絮打量的目光不由一凝,甩开他的手,起身下床,离他远了些。 “段文裴,你这个人说话做事从来不会全盘交付他人。你对我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还是只想图我的反正,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和秦慧即将成亲是事实。昨晚就当是你我最后一次,以后你不许过来,梅花也不许送,我现在不喜欢绿梅呜呜,你干什” 剩下的话语,尽数湮灭于唇齿缠绵的细碎呜咽之中。 南絮只觉得身子一软,不受控地跌入他温热的怀抱里。 她心尖一颤,暗忖道:糟了。 哪里是他离不开她—分明是她,愈发离不得他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让小两口甜一下,下一章走剧情。 快了快了,完结的步伐正在加紧走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9 第121章 这日南絮没有踏出房门一步,等天色渐晚,才唤人进去收拾,殷瑞珠来的时候,正看见靠在榻上满脸春色却神色恹恹的南絮。 殷瑞珠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这是”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搁在桌上,双眼只往她脖颈上红痕处瞧,“另有新欢?” 南絮羞怯地握拳锤她,“净胡说!” 殷瑞珠跳起来躲开她的拳头,笑得捧腹,“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倒是多余,这哪是新欢,分明是旧情难忘。”她又指了指墙角花瓶中的绿梅,“这么冷的天来来去去也不怕被冻着,果真是” 果真是什么,她没说,但比说了还让人难为情。 南絮红着脸,随手把手边的靠枕朝她扔去,“再不住嘴,叫人把你撵出去。” 知道她脸皮薄,打趣几句,自当见好就收,殷瑞珠捋了捋被靠枕砸乱的发,撩起衣摆坐了过去。 “好了,我不说就是。现下过来是有正事给你说,”她收起嬉笑的神情,朝四周使了个眼色。 南絮了悟,挥手让房中其他人退下。 直到屋里只剩她二人,殷瑞珠才凑近低声道:“我从药铺回来时,太守大人让人送了几箱贴着封条的东西到药铺,我一时好奇便等人走了,悄悄看了眼,你猜是什么?”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像弩又不像弩的东西,声音几不可闻,“火铳。” 乍然一听,南絮微眯的双眸赫然睁大,凝重地盯着她,“你确定?” 殷瑞珠笃定道:“我亲眼所见,这还有假?出来我就让人锁了后院最里间的库房,钥匙我也揣在身上,就怕有人撞破这机箱东西。”说着,她从腰间取出串钥匙,递到南絮手里。 “我怕弄丢了,这钥匙还是交给你保管稳妥。” 殷瑞珠不会无中生有,即亲自验看过,这事便不会有假,摩挲着尚带余温的钥匙,南絮坐直身子。 问道:“箱子送过来的时候,可有旁人看见?” 殷瑞珠想了想,“当时快打烊了,店里没几个伙计,官府的人又乔装打扮了番,若不仔细看,以为是我们购买的药材。” 药材商运送药材的箱子有固定规格,为了和旁的药铺区分,便在寻常的木箱上贴了道白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写着福泽馆三个字,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贴了封条。 司马循招呼都不打,便叫人把东西送进药铺,还和运送药材的箱子极为相似,想必也是仔细思量过的。 时间仓促、东西紧要,除此,南絮想不到其他可能。 福泽馆当初借着官府的名义才顺利开业,官府的忙福泽馆必须得帮。 但殷瑞珠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当初京都震天雷失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才查明与赵家有关,如今这蜀州城里也出现了火器,阿絮,你说是不是太守大人要有所行动了。” 火铳是官造之物,不比寻常刀枪剑戟那般杀伤力有限,这种杀器一出,定是要见血的。 再回想那日赏花宴翼王露出的野心,殷瑞珠不觉捏紧了手边的茶盏。 手背上附上一抹柔软,南絮安慰地拍了拍她,“这是迟早的事。京都派人入蜀早就引起了赵家和翼王的警觉,这么多年的谋划,不会因为赵怀珏的棋差一招就此罢手。我猜赏花宴那次,赵明丞之所以拦下翼王是因为时机未到,如今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实则双方都在暗自行动,就看,谁的手更快。” “那你觉得谁会赢?” 看着殷瑞珠眼里的期待,南絮想起赏花宴上翼王也问过她,是不是觉得他一定会输。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她知道段文裴恨赵家,赵家要扶持翼王起事,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更别论他当初帮着当今陛下登上皇位,翼王只会是他的敌人,不会是他另一个选择。 “我不知道谁会赢,但我赌段文裴不会输。” 只有这样,永安侯府才能再夹缝中争取一线生机,也只有这样,朝野才能避免一场动荡。 当初父亲归还免死铁券时就生出过把她嫁给段文裴的心思,以期重寻庇佑,如今看,也算是如了他的意 * 后面的日子,福泽馆一切照旧,只是后院的库房,不许人随意走动。 恰好天气渐渐暖和,灾民重建的事宜提上日程,人口流动大,福泽馆的生意也愈发好了。 伙计和坐馆大夫忙着看病抓药,对突然提出的规矩,便也不甚放在心上。 日子一长,那几箱火铳反而渐渐没人记起,静静地搁在那。 段文裴依旧每晚过来,南絮闹过几次,拗不过他坚持,索性自己也欢喜夜间的活动,便也由得他去。 事后提及他的打算,他噙着南絮的手背,餍足地和她咬耳朵,那些阴谋阳谋倒成了最好的安神汤。 * 新年一过,翼王离开城外庄子,回了王府。 回王府的第二日夜间,他悄悄从后门乘车出了蜀州城,直奔一处荒山。 山脚下早就有人等着,火把一照,皆是些熟面孔。 赵明丞当着翼王的面,拱手向静仪赔礼,言明当初为了赵怀珏而恨上了她,实属人之常情,望她理解一二。 静仪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很是倨傲地看了他好半晌,直到李湛多次抵唇咳嗽提醒她,她才勉为其难地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和解表面达成,几人又踏上了同一条船。 他们今晚聚在此处的目的,就是上次静仪比的那个‘三’。 翼王催促静仪带路,静仪却像没听见一样,昂头抚着肚子看着前方不动,翼王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片刻,让人把给他准备进山的肩舆让给静仪坐。 静仪毫不客气地坐上去,拢着披风颐指气使地走在最前面。 翼王身边的人忿忿地看着她高高在上的背影,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翼王瞥了一眼示意稍安勿躁,回头正好看见面无表情的李湛,便上前与他并肩同行。 “听闻宫里那位是想让驸马趁此机会躲了我的权,上次问驸马,驸马不答,不知这几日驸马可有想明白?” 因为和南絮的关系,对李湛翼王并不陌生。 只是时移世易,李湛到底怎么想的,他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山路难走,火把的映照下也只能摸索着前行,李湛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路,随口回了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翼王一愣,随即笑开了,“驸马倒是有 趣。可惜我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肯把他这位娇蛮狠毒的皇妹嫁给你,而不肯给你丁点实权。”他拍了怕他的肩膀,许诺道,“只要驸马肯安心助本王一臂之力,等他日本王荣登大宝,一定赏驸马一个将军当当。” 手掌拍在肩上,力度不小,哪有半点病重之人的样子,李湛微微侧目,道了句多谢殿下。 赵明丞默默走在两人身后,听见那句荣登大宝的话,眼中闪过丝讽刺。 不知不觉走到了半山腰,陡峭的山势豁然开阔,前方山坳处有人执着火把等在那,见众人走近,忙迎了上来。 离得近了,翼王和李湛同时蹙起了眉。 来人是个白面无须的太监。 那太监朝着静仪行了个宫礼,领着众人往山坳深处走去,密林深处别有洞天。 这里搭建着许多简易的木头屋,三三两两举着火把出来的老少皆和当先那人一样,俱是太监。 一眼扫过去,翼王甚至恍然看到几张有些印象的面孔。 静仪被人扶着下了肩舆,边走边得意地介绍起来,“这还得多亏先帝当初把我无情地扔进冷宫,冷宫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唯独这些个待罪进掖廷且捡回一条命的奴才多的是。” 有长相秀丽的太监弯腰上前服侍,静仪习以为常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过去,“起先他们欺我辱我,后来我就发了疯似地骂他们驯服他们。终于,在我不要命的苟活中,这些人彻底匍匐在我脚下。趁着此处入蜀,我叫人偷偷把他们从冷宫里弄了出来,替我运送看押东西,也算我送给翼王兄的第一份见面礼。”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两旁的太监都朝着翼王跪了下来。 翼王有些嫌弃地捏住鼻子,不解道:“这算什么见面礼?” 见他轻视,静仪也不恼,只拍了拍手,便见搀扶着她的太监起身朝她恭恭敬敬拜了拜,大呼一声,头也不回地往旁边树干撞去。 哐当一声,脑袋当场开了瓢。 众人目瞪口呆,静仪眼里愈发得意,“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想让那些死物发挥最大的作用,还是得靠人。翼王兄觉得呢?” 说着,众人已经站到了一处高大的木屋前,守卫打开门,一股混着泥土腥味的硫磺味和硝石味扑鼻而来。 屋子里层层叠叠摆放着好几十个木桶,木桶上都歪歪扭扭刻着个形似叁的字体。 有人惊呼‘震天雷’。 李湛控制住心底的惊骇,终于明白为何静仪比出个三,会令翼王态度骤变。 第122章 翼王手里除了伏虎军以外,并无其他军队;赵家虽在蜀地经营多年,但由于蜀地地势以及先祖的原因,除却‘屠獠’三姓家臣外,也没有多余可用的人。 兵道一事,贵在‘器’,震天雷是成就霸业不可或缺之物。 可惜朝廷对此把控极严,赵明丞动用赵家所有的关系,也没有摸清楚震天雷所做之法。 只好买通了当年曾有些交情的兵器库守官刘崇。这人为人正直、也不好财物,却格外珍视自己两个儿子,他便以此为契机,送了许多典藏的功法,还遣了几个功夫了得的师傅进京传授早已失传的独门绝技,更许诺他,只等时机成熟,日后定当让两个小儿在西南军中崭露头角。 一来二去,震天雷便在天子的眼皮子下悄无声息地被运往了蜀地。 可惜,老四太过愚蠢,竟为了暗杀自己的兄弟而把这个秘密暴露于人前。 赵明丞为错失良机惋惜,也为失去一个血脉相连的棋子而痛心。 看着满屋足以弥补缺憾的火器,沉默一路的他终于不再安安静静地走在后面,他问静仪,“还有的东西呢?” 静仪正得意,冷不丁被问,愣了下,“什么?” “公主便别和我兜圈子了,刘崇一家老小如何死的,公主比我更清楚,他手里剩下的震天雷,可不止这个数。公主既然想分一杯羹,何不拿出诚意?” 火把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夜晚的山风一吹,越发衬地形如鬼魅。 随着赵明丞的话落下,众人都默默地看向她,静仪抚着肚子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有些不敢看赵明丞,“赵家主这些话,本宫不明白。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反正本宫手里的东西都在这了,如果你们还不满意,本宫也没办法。” 她说着绕过他们就要往外走,却被一道暗影拦住了去路。 来人取下兜帽,露出一张和秦氏十分相似的脸,盯着这张脸静仪先是不解、俄而了悟过来,脸色登时惨白。 “那晚我和老四一起去的刘家,我只允他杀了刘崇灭口,但没有杀他的父母妻儿。公主,做人要敞亮些。” 赵怀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好像在看一个蠢物。 怒从心头起,静仪哪里会受如此屈辱,她抬手就要打,却被赵怀安攥住手腕强硬着拉扯到旁边,随即一声令下,“搜!” 漫山遍野呼啦啦地涌出许多火把,把这小小的山坳照得亮如白昼,不过片刻功夫便在密林最深处一个用树枝遮掩的土洞里找到了剩下的震天雷。 静仪又惊又气,对赵怀安拳打脚踢,又呼喊着让那些太监上前搭救。 太监应声而动,却被赵明丞的人手起刀落地结果了,有这般威慑,自此再无人敢妄动。 静仪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搬走她九牛二虎得来的东西,奋力挣脱开赵怀安的束缚,睚眦欲裂地跑上前拦住不准动,“本宫只说过把屋中的东西给你们,并未说过这些也给出去,”她钗环散乱、死死地盯着翼王,“王兄,你就看着这些外姓之人如此欺辱我?我皇家颜面何存?!” 她与翼王虽然不熟,但骨子里流淌的血脉是一样的,她天真地认为,这些人如此对她,翼王为了自己的面子也该帮她才是。 可翼王只是多看了她两眼,便捂着嘴又咳嗽起来,默认了赵明丞的行径。 静仪满脸不可置信,步履蹒跚地撞到了旁边的李湛。 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她一把拉住了他,“驸马,对,驸马!皇兄命你入蜀何为,你可还记得?为何你无动于衷,对此等谋反奸邪,还不动手?” 她声嘶力竭地拽着他的衣袖,不停推搡,李湛面无表情地任由她动作,等她力竭猛地一扯,静仪没站住倒在了地上。 “你,也想反?”她颤抖着指着他,显然气得不轻。 李湛睨了她一眼,“难道公主大晚上和我等在此,是闹着玩?” 静仪被他眼里的轻视刺痛,想教训他,却没力气爬起来。 这条路是她上赶着要走,如今因为不满赵明丞对她的态度,她就改了说辞,变了心思,如此反复,不过是因为她出了冷宫后,被宣武帝有求必应的补偿宠坏了。 却忘了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哥哥登上了皇位,她才得以出了冷宫,也才得以强抢了南絮的婚事。 谋逆造反是要有脑子的,很显然,浅薄的认知告诉她,只需身份地位和狠戾就行。 奈何,翼王和赵明丞不是那些本就被冷宫折磨地没了生气的太监,他们从未把静仪放在眼里 下山的路走得很顺畅,翼王高坐在肩舆上,看着山道上蜿蜒的队伍,心情出奇地好。 静仪主仆几人远远地被甩在身后,与来时的扯高气扬截然相反。 脚下的山路陡峭难走,稍有不甚便有掉下山崖的风险,静仪小心翼翼地落脚,距前方的队伍越来越远。 山风呜咽,吹熄本就不多的火把,静仪惨叫一声,绊倒在地,她感觉下身一阵潮润,血腥气混着土腥味缓缓荡开。 * 南絮刚准备歇息,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一会,如意在外间回禀,说是静仪流产,血流不止,宫婢急得没了法子,这才上门求救。 到底人命关天,南絮顿了片刻,说了药铺坐诊大夫的住址,便被某人拖着上了床。 “别闹,我困。”她拍开某人不老实的手,面朝外裹紧了暖被。 段文裴见她语气不像玩笑,当即住了手,从身后连着被褥把她抱进了怀中,“才过戌时,这就困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见并未发烧,提起的心才落了下来,“倒春寒不是唬人的,最近蜀州城里有的忙,你和殷家姑娘待在别院,别去药铺,我让人送些新奇的玩意进来,权当养身子了。” 南絮嫌他压地重,拱了几下,不悦道:“真奇怪,只许你们男人在外游荡,不许我们女子抛头露面?养身子?我身子好好的,养它干嘛?” 顿了顿又道:“不会是大婚在即,你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迁怒于你?放心,你爱娶谁娶谁,我一概不掺和。反正铺子里新招了个俊俏的年轻大夫,我瞧着不错,等空了” 正说着,后脖颈被人一把掐住,身后之人掰正她的身子,脸对脸,鼻贴鼻,冷声问她,“空了怎样?” 南絮被他看得混身不自在,索性眼一闭嘟囔道:“还能怎样?才子佳人,自然是成就一段美话。” 段文裴被气笑了,伸手撑开她的眼皮,让她看着他,“你敢?我明日就去药铺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肖想我的夫人!” “什么你的夫人,你的夫人马上是秦慧!我劝伯爷还是接受现实,等成亲后便别往我这跑了,被人看见还不知道传什么闲话。”她暗暗撇了撇嘴,小声抱怨,“好像我是个外室一样。” 段文裴这才察觉她心里不仅有醋意。 心头泛起涟漪,他抵着她,下巴轻轻搁在发顶,把她揽进怀里,“要不这‘婚’不成了。”他斩 钉截铁地重复了遍,“不成了。” 南絮以为他在开玩笑,半响见他没动静,抬头一看,这人竟然闭眼假寐。 许是近日忙碌过甚,离得近了,眼下的鸦青格外明显,棱角分明的轮廓也较之前瘦了大圈,南絮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嘴,上移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紧绷的眉宇间,轻轻揉搓着。 “有你这句话就行,前功尽弃可不像你魏阳伯的作风。” 她的揉捏下,段文裴眉峰舒展,噙着抹笑意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好。以后不许再忧心这种事,赐婚圣旨清清楚楚写着,段文裴和南絮结百年之好,谁都不能把你我分开。” 南絮点头,缓缓躺进她怀里。 他拥着她,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嘴角的笑意不由扩大,“阿絮,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南絮正酝酿睡意,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忽得想起他刚才那句养身体的话,不由羞红了脸,伸手在他腰上拧了把。 “呸,尽想美事!” 段文裴吃吃地笑,双手不由自主地揉上她的腰,紧紧地环住她,恨不得两人再不分彼此,南絮半推半就,正想柔声斥他,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 段文裴手上力度一松,睁开了眼。 “什么事这么急?” 外面传来声短促的回答,“赵家主立刻要间主子你,咱们的人尽力拦着,再晚些恐怕那位要起疑。” 这个时候坏人好事,段文裴不由叹息一声。 南絮好笑地推了推他的肩,叫他快走。 “唉,春宵一刻值千金,看来只有我一人珍惜罢了。” 南絮笑得不能自已,勾着脚趾头轻轻踹他,“春宵苦短,爷今日才知晓?快走吧,你在这悠闲,刘回等人不知如何着急,我都想替他们叫屈。” 段文裴挠了挠她的脚心,起身披衣,在南絮额前落下一吻,又替她掖好被角,随即出了内室。 第123章 赵明丞书房。 段文裴到的时候,房中已经坐了许多人。 见他来,众人俱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赵怀佑推着轮椅想上前,被旁边的赵怀安紧紧按住。 “老三好大的威风,竟然让诸位叔伯候在这等你一人,不知道的,以为你已经成了我赵家少主呢!” 自家爹和段文裴之间隔着什么恩怨,赵怀安多少知晓些,本以为他此次回来,父子二人必定闹得不可开交,他再从旁煽风点火运作番,好让父亲下定决心除了他。 没曾想,祠堂那日南絮毅然决然地和离,倒让父亲和母亲生出让老三娶秦慧的想法。 他自然明白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若真得到了长毅将军的支持,段文裴在赵家的地位也会扶摇直上,将来赵家家主的位置或许真的会落到他头上。 赵怀安筹谋这么多年,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飞走。 “父亲,老三这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他冲着赵明丞说道,眼里满是弟弟对父亲不敬的痛心,“老三,你再不满,也不该如此啊!” 说着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胸口,不知就里的人一看,当真以为是兄长斥责不争气的弟弟。 奈何坐在这的都是人精,谁又瞧不出他的把戏。 段文裴步伐平稳地从他身旁掠过,从容不迫地坐在了赵明丞下首,凉凉地掀开眼皮盯着他表演。 赵怀安在京都就见识过他的手段,见他半句辩白的话都没有,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免有些心虚。 “父亲” “好了。”兄弟相争也好,嫉妒仇恨也罢,赵明丞不愿这样的家丑摆在明面上,瞪了眼赵怀安,警告他安分些,“怀州大婚在即,今日叫诸位来,就是想商议一下,咱们赵家的大事。” 赵明丞当家主这些年,手段和威慑还是有的,好事想看热闹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歇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们坐在这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那件‘大事’嘛。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很快把刚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段文裴摩挲着手指,挑衅地看了眼赵怀安。 赵怀安本就因为赵明丞的‘偏心’不满,此时见段文裴如此,心下更加不好受,但碍于赵明丞,他只得忍了又忍,只是鱼儿已经上了钩,段文裴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缓缓收回挑衅的目光,慢悠悠地对着上首的赵明丞喊了句‘父亲’。 赵明丞一愣,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段文裴如此唤他。 望着这张和毓秀有几分相似的脸庞,赵明丞一时有些恍惚 这一幕落在赵怀安眼里,却是格外刺眼。 不过区区一句父亲,便让自家这个六亲不认的爹失了神,他日是不是多叫两声,家主之位甚至太子之位都将拱手让人?! 赵怀安忿忿不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狡猾奸诈之徒,父亲千万别被他骗了!父亲还不知道吧,他虽与那个南絮和离,但每日入夜还是会宿在” “放肆!”眼见他说话越来越没分寸,赵明丞急忙喝止,“你身为兄长,对待弟弟们要学会谦让。还不退下!” 到底是自己的长子,赵明丞压住怒火,放缓了语气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两句,警告他不准再胡言乱语。 父子多年,赵怀安自然知晓这已是赵明丞的极限,不甘与愤懑充斥在整个胸腔,他握紧拳头深深看了眼冲他微微一笑的段文裴,又回首看了眼满脸不悦的赵明丞,只觉心头的那股无名之火,一路蔓延烧至全身。 他不愿再待下去,起身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儿子告退’一甩衣摆,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屠獠’三姓的老家伙见此面面相觑,有人想去追,被赵明丞冷声叫住。 “他还不是少主呢!我还活着,由不得他想如何就如何!怎么,不过被我说了几句,你们就坐不住了?表忠心?是不是太早了!” 这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三姓虽是赵家的家臣,但此时非彼时,若只是安安稳稳地偏安于蜀地,谁是少主,谁什么时候当上少主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打量了两眼仿佛局外人般松弛的段文裴,赵家三子中,老二不良于行、老三生母早逝,又是朝廷亲封的魏阳伯,看着是被钳制在了赵家,可这人心里到 底如何打算的,谁又知晓? 赵明丞敢赌,是因为他是段文裴的父亲,他们却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未来赌在这样的人身上。 毕竟当年帮着段文裴逃出去,最后却身首异处的两个周家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既然大公子不在,为了避嫌,二公子和三公子也该退出去。为了大计,还请家主三思而行。”元家率先站出来表态。 有人起头,自然有人附和,晋家紧跟其后,“不错,虽开了春,到底更深露重,二公子腿脚又不便,还是保养身体为好;至于三公子恕属下多嘴,三公子毕竟从京都而来,如今肯认祖归宗、按照旧例迎娶秦家妇自然是好,只是马上要做新郎官的人还是把精力用在新妇身上较妥,这些个杂事,有我等为家主公子操心,何须公子们侯在此处?” “对对对,我周家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七嘴八舌,当着段文裴的面,就差说他这人不可信也不能信。 于赵家而言,他自然是不能信的他转头看向赵明丞,正好赵明丞也噙着双沉思的眸子看了过来,父子视线于空中交汇,明明是这世上血脉相承最亲之人,此刻却宛若两方互照的深井,幽邃的井水里只映出各自的形影,探不到对方心底半分真情。那深不见底的寒意,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既如此,赵家主也不必为难,我出去即可。”眼见赵明丞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和犹豫,段文裴起身站起,替他做了决定。 他料,赵明丞就等着他说这话。 果然,上首之人困顿的神色稍稍松解,似是无奈地朝外挥了挥手,“也罢,这些个事有我们这些父辈操心,你下去歇息吧。别整天东奔西走的,有时间好好陪陪秦姑娘,培养培养夫妻感情,免得落人话柄。” 一语双关,这是在点他。 段文裴不答也不反驳,朝屋中众人看了眼后,上前推着神色有些怔愣的赵怀佑出了书房。 房门在身后合上,书房内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两人耳中。 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突然声音一停,段文裴低头,是赵怀佑用手拉住了木轮,他仰头看向段文裴,沉声问了个问题,“三弟,四弟是你杀的吗?” 廊外是一片池塘,池塘里的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呼吸,段文裴轻笑一声,猛地使劲把轮椅往池塘里推去,赵怀佑始料不及,死死拉住轮椅两边的扶手,高声惊呼,“三弟,你做什么!” 当轮椅前半截悬在水面上时,段文裴紧紧拉住了,赵怀佑因为双腿没有知觉。只能上本身发力紧紧贴在椅背上,即使如此,他的下半截身子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池水很快浸湿了鞋袜和衣摆。 “回来这么久,总是听闻二哥不良于行是假的,二哥你说呢?” 赵怀佑苦苦支撑,眼看着整个人就要落入水中,连忙疾声辩解,“这是哪些混账传出来的话,我若是好好的,干什么费劲装瘸?三弟你是知我的,怎会信这些浑话?!” 段文裴冷冷笑了声,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是啊,二哥也是知道我的,为何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回廊曲折,寂静清幽,赵怀佑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惊魂未定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墨色背影。 小时候,家里的兄弟和族里的子弟都不愿和他玩,就因为他是个站不起来的瘸子。 他降生于世时就失去了承嗣族中基业的资格,家臣不会在一个瘸子身上浪费时间,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因为父母的不喜而疏远他,唯有与他同样不受待见的段文裴,会经常来看他。 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却在着偌大的宅院里,亲昵地称兄道弟。 赵怀佑解下身上的披风遮住打湿的鞋袜和衣摆,揉着刚才剐蹭到的手肘,出声唤住即将消失在回廊深处的段文裴。 “我不是质疑你。”他推着轮椅缓缓朝前去,“大哥来找过我,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我不信,但光我不信没用,晋元周三家都支持他,他们信。” 他轮椅转动的很娴熟,甚至可以往后撑起迈过几级石阶,余光瞥见最后一阶始终上不来,段文裴冷着脸拉了他一把。 “谢谢。”赵怀佑欣然接受他的帮助,继续道,“所以我才想问你,试试你的态度。不为别的,怀珏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只有先得到准确答案,过了自己这关,才有信心说服周家,紧要关头助你一臂之力。” 段文裴眼神诧异地扫了他一眼。 “二哥能说动周家?” 赵怀佑笑了笑,“能。” 第124章 “只要我想,就能。” 说这话时,他眼里迸射出自信的光彩,比暗夜里璀璨的星火还要明亮。 段文裴认认真真打量起这个比自己矮了好几头的二哥,走到他身后将信将疑地重新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轮椅缓缓前行,解放的双手终于颤悠悠地收回了袖中,看着空荡荡的回廊,赵怀佑不免感慨,“三弟,你变了。” 变得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人总是会变的,二哥不也变了嘛。”段文裴哂笑道。 以前那个泯然众人的二哥,现在也能自信地说出帮他得到周家助力的话。 光阴流转,这座府邸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但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眼看要到分岔路口,赵怀佑突然紧紧扶住转动的木轮,犹豫道:“三弟,只求你一件事若赵家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望你留父亲母亲一命。” * 往后的日子照旧,只是福泽馆的生意越来越忙,忙到南絮和殷瑞珠无暇他顾,时常吃歇都在药铺。 就连南羿成也被南絮请来帮工。 京都里闲散尊贵惯了的公子哥,很是瞧不上这些营生,奈何他走得匆忙,侯府虽隔一个月就会送信和银子来,却赶不上他的开销。 没有银子花,便是成天泡在书海里也解决不了饥饿问题。 渐渐地,不解和嫌弃在拿到月银的那一刻发生了转变。 “要不大哥先回去吧。本来救出我后,你就该折返京都,久不回去,大嫂和几个孩子怪想你的。”南絮打包好药材,交给来取药的病患,转头去拿药杵捣药,旁边有一双手先她一步把东西递了过来。 南絮冲年轻俊俏的大夫笑了笑,那大夫瞬时红了脸,也不急着回去,站在旁边帮她递药材。 南羿成发挥自己著书的本事,下功夫整理了几本残缺的医书,此时正挽着衣袖仔细辨别书上画的药材是否准确,正欲抬头说话,却看到了此幕。 容色倾城的女子打扮简单朴素,满头青丝半数用玉簪挽起,半数被丝带系在脑后,她专注地锤着手里的药杵,时不时笑着和旁边的男子说上几句话,而那男子身量挺拔,面容清秀儒雅,穿着同样简单的衣衫,和女子配合的极为默契。 恍惚一见,以为是哪家经营药铺生意的小夫妻,夫唱妇随妇唱夫随! 不不不。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南羿成迅速压了下去。 阿絮还是和段文裴相配,对对对,他晃了晃酸痛的脖子,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忽略这个‘前妹夫’,虽然这个人快要迎娶新妇了。 但他潜意识里总有种直觉,南絮和段文裴之间并非表面看着那么生分,他看自家妹子的眼神总有种他形容不出来的情意 他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挤开那年轻的男子,“霍大夫去忙吧,南掌柜这有我,正好我们哥妹俩许久没在一起说说话,趁着现在不忙说几句体己话。” 见南羿成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里的药材,霍大夫脸上露出几许失望。 但他深知这是自己爱慕女子的哥哥,心里就算再失落,也只得默默凝视片刻,一步三回头地坐了回去。 南絮眼角余光瞥见,直摇头发笑。 “大哥想说什么体己话,倒是说出来,直盯着人家霍大夫瞧什么?” 南羿成身子前倾,想挡住那边投来的视线,一边嘴硬道:“我这是怕你被某些人盯上,还想让我早早回去你独身一人在这,你二哥也还没被翼王放出来,我要守着你们兄妹,哪都不去!” 南絮听说他说得斩钉截铁,手里的动作不免慢下来,“说起这事,我还没问大哥,那晚,段文裴到底如何说的,如今二哥又被关了起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大哥也不急,莫不是早有安排?” 自家妹子问,南羿成也不藏着掖着,只是这里人多口杂,往四周瞧了眼,他附身在南絮耳边,小声低语。 南絮边听,手里的动作不停,南羿成注意力全在嘴上,对药材又不熟悉,随手拿起几株递过去,南絮定睛一瞧,却不是她要的。 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南絮招手示意频频往这边张望的霍大夫过来帮忙,南羿成不解,南絮就摊开手里的药材给他看,“大哥说得我都知晓了。但现在真的需要人帮我快速地把这批药材处理好,大哥不适合,还是让霍大夫来吧。” 见南絮喊他,霍大夫自然很高兴,旋即顶着南羿成警告不悦的眼神大步走了过来。 南羿成不肯让,他边朝着南羿成拱手行了一礼,然后俯身端起面前的药材筐走到南絮另一侧,继续之前的动作。 他递,南絮捣;南絮抬手拭汗,他想拿巾子去擦,临了犹豫地放下,转身端起旁边的茶盏递过去 南羿成看地眼角抖个不停,正想出声提醒南絮注意身份,门口突然响起女子的惊呼声。 “南姐姐,你怎么亲自做这种下人干的事?!” 迎着光,秦慧挽着段文裴的胳膊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不情不愿推着赵怀佑的赵怀安。 本笃定段文裴绝不会像父亲说得那般多陪陪秦慧,所以今日才当众提出兄弟几个陪秦慧这个未来弟媳出来逛逛,以期段文裴出言拒绝,他好从中扇动秦家退亲的赵怀安,看着出来后故作亲昵的两人,脸色很是难看。 正想着如何让秦慧看到段文裴虚伪的真面目,抬头就看见了福泽馆,听说南絮最近都在药铺,他心思一转,不顾赵怀佑的拒绝硬是提议进去让大夫给赵怀佑瞧瞧。 他见过段文裴为了南絮如何地不管不顾,也知晓他夜里宿在别院,所以坚信,段文裴绝不会让南絮看见他和秦慧如此亲密的模样。 只要段文裴视线触及南絮的刹那,冷漠绝情地甩开秦慧的胳膊,他便可以让人添油加醋地去秦家说段文裴对南絮余情未了,娶秦慧不过是在做戏得意的奸笑在嘴角无限扩大,他急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正想出声帮秦慧斥责段文裴,却被段文裴揽在秦慧腰间的手给钉在了原地。 何止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了过来。 就连在库房清点药材的殷瑞珠都闻讯赶了过来,一看这架势,不由替南絮捏了把汗。 “秦姑娘这话诧异,什么主子下人的,这是我和阿絮辛辛苦苦开得药铺,为的是让蜀地百姓看得起病,吃得起药,咱们自家的生意,自己动手,怎么到了秦姑娘嘴里倒像是做了什么低贱的事。姑娘的意思莫不是蜀地百姓也是低贱之人?”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走到南絮身旁轻轻捏了捏她不知何时握紧的手。 秦慧正对突然搭在腰上的手感到别扭不适,她虽然对外人做出一副对段文裴爱慕的样子,但最多也就搭搭段文裴的手臂,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来说已是最大的亲近了,她做戏的功夫再深,也做不到对揽在腰间的手臂熟视无睹。 讥笑的嘴角不由下撇,感受着腰间的手收紧再收紧,近乎掐着她时,秦慧有些无奈地看向前方宛若璧人的南絮和那男子,心里无声呐喊‘真是冤啊!你们夫妻两个这是闹得哪出啊!’ 只是心里再如何倒苦水,戏还是要演下去。 她往段文裴怀里靠了靠,咬牙切齿地冲段文裴说了句‘消气’,转而不痛不痒地大放厥词,“是是是,我这也是心疼南姐姐,殷家姐姐别生气。若真被气到了,旁人会说是我这个未来魏阳伯夫人容不下南姐姐,叫妹妹如何是好。” 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又来句妹妹,她们是比秦慧年长两三岁,但比起段文裴算得了什么,他可比秦慧大八九岁呢,老得跟个老萝卜似的,还恬不知耻地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出一副恩爱的模样。 真不嫌牙酸! 殷瑞珠朝她‘呸’了声,刚想说你也不嫌段文裴老得硌得慌,却被南絮拦了下来。 视线在秦慧腰间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南絮扫了眼秦慧眉间的郁色,偏头挑衅似地冲段文裴笑了笑。 “霍大夫,咱们继续。” 年轻的大夫自然知晓南絮和段文裴的渊源,只是在心悦之人面前,他又有何畏惧呢? “好,都听南掌姑娘的。” 他把手里的药材放入捣药罐中,当着众人的面,拿出袖中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南絮拭汗,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南絮的反应。 南絮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下意识去看段文裴,却正好看见秦慧不知何时整个人都跌进了他怀里,虽知道这二人是在做戏,心头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揪痛。 哼!只许你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 南絮抬到一半准备拿过霍大夫手里帕子的手一顿,转而把身子往霍大夫那边靠了靠,笑语盈盈道:“多谢霍公子。” 被段文裴掐地受不了没站稳跌进他怀里,正伸手准备还击的秦慧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往外瞧。 说好的情比金坚呢?难不成比她还会演? 已经呆若木鸡,不知唱的哪出的南羿成拽着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殷瑞珠往旁边让了让,离南絮两人远了些。 只有赵怀安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负气一甩袖子,也不管被他推进来的赵怀佑,冷哼一声离开了药铺。 瞳孔里墨色翻涌,段文裴冷眼瞧着,一道无形的罡气从周身荡开,霍大夫手里崭新的帕子瞬间湮灭成碎末。 秦慧几乎被钳在腋下的身子一颤,也不寻思报仇雪恨,弱弱地朝前喊了声‘南姐姐’。 南絮递给有些惊慌的霍大夫一个安慰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好像洞穿一切的赵怀佑道:“二公子想看腿?正好,霍大夫师从名家,不如让霍大夫给二公子瞧瞧吧。”—— 作者有话说:男主和秦慧马上要大婚了,应该就快结束了。暂时想的是不写番外,看宝子们有没有什么想看的。 第125章 本就打着进来看病的名义,南絮主动问,赵怀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点头,推着轮椅上前。 霍大夫得了授意,上前便要引着赵怀佑去他看病的位置,却在途中被人拦住。 “这是胎里带来的顽疾,你能看?”段文裴上下打量片刻,冷硬地质疑,冰冷的眼神中满是警告。 赵家二公子的病,蜀州城里谁不知晓,只是,霍大夫有自己的原则,病人既到,总不能未看先怯,更何况现下面对的还是自己倾慕女子的前夫。 他挺了挺胸膛,清秀的面庞上露出坚毅之色,“回伯爷,能否看,要等小民看诊后才能下结论。” 见他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心头窝着的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段文裴眯眼看他半晌,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看看。不过,庸医误人,若霍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以后便不准再在福泽馆坐堂看病。” 他这话冲着霍大夫说,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南絮,眼波流转,瞳仁深处像是燃着簇暗火,灼得人心跳如擂。 南絮被他看得脸皮发烫,咬着唇狠命捣了几下手里的药杵后,找了个借口转身去了后院。 南絮一走,药铺里的人也识趣地四散开,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柜台上没了人支应,殷瑞珠不得不留下来照看,余光时不时往正专心致志看病的霍大夫那边瞧一眼,心里不由暗忖。 这霍大夫看着年岁小,做事确是极为认真,人也长得不错,最重要是个眼力灵巧的有心人,知冷知热,又有一身好医术,抛开身份不谈,配阿絮倒也还行至少比某个当众搂抱其他女子的人强! 咦! 人呢? 刚才还站在那的两人,如今只剩秦慧一人‘贼眉鼠眼’地嘟着嘴四处乱瞧,跟着段文裴的众人也四散开守在来往通行的路口,尤其是往后院去的路,更是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把守。 殷瑞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骂一句也太霸道了,还让不让人好好做生意,撸起袖子就要往后面去,被旁边拿着书继续校对药材的南羿成拽住。 “姐夫你放开,万一阿絮被他欺负了怎么办?我不放心。” 南羿成摇头,“你真的觉得段文裴会伤害阿絮?” ‘欺负’这种事要看怎么想,反正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南羿成是持乐观态度。 段文裴再无情,也未必逃得过阿絮的五指山。 男人对男人总是要了解些。 殷瑞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听劝地折身回柜台,只是心里牵挂着南絮,做事总有些不得劲。趁着南羿成不注意,她悄悄弯腰钻进了药柜后面通往后院的小门。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红着脸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 南羿成正好完成手头上的事,头也不抬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殷瑞珠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哪里晓得是那种‘欺负’ 后院厢房内,正在受‘欺负’的南絮喘了几声拍着段文裴的胳膊,让他停一下。 “我要在上面。” 段文裴动作一顿,俯身在她耳边笑了起来,“是,一切都听夫人的。” 天旋地转间,女子娇媚的冷哼声湮没在两人的唇/齿中。 情到浓时,段文裴扶着她的腰哄她,“我那有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蜀地许多百姓都知晓,让他来福泽馆坐堂可好?” 南絮撑着他壮实的胸膛,享受地闭着眼,含糊道:“大夫够多了,药铺里坐不下。哎,慢点。” “霍大夫太过年轻,未必担得起,换了他就坐得下了。”他配合着律动,眼睛始终看着身上情/动的人儿,似乎要把她此刻娇/媚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 南絮受不住,临到关头死死地扣住他肩头。 “不行”眼前一片空白,她忍不住颤抖。 见她袒护,段文裴眯了眯眼,放慢了动作。 这个时候回撤无疑是隔靴搔痒,南絮晃动着往下沉了沉,怨怪地睁开眼,咬着下唇不解道:“干嘛停下?” 极致的愉悦让她那双漂亮的杏眼染上温热的潮/意,眼里的不满和娇嗔勾得人欲罢不能,段文裴双手上移,无声勾了勾唇,“夫人求本伯,本伯自然满足夫人。” 他在床/底间的这些手段,南絮领略过不少,平日里看着冷情又正经,一到这种时候总会变着法的折腾出些花样。 刻进骨子里的教养,让南絮有些放不开。 只是久而久之,食髓知味,这其中的妙处倒是让人总时不时地回味。 “求伯爷,可怜奴/家吧。”她垂着头,乖巧地轻哼。 段文裴只觉全身血液瞬间涌上了某处,濒临溃败之际,理智又把他拉了回来,他缓缓动了两下,停下,“夫人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就像布下饵料的猎人,给点甜头又不肯深入,诱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南絮忍着心底深处的虚无,不耐地翘着指甲剐蹭着手下的肌肤,见他并不松口,知道在此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绷着脸,锤了他两下,“真小气!” “我都没追究你抱秦慧,你还想替我这个掌柜辞退我的大夫,休想!”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吃醋,她也会。 虽说是演戏,可哪个女子看见自己的夫君抱着旁的女子还能心平气和?他要演,她自然也能演,还会比他演得更好、更逼真!她都没要求他怎样,他倒先开始要求她了。 南絮表示不服。 瞧着她脸上的神色,段文裴对她的想法已经猜到几分,看见她为他吃醋他心里暗喜,但想到那句‘我的大夫’醋意不觉往上翻涌,他抓住她作乱的手,故意冷下脸,“秦慧那是没站稳,我可没搂她;但那姓霍的却想给你拭汗,若不是我出手,众目睽睽之下他便得逞了,旁的男子肖想你,我怎么忍得住?小气?那是对觊觎你的人小气,人之常情也。” 他又动起来,像研墨一样,磨得人恨不得咬他几口。 “哼,反正,我请的人,你不准动。”得了好处,南絮脸色稍缓。 段文裴知晓她的脾性,刚才那般难耐都能忍住不松口,看来一时半会动不了姓霍的。罢了,南絮不肯低头,他便先退一步,总不能两人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僵在这。 后面几日有得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与她这般缠/绵 见南絮绷紧的身子放松,如一叶扁舟随着他起伏,心里的怜爱与柔情渐渐溢满了胸腔。 “真是拿你没办法。” 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暗哑,“我不动姓霍的,你也把我说的老大夫收下,治病救人,谁来不是救。” 南絮弱弱地‘嗯’了声,沉浸在身心的愉悦中。 “以后不准和别的男子眉来眼去、也不准和别的男子亲近、更不准说他是你的,你的人只能是我。”临到最后关头,他猛地把她揉进怀里,抱紧再抱紧,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属于阿絮的只能是段文裴,永永远远都只能是段文裴。” 南絮只觉眼前一片空白,世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只有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彼此。 她回抱着他,听着耳边磁性嘶哑的声音,整颗心软的像是泡在蜜罐里一样。 听着他有力且迅疾的心跳声,她喘着气,用下巴轻轻蹭着他,“好,段文裴是南絮的,永远都是。” * 等段文裴和南絮一脸春风地从后院出来时,霍大夫也正好给赵怀佑看完诊。 不出意外,霍大夫遗憾表示这是胎里带来的顽疾,且又坐轮椅多年,双腿肌肉早已萎缩,没得看,也治不好。 这种话,赵怀佑从知事起已经听过无数遍,早已心如止水,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再被提起,不免心里难受,心中对自家大哥也愈发不满。 “三弟,走吧,送我回去。” 段文裴懂他的痛,转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南絮,上前推起赵怀佑往外走,从霍大夫面前经过时,扔下一句‘离她远点’的警告后翩然而去。 霍大夫已经做好被他强行赶走的准备,没想到只得了这么一句话,他有些疑惑地转头去看南絮,却只看见她怔怔地盯着段文裴离去的方向出神。 早就耳闻和离前她们夫妻情深意笃,如今见南絮的模样,更知她与他羁绊不浅。 霍大夫失落地叹口气,若是让她爱上他,如他学医那般轻松就好了 * 这一日福泽馆里发生的事,被赵明丞派去的人一字不漏地禀报到他面前。 赵明丞对段文裴和南絮在后院为何待那么长时间的事并不深究。 毕竟他要的只是明面上的联姻,至于他白天夜里睡在谁的床上,无伤大雅。 正欲让下属退出去,门口传来赵怀安与小厮的吵闹声。 赵明丞皱了皱眉,让人放赵怀安进来。 “吵什么吵,还有没有规矩。” 赵怀安进来时,赵明丞正坐在临窗的矮榻前,悠然自得地自己与自己下棋。 赵怀安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外裳,不情不愿地朝赵明丞拱了拱手,“不是儿子要大吵大闹,是他们拦着儿子见父亲。” 赵明丞头也不抬地吃下一子,冷哼道:“这是我的命令,怎么?你要与我也大吵大闹不成?!” “儿子不敢。”赵怀安说着不由往前迈出几步,离赵明丞近了些,“儿子只是有事禀报父亲,并不想惹父亲生气。” “是吗!”赵明丞一把搅乱棋局,转头阴沉地看着他,“你若真想孝顺我,昨日会当众那样说自己的弟弟?今日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把老二推出去?孝顺双亲你做不到,兄友弟恭你也做不到,连老三的激将法你都识不破。”他点着自己的脑袋,意味深长道,“老大,想当家主不光靠血脉身份,还要靠脑子,你懂吗?” 这是说他蠢钝如猪?没脑子? 垂在袖中的手收紧再收紧,赵怀安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愤恨,在赵明丞的注视下,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是,父亲说得是。” 长子的妥协,赵明丞不意外,他意外地是他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你娶得也是秦家的女儿,是秦慧的长姐,长毅将军也是你的舅父,你何必要在这个时候与老三一争高下?” 兄弟相争,平衡有道,他自然乐见其成,但紧要关头,他不许打破表明的和气。 这是他的底线。 赵怀安作为他亲自教养大的长子,却是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做事风格,说不失望是假的。 他这几个儿子,老四疯狂早亡、老二身患腿疾、老大资质愚钝且自负、唯有老三心性坚韧聪敏,可惜,他与他有弑母之仇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暂时妥协的仇人他是不会容忍仇人在他的眼皮子下成长起来的。 “罢了,你家那个毕竟是过继到秦慧母亲名下的庶女,你有想法我也能理解。但我也说过多次,当时秦家就这么一个适龄的女儿,过继到主母名下便就是秦慧的亲姐,你要先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好磨练自己的心性,才可与任何想要阻拦你道路之人拼个高下。” 赵明丞的语重心长,让赵怀安恍惚了片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赵明丞变相地在给他吃定心丸。 他也不蠢,知道当前的情形,更知道赵明丞的顾虑。 都说他资质平庸,那是他们不明白他的心思。 他难道不知道段文裴永远都不会得到父亲真正的重用吗?不,他知道,正是知道,他才会在昨日那般情形下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众人和赵明丞。 他们依赖的,可以期许的,从来都只有他。 “儿子明白。昨日是儿子冲动了,还望父亲原谅儿子。”赵明丞态度和缓下来,他自然也要摆明态度。 果然,望着诚恳的大儿子,赵明丞心里那口气又舒坦了许多。 心情一舒坦,人便也不拘着了。 “坐吧,你也好久没有陪为父下盘棋,来来来,咱们父子今个过过招。” 赵怀安依言做到他对面,边摆弄棋子,边说起要禀报之事。 “儿子来,不仅是来向父亲道歉的,也是来告诉父亲一声,咱们的人已经杀了萧静。” 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清脆,赵明丞率先吃掉一子,“你确定见到了萧静尸首?” 大婚在即,起事就在眼前,静仪公主已经废了,眼下萧静这个宣武帝的暗卫统领成了最大的阻碍。 他明里暗里杀了她好多次,奈何她的警觉意识和功夫都不错,再有谢晋从旁帮助,回回都能躲过。 这次他让赵怀安趁着段文裴一行人都在药铺的空档,派出手里的精锐,不惜一切代价务必除掉萧静。 不过半日的功夫,萧静就死了?赵明丞有些不信。 眼见赵明丞又要吃下一子,赵怀安连忙改变策略,绕到他后方出其不意地断了他一子,“父亲放心。咱们的人本来拿不下她的,奈何天助之,萧静被逼到悬崖边,最后元窈娘使出一招‘柔缠骨’把她推下了悬崖。”见赵明丞抬头看过来,他急忙加了句,“尸体他们从悬崖下抬了回来,确定是萧静无疑。” 赵明丞点点头,手下的棋路松了松,“你办事,我放心。” 又道:“等大事尘埃落定,你想娶元窈娘做平妻我不反对。” 赵怀安一愣,随即真心笑了起来,“谢父亲成全!”——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国庆中秋快乐。 第126章 大婚筹备事宜繁琐,那日过后,段文裴再未出过赵府。只有刘回余荣等人来回里外穿梭,一道道密令从院子里悄无声息地往外传。 南絮庆幸他不来折腾,闲暇时又怅然若失地数着他有几日没来了。 倒是霍大夫自那日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只要有时间就往别院跑,久而久之,众人都看出他对南絮的心思。 南絮旁敲侧击地说过自己并无此心,奈何霍大夫是个执着的人,执着地让人不忍心忽略他。 无法,南絮只能躲着。 只要他来,要么就说不在,要么就说在后院练箭,实在不行就让大哥帮她拦着。 殷瑞珠每次都摇头笑她,别人求之不得的,在她这倒是弃之如敝履。 南絮有些愧疚,干脆让大哥带话,断了他的念想。 从此,霍大夫不再往别院跑,但只要有她的地方,他的眼睛必然时时刻刻黏在她身上。 直到,余荣到药铺给她送信,看到此幕,第二日再见到霍大夫时,他脸上豁然青了好几块。 殷瑞珠问他怎么了,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是自己夜里起夜摔了。 殷瑞珠和南絮对视一眼,嘱咐他小心些;南絮也难得的主动与他说话,叫他拿些药铺里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去用。 霍大夫忙不迭地点头,避瘟神一样跑开了。 南絮微怔,心里隐约猜到几分,让人给霍大夫多支了几锭月银。 此事便算揭过,等南絮夜里坐在烛台下细看余荣送来的那封信时,眼前总浮现霍大夫那张乌青的脸,南絮凝神片刻,提笔写了封回信,洋洋洒洒,尽是劝他莫要醋意大发,伤了别人的性命和脸蛋。 需知,往后婚丧嫁娶,一张俊俏的脸尤为重要。 段文裴收到回信时,正在看京都送来的信件,一目十行扫过,刚刚还温和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只知道顾着别人,半句哄我的话都没有。可恶,阿絮真是”真是什么,他没说,但站在一旁的刘回和余荣却忍不住地抖了抖脸颊。 谁能想到威名在外的魏阳伯会因为自己的妻子在信里没有哄他而生闷气呢? “京都那边的消息属实吗?” 段文裴捏着被火苗舔舐过半的信纸,眼里的冷意也随着即将熄灭的火焰冷却,他把堆叠的信件往桌子上一推,有些疲惫地仰靠进圈椅中。 余荣忙道属实,“除了咱们收到的,萧统领那条线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息,属下觉得不会有假。” 萧静失踪后,她带来的暗卫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个,如今就剩两个人苦苦支撑,与京都的信件往来便不再那般隐秘,余荣也是亲自查看后,才能确定消息来源真假。 段文裴摩挲着指节,陷入沉思。 刘回见状忍不住问他,“萧统领失踪,爷真不派人查查?” 萧静毕竟是宣武帝的暗卫副统领,皇帝心腹中的心腹,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段文裴却一点动作都没有,他日皇帝知晓此事,追问起来,自家爷如何作答? 况且,论立场他们同属一个阵营,萧静在许多事都好办,也有个帮手,于情于理,自家爷对萧静失踪一事如此冷静实在是让人费解。 总不至于因为夫人的缘故厌恶至此。 段文裴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像是能洞察他的心思般缓缓道:“萧静的本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算计了去,暗卫营还没那么无能。此事,静观其变就好。” “倒是永安侯府送给夫人的那封信,夫人看后有何反应?” 南絮身边有他们的人暗中保护,有时候段文裴也会问问南絮最近可有按时吃饭休息。 刘回回道:“夫人没什么太大反应,似乎对一切早有洞悉。” 段文裴点了点头,眼力漫上些许笑意和傲然。 “这就好,让人告诉那个叫如意的丫鬟,好好照顾夫人。” “是。” * 京都这个时候,梅花正争相盛开。 侯府后院花厅里,侯夫人围着厚厚的大氅听身边的仆妇读信,信件很厚,信笺上带着股独有的绿梅香。 听完信里的内容,侯夫人伸出有些瘦削的手让仆妇把信给她看看。 掠过南羿成的长篇大论,侯夫人盯住那张娟秀小楷,南絮写的很简单,却字字都没离开母亲二字。 母亲亲启。 母亲安好。 承母亲膝下 看着看着,侯夫人不觉湿了眼眶。 前因始末她已尽数知晓,怨恨李湛同时,心里止不住地全是对南絮的想念。 她膝下仅此一女,母女分隔两地还是自南絮出生后头一遭。 蜀地偏远,也不知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不好,吃得可习惯?睡得可安眠?可有人欺负她? 夜夜梦见,夜夜都得不到答案,唯有每月的信件,寥寥数语,写满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和牵挂,却只有一句道自己一切都好。 好吗? 侯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渍,只有她这个当娘的亲自看见才能确定好不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的心恨不得长出双翅膀,立刻飞往蜀地,飞往女儿的身边。 “把大爷的这封信拿给阿芜,你帮我多宽慰宽慰她。”侯夫人扫了眼南羿成的信,递给了身边的仆妇,“虽说担心,到底兄妹二人在一处,互相有照应,老大不会亏了自己的。” 仆妇道声是,正要出门往大房院里去,又被身后的侯夫人唤住。 侯夫人沉吟片刻,转身提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写下几句话,“把这个给老二家的送去,就说老二在蜀地一切都好,让她切勿挂怀。” 南羿凌的处境侯夫人已经从南羿成信中知晓,恨铁不成钢之余到底顾念着赵玉琴和那几个孩子。 “事已至此你告诉她,该自强自立起来,做好一个母亲,更要给孩子们做好表率,别窝窝囊囊整天只知道哭,徒惹笑话罢了。” 仆妇走后不久,就有下人进来说四姑娘来了。 侯夫人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摆手叫她进来。 过完年,南琪长了一岁,个头也拔高了不少,等再过两年便能议亲了。 欢姨娘去世后,她便被抱到侯夫人膝下教养,也算是侯夫人一手带大的孩子,往日尊着敬着这位嫡母,和侯夫人也算极为亲昵。 此刻顶着张苍白惶惶的脸儿进来,不等侯夫人说话,自己先膝盖一曲跪倒在侯夫人面前。 “母亲,一切都是女儿的主意,你放过元宝她们吧!母亲,女儿给你磕头,求你了!” 年岁尚小的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泪眼婆娑地一下又一下地给侯夫人磕头,往日侯夫人最喜爱捏的那张软糯中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瘦了下去,只露出个小巧尖尖的下巴。 这模样,像极了她亲娘。 南琪磕地很真诚,不过片刻功夫,额头就红肿了起来;侯夫人低叹一声,示意下人给她拿个垫子。 “别磕了。”她抵住唇咳嗽两声,让她跪在垫子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四姑娘,你在下药想毒死南韵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不会绕过你身边的人。” 顿了顿,她留下自己贴身老仆伺候,挥手让其他下人退出去,只余娘俩说话。 南琪依言挪到垫子上,背脊却挺地笔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女儿没做错。” 侯夫人有些失望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你的杀母仇人是周姨娘,你已经下毒杀了她,何必要再给自己造一条杀孽?南韵何曾与你有杀母之仇?!” “母亲袒护她?她可是害得二姐姐差点命丧他乡!” 南琪不明白。 她杀周姨娘时,侯夫人是知晓的,却暗地里帮她遮掩下了,并未叫当时悲痛欲绝的父亲知道。 如今她想杀南韵,母亲明明同样恨毒了她,为何要帮她。 “母亲!”她朝前跪行几步,如幼时小儿般匍匐在侯夫人膝头,声泪俱下,“杀我娘之人确实只有周姨娘,可她的女儿何曾不是帮凶!若不是她母女二人得了父亲的万般宠爱,哄得父亲连自己的妾室、女儿的性命不顾,我阿娘如何会死!二姐姐如何会受到当年火灾的惊吓。” “我与二姐姐命好,阿娘用性命护住了我们,可母亲想想,若当时阿娘并未护住我们,我与二姐姐焉有命在!母亲!女儿无时无刻都想取了她们性命,为我娘报仇。母亲!你就成全女儿吧!” 南琪很好地遗传了欢姨娘温雅的相貌,像高山上盛开的雪莲般,称不上貌美,但胜在气质高洁。 侯夫人看着扬起的年轻面庞,脑海中却回忆起了当年的总总。 说起来,欢姨娘的死她也有责任。 当初周姨娘勾得侯爷日日笙歌,她当时怀了南絮,便想着纳房妾室分宠,看来看去,最后选中了个落魄书生的女儿。 欢姨娘独特的气质很快吸引了永安侯。甜腻的糕点吃多了,总会想尝尝清淡的白粥,欢姨娘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可惜孩子没保住,等她生下南絮,周姨娘生下南韵,她才在夹缝中艰难地怀上了南琪。 等欢姨娘生下南琪的时候,她已经掌握住了整个侯府的后院,周姨娘依旧得永安侯爱重,而她因为生产体型变样,周姨娘的处处打压,落了个被永安侯厌弃的下场。 那场大火的导火索,是因为她教欢姨娘使了些计谋,重获永安侯的关注,才让周姨娘被妒火烧去了心智,铤而走险取了她的性命 她伸出手缓缓抚上南琪的发顶,眼中满是复杂,“母亲知道,母亲都知道。” 她揽住她,像一个亲生母亲一样,语气说不出的温柔,“母亲不能看着你的手上沾满鲜血。周姨娘是死有余辜,但南韵罪不至死,她是你的姐姐,是侯府的二姑娘,你若杀了她,将来传扬出去,如何议亲?小小年纪,背负两条命,往后余生如何安枕?” “琪儿,听母亲一句劝,莫要为了她人而让自己身陷无边地狱,更不要让仇恨遮蔽了双眼。”侯夫人语重心长地拍着她的背脊,低声喃喃,“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且看着吧,咱们这位三姑娘不用你出手,也会自食其果的。” 听着侯夫人句句都是为自己打算,南琪终于忍不住抱住侯夫人大哭起来。 多年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刻化成滚烫的泪水洒落在侯夫人膝头。 侯夫人怜惜地抱着她,沉吟片刻,终是松了口,“罢了,元宝等婢女的命姑且留着,但不能再在你身边伺候,送她们去庄子上,我再重新给你安排几个稳妥的。” 南琪知道这是侯夫人最大的让步,自然无有不应,侯夫人宽慰了好一会,又给她讲了许多其中的道理,最后禁了她的足,叫她在自己院子里抄佛经反省。 望着南琪默默离去的背影,侯夫人疲累地撑着额角,乏力地仰倒进榻上。 岁月不饶人,她似乎真的老了 * 觉得自己老了的,除了侯夫人还有宫里的裕安太妃。 她最近吃斋念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宫人说淑 妃求见时,她捻着香插进香炉了,迟钝地思考了半晌,才木着张脸让淑妃进来。 淑妃穿着身鲜亮的宫装,与慈宁殿死气沉沉的腐朽之气格格不入。 “皇帝身体抱恙,淑妃穿成这样,也不怕皇帝厌弃?” 淑妃径直坐到太妃下首,丝毫不见半分尊敬,“药效已经起了作用,大罗金仙来也救不回他的命,本宫岂会怕。” 她眼里精光四溢,野心勃勃,“只等陛下咽气,我儿登上九五至尊,到那时,谁还敢厌弃本宫?!” 她的这些话,太妃已经见怪不怪了,唯有一件事她十分好奇。 “皇帝对你也算是宠爱有加,你缘何非要与哀家联手取他性命?” 淑妃笑意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她攥紧披风,恨恨道:“什么宠爱,他就是个变态,他们俩兄妹都一样,都是折磨人的变态!” 第127章 三月十八这日,蜀州城里早早地热闹起来。 赵府迎亲的队伍天不亮便出发,往秦家迎亲去了。 秦氏在下人的服侍下,用完寒食散,脸上才有了些精神,看着提前准备好的衣服,她有些不悦。 “要我出席他的婚礼?难道还要我亲自喝他敬的茶?他不是接回了那个贱人的排位嘛!让那个排位看着他成婚就行了,我不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劝说才好,直到赵怀安进来,下人们才松口气,退了出去。 “娘。”赵怀安皱着眉挥手扇了扇屋子里的异味,耐着性子扶着秦氏坐到旁边的梳妆台前,“咱们起兵能否成功就看今天,娘何必为了这些陈年旧事置气。” 这些话秦氏早已经听腻了,她揉着胀痛的额角,没好气地白了眼自己的儿子,“赵明丞用这个压我,你个兔崽子也用这话压我!” “当初提出这事时,不过是你告诉我那野种极爱护南絮,我想着怎么都不能让他痛快,也想杀杀他的锐气,才出此下策。你爹倒好,为了他的霸业想出这么个主意。哼,姓黄的将军能听你们的?就为了秦慧?” 长毅将军姓黄,是秦慧的舅舅,因为膝下无子,加之秦慧生母去世的早,便格外爱重秦慧这个外甥女。 赵怀安揉捏着秦氏的肩,叫她放心,“这门婚事问过长毅将军的意思,长毅将军并未反对,还额外给秦慧表妹补了六十抬嫁妆。娘,你想想,若是长毅将军真的不想秦慧结这门亲事,何必要如此郑重。” 见秦氏眉头缓缓舒展,赵怀安知晓这是寒食散的劲过了,便趁热打铁,继续劝道:“咱们这叫借力打力。爹早就接触过长毅将军,这位将军并不好游说,这次肯这么快松口,估计多半是看中了老三魏阳伯的身份,既然如此,何不趁着这股东风,让长毅军入局,让咱们的大事又添几分胜算。” 秦氏也不是死脑筋的性子。 能有利于自己的事,自然不会油盐不进,只不过 “那你说,若你爹真的坐到那个位置,他能立我为皇后,立你为太子吗?” 妇人转身定定地望着他,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疑惑和希冀。 赵怀安见此,心里微安,只要母亲还有念头,一切便都好说。 “娘,你是爹的结发妻子,只要你听爹的话,爹便不会辜负您与儿子。” 秦氏似乎被这句话稳住了,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反手拍了拍赵怀安搭在肩头的手,嘴角僵硬地扬起抹笑意,“我儿既然都这么说了,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叫她们进来给娘梳妆打扮吧。” 这边说服秦氏,转身赵怀安便叫人去别院说一声,请南絮今日来观礼。 赵怀佑正巧经过,闻言叫住往府外走的下人。 “这种场合叫南姑娘来,怕是不适合吧。” 赵怀安远远便瞧见他,只是他一向不把这个残疾的弟弟放在眼里,此刻听他突然出声阻拦,刚才在秦氏屋里憋得火气正好有了发泄的地。 他朝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下人摆了摆手,转头冷着脸呛了赵怀佑一句,“今个大喜,你这样还是别出现在人前为好,省得别人笑话,更别把手伸得太长,叫人徒增厌烦。” 说完,他不再看赵怀佑一眼,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从他身侧跨过。 赵怀佑静静地看着赵怀安离去,眼神有一瞬间黯淡。 跟着的下人察言观色,忙劝解道:“二爷,大爷定是在夫人那惹了不愉快,那些话二爷别往心里去。” 故意还是无心,他还是听得出来。 这么多年大哥对他的无视他已经习惯了,再多的恶言恶语,他都能心平气和的面对,只是偶尔在心底深处掀起一丝沉寂的波澜 “派人去告诉南姑娘一声,万事小心;再让人告诉三弟,大哥叫人请南姑娘的事。” 下人领命办事,赵怀佑自己转动着车轮,沿着挂满红绸的回廊独自前行。 * 赵怀安的人到别院的时候,南絮正和殷瑞珠准备去药铺。 本不打算去,只是那人阴阳怪气了好一阵,说得殷瑞珠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踢他脑门上。 “回去告诉赵怀安,姑奶奶们从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哪里轮到他的狗在这里乱吠!” 下人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多停留,急吼吼地说了几句,匆匆走了。 南絮往那帖子上看了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往药铺里去。 “阿絮,咱们当真不去?” “你见过哪家婚帖是新婚当日才送的,估计是赵怀安想看段文裴出丑,故意激起我的怒火,想让我去婚宴上大闹一场。药铺里忙得很,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殷瑞珠瞅了眼手里大红的喜帖,果真觉得有些烫手,“不去是不去,但,你真的就眼睁睁地看着段文裴娶妻?阿絮,你不难过?” 难过什么,这本就是假的,只是这些事不好给殷瑞珠明说,省得她好奇心作祟,走漏了风声。 南絮回身拿过她手里的喜帖,三两下撕了个粉碎,“不难过。今日好像霍大夫也在,咱们快走吧,省得一会忙不过来。” 殷瑞珠被她拖着走,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唉唉唉,慢点,赵家这么大的喜事,今个城里估计没什么人看病抓药,阿絮,你不会是怕了吧” 南絮不语,只抓着她赶紧走。 段文裴昨晚特意给她传了话,叫她今日务必待在药铺里,别轻易走动,以防有心人生事。 本来是想叫大哥和谢晋一起走的,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西院空空,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就连平日里留院的小厮也不见,她猜估计是有要事要办,整个别院人影寥寥,她更不敢久留。 “怕!我怕你中了别人的圈套,还不自知!”南絮嗔怪地戳了戳她的额角,拽着她上了马车。 * 蜀州城西面,自赵府的喜轿出城后,一直静悄悄的翼王府内各处人影穿梭,走动起来。 翼王一身戎装坐在议事厅上首,看着墙上的地图,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蜀州城到京都的这段路程,脸上满是势在必得的坚决,哪还有半分病容。 有侍卫进来回禀说镇北将军到了,翼王心里一喜,忙起身往门口迎了几步。 “松庆啊,你总算来了。”他一把握住进屋的中年将领,满脸欢喜。 王松庆回握住翼王的手,喊了声王爷就要跪下请安,被翼王扶住,“大事在即,不必拘于小节。” 翼王又问,“镇北军到哪了?” 王松庆回,“已过了西安府,不过一日功夫便可直达蜀州城下。” 翼王大赞一个好字,让人备饭给镇北将军接风洗尘。 “如今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就看赵明丞那能不能借着结亲的事说动长毅了。” 王松庆没有接话,他也有顾虑,“咱们非要等长毅军不可吗?” 饭菜已上桌,翼王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笑道:“长毅守着东进的门户。松庆啊,咱们是要清君侧,不是造反,能减少阻力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减少,这样咱们才会有足够的力量对付那些擒王的军队,也才能够告诉天下,咱们起兵的正当性。” 理是这个理 “万一长毅不答应呢?” 镇北军和蜀地来往密切,这么多年来自然少不了翼王从中授意;不管哪个登上皇位,赵家都是心腹大患,赵家不知,但王松庆心里明镜似的。 他们可以陪着翼王直捣黄龙,扶他登上皇位,也可以和赵家虚与委蛇,暗地谋划,但长毅军这种从来都没接触过的军队,还是让镇北军有些忌惮。 若是控制不当,东进之路必会受阻。 到时候天下悠悠之口,堵都堵不住,更别论清君侧。 翼王不紧不慢举起酒杯,遥遥一碰,“松庆莫慌,赵明丞手敢行此计,手里自然握着够本的命门。长毅咱们势在必得!” 就在两人有吃有喝的空隙,翼王府后门上进来队送菜的伙夫。 领头之人亮出手里的腰牌,笑着递给去几块银锭,正要领着人进去,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 “后面那两个我怎么瞧着眼生?” 领头之人忙解释,“不满大人,赵府今个大喜,要的东西也多,人手不够,我便叫那两个过去搭把手。这两个是来走亲戚的侄儿,刚好补上,大人千万莫怪。” 赵家今个忙侍卫自然知晓,只是这番话着实让人不爽。侍卫走上前,掀开两人的草帽,见确实与领头之人有几分相似,冷哼道:“管他赵府李府的,在咱们王府面前连提鞋都不配,你倒好,情愿把人往那边送,找两个不做事的顶上,我说你是不是以后不想在这蜀州城里做生—” “大人,小的哪敢。赵家催的急,一时慌了神办了错事,大人原谅则个,行个方便、行个方便。”领头之人忙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悄悄递过去,满脸的谄媚。 侍卫掂了掂手里荷包的重量,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下不为例。” “是是是,多谢大人。” 几人压着运菜的板车快速往王府西面去,等走到僻静处,最后两人一个闪身,消失在假山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等送菜的板车再次经过时,这两人又从假山后冒了出来,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个人,领头之人掀开板车下方的暗格,手脚麻利地把人塞了进去。 那人浑浑噩噩,一时分不清敌友,正想呻吟出声,被领头之人及时捂住嘴。 “南家二爷,想活命就别说话。” 第128章 送菜的一伙人推着板车,直奔城门而去,待出了蜀州走出三里地看见前头矗立在路口之人,方放慢脚步迎了上去。 为首之人拱手唤道:“大爷。” 南羿成点了点头,视线直直地注视着板车,板车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外间的动静,不停地撞击着隔板。 南羿成视线一凝,便想上前掀开放里面的人出来,却被左右拦住。 “伯爷吩咐了,入京前都算不得平安,要想保住二爷这条命就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路上就别露面了。大爷还是再忍耐忍耐。” 似是印证这话,一个乔装打扮的送菜人扬手就往隔板上拍去,习武之人内力深厚,只见隔板上扬起簌簌尘土,刚才还奋力挣扎的人却渐渐没了动静。 南羿成很想见弟弟一面,也担忧他被关在王府这些时日可有受挫磨,只是段文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犹豫片刻,终是默默收回了手。 “有劳各位了。”南羿成说着折腰,深深地朝着几人作了一揖。 这些人哪敢受,忙侧身躲开,为首之人搀住他胳膊,叫他放心。伯爷吩咐过,夫人的兄长便也是他们的主子,保证主子的安危,义不容辞。 时候不早,几人又简短地说了几句,便告辞往东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路口的背影,南羿成轻夹马肚,钻入了旁边密林深处。 * 待迎亲队伍出现在福泽馆门前时,南絮正把捣好的药材倒进药箱里。 抬头拭汗的功夫,恰好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段文裴没想到她会看过来,猝不及防间撇开眼,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无措。 南絮眯着眼瞧了半晌,直看着他一张肃穆冷峻的脸红了又红。 殷瑞珠敲着酸痛的后腰,忍不住在她耳边絮叨:“又不是头次成亲,还跟个生瓜蛋子一样。” 南絮想笑,想起说得是谁后,又稳稳收住了,“嗯,我成亲时没见他红脸。” 殷瑞珠微愣,“那下次咱们找个会红脸的。” 南絮利落地包好一包药,看着已经过去的接亲队伍莞尔一笑,“好。” 正在思量南絮刚才打量自己眼神是何含义的段文裴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眼神稍黯,心中不免悲鸣。 得,肯定是某人在骂他 耳边锣鼓唢呐声震天响,他兀自低头看着身上红彤彤的喜服,思绪不由飘远。 和南絮成婚那日的喜服比这身更红,更繁琐,皇帝亲赐的婚事,自有礼部着手操办,他几乎没怎么过问。 也不会过问。 毕竟那时候,他并不见得待见她这个夫人。 所以,新婚夜掀开喜帕时的惊艳,犹如平静湖面偶尔掀起的涟漪,层层波漾荡开也触不到他无波无澜的心口。 可后来,孤夜难眠时,他总能记起那张喜帕后的娇艳面容 “爷,该踢轿了。” 思绪被耳边刘回的声音打断,定睛一瞧,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喜娘笑吟吟地瞧着他,四周欢声笑语包围着他,段文裴瞧了眼塞到手里的红绸,嘴角的笑意无声无息地按捺下去。 “人救出来没有?” 刘回小声答:“已经送出去了。” 段文裴朝轿子走去,“余荣过去了吗?” 刘回示意抬脚的人压轿,“爷放心,这次定会万无一失。” 抬脚轻轻一踢,四周顿时欢呼雀跃,有人嘴里唱着祝词上前,朝四周撒着喜糖,锣鼓唢呐声再起,拥簇着一对新人跨过火盆,往府里去了。 正堂里,亲朋好友齐聚,上首是等着拜堂的赵明丞和秦氏。 唱礼官大声吆喝着,仪式进行地很顺利,直到礼成,一直等着看热闹的秦氏母子才回过神来,刚才拜高堂时,段文裴二话没说就拜了。 拜了她这个杀母仇人? 秦氏觉得很怪异,但又说不上来怪异在哪。 趁着众人都去喜房闹喜,她抓住赵怀安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赵怀安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还没看见踪影的长毅将军身上,哪会去管她,敷衍地宽慰几句,便闪身出了正堂。 寒食散的毒性已经深入骨髓,她虚弱无力的身子险些被赵怀安带了个踉跄,身后慢人一步的赵怀佑正好看见此幕,伸手扶住了她。 “母亲当心。” 待看清来人,秦氏嘴角微抿,毫不犹豫地挣脱开他的搀扶,“你先顾好自己吧。” 说着,身边的丫鬟仆妇围了过来,秦氏不做停留,朝喜房相反的后院走去。 赵怀佑感受着手心的余温,久久不能回神。 * “头晕的很,走快些,让他们把东西准备好。”待背开人群,秦氏再也撑不住整个人都压在了老仆身上,催促着回自己院里。 下人们习以为常,只是觉得自家主子最近用药越来越频繁,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老仆忍不住问她,“夫人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话未说完,秦氏的厉声申斥便已脱口而出,“荒谬。本夫人好好的,请什么大夫?大喜的日子,你纯心咒我不成!” 老仆赶紧噤声,不敢再劝,秦氏却像是被挑起了心底的怒火,骂个不停。 “老虔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本夫人的事岂是你们能管的?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几斤几两让那贱种娶我秦家女真是便宜了他,要不是安儿来劝,本夫人岂会坐在那看他拜堂,贱种就是贱种,拜我千百回也是贱种啊—” 有人悄无声息地朝她撞来,怒骂声戛然而止。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沉闷而微弱,若不是划破身上的锦袍声刺耳,众人怕是很难发现一向尊贵的秦氏腹部处鲜血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流。 秦氏捂着伤口,死死地瞧着人影绰绰的前方,身子无力地向下滑去。 倒下前她脑子里回荡着只有一个念头—是谁!到底是谁敢刺她!把人找出来,她要 将那人千刀万剐! “大夫,快,叫人请大夫。” “来人啊,快救救夫人。” “怎么还不去?” “呜呜,管事说了,今个府里大喜,家主特地交代过,不准让大夫进门,更不让见血。管事让咱们先把夫人抬回院里,这就去回禀家主” 后面的话秦氏听不清了。 她死死拽紧刚才关心她的那个仆妇,像是抓住了一根不敢错过的救命稻草 * 而此刻的赵家家主,招呼着满府的宾客入座,吃喝一阵,便借着尿遁离席悄悄去了书房。 恰好前后脚错过了来寻他的管事。 书房内,一身喜袍本该在席间畅饮的段文裴此时正端坐在靠窗处的太师椅中,正对坐着的是一个虎背熊腰却一脸神态可掬中年男子。 赵明丞推门而入时,两人正有说有笑,看见进来的人后,两人不约而同收了笑意。 赵明丞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亲家舅舅盼来了,赵府招待不周,将军莫怪。”他说着让开露出身后的赵怀安,自顾自介绍,“这是我家的老大,论亲也该唤将军一声舅舅。” 赵怀安极为上道地拱手行礼,嘴里亲切地叫了句‘舅舅’。 巍然不动的中年男子循声打量了片刻,不紧不慢纠正道:“大公子莫要如此称呼。本将军就慧儿这么一个外甥女,受不得你这声舅舅。” 赵怀安的妻子是过继到嫡母名下的嫡女,这是秦家和赵家默认的事,没想到长毅会如此直白的拒绝,赵明丞面皮不由一僵,不动声色地解释道。 “将军哪里话,咱们两家亲如一家,赵府与将军更是亲上加亲,怀安跟着老三叫将军一声舅舅,也是尊敬钦佩将军,将军受得起。” “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挥手让下人添茶,“将军膝下多年空悬,我这些孩子喊将军一声舅舅,也是想敬一份孝道,将来将军若有需要,只需招呼一声,便是过刀山下火海,孩子们也决不吭一声。” 长毅将军发妻早逝,久不续弦,膝下无子,这是西北地界众所周知的事情。 背地里大家都赞他对发妻情深义重,便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揭开这层疮疤。 赵明丞猝然提及,明显是话里有话。 长毅将军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地往几案上一搁,不悦道:“赵家主有话直说,何必在本将面前绕弯子。” 鱼儿咬了钩,赵明丞心里暗喜,面上却不显露。 他悠悠地捋着胡子惦量着正要开口,余光瞥见坐在侧首一直未言的段文裴,不由转了话头,“今个是你成亲的好日子,老三出去陪客吧,将军这有我和你大哥陪着。” 这是要支开自己的意思。 段文裴望了他一眼,平静无波地说了个好字,正要起身,对坐的长毅将军却出言拦住了他。 “我就是今个最大的客,赵家主让伯爷去陪谁?” 久经沙场的将军说出的话分量不轻,仅仅几个照面,赵明丞父子已然落了下风,被人牵着鼻子走。 赵怀安试想过很多和长毅将军见面的画面,更甚至梦到共商大事对他俯首称臣的时刻,但绝不是现下这个情势。 赵怀安有些不悦地蹙起眉头,正想开口,被赵明丞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如今是他有求于长毅,怎好得罪! “将军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他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让段文裴坐下,“你舅舅既然要你留下,那便留下吧。” 他把‘你舅舅’几个字咬得及重,听得人心里发紧。 长毅和段文裴心知肚明,相视一眼,皆默默端起茶盏啜饮了口。 他们不急,就看赵明丞能忍到什么时候。 果然,段文裴的留步,让赵明丞心生忌惮,对于这个和自己不怎么一条心的儿子,他不想和盘托出自己的谋划,更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展现自己卑劣的一面。 他摩挲着桌上的那尊观音像,久久沉默。 外间喧闹不停,更衬地书房中安静沉闷。 赵怀安有些坐不住,忍不住朝着长毅开口道:“如今舅舅就坐在这,父亲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陛下登基这几年朝野不宁、天灾频出,蜀地更是经历了几百年来最大的洪涝,这都是上天降下灾罚,警示世人。舅舅,陛下身边有奸人误国啊!” 他的话无疑是平地起惊雷。 长毅顾不得他那句舅舅,立即低声斥他,“荒谬!” 段文裴敲击着桌面,也紧随其后道:“大哥慎言。” 赵怀安却不以为然地看向坐在上首的赵明丞,痛心疾首唤道:“父亲,你说句话呀。” 让他说什么好呢? 赵明丞默了默,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观音像。 老大不过试探了下,长毅的态度可谓干脆果决。 而老三呢,看架势要跟着长毅一条心。 他抬头在两人面上觑了片刻,心下暗忖,这两人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或许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得从长计议。 “小儿无状,说的都是戏言,呵呵,戏言” “家主,有急事禀报。” 赵明丞刚露出点苗头,又急吼吼地缩了回去,长毅和段文裴都有些意外。 意外之下不禁感叹他敏锐的洞察力。 宜早不宜迟,正想着如何再勾着他继续推进,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的奴仆快速走到赵明丞身边附身耳语,不过转瞬,他平静的脸上便露出几许凝重和诧异,一改刚才容后再说的态度,郑重地朝长毅将军望去,殷殷期盼道:“虽说是戏言,但我赵家对朝廷的忠心却是天地可鉴。不瞒将军,赵家有心回京匡扶正义,救陛下和朝廷于水火,奈何此去山高路远,恐朝廷不知我等心意,视我等谋逆。所以,还请将军襄助一臂之力。” 他起身执茶代酒,言辞恳切,把造反一事说得合情合理,忍不住让人侧目。 赵怀安笑着紧随其后。 父子俩都殷切地看向一脸肃穆的长毅将军。 那样子不像是在求人,倒有种逼着应答的意味。 段文裴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场戏,指尖轻点桌面,嘴角微扬。 “舅舅,你看” 长毅忽然抬手朝东方拱了拱拳,厉声呵道:“真是荒谬至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将是陛下钦定的长毅将军,把守着东进的门户,陛下对我如此信任,我怎么会做那谋逆之臣!” 他愤怒地望着赵明丞父子,眼神中像是扎了刀子般直直地射向父子二人,“早知你们存了这种心思,慧儿就是再如何怨我恨我,我也绝不会允许她嫁到你们赵家。”说着,他冲段文裴冷哼一声,质问道:“你可是陛下亲封的魏阳伯,难道你也要助纣为虐?!” 为将之人声音雄厚,长毅这几声震得在场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敢与其直视。 对于长毅的态度,赵明丞早有所料,倒是自己这个逆子他回头望着段文裴,他倒是很想知道,面对长毅的问题,他会如何回答。 “我舅舅,我毕竟姓赵,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我”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似乎极为苦恼。 “舅舅,看在阿慧的面子上,便行个方便吧。” “闭嘴!” 长毅被他的话彻底惹怒,他篡拳怒目,死死地盯着段文裴,眼中漫上失望,“不准你喊本将舅舅,本将这就带阿慧走,若尔等敢阻拦,休怪本将剑下无情!” 长毅说完不再与父子三人周旋,紧握腰间佩剑欲夺门而出。 下人早就把守在口门四周,就等家主一声令下好擒拿此人,眼看长毅伸手正要推门,身后的赵明丞终于把视线从段文裴身上挪开。 他老神在在地坐到旁边长毅刚坐的椅子上,悠悠地掀起衣摆,翘起二郎腿,胜券在握地看向长毅,“将军想走,我不阻拦, 只是走之前,本家主有几句话想送给将军。” 长毅刚推开条门缝,闻言背对着三人冷声问,“什么话?” 赵明丞朗声一笑,“不知将军知不知道,先夫人离世时曾身怀有孕,腹中之子已有八月,是个成了型的男婴。” 长毅猛地回头,眼中攒了团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才对嘛。 赵明丞得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不紧不慢说道,“将军就不想知道,如今这个男婴在哪吗?” * 日头渐渐西斜,药铺里也冷清下来。 南絮撑在柜台上,看几个大夫收拾今日看诊的脉案。 霍大夫看着她出神,犹豫片刻想上前,却被另一个年老的大夫半道截住。 老大夫看着瘦弱,却有的是把子力气,掐的人手臂酸痛,霍大夫只能眼巴巴地被老大夫拽着走到一旁角落。 “年轻人,还不死心呢?” 霍大夫甩开他的钳制,揉着被他掐过的地方,嘴里喃喃,“你懂什么。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想再和南姑娘说说话。” 老大夫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走?你不在福泽馆看病了?” “嗯。”霍大夫吸了吸鼻子,靠着墙蹲了下去,“母亲要进京寻亲,我得陪着她去,也好去京都瞧瞧。男儿志在四方,怎肯轻易屈居小小的蜀地。” 说完他转头去看老头,见他依旧睁着双浑浊的眼盯着他,有些好笑道:“说了你这老头也不懂。反正,我不是要去为难南姑娘的,和南姑娘辞完行,明日我就走。”他伸手拍了拍老头的肩膀,“你也不必再处处防着我了。” 说完,他在老大夫惊愕的目光中,起身朝柜台上的南絮走去。 他眉目舒展,脸上噙着坦然的笑,虽有不舍可更多的是释怀。 五步、三步、两步南絮也发现了他,直起身疑惑地看过来,正要说话,忽得药铺中响起一阵惊呼。 黑衣人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剑意裹挟着杀意直奔南絮,铺子里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抱头逃窜。 殷瑞珠闻声赶来,操起手边的药杵砸到近前的黑衣人头上,便要往南絮身边靠。 可福泽馆场地开阔,中间隔了好几个药柜的隔断,黑衣人密密麻麻,殷瑞珠就是再骁勇,也是寸步难行。 她朝南絮看了眼,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护在她身前的一老一少。 老的不多说,手脚麻利,招招毙命。 少的勇气可嘉。 南絮远远地递给殷瑞珠一个安心的眼神,弯腰低头从柜台下面拿出个家伙什。 是段文裴送的那把弓。 她知道这几日不太平,日日都把弓箭带在身上。 看架势,都是冲着她来的,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霍大夫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只得拿起地上还未来得及处理的鸡血藤在空中挥舞。 被黑衣人几下就削掉了大半,若不是老大夫及时拉了他一把,此刻怕是脑袋都要削去半拉。 霍大夫吓个半死,哆嗦地退到老大夫身后,却仍强撑着像老鸡护崽般张开双臂护在南絮身前。 “南姑娘,你别怕,我保护” “咻咻咻” 箭矢如半途夭折的流星般,在这有限的空间内左冲右撞,霍大夫想回头,被南絮按住了肩膀。 “别动,你来掩护,我搭箭射他们。” 女子声音在耳边炸响,不像往常那般轻柔随和,多了几分坚定和果断。 霍大夫一时痴意上头,愣愣地没来得及躲避,被黑衣人划了下胳膊。 血珠子瞬间浸透衣衫,痛意袭来神识归拢,他咬牙按住冒血的伤口,脚下扎开马步,抬了抬肩膀,示意南絮把弓箭搭上来。 南絮不再迟疑,又是咻咻几箭。 几人且战且退,一时间整个福泽馆里尽是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外面的行人。 人影攒动,各自奔散。 时间一长,黑衣人就发现南絮射出的箭矢只是徒有其表,并未有什么杀伤力,不由加大攻势,步步都是杀招。 眼看已经抵住药柜,退无可退,老大夫也渐渐落于下风,南絮心中不免着急,正想让黑衣人停手,放过众人,她跟着他们走时,药铺中又涌进来许多人,为首的是段文裴身边的余荣还有带着几个衙役的李湛。 有了他们的加入,黑衣人头目知道掳走南絮的计划怕是行不通,抵挡一阵,扔下几颗冒着烟雾的弹丸,便抽身而去。 余荣率先奔上来查看南絮是否受伤,又叫人赶紧给受伤的老大夫和霍大夫包扎。 殷瑞珠也受了点轻伤,南絮拿过柜台上的纱布正想给她上药,却被余荣拦住。 “这伙人的目标是夫人,药铺不安全,夫人且先随我走。” 南絮不语,只蹲下身给殷瑞珠上药。 “夫人!” “你这个时候该待在段文裴身边,而不是来救我。” 余荣有些着急,“爷身手了得,身边也有人照应,爷就是不放心夫人,才派我来,夫人应该体谅爷。” 南絮手中一顿,“那这里不安全,什么地方安全,你打算带我去哪?” 余荣见她松了口,忙俯身低语,“爷的意思,回京都,现在就走。” 南絮小心翼翼地给殷瑞珠包扎好,头也未抬道:“我的兄长皆在这,我的丈夫也在这,还有瑞珠,福泽馆,这个时候回京,是不是太晚了。” 性命攸关的事,余荣这个一根筋想不通南絮还在犹豫什么。 “夫人,二爷已经被咱们的人救出来送往京都,你无须担心。至于大爷我们的人自会保他安全,如今只有夫人,只要夫人速速动身,爷才会无后顾之忧。请夫人立刻启程。” 时间紧迫,余荣顾不得南絮的身份,即刻让人护送她离开。 她不愿,他便想上手压她走,“夫人,得罪了。” 南絮哪里会依从,抬手搭弓,将手里的利器对准了余荣。 “夫人!” “阿絮,不可!”李湛忍不住上前一步,“有话好说。” 李湛的行为让余荣有些意外,南絮亦如此。 “你什么时候和段文裴的人走这么近?” “没有,属下是在来的路上刚好遇见听见风声来救夫人的李公子。” 余荣急于撇清关系。 李湛倒是稳得住,“阿絮,我虽厌恶段文裴,但是在护你周全这件事上,我赞同他的话。蜀地不宁,再待下去,说不好会发生什么。回京,至少比这里安全。” 有些日子没见过李湛,如今细瞧,瘦了、憔悴了,眼神却亮得出奇。 南絮已经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了。 “我还是那句话,段文裴在这,我就不会独自走。”她缓缓收起箭,态度依旧坚决,“我和他是夫妻,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依旧是。夫妻一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会抛下他自己回京。决不!” 掷地有声的话久久回荡在耳边,众人看南絮的眼神从不解焦急再到理解和敬佩。 是啊,夫妻之间,自当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余荣有些动摇,却因为自家主子的命令,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迟疑地劝道:“可夫人在此,又能帮爷做什么?恕属下不敬,您的箭术根本护不住自己,只会让爷分心。” 南絮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弓箭,又望了望四周或射进柱中或掉落在地的箭矢,头一次正视自己真的箭术不佳这件事。 “确实我大概是帮不了他什么”她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可我一旦离蜀回京,想抓我的人便会没了威胁段文裴的筹码,若逼狗入穷巷,孤注一掷,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对你家主子下死手。” “一动不如一静。你们既已送我二哥出城,焉知翼王和赵明丞没有察觉?一旦有所察觉必然会封锁城门,到那时瓮中捉鳖,别说出城,即使出的去,也怕走不远。”环视一周,南絮笑得笃定,“我是福泽馆的掌柜,我不会 扔下诸位独自而去的。余荣也好、福泽馆诸位也好,若因为送我离去而让诸位陷入危险境地,我情愿留在蜀州城里。” “可爷说”南絮的话已经说服了余荣,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段文裴的命令他不敢随意违抗。 “听你们夫人的吧,我想,魏阳伯不会责怪。”李湛静静地看着南絮,眼中的光彩比暗夜里的星辰还要耀眼。 南絮撇过脸,只当没看见。 * 福泽馆当晚打烊后就挂了休业的牌子。 南絮和殷瑞珠两人安抚好药铺中的众人,并再三告诫这几日别到处乱走后,便在余荣的护送下往别院去。 余荣虽暂时听从南絮的安排,暗地里叫人给段文裴送了口信,走在后面的李湛见送信人离去,转头深深地望了眼被众人护在中间的南絮,然后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刚疾走几步,脚下却怎么都迈不开,他回头又望了眼渐行渐远人影,复杂的情绪不断上涌,堵得他心口难受。 垂在两侧的手指慢慢蜷缩,他苦笑一声,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院中没什么人。 只有如意和几个婢女还守在南絮居住的院子里,南絮询问自从小产后就一直静养的静仪公主可在,如意几人摇头,说一早驸马的人就把公主接走了。 南絮这才发现,已不见了李湛踪影。 余荣想叫人去追,被南絮拦住。 “随他去吧。” “属下恐他会对伯爷不利。”余荣眼神示意左右去追。 南絮不再阻拦,只是叫人赶紧收拾东西,“身不由己之人总算可以为自己活一回罢了,你的人怕是追不上他。” 果然如南絮所料,不过片刻的功夫派出去的人便回来说,没寻到李湛的踪影。 余荣虽诧异李湛一个读书人跑这么快,到底保护南絮安全才是他的任务,便也不再深究,只催促着众人快快收拾好启程。 不离开蜀地,但也不能被人随意找到,南絮和余荣一合计,最后决定先暂住在通往暗道的山下客栈。 那里偏僻又隐蔽,来往之人也不多,可进可退,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如意和其他几个下人被南絮留在了别院,一来那些人不会为难几个太守派来的下人,二来可以造成自己还在别院的假象迷惑对方。 等一切安排妥当,众人换上不起眼的简便行装,趁着夜色出了别院往西行去。 * 夜色浓重,南絮和殷瑞珠骑在马上并驾而行。 “药铺后面的仓库你没上锁吧?”南絮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整个身子往下贴去,尽量减少寒风的侵袭。 殷瑞珠往后瞧了眼,简短地回了句‘放心’。 那几箱火铳还搁在最里面的库房里,两人早就说好,一旦情况有变,哪里都可以上锁,但后面那间一定要留着,方便太守的人去取东西。 殷瑞珠做事,南絮自然放心。 就在众人趁着夜色西行时,本该入洞房的段文裴也在夜色的掩映下往西郊大营行去。 这里驻守着几千伏虎军,此时除伏虎军外,还有刚到不久的镇北军,中军大帐内,王松庆正拥簇着翼王查看沙盘,不料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赵明丞段文裴几人走了进来。 翼王先注意到有些不情不愿的长毅将军。 昔年在京都的时候,长毅入京述职,两人曾见过,当时先帝还在,他还是最受宠、最有希望当上太子的皇子。 一晃多年过去,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翼王拨开身前的王松庆,朝长毅迎了上去。 长毅很守规矩,即使受胁迫,即使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依旧朝翼王行了君臣之礼。 “尘埃已定,殿下不该再有非分之想。不为别的,也该想想困在宫里的太妃。” 长毅还想尽力劝说。 他们这些驻守边关的将领谁不想跟着位明君开疆扩土。 先帝晚年已有守成之意,大肆裁军,重用文官;翼王虽年轻,但思想也比之先帝更年轻。 只是命运弄人,谁会料到一直无人问津的宣武帝会顺利登上皇位。 这位陛下虽比不得翼王的雄韬武略,却比之先帝好了不少。 帝王壮年、朝政平稳,这个时候起兵清君侧,所要承担的后果很难估量。 损兵劳财不说,若是流年不好遇上如蜀地这样的灾荒,北边的蛮夷再趁着国内的动乱挥军南进,弄不好,就会腹背受敌。 上位者弄权逐利,苦得是国政和万千的黎明百姓。 长毅不愿看见此景。 他长揖不起,不管身后的赵明丞等人,只苦劝道:“请殿下看在西北数十万子民的份上,三思而行!” 三思而行? 翼王本要上前扶他起来,听闻此话有些不悦地看向身后的赵明丞等人。 那眼神似乎在问责,不是说已经劝得长毅为他们所用吗?怎么倒像是来臣子上谏的? 赵明丞递给翼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手肘推了推段文裴。 得罪王爷的事,自然不会让赵怀安上。 这些小动作没有逃过翼王的眼,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冷着脸看赵家父子如何处理如今尴尬的局面。 段文裴明白赵明丞和翼王的心思。 他掀了掀眼皮,上前拉着长毅的手臂扶他起身,笑道:“将军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为难将军。” 他这话无疑是让翼王骑虎难下。 如今用人之际,翼王巴不得长毅乖乖听话地敞开东进的门户,自不会得罪他。 生气不悦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维持自己的尊严。 翼王要的是段文裴警告长毅,给他一个台阶,不是这般把他架在此处。 他眯着眼头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前表妹夫’。 “哈哈哈,还是怀州了解本王。”翼王脸色几经变换,终是笑了出来,“将军言之有理,本王身为先帝之子,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顿了顿,挤开段文裴,拉起长毅的手往帐中走去,“陛下对本王实在是猜忌甚重,兄弟一场,为江山社稷也好、为兄弟之情也罢,本王总要为自己考量一番。清君侧,清的是陛下身边谗言魅上的臣子,保的是我朝百年的国祚。”他伸手拍了拍长毅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将军总不能连这点情面都不给吧?” 第129章 “这”长毅被按着坐下,面上依旧犹豫不决,翼王再好的脾性也渐渐不耐起来。 “本王不想为难将军,也请将军莫要为难本王!” 绣着五爪金蟒的袍袖被翼王甩得呼啦作响,劲风扑在人脸颊上,像是雪地里猎人抽打的长鞭,每一下都带起腥甜的血气。 赵明丞看得明白,翼王生气了。 他忙越过段文裴疾走两步,靠近长毅低声提醒,莫要忘了他们来时的约定。 事成之后,他一定会亲手把他从未谋面的儿子送到他面前 “这”长毅似乎被说动,神色微变,“这也不是不可,只是,食君之俸怎可行背君之事?” 他面上有些纠结,片刻,终是私心战胜了理智,面如死灰道:“罢了,本将答应王爷就是。不过请王爷允准,待诸位踏过我军防线后,让我往京中飞鸽传信一封,以尽最后为臣的一点本分。” 看着长毅面上不似作假的痛苦,翼王故作不悦地思考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长毅若是一口答应,反而让人不放心,如此倒像是为了所谓的儿子,不得不妥协,让人安心不少。 至于给京都报信? 等皇帝收到消息,怕是他早已兵临城下,到那时又能奈他如何? 翼王指着沙盘中的京都城,嘴角勾勒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 “告诉众军,整装待发,明日辰时三刻全军开拔!” * 翼王的人跟着长毅将军连夜回了驻地,为迎伏虎军和镇北军东进做准备。 皓月当空,这晚的夜幕格外漂亮。 南絮站在客栈的院中抬头仰望星辰,她不知道,自己与段文裴只有数十里之隔。 肩膀上忽得一重,南絮转头,是殷瑞珠。 紧绷的身子微松,南絮问她怎么还没睡。 殷瑞珠学她抬头看着漫天星辰,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格外想念爹娘。”她伸手指着东面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问南絮,“你说,爹娘在京都是不是也能看见这颗星星?” 南絮顺着她的手望去,回说当然,“后悔了?等蜀地的事结束,你就和我一同回京吧。伯父伯母还不知要如何为你担心。” 殷瑞珠没说话,半晌,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是该回去看看他们,但有些 事是说服不了他们的,我就悄悄地看爹娘一眼,年年都回去,远远地看见他们平安康健,心里也舒坦。” 这个世道不会允许女子如此离经叛道,而蜀地的生活却让殷瑞珠感觉到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种活法。 南絮偏头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 她有时候很羡慕殷瑞珠的肆意和勇气。 爱的时候,爱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逃的时候,也逃得明明白白无怨无悔。 南絮想,换做是她,未必肯有这份魄力 “别光说我,你呢,阿絮?” 南絮抬手打了个哈欠,不解道:“我怎么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若是翼王造反被擒,永安侯府在京都该如何自处?你和段文裴又该如何呢?” 南絮没想到一直对些个阴谋阳谋不感兴趣的人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困倦的面色忽顿,她有些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 殷瑞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低头打量了自己一遍,“我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南絮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说不是,“如果真到了哪个时候,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顿了顿,“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只能先顾眼前,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到那时自有解决的办法。” 殷瑞珠揭开了她一直不愿深想的问题,南絮思绪有些乱,却无计可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急,要冷静。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双眼低垂,神情低迷。 再好的夜色也有些索然无味,“不早了,咱们回去休息吧。”她说着转身往客栈里去,殷瑞珠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问了个不太好的问题,心下一阵懊恼,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眼看就要踏进客栈,忽得轰隆一声巨响,大地跟着颤抖,西北方向瞬时爆出冲天的红光。 南絮吓得差点没站住,幸亏殷瑞珠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扶住她。 响动惊醒了客栈里的人,余荣带着人率先走了出来,与其他人不同,他面上很平静,似乎对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并不意外。 南絮心中一紧,忙让他上前回话。 “怎么回事?翼王行动了?” 南絮脑中瞬间涌现出将士拼杀的场面,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你立刻带着人过去,我这里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留着么多人在我身边也没什么大用,还不如回去帮你家主子。”南絮见他不为所动,不觉有些烦躁,“出了什么问题不会怪你,你赶快带人去吧。” 她总觉得心跳得厉害。 余荣还是不动。 “属下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夫人,其他的一概不管。” “寡不敌众,你家主子要是有个什么你会后悔的。” 余荣有些动容,但也仅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他有些犹豫道:“不是主子,是谢公子和夫人的大哥。” “什么!” 南絮惊呼,险些站不住。 出来看热闹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南絮急忙噤声,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余荣见事已至此,知道不能再瞒着了,便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来,兄妹二人为了南羿凌被关的事去找段文裴那晚,他们二人便商议了后面救人的事,南羿成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出份力,也是给侯府上道保命符。 段文裴自然明白大舅哥心里的想法,合计一番,最后把炸掉囤积的震天雷一事交给了南羿成。 为保险起见,谢晋也一起上了山。 看着西北方冲天的火光,南絮骇得脸色惨白,“大哥只是个读书人,怎么能” 这么重要的东西,翼王和赵明丞必定派重兵把守,刀剑无眼,火药更是不会讲情面,稍有不慎便会性命不保。 南絮死死咬住下唇,“说吧,你们主子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知道再急也无济于事,却也不愿意就这么干坐着。 南絮想,她应该做些什么。 * 西郊大营,爆炸声惊醒了刚合上眼的赵明丞和翼王。 两人披衣坐起冲出大帐,刚好看见西北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势。 翼王被骇地往后倒退几步,倒是赵明丞惊诧只在一瞬间,忙叫人快马加鞭打探虚实。 派去的人还未走出营门,道路尽头便有几人骑着马奔到面前,为首之人正是李湛。 “不用派人去了。殿下,是有人炸了震天雷。”见翼王面如土色,他又道:“幸而臣昨日起了防备之心,连夜让人转移了一部分,虽然不多,但只要殿下速度够快,也够用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湛的话让人提着的一颗心忽上忽下,终是稳稳当当落了半边下来。 翼王和赵明丞对视一眼,都知道此时不是犹豫痛惜的时候,随即吩咐下去,大军即刻休整,天不亮便出发。 翼王走上前拍了拍李湛的肩膀,悄声耳语了几句,听着听着李湛眼神渐渐凝重,朝翼王点了点头后,便要翻身上马离去,只是刚走出几步,又突然折身朝站在最后的段文裴看去。 翼王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 段文裴揉搓着着眉宇间的困倦,只当没看见。 片刻后,李湛驾马离去,翼王视线从段文裴身上收回,独自往帐中去,离开前朝着赵明丞暗中比了个手势,赵明丞闭了闭眼,颔首表示明白。 火把被点起,黑夜中照的营地如同白昼。 只听一声嘹亮的号角,将士门整齐划一地朝前进发。 天色尚且昏暗,脚下的大地却在寂静中震颤。 翼王和赵明丞父子尽皆着甲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尚且穿着喜服披着大氅的段文裴。 翼王没说话,深深地看了一眼便驾马前行。 赵明丞紧随其后,只有赵怀安留了下来。 旌旗被晨风吹得呼啦作响,赵怀安引着马儿围着段文裴转了两圈,当第三次绕到他身后时,只听几声异于风啸的咻咻声,细长的铁链脱手而出,直直地朝段文裴砸去。 铁链一端连着锋利的倒刺,眼看就要扎进皮肉,那道伟岸的身影忽得一动,竟如轻鸿般贴着地面飞了过来,再翻身上马,仅眨眼间就跃到了赵怀安身后钳住了他的脖子。 “京都郊外那次竟然还没让大公子长记性?” 赵怀安没想到段文裴的速度如此之快,惊骇之余脱口而出,“你没中药?” 段文裴指了指站在不远处被赵明丞派到他身边的周家人,“你说他?那真是不好意思,他是我的人。” “不,不,不可能,周家怎会,会”话没说完,喉间忽然一阵刺痛,赵怀安下意识用手去捂,鲜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手臂。 天地开始倒转,跌落下马的最后一眼是段文裴嫌弃地拿出手帕擦拭手里血迹的样子。 那般的高高在上,那般的轻描淡写,仿佛他们这些人命在他眼里早就是待宰的羔羊不不不,他不想死,他还没有登上那至高的权位,怎么能死?段文裴怎么敢、怎么能杀了他! “杀,快杀,杀,杀了他” 鲜血呛得他话也说不清楚,他依旧挣扎着朝四周发号施令,有暗影倾巢而出,便有更多的人就地绞杀,有些生面孔,有些却很熟悉,是周家人,好多都是周家人 赵怀安挣扎着想翻身站起来。 他拼命地去拽马镫,嘴里发出嗬嗬声,“你你难道不想要南的命—” 话未说完,头往旁边一歪,他整个人便没了动静。 段文裴了冷冷地注视了片刻,轻轻抬脚把他踹了下去。 对于弑母之人的儿子,他从未想过手下留情。 之前的虚与委蛇不过都是为了此刻。 “驾!” 马儿重新跑起来,踏过满地的鲜血,带着复仇的火焰沿着西行的小路奔袭。 当马儿嘶鸣地路过小路旁边不起眼 的客栈时,南絮和余荣也正带着人准备出发。 殷瑞珠眼尖的看见了当先一骑着红衣的段文裴,惊呼地朝南絮招手。 南絮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段文裴,几人一商议,随即决定兵分两路。 南絮和余荣带着一半的人去追段文裴。 殷瑞珠则带着剩下的人往震天雷爆炸的方向去接应南羿成和谢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0章【正文完】 第130章 就在翼王举兵东进时,京都皇城太极殿内皇帝的御案上也收到了从蜀州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函。 只是此刻坐在御案后的人不是宣武帝,而是两个女人。 淑妃把手里展开的信函交给坐在龙床边的裕安太妃,脸上难掩兴奋,“王爷的兵马即刻动身,咱们可以动手了。” 裕安太妃就着床边的烛火把手里的信件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上面所写的内容,苍老的面皮不由抖动了几下。 她欣慰地把信件贴近胸口,红了眼眶,“好好好,哀家就要见到吾儿了,太好了太好了。” “动手,快,叫她们把药端来喂陛下喝下!” 裕安太妃命令着帘外的太监,激动地双手颤个不停,并未留意身边的淑妃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不过片刻功夫,裕安太妃最信赖的太监谢环便用托盘端着一碗褐色的药进来,太妃起身朝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瞥了眼,谢环心领神会,随即招呼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扶起皇帝,强行灌药。 就在药汁即将入口的瞬间,太极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开,有老者大喝一声,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奔了进来。 为首的大太监正是谢环的干爹,御前大太监总管郭槐。 郭槐刚被人从内廷救出来,一口浊气憋得心口生疼,也不管旁的官员如何怒不可遏地叫冲进来的御林军抓住太妃,他抽出别在腰间的拂尘兜头就往谢环身上抽打,嘴里骂道:“忘恩负义的玩意!为了权势富贵连咱家都害,呸,亏得咱家昔年好心教导,咱家今个就抽死你,为陛下出气。” 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谢环这才反应过来,忙拉过身边的小太监护在身前,想趁乱逃出去。 奈何这些官员和御林军像是早就知晓太极殿如今的情形一般,利落地擒住了裕安太妃等一干人。 郭槐是宫里的老人,见他双眼发红地望着瘫软在地的谢环,都识趣的没有上前阻拦。 小太监不经打,没几下就昏死过去,郭淮扒开两人,回回往谢环身上招呼,打得谢环下跪求饶。 “大总管,爹,饶了儿子,儿子知错了。” 郭槐哪里肯依,抽得他皮开肉绽,才缓缓停下,“呸,贱皮子,咱家早就说过,一个奴才不能吃两家饭,该,活活该被咱家打,今个,咱家就打死你!” 说着,慢下来的双手又开始挥舞起来。 谢环转身去寻太妃的庇佑,可太妃已经被御林军按住,自身都难保哪里能救他? 眼神流转,谢环又去寻淑妃,本该和他们一样境况的淑妃,此时却像众人的主心骨一般被官员们拥簇着坐在龙床边。 她看着皇帝,轻轻拭泪,嘴里不停地喊着陛下。 谢环有些呆滞地看着哭得泪花带雨的淑妃,突然明白过来。 “你你们,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没人理他。 谢环趴着往太妃那边挪,嘶声力竭地大吼,“娘娘,咱们中计了,中计了!她们哪里是要拥护殿下登基,明明是要暗害娘娘,让娘娘背上弑君的罪名!而最后渔翁得利的是她淑妃,娘娘,啊啊啊疼啊,娘娘,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啊!” 裕安太妃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张嘴想呵斥郭槐住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弑君是不争的事实,满朝文武当场捉了个现行,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帮她,更不会有人替她求情。 淑妃 是她老糊涂了,只想着杀了皇帝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却忘了淑妃才生下不久的皇子。 可那只是个还未满月的婴孩啊,怎么能够登基称帝?哪里比得过他的儿子,一个先帝疼宠寄予厚望的成年皇子啊! 不,不,她不能就这么认栽,她不能让儿子兵临城下却得一个弑君造反的名声。 裕安太妃猛地挣脱两边的御林军,反手抽出他们腰间的佩剑,直奔淑妃而去。 只要她杀了淑妃,小皇子便没了倚仗,她是太妃,永安侯府是她的外家,只要她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淑妃身上,说是她怂恿她的,死无对证,她再游说朝中大臣,她不信,淑妃还能得意 这股信念支撑着她如同枯朽的身体往前迈去,却在迈出不过五步的距离处御林军重新捉住。 手里的剑被卸下,淑妃红着眼眶叫左右退下。 太妃愤怒地看着她,淑妃却并不生气,她走近缓缓俯身在太妃耳边低语。 “娘娘放心,本宫答应过伯爷,饶你和翼王一命,便不会食言。若娘娘还想和翼王母子相见,便别在反抗,臣妾自然保娘娘无虞。” 淑妃的话像降火的清泉,瞬间抚平了太妃眼里的急躁和怒火。 她低头看着不知何时缚在手腕上的绳索,眼中渐渐染上无力的挫败。 “哀家真的能见到翼儿吗?” 没人回答她。 太妃忽得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段文裴,好一个段文裴,若阿絮知道你背着她与这妖妃合谋,拥立小儿称帝,却断她表哥生路,哀家看你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哈哈哈哈哈” 淑妃看着她突然发疯的模样,有些嫌恶地冲御林军挥了挥手。 太妃被押了下去,谢环也被郭槐打了个半死。 偌大的太极殿内,只余继续哭泣的淑妃和关心宣武帝身体是否康健的臣子。 太医院的太医们很快被请来,却一个接一个地默默摇头不语。 臣子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肃穆,终于,在淑妃哀戚的哭声中,宣武帝在太极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有晶莹的泪水自年轻皇帝的眼角滚滚而下。 却无一人 在意。 * 蜀州城外西郊,迎着灰蒙蒙的天色赶路的南絮莫名其妙地打了个两个喷嚏。 她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子,朝身下的马驹狠狠抽了两下。 她想快点追上段文裴。 余荣有些担心她如此急速奔驰身体会不会吃不消,但南絮坚持,他也无话可说。 一时间,宽阔的土路上只有数道骏马奔驰扬起的尘土。 终于,在天际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南絮一行人追上了段文裴。 只不过,她们追上的不仅仅是段文裴一人,还有走大道的翼王和他的军队。 出了蜀州城朝东进发的第一道关卡就是驻守剑豫关的长毅军。 南絮骑马奔上山头最高处,看着段文裴一行人穿过茂密的树林,悄无声息地进了剑豫关。 余荣问她可要跟着进去。 南絮举起他递来的西洋望远镜看了半响,摇头说不。 “我们不知道他的具体打算,现在跟着进去只会让他分神担心,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先看看再说。” 余荣略一思考也觉得有些道理,便示意众人以山头为中心,四散开来,密切关注剑豫关内的动向。 南絮跟了过来,段文裴自然无从知晓,此刻,他正避开翼王的人在剑豫关的中军大帐中秘密和长毅合谋。 有亲卫禀报,伏虎军和镇北军已逼近关口,翼王的人催促他打开关门放行。 长毅指着沙盘上营门后面的一处凹形深谷给段文裴看,“回来后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在关外发难不太妥,稍有疏忽,翼王他们可以立即退回蜀州城,到那时我们就被动了。” 蜀地腹部平坦,但外围多崇山峻岭,一旦翼王龟缩回去,要再想打开蜀州城可就有些困难了。 再把翼王惹急了,他就地称王,割开东西枢纽,占据西南地界,到那时朝廷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个顾虑段文裴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若放进来打,将军有把握吗?” “伏虎君人数不多,但因为先帝当年疼爱翼王的缘故,挑选的各各都是精兵强将,镇北军就不说了,王松庆虽不善打仗,但练兵确实有一套,数万之众,长毅军恐怕吃不消。” 长毅望着那片峡谷,面色也有些凝重,“我何曾不知,只是两相厉害取其轻,去蜀州城的前一日我就给武昌府驻军迟将军去书一封,望他及时发兵支援,到如今我还没收到回信。若再等上一日或许会有转机,可你看,翼王他是不会给咱们这个机会的。” “我总不能看着他大摇大摆地从我这剑豫关过去吧。” 本来他和段文裴提前是计划好了的,假意受胁迫答应打开剑豫关门,在诱翼王靠近关门时,左右早先埋伏好的将士和关内的将士一起出击,击退翼王的大军。 只要拖住翼王几日,朝廷援军一到再行歼灭。 但此时非彼时,静仪公主突然献出了那些震天雷,早前的部署便不再适合。 火器开路,可抵千军万马,长毅只好立刻求援,只是原定战术不能再用了。 段文裴望着帐外越来越亮的晨光,眼中神色不停变幻,就在账外亲卫再次催促时,段文裴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就按将军的意思来,只是,打法要变一下。” “如何变?” 段文裴摩挲着下巴,把沙盘上营门外众军之中的那面黄色的旗帜拔了起来。 “擒贼先擒王!” * 就在翼王耐心即将耗尽之时,剑豫关的大门终于被人从内打开,长毅骑着马亲自相迎。 翼王想了想,叫赵明丞带着镇北军先行。 赵明丞虽然对此举有些不悦,但这个时候,不是要价还价的时候,便只好带着赵家的家臣和部分镇北军率先进关。 长毅想随行,被翼王拦住。 “将军不急,等赵家主进关后,再随本王一起进关不迟。” 长毅料到翼王会耍些花样,没想到会如此谨慎。 担心后怕之余,又不免庆幸,此刻关内掌握大局的是段文裴。 便打着哈哈,笑着说不妨事。 翼王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并未有何异常,心中不觉稍安。 等了片刻,关内忽得冒起一股黄色的烟雾,翼王勾了勾唇,振臂一挥,身后的大军即刻朝关内进发。 翼王擒着长毅的手臂,缓缓前行。 这一幕皆落在上头的几十双眼中,南絮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叫余荣吩咐下去,收起长刀,换上弓箭,再就地准备些火石。 余荣也正有此意,随即招呼了声,众人纷纷照做。 “把我那把弓也给我吧。” 南絮拔下头上的珠花,散了发,用发带简单地扎起,又去扎袖口,余荣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些不同意,“刀剑无眼,夫人就在此处候着,属下带人前去支应主子。” 南絮咬住发带的一端,用另一只手给袖口扎结,闻言摇了摇头,“我虽是女子,但并不是无用之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叫我等在这,倒叫我不安。”见余荣还是不肯松口,她自顾自地夺过被他放在马上的弓箭弯着腰率先朝关内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箭术不行,但那时射近处,或许射远处就行了呢?” 射箭对臂力的要求很高,近处都不能射中,还能射中远处? 看着南絮瘦削的背影,余荣无奈摇头,罢了,自家夫人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至少人在面前,情况不对他也能及时护她周全,不至于丢了爷的嘱托 * 就在南絮等人把手里的箭矢对准关内时,翼王一行人已有七八成进了关内。 待翼王和长毅皆踏入关门后,关门忽然砰的声落了下来。 翼王瞬间警惕,扣紧了长毅的脉门,怒目而视,“怎么回事?” 长毅急忙宽慰,“殿下勿惊,这关门一到冬春就会这样,刚才又开得太久,将士们难免手麻,这才没拉住滑了下来,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长毅就要走,翼王却死死拉住不松手。 “你一个将军管这干嘛,叫人去打开就是。你先送本王入关,免得误了时辰。” 长毅见此,只得说是。 翼王带着他纵马上前,隔着伏虎军正好遥遥看见前方的赵明丞,见他神情放松,翼王心里又安了大半。 不觉催促着身下马儿快行。 中军让路,马蹄声格外响亮,就在翼王快要穿过伏虎军时,忽然有亮光疾驰而来,翼王下意识伏身躲闪,身侧被他拽住的长毅顺势反手抓住他,抽出腰间佩剑横劈而下。 翼王反应也快,立即长腿前伸一脚蹬在他护甲上,借着反弹的力度,施展轻功朝身后伏虎军而去。 他已察觉出中计了。 只要被伏虎军护住,他们便可势不可挡地冲出去。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长毅和段文裴又怎会放过,营中高处挥舞着红色小旗,号角吹响,早早埋伏在两侧和山头的长毅军立即出动,迅速切开分隔包围镇北军和伏虎军。 而段文裴则带着周家人和自己的亲卫,朝翼王袭去。 翼王再如何文武双全,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敌不过这些常年拼杀之人。 几个回合下来,若不是有拼死靠拢的小队伏虎军保护,早不知被挑落几回了。 翼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逞能,必须立刻回撤。 他不再恋战,纵马回奔,冲散围住伏虎军的长毅军,不顾身后紧追不舍的长毅和段文裴,大吼一声撤。 伏虎军确实厉害,竟在围攻之下撕开条口子,借着摧枯拉朽之力,围着翼王冲到了关门前。 关外,剩下的镇北军也在积极抵抗外面埋伏的长毅军。 翼王叫人攻上关口哨卡,打开关门。 见人冲不进去,段文裴不再与伏虎军纠缠,飞身从众人头上掠过,如大鹏展翅般朝翼王而去。 翼王瞧见,忙见人射箭。 箭矢纷至沓来,段文裴左闪右避,险些被射中,眼看箭矢如雨,忽然侧面高处有箭矢抵住了翼王的攻击。 段文裴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助他一臂之力,趁着阻挡的间隙,手臂发力,长剑随之甩出,正好削去翼王的发冠。 翼王大怒,亲手夺过将士的弓箭朝他射去,这一箭躲在众箭之后,角度刁钻,段文裴躲闪不及,竟从腋下而过,射穿了喜服的袍袖。 段文裴提气再上,翼王哪会给他机会,三箭齐发,迎着他面门而来。 眼看就要射到眼前,忽的,高处又有一箭袭来,竟横着打掉了三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段文裴朝上看了眼,光秃秃的山伢子上果然有许多人影,但瞧不清面庞。 他提气直跃,腰腹发力直取翼王,翼王往后退几步,躲在了将士身后。 段文裴身子腾空一时没了借力的地方,就在他身子即将掉下去时,伏虎军中突然冲出道略矮的人影。 此人大喊一声怀州,便往上一顶,托着段文裴跃入了伏虎军身后。 段文裴对此毫不意外,两人齐齐出手,扫落一大片伏虎军,那人趁机射出两箭,段文裴贴着箭矢袭向翼王,却被伏虎军众将打落。 段文裴皱眉,正算着如何回撤,高处又射来一箭。 这一箭如有神助。 段文裴不再犹豫,以箭化形,直指翼王咽喉。 翼王尚在拔剑,却已被他压住了命脉。 伏虎军不敢再轻举妄动。 萧静撕开面上的伪装,上前缚住翼王,路过段文裴时低头一瞧,有些诧异道:“这箭不是你送给南絮的那个吗?”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