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安》
1. 陇西劫
陇西的土,干透了。
日头像一颗烧红的铁丸,死死嵌在灰白的天穹上。自开春起,便吝啬一滴雨露。大地裂开纵横交错的巨口,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水汽。风卷过,不是清凉,而是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刀子般刮过人脸,刮过那些早已枯死、挺立如戟的庄稼残骸。龟裂的田土,硬得像烧过的陶片,一脚下去,腾起呛人的尘烟。几株顽强的枯草在田埂上抖索,叶尖焦黄卷曲,轻轻一碰便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如同这片土地上渺茫的生息。
远处的山峦,往日该是郁郁葱葱,此刻只余下焦褐的轮廓,死气沉沉地趴在干涸的天际线下。赤水河,昔日滋养一方的血脉,如今河床裸露,布满巨大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卵石,只剩下河心一线浑浊的泥汤,艰难地向前蠕动,散发着绝望的腥气。
萧宇轩佝偻着腰,将最后几瓢浑浊得几乎看不见底的水,小心翼翼地浇在自家田垄边几棵同样垂死的粟苗根上。水一接触滚烫的土面,立刻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几缕微不足道的白气,瞬间便被吸干,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转瞬即逝。他直起酸痛的腰背,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泥垢,目光掠过自家那几亩薄田,落在远处官道旁那株巨大的老槐树上。槐树的叶子早已掉光,虬结黝黑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像垂死者不甘的枯爪。
树下,一块新立的丈高青石碑,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碑上深刻着铁画银钩的秦篆大字,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寒气:
商君垦草令
陇西郡守府谕令:
国之大计,在耕在战。今岁天行亢旱,然强敌环伺,军需万急。凡郡内官道三十里内田土,无论公私,尽数收归国府屯垦,以为军粮根本!抗令不遵者,以乱法论处,罪及亲族!
——大秦陇西郡守令
石碑下,围着黑压压一片人影,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如同田里那些枯槁的粟苗。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热浪中沉浮。几个穿着黑色吏服、腰间悬着短剑和绳尺的里正、亭长,簇拥着一位身着玄色深衣、头戴鹖冠的郡府法曹。那法曹面皮白净,下颌留着短须,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冷漠地扫视着眼前这群蝼蚁般的黔首。
“都听清楚了?”
法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呜咽,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人心上。
“此乃国法!郡守府钧命!官道三十里内,寸土不留!尔等私田,即刻起收归国有,由官府统一耕种调度,以资军国!胆敢藏匿一粒粮,私种一株苗,便是乱法!便是通敌!按律,当斩!亲族连坐!”
死一般的寂静。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腿一软,“噗通”跪倒在滚烫的尘土里,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法曹深衣的下摆,额头在滚烫的地上磕得砰砰作响,浑浊的老泪混着尘土淌下胆怯说道:
“大人!大人开恩啊!求求您!就这点田…这点活命的口粮…收走了,我们一家老小…可就…可就全完了啊!求大人开恩…”
他的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的哀鸣。其余村民眼中含着祈求的目光,纷纷跪倒在炽热的官道上。谁也不敢做声,只怕惹怒法曹。
法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嫌恶地一抬脚,将那枯瘦的手踢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拂去一粒碍眼的灰尘。他身后的一个壮硕亭长立刻上前一步,铁钳般的大手揪住老农的后颈,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提起,狠狠掼在地上。尘土飞扬。
“聒噪!”
亭长厉声喝道:
“再敢抗命,立时绑了送郡府大牢!”
人群一阵骚动,愤怒和恐惧如同暗流在死水中涌动,却无人敢再上前一步。那无形的枷锁,名为“法”的枷锁,比烈日更灼人,比干渴更致命。
萧宇轩远远看着,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自家那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茅屋。父亲萧振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脊梁却从未弯过的老农,此刻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虬结。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母亲赵氏,一个同样瘦削却眼神坚韧的妇人,死死拽着父亲的胳膊,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爹!”
萧宇轩心头一紧,快步向家跑去。
晚了……
萧振山猛地甩开妻子的手,像一头发怒的老牛,扛着那把锄头,大步流星地冲向村口那棵老槐树,冲向那冰冷的石碑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吏。他的身影在干裂的大地上投下一条决绝的影子。
“法?你们的法,就是刮尽百姓的骨血,去填你们那填不满的军功爵位!”
萧振山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在死寂的村口。他冲到法曹面前,锄头“哐当”一声顿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官道三十里?我萧家的田,离官道足有三十五里!你们量过的界石还在田头,白纸黑字,郡守府就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吗?这田,是始皇帝分给我们的永业田!是祖宗传下来的活命根子!你们凭什么夺走?”
人群嗡地一声,议论声四起。三十五里!那界石不少人都见过!
法曹那张白净的脸终于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萧振山说道:
“刁民!竟敢妄议国策,污蔑官府!你说三十五里?哼!郡府重新堪舆,此地正是三十里!界石?本官说它在哪,它就在哪!”
他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喊道:
“来人!拿下这个聚众抗法、煽惑民心的乱贼!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喏!”
几个如狼似虎的亭长、里正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拔出腰间的青铜短剑,狞笑着扑向萧振山。
“爹——!”
萧宇轩目眦欲裂,嘶吼着拼命向前冲,却被几个眼疾手快的邻人死死抱住,捂住嘴巴,拖向人群深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
萧振山毫无惧色,抡起沉重的锄头奋力格挡。锄柄与青铜短剑磕碰,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他毕竟是做惯了农活的老把式,一身力气,锄头挥舞得虎虎生风,竟一时逼得那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吏员无法近身。
“好个刁悍的逆贼!”
法曹眼中戾气大盛,厉声喝道:
“持械拒捕,形同谋逆!格杀勿论!弓箭手!”
一直沉默站在法曹身后的两名黑衣郡兵闻令,动作迅捷如电,取下背负的硬木长弓,搭上白翎箭。弓弦在令人心悸的吱嘎声中被拉成满月,冰冷的箭簇在烈日下闪着致命的寒光,稳稳指向了场中那个挥舞锄头的倔强身影。
“放!”
“嗡——!”
弓弦震响!两支利箭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死神的召唤!
萧振山正奋力架开一柄劈来的短剑,闻声猛一回头。那瞬间,萧宇轩看清了父亲的脸——没有恐惧,只有燃烧到极致的愤怒,和对这片土地、对妻儿最深沉的眷恋。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胆俱裂。一支白翎箭精准地贯入萧振山的左胸,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另一支箭则深深钉入他的右肩胛!血花,在滚烫的尘土上,洇开两朵刺目的红梅。
“呃啊——!”
萧振山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闷吼,手中的锄头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没有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粗麻的短褐。
“爹——!”萧宇轩的嘶吼冲破喉咙,泪水混合着汗水、尘土,模糊了视线。母亲的哀嚎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几个亭长趁机扑上,将萧振山死死按跪在滚烫的地上,粗粝的沙石磨破了他的膝盖。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法曹面无表情地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血染衣襟、犹自怒目圆睁的老农,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牲畜。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带的青铜长剑。剑身厚重,刃口在烈日下流淌着秋水般的寒光,剑脊上铸有狰狞的兽面纹饰,透出森然的杀伐之气。
“乱法逆贼,聚众抗命,持械拒捕,罪证确凿!”
法曹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如同宣判的律令本身。
“依大秦律,当处枭首之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话音落,剑光起!
那青铜长剑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猛然挥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盯着那道劈向父亲脖颈的寒芒。他清晰地看到父亲最后望过来的眼神——没有哀求,只有无尽的悲愤、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托付?
“不——!!!”
噗!
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压过了萧宇轩嘶哑的咆哮。一颗花白的头颅,带着喷涌如泉的滚烫热血,在刺目的阳光下,在无数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注视下,沉重地滚落在龟裂的、吸饱了鲜血的褐色土地上。无头的尸身依旧保持着跪姿,片刻后,才颓然向前仆倒。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村口。连风声都停了。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在灼热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萧宇轩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粉碎。所有的声音、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那颗滚落尘埃的头颅,和父亲最后那一眼。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淹没。
“带走!”
法曹收剑入鞘,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他冷冷地扫视着噤若寒蝉的人群说道:
“三日之内,清空田地!违者,同罪!”
说罢,转身,在郡兵和吏员的簇拥下,踏着尚在温热的血泊,扬长而去。
人群在极度的恐惧中缓缓散开,如同被驱散的羊群,麻木而绝望。只剩下萧宇轩的母亲赵氏,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踉跄着扑倒在良人的尸身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恸长嚎,随即昏死过去。
夜色,如同墨汁,迅速淹没了饱经蹂躏的陇西大地。寒风取代了白日的酷热,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村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也卷不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昏暗的油灯下,萧宇轩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母亲赵氏在短暂的昏厥后醒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只有偶尔闪过的刻骨恨意证明她还活着。她颤抖着,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粗麻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萧宇轩脸上、颈上的血污和尘土——那是白日里挣扎时沾染上的父亲的鲜血。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粗糙的指腹拂过儿子年轻却已布满风霜和仇恨的脸颊。擦干净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同样质地的、巴掌大小的白粗麻布。布很旧了,却很干净。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借着昏暗摇曳的灯火,用那渗出的血珠,一针一线,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在布面上绣着一个字。她的手抖得厉害,血珠不断滴落,晕开小小的红点,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逐渐成型的、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
“安”。
最后一针落下,她猛地将这块染着自己鲜血的、绣着“安”字的粗麻布平安符,用力塞进萧宇轩的怀里,紧紧按在他心口的位置。那布片滚烫,仿佛带着母亲心头最后的热血。
“轩儿…”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肺腑中挤出来。
“走!快走!离开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记住…记住你爹的血…记住这‘安’字…”
就在这时,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开门!萧家逆贼余孽!奉郡守法曹之命,捉拿归案!开门!”
是亭长带着郡兵的声音!杀气腾腾!
赵氏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光彩,那是一种母兽护犊的决绝。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萧宇轩推向屋子后墙那个堆满柴草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被柴草半掩着的、通往屋后荒地的破洞。
“走啊——!”
她凄厉地嘶喊,声音撕裂了黑夜。
萧宇轩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踉跄着跌向洞口。回头望去,只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的破门,张开双臂,像要用自己枯槁的身体去阻挡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
“娘——!”
他肝胆俱裂,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轰隆!”一声巨响,门板被狠狠撞开!几个黑影如同恶鬼般扑了进来!
赵氏瘦弱的身躯瞬间被淹没。只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和拳脚相加、器物碎裂的可怕声响。
萧宇轩最后看到的,是母亲在油灯昏黄光影中投向他的那一眼——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不舍、刻骨的叮嘱,和一种托付了全部生命重量的决然。
“刁民,胆敢拒捕,”
亭长怒吼道:
“依秦法,拒捕者当连坐,然法曹大人心善,故只诛杀萧氏三口。若尔等还敢抗法,拒不配合郡令。萧氏三口,就是尔等刁民的末路。”
此时里人齐聚萧宇轩家门口,看着郡兵对赵氏无情的殴打,里人人人自危,谁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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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阻止。
“亭长,赵氏断气了。”
郡兵说道:
“这种死法太仁慈了,即日起尔等需恪守秦律,谁敢乱法!这……,就是”
里人不寒而栗,谁也不敢应声附和。但心中的愤怒与不甘却让他们更加清楚:“民乃溅,官为重,社稷次之。”
“萧家虽亡,然还有一子尚未归案。尔等郡兵继续追捕,他一人定然跑不远。”
亭长带着郡兵继续追捕,而里长看着破败不堪的萧家及萧氏夫妇,心头一紧恰似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萧氏虽抗法,然亦是为了我等田地。在尔等心中可曾真的认为萧氏罪否?”
“里长,我等乃粗人。你有何想法不如名言,我等定然鼎力相助。”
邻人说道:
“既然诸位无异议,不如来几个壮力,我们连夜将萧氏夫妇安葬于乱葬岗。若萧宇轩日后还能归来,他亦能有个祭奠之处。”
“那这……”
“放火,以免危及我等……”
“诺,我等单凭里长驱使。”
萧氏夫妇的墓很小,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堆。好在柳树常伴,亦可安息。
……
萧宇轩再没有任何犹豫!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本能化作一股蛮力,他猛地撞开柴草,从那狭窄的破洞中钻了出去,滚落在屋后冰冷的荒地上。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他的口鼻,却浇不灭心头那焚天的烈焰。身后,是母亲痛苦的呻吟、恶吏的咆哮、砸打声……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在刺骨的寒风中,朝着村外那片吞噬了父亲头颅的黑暗荒野,亡命狂奔。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都像是踏着父亲的血,踏着母亲的泪。怀里的那块粗麻布,紧紧贴着胸膛,那用母亲鲜血绣成的“安”字,滚烫得像一块烙铁,深深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为这“安”字活下去!带着这血海深仇活下去!这念头如同鬼火,在无边的绝望和黑暗中,燃烧着他仅存的意志。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铅,肺部像破风箱般撕扯着疼痛。就在他精疲力竭,几乎要被身后的追捕声和黑暗吞噬时,前方官道的拐弯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敲打大地的战鼓。
一队披甲执锐的骑兵,如同从夜色中凝聚的钢铁洪流,正沿着官道沉默地行进。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头盔下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星光下锐利如鹰隼,扫过荒野时,恰好捕捉到了那个踉跄奔逃、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
萧宇轩也看到了他们。那冰冷的甲胄,那森然的杀气,让他心头刚刚燃起的微末希望瞬间冻结。是官军!完了!前有狼,后有虎!
他绝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大口喘息,等待着最后的命运。他甚至能听到身后村口方向,亭长和郡兵们骑着劣马追赶而来的吆喝声越来越近。
为首的将军勒住战马,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白气。他抬手,身后的骑兵队列瞬间静止,如同磐石。将军的目光落在萧宇轩身上,扫过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血污,扫过他眼中那刻骨的仇恨和绝望,最后,落在他因剧烈奔跑而敞开的衣襟处——那里,一块染着暗红血迹、绣着歪扭“安”字的粗麻布符,在夜色中隐约可见。
将军的眼神微微一动。那符,那眼神…他见过太多麻木或恐惧的黔首,却极少见到如此年轻的面孔上,燃烧着如此纯粹、如此绝望、又如此不屈的恨火。这恨火,在法家治下的秦地,是异数,也是…某种稀缺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带着铁护腕的手,指向萧宇轩。
“拿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两名如狼似虎的骑兵立刻翻身下马,铁钳般的大手瞬间将精疲力竭的萧宇轩死死按住,拖向那冰冷的马队。
“放开我!你们这些……”
萧宇轩最后的挣扎和怒骂被堵在喉咙里。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扔在将军马前的尘埃中。冰冷的泥土混合着血腥气呛入口鼻。
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如电。村口方向,追兵的火把和人声已经清晰可闻。
“将军!前面是郡府捉拿的逆贼余孽!请交予我等法办!”
亭长气喘吁吁地赶到,对着马上的将军躬身行礼,语气急切。
将军的目光从萧宇轩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那亭长和他身后几个持剑的郡兵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亭长心头莫名一寒。
“此人,”
将军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清晰而冷硬。
“冲撞本将军马队,形迹可疑,疑为他国细作。本将带走详加盘查。”
亭长一愣,急忙道:“将军!此人确是本地抗法逆贼之子,郡守法曹亲令……”
“嗯?”
将军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打断了亭长的话。他身后,数十名沉默的骑兵如同雕塑,唯有冰冷的甲叶在星光下折射出寒芒。一股无形的、铁血沙场淬炼出的威压弥漫开来。
亭长剩下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这才看清将军玄色战袍上那隐秘而尊贵的纹饰,以及腰间佩剑的形制。
“滚。”
将军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千军辟易的森寒。
亭长和郡兵们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一个字,唯唯诺诺地躬身,狼狈不堪地牵着马退入了黑暗中,连火把都压低了。
荒野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
将军的目光重新落在尘埃中的萧宇轩身上。少年眼中燃烧的恨意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刚才那番变故,添上了一层冰冷的审视和更深的戒备。
将军微微俯身,铁甲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萧宇轩的眼睛,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带走。”他直起身,命令简洁如刀。
萧宇轩被粗暴地架起,扔在一匹无人的战马背上。冰冷的皮革和金属硌得他生疼。马队再次启动,沉默地融入浓重的夜色,向着未知的军营方向而去。马蹄敲打着坚硬的土地,如同送葬的鼓点。
他趴在颠簸的马背上,最后回望了一眼故乡的方向。只有一片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父亲的血,母亲的泪,家破人亡的惨象,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眼底。怀中那块粗麻布符,紧紧贴着心口,那滚烫的“安”字,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提醒着他这血海深仇,和这乱世之中,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期盼。
风更冷了。
2. 军营初练
寒星如钉,死死楔在铁青色的天穹上。朔风卷过陇西高原,带着砂砾的粗粝,抽打在脸上,刀刮一般。官道在昏暗中延伸,像一条僵死的巨蟒,唯有这支沉默行进的骑队,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活物。马蹄叩击着冻土,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如同送葬的鼓点,敲在萧宇轩空洞的胸腔里。他横趴在冰冷的马鞍上,胃囊被皮革顶得生疼,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浑身的筋骨,提醒着他身后那片彻底沉沦的黑暗——那是被血浸透的故乡,是父亲身首异处的刑场,是母亲最后绝望的嘶喊。
冰冷的甲叶摩擦声就在耳畔,金属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皮革和汗渍的味道,钻入鼻腔。他试图挣扎,捆缚手脚的粗糙麻绳立刻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押解的骑兵毫不理会,只有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他的脊背,那力量不容置疑,如同命运本身。
“逆贼之子”、“细作”……将军冰冷的话语在寒风中回荡。萧宇轩紧闭着眼,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咬破嘴唇流出的血。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缠绕着那颗被碾碎的心。怀里的粗麻布符紧贴着胸膛,母亲指尖的血早已凝固,那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安?这吃人的世道,哪有一寸安身立命的黄土?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止。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驳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荒野的肃杀。那是汗臭、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牲畜粪便的臊气、还有某种金属和皮革混合的、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沉重味道,成千上万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压抑、令人窒息的浊流——这是属于军营的独特气味,是战争机器运转时散发的浓烈体味。
他被粗暴地拽下马背,趔趄着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眼前的景象已足够震撼。
巨大的营盘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一眼望不到边际。密密麻麻的营帐是它粗糙的鳞甲,沿着地势起伏蔓延,在寒风中微微鼓荡。无数篝火点缀其间,跳跃着昏黄的光,勉强撕开浓重的夜幕,映照出幢幢人影和兵器的寒光。人影晃动,却无甚喧哗,只有低沉含混的号令声、沉重的脚步声、金属偶尔碰撞的叮当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操练呼喝。一种无形的、钢铁般的纪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走!”押解的士兵在他背上推搡了一把,力道极大。
他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营帐间的泥泞小道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草鞋,冻得脚趾麻木。目光所及,是无数双眼睛。那些倚着营帐、围在火堆旁的士兵,大多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长年征伐留下的麻木和疲惫。他们身上穿着半旧的赭色深衣,外面套着简陋的皮甲,头发用布条或草绳胡乱扎起,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漠然。偶尔有几道目光扫过萧宇轩这个新来的、衣衫褴褛的“细作”,带着审视、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冰冷。
他被带到营盘深处一个巨大的、由原木围起的校场边缘。这里灯火稍亮,空气也似乎更加凝滞。几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少年,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初来乍到的惊恐和茫然。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麻衣,瑟瑟发抖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军吏正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在队列前缓缓踱步。他穿着一身更为精良的黑色皮甲,腰间悬挂着一柄沉重的青铜殳(shū),顶端包裹着狰狞的青铜箍。脸膛黝黑,一道暗红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使得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添几分狰狞。他目光如刮骨钢刀,扫视着这群新来的“材士”(秦制,指选拔出的优秀士兵苗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材士营,伍长屠睢(suī)!”旁边一个副手模样的军吏厉声报出名号,声音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屠睢停下脚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萧宇轩的脸,在他脸上残留的血污和眼中那尚未熄灭的恨火处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咆哮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材士营!听着!”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娘老子热炕头的狗窝!进了这扇木栅,你们就是大秦的剑!大秦的戈!你们的命,你们的魂,都归了大秦!归了军法!”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殳,那沉重的青铜武器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带起一阵恶风,狠狠砸在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坚硬的木桩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看见没有?!”屠睢狞笑着,举着断口参差的殳,“军法!就是老子的殳!它说断,就得断!它说死,就得死!什伍连坐,一人犯律,全什同罪!敢偷懒?敢退缩?敢叽叽歪歪?老子就用它,把你们的骨头一寸寸敲碎!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稀稀拉拉、带着颤抖的回答声响起。
“没吃饭吗?!还是□□里的卵子被冻掉了?!”屠睢的咆哮瞬间拔高,如同惊雷滚过校场,“给老子吼出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少年们被这凶神恶煞的气势所慑,用尽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哼!”屠睢冷哼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再次扫过萧宇轩,“你!那个细作!叫什么?”
萧宇轩挺直了脊梁,迎上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怀里的血符滚烫。
“哑巴了?!”屠睢两步跨到他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压迫感。粗糙如砂纸的手指猛地戳在萧宇轩的胸口,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伍长问你话!”旁边的副手厉声呵斥。
萧宇轩只觉得胸口被戳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他死死盯着屠睢那张刀疤纵横的脸,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呵,还是个硬骨头?”屠睢脸上的狞笑更盛,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兴奋,“进了材士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老子专治各种硬骨头!”他猛地转头,对副手吼道:“带他去‘热热身’!让他明白明白,在这里,骨头硬,死得快!”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卒立刻扑上来,一左一右架住萧宇轩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向校场角落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满是混杂着冰碴的稀泥,散发着刺鼻的腥臊恶臭。
“下去!”一声厉喝,萧宇轩被狠狠推搡下去。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大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激得他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泥浆粘稠湿滑,几乎站立不稳。
“给老子跑!”坑沿上,屠睢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没老子的命令,敢停下,打断你的腿!”
萧宇轩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泥浆中抬起腿,向前迈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粘稠的泥浆死死拖拽着双腿,每一次拔腿都像要撕裂筋肉。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体温,身体从刺痛到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寒的刺痛。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视线开始模糊。坑沿上屠睢那张狞笑的脸,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带着一丝怜悯的新兵面孔,都扭曲晃动起来。只有胸口那个“安”字,隔着湿透的粗麻衣,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滚烫,像母亲最后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意识里。
跑!活下去!记住爹的血!记住这“安”字!
不知跑了多少圈,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完全凭着本能和胸中那一点不灭的恨火在支撑。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身体不由自主要向前扑倒的瞬间,脚下一滑!
噗通!
他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栽倒,冰冷的泥浆瞬间灌入口鼻,浓重的腥臭和窒息感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冰冷的泥水呛入气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呕吐,狼狈不堪。
“废物!”屠睢的咆哮和军卒的哄笑声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在他的后腰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
“拖出来!”
萧宇轩像一滩烂泥般被拖出泥坑,扔在冰冷的夯土地上,浑身裹满黑黄色的污秽泥浆,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吗?”屠睢的皮靴踩在他旁边的地上,居高临下,声音里带着残酷的满足。
萧宇轩伏在地上,剧烈喘息,喉咙里全是泥腥味。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怀里的血符,隔着冰冷的泥浆,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微热。
“把他扔到新什去!”屠睢失去了兴致,不耐烦地挥挥手,“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一息,全什连坐!滚!”
他被两个新兵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分配给他们的营帐。那营帐低矮破旧,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臭。里面已经挤了七八个人,都和他一样狼狈不堪,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瑟瑟发抖。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几声控制不住的抽泣。
一个看起来比萧宇轩更瘦小的少年凑了过来,递过来一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糠饼,小声说:“给…给你…我叫盛果,也是陇西来的…隔壁村的…”
萧宇轩抬起头,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火光,看清了盛果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农家少年的脸,颧骨突出,面色焦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同病相怜的恐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善意。
萧宇轩没有接饼,只是死死盯着盛果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此刻的狼狈——满脸污泥,头发黏成一绺绺,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你…你刚才真敢…”盛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后怕的颤抖,“那可是屠睢伍长…会死人的…”
萧宇轩依旧沉默。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饼,而是猛地抓住盛果递饼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盛果痛呼一声,糠饼掉在地上。
“记住!”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在这里…骨头软,死得更快!”他松开手,不再看盛果惊惧的眼神,只是摸索着胸口的位置,隔着湿冷的泥衣,感受着那一点滚烫的烙印。
活下去。像狼一样活下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酷寒,营地里死寂一片。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竹哨声撕裂了沉寂,如同鬼魅的嚎叫,瞬间刺入每一个沉眠的耳朵。
“呜——呜——”
紧接着,是屠睢那炸雷般的咆哮,响彻整个材士营区:“点卯——!全什集合!十息不到!连坐!鞭笞二十!”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死寂的营帐瞬间炸开!惊恐的喊叫、慌乱的碰撞、手忙脚乱的穿衣声、还有被踩到脚的痛呼交织在一起。萧宇轩几乎是哨响的瞬间就从冰冷的草席上弹了起来,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让他动作一滞,但他咬着牙,凭着昨夜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飞快地套上那身同样冰冷、散发着霉味的赭色深衣。旁边的盛果吓得手抖,怎么也系不好腰间的草绳。
“快!”萧宇轩低吼一声,一把扯过盛果的草绳,胡乱打了个死结,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营帐。
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刮透了单薄的衣衫。校场上已经点起了数十支火把,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屠睢和他手下几个军吏铁青的脸,如同庙里的恶鬼。许多新兵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冲向集合点。
“站好!列队!”军吏的鞭子如同毒蛇,在空中抽打出“啪啪”的爆响,毫不留情地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和凄厉的惨叫。
萧宇轩拉着盛果,拼命挤入混乱的人群。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屠睢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刺骨的寒冷。胸口的血符,在这混乱与压迫中,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
混乱持续了足有半刻钟,队伍才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几列。屠睢背着双手,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新兵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哼,一群废物!”他啐了一口,声音冰冷,“今日第一课——‘立’!”
“都给老子站直了!头顶天!脚抓地!腰杆子挺起来!眼神给老子往前看!像根钉子!钉死在地上!”屠睢咆哮着,亲自示范了一个标准的秦军立姿。他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
“站!”命令如铁锤砸落。
少年们慌忙模仿,挺胸抬头。然而,久经沙场的站姿,岂是这些从未受过训练的农家少年能轻易掌握的?肩膀歪斜,腰背佝偻,双腿打颤者比比皆是。
“你!腰塌了!”屠睢大步走到一个少年面前,手中的殳柄毫不留情地捅在他的腰眼上。少年惨叫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废物!”殳柄顺势重重砸在他的小腿肚上,少年噗通跪倒在地。
“还有你!腿抖什么抖?!没骨头吗?!”鞭子呼啸着抽在另一个新兵腿上。
整个校场变成了刑场。呵斥声、鞭打声、惨叫声、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萧宇轩死死咬着牙,调动起每一块肌肉的力量,对抗着身体的酸痛和寒冷带来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越过屠睢凶悍的身影,投向远处营盘边缘高耸的望楼。望楼上,值哨士兵的身影在晨曦微光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根楔入大地的木桩,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怀中的血符,是支撑他不倒的唯一热源。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汗水混着昨夜残留的泥浆,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旁边的盛果身体晃得厉害,牙齿格格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站稳!”萧宇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动声色地用肩膀微微顶了一下盛果。
盛果浑身一颤,似乎被这微小的支撑惊醒,深吸一口气,再次挺直了些。
屠睢如同鬼魅般在队列中穿行,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姿态。当他走到萧宇轩面前时,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个昨夜敢在他面前硬扛的少年,此刻站得异常笔直。尽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汗水混着污泥在脸上划出沟壑,但他的腰杆挺得如同一杆标枪,眼神死死钉在远处的望楼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倔强?甚至在那倔强的深处,屠睢捕捉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屠睢的刀疤脸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他没有挥鞭,也没有呵斥,只是脚步稍顿,便走了过去,继续巡查下一个倒霉蛋。
就在萧宇轩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被身体的极限压垮时,屠睢那如同赦令般的吼声终于响起:
“停——!原地休整半刻!谁敢坐下,老子打断他的腿!”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队列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许多人直接瘫软下去,又被军吏的鞭子抽得跳起来。萧宇轩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着冰冷的空气。他看向盛果,盛果也正看向他,两人眼中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靠。
休整的时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屠睢的吼声再次炸响:“下一课——‘行’!”
“听鼓!看旗!闻金!”屠睢的声音如同洪钟,“鼓进!金退!旗指何方,兵锋所向!乱一步者,视为乱阵!杀无赦!”
沉重的战鼓在校场一侧擂响。“咚!咚!咚!”声音低沉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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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大地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又心生畏惧的节奏。
“进!”屠睢手中令旗前指。
队伍在鼓点的催促下,开始向前移动。脚步杂乱无章,如同溃散的羊群。有人快,有人慢,队伍瞬间扭曲变形。
“停!”铜钲(zhēng)刺耳的敲击声响起。
队伍又一阵混乱的停顿。
“快慢不分!首尾不顾!一群没头苍蝇!”屠睢的咆哮和军吏的鞭子再次覆盖下来。
“咚咚咚!”鼓声再起。
“进!”
“钲!”刺耳的鸣金。
“停!”
如此反复,单调枯燥,却蕴含着战场生死存亡的铁律。每一次鼓响,每一次钲鸣,都像鞭子抽打在神经上。少年们在鞭影和呵斥中,跌跌撞撞,汗流浃背,努力跟上那冰冷的节奏。萧宇轩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将所有的恐惧、仇恨、身体的疲惫都暂时压下,耳朵只捕捉鼓点与金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同伴的后背,努力调整自己的步伐。
混乱在减少,麻木的服从在增加。整个校场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单调的鼓钲和军吏无情的呵斥。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却带来另一种酷刑般的炙烤。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深衣,粘在身上。正午时分,终于熬到了短暂的休憩和开饭。
所谓的饭食,不过是每人一陶碗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粟米粥,里面漂浮着几片看不出原貌的野菜叶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外加一块和盛果昨夜递给他的一模一样、坚硬如石的黑褐色糠饼。
饥肠辘辘的少年们围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狼吞虎咽。盛果小心翼翼地掰开自己那块硬饼,分了一半递给萧宇轩。
“给…你多吃点…”盛果小声说,眼神里带着感激,显然还记着萧宇轩早上那无声的支撑。
萧宇轩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那半块饼,就着冰冷的稀粥,用力咀嚼起来。饼粗粝得如同砂石,刮擦着喉咙,但他面无表情地吞咽着,仿佛在吞噬着某种力量。周围的少年大多沉默,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间或有人被饼噎住,发出痛苦的呛咳。疲惫和食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感,让气氛稍微松弛了些。
萧宇轩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些麻木或痛苦的脸孔,投向远处。校场另一侧,传来整齐而沉重的呼喝声。那里是真正的锐士营在操练。阳光下,戈矛如林,铁甲闪光,巨大的盾牌随着号令整齐划一地推进、格挡,动作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感和排山倒海的力量。每一次盾牌的撞击,每一次戈矛的突刺,都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一股更浓烈的、属于真正战阵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悸。
材士营这边的新兵们,不由自主地被那景象吸引,眼神里充满了向往、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看什么看!”屠睢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来,“就你们这群软脚虾,也想当锐士?先把步子给老子走齐了再说!下午练‘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
短暂的休憩结束。下午的“戈”术操练,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沉重的青铜戈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戈头冰冷,木制的柲(bì,戈柄)粗糙沉重。屠睢亲自示范最基础的“击”与“勾”动作。
“看好了!刺!要快!要准!像毒蛇吐信!勾!要狠!要稳!像鹰隼抓兔!力量从脚下起!腰为轴!肩臂发力!”他的动作迅猛凌厉,带着破空之声,戈头在阳光下划出森冷的弧光。
然而,当这些沉重的武器落到从未摸过兵器的少年们手中时,场面立刻变得惨不忍睹。动作变形,脚步踉跄,沉重的青铜戈头根本不受控制。有人被戈柄带得原地打转,有人用力过猛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还有人脱手,沉重的青铜戈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废物!连根烧火棍都拿不稳!”屠睢的咆哮和军吏的鞭子成了唯一的伴奏。校场上响起一片片痛呼和哀嚎。练习“对刺”时,更是状况百出,不时有人被同伴失控的戈头扫到,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萧宇轩双手紧握着冰冷的戈柲,虎口被粗糙的木纹磨得生疼。他努力回忆着屠睢的动作,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每一次挥戈,都感觉手臂的肌肉在撕裂般的疼痛中哀鸣。汗水顺着额角、鬓角小溪般淌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剧痛,将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戈尖那一点寒芒上。他想象着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法曹,是那个下令放箭的亭长,是那个踩过父亲鲜血的屠睢!每一次刺出,都带着无声的咆哮;每一次回勾,都凝聚着刻骨的恨意!
青铜戈在他手中渐渐不再那么难以掌控,动作虽然依旧生涩,却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带着狠劲的笨拙。沉重的戈头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低啸。他无视了手臂的酸痛,无视了虎口渗出的血丝,眼中只有那无形的仇敌。
“哼!”一声冷哼在身侧响起。
萧宇轩猛地收势,转头看去。屠睢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那眼神依旧冰冷,如同打量着一块顽铁,但萧宇轩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冰冷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微光,如同铁匠在掂量一块未经锤炼却隐含硬度的粗胚。
“蛮力倒是有几分。”屠睢的声音不高,带着砂石感,“可惜,空有蛮力,不懂章法,上了战场,就是送死!”他抬起手,那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戳在萧宇轩挺得过直、几乎僵硬的腰眼上!
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穿透了腰背,萧宇轩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差点栽倒。手中的青铜戈也差点脱手。
“腰!腰是活的!是轴!不是根死木头!”屠睢厉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力从地起,贯于腰,发于臂!懂不懂?!再来!”
剧痛让萧宇轩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那因仇恨而过度紧绷的腰背肌肉,按照屠睢那粗暴的指点,再次挥戈。这一次,力量似乎更顺畅了些,腰胯的扭转带动了手臂,戈尖的轨迹似乎也凌厉了一丝。
屠睢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咆哮声再次响起:“你!手软得像娘们!没吃饭吗?!”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缓缓沉入陇西焦褐的山脊线。巨大的校场上,尘土尚未落定。一天的操练终于结束,屠睢那如同刮骨钢刀的声音最后一次炸响:
“今日操练结束!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者,鞭二十!懈怠者,鞭二十!违令者——斩!解散!”
解散的命令如同赦令,紧绷了一整天的少年们瞬间瘫软下去,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呻吟。萧宇轩拄着沉重的青铜戈,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筋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汗水早已流干,只在脸上、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盐渍。双手虎口破裂,血丝混着泥土,粘在粗糙的戈柲上。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营帐。盛果跟在他旁边,脸色苍白如纸,走路都有些摇晃。
“萧…萧大哥…”盛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疲惫,“我…我撑不住了…这…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我娘…”
萧宇轩没有回头,只是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撑不住…就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被暮色笼罩的连绵营帐和更远处焦褐的山峦,仿佛穿透了这冰冷的军营,看到了血染的故乡,“死在这里…和死在陇西…没什么两样。”
盛果被这冰冷的话语噎住,看着萧宇轩拄着戈、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了上去。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像一杆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残戈,深深楔入这片浸透了血与汗、也即将吞噬更多血肉的军营冻土。
3. 边塞烽火
朔风如刀,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暖意。陇西高原的深秋,草木早已凋零殆尽,只余下满目枯黄与焦褐。巨大的营盘如同冬眠的巨兽,在连绵数日的低沉号角和金铁摩擦声中,缓缓苏醒,躁动不安。
“拔营——!”
“开拔——!”
凄厉的竹哨声和军吏粗粝的嘶吼撕裂了清晨的薄雾。材士营的营区瞬间沸腾。拆营帐的哗啦声、捆绑辎重的吆喝声、皮鞭抽打驮兽的脆响、兵刃甲胄碰撞的叮当声,汇成一股沉重而压抑的洪流。尘土被无数只匆忙的脚搅起,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吸入口鼻,带着一股铁锈和牲口粪便的浑浊气味。
萧宇轩沉默地跟随着人流,麻木地完成着指令。拆掉那顶散发着霉味的营帐,将冰冷的草席卷起捆好,扛上分配给什伍的粗糙粮袋——里面是硬如石块的糠饼和几袋带着沙砾的粟米。沉重的负担压在肩上,每一步都深陷在因人马践踏而变得泥泞不堪的土地里。他身旁的盛果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瘦弱的身体被粮袋压得几乎直不起腰。
“快!跟上!掉队者鞭二十!”什长粗鲁的呵斥在耳边炸响。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整个秦军的洪流,在低沉如闷雷的战鼓催动下,如同一条巨大的、缓慢而坚决的钢铁蜈蚣,开始向着西北方向蠕动。材士营被夹在庞大队伍的中段,前后左右皆是望不到头的赭色人流和驮兽的脊背。无数双沾满泥浆的草鞋、皮靴、马蹄,踩踏着这片同样饱受蹂躏的土地,留下狼藉而深刻的印记。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薄雾,却将行军的酷刑显露无遗。沉重的负担如同枷锁,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深衣,紧贴在身上,又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从泥泞的平原逐渐进入丘陵地带。裸露的岩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枯死的灌木枝桠狰狞地伸展着,勾扯着行人的衣角。风更大,更冷,卷起沙尘,无孔不入,迷得人睁不开眼,灌满口鼻,呼吸都带着粗砺的痛感。
“水…水…”盛果的声音嘶哑干涩,嘴唇裂开几道血口。
萧宇轩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喉头滚动,像是有火在烧。水囊早已空空如也。队伍中不时有人因脱水或力竭倒下,立刻引来军吏的呵斥和鞭打,被粗暴地拖拽到路边,等待收容队的处置。哀求和呻吟声被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和驮兽的响鼻中。
萧宇轩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身影,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同伴的后背,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将身体的每一分痛楚都转化为支撑下去的力量。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每一次脚掌陷入泥土的拔起,都牵扯着昨日戈术训练留下的酸痛。怀里的粗麻布符紧贴着胸膛,那点微弱的滚烫感在寒风中显得如此珍贵,像母亲无声的注视,支撑着他麻木的双腿。
日落时分,队伍终于在一片背风的谷地停下扎营。饥渴和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所有人淹没。少年们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分发下来的食物依旧是冰冷的硬饼和浑浊的冷水。萧宇轩和盛果背靠背坐着,就着冷水,用力撕咬着那难以下咽的饼,如同两头在绝境中啃噬骨头的狼。
夜,深沉得如同浓墨。寒风在营帐外呼啸,如同鬼哭。值夜的梆子声在营地各处单调地回响。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本该沉沉睡去,但萧宇轩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却异常清醒。白日里行军的景象在脑海中翻腾:那望不到头的、沉默而压抑的洪流;路边倒毙的驮兽和蜷缩呻吟的士兵;远处地平线上,被夕阳染得如同血浸的、光秃秃的山峦轮廓……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他们正一步步走向真正的战场,走向那名为“战争”的、传说中吞噬一切的血肉磨盘。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恐惧和亢奋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怀中的血符,在寂静的深夜里,似乎跳动了一下。
这样的行军持续了整整十日。
地形越来越荒凉。平坦的谷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植被稀少的土黄色丘陵。天空变得异常高远,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蓝色。空气更加干燥凛冽,吸一口都带着沙尘的颗粒感。枯死的草根在风中呜咽,偶尔能看到风化严重的白骨半埋在沙土里,不知是人还是兽的遗骸,无言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残酷。
一种无形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队伍中的喧哗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驮兽的响鼻。材士营的新兵们,脸上的稚气和惊恐被一种麻木的疲惫所取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路途。连屠睢那标志性的咆哮都少了许多,他和他手下的军吏们,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和警惕,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不时眺望着远方地平线。
第十一日的黄昏,队伍爬上一道漫长的缓坡。当萧宇轩随着人流登上坡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前方,大地如同被巨斧劈开,陡然沉降。一条宽阔、浑浊、水流湍急的大河,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蟒,在深深的谷底咆哮奔腾。河对岸,是更加广袤、更加荒凉的景象——一望无际的土黄色戈壁,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灰暗天际。戈壁滩上,稀疏地分布着一些低矮、灰败、如同巨大坟包般的土丘,那是被风沙侵蚀了千百年的残破烽燧。更远处,隐约可见一道起伏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黑色山脉轮廓,沉默地横亘在天边。
一片巨大而森严的营盘,如同钢铁的荆棘丛林,就扎根在这片俯瞰着咆哮大河的坡地上。黑色的营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沿着地势铺展开去,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无数面玄色的旗帜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狂舞,旗面上狰狞的玄鸟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透出铁血的威严。营盘外围是深挖的壕沟和削尖的木栅,栅墙上布满了手持强弓劲弩、身披黑色皮甲的哨兵,身影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剪影,警惕地扫视着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戈壁。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成千上万士兵汇聚而成的汗臭、体味、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牲畜粪便的臊臭,混合着铁锈、皮革、尘土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泥土深处的、淡淡的血腥气。这是无数生命被强行挤压、被战争机器碾压后散发出的、属于边塞军营的独特浊流。比材士营浓郁百倍,沉重千倍!
鼓角争鸣!号令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战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急促和肃杀。披甲执锐的士兵在营帐间快速穿行,队列严整,眼神冰冷,步伐沉重而统一,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漠然和杀气。运送辎重的牛车在狭窄的通道上艰难挪动,驭手的呵斥声粗鲁而焦躁。远处校场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整齐划一的喊杀声,那是真正的锐士在进行战阵操演,每一次盾击和戈刺都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感,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动。
肃杀!压抑!冰冷!如同实质的铁水,瞬间浇灌进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兵灵魂深处。材士营的队伍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盛果死死抓住萧宇轩的胳膊,手指冰凉,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看…看那边…”盛果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几乎不成调子。
萧宇轩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就在营盘外围靠近河岸的一片开阔地上,矗立着十几根粗大的木桩。每根木桩上,都钉着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被剥光了衣服、用粗大的青铜钉贯穿了手脚、活活钉在木桩上的尸体!尸体早已在风吹日晒中变得乌黑干瘪,如同风干的腊肉,扭曲的姿态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痛苦。几只漆黑的乌鸦落在尸身上,啄食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呱呱”声。浓烈的尸臭顺风飘来,中人欲呕。
那是奸细?逃兵?还是被俘的敌军?没人解释。它们就那样赤裸裸地、残酷地矗立在那里,如同最血腥的警示牌,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法则——死亡,是这里最廉价的归宿。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别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地狱般的景象。但鼻腔里充斥的尸臭,耳边乌鸦的聒噪,却如同跗骨之蛆,驱之不散。怀里的血符,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材士营被安置在庞大的营盘最外围,靠近河岸的一片低洼地带。这里的营帐更加破旧拥挤,地面也更加潮湿泥泞。冰冷的河水咆哮声就在不远处轰鸣,夜风卷着水汽和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
没有休整的时间。刚安顿下来,屠睢那如同地狱刮来的咆哮声就再次笼罩了他们:
“材士营!全体集合!领器械!编什伍!快!”
校场上火把通明。沉重的木箱被打开,冰冷的青铜兵器被分发下来——不再是训练用的钝戈,而是开了锋刃、闪烁着真正杀气的青铜戈矛!戈头狭长锐利,矛尖寒光凛凛。同时下发的,还有一面蒙着生牛皮的、沉重粗糙的木制盾牌。
握着这冰冷、沉重、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杀人利器,感受着盾牌粗糙的质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攫住了萧宇轩。训练场上的模拟,终于变成了眼前触手可及、即将饮血的凶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戈柲,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虎口处磨破的旧伤被粗糙的木柄摩擦,传来一阵刺痛,但这痛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听着!”屠睢站在火把的光影下,刀疤脸显得更加狰狞,声音如同刮过戈壁的寒风,冰冷刺骨,“家伙拿在手里了!从现在起,你们就不是练把式的娃子了!你们是大秦的兵!你们的命,你们的魂,都拴在这戈尖矛头上!对面——”他手中的殳猛地指向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戈壁,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就是虎狼之敌!他们想冲过来,砍下你们的脑袋,挂在他们的旗杆上!想活命?想挣军功?想光宗耀祖?那就给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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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记住!上了阵,什伍就是你的手足!阵型就是你的命!鼓进!金退!旗指!刀山火海也得给老子冲!敢退一步?敢乱阵脚?”屠睢猛地抽出腰间佩带的青铜短剑,剑身在火光下流淌着森冷的寒芒,狠狠劈在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上!
“咔嚓!”木桩应声而断!
“这就是下场!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少年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空旷的河岸边回荡,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被血腥激起的、原始的亢奋。
萧宇轩站在队列中,感受着手中戈矛冰冷的重量,听着屠睢充满血腥味的训话,看着河对岸那片如同巨兽潜伏的黑暗戈壁。心跳,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却在恐惧的缝隙中疯狂滋长——那是对杀戮的渴望!是对那些夺走他一切、将他投入这地狱的仇敌的、刻骨的恨意!这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恐惧外壳下奔涌,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不是一处,而是从营盘各处、尤其是前方河岸的哨楼上,同时响起!那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慌感,瞬间压过了河水的咆哮!
“敌袭——!”
“烽燧!快看烽燧!”凄厉的嘶喊声在营盘中炸开!
萧宇轩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只见河对岸那死寂的戈壁深处,一点刺目的红光骤然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被点燃的地狱之火,沿着那道黑色山脉的轮廓,迅速连成一片!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在灰暗的天幕下形成一道道狰狞的黑色烟柱!那是烽燧!数座烽燧同时燃起了告急的烽火!赤红的火焰在狂风中疯狂扭动跳跃,将半边天际都映成了不祥的血色!
“呜——!”营盘中央,代表着最高警戒的、巨大的青铜号角被全力吹响,低沉雄浑的声音如同垂死巨兽的咆哮,瞬间盖过了一切嘈杂,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敌袭!全军戒备!”
“上寨墙!弓弩手就位!”
“锐士营!结阵!快!”
整个庞大的营盘,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尖锐的竹哨声、各级军吏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士兵们奔跑时甲胄兵刃碰撞的密集叮当声、驮兽惊恐的嘶鸣声……汇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击着耳膜!
材士营这边也彻底乱了套。新兵们如同受惊的羊群,茫然失措,惊恐地互相推挤张望。
“慌什么慌!”屠睢炸雷般的咆哮瞬间压住了混乱,“材士营!听令!结圆阵!盾在外!戈矛手在内!快!给老子动起来!慢一步,老子先宰了你!”
屠睢和他手下的军吏如同狂暴的凶兽,鞭子、殳柄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反应迟钝的新兵身上,惨叫声和呵斥声混作一团。萧宇轩被巨大的混乱和恐惧包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手脚冰凉。他看到盛果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地,被一个军吏粗暴地拖起来,狠狠抽了一鞭子。
“结阵!圆阵!”萧宇轩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嘶吼着,几乎是凭着昨日才被屠睢用鞭子抽打出来的本能,将沉重的木盾死死顶在身前,身体半蹲,用肩膀死死抵住盾牌内侧!同时朝着身边几个还算镇定的同什少年大吼:“靠过来!靠紧我!盾牌顶住!快!”
他的嘶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决绝,在混乱中竟产生了一丝奇异的凝聚力。几个离他近的少年,下意识地听从了这嘶吼,手忙脚乱地将盾牌顶过来,互相磕碰着,勉强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漏洞百出的所谓“圆阵”。戈矛手则被挤在中间,手中的武器颤抖着指向外面混乱的人群,如同受惊的刺猬。
屠睢瞥了一眼萧宇轩这边勉强成型的阵势,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继续咆哮着驱赶其他乱窜的新兵。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毒蜂同时振翅的恐怖嗡鸣声,骤然从河对岸那片被烽火映红的黑暗中响起!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
只见昏暗的天幕下,一片密集的黑点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蝗群,从那片血色的戈壁深处升腾而起!它们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划破黎明前的黑暗,越过奔腾的浑浊大河,朝着秦军营盘,铺天盖地地覆盖下来!
是箭!是敌军铺天盖地的箭雨!
“举盾——!”屠睢的咆哮声带着前所未有的尖利,瞬间被淹没在箭雨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中!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掌,轰然拍落!
4. 初战血色
“举盾——!”
屠睢的咆哮被淹没在箭雨撕裂空气的尖啸里,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那声音不是单一的嘶鸣,而是成千上万片死亡之翼同时扇动翅膀汇聚成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怖嗡鸣!它来自河对岸那片被烽火染红的黑暗,带着地狱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秦军大营!
萧宇轩只觉头皮轰然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几乎是凭着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那面粗糙沉重的木盾上!沉重的生牛皮盾面被猛地顶起,手臂传来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臂骨发麻!木盾瞬间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笃”声!那不是雨点,是钢铁的獠牙!沉重的青铜箭簇狠狠凿在蒙皮木盾上,力道大得惊人,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擂鼓,透过盾牌狠狠砸在他的手臂和肩胛上!碎木屑和崩裂的皮屑在眼前飞溅!
“啊——!”“救命!”“娘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身旁骤然炸响!那是没有被盾牌护住,或是盾牌被瞬间穿透的新兵!萧宇轩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离他稍远的少年,被一支粗大的弩箭狠狠贯入胸膛!那少年身体猛地向后一弓,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口中喷出大股混着泡沫的鲜血,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像一截朽木般直挺挺向后栽倒!另一支流矢带着恶风,狠狠扎进他旁边一个士兵的小腿,那人惨叫着抱着腿翻滚,瞬间被混乱的人群踩踏淹没!
“顶住!给老子顶住!”屠睢的咆哮在箭雨和惨嚎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凶悍。他挥舞着殳,格挡开几支射向他的流矢,青铜殳与箭簇碰撞,溅起几点火星。
箭雨似乎没有尽头!天空被密密麻麻的黑点遮蔽,如同死亡的蝗群在疯狂地倾泻着毁灭。它们落在营帐上,穿透篷布,发出噗噗的闷响;钉在木栅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更多的,则无情地收割着暴露在外的生命。材士营临时拼凑的圆阵瞬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恐惧像瘟疫般蔓延,新兵们尖叫着,哭喊着,如同无头的苍蝇般四处乱撞,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庇护。每一次箭雨的间隙,都伴随着更多绝望的哀嚎和重物倒地的闷响。
混乱中,萧宇轩死死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力量抵住木盾,每一次箭矢撞击带来的剧痛都让他牙关紧咬。盾牌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他能感觉到盾牌在呻吟,在开裂!透过盾牌上方狭窄的缝隙,他看到河对岸那片血色的戈壁上,人影幢幢!更多的敌军弓箭手正在集结,如同黑色的蚁群,沿着河岸散开,弯弓搭箭!下一波更猛烈的箭雨正在酝酿!
“弓弩手!压制对岸!”秦军营盘深处传来声嘶力竭的怒吼。
几乎是同时,“嗡——!”
秦军反击的箭矢终于升空!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操控的强弩和硬弓,射出的箭矢更加密集,更加致命!一片黑色的死亡之云带着复仇的呼啸,狠狠扑向对岸!对岸敌军的阵型中,也瞬间爆发出惨呼和混乱,箭雨密度明显一滞!
“敌军渡河了!准备接战——!”
凄厉的吼声如同惊雷,压过了短暂的箭雨间歇!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河岸方向!
浑浊湍急的大河之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无数简陋的木筏、皮筏,甚至抱着木头的敌军士兵!他们如同嗜血的蚂蟥,正不顾一切地利用秦军被箭雨压制、反击的短暂混乱间隙,疯狂地强渡河流!河水被搅动得更加浑浊,拍打着那些简陋的渡具,不时有人影被汹涌的浪头卷走,瞬间消失不见,但更多的黑影依旧悍不畏死地扑向秦军这边的河岸!
“锐士营!前阵!顶住滩头!”
“材士营!右翼!补位!快!给老子压上去!”
屠睢的咆哮再次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所有人推入死地的疯狂!他手中的殳狠狠指向右前方河岸滩头一片相对平缓的区域,那里已经有几支秦军锐士的方阵在快速结阵推进,盾牌如墙,戈矛如林,试图封锁登陆点。但敌军渡河点太过分散,右翼明显出现了一个缺口,正有越来越多的敌军士兵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滩涂,挥舞着各式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秦军阵线猛扑过来!
“冲!冲上去!堵住口子!畏缩不前者,斩!”屠睢如同一头发狂的猛兽,率先挥舞着青铜殳,朝着那片混乱的滩头缺口冲去!他身后的军吏也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兵器驱赶着混乱的新兵。
没有思考的余地!死亡的鞭子狠狠抽在背后!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原始求生欲的力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顶着那面已经布满箭痕、摇摇欲坠的木盾,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屠睢所指的方向,朝着那片血肉横飞的滩头缺口,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脚下是湿滑泥泞的河滩,混杂着冰冷的河水和粘稠的暗红色泥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河水腥味、还有人体被撕裂后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恶臭。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嚎声、兵器入肉的噗嗤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漩涡,疯狂地冲击着耳膜,撕扯着神经!
萧宇轩几乎是闭着眼睛,凭着本能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蛮力在冲锋。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赭色的、正在与黑色浪潮激烈碰撞的盾墙——那是秦军锐士的方阵。他要冲到那里,躲进那看似坚固的屏障之后!
“杀——!”一个浑身湿透、面目狰狞的敌军士兵,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青铜钺(类似斧),嚎叫着从斜刺里猛扑过来!那士兵赤着上身,肌肉虬结,身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
萧宇轩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手脚冰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全身的重量连同冲锋的惯性,狠狠撞在顶在身前的木盾上!
“砰!”一声闷响!
木盾剧烈震颤,盾牌表面传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掀翻的冲击力!他脚下一滑,踉跄着向后跌倒!那敌军士兵也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青铜钺劈了个空,狠狠砸在旁边的泥地上,溅起大片的泥浆!
生死一线!萧宇轩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浆中挣扎爬起,甚至来不及去捡掉落在旁边的木盾,右手下意识地就握紧了那柄一直攥在手里的、开了锋的青铜戈!
那敌军士兵也稳住了身形,眼中凶光大盛,再次咆哮着举起青铜钺,当头劈下!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恶风!
躲不开!萧宇轩的眼睛瞬间被那劈落的凶器占据!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浇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猛地刺来一支青铜长矛!矛尖带着一点寒星,精准而狠辣地刺向那敌军士兵的肋下!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那高举青铜钺的敌军士兵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的凶悍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惊愕取代。他低头看向自己肋下冒出的矛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晃了晃,沉重地向前扑倒,溅起的泥浆糊了萧宇轩一脸。
萧宇轩惊魂未定地看去。是什长!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旧疤的秦军老兵!他眼神冰冷,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猛地抽回长矛,带出一股温热的血箭。他甚至没有看萧宇轩一眼,只是嘶哑地吼了一声:“别愣着!跟上!结阵!”,便再次挺矛刺向另一个扑上来的敌人。
“当!”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身侧炸响!
萧宇轩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只见盛果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握着一柄青铜短剑(秦军材士多配发短剑近战),正哆哆嗦嗦地格挡开一个敌军士兵劈来的弯刀!那敌军士兵力气极大,盛果手中的短剑差点脱手飞出,整个人被震得连连后退,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摔在泥泞里!
“盛果!”萧宇轩目眦欲裂!
那敌军士兵狞笑着,高举弯刀,朝着摔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盛果狠狠劈下!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死亡的寒芒!
“不——!”萧宇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转化为一种毁灭性的疯狂!他忘记了盾牌,忘记了阵型,忘记了所有屠睢灌输的“章法”,只剩下最原始、最暴烈的杀戮冲动!
他双手紧握沉重的青铜戈,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疯魔般朝着那举刀的敌军士兵猛冲过去!不再是训练场上笨拙的劈刺,而是像抡起锄头砸向仇敌那样,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刻骨的恨意,将戈头那狭长锋利的援(戈刃部)狠狠横扫而出!
“噗——!”
戈刃撕裂皮肉、斩断骨骼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敌军士兵高举弯刀的手臂,竟被这毫无章法却倾注了全部恨意的一击,齐肩斩断!断臂连同弯刀一起飞了出去!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泥泞的地面!
“嗷——!”那士兵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向后栽倒,在泥浆中痛苦地翻滚哀嚎,断臂处血如泉涌!
浓稠、滚烫、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鲜血,如同滚烫的雨点,喷溅在萧宇轩的脸上、脖颈上、衣襟上!那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皮肤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和内脏气息的恶臭,猛地冲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萧宇轩僵在原地,双手依旧死死握着滴血的青铜戈,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低头看着那个在血泊泥泞中翻滚哀嚎、渐渐失去声息的敌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溅满粘稠血浆的双手和衣襟。
这不是训练场上冰冷的木桩。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亲手斩断了手臂!那喷涌的鲜血,那临死前扭曲痛苦的面容,那绝望的哀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他的脑海!
杀人了…我杀人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和眩晕。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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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小心!”一声嘶哑的怒吼伴随着金属破风声在耳边响起!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狠狠撞开!他踉跄着跌倒在泥浆里。
“噗嗤!”
几乎是同时,一支锋利的青铜矛头,带着冰冷的寒光,狠狠捅进了那个将他撞开的身体!是什长!
什长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道旧疤剧烈地抽搐着。他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腹部的矛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握着矛柄、同样满脸惊愕的年轻敌军士兵,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带着血沫的笑容。
“嗬…”什长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抱住了那个敌军士兵!同时,他手中的青铜短剑,也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呃啊——!”两人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嚎,如同缠绕在一起的毒蛇,互相撕咬着,一同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泥浆血泊之中,再也没有了声息。
萧宇轩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沾满粘稠的血浆和污泥,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两具叠在一起的、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什长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嘴角那抹凝固的、怪异而平静的笑容,如同最深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恶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战场上所有的声音——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看到了什么?!
就在什长尸体不远处的泥泞里,倒卧着一具穿着赭色深衣的尸体。那是个秦军少年,年纪似乎比他还小,半边脸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空洞地望着天空。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泥水里,手心里,紧紧攥着半块沾满污泥和血渍的、黑褐色的糠饼!那饼的形状,那熟悉的粗粝感……和盛果偷偷塞给他的那块一模一样!
陇西的糠饼!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萧宇轩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因为伤痛,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嚎!他猛地从泥浆中弹起,如同受伤的野兽,挥舞着滴血的青铜戈,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模糊人影——一个同样穿着赭色深衣、正背对着他与敌人搏杀的秦军士兵——狠狠劈去!
“杀!杀!杀!”他嘶吼着,双目赤红,眼神涣散,完全失去了理智,只剩下被血腥和死亡彻底点燃的疯狂!
“萧大哥!是我!盛果!”一声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嘶喊在他耳边炸响!
萧宇轩挥舞的青铜戈猛地顿在半空!他茫然地转过头,猩红的视野里,映出一张涕泪横流、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极度惊恐的脸——是盛果!他正死死抱着萧宇轩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他!
“醒醒!萧大哥!醒醒啊!那是自己人!”盛果哭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自己人?
萧宇轩茫然地看着那个差点被自己劈中的士兵。那士兵也正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赭色深衣……
“呃…”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翻江倒海!萧宇轩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推开盛果,跪倒在冰冷的泥浆血泊里,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混合着血沫,一股股涌出喉咙,灼烧着食道。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混乱的战场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萧宇轩跪在冰冷的泥血里,剧烈地喘息着,呕吐着。视线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隔着被血和泥浸透的粗麻衣,触碰到那块硬硬的、小小的布片。
母亲的“安”字血符。
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滚烫感,如同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点,穿透了浓重的血腥和疯狂,微弱地刺痛了他几乎崩断的神经。
活下去…为了这“安”字…活下去…
一个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在灵魂深处响起。不是嘶吼,不是咆哮,而是一种近乎悲鸣的低语。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搏杀的人群,越过滩涂上越来越多的尸体,越过浑浊咆哮的大河,望向河对岸那片依旧被烽火映照得一片血红的戈壁。
那里,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旗帜,正在血色烽烟中,如同招魂的幡,猎猎狂舞。
战争的真相?这就是战争的真相?这就是他要用生命去拼杀的战场?为了谁?为了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河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味,灌满了他干裂的、带着胆汁苦涩的嘴唇。他挣扎着,用滴血的青铜戈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眼神空洞,如同熄灭的炭火,只剩下最深沉的疲惫和一片被血色浸透的茫然。
5. 冰城血色
寒风如同无数把裹着冰碴的钝刀,在陇西高原的旷野上反复刮削。河岸滩头的血腥味尚未完全被冻土封存,新的、更加刺骨的酷寒便席卷了秦军大营。河水咆哮依旧,但水汽在空中凝结成细密的冰晶,扑打在脸上,如同砂砾般生疼。营帐的篷布冻得硬邦邦,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胡须和眉毛上。
巨大的伤亡数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材士营减员近半,空出的营帐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幸存的新兵们沉默了许多,眼神里的惊恐被一种更深的麻木和疲惫取代。盛果变得异常安静,常常在夜里惊醒,蜷缩在草席上瑟瑟发抖。萧宇轩也沉默着,他不再像初入军营时那样将恨意写在脸上,那恨火仿佛被河滩的血水浇熄,沉入骨髓深处,化作一种冰冷的、更加坚硬的东西。他依旧每日操练,动作却带上了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眼神空洞,只有在擦拭那柄已饮过人血的青铜戈时,指尖会微微停顿。
“都打起精神来!软蛋!”屠睢的咆哮依旧凶悍,但似乎也少了几分最初的刻意张狂,多了几分战场磨砺出的焦躁。他刀疤脸上的横肉在寒风中冻得发紫,眼神却更加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戈壁。“对面那些狼崽子,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天寒地冻,正是他们反扑的好时候!都给老子把皮绷紧了!”
这一日,阴沉的天色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营盘。一阵低沉而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营地的沉闷,数骑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直冲中军大帐。片刻之后,一股异样的紧张气氛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
“墨家!是墨家的人来了!”
“听说来了位大匠造!要造冰城!”
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新兵和老兵之间激起阵阵涟漪。好奇、敬畏、疑惑,混杂在麻木的脸上。
萧宇轩被什长指派,带着几个同伍的新兵,前往营盘边缘靠近河岸的一片开阔地集结。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士兵,正听着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头戴同色方巾的中年人讲话。那人面容清癯,眼神沉静,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颌下留着三缕长须,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便是墨家军师——纪翟。他身边站着几位同样装束的墨家弟子,神情专注。
“天时在我,地利亦可造。”纪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敌军欲乘寒冬反扑,然其利在骑射奔袭。今河水湍急,若我军据河岸立寨,以冰为城,则其骑兵难渡,弓矢难摧。”
“冰城?”一个新兵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纪翟目光扫过众人,并无不悦,反而微微颔首:“不错。水无常形,遇寒则刚。我等需筑一冰城,依地势而建,扼守要冲。”他伸手指向河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岸基坚实且地势略高的区域。“以此为基,分层泼水,使之凝结。再以木骨草束为筋络,加固其里。外层需泼以沸水,速凝成冰,使其坚愈精铁,滑不留足!”
他的话语简洁清晰,却描绘出一幅近乎神迹的蓝图。萧宇轩听着,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以水为城?墨家的智慧,竟能如此化腐朽为神奇?
“尔等任务!”纪翟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伐取坚韧木料,削为木骨!割取干枯韧草,捆扎成束!挖掘地道,取用深层冻土!搬运大块河冰!凡所需物料,需按令而行,不得有误!违者,按延误军机论处!”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砸下。材士营的士兵们立刻被驱赶着,如同工蚁般投入了这浩大而奇特的工程。
砍伐木料的区域在营地后方一片稀疏的林地。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尖啸,如同鬼哭。萧宇轩挥舞着沉重的青铜斧,每一次劈砍都震得双臂发麻,虎口处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汗水,粘在粗糙的斧柄上。坚硬的冻木极其难劈,木屑飞溅,迷得人睁不开眼。旁边一个少年动作稍慢,立刻引来监工军吏的鞭子,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快!动作都给老子快点!墨家先生等着用!”屠睢的咆哮在寒风中回荡,他亲自监工,眼神如同鹰隼。
另一队士兵则被派去挖掘冻土。地表冻得如同铁板,铁锹砸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白印,震得虎口生疼。需要先用火烘烤地面,待表层融化些许,才能艰难地掘开。冰冷的泥土粘在铁锹上,甩都甩不掉,每一次挖掘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盛果被分在割草组,枯黄的韧草边缘锋利如刀,他的手指很快被割出一道道血口,在寒风中冻得通红麻木。他咬着牙,将一捆捆沉重的草束拖向指定的堆放点,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最苦最累的,莫过于搬运河冰。浑浊的河水并未完全封冻,靠近河岸的边缘结着厚厚的冰层,但水流湍急处依旧波涛汹涌。士兵们需要冒着刺骨的寒风,踩着湿滑的冰面,用粗大的绳索和撬杠,将那些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冰块从冰层上撬下,再合力拖拽上岸,运往筑城点。冰冷的河水不时溅起,打湿衣裤,瞬间冻成硬邦邦的冰壳。寒风一吹,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
“嘿哟!嘿哟!”低沉的号子声在河岸边响起,带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巨大的冰块在冻硬的土地上艰难地挪动,留下深深的凹痕。不时有人脚下打滑,重重摔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军吏的呵斥。
萧宇轩也在搬运的队伍中。沉重的冰棱压在肩头的木杠上,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深衣,直透肩胛骨,仿佛要将骨头冻裂。脚下的冰面湿滑无比,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会摔倒。他咬紧牙关,调动起每一分力气,抵抗着刺骨的寒冷和肌肉的酸痛。他不再去想什么仇恨,什么未来,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脚下这一小片湿滑的冰面,肩上这沉重的负担,以及耳畔那单调而沉重的号子声上。只有在这种极致的、近乎麻木的□□折磨中,河滩上那喷溅的鲜血和绝望的哀嚎,才似乎被暂时冻结、封存。
纪翟的身影如同磐石,始终矗立在筑城的最前沿。他时而指挥墨家弟子用特制的矩尺和规仪测量角度,标记位置;时而亲自俯身,检查士兵们打入冻土中的粗大木桩是否牢固;时而又指点着如何将捆扎好的草束和削好的木骨,按照特定的结构层层垒叠,形成冰墙的筋骨。他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皮卷上飞快勾画,口中不断发出清晰而简短的指令。寒风卷起他深青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此处需加厚!泼水要匀!”
“木骨斜插!角度再大些!要抵住冲击!”
“草束捆紧!塞实空隙!防箭矢透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呼啸的寒风,精准地指挥着这场人与自然的角力。墨家弟子们则如同他延伸的手足,穿梭在忙碌的士兵间,纠正着每一个细节的错误,确保这座冰城的根基牢固无比。
材料齐备,真正的筑城开始了。这是最令人震撼的一幕。
无数士兵排成长龙,从尚未封冻的河心取来冰冷刺骨的河水,倒入巨大的陶瓮和木桶中。另一些士兵则负责将水抬到指定位置。纪翟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如同掌控风雨的神祇,手中令旗挥动。
“泼——!”
随着令旗挥落,一桶桶冰冷的河水被奋力泼向那由木骨草束构成的墙基框架!水流接触到冰冷的木骨和冻土,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壳!在纪翟精准的指挥下,泼水的节奏、覆盖的范围被严格控制,一层层薄冰迅速累积、加厚!
“快!下一层!”纪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士兵们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重复着取水、抬水、泼水的动作。寒风是最好的帮凶,加速着水流的凝结。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加高!被泼上水的木骨草束很快被包裹在晶莹的冰层之中,形成坚固的支撑。城墙的轮廓在冰与水的浇铸下,迅速显现!
到了外层加固的关键时刻。数十口巨大的铁釜被架起,下方柴火熊熊燃烧。浑浊的河水被倒入釜中,迅速加热至沸腾,白色的水汽在寒风中蒸腾翻滚。
“沸水!泼外层!”纪翟的声音陡然拔高!
冒着滚烫白汽的沸水被士兵们奋力泼向冰墙外层!滚水接触到冰冷的墙体,发出更加剧烈的“滋啦”声,腾起大片白茫茫的水汽!滚烫的沸水遇到极寒的冰面,瞬间发生剧烈的热交换,以惊人的速度凝结成一层极其坚硬、光滑如镜的致密冰壳!
这层沸水凝成的冰,坚硬异常,在昏沉的天光下,折射出幽冷、略带蓝绿的晶莹光泽!整座依河岸地势而起的冰城,如同一条匍匐的、由寒冰构筑的巨龙,在寒风中迅速成型!墙体高达丈余,表面光滑无比,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冷冽寒芒!棱角处凝结着尖锐的冰凌,如同巨兽的獠牙。
萧宇轩放下沉重的木桶,喘息着,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中。他仰望着眼前这座在短短数日间拔地而起的冰晶壁垒,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他。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新冰特有的凛冽。这不再是虚幻的构想,而是触手可及的、由无数人血汗甚至生命浇铸而成的冰冷现实!墨家的智慧,竟能如此驾驭自然,化水为城!这冰冷的宏伟背后,是对生命何等冷酷的计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早已被冻得冰冷的血符,那“安”字在指尖的触感,似乎也带上了这冰城的寒意。
冰城落成的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呜——呜——呜——!”
凄厉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号角声,骤然从河对岸那片死寂的戈壁深处响起!比上一次更加密集,更加疯狂!如同无数垂死巨兽同时发出的悲鸣,瞬间撕裂了寒冷的夜空!
“敌袭——!烽燧!烽燧全燃了!”哨楼上的嘶喊带着破音的惊恐。
萧宇轩猛地从冰冷的草席上弹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他冲出营帐,只见河对岸,沿着那道黑色山脉的轮廓,数十道赤红的火柱冲天而起!滚滚浓烟如同地狱伸出的巨爪,将灰暗的天空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戈壁滩上,无数黑色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流,正朝着河岸汹涌而来!
“全军戒备——!”
“弓弩手!上冰墙!”
“锐士营!预备队就位!”
“材士营!搬运箭矢擂石!快!”
整个营盘瞬间被点燃!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混乱的声浪轰然爆发!屠睢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材士营区炸响:“动起来!都给老子动起来!想活命的,把东西搬上去!”
萧宇轩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扛起一捆沉重的箭矢,朝着那堵在血色天幕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冰墙狂奔而去!脚下的冻土坚硬冰冷,每一次落脚都震得脚底发麻。寒风裹挟着对岸传来的、如同海潮般的喊杀声,狠狠灌入口鼻。
他沿着内侧的土坡冲上冰墙顶部。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刮透了单薄的衣衫,几乎让人窒息。眼前豁然开朗!
浑浊的大河在脚下奔腾咆哮。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如同黑色的蚁潮,正不顾一切地扑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简陋的木筏皮筏再次出现,更多的士兵则抱着浮木,甚至徒手游水,在汹涌的浪涛中挣扎着向这边冲来!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对岸腾空而起,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射向冰城!
“举盾——!”冰墙上的秦军军官厉声嘶吼。
“笃笃笃笃!”密集的撞击声瞬间在冰墙上炸响!箭矢钉在光滑坚硬的冰面上,大多被弹开,只有少数深深嵌入,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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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墙光滑的表面,极大地削弱了箭矢的穿透力!
“弓弩手!自由散射!压制渡河之敌!”命令再次响起。
冰墙内侧的秦军弓弩手依托着冰垛,沉稳地拉开弓弦,搭上羽箭。他们不再需要担心头顶的箭雨,可以将全部精力用于瞄准河面上那些挣扎的身影。
“嗡——!”
秦军的箭雨带着复仇的呼啸,狠狠扑向河面!惨叫声瞬间盖过了河水的咆哮!渡河的敌军士兵如同下饺子般中箭落水,冰冷的河水迅速被染红,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飘带。木筏被射穿,倾覆,抱着浮木的士兵被射中,惨叫着沉入冰冷的河底。
然而,敌军如同疯魔,在后方督战队的驱赶下,依旧前仆后继!终于,第一批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敌军士兵,嚎叫着爬上了秦军这边的河岸滩涂!他们挥舞着兵器,如同嗜血的野兽,踏着同伴的尸体和冰冷的泥浆,朝着那堵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冰墙猛扑过来!
“杀!杀上冰墙!”
“搭人梯!爬上去!”
疯狂的嚎叫声在滩涂上响起。后续涌上的敌军士兵开始不顾一切地试图攀爬那光滑如镜的冰面!他们用刀剑在冰面上凿出浅坑,手指抠着冰缝,甚至将同伴的尸体堆叠起来作为垫脚!场面混乱而血腥!
“倒火油!沸水!”冰墙上的军官声嘶力竭。
早已准备好的秦军士兵立刻行动。巨大的木桶被抬起,滚烫的、粘稠的黑色火油顺着光滑的冰面倾泻而下!紧接着,一锅锅烧得滚开的沸水被奋力泼下!
“滋啦——!啊——!”
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瞬间在冰墙下炸响!滚烫的火油和沸水浇在攀爬的敌军士兵头上、身上!皮肉瞬间被烫得焦糊起泡!冰面被加热,变得更加湿滑!攀爬的士兵如同下锅的饺子,惨叫着从冰墙上滚落下去!火油遇到下方点燃的火把,瞬间“轰”地燃起熊熊烈焰!冰墙下方瞬间化作一片火海!无数浑身着火的身影在火焰和冰水中翻滚、哀嚎,散发出皮肉焦糊的可怕恶臭!
萧宇轩站在冰墙内侧,负责将擂石滚木搬运到垛口。他透过冰垛的缝隙,清晰地看到了下方那地狱般的景象。一个敌军士兵被滚烫的沸水迎头浇下,脸上的皮肤瞬间起泡、脱落,露出鲜红的肌肉和白色的骨头,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从冰墙上滚落,摔进下方的火海中!另一个士兵被火油淋中,瞬间变成一个疯狂舞动挣扎的火人,凄厉的嚎叫声划破夜空,最终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浆里,火焰依旧在他身上噼啪燃烧。
刺鼻的焦臭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顺着寒风灌入萧宇轩的口鼻。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猛地别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不再是模糊的厮杀,而是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的、被酷刑折磨的惨状!墨家冰冷的智慧,在此刻化作了最残酷的屠戮机器!这比河滩上面对面的搏杀,更加令人胆寒,更加摧毁心智!
“别愣着!滚木!”旁边的老兵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喝道。
萧宇轩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另一个士兵合力抬起一根沉重的、削尖了顶端的滚木,将其推上垛口。冰墙下方,一群敌军士兵正利用短暂的间隙,在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掩护下,再次试图搭起人梯。
“放!”军官令旗挥落。
沉重的滚木带着巨大的势能,沿着光滑的冰面呼啸着滚落!下方传来一片绝望的惊呼和骨骼被碾碎的可怕脆响!
冰墙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磨盘,无情地吞噬着生命。战斗从黎明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冰墙下方,尸体堆积如山,有被箭射死的,有被沸水烫死的,有被火烧死的,有被滚木擂石砸死的,更多的则是摔死、冻死在冰冷的泥浆血泊中。残肢断臂、焦黑的躯干、冻结的血块……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比河滩更加惨烈、更加令人作呕的地狱图景。刺鼻的混合恶臭弥漫在空气中,即使凛冽的寒风也无法完全吹散。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鲜血,涂抹在冰城晶莹的墙体上,折射出妖异而冰冷的光泽。墙面上布满了箭痕、焦黑的火油污迹,还有大片大片被鲜血反复浸染又冻结而成的、暗红色的狰狞冰挂。整座冰城,如同被鲜血和死亡反复浆洗过、又冻结成永恒的艺术品,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森然寒气。
萧宇轩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冰墙内侧,精疲力竭地滑坐在地上。他浑身沾满了搬运时蹭上的黑灰和冰屑,双手冻得通红麻木,虎口再次崩裂,渗出暗红的血珠,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一阵阵抽搐,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他不敢再去看墙外的景象。但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那皮肉烧焦的恶臭,那骨骼碎裂的脆响,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的感官。墨家的冰城,完美地抵御了敌军的进攻,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巨大的杀伤。这本该是值得欢呼的胜利。然而,胜利的滋味,却如同这冰城的寒气,冰冷刺骨,直透灵魂。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冻僵麻木、沾满污秽的双手。这双手,搬过筑城的木料,抬过杀人的沸水,推下过碾碎骨肉的滚木。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块粗麻布符,紧贴着冰冷的心口,那用母亲鲜血绣成的“安”字,此刻摸上去,竟比这冰城的寒气更加冰冷。
为了这“安”字…为了活下去…
他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越过晶莹而血腥的冰墙垛口,望向河对岸那片被夕阳余晖和尚未熄灭的烽烟染成一片暗红的戈壁。敌军的黑色狼旗在晚风中无力地低垂着。那些死在冰墙下的士兵…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也有母亲吗?也有一个绣在布上、藏在心口的期盼吗?
寒风卷着冰屑和浓重的血腥味,狠狠灌入他的口鼻。没有答案。只有冰城在脚下散发着亘古的寒意,和墙外尸山血海无声的控诉。
6. 血符觉醒
寒霜如盐,覆满辕门。两根粗如儿臂的麻绳,带着冰冷的杀气,将萧宇轩的双腕死死捆缚在辕门那冰冷的、带着褐色旧血斑的硬木立柱上。绳索深勒入肉,几乎阻断血脉,带来阵阵刺骨的麻木与剧痛。朔风卷着河滩残留的腐臭和昨夜营啸的焦糊味,刀子般刮过他单薄染血的深衣,灌入领口袖口,带走最后一丝体温。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又被寒风冻住。
辕门前的校场,空旷而死寂。霜白的冻土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被迫前来观刑的士兵,如同沉默的灰色礁石。材士营的新兵们挤在前排,盛果脸色惨白如纸,牙齿格格打颤,不敢直视辕门方向。更多的老兵则眼神麻木,或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空气凝滞,只有寒风呜咽,卷动玄色旌旗猎猎作响,旗上的玄鸟纹在惨淡天光下,如同冰冷的图腾。
高台之上,法曹那张白净无须的脸,在深色獬豸冠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冷。他端坐案后,案上铺着素帛军律,旁边搁着象征军法威严的青铜斧钺。他展开一份简牍,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清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材士营,材士萧宇轩!”法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钉在辕门柱上的身影,“查:昨夜西营营啸,起于降卒营区木栅遭人为破坏,染疫降卒大量逃逸,引发营盘大乱,死伤无算,军心几溃!经查证,木栅缺口处遗留短剑撬痕,并有多人指认,昨夜曾见你于事发前在降卒营区外徘徊,形迹可疑!”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此獠罔顾军法,私通敌俘,擅毁营防,纵放瘟疫之源!其行,形同资敌叛国!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依大秦军律,处——枭首之刑!以正军法!以儆效尤!”
“枭首”二字,如同丧钟,在寒风中炸响!死寂的校场瞬间泛起一片压抑的骚动。盛果猛地捂住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屠睢站在观刑军吏队列前排,刀疤脸紧绷如铁,眼神复杂地扫过萧宇轩,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微微垂下了眼皮。
两名膀大腰圆、赤裸着精壮上身、只在腰间系着黑色皮裙的行刑刽子手,如同从地狱走出的恶鬼,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行刑台。他们手中提着沉重的青铜鬼头大刀,宽阔的刀身在惨淡的天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刃口处隐隐可见暗红的血槽。一人手中还拎着一个沾满污渍的粗麻布袋——那是用来盛装人头的。两人面无表情,眼神如同冻硬的石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萧宇轩被粗暴地从辕门柱上解下,双臂依旧被反剪捆死。刽子手巨大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和后颈,如同拖拽一截朽木,将他拖拽到行刑台中央。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剧痛钻心。他被迫跪倒,脖颈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冰冷的刀锋还未触及皮肤,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已然传来。粗糙的木台表面,积着薄薄一层肮脏的霜粒,混杂着深褐色、难以洗刷干净的血垢,散发出陈旧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
视野被强行压低,只能看到前方一片沾满泥浆和霜痕的、无数双秦军的草鞋和皮靴。那些脚,麻木地踩在冻土上,如同沉默的墓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死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近在咫尺!昨夜营啸的疯狂混乱,妇人绝望的哭嚎,玄微子幡旗上那刺目的血迹……所有画面在濒死的恐惧中疯狂翻涌、破碎!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行刑台前攒动的人头,越过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玄鸟旗,死死投向遥远的天际!陇西干裂的焦土!父亲滚落尘埃的头颅!母亲最后塞给他血符时那刻骨铭心的眼神!
“轩儿…活下去…记住这‘安’字…”
母亲嘶哑的嘱托,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活下去!为了这“安”字活下去!不是为了向谁复仇!不是为了在这吃人的军营里挣什么军功爵位!是为了活着!活着去撕开这层层掩盖的、血腥的谎言!活着去看清这战争背后,到底是谁在驱使着无数像父亲、像母亲、像那降卒妇人、像什长、像冰城下被烫死的敌人一样卑微的生命,走向这无休止的毁灭!活着去为这乱世之中,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渺茫的、真正的“安”,去寻一条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悲怆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猛地从他骨髓深处迸发出来!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身体瞬间停止了颤抖!
就在此时!
“时辰到——!”监刑官尖利的声音如同刮骨的哨子,划破死寂!
按住他脖颈的刽子手大手骤然加力!另一名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那柄沉重的、闪烁着死亡寒芒的青铜鬼头大刀!刀锋在惨淡的冬日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他暴露的脖颈,轰然斩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萧宇轩没有闭眼!他猛地扭过头,不是看向那落下的刀锋,而是死死盯住了观刑高台之下,站在军吏前列的一个人——白煜!
那位将他从法曹刀下“劫”入军营的将军!此刻,他一身玄色重甲,按剑而立,如同沉默的山岳。头盔下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刀锋落下的瞬间,锐利如电地扫过萧宇轩的脸!那眼神中,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
就在刀锋及颈,冰冷的死亡触感已经清晰传来的刹那——
萧宇轩用尽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力量,猛地将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狠狠向前一挣!捆绑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让他暂时挣脱了刽子手大手的钳制!他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濒死挣扎的姿态向前扑去!
“噗嗤——!”
滚烫的、粘稠的液体,如同灼热的岩浆,猛地喷溅在他的后颈和侧脸上!那不是他的血!
是押按他的那名刽子手,因萧宇轩这突如其来的、拼死的挣扎而猝不及防,身体被带得前倾!那原本斩向萧宇轩脖颈的致命一刀,竟狠狠地、斜斜地劈进了这名刽子手自己的肩颈连接处!
沉重的刀锋深深嵌入骨肉!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巨大的创口中狂喷而出!滚烫的血浆,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如同滚烫的雨点,浇了萧宇轩满头满脸!那刽子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带着喷涌的血泉,轰然栽倒在冰冷的行刑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变故陡生!电光火石!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啊——!”另一名行刑刽子手和监刑官都被这血腥的、完全超出预料的变故惊呆了,发出惊恐的尖叫!
观刑台上的法曹猛地站起,白净的脸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瞬间扭曲涨红,指着台下嘶吼:“反了!反了!快!快拿下这逆贼!就地格杀!”
高台下的白煜,眼神骤然一凝!按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握紧!他身边的亲兵下意识地就要拔剑冲出。
就在这混乱的、千钧一发的瞬间!
被喷溅了满身滚烫鲜血的萧宇轩,却仿佛被这同类的、滚烫的死亡所彻底点燃!他没有试图逃跑——那根本是徒劳!他猛地低下头,不顾脸上粘稠滚烫的血污,不顾被绳索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手腕,用牙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咬向自己胸前那早已被血和汗浸透的粗麻衣襟!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那块用母亲鲜血绣着“安”字的、小小的、粗糙的平安符,被他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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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生生撕扯了下来!粗麻布片沾满了他口中咬出的鲜血,变得更加暗红刺目!
时间!他需要时间!哪怕只有一瞬!
在法曹“格杀”的嘶吼声中,在另一名刽子手惊魂未定地举起血淋淋的鬼头刀、再次狰狞扑来的瞬间!在无数道或惊恐、或震骇、或茫然的目光聚焦下——
萧宇轩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粘稠的、自己与行刑者混合的鲜血,双目赤红如血,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穿透一切的疯狂与决绝!他死死盯住高台之下,那位按剑而立、眼神锐利的玄甲将军——白煜!
然后,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洪亮的力量,带着满口的血腥和灵魂的嘶吼,发出了震动整个校场的誓言:
“将军——!”声音嘶哑,却如同濒死孤狼的长嗥,穿透寒风,撕裂了所有的喧嚣,“我萧宇轩今日若死!不过黄土一抔!然我父冤魂不散!陇西焦土未寒!天下苍生倒悬!这乱世烽火!这累累白骨!皆因战起!”
他猛地举起那只鲜血淋漓、依旧死死攥着染血平安符的手!那暗红的“安”字,在惨淡的天光下,在满场震惊的目光中,如同泣血的烙印!
“此符!乃我母泣血所绣!所求者,非我一人之苟活!乃天下万民之‘安’!”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和嘶吼而破裂,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我以此血!染此符!系于将军刀鞘之上!”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在另一名刽子手咆哮着挥刀砍下的前一瞬!在法曹扭曲的“杀”字刚刚出口的刹那!
萧宇轩用那沾满自己鲜血和刽子手热血的手,将那块同样浸透鲜血的平安符,狠狠地、决绝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按向了白煜腰间悬挂的那柄古朴、厚重、象征着权力与杀伐的青铜短剑的剑鞘!
“啪!”
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
染血的粗麻布符,带着萧宇轩滚烫的鲜血和母亲凝固的血字,被他用蛮力,死死地按压、缠绕、系在了白煜那冰冷玄黑的青铜剑鞘之上!暗红的血污迅速在玄黑的皮革和青铜纹饰上晕染开来,那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安”字,如同一个刺目的、泣血的烙印,牢牢地附着其上!
“我以此血为誓!”萧宇轩死死盯着白煜那双骤然收缩、锐利如电的瞳孔,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生命中最震撼、也最绝望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若我不死!必穷尽此生!踏遍这染血的山河!揭开这战争的重重黑幕!让这天下人看看!是谁在烹煮这血肉的盛宴!让这苍生听听!是谁在敲响这白骨的战鼓!我要为这乱世!为这倒悬的黎民!寻一个真正的——‘安’字!”
最后一个“安”字出口,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之火。眼前骤然一黑!巨大的眩晕和脱力感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身后,那名暴怒的刽子手带着腥风的刀锋,已然劈至头顶!
就在那冰冷的刀锋即将斩落头颅的瞬间——
“住手——!”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如同虎啸龙吟般的断喝,骤然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统御千军的铁血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是白煜!
他猛地踏前一步!腰间那柄系着染血平安符的青铜短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在鞘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清越的嗡鸣!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并未拔出剑,只是那骤然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和气场,让那挥刀砍下的刽子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动作猛地一滞!狰狞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茫然,高举的鬼头大刀,竟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刀锋距离萧宇轩的头皮,不过寸许!
整个校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如同被冻结的寒潭!
7. 瘟疫蔓延
冰城的寒气尚未在骨髓中散去,一种新的、更加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毒瘴,悄然笼罩了秦军大营。那场冰与火的鏖战留下的尸山血海,在短暂的酷寒之后,随着天气诡异地转暖,迅速腐败、膨胀、流淌出粘稠的黑绿色脓液。刺鼻的、混合着内脏腐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甜腻气息的恶毒味道,取代了硝烟与血腥,钻入营盘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粘腻地附着在口鼻黏膜上,令人作呕。
营中开始流传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语:
“听说了吗?昨夜抬出去三个…脸都黑了,吐绿水…”
“三什那个王五,壮得跟牛似的,早上还好好的,操练时一头栽倒,浑身烫得像火炭,抽搐着就没了气…”
“是瘟神!是那些死在冰墙下的敌鬼来索命了!”
恐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层层暗涌。士兵们眼神躲闪,脚步匆匆,尽量避免与他人接触。营帐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压抑,连屠睢那标志性的咆哮都少了许多,代之以一种焦躁的沉默。
真正引爆恐惧的,是关押在营盘最西侧、靠近腐尸堆积区那片简陋围栏里的降卒。
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和低烧。看守的士兵并未在意,只当是俘虏们冻饿交加的寻常反应。但短短两三日,情况急转直下!咳嗽声连成一片,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高烧如同野火般在拥挤肮脏的俘虏群中蔓延,许多人浑身滚烫,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更可怕的是呕吐——不是寻常的呕吐物,而是大滩大滩粘稠、腥臭、带着诡异草绿色和血丝的秽物!皮肤上开始出现暗红色的斑点,如同死神的吻痕,迅速扩散、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死亡接踵而至,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僵硬、发黑、膨胀,散发出比战场腐尸更加浓烈、更加甜腻的恐怖恶臭!
“瘟…瘟疫!是瘟疫啊!”看守的士兵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如同人间地狱的降卒营区,凄厉的喊声撕破了营盘的死寂。
恐慌瞬间炸开!如同燎原的野火,席卷了整个军营!
“瘟疫!降卒营起瘟疫了!”
“快跑!瘟神来了!”
“离西边远点!千万别过去!”
士兵们惊恐地互相推搡,远离那片死亡之地。原本就拥挤的营盘秩序大乱,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本身,在人心深处疯狂滋生、蔓延。法家的军法官们挥舞着鞭子,试图弹压混乱,但往日令行禁止的威严,在死亡的绝对阴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肃静!肃静!乱军心者斩!”军法官声嘶力竭的吼叫被淹没在更大的恐慌浪潮中。
就在这人心惶惶、秩序濒临崩溃的时刻,一杆素白的麻布幡旗,突兀地插在了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幡旗在带着腐臭气息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天命!
幡旗下,端坐着一位老者。他身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葛布道袍,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正是道家军师——玄微子。他身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案,案上只有一壶清水,两只陶碗。他微闭双目,手掐道诀,如同老僧入定,对周遭的恐慌混乱置若罔闻。
恐慌的人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又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呼啦啦围拢过来。
“玄微子先生!救命啊!”
“先生!降卒营起瘟了!会不会传过来啊?”
“先生!求您作法驱瘟!救救我们吧!”
哀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无数双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天命”幡旗下的身影。
玄微子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如同拂过尘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冰泉般的冷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缓缓开口,引述着《道德经》的箴言,声音古井无波,“瘟疫者,戾气所钟,四时不正之气交争而成。此乃天道循环,阴阳失衡之劫数。非人力可强为,非药石可强救。”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西侧降卒营区,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降卒身染戾气,已是天道弃子。强行救治,非但徒劳无功,反恐引戾气反噬,累及无辜。此乃天命,不可违,不可逆。”
天命不可违!
这冰冷的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一个惶恐的士兵心头。绝望的阴云瞬间变得更加浓重。连那些挥舞鞭子的军法官,动作都僵硬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萧宇轩站在人群外围,听着玄微子那淡漠却仿佛带着天地至理的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冰城的寒气更加刺骨。天道?天命?他看着那些被隔绝在围栏里、如同待宰牲畜般绝望等死的降卒,看着他们隔着木栅伸出的、因高烧和溃烂而颤抖的手,听着那连绵不绝、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呕吐声……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道?怀里的血符紧贴着心口,那“安”字仿佛被这冰冷的天命冻僵。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哭嚎声从降卒营方向传来,盖过了所有的咳嗽和哀求!
“孩子!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才六岁啊!他没染病!真的没染病!放他出去!求求你们放他出去!”是一个女人嘶哑到极点的哭喊,带着母兽濒死的绝望。
萧宇轩猛地转头望去。只见降卒营简陋的木栅边,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正死死抱着一个蜷缩在她怀里、瘦小得如同干柴的孩子。那孩子双目紧闭,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妇人用身体死死护着孩子,朝着栅栏外冷漠的守卫疯狂地磕头,额头在冰冷的泥地上撞得砰砰作响,渗出鲜血。她身边,是更多绝望麻木、或已濒死的降卒。
“滚开!染病者一律不得放出!违令者杀!”守卫厉声呵斥,手中的长矛警惕地指向栅栏内。
“他没病!真的没病!让我出去!求你们让我带孩子出去!”妇人如同疯魔,竟不顾一切地试图用身体去撞那木栅!
“找死!”守卫眼中戾气一闪,长矛猛地向前一捅!
“噗嗤!”矛尖并未刺中妇人,却狠狠扎进了她旁边一个试图阻止她、同样病弱不堪的老降卒胸膛!那老降卒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瞪着眼睛软倒在地,鲜血汩汩涌出。
妇人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抱着孩子瘫倒在地,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宇轩的视网膜上!玄微子那淡漠的“天命”二字,与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悲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
他猛地挤开人群,朝着中军大帐前那面刺眼的“天命”幡旗冲去!屠睢试图阻拦的手被他狠狠甩开!
“天命?!”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愤怒,直指幡旗下的玄微子,“这就是你说的天命?!看着活生生的人像猪狗一样等死!看着母亲和孩子被活活困死在瘟疫里!这就是你信奉的天道?!”
他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浑身沾满泥污、眼神却燃烧着骇人火焰的少年。
玄微子缓缓抬起头,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萧宇轩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潭,似乎看透了他灵魂深处的激荡,却没有丝毫波澜。
“天道无情,运行有常。”玄微子的声音依旧淡漠,如同阐述一个最寻常的道理,“生老病死,兴衰荣辱,皆在其中。强求逆天,徒增业障,反招灾殃。救一人,或累百人。孰轻孰重?此乃定数,非人力可改。”
“定数?业障?”萧宇轩怒极反笑,笑声中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好一个定数!好一个清净无为!”他猛地指向西侧降卒营那绝望哭嚎的方向,“那孩子的定数就该是死在瘟疫里?!那母亲的定数就该是眼睁睁看着孩子断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天道’!除了袖手旁观,除了说些风凉话,还能做什么?!”
玄微子捻着长须,眼帘微垂,不再言语。那沉默,如同最坚硬的寒冰。
萧宇轩死死盯着玄微子那古井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在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幡旗,不再理会周围惊愕或恐惧的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一头扎进了混乱的营区深处。
夜色,浓稠如墨,带着化不开的腐臭和绝望,沉沉地压在营盘之上。寒风呜咽,如同枉死者的悲泣。
萧宇轩如同鬼魅般在营帐的阴影中穿行。他避开了巡逻的哨兵,绕开了灯火通明的主道,目标只有一个——西侧那片被死亡笼罩的降卒营区。
玄微子冰冷的“天命”二字,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孩子潮红濒死的脸庞,还有冰城下那些被沸水活活烫死的、同样年轻的面孔……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旋转,如同最残酷的炼狱图景!怀中的血符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那“安”字仿佛在灼烧他的灵魂!母亲塞给他符时那最后的不舍与托付的眼神,与降卒营中那绝望妇人的眼神,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活下去…为了这“安”字…可这“安”字,难道只属于秦人?只属于活着的人?那些在瘟疫中挣扎的降卒,那些在冰墙下哀嚎的敌人,他们心中,是否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安”的卑微期盼?
没有答案。只有一股近乎偏执的冲动在驱使着他——他无法改变“天命”,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像他父亲一样,死在这冰冷的“法则”之下!他做不到像玄微子那样,用“天道”来粉饰这赤裸裸的、对生命的漠视!
他摸到了降卒营区外围。腐烂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简陋的木栅栏外,只有两个强打着精神的守卫,正捂着口鼻,烦躁地来回踱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不时紧张地望向那片死寂中夹杂着痛苦呻吟的黑暗围栏。
机会!萧宇轩的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腐臭几乎让他呕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潜伏的猎豹,借着夜色的掩护,从营帐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绕到营区最偏僻、守卫视线死角的一处木栅后。
木栅年久失修,有几根木桩已经腐朽松动。他拔出腰间那柄饮过血的青铜短剑——这柄父亲反抗强权、最终招致杀身之祸的象征,此刻被他用来撬动另一群被“天命”遗弃者的牢笼。他用剑刃小心地插入木桩根部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撬动、摇晃。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夜露,顺着额角流下。每一次木桩发出的细微“嘎吱”声,都让他心惊肉跳。时间仿佛凝固。终于,“咔嚓”一声轻响,一根腐朽的木桩被他撬断!一个仅容瘦小身躯钻过的缺口赫然出现!
他迅速收起短剑,警惕地观察四周。守卫并未察觉。他压低声音,朝着黑暗的围栏内急促地呼唤:“喂!里面的人!听着!这里有个缺口!快!带着孩子!从这里走!快!”
围栏内死一般的寂静了片刻。随即,一阵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恐惧的骚动从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那个妇人嘶哑而颤抖的声音:“…真…真的?…孩子…孩子快醒醒…”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妇人艰难地从缺口处推了出来。正是那个白天昏迷的孩子!他依旧紧闭双眼,呼吸微弱,浑身滚烫。紧接着,那个蓬头垢面、满脸泪痕和血污的妇人,也艰难地从缺口中挤了出来。
“谢…谢谢…”妇人抱着孩子,朝着萧宇轩的方向就要跪下磕头。
“别出声!快走!往西!那边林子深!”萧宇轩急促地低吼,心脏狂跳,感觉随时会冲破胸膛。
妇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她不再犹豫,紧紧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朝着萧宇轩所指的、营盘外围那片黑沉沉的密林方向跑去,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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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看着妇人消失的方向,萧宇轩心中紧绷的弦稍稍一松,一股混杂着后怕和一丝微弱慰藉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正准备迅速离开,将木桩虚掩回去。
“谁?!谁在那里?!”一声厉喝如同惊雷般在不远处炸响!
是巡逻的哨兵!他们似乎听到了动静,正提着灯笼,朝着这个方向快步走来!昏黄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萧宇轩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猛地缩回阴影,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有动静!栅栏那边!”哨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完了!被发现私放染疫降卒,这是形同通敌的死罪!鞭笞?斩首?甚至…连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嗷——!”一声凄厉到极点的、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降卒营区的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疯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惨嚎、尖叫、疯狂的咒骂和撞击木栅的声音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整个降卒营区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投入滚烫石头的蚁穴!
“杀出去!反正都是死!”
“跟他们拼了!”
“冲啊!冲出去才有活路!”
绝望的降卒们,在瘟疫的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双重压迫下,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彻底疯狂了!他们用身体、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疯狂地撞击着本就脆弱的木栅栏!守卫的呵斥声瞬间被淹没!更多的缺口被撞开!无数道如同鬼魅般、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身影,从围栏的破口处、从被撞开的木栅后,嚎叫着、踉跄着、如同决堤的黑色脓血,疯狂地涌了出来!
“营啸!降卒营啸了——!”守卫发出变了调的、极度惊恐的嘶喊!
灯笼被打翻在地,瞬间熄灭!整个西营区陷入了彻底的、歇斯底里的黑暗和混乱!疯狂的降卒如同失控的洪流,无差别地冲向一切阻挡他们的人!惊恐的守卫被扑倒、被撕咬!附近的营帐被点燃!火光冲天而起!
“拦住他们!杀!杀无赦!”军法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在混乱中响起,随即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
“瘟神出来啦!快跑啊!”
“降卒都疯了!见人就杀!”
“逃命啊——!”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士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丢下武器,推开同伴,如同无头的苍蝇般尖叫着四散奔逃!营帐被推倒,物资被践踏,火光在混乱中四处蔓延!军官的怒吼,军法的鞭笞,在此刻彻底失去了作用!整个秦军大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失控和疯狂!
萧宇轩被汹涌的、惊恐奔逃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哭喊、咒骂、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眼前是混乱晃动的人影、跳跃的火光、被踩踏倒地的躯体!他像一个溺水者,在混乱的漩涡中挣扎,心中充满了冰冷的后怕和一种巨大的、失控的茫然。他引爆了什么?他放走的,真的只是一线生机?还是打开了一个更加恐怖的潘多拉魔盒?
就在他几乎要被混乱的人流冲倒踩踏时,一股巨力猛地将他拽进旁边一个倾倒的营帐阴影里。是盛果!他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死死抓住萧宇轩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萧…萧大哥!快…快躲起来!全乱了!全完了!”
萧宇轩背靠着冰冷的、沾满泥污的营帐布,剧烈地喘息着,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混乱的火光映照下,那面写着“天命”二字的素白幡旗,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风中。幡旗下,玄微子并未逃离。他依旧端坐在那张简陋的木案后,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手中捏着道诀,似乎想维持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然而,当混乱的人潮中,几个浑身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疯狂降卒,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嚎叫着扑向他那个方向时;当一具被混乱人群践踏得不成人形、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尸(正是那个试图带子逃生的妇人!)被推挤着滚到他的木案前,那圆睁的、凝固着无尽绝望和哀求的双眼,正正地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时——
玄微子那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捻着长须的手指猛地一颤!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深邃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妇人临死前凝固的绝望,映出周遭疯狂践踏的生命,映出这彻底失控的人间地狱!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玄微子口中喷出!点点猩红,如同绝望的梅花,溅洒在身前洁白的“天命”幡旗上,也溅落在那只盛着清水的陶碗中,迅速晕染开来,将清水染成一片刺目的淡红。
他身体猛地一晃,手诀散乱,一直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他死死盯着案前那具女尸空洞绝望的眼睛,又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温热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那眼神中,洞悉世事的淡漠如同脆弱的冰壳,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痛苦和…动摇!
“天道…天命…”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灵魂被拷问的剧痛,“见死不救…是顺天?…还是…自绝于道?”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混乱燃烧、如同炼狱的军营,望向那些在疯狂和死亡中挣扎的生灵,望向萧宇轩藏身的黑暗角落(仿佛穿透了混乱,看到了那双同样充满痛苦和质问的眼睛)。那染血的“天命”幡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上面的血迹在火光下如同泣血的控诉。
萧宇轩躲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玄微子佝偻的身影和那面染血的幡旗,感受着怀中血符那微弱却固执的滚烫。营啸的混乱依旧在耳边轰鸣,但玄微子那口喷出的鲜血和眼中碎裂的信念,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这血腥的夜空,也劈开了他心中那片被恨意和麻木冻结的荒原。
8. 驱羊奇策
死寂。如同冻硬的冰湖,笼罩着整个校场。只有寒风卷动旌旗的猎猎声,以及那具倒在行刑台上、犹在微微抽搐的刽子手尸身,从巨大创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滴落木板,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聚焦在观刑高台之下,聚焦在那位玄甲按剑、渊渟岳峙的将军身上。白煜的手依旧稳稳按在剑柄,那柄古朴厚重的青铜短剑,此刻剑鞘之上,赫然系着一块染满暗红血污、歪扭绣着“安”字的粗麻布符!血污在玄黑的皮革和青铜饕餮纹饰上晕染开,如同一个刺目的、泣血的烙印,在惨淡天光下无声地控诉着这血腥的法场。
法曹那张白净的脸,因极度的震惊和未能得逞的暴怒,扭曲得如同厉鬼。他指着白煜,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呵斥这公然干预军法、形同叛逆的行径,却被白煜那骤然扫来的、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生生将话语冻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冰冷,锐利,蕴含着统御千军、生杀予夺的铁血威严,不容置疑!
白煜的目光掠过法曹那张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行刑台上。萧宇轩浑身浴血,被绳索捆缚,因脱力和方才的拼死挣扎,身体微微摇晃,但头颅依旧倔强地昂着,那双赤红的眼睛,穿过空间,死死地钉在白煜脸上,里面燃烧着未熄的火焰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此子…”白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校场上空,“当众咆哮法场,其行固当诛。然其心…其志…”他的目光在那块系于自己剑鞘上的血符上停留了一瞬,那歪扭的“安”字刺得他瞳孔微缩,“…尚有可取之处。况其言…陇西之事,本将亦有所闻。”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些震惊、茫然、麻木的面孔,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战在即!正当用人之时!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鞭一百!押入苦役营,听候调遣!退下!”
“将军!此乃公然抗法!藐视军律!”法曹终于冲破那无形的威压,嘶声力竭地吼道。
白煜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法曹:“军律?法曹大人,昨夜营啸,军心几溃,死伤几何?军律可曾弹压得住?!当此危局,是戮一卒以快汝心,还是留一命以充军实?孰轻孰重?法曹大人,莫非不知?!”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字字砸在法曹心头,更砸在在场所有军官的心头。昨夜营啸的惨状犹在眼前,那失控的疯狂和巨大的损失,让任何冠冕堂皇的“军律”都显得苍白无力。
法曹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反驳一个字,颓然坐回案后,眼神怨毒如同毒蛇。
白煜不再看他,对着行刑台沉声道:“执行!”
冰冷的命令如同赦令,也如同新的枷锁。另一名惊魂未定的刽子手如梦初醒,慌忙丢下鬼头刀,捡起浸过盐水的皮鞭。沉重的鞭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落在萧宇轩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
“啪!”
皮开肉绽!剧痛如同烈火燎原!萧宇轩身体猛地一弓,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却没有惨叫出声!他死死昂着头,目光依旧穿过鞭影,死死盯着白煜,盯着他剑鞘上那块随风微微飘动的血符!每一鞭落下,都像是砸在灵魂上,但胸中那股被血符点燃的、对“真相”的执念,却比鞭刑更加炽烈、更加坚硬!
鞭影如雨。一百鞭。时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当最后一鞭落下,萧宇轩如同破败的麻袋般瘫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边缘沉浮。他被粗暴地拖下刑台,扔进一辆运送辎重的牛车,颠簸着驶向营盘最深处、靠近堆积如山的腐烂草料和排泄物、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苦役营区。
苦役营的日子,是比材士营操练更加黑暗的深渊。没有操戈演阵,只有无休止的、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苦工。凿取沉重冰冷的石料,搬运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挖掘深不见底的壕沟…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脚踝手腕,结成厚厚的血痂,又在新的摩擦中破裂。粗糙的食物仅能吊命,冰冷的窝棚四面透风,冻疮如同附骨之蛆,爬满手脚。看守的鞭子如同毒蛇,随时会落在动作稍慢的脊背上。
萧宇轩沉默地忍受着。身体在剧痛和疲惫中麻木,但精神却如同冰封下的暗流。每一次挥动沉重的石锤,每一次被鞭子抽中,每一次在恶臭的窝棚里冻得瑟瑟发抖,他都会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鞭痕交错下,仿佛依旧烙印在皮肤上的、那“安”字的滚烫触感,和系在白煜剑鞘上的那块血符的冰冷幻影。活下去。看清真相。这念头如同不灭的星火,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意志。
盛果偷偷来看过他一次,带来一块硬得硌牙的糠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萧宇轩只是沉默地接过,用力咀嚼着,如同咀嚼着仇恨和希望。他什么也没说。
时间在无尽的苦役中流逝。营盘的气氛随着天气转暖,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凝重压抑。冰城血战的惨烈,瘟疫的阴影,营啸的创伤,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对岸戈壁深处的敌军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短暂的沉寂后,活动迹象越来越频繁。斥候的回报一次比一次急迫,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这一日,沉闷的牛角号声在营盘中响起,召集军议。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沙盘占据中央,精细地堆砌着河流、山脉、戈壁的微缩地形。白煜一身玄甲,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鹰目,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和几位核心幕僚。法曹坐在下首,脸色依旧阴沉,目光偶尔扫过白煜腰间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眼神复杂难明。墨家纪翟、道家玄微子亦在列。纪翟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似在推演着什么。玄微子则显得更加清瘦,脸色苍白,眼神深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茫然,自从那夜营啸、幡旗染血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气氛凝重。斥候队长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地汇报:
“禀将军!敌军主力收缩于黑石山隘口(沙盘上一处狭窄的山口标记)之后,依托山势,深沟高垒,避而不战。然其游骑四出,尤其频繁袭扰我后方,通往临淄(沙盘上另一处标记)的粮道!半月内,已有三批粮队遭袭,损失颇重!据擒获敌俘供述,其军中…军中牲畜匮乏,尤其依赖后方牧场放养的羊群,为其日常肉食补给之重要来源!”
“羊群?”白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锐利的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敌军后方、一片标注着“牧区”的缓坡地带,眼神若有所思。
“正是!”斥候队长补充道,“据查,其羊群规模不小,每日需大量牧草饮水,故其牧场位置相对固定,且有重兵看守。”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强攻黑石山隘口?代价难以估量,且敌军据险而守,胜算渺茫。放任粮道被袭?大军断粮,不战自溃。法曹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想强调军法严惩劫粮者,但想到粮道断绝的后果,终究没开口。纪翟的手指在沙盘边缘缓缓移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路径和距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白煜身侧阴影中的一人,缓缓踏前一步。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赭色深衣,外罩普通皮甲,毫无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开阖间却似有寒星闪烁,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正是兵家军师——孙乾。
“将军,”孙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敌军倚仗地利,扼守要冲,粮草有后方源源补充,此乃‘以逸待劳’之势。我军强攻,正中其下怀。袭扰粮道,乃其‘攻我所必救’,意在迫我分兵,疲于奔命。”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敌军后方牧场的位置,又缓缓划向黑石山隘口:“其命门,不在粮道,而在其自身之‘所恃’!彼恃山险,亦恃其牧群之安稳!羊群者,其军日常肉食所系,亦是其维系士气之重要一环。若羊群有失…”孙乾的指尖在牧场位置轻轻一点,随即猛地向黑石山方向一划,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眼中寒光一闪,“…则其军心必乱!其倚为屏障之山隘,反成困锁其自身之囚笼!”
帐内诸将眼神都是一亮!连纪翟敲击案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孙军师之意是…?”白煜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电。
“驱羊惑敌,乱其阵脚!”孙乾的声音斩钉截铁,“遣一精干死士小队,趁夜潜入敌后牧场!不图杀伤守军,亦不焚烧草料!”他眼中闪烁着兵家独有的、冷酷而精准的计算光芒,“只需惊扰其羊群!令其炸群失控!而后…将其驱赶!驱向黑石山隘口敌军主阵方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羊性怯懦,一旦受惊炸群,必如山崩海啸,不顾一切奔逃!其牧场位置,正处上风。届时,我军只需在隘口外预设伏兵,待其羊群裹挟烟尘、哀嚎奔突而至,冲击敌军阵脚,引发混乱恐慌之时,伏兵尽出!以强弓劲弩攒射!以战车锐士突袭!必可趁乱破其壁垒!此乃‘借势而为,攻其不备’!其‘以逸待劳’之势,顷刻可破!”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灯火跳跃的噼啪声。所有人都被孙乾这看似异想天开、却又丝丝入扣、直指要害的奇策所震撼!法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奇技淫巧,有违正道”,但看着沙盘上那清晰的推演路径,终究化为一声冷哼。纪翟眼中闪过一丝叹服,微微颔首。玄微子则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外虚空,仿佛超然物外,又仿佛沉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绪。
“善!”白煜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暴涨,“孙军师此计,大善!”他目光如电,扫视帐中,“何人可担此任?需胆大心细,熟知牲畜习性,且不惜死!”
短暂的沉默。深入敌后,惊扰羊群,再将其驱赶向敌军主阵,这无异于九死一生!需要的不只是勇武,更需要机变和对牲畜本能的深刻理解。
“将军!”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帐门口守卫的队列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穿着破烂肮脏的苦役营号衣,手脚带着沉重的镣铐,脸上、脖颈上布满尚未痊愈的鞭痕和冻疮,脊背上一道道血痂交错,触目惊心。正是萧宇轩!他不知何时被允许在帐外听候差遣(或是苦役营看守的疏忽)。此刻,他挺直了那伤痕累累的脊梁,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顿地走到大帐中央,在众将惊愕、审视、甚至不屑的目光中,单膝跪地。镣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冻疮掩盖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火焰——那是被屈辱、痛苦和血符点燃的、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望!他无视了法曹怨毒的目光,无视了周围将领的疑虑,目光穿透人群,直直望向主位上的白煜,望向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声音因激动和嘶吼过后的沙哑而显得格外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材士萧宇轩!愿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陇西高原的风沙和农家少年对牲畜本能的深刻烙印:
“陇西农家子,自幼牧羊!知羊性,如知掌纹!惊群,炸群,驱赶…皆为我所熟稔!此身百死,无惧!只求…只求将军允我…亲见此计成败!亲见这战幕之后…究竟为何!”
帐内一片死寂。白煜的目光如同实质,锐利地审视着跪在脚下的这个少年。那满身的伤痕,那眼中的火焰,那话语中刻骨的执念…还有,系在自己剑鞘上那块无声的血符。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孙乾。
孙乾也正看着萧宇轩,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如同棋手看到了一枚出乎意料却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他微微颔首。
“好!”白煜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决断的威严,“萧宇轩!命你为死士小队向导!戴罪立功!若功成,前罪尽免!若败…唯死而已!”
“谢将军!”萧宇轩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冷的帐内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镣铐哗啦作响。不是为了赦免,是为了靠近那血腥战幕的真相,近一点!再近一点!
三日后的深夜。无星无月,墨色如漆。寒风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呼啸,卷起砂砾,抽打着裸露的皮肤。
一支仅有十人的秦军死士小队,如同融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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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崎岖的乱石和枯草丛中。他们身着紧束的深色劲装,涂抹着降低反光的泥灰,背负着强弩、短刃和特制的火种、硫磺等引火之物。为首的什长,是个眼神如鹰隼的老斥候。萧宇轩紧随其后,手脚的镣铐已被暂时除去,但沉重的石料苦役和鞭伤留下的剧痛依旧折磨着他的筋骨。他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队伍的步伐,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砂石上,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方向,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斥候描绘的路线图和孙乾交代的每一个细节。
风,越来越大,从背后吹来,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和尘土气息。这正是孙乾所选的上风口!风声掩盖了他们细微的脚步声。
前方,一片相对平缓的背风坡地出现在视野边缘。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片低矮的、如同乌云般缓缓移动的轮廓!空气中,随风飘来浓烈的羊膻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敌军牧场!到了!
什长猛地打出手势,小队瞬间如同石雕般伏低在冰冷的乱石之后,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夜光,可以看到牧场边缘搭建着几个简陋的皮帐,几点微弱的篝火在风中摇曳,映照出几个抱着兵器、缩着脖子来回走动的哨兵身影。羊群大部分卧在避风的坡地下方,黑压压一片,如同沉睡的黑色海洋。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流逝。寒风刺骨,汗水却浸透了萧宇轩的内衫。终于,当篝火旁一个哨兵打着哈欠,背过身去时,什长果断挥手!
数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扑向最近的皮帐!动作快如闪电!冰冷的匕首在黑暗中划过微不可查的寒芒!
“呃…”几声极其短促、被风声掩盖的闷哼响起。皮帐旁那几个哨兵,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地。
几乎同时,另外几名死士如同鬼魅般散开,扑向牧场边缘几处堆积的、作为夜饲的干草垛!他们飞快地将携带的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撒入草垛缝隙,然后点燃了特制的、燃烧缓慢却烟雾极大的火绒!
“嗤…”微弱的火光在草垛深处亮起,随即,一股股浓密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白色烟雾迅速升腾而起!在强劲的夜风催动下,烟雾如同翻滚的白色巨蟒,迅速弥漫开来,朝着卧地休息的庞大羊群笼罩而去!
刺鼻的烟雾瞬间刺激了羊群的感官!骚动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不安的“咩咩”声开始零星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时机到了!”什长压低声音厉喝,目光投向萧宇轩。
萧宇轩心脏狂跳!就是现在!他猛地从藏身处跃出,不再隐藏身形!他抓起地上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羊群最密集的核心区域,狠狠砸了过去!同时,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发出了一声模仿野狼捕食时、最为凄厉凶狠的嚎叫!
“嗷呜——!!!”
这声突兀而充满威胁的嚎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浓烟的刺激下,在头羊本能感受到的致命威胁驱动下!
整个庞大的羊群,瞬间炸开了锅!
“咩——!咩——!咩——!”
惊恐万状的嘶鸣声如同海啸般爆发!成千上万只羊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它们不再分辨方向,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嚎叫声传来的反方向——也就是上风口的烟雾稀薄处、背对着黑石山隘口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疯狂奔逃起来!
轰隆隆隆——!
大地开始震颤!无数只羊蹄敲打着冻土,汇成一股沉闷而恐怖的声浪,如同闷雷滚过戈壁!黑色的羊群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漫天翻腾的尘烟,在浓烟的驱赶和头羊的带领下,形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混乱而狂暴的死亡浪潮,朝着黑石山隘口敌军主阵的方向,山崩海啸般席卷而去!
“成了!撤!”什长眼中闪过狂喜,低吼一声,死士小队迅速汇合,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朝着预定的安全路线疾退!
萧宇轩奔跑在队伍最后,剧烈地喘息着,背上的伤口因剧烈的奔跑而撕裂般疼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景象,震撼得令人窒息!
在浓烟和尘土的裹挟下,失控的羊群洪流如同黑色的泥石流,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远方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石山隘口!羊群的嘶鸣、蹄声的轰鸣、以及被惊动的敌军营地中骤然响起的、带着极度惊惶的号角和示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而宏大的死亡交响!
成功了!孙乾的奇策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参与感、破坏欲和一丝扭曲快意的情绪冲击着萧宇轩!然而,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跟随小队隐入黑暗的刹那——
借着远处敌军营地骤然亮起的、一片混乱的火光!在羊群洪流最边缘,几个被疯狂奔突的羊群撞倒、正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几个穿着破烂皮袄、试图阻止羊群却被撞翻在地的牧民!火光摇曳中,萧宇轩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人抬起的那张脸——一张被风沙雕刻、布满皱纹、因惊恐而扭曲的、典型的陇西老农的脸!那眉眼,那轮廓…竟与他记忆中,陇西村口那个因反抗法曹强征农田而被射杀的老农,有七八分相似!
紧接着,另一个挣扎爬起的年轻牧民,口中发出绝望而熟悉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嘶喊:“拦住!快拦住牲口啊!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
陇西口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萧宇轩的耳膜!也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奔跑的脚步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的兴奋和快意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
羊群…牧民…陇西口音…命根子…
那些在冰城下被沸水烫死的敌人…那些在降卒营中绝望等死的俘虏…还有眼前这些在失控羊群中哭嚎挣扎的牧民…他们的脸,在萧宇轩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重叠!
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和他父亲一样,被战争的车轮无情碾过,失去土地、失去家园、甚至失去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牲畜的…故乡人?!
9. 潍水哀歌(上)
##第八章潍水哀歌(上)
黑石山隘口方向的混乱喧嚣,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死寂的戈壁夜色中轰然爆发,遥遥传来!羊群的嘶鸣、蹄声的轰鸣、敌军惊恐的号角、混乱的喊杀、兵刃碰撞的脆响……汇成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声浪,在凛冽的夜风中翻滚、激荡,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萧宇轩跟随死士小队,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冰冷的乱石和枯草丛中亡命奔逃。背上的鞭伤在剧烈奔跑中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然而,□□上的痛楚远不及心中那片翻江倒海的寒冰。那张在火光中惊惶扭曲的、陇西老农般的脸,那声绝望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嘶喊——“拦住牲口啊!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反复撕扯着他刚刚被复仇快意点燃的灵魂。
敌人?同乡?战争的车轮碾过,界限竟如此模糊而残酷!他拼死挣扎,想要看清真相,却仿佛坠入了更深的迷雾。怀中的“安”字血符早已不在,但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滚烫与冰冷交织的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灼痛!
“快!跟上!接应点就在前面!”什长嘶哑的催促声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远方,秦军预设的接应山坳已隐约在望。
当他们气喘吁吁、浑身泥污地扑入山坳的阴影时,巨大的轰鸣声已由远及近!那不是羊群,是真正的战争洪流!
大地在震颤!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无数巨锤敲打着鼓面!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密集叮当声汇成一股冰冷的钢铁洪流!伴随着低沉雄浑、如同巨兽咆哮般的战鼓号令:
“咚!咚!咚!”
“风!风!大风!”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带着秦人特有的、冰冷而狂热的杀伐之气,撕裂了夜空!
萧宇轩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山坳前方的开阔戈壁上,一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秦军主力,正如同从黑暗中苏醒的钢铁巨兽,踏着令大地颤抖的步伐,朝着黑石山隘口方向滚滚开进!
最前方,是如同移动城墙般的巨大盾阵!一面面蒙着厚重生牛皮的巨型方盾,紧密相连,边缘镶嵌着冰冷的青铜箍,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光泽。盾牌缝隙间,无数锋利的戈矛如同钢铁荆棘般探出,密密麻麻,寒光刺目!这是秦军最精锐的重装步兵方阵——锐士营!他们沉默如山,唯有脚步与甲胄的铿锵,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毁灭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如同死亡战车般的秦军战车部队!沉重的战车由两匹或四匹披甲战马牵引,车轮包裹着青铜轮箍,碾压着冻土,发出沉闷的巨响。战车上,驭手控缰,长戈手挺立,强弩手引弦待发!车辙两侧,是如同潮水般涌动的轻装步兵和弓弩手队列,赭色的深衣汇成一片涌动的暗潮!
中军位置,一面巨大的玄色旌旗在夜风中狂舞!旗面上狰狞的玄鸟纹在火光照耀下如同活物!旗下,白煜一身玄甲,按剑立于战车之上,头盔下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电,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前方那片混乱喧嚣、火光冲天的黑石山隘口!他腰间那柄青铜短剑的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符,在玄甲的映衬下,如同一抹刺目的伤疤。
整个大军如同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在孙乾“驱羊惑敌”成功撕开敌军防线的瞬间,被精准地投入了战场!他们甚至没有等待驱羊的死士小队完全撤离,战机稍纵即逝!
“是主力!主力出击了!”死士小队中有人激动地低吼。
萧宇轩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碾过戈壁的大军,看着那面在夜色中猎猎招展的玄鸟大旗,看着白煜那沉默如山岳般的身影。这庞大的力量,这冰冷的秩序,这精准的杀戮机器…真的只是为了“安”吗?还是为了碾碎一切阻碍,去攫取更多?他放走的那个孩子,那个死在瘟疫里的妇人,还有刚刚那些在羊群中哭嚎的“同乡”…在这钢铁洪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他们被后续的部队收容,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毁灭的洪流,涌向那片被点燃的战场。
黑石山隘口,已然化作血肉磨盘。
孙乾的“驱羊惑敌”之策,效果远超预期!失控的羊群洪流裹挟着浓烟和漫天尘土,如同天罚般撞入毫无防备的敌军主阵!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营帐被冲垮,鹿砦被踏平,士兵被惊慌失措的羊群冲撞踩踏,阵型瞬间土崩瓦解!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敌军的指挥系统彻底瘫痪!
而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达到顶点之时——
“风!风!大风!”
秦军主力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死亡浪潮,踏着震天动地的战吼,撞入了混乱的敌营!
“锥形阵!凿穿!”前线军官声嘶力竭的咆哮淹没在钢铁的轰鸣中。
最前方的锐士营盾墙如同巨大的攻城锤,轰然撞上混乱不堪的敌军前沿!巨大的冲击力下,血肉横飞!盾牌缝隙间探出的长戈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狠辣地勾啄劈刺!每一次突进,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绝望的惨嚎!秦军锐士的阵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插入敌军的软肋,不断向纵深切割!
“左翼!包抄!”
“右翼!压制高地弓手!”
“战车!碾过去!”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驱动着庞大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战车部队如同狂暴的铁犁,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沉重的车轮碾过血肉之躯,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强弩手紧随其后,冰冷的弩箭如同飞蝗,精准地覆盖着任何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军节点!轻步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填补空隙,分割包围,手中的青铜剑短戈疯狂劈砍,收割着陷入混乱的敌军生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场在敌军被奇谋彻底打乱阵脚后,秦军以绝对力量发起的碾压式进攻!战斗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悬念。敌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抵抗零星而绝望,很快便被钢铁洪流彻底淹没。鲜血染红了冻土,汇聚成溪流,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皮肉焦糊和牲畜粪便的气息,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萧宇轩被裹挟在后续的轻步兵浪潮中,麻木地跟随着前进。眼前的景象比河滩初战、比冰城防御更加惨烈百倍!他踩过粘稠的血泊,踏过残缺不全的尸体,看着那些被战车碾成肉泥、被长戈洞穿胸膛、被弩箭射成刺猬的敌军士兵…许多人的脸上还凝固着被羊群冲散时的惊惶,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其中,不乏一些穿着破旧皮袄、身形瘦削、脸上带着明显陇西风霜痕迹的面孔!他们空洞的眼睛望着灰暗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仇恨?快意?萧宇轩心中一片麻木的冰冷。他像一个旁观者,行走在这片由他亲手参与制造的血肉地狱中。他看到了兵法的精妙,看到了力量的无情,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只有毁灭,只有死亡,只有这无边无际的血色。
战斗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接近尾声。巨大的黑石山隘口被彻底攻陷。残余的敌军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沿着唯一未被完全封死的潍水(沙盘上那条浑浊大河)河谷,亡命溃逃。秦军如同得胜的狼群,衔尾追杀,将溃兵如同驱赶羊群般,驱赶向潍水下游一片相对开阔、但三面环水的河滩地——那里,将是溃兵最后的绝地。
当萧宇轩拖着疲惫不堪、沾满血污泥浆的身体,跟随着追击的浪潮来到这片名为“鬼见愁”的潍水河滩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初升的朝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挣扎着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将惨淡的光线涂抹在浑浊咆哮的潍水河面上。河滩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一眼望不到边际!那是被秦军主力彻底击溃、走投无路后,被迫放下武器投降的敌军士兵!人数之多,远超想象,恐怕不下十万之众!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布满了惊恐、绝望和长途溃逃后的麻木。许多人身上带着伤,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们被秦军士兵用戈矛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密密麻麻地跪倒在冰冷的河滩泥泞里,低垂着头颅,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血腥味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秦军的锐士方阵如同冰冷的钢铁长城,沿着河滩外围肃立。戈矛如林,在晨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对准了圈内这黑压压的、失去反抗能力的降卒海洋。战车部队在侧翼游弋,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强弓劲弩手则占据了河滩后方的高地,冰冷的箭簇在晨光中泛着点点寒星,锁定了整个降卒人群。
压抑!死寂!唯有潍水浑浊的波涛,在远处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如同为这即将到来的悲剧奏响的哀乐。
中军大纛(帅旗)在河滩后方一处高坡上竖起。白煜的战车停驻于此。他一身玄甲,肩披猩红斗篷,按剑而立,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很长。他沉默地俯视着河滩上那片黑压压的、如同待宰牲畜般的降卒海洋,头盔下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唯有他腰间那柄系着血符的青铜短剑,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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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那暗红的“安”字血迹,格外刺目。
法曹骑着马,急匆匆地赶到白煜战车旁。他脸上带着一种大胜之后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大捷!大捷啊!此战歼敌无数,俘获逾十万!此乃不世之功!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急切,目光扫过河滩上那黑压压的降卒,“然降卒人数如此之巨!我大军粮草转运艰难,自身尚难以为继!若留此巨万降卒,无异于养虎遗患!彼等心怀怨愤,稍有不慎,恐再起营啸之祸!且其多为敌国壮丁,放归则资敌,后患无穷!”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声音带着法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逻辑:“依大秦军律,凡降卒过众,难以羁縻者,为绝后患,震慑敌胆,当…尽数坑杀!以儆效尤!请将军速断!”他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如同宣判的律令本身,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坑杀”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中!高坡上的将领们,有的眼神冷漠,深以为然;有的眉头微蹙,闪过一丝不忍,却无人敢言。纪翟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复杂地看着河滩上的人海,又看向沉默的白煜。玄微子则闭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念诵着什么经文,清癯的脸上毫无血色,自昨夜营啸后便一直如此。孙乾立于白煜身侧,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如同深潭,看不出波澜,只是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掐算着什么。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白煜肩头!坑杀十万降卒?这滔天的杀孽!这不世的凶名!法曹的“军律”如同一把冰冷的枷锁,后勤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现实,降卒可能的隐患如同悬顶之剑…而河滩上,那十万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如同无形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白煜依旧沉默。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柄古朴的青铜短剑,剑鞘之上,那块染血的粗麻布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布面,摩挲着那歪扭却力透布背的“安”字。那滚烫的、带着少年决死誓言的鲜血,仿佛透过冰冷的青铜和皮革,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法曹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越过那些或冷漠或犹豫的将领,越过纪翟和玄微子,最终,投向了河滩上那片黑压压的、绝望的降卒海洋。
就在此时!
河滩降卒群中,靠近外围的一处,突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秦军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挣扎哭喊的少年降卒,似乎要将他从人群中拖出去处置。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过于宽大、打满补丁的破旧皮袄,哭喊着,挣扎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哀求:“别杀我!俺不是兵!俺是放羊的!俺家在陇西…俺娘还在等我…”
陇西!放羊的!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瞬间劈中了远处人群边缘的萧宇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骚动处!
那件破旧皮袄!那上面一块块眼熟的、带着陇西特有针脚纹路的补丁!那张因惊恐而扭曲、却依旧带着几分稚气和熟悉的陇西轮廓的脸!
是他!是昨夜在敌军牧场外围,那个被失控羊群撞倒、哭喊着“那是俺们全家的命根子”的年轻牧民!他竟然也被溃兵裹挟,成了这待宰降卒中的一员!
萧宇轩浑身剧震!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昨夜那张绝望的脸庞,与眼前这张因恐惧而扭曲的稚嫩面孔,瞬间重叠!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被战争无情卷入、碾碎一切的陇西少年!那“安”字血符的滚烫灼痛感,从未如此刻骨!
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然而,周围是冰冷的、肃杀的秦军方阵,是无数指向降卒的戈矛!他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高坡之上,白煜的目光,似乎也穿透了混乱,落在了那挣扎哭喊的陇西少年身上。又或许,落在了少年身上那件打满陇西补丁的破袄上。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系在剑鞘上的血符,在晨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潍水河滩。只有那少年绝望的哭喊,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的哀鸣。
十万降卒的命运,将军的抉择,陇西少年的哭嚎,还有那块系在杀伐之剑上的、泣血的“安”符…都悬于一线。潍水浑浊的波涛在远处咆哮,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这血色黎明最终的答案。
10. 潍水哀歌(下)
“护住降卒!向河滩收缩!结圆阵——!”
白煜的咆哮如同受伤猛虎的嘶吼,穿透了潍水河滩震耳欲聋的喧嚣!那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严,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古朴的青铜短剑!剑锋在混乱的火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寒芒!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布符,在剧烈的动作下狂乱地飘动,如同风中泣血的蝶!
“将军有令!护降卒!结阵!快!”亲兵统领目眦欲裂,嘶声传令!
这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在肃杀的秦军阵线中激起巨大的混乱和哗然!
“什么?!护降卒?”
“将军疯了吗?!”
“敌军铁骑杀过来了!这时候护降卒?!”
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议论在各级军官和士兵中炸开!法曹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白煜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白煜!你…你抗命!形同谋逆!你…”后面的话语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
然而,军令如山!尤其是出自白煜这位统军大将之口!短暂的混乱之后,长期严苛训练形成的纪律本能,压过了巨大的惊疑!最外围的锐士营方阵,尽管充满了不解和抵触,依旧在基层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和皮鞭的抽打下,开始执行这匪夷所思的命令!巨大的盾墙艰难地转动方向,不再指向河滩中央绝望的降卒人海,而是面向外围——那如同三面合围而来的、死亡铁壁般的敌军重甲骑兵洪流!
“快!退!退向河滩!盾牌!盾牌立起来!”军官们对着河滩上那黑压压、茫然无措的降卒嘶吼着,试图将他们组织起来,利用他们的身体和秦军的盾牌,在河滩上构筑起一道临时而脆弱的环形防线!降卒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戈矛的驱赶和死亡的威胁下,哭喊着、推搡着,本能地朝着河滩中心收缩、拥挤,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就在这短暂的、决定生死的混乱间隙——
“轰隆隆隆——!”
大地如同鼓面般疯狂震颤!那沉闷恐怖的马蹄声终于达到了顶峰!如同山崩海啸!如同地狱的丧钟!
“杀——!”
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充满复仇怒火的咆哮!三股黑色的钢铁洪流,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挣脱束缚的毁灭巨兽,狠狠撞入了秦军仓促转向、阵脚不稳的外围防线!
最致命的撞击,来自正面!那支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甲重骑!他们放弃了冲锋速度带来的绝对冲击力,却在撞入盾墙的瞬间,展现了更加恐怖的杀伤技艺!沉重的马槊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而狠辣地刺向盾牌缝隙!巨大的冲击力下,坚固的方盾被刺穿、被撞开!盾后的秦军锐士被连人带盾撞飞!沉重的马蹄随即无情地踏下,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心胆俱裂!马槊挥舞间,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赤甲骑士如同绞肉机,在秦军阵线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左右两翼的黑色铁骑洪流,如同两把巨大的、淬毒的弯刀,也同时狠狠斩入了秦军防线最薄弱的两肋!他们利用秦军转向收缩、侧翼暴露的瞬间,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沉重的马刀劈砍而下,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秦军士兵的皮甲如同纸糊般被轻易切开,带起大蓬的血雨!战马的撞击,骑士的劈砍,瞬间将秦军的两翼切割得支离破碎!
“顶住!给老子顶住!”屠睢的咆哮在混乱中炸响,他挥舞着沉重的青铜殳,如同狂暴的凶兽,带着一群悍不畏死的亲兵,疯狂地扑向正面被赤甲重骑撕开的缺口!青铜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一名赤甲骑士的马头上!战马惨嘶着轰然倒地,将骑士甩出!屠睢也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身边的亲兵瞬间被几支刺来的马槊洞穿,惨叫着倒下!缺口非但没有堵住,反而在赤甲重骑更加疯狂的冲击下,迅速扩大!
整个秦军外围防线,如同被三柄重锤同时砸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巨大的裂痕,濒临崩溃!无数秦军士兵在铁骑的蹂躏下化为肉泥!凄厉的惨嚎、绝望的咒骂、战马的嘶鸣、兵刃的碰撞声……汇成一片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
“将军!顶不住了!快撤吧!”亲兵统领浑身浴血,护在白煜身前,声音带着哭腔。
白煜头盔下的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如同燃烧的寒冰。他看着如同决堤般涌入的敌军铁骑,看着自己仓促构筑的防线在钢铁洪流下土崩瓦解,看着河滩中心那因极度恐惧而更加混乱拥挤、互相践踏的降卒人海…他手中紧握的青铜短剑,剑锋微微颤抖。剑鞘上那块血符,被飞溅的鲜血再次染红。
“不能退!”白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放弃外围!所有兵力!收缩至河滩核心!以战车残骸、辎重、盾牌!构筑环形工事!死守滩头!等待援军!违令后退一步者!斩!”他猛地挥剑,指向河滩中心那片混乱的核心,“萧宇轩!”
萧宇轩正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躲避着四处飞溅的流矢和践踏的马蹄,背上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衫。听到白煜的嘶吼,他猛地抬头!
“带着你的人!”白煜的声音穿透混乱,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他的耳中,“守住滩头东侧!那里是降卒最密集之处!也是敌军最可能突破的地方!给我钉在那里!死也要钉住!直到最后一人!”
滩头东侧!降卒最密集!也是地势最低洼、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萧宇轩没有犹豫!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材士营!还能喘气的!跟我来!”他挥舞着手中那柄缺口崩裂的青铜戈,逆着混乱奔逃的人流,朝着河滩东侧那片黑压压、哭喊震天的降卒人海边缘,亡命冲去!盛果和几个幸存的材士营同袍,也被这吼声激起了血性,咬着牙,跟随着那道浴血的身影!
滩头东侧,已成地狱缩影!
汹涌的潍水浑浊咆哮,冰冷刺骨。河滩泥泞湿滑,混杂着鲜血和粪便。数万降卒如同沙丁鱼般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洼地,巨大的恐惧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理智,互相推搡、践踏!哭喊声、咒骂声、濒死的呻吟声震耳欲聋!外围,秦军残存的盾牌手和长戈手正拼死抵挡着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的敌军轻步兵!这些敌军放弃了战马,如同嗜血的鬣狗,利用降卒人群的混乱作为掩护,从盾牌的缝隙间、从人群的头顶上,疯狂地突刺劈砍!秦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防线摇摇欲坠!
萧宇轩带着十几个伤痕累累的材士营士兵,如同投入怒海的几颗石子,一头撞进了这血肉漩涡的最前沿!
“结阵!盾牌!顶住!”萧宇轩嘶吼着,用肩膀死死顶住一面从尸体旁捡起的、沾满血污泥浆的破损方盾!盛果和另一个士兵立刻将盾牌顶过来,三面盾牌勉强拼凑出一个小小的、满是缝隙的三角阵!几柄残破的青铜戈矛从盾牌缝隙间颤抖着探出!
“杀!”一个面目狰狞的敌军士兵嚎叫着,挥舞着弯刀,从侧面一个降卒的头顶跃过,狠狠扑向萧宇轩的盾阵!刀锋带着恶风劈下!
“当!”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弯刀狠狠劈在萧宇轩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盾牌猛地向后一挫!缝隙瞬间扩大!
“噗嗤!”几乎同时,旁边盛果刺出的长矛,带着一股蛮力,狠狠捅进了那敌军士兵的腰腹!那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猛地一僵!萧宇轩趁机用盾牌狠狠向前一顶!将那士兵撞翻在地!后面跟上的秦军士兵立刻乱戈刺下!
“小心头顶!”盛果惊恐的尖叫响起!
萧宇轩猛地抬头!只见混乱的人群上方,一名敌军弓手正站在一辆倾覆的战车残骸上,狞笑着拉开弓弦,冰冷的箭簇,正对准了盾牌后面,一个被挤倒在地、蜷缩在泥水里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正是那个穿着陇西补丁破袄、哭喊着“俺娘还在等我”的放羊少年!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萧宇轩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少年惊恐绝望的眼神,与记忆中母亲最后的目光,诡异地重叠!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救援!
“不——!”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嘶吼在萧宇轩身侧炸响!是盛果!
这个平日里胆小怯懦、连杀鸡都不敢看的陇西少年,此刻却如同疯魔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根本无视了头顶那致命的箭簇,也忘记了盾牌的保护,像一头护犊的母兽,猛地从盾牌后扑了出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狠狠地、决绝地扑在了那个倒地的陇西少年身上!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一支白翎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穿了盛果的后心!箭簇从前胸透出,带出一股温热的血箭!
盛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抱着身下那个吓傻了的放羊少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落在少年惊恐的脸上。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萧宇轩的方向,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模糊的、带着血沫的口型,仿佛在呼唤着…“娘”…?随即,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无力地垂落,身体依旧保持着保护的姿态,重重地压在了那个放羊少年身上。
“盛果——!!!”
萧宇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悲嚎!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眼前一片血红!那个分给他糠饼的、胆小却善良的同乡少年…那个在冰城下吓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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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营啸中将他从疯狂边缘拉回的伙伴…那个刚刚还在他身边并肩作战的兄弟…就这么…死了?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却同样来自陇西的放羊娃?!
“啊——!!”无边的怒火和悲痛瞬间点燃了萧宇轩所有的理智!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猛地丢开盾牌,双手紧握那柄崩口的青铜戈,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站在战车残骸上、正欲再次搭箭的敌军弓手,狠狠掷了过去!
青铜戈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复仇的雷霆,划破混乱的空间!
“噗!”
戈头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弓手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下残骸!
萧宇轩看也不看结果,嘶吼着扑向盛果倒下的地方!他一把推开盛果尚有余温的身体,将那个吓傻了的放羊少年死死拽起,护在自己身后!同时,他捡起地上敌军尸体旁一把沉重的青铜钺(类似斧),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朝着周围涌上来的敌军士兵,疯狂地劈砍起来!
“杀!杀!杀!”他嘶吼着,双目赤红,眼神完全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青铜钺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毫无章法却又狂暴无比地横扫劈砍!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大蓬的血雨和残肢断臂!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将那个哭泣的放羊少年死死护在身后,在混乱的人潮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竟无人敢直撄其锋!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敌人的!自己的!盛果的!粘稠的、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身上!脚下是滑腻的血肉泥浆,每一步都伴随着踩碎骨头的脆响!他如同在血池地狱中挣扎的恶鬼,意识在极致的悲痛和杀戮的亢奋中沉浮。只有护在身后的那个瘦小身体传来的颤抖和微弱的哭泣声,如同最后一丝微弱的烛火,提醒着他那“安”字的承诺尚未完成!
整个潍水河滩,已彻底化为修罗场。秦军的环形防御在敌军绝对优势兵力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巨浪反复拍击的沙堤,不断崩塌、收缩。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双方士兵的鲜血。降卒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要么死于混乱践踏,要么死于流矢飞石,要么被绝望的秦军士兵在防线崩溃前“清理”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白煜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退守到河滩中心仅存的几辆战车残骸之后。他头盔不知何时被打落,发髻散乱,脸上沾满血污泥浆,玄甲多处破损,肩头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染红了猩红的斗篷。他手中的青铜短剑早已砍得卷刃,剑鞘上那块染血的“安”字布符,更是被鲜血反复浸透,变得暗红粘稠,几乎看不清字迹。他喘息着,目光扫过这片如同地狱的战场,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亲兵,看着远处萧宇轩那如同血人般、在敌群中疯狂搏杀的身影,看着那面依旧在混乱中倔强飘扬、却已残破不堪的玄鸟大旗…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潍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
“将军!快看西边!”一个亲兵指着河滩西侧,发出绝望的嘶喊!
白煜猛地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西侧那片原本作为临时降卒营区的洼地上方,升起了数道滚滚的浓烟!浓烟之下,隐约可见大批秦军士兵正挥舞着铁锹、锄头,在疯狂地挖掘着什么!而在洼地边缘,一群被绳索捆绑、哭喊挣扎的降卒,正被粗暴地驱赶着,推入那巨大的、如同巨兽张开的深坑之中!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其中一个被推搡的身影,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一名孕妇!她凄厉的哭嚎声,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震天的厮杀,也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
“不——!”一声悲愤到极致的怒吼,并非来自白煜,而是来自他身旁不远处!
是一直闭目垂首、仿佛置身事外的玄微子!
这位道家军师,此刻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他死死盯着西侧洼地那活埋降卒、尤其是那孕妇被推入深坑的惨绝人寰的一幕!那景象,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天道”壁垒!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洒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如同点点红梅!
“天…道…何…在…?!”玄微子仰天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信仰崩塌的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清癯的脸上再无半分超然,只剩下被残酷现实彻底碾碎的茫然与痛苦!他那双曾经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那片升腾着死亡烟柱的洼地,映照着那孕妇坠入深坑前最后绝望的眼神,最终,缓缓地、无力地闭上,两行浑浊的老泪,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无声地滑落。
11. 潍水哀歌
潍水,这条承载了太多血泪的河流,在午后的烈日下泛着浑浊的红光,仿佛大地自身渗出的伤口。昨日震天的杀声已然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与尸骸的腐臭。数万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铺满了河滩与浅水区,层层叠叠,堵塞了水流,引来成群的乌鸦和蝇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河水不再是奔流,而是在尸骸的缝隙间艰难地呜咽流淌,名副其实的“血流漂杵”。
萧宇轩拄着一杆折断的长戈,艰难地在修罗场般的河滩上跋涉。他身上的皮甲被刀剑划开数道口子,内里的粗麻深衣早已被血污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钝痛,那是被钝器砸中的旧伤。他的目光扫过脚下,尽是空洞的眼窝、残破的肢体、凝固在惊惧或绝望中的面孔。这其中,有披着黑狼皮、狰狞如鬼的狄戎,也有穿着简陋麻衣、至死还握着农具的……中原农夫的脸孔。
昨日,当敌军主力被孙乾的“半渡而击”之策诱入潍水,又被上游决堤放下的浑浊洪水冲得七零八落、阵型大乱时,白煜将军亲率中军锐士如猛虎下山,以严密的戈矛方阵配合战车冲击,完成了这场惨烈的歼灭。胜利的欢呼尚未完全响起,就被眼前这人间炼狱的景象所淹没。
现在,摆在白煜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战俘。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恐惧,被缴了械,用粗糙的草绳十人一组地捆绑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其中,陇西口音的哀求、哭泣和认亲声不绝于耳,像针一样扎在每一个幸存的陇西士兵心头,更深深刺入白煜的眼中。
“将军!”一名身着玄色深衣、腰佩法家象征“规矩”铜印的军法官,面色冷峻如铁,大步走到白煜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军律》有载:‘降卒,不可留!’此乃国策,亦是兵家至理!留之,徒耗粮秣,动摇军心,若其哗变或为敌所用,遗祸无穷!当尽数坑杀,以绝后患,亦可震慑宵小,彰我大秦天威!”他身后,几名持着青铜钺、面容冷酷的执法卒肃然而立,眼神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降卒,如同在看一堆待处理的柴薪。空气中弥漫着法家“弱民强国”、“以刑去刑”的森然寒意。
白煜骑在同样疲惫的战马上,那柄象征其身份与法家军功的青铜短剑悬在腰间。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到尚未成年的少年,看到他们眼中对生的最后一丝卑微祈求。他想起自己强行征发的萧宇轩,想起那些在法家酷吏《垦草令》下失去家园田地的农夫。眼前的降卒,何尝不是另一个“萧宇轩”?何尝不是被乱世洪流裹挟、身不由己的棋子?
“杀降不祥……”白煜的声音低沉沙哑,在死寂的河滩上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与他一贯雷厉风行不符的迟疑,“彼辈多乃黔首,非战之罪。强征入伍,与我等昔日何异?”他试图在冰冷的法条与内心那点微弱的“仁”念之间寻找平衡。
“将军!”军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警告,“此乃妇人之仁!法不容情!国策如山!今日之仁,恐为明日之祸!请将军速速决断!”周围的将领,有的面露不忍,低头沉默;有的则深以为然,眼神狠厉地附和着军法官。
萧宇轩站在不远处,紧紧攥着胸口的粗麻布平安符,符上沾染的血迹已变得暗沉。他看着白煜紧锁的眉头,看着他按住腰间剑柄、指节发白的手,感受到这位以法家严酷闻名的将军内心前所未有的挣扎。他仿佛看到了陇西刑场上那个不屈的父亲,也看到了被强行征发时母亲绝望的眼神。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拖着伤腿,拨开人群,踉跄地走到白煜马前,单膝跪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将军!不可!他们……他们也是父母所生,骨肉相连!若为求存而战,其罪可恕!若尽屠之,与禽兽何异?天道昭昭,必有报应!”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肃杀的军阵中激起微澜。法家军法官投来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
白煜的目光与萧宇轩那充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他深吸一口气,那血腥污浊的空气似乎也沉重了几分。最终,他猛地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异常坚定:“传令!甄别!凡有陇西户籍、非敌军嫡系者,解除兵刃,发放三日口粮,驱离战场,不得再入军伍!其余……严加看管,听候发落!”这命令,已是他在法家铁律的缝隙间,能争取到的最大“仁慈”,也意味着他将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军法官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说出抗命之言,只是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降卒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嚎和磕头谢恩声。
然而,白煜这份迟来的“仁”心,却成了致命的破绽。
就在降卒被驱散、部分士兵忙着清理战场、部分士兵因疲惫和松懈而阵型稍显散乱之际,潍水上游方向,被洪水冲散的狄戎残部,在一名悍勇万夫长的率领下,如同受伤的狼群,竟不顾一切地集结起来,发动了决死的反扑!他们放弃了战马,利用尸骸和浑浊的河水作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近!目标直指河滩上那杆高高飘扬、象征着主帅所在的中军帅旗——以及帅旗下的白煜!
“敌袭——!!!”
凄厉的示警声划破短暂的平静,但为时已晚!如同黑色的怒潮,数百名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狄戎精锐,从尸堆和浅水中猛然跃出,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弯刀和骨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狠撞入了尚未完全结阵的秦军侧翼!他们根本不顾自身伤亡,眼中只有那杆帅旗和旗下那个让他们遭受惨败的主帅!
“保护将军!结阵!快结阵!”将领们嘶声力竭地呼喊。
但混乱已生!一部分士兵还在处理降卒,一部分在搬运尸体,一部分因之前的胜利而松懈,仓促间难以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型。狄戎的亡命冲击像烧红的刀子切进牛油,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腥的混战在帅旗周围爆发!
萧宇轩离帅旗不远,目睹这惊变,目眦欲裂!他丢掉断戈,反手拔出腰间缴获的一柄青铜短剑,嘶吼着冲向帅旗方向。他看到白煜的亲卫在狄戎悍不畏死的冲击下不断倒下,看到白煜奋力挥舞着那柄青铜短剑,剑光如匹练,每一次斩击都带起一蓬血雨,但他身边的护卫圈却在急速缩小!
一名身高近丈、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狄戎万夫长,如同人形凶兽,挥舞着车轮般的巨斧,连续劈翻两名亲卫,狞笑着扑向白煜!那巨斧带着凄厉的风声,眼看就要将白煜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将军小心!”萧宇轩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青铜短剑当作投矛掷出!短剑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钉入那万夫长的肩窝!万夫长吃痛,巨斧劈砍的轨迹一偏,重重砸在白煜战马的前腿上!
战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地!白煜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血水中,头盔滚落,发髻散乱。
“保护将军!”萧宇轩已冲到近前,捡起地上一柄带血的青铜戟,怒吼着挡在白煜身前,用尽毕生所学,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奋力格挡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器。每一次兵刃交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旧伤崩裂,鲜血顺着甲叶缝隙渗出。他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顽石,死死守住白煜身前数尺之地,用身体和意志筑起最后的防线。他看到狄戎狰狞的面孔,看到同袍在身边倒下,也看到远处,那些被驱散的降卒中,有人驻足回望,眼神复杂。
混乱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孙乾调集的弩兵终于赶到,密集的箭雨覆盖了帅旗周围,将残余的狄戎死士射成刺猬时,萧宇轩几乎脱力,拄着长戟剧烈喘息,浑身浴血,如同血人。他身后的白煜,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虽然身上多了几道伤口,但看起来并无致命之险。
然而,白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环顾四周,帅旗歪斜,亲卫死伤殆尽,原本肃整的军阵一片狼藉,士兵们脸上残留着惊恐和疲惫。远处,被驱散的降卒正在四散奔逃,而军法官那冰冷刺骨、隐含“果然如此”的目光,正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他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潍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白煜。他想起军法官的警告,想起因自己一念之仁而枉死的将士,想起这无休无止的战争对生命的吞噬。他的法家信念,那赖以支撑的铁血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追求军功爵位,以为能以此强军强国,可到头来,这“强”字之下,铺就的尽是累累白骨,其中更有无数如萧宇轩父亲、如眼前这些降卒一般的无辜者!
“嗬…嗬嗬……”白煜发出一阵低沉破碎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自嘲。他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地向前走去,走向那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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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泛着血光的潍水河畔。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也把整片修罗场染成一片刺目的、绝望的猩红。
他走到水边,浑浊的血水拍打着他的战靴。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半生、象征着法家军功与权力的青铜短剑。剑身寒光依旧,却映不出他眼中的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将军!”萧宇轩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挣扎着想要上前。
白煜没有回头。他望着血色潍水,望着这尸山血海,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此剑……随我征伐半生,饮血无数……所为何来?强兵?富国?安民?”他猛地举起短剑,锋利的剑刃在夕阳下闪烁着凄艳的光芒,“法乎?刑乎?功乎?罪乎?”最后几个字,已是嘶吼,充满了对自身信念、对这场战争、乃至对整个世道的终极拷问!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白煜将那柄曾代表他无上荣耀与权力的青铜短剑,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之上!
“不——!!!”萧宇轩的嘶吼撕心裂肺。
寒光一闪!
一腔滚烫的热血,如同决堤的洪流,喷溅而出,染红了白煜残破的玄色战袍,更染红了他脚下的焦土与浑浊的河水。他伟岸的身躯晃了晃,如同山岳倾颓,轰然跪倒,最终向前扑倒在潍水之畔,血水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与整条血河融为一体。那柄沾满主人最后热血的青铜短剑,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铮”的一声,斜斜插在血泥混杂的岸边,剑柄兀自颤动。
残阳如血,天地同悲。整个潍水战场,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河水呜咽,仿佛在为这位曾威震边陲、最终却死于内心信念崩塌与战争重负的将军,奏响一曲凄凉的哀歌。
萧宇轩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冻结。他看着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短剑,看着白煜那倒在血泊中的背影,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更深邃的茫然攫住了他。复仇?为谁复仇?向谁复仇?陇西的酷吏?狄戎的狼主?还是这无休止吞噬一切的战争本身?白将军的死,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心中仅存的那点“以战止战”的模糊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萧宇轩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挪到白煜的遗体旁。他脱下自己残破不堪、浸满血污的深衣外袍,轻轻覆盖在将军身上。然后,他跪在血泥中,用颤抖的、布满伤口的手,握住了那柄斜插着的青铜短剑的剑柄。
剑柄冰冷,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和粘稠的血迹。他用力,缓缓地将它拔出。剑尖带起一蓬暗红的血泥。他凝视着剑身,上面倒映着残阳最后的余晖和他自己布满血污、泪痕狼藉的脸。
他没有擦拭剑上的血污,而是走到白煜头颅所向的河岸稍高处,那里有一小片被血水浸透、又被无数军靴踩踏过的泥地。他用这柄沾满血泥的短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在地上掘开一个浅坑。
坑很浅,仅能容下剑柄。他小心翼翼地将短剑的剑柄朝下,剑尖朝上,如同栽种一棵幼苗般,将它深深插入了那片浸透了将军热血与潍水万千亡魂血泪的土地之中!剑身没入大半,只余染血的剑尖和一小截剑柄露在外面,像一个沉默而悲怆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萧宇轩已是精疲力竭。他瘫坐在冰冷的血泥地上,背靠着那柄象征性地“栽”下的剑,面对着血色未退的潍水。他从怀中掏出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目光越过尸骸累累的战场,投向遥远而黑暗的天际。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在白煜的鲜血浇灌下,燃烧得更加深沉,也多了几分冰冷的疑问。他不仅仅要杀人,更要问个明白!这吃人的世道,这无休的战争,根源究竟在何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是诸侯的贪欲野心?还是人心深处那永无止境的掠夺之念?
夜风呜咽,吹过遍野尸骸,吹动那柄孤零零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发出细微的、如泣如诉的嗡鸣。萧宇轩的誓言低沉而嘶哑,在潍水的哀歌中,随风飘散:
“此剑为证,此血为誓……不止戈,毋宁死。”
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只有潍水,依旧带着未尽的猩红,呜咽着流向远方,将这一日的血与哀伤,带向未知的深渊。而那一小截染血的剑尖,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弱却执拗的寒芒,像一颗深埋在仇恨与疑问土壤中的种子,等待着破土之日。
12. 止戈新芽
潍水的血,似乎渗进了泥土深处,连初升的朝阳也无法驱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甸甸的铁锈与腐殖混合的腥气。巨大的营盘失去了往日法度森严的肃杀,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遗留的狼藉,搬运着同袍冰冷的躯体,动作迟缓,眼神空洞。昨日震天的杀声、白煜将军自刎溅起的那道刺目血虹,像烙印般刻在每个人的眼底心间。帅帐前那杆曾象征无上权威与法家意志的玄色大旗,此刻低垂着,在晨风中无力地拂动,如同招魂的幡。
萧宇轩在帐外站了一夜。露水浸透了他褴褛的深衣,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他望着那片白煜倒下的河岸,那柄斜插入地的青铜短剑,在熹微的晨光中,只余一个模糊、倔强的暗影。将军的血早已干涸,渗入河滩的泥沙,与无数亡魂融为一体,再难分辨。唯有那柄剑,固执地指向天空,像一个无声的诘问,又像一个孤独的界碑。
“宇轩。”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孙乾。这位以“兵者诡道”闻名的谋士,此刻也褪去了运筹帷幄的从容,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他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樟木函,函身古朴,没有任何纹饰,透着一股属于白煜的、内敛的刚硬。“将军…遗物。按制,应交由军法官封存,呈送咸阳。”孙乾的语气平直,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萧宇轩脸上,“但我想,有些东西,或许该由你…再看一眼。”
萧宇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沉默地转身,跟着孙乾走进了那座突然显得无比空旷的帅帐。帐内陈设依旧,案几上甚至还有半卷未合拢的《商君书》竹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空气里,却再也寻不到那熟悉的、带着铁血与墨锭混合的气息,只剩下一种人去楼空的死寂和淡淡的血腥味残留。
孙乾将木函放在冰冷的青铜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并未打开,只是抬手示意萧宇轩自己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铜扣,萧宇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起掀开这沉重过往的力量。铜扣弹开,木函无声地开启。
里面并无金玉珠帛,只有几件再朴素不过的物件,却件件重如千钧。
最上面,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深青色细麻布巾。萧宇轩认得,那是白煜用来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铜短剑的。布巾一角,一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一个不详的烙印——那是他昨日在生死关头,系在剑鞘上的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留下的痕迹!它被白煜郑重地保留了下来。
布巾之下,是几卷捆扎整齐的竹简。萧宇轩拿起一卷,展开。熟悉的、刚劲如刀刻斧凿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白煜亲笔。这并非军情奏报,更像是一份沉郁的私密手记,字里行间充满了压抑的困惑与挣扎:
>“…陇西强征,民怨鼎沸。《垦草令》行,如刮骨钢刀。萧氏子父,刚烈而死,其子入营,眼中之恨,灼灼如火…法乎?国本乎?民为水,君为舟,水竭则舟覆…杀降令下,潍水畔,黔首之面,与陇西父老何异?军法官执律如铁,言‘弱民强国,刑去刑’…然坑之,则失天道人心;纵之,则遗无穷后患…此两难之境,如履薄冰…兵家之胜,在庙算,在伐谋,然庙算之上,可曾算尽人心?可曾算得这累累白骨,堆砌之功,是基石,还是深渊?…”(*注:此处模拟竹简文字,每片简牍字数有限,行文短促凝练,多用设问与省略,体现内心的激烈冲突*)
字字如锤,敲在萧宇轩心上。原来将军内心的煎熬,远比他想象的更深重。这冰冷的法条与战场残酷现实之间的鸿沟,几乎撕裂了这位以法家铁律立身的统帅。他追求的“强兵富国”,在潍水堆积如山的尸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充满悖论。
竹简最末一卷,字迹异常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心绪极度激荡下仓促所书,只有寥寥数字:
>“此战之后,唯愿…止戈。”
“止戈”二字,力透简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竹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盼。萧宇轩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竹片边缘,指节泛白。这就是将军最后的念头吗?用生命写下的血书!潍水之畔那柄插入大地的剑,不再是杀伐之器,而是“止戈”之誓的化身!
木函底部,还有一个更小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边缘磨损、带着汗渍和泥土痕迹的半两铜钱(*秦制圆形方孔钱*),以及一小块质地温润、未经雕琢的青玉残片。铜钱是最普通的军饷,青玉则来历不明,或许是故土旧物,寄托着将军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就在萧宇轩心神激荡,捧着那卷写着“止戈”的竹简,试图从中汲取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时,帅帐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冰冷、带着硝烟余烬味道的风灌了进来,随之而入的是那位面色如同生铁铸就的法家军法官。他玄色深衣一丝不苟,腰间悬挂的象征律法森严的“规矩”铜印在昏暗的帐内闪着冷光。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瞬间钉在萧宇轩手中的竹简上,随即扫过案上敞开的木函,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冷酷。
“萧宇轩!”军法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擅动将军遗物,依《军律》,当杖八十,枷三日!此乃大罪!”他一步踏前,无形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向萧宇轩,“白煜将军违逆国策,私纵降卒,致使军阵混乱,险酿大祸,终至…自戕以谢其咎!此等行径,已非统帅之失,实乃悖逆法度,动摇国本!其遗物,尤其这等惑乱军心、妄议国策的私记,”他目光如刀,再次刺向那卷竹简,“更应交由朝廷法吏勘验!岂容你一介罪卒染指?!”
“惑乱军心?妄议国策?”萧宇轩猛地抬头,一夜的悲痛与茫然瞬间被这冰冷的指控点燃,化为压抑的怒火。他攥紧了手中的竹简,仿佛攥着将军最后未凉的魂灵,迎着军法官那冰锥般的目光,毫不退缩。“将军所思所虑,字字泣血!他看到了法条下的民瘼,看到了战争噬人的真相!‘止戈’!这难道是惑乱?!”他因激动而声音嘶哑,指着帐外潍水的方向,“那堆积如山的尸骸!那些被强征而来、最终却死在同胞戈矛下的陇西农夫!难道这…就是国本?!”
“放肆!”军法官勃然色变,厉声断喝,手已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杀气凛然,“黄口小儿,也敢妄论国事!法者,国之权衡也!‘弱民强国’,‘以刑去刑’,此乃商君圣训,强国之基!些许蝼蚁之命,焉能与社稷重器相提并论!白煜心志不坚,为一己妇人之仁所误,自取灭亡,咎由自取!其遗物,尤其是这等悖逆之言,必须封存销毁!来人!”
帐外两名持戟的执法卒闻声便要闯入。
“且慢!”一直沉默旁观的孙乾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他上前一步,挡在萧宇轩与军法官之间,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军法官大人息怒。白将军新丧,三军哀恸,军心浮动。此刻若因几卷遗简再起冲突,执法森严固然无错,然恐更伤士气,于大局不利。”他语气平缓,却暗藏机锋,“况遗物封存呈报,乃应有之义。然此间手记,究属将军私密,非军情战报。依在下浅见,不若由卑职先行整理誊录,剔除其中…可能引起非议的个人感怀,仅保留与军务相关者,再行封存呈送咸阳。如此,既全法度,亦安军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注:孙乾此策,体现了兵家“伐谋”、“伐交”的智慧,以退为进,化解眼前冲突,保全关键证物*)
军法官眼神阴鸷地在孙乾和萧宇轩脸上来回扫视,按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松。孙乾的提议,表面退让,实则将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中。“剔除感怀”?谁知道他会剔除什么?保留什么?但孙乾所言“军心浮动”确是不争的事实。白煜的死,本就给这支以法家严苛军纪凝聚的军队带来了巨大的思想裂缝。若此刻再强行镇压,激起兵变…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哼!”军法官最终重重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这个折中之策,但目光如毒蛇般锁住萧宇轩,“此子屡犯军规,冲撞上官,更涉私纵敌俘旧案!其罪难容!待遗物封存事毕,本官定当依律严惩,以儆效尤!”说完,他冰冷地扫了一眼案上的木函,拂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沉重的威压久久不散。
帅帐内,只剩下孙乾和萧宇轩,以及那弥漫不去的血腥与悲凉。
“多谢先生。”萧宇轩的声音干涩。
孙乾摆摆手,疲惫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萧宇轩手中那卷写着“止戈”的竹简上,眼神复杂:“不必谢我。将军…走得惨烈。他最后所思,或许…并非全无道理。这乱世,杀伐太重了。”他走到案前,小心地整理着那些遗物,将竹简重新捆好,放入木函。“宇轩,‘止戈’二字,重逾千钧。非一人一剑之愿可成。它需要力量,需要时机,更需要…真正看清这战争漩涡的根源。”他盖上木函,铜扣合拢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活下去。带着将军的疑问,也带着你自己的恨,活下去。看清这世道,再谈‘止戈’。”
萧宇轩默然。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血痕的双手。复仇?为陇西,为白将军?向谁复仇?是那些执行《垦草令》的酷吏?是挥舞屠刀的狄戎?还是…这背后推动着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法度与贪婪野心?白将军的鲜血和这“止戈”二字,像两道奔涌的激流在他心中猛烈冲撞,撕扯着他原本单纯的复仇信念。
浑浑噩噩地走出帅帐,萧宇轩漫无目的地在营地里走着。哀伤的士兵,沉默的忙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临时搭起了几个巨大的草棚,棚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和血腥气。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断断续续传出。这是伤兵营。
草棚入口,萧宇轩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墨家纪翟。他正蹲在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伤兵身旁,动作迅捷而沉稳。那士兵腹部缠裹的麻布已被黑红的血水和黄浊的脓液浸透,散发着恶臭。纪翟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解开染血的布条,露出的伤口狰狞外翻,边缘皮肉发黑坏死。
“腐肉不除,脓毒入血,神仙难救。”纪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疲惫。他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柄打磨得异常锋利、形状奇特的小巧青铜薄刃(*类似柳叶刀*),刃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忍着点。”他对那意识模糊的伤兵说道,语气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片带着腐臭的黑色烂肉被精准剜下!伤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纪翟置若罔闻,手腕稳定如磐石,刀锋在伤口内快速而精准地剔刮清理着坏死的组织和脓液。汗水顺着他沾满血污和烟灰的额角流下。他身边一个充当助手的年轻墨者,立刻递上烧煮过的、沾满某种深绿色药泥的干净麻布。
处理完这个,纪翟甚至来不及擦拭一下刀刃上的污血,立刻又转向下一个呻吟的伤兵。那是一个断了腿的老兵,伤口同样恶化。纪翟仔细检查着简陋的夹板固定,眉头皱得更紧:“骨茬错位,筋脉扭曲,这样接,就算长好也是废人。”他果断下令:“拆了!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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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不容置喙,带着墨者特有的、对技术精确性的严苛执着。
他忙碌的身影穿梭在伤兵之间,动作高效得近乎冷酷,没有多余的言语安慰。他口中偶尔低语,像是说给助手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非攻’,‘兼爱’…墨守之器可护城,可却护不住这血肉之躯…救一人,是‘兼爱’?然战场之外,还有万千黎庶因这战火流离失所,饥寒而毙…守御之术,是止战之盾,还是…助长了操戈之手?”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无力感,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那柄救人的青铜薄刃,与战场上收割生命的戈矛,在本质上似乎并无不同,都浸透着这乱世的残酷。
萧宇轩站在草棚外,静静地看着。看着纪翟用精湛的技艺与死神争夺着生命,也听着他那充满矛盾的低语。墨家的“非攻”理想,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悲壮。纪翟的困惑,何尝不是白将军的困惑?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困惑?
就在这时,纪翟处理完一个伤兵,直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棚外,正好与萧宇轩空洞而痛苦的眼神对上。纪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沉默地看了萧宇轩片刻,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与警惕光芒的眼睛里,此刻也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白煜之死的惋惜,有对眼前这个背负着深重仇恨的年轻人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沉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萧宇轩,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你看到的仇恨,或许并非全部。真正的敌人,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那是一个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庞大、更冰冷、也更难撼动的存在。
萧宇轩读懂了那眼神中的深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潍水的血,白将军的剑,纪翟的薄刃,军法官冰冷的铜印…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旋转、碰撞。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将白将军那绝望的“止戈”祈愿具象化的支点。
他猛地转身,大步奔向潍水河畔。
夕阳再一次将河水染成凄艳的橙红,昨日战场上的尸骸大多已被移走掩埋,但那柄斜插入地的青铜短剑依旧倔强地挺立着。剑身沾满干涸的暗红血泥,在残阳下反射着悲怆的光。剑柄周围,被无数脚步践踏过的血泥地,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紫色。
萧宇轩跪倒在剑旁。他伸出双手,没有工具,就用十指,疯狂地挖掘剑柄周围的泥土!坚硬的土块、碎石、混杂着尚未完全分解的血痂和骨屑,刺破了他的指尖,鲜血混入脚下的血泥。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拼命地挖着,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他要让这柄剑,真正地扎根于此!让它成为白将军“止戈”之誓的见证!
泥土被刨开,一个浅坑形成。他拔出短剑,剑身冰冷刺骨。他小心翼翼地将剑尖朝下,再次插入坑中,然后用手将挖出的、混杂着血与骨的泥土,重新填埋回去,紧紧夯实。当最后一捧土盖住剑格,只余一小截染血的剑身和剑柄暴露在空气中时,他已是双手鲜血淋漓,泥土嵌入伤口,钻心地疼。
他瘫坐在剑旁,背靠着这柄新“栽”下的剑碑,剧烈的喘息着。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浸透了无数生命的大地。就在他剑柄旁的泥土缝隙里,一抹极其微弱的、与周遭死寂暗红截然不同的嫩绿色,猝然撞入他布满血丝的眼帘!
那是一株幼苗。
仅仅两寸高,纤细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两片小小的、圆润的嫩叶,沾着泥土和微小的血粒,却顽强地向上舒展着,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透出一种令人心颤的、脆弱而坚韧的生机。它不知是何时、如何在这片被鲜血反复浸泡的修罗场中萌发的,或许是随风吹来的种子,或许是飞鸟的遗落。它太小了,小到几乎被忽略,却又如此醒目,如同无边黑暗中的一点萤火。
槐树苗!
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幼叶的形状!陇西老家院墙外,就有一棵高大的古槐!母亲曾说,槐树有灵,能荫蔽一方。它竟然在这里,在白将军血染之地,在万千亡魂安息之所,生根发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与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猛地冲上萧宇轩的心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防。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滚烫地砸落在身下的血泥中。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沾着血污的嫩叶。冰凉的触感下,是勃勃跳动的生命脉动。
他死死攥着怀中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目光越过血色潍水,越过苍茫的战场,投向南方那片未知的、孕育着更多战火与阴谋的黑暗天际。
复仇的火焰在泪水中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但在这火焰的深处,在白将军以血书写的“止戈”二字旁,在那株于血泥中倔强萌发的槐树幼苗上,一种全新的、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的东西,如同这潍水畔初生的绿意,悄然扎根。
不再仅仅是复仇。他要活下去。像这株槐树苗一样,在血与火中活下去。他要看清这漩涡的根源,看清那藏在军法官背后、藏在冰冷法条与诸侯贪欲背后的真正面目。他要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能真正叩问这苍茫大地,叩问这血色苍穹:
止戈之路,究竟在何方?
暮色四合,将那柄沉默的剑碑和它旁边那一点微弱的绿意,一同笼罩。萧宇轩背靠着冰冷的剑身,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血泥在他身下蔓延,而那株小小的槐树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汲取着血与泪的养分。
13. 夜烬余温
潍水畔的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和未散的腥气,卷过死寂的营地。白日里草草掩埋的尸坑在月光下隆起狰狞的轮廓,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疮疤。巡逻的士卒裹紧了破旧的皮裘,步履沉重,青铜戟矛在清冷的月色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光,映出他们眼中驱之不散的疲惫与惊悸。白煜将军自刎溅起的血虹,似乎还凝固在营地上空,连同他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成为一道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压在每个人心头。
中军帅帐内,灯火通明。那杆象征主帅权柄的玄色大旗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升起的、代表副将孙乾的玄鸟战旗。旗上玄鸟振翅,却似乎也带着一丝沉郁。帐内气氛凝重如铅。新任主将孙乾坐在原本属于白煜的位置上,青铜兽首灯架的火光跳跃着,在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下首坐着几位裨将,个个面色沉郁,眼神中残留着昨日混战的惊惶。
“斥候回报,”一名斥候校尉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狄戎残部约三千,由其悍将‘黑狼’乌涂率领,退据西北三十里外的‘鹰愁涧’。涧深崖陡,仅一羊肠小径可通,易守难攻。彼辈据险而守,收集溃兵,宰杀伤马为食,显是欲作困兽之斗,拖延时日,以待其本部援军!”
地图在青铜案上摊开,绘着简陋的山川形势。鹰愁涧的地形被朱砂勾勒出来,形如其名,如同一只凶禽利爪深深抠进山体,入口狭窄如咽喉,两侧峭壁陡立,涧内乱石嶙峋,水流湍急。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强攻?”一名满脸虬髯的裨将瓮声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鸟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的戈矛方阵根本展不开!填多少人命进去都听不见响!况且弟兄们……”他环视帐内,未尽之意不言自明——军心不稳,士气低落,强攻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围困?”另一名将领接口,语气同样沉重,“我军粮秣亦已告急。后方转运艰难,狄戎在涧内尚可杀马充饥,我们耗不起!且其援军动向不明,若久拖不决,恐腹背受敌!”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里弥漫着无计可施的焦灼和昨日惨胜带来的巨大消耗感。法家军法官端坐一旁,面色依旧冷硬如铁,但紧抿的嘴唇和按在膝上的手背青筋微凸,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沉重。白煜的死,让这支以严苛军纪和法家功利主义维系的军队,骤然失去了主心骨,暴露出深藏的裂痕。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谷衍。他并未着甲,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深衣,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布带,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地图上的鹰愁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强攻,愚也;坐困,危也。”谷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为今之计,当效苏张(苏秦、张仪)之‘伐交’、‘伐谋’,使其自乱阵脚,不战而溃,或可收奇效。”
孙乾的目光立刻投向谷衍:“先生有何良策?”
谷衍指尖轻轻点在鹰愁涧入口的位置:“乌涂此人,悍勇有余,然刚愎多疑,尤与其副手‘秃鹫’莫罕,素有旧怨。莫罕善射,自诩智计,常不满乌涂一味蛮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若我军能‘示之以弱’,佯装因白将军新丧而军心涣散,粮秣不济,退兵在即。同时,遣死士携带‘密信’——自然是伪造的,设法‘误投’至莫罕手中。信中可隐晦提及,我军愿与其‘暗通款曲’,许以重利,共除乌涂,待其主事,则可罢兵言和……”
“离间计!”孙乾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使其内讧?”
“然也。”谷衍微微颔首,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加深,“此其一。其二,鹰愁涧虽险,然其依山,山多林木。值此深秋,天干物燥。若于其退路必经之隘口,预设火种……”他手指在地图上鹰愁涧后方一处狭窄的谷道重重一点,“待其内乱一起,仓皇欲遁之时,举火焚山!断其归路!彼时前有‘盟友’反戈,后路断绝,火海滔天,军心必溃!我军再以劲弩伏于两侧高地,射杀溃兵,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帐内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计策环环相扣,阴狠毒辣,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正是纵横家“捭阖”、“权变”之术的冰冷体现。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混乱,再施以毁灭性的打击。
“先生此计甚毒…却也甚妙!”那虬髯裨将忍不住赞道,随即又面露难色,“然则,遣死士投书,潜入敌涧,凶险万分!伏兵预设火种,亦需精干敢死之士,深入敌后,九死一生!谁人可担此任?”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角落阴影里另一个沉默的身影上——萧宇轩。他如同融入了帅帐的阴影,背脊挺直如枪,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白煜的青铜短剑虽已“栽”在潍水畔,但那柄染血的剑影,似乎仍悬在他的眉宇之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军法官那冰冷的“待遗物封存事毕,定当依律严惩”的宣判,更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颈上。
孙乾的目光也落在了萧宇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萧宇轩。”他沉声唤道。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一夜之间,他眼中的悲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将所有情感都冻结、压缩到极致后的沉寂。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深陷在阴影里,如同他此刻撕裂的内心。一边是白将军以血写下的“止戈”二字和潍水畔那株沾血的槐树嫩芽,一边是谷衍口中这条阴狠毒辣、注定血流成河的绝户计。他攥紧了拳头,指缝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为白将军掘土埋剑时沾染的血泥。
“潜入鹰愁涧投书,并探明其退路隘口地形,为伏兵指引方向。”孙乾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重若千钧,“此任,非胆大心细、悍不畏死者不可为。你可愿往?”
“愿往。”萧宇轩的声音嘶哑,没有任何犹豫,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并非被谷衍的计策所打动,也并非为了军功爵位。他只是需要一场搏杀,一场在刀锋上行走的搏杀,或许只有在那命悬一线的瞬间,才能暂时压住心头那无休止的撕裂与拷问。至于这计策本身带来的毁灭……此刻的他,无力去想,也不愿去想。
“好!”孙乾猛地一拍案几,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子时出发!纪翟先生!”
一直沉默坐在另一侧的墨者纪翟应声抬头。他脸上沾着从伤兵营带来的药渍和烟灰,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过萧宇轩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烦请先生,为死士此行,备些‘不期而遇’之物。”孙乾意有所指。
纪翟默然点头,起身,对萧宇轩示意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压抑的帅帐。
墨家工棚内,空气混杂着硝石、硫磺、松脂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和青铜器淬火的焦糊味。几盏牛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堆叠的木材、奇形怪状的青铜构件和散落在地上的草图。纪翟走到角落一个用厚湿毡布覆盖的沉重木箱前,掀开毡布,露出里面几件闪烁着幽冷青铜光泽的器物。
他拿起一个拳头大小、形如扁圆葫芦的青铜罐,罐体布满细密的孔洞,连接着一段中空的牛筋软管,末端是一个小小的青铜吹嘴。“‘伏火柜’,小改。”纪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内储猛火油(*石油原油*)混以精炼硫磺、硝末、松脂。用时,由此吹气加压,油雾自孔洞喷出,遇明火即燃,烈如附骨之蛆,水泼难灭。喷射可及五步,灼人焚物,瞬息可成火海。”他将这危险的器物递给萧宇轩,动作沉稳,眼神却复杂地盯着他,“此物,可助你焚山断敌后路,亦可…顷刻间将数人化为火球焦炭。用之,慎之。”
萧宇轩接过这冰冷的青铜罐,入手沉重。那细密的孔洞仿佛无数只择人而噬的眼睛。他仿佛已经嗅到了皮肉焦糊的恶臭,听到了烈焰吞噬生命时凄厉的惨嚎。谷衍的计策,此刻化作了手中这沉甸甸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凶器。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纪翟又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的青铜机括,形如鸟喙,内藏三支淬毒的短小弩箭。“袖里青蚨,三连发。十步之内,见血封喉。”他演示了一下如何机括上弦,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近身搏命,或可保你一瞬之机。”他将机括塞入萧宇轩手中。
最后,纪翟拿起一个扁平的皮囊,里面装着几颗龙眼大小、黑乎乎的药丸,散发着浓烈的辛辣苦涩气味。“‘回魂丹’。”他言简意赅,“剧痛难支,或失血昏厥时嚼服,可提神续命一时三刻。然药性霸道,如饮鸩止渴,事后必伤根本。”
萧宇轩默默地将这些器物一一收好。冰冷的青铜紧贴着肌肤,那刺鼻的药味和硝烟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抬起头,看向纪翟。昏黄的灯光下,墨者沾满污渍的脸上,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里面没有鼓励,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洞悉一切的疲惫与悲哀。
“墨者,‘非攻’。”纪翟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叩问眼前这冰冷的器物,更似在拷问萧宇轩的灵魂,“守城之器,为御敌,护生民。然此物……”他指了指那“伏火柜”,“却为主动焚杀而造。用之,则烈焰噬骨,生灵涂炭。此‘攻’也?此‘守’也?”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萧宇轩,“‘止戈’之愿,竟要以如此焚身之火为祭?萧宇轩,你手中所握,是断敌后路之薪,还是…焚尽己身良知之火?”
这直抵灵魂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萧宇轩混乱的脑海!白将军绝望的“止戈”祈愿,潍水畔那株染血的槐树嫩芽,与手中这散发着硫磺死亡气息的青铜火罐、谷衍那阴狠毒辣的焚山绝户计,猛烈地冲撞在一起!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中愈发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那些冰冷的器物紧紧按在怀中,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然后,他转身,如同一个背负着无形枷锁的囚徒,沉默地、一步步地融入了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纪翟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久久伫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无法承载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硫磺与死亡气息的工棚里。
子时,星月无光。凛冽的寒风如同鬼哭,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营地西北角,一处废弃的哨垒阴影里,集结了十名死士。人人黑衣蒙面,背负短弩,腰悬利刃,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决绝与恐惧的眼睛。萧宇轩也在其中,他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混合泥土的伪装,只余一双眼睛,冰冷沉寂,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将“伏火柜”用油布仔细包裹,背在身后,袖中的“青蚨”机括已悄然上弦,触手冰凉。
孙乾亲自前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一枚刻着简单符记的青铜虎符(*调兵凭证*)交给为首的斥候队率,又深深看了萧宇轩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期许、沉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依计行事,见机而动。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队率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藏好。他低吼一声:“出发!”十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简陋的土垒,迅速消失在西北方那片嶙峋起伏、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山峦阴影里。
鹰愁涧的入口,比地图上描绘的更加险恶。两座黑黢黢的巨岩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獠牙,中间只留下一条宽不足丈许、被水流冲刷得湿滑无比的狭窄石缝。寒风灌入,发出凄厉尖锐的呼啸,如同万千怨魂在哭嚎。黑暗中,隐约可见高处峭壁上闪烁的微弱火光——那是狄戎的哨卡。
死士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如同壁虎般艰难潜行。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湍急冰冷的涧水,稍有不慎便会滑落深渊。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闻。萧宇轩感觉背上的“伏火柜”沉重如一座山,冰冷的青铜外壳紧贴着他的脊背,那硫磺硝石的气息透过油布钻入鼻腔,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带来一场毁灭性的焚天之火。
“噤声!”队率突然打出一个手势,身体瞬间紧贴岩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众人屏息凝神。头顶上方,传来狄戎语的低语和脚步声,还有兵器偶尔碰撞的轻响。一队巡哨正从他们头顶的栈道上经过!火把的光晕在头顶的岩壁上晃动,碎石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萧宇轩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受到袖中“青蚨”机括冰冷的触感。他死死盯着上方晃动的光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白将军自刎的景象,潍水畔那株在血泥中颤抖的槐树嫩芽,毫无征兆地再次撞入脑海!那微弱的绿意,在眼前这冰冷的杀机与硫磺的死亡气息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刺眼!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瞬间,他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
“咔哒!”一声在死寂的风啸中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
“下面有人!”头顶立刻响起狄戎语的厉声呼喝!火把的光猛地向下探来!
“暴露了!杀上去!”队率目眦欲裂,知道再无退路,嘶吼一声,拔出腰间青铜短剑,如同猎豹般猛地向上方的栈道扑去!其余死士也瞬间爆发出绝望的怒吼,纷纷抽出兵刃,紧随其后,攀着湿滑的岩壁向上猛冲!
战斗瞬间爆发!狭窄的空间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弩箭破空的尖啸、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狄戎语的怒骂嘶吼,瞬间撕碎了鹰愁涧入口的死寂!火把的光影疯狂摇曳,将搏杀的人影扭曲放大在嶙峋的岩壁上,如同地狱群魔乱舞!
萧宇轩被裹挟在混乱的战团中。他刚攀上栈道边缘,一名身材魁梧、脸上涂抹着油彩的狄戎悍卒便挥舞着沉重的骨朵,带着腥风当头砸下!萧宇轩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骨朵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重重砸在栈道边缘的石头上,火星四溅!碎石飞溅中,他袖中的“青蚨”机括猛地一震!
“嘣!嘣!嘣!”三声极其轻微却致命的机括弹响!
三道乌光在极近的距离内电射而出!那狄戎悍卒的怒吼戛然而止,咽喉、心口、眉心瞬间爆开三朵微小的血花!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轰然向后栽倒,落入下方漆黑湍急的涧水之中!
萧宇轩甚至来不及喘息,侧面又一道凌厉的刀风劈来!他反手格挡,青铜剑与弯刀猛烈交击,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借着撞击之力旋身,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小腹,将其踹得踉跄后退,撞在岩壁上。就在这时,他看到队率被两名狄戎夹击,险象环生!
“队率!”萧宇轩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一柄锋利的弯刀,带着狄戎士卒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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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容,狠狠捅进了队率的后心!队率身体猛地一僵,口中喷出大股鲜血,拼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那枚伪造的、用油布包裹的“密信”,奋力抛向萧宇轩!
“走!去…焚路!”队率圆睁着不甘的双目,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出两个字,身体软软倒下。
萧宇轩目眦欲裂,一把抄住那染血的油布包!他知道,队率用自己的命,为他争取了最后的机会!任务的核心——投书离间与探明焚路地点,此刻都压在了他一人肩上!他不再恋战,猛地一脚踹开扑上来的敌人,身体如同猿猴般,借着栈道的复杂结构和岩壁的凸起,在混乱的战场中左冲右突,奋力向着涧内更深、更黑暗的阴影处冲去!身后,是同伴们绝望的怒吼和狄戎追兵的咆哮!
他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只知道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曲折的涧道中跳跃,如同索命的鬼火。伤口在奔跑中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痛楚。他死死攥着队率用命换来的“密信”和怀中那块粗麻平安符,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找到那条该死的退路隘口!
前方,涧道似乎开阔了一些,出现一个岔口。左侧隐约有火光和人声,似乎是狄戎的主要聚集地。右侧则更加幽暗深邃,寒风灌入,带着一股浓烈的马匹骚臭味和…腐烂的气息?是了!杀马为食的地方!那里必然靠近他们预设的退路!
萧宇轩毫不犹豫地扑向右侧的黑暗!就在他冲进岔口阴影的瞬间,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岩壁上,箭尾兀自颤动!追兵已至!
他咬牙,将怀中那块粗麻平安符猛地扯下,看也不看,随手抛在岔口显眼的一处石缝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弥漫着腐臭和马匹气息的黑暗深处,亡命狂奔!
身后的追兵在岔口处似乎犹豫了一下,火把的光在岔口晃动。有人捡起了那块染血的粗麻布符,狄戎语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带着疑惑和惊疑……这小小的、沾染着中原气息的布片,如同谷衍计策中的一颗毒种,被萧宇轩在生死关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投递”了出去!
萧宇轩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双腿如同灌铅,背后的“伏火柜”每一次颠簸都撞击着他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狭窄的涧道在此处收束,形成一个更加险恶的葫芦口地形!两侧峭壁几乎垂直,高达数十丈,只留下一条比入口更狭窄的谷道,宽仅容两马并行!谷道内怪石嶙峋,枯藤缠绕,厚厚的落叶和枯枝堆积如山,一直蔓延到谷口之外更广阔的山林!
就是这里!鹰愁涧狄戎残部预设的退路隘口!也是谷衍计划中,准备焚山断敌的绝命之地!
萧宇轩冲到谷道入口,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他解下背上的油布包裹,露出那冰冷的青铜“伏火柜”。看着谷道内堆积如山的易燃物,再看看手中这喷吐死亡烈焰的凶器,纪翟那句“焚尽己身良知之火”的诘问,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狄戎语的怒骂声从涧道深处传来,伴随着火把的光亮迅速逼近!追兵还是循着他亡命的踪迹追来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萧宇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猛地拔掉“伏火柜”上的青铜塞子,一股刺鼻的猛火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青铜吹嘴含入口中,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狠狠吹去!
“呼——!”
一股浓稠的黑黄色油雾,带着刺鼻的硫磺硝石气息,如同毒龙喷息,从罐体细密的孔洞中激射而出,瞬间覆盖了前方数步之内的枯枝败叶!萧宇轩颤抖着手,摸出怀中的火折子,用力一晃!
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凛冽的寒风中跳跃着,如同他心中那点摇摇欲坠的、被仇恨与困惑反复撕扯的微光。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潍水畔那柄沉默的剑碑,看到了那株在血泥中颤抖的、沾血的槐树嫩芽。
下一刻,他决然地将那点微弱的火星,抛向了那片被死亡油雾浸染的枯枝!
“轰——!!!”
一声沉闷如地龙咆哮的巨响!不是冲天烈焰,而是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嗤嗤”声!浓稠的黑烟混合着刺鼻的硫磺恶臭,瞬间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直扑峡谷上方!那黑烟极其浓密厚重,带着尚未完全燃烧的油料,迅速弥漫开来,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灼热窒息!谷道入口堆积的枯枝败叶并未立刻燃起明火,而是被这滚滚浓烟和高温瞬间引燃内部,暗红色的火苗如同无数毒蛇的信子,在浓烟深处无声地蔓延、舔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整个谷口,顷刻间化作一片浓烟与暗火交织的死亡陷阱!火势虽未如预想般瞬间燎原,但这剧毒浓烟和无声蔓延的暗火,比之明火更加阴毒致命,足以封锁整个隘口!
“咳咳…毒烟!是毒烟!”追到近前的狄戎士卒猝不及防,被这扑面而来的浓烈毒烟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眼睛灼痛难忍,瞬间失去了方向,惊恐地大叫着向后溃退!
萧宇轩被爆炸的气浪和浓烟掀翻在地,呛得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爬起,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浓烟与暗火吞噬的死亡谷口,又望了望涧内狄戎主力的方向——那里,隐约已有更大的骚乱声传来,火光晃动得异常激烈!是那块染血的平安符…起作用了?还是乌涂和莫罕,终于因为那封“密信”而爆发了内讧?
他分不清了。剧痛和浓烟的窒息感让他意识开始模糊。他只知道,任务…完成了。以一种他未曾预料、也永远不愿深究的方式完成了。他踉跄着,凭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扑向谷口外更深的黑暗山林,身影迅速被浓密的烟雾和夜色吞没。
身后,鹰愁涧内,火光冲天,杀声、惨叫声、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浓烟,混合着狄戎语的惊惶怒骂,响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谷口的浓烟与暗火,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祭坛,为谷衍的计策,也为萧宇轩心中那柄染血的“止戈”之剑,献上了第一份血腥而诡异的祭品。
萧宇轩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山林中奔逃,不知方向,只求远离那片炼狱。背上的灼痛、肺部的撕裂感、还有纪翟那冰冷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最后的神智。终于,他脚下一软,重重扑倒在冰冷的落叶腐殖层上,意识沉入一片粘稠的、混杂着火光与浓烟的黑暗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冷和脸颊上湿冷的触感让他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天光微熹,冰冷的雨丝正穿过稀疏的枝叶,滴落在他滚烫的脸上。
他挣扎着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雨丝落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透过被雨水打湿、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自己头顶上方,一株在昨夜寒风中幸存的低矮灌木的枝头,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新芽,正沾着冰冷的雨滴,在初冬肃杀的晨光中,艰难地、却无比倔强地探出了头。
这抹微弱的绿意,如同潍水畔那株槐树苗的遥远回响,穿透了昨夜浓烟的窒息与烈焰的灼痛,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了他被仇恨与困惑冰封的心底最深处。
一滴混着血污、硝烟和冰冷雨水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14. 逆鳞针
冰冷的雨丝,持续不断地滴落,敲打着萧宇轩滚烫的额头,像无数根细密的银针,试图刺破他意识外围那层厚重的、混杂着硫磺、血腥与焦糊味的粘稠黑暗。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拉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肺叶如同塞满了燃烧的沙砾,每一次扩张都带来灼热的窒息感。背上的皮肤,被那“伏火柜”爆炸的气浪和灼热的油雾燎过,传来阵阵火辣辣的麻木与刺痛。他仿佛沉在潍水冰冷的河底,四周是无尽的猩红和亡魂无声的哀嚎,白将军自刎溅起的血光,鹰愁涧谷口那吞噬一切的浓烟与暗火,还有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撕扯。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冰冷的泥泞和灼热的痛苦彻底吞噬时,一只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
那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些许意识边缘的混沌。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流,如同初春时节悄然融化的雪水,顺着那只手接触的皮肤,缓缓渗入他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识海深处。这股暖流并不磅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温柔而坚定地抚平着剧烈波动的痛楚,梳理着那如同被飓风搅乱的思绪。
“……魂兮…归来…魄兮…守舍…”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山谷深处传来,又似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力量,在引导着那缕微弱的暖流,在他残破的身体与混乱的精神间穿行、梳理。
萧宇轩沉重如铅的眼皮,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透过稀疏枝叶缝隙漏下的、灰白阴沉的天空。冰冷的雨丝依旧执着地落下,打在他脸上。视线模糊而晃动,只能勉强分辨出身旁蹲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靛蓝葛布深衣,头发用一根枯树枝随意挽着,露出光洁宽阔的额头和几缕沾湿的银丝。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瞳孔的颜色竟带着一丝极淡、近乎透明的灰,如同沉淀了千年岁月的古井水,平静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映照出灵魂深处的每一道伤痕。正是玄微子。
此刻,玄微子那双灰眸正专注地凝视着他,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晨曦薄雾般的淡青色光晕,稳稳地按在萧宇轩的眉心祖窍穴上。那股温润平和的暖流,正是由此源源不断地输入。
“心火过炽,肺金受戕,金戈之气侵伐经络,更有秽毒内蕴…能撑到此时,已是命硬。”玄微子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毫无波澜地陈述着,仿佛在评价一件器物,而非一个活人。他的目光扫过萧宇轩褴褛衣衫下隐隐透出的、被浓烟熏燎得焦黑泛红的背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焚山裂石,戾焰冲霄…此等杀业戾气,已深入腠理。”
萧宇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呛出一口带着浓烈硫磺味的黑血。
玄微子收回按在萧宇轩眉心的手指,那层淡青色的光晕悄然散去。他并未理会萧宇轩的呛咳,枯瘦的手掌却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萧宇轩的左手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急促如奔马,沉涩如刀刮朽木,更兼数股截然不同的邪气在经络中冲突肆虐——有战场金戈杀伐的锐气,有烈焰焚烧的燥火,有猛火油硫磺的秽毒,还有昨夜亡命奔逃、心神巨震带来的惊悸之气,混乱交织,如同在他体内开辟了一个微型的战场。
“哼。”玄微子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灰眸深处掠过一丝凝重。他从怀中一个不起眼的旧皮囊里,摸出几样东西:几根长短不一、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骨针(*疑为某种异兽骨磨制*);几片边缘干枯蜷曲、散发着奇异辛凉气息的深紫色草叶;还有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温润的墨绿色玉盒。
他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先将那几片深紫色草叶塞入萧宇轩口中,一股辛辣刺鼻、直冲脑门的凉气瞬间在口腔炸开,让萧宇轩昏沉的意识猛地一清!紧接着,玄微子捻起一根最长的骨针,针尖在墨绿色玉盒中某种粘稠如蜜、色泽碧绿的药膏里轻轻一蘸。那药膏散发出浓郁的、混合着草木清苦与血腥气的奇异味道。
没有任何预兆,玄微子手腕一抖,那蘸着碧绿药膏的骨针,如同毒蛇吐信,快逾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萧宇轩胸前一处穴位!针尖入肉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混合着刺骨的冰寒,如同冰锥般狠狠凿进萧宇轩的心脏!
“呃啊——!”萧宇轩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痛苦远胜刀剑加身,仿佛灵魂都被这一针刺穿、冻结!
玄微子面无表情,手下毫不停顿。第二针,刺向肋下箭创旧伤附近!第三针,刺入背心肺俞穴!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萧宇轩撕心裂肺的惨叫和身体的剧烈抽搐。那骨针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每一次刺入,都精准地挑动了他体内那几股混乱冲突的邪气,强行将它们从纠缠撕扯的状态中剥离、驱赶!碧绿的药膏顺着针体渗入穴位,所过之处,带来一种极致的冰寒刺痛,仿佛要将燃烧的经络和脏腑强行冻结!
剧痛如同汹涌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萧宇轩残存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鹰愁涧谷口那冲天而起的浓烟与无声蔓延的暗火,纪翟那“焚尽己身良知之火”的冰冷诘问,潍水畔白将军自刎时那道刺目的血虹,还有那柄沉默的青铜短剑……所有的画面都在眼前疯狂旋转、破碎、重叠!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被这冰冷的骨针无情地解剖、审视,体内每一丝因杀戮、因仇恨、因困惑而滋生的“戾气”和“秽毒”,都被这非人的手段强行剥离、放大!
“逆天而行,强锁生机,本就是夺造化之功,岂能无痛?”玄微子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山泉,在萧宇轩濒临崩溃的惨嚎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生死枯荣,本是天道轮转。老夫此举,已是逆天!若连这区区针砭之痛都受不住,又何必强求这一线生机?不如就此归去,化为潍水畔一抔血泥,倒也干净!”话语如刀,字字诛心!
就在萧宇轩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撕碎、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玄微子刺下了最后一针——正中他眉心祖窍!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剧痛、混乱、嘶吼……瞬间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而清明的力量强行镇压、涤荡!萧宇轩弓起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惨叫戛然而止。他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灰暗的天空。体内那几股疯狂冲突的邪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揉捏、压缩,暂时禁锢在几处被骨针钉死的穴位附近,虽然依旧躁动不安,却再也无法肆虐全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麻木的虚脱,以及一种被冰冷力量强行灌注后的、异样的清醒。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脊背滚滚而下,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玄微子缓缓收回骨针,看也不看针尖上沾染的、带着诡异青黑色的细微血珠,随手用一块粗布擦拭干净,重新放入皮囊。他拿起那墨绿色的玉盒,用一根细小的骨签,挑出里面所剩无几的碧绿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萧宇轩背上被燎伤的地方。药膏触及伤处,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清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灼痛。
“药力只能暂时封住你体内戾气秽毒,疏导淤塞经络。外伤需静养,心神…更需自持。”玄微子收拾好东西,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淡漠,“若再妄动杀心,引动金戈之气,或心神失守,惊悸再起,药石罔效,戾气反噬,顷刻间便是经脉寸断、七窍流血之局。”
萧宇轩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玄微子,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眼:“为…何…救我?”他记得这个道士,在瘟疫肆虐的军营里,曾冷眼旁观,言“天道循环,强行干预恐遭天谴”。
玄微子正在用沾湿的粗布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那双奇异的灰眸,望向密林深处鹰愁涧的方向——那里,依旧有滚滚浓烟升腾,虽然被雨势压制,却顽强地盘踞在阴沉的天幕下,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烙印。
“天道?”玄微子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苍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言不虚。然则……”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萧宇轩那张因剧痛和虚弱而扭曲、却依旧残留着少年人最后一丝倔强的脸上,灰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刍狗之中,亦有挣扎求生之念。老夫当日见那孕妇惨死,方知‘贵生’二字,非是空谈。见死不救是‘顺天’,亦是‘无为’之冷漠。今日救你,是‘逆天’,亦是…老夫心中尚存的一点‘逆鳞’未泯。”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对萧宇轩说,又像是在叩问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山林:“‘道法自然’…何为自然?瘟疫横行,饿殍遍野,刀兵四起,血流漂杵…此等‘自然’,便是天道所求?若‘自然’便是弱肉强食,便是这无休止的杀伐吞噬,那这‘道’,不循也罢!”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压抑了许久的、近乎悲愤的决绝,与他平日的淡漠判若两人。
萧宇轩怔住了。玄微子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挣扎与转变,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心中因鹰愁涧焚路而笼罩的浓重阴霾与自我厌弃。原来这看似冷漠的道士,内心也并非铁板一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鸟鸣声,从密林深处传来,三短一长,反复两次。
玄微子灰眸一凝,瞬间恢复了那种洞悉世事的淡漠。他迅速站起身,不再看萧宇轩:“此地不可久留。鹰愁涧火起烟腾,秦军斥候与狄戎溃兵很快便会搜索至此。”他从旧皮囊里摸出两颗颜色暗红、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药丸,丢在萧宇轩身旁,“‘蛰龙丹’。一颗嚼服,可强提精神,压制伤痛数个时辰,助你离开此地。另一颗留待性命攸关时再用。记住,此丹如饮鸩酒,透支本源,慎之!慎之!”
说完,玄微子那靛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的雾气,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后,只留下冰冷的雨丝和萧宇轩粗重的喘息。
萧宇轩躺在冰冷的泥泞中,艰难地侧过头,看着那两颗暗红色的“蛰龙丹”。丹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如同凝固的毒血。玄微子最后那句“如饮鸩酒”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他闭上眼,鹰愁涧谷口那无声蔓延的暗火、纪翟冰冷的诘问、玄微子“逆鳞”的自陈、还有潍水畔那株染血的槐树嫩芽……再次交织碰撞。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抓起一颗“蛰龙丹”,塞入口中,用尽力气狠狠咀嚼!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苦涩与辛辣的霸道气息瞬间在口腔炸开,直冲天灵盖!紧接着,一股灼热得如同岩浆般的力量,猛地从胃部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呃——!”萧宇轩闷哼一声,身体如同虾米般弓起!那灼热的力量所过之处,麻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虚脱的筋骨却仿佛被强行注入了狂暴的能量!昏沉的头脑被这霸道的药力刺激得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背上的燎伤、肋下的旧创、肺腑的灼痛…所有的伤痛并未消失,反而被这药力强行放大、激活,却又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死死压制住!这种清醒地感受着所有痛苦、同时又被强行驱策着站起来的滋味,比单纯的剧痛更加折磨!
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依靠着那股狂暴的药力支撑,用颤抖的、布满泥泞和血污的手,死死抠住旁边一株小树的树干,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冷汗瞬间再次浸透全身。
辨明方向(秦军营地方位),他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粗树枝,一步一踉跄,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体内那股霸道而残酷的药力驱赶着,向着雨幕深处、那片代表着暂时安全、却也意味着未知审判的营地,蹒跚而去。身后,鹰愁涧方向升腾的浓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道巨大的、沉默的伤疤。
当萧宇轩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浑身泥泞血污、散发着浓烈硫磺与血腥气息、踉跄着出现在秦军营地外围的哨卡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什么人?!”哨塔上的弩兵厉声喝问,青铜弩箭冰冷的箭簇瞬间锁定了他摇晃的身影。
“是…是萧宇轩!昨夜去鹰愁涧的死士!”有眼尖的士卒认出了他,声音带着惊骇。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传遍压抑的营地。士兵们纷纷从营帐中涌出,惊疑不定地围观着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同伴。他褴褛的衣衫被血和泥浆糊住,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燎伤和擦痕,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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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药力强行催出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紫,唯有那双眼睛,在药力的刺激下,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团幽冷的鬼火,深处却是一片被剧痛和疲惫反复冲刷后的、近乎麻木的死寂。
很快,一队全副武装的执法卒,在军法官那冰冷如铁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押解重犯般,将摇摇欲坠的萧宇轩带到了中军帅帐前。
帅帐的毡帘掀开,孙乾大步走了出来。他一身玄甲未卸,脸上带着连夜指挥作战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看到萧宇轩的模样,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鹰愁涧如何?”孙乾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围的将领、士卒,包括那面色阴沉的军法官,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萧宇轩身上。
萧宇轩拄着树枝,身体晃了晃,强行站稳。他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带着硫磺血腥味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迎向孙乾的目光,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焚…焚路…已成…涧内…大乱…”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成功了!谷衍那阴狠毒辣的焚山绝户计,竟然真的成了!
周围的士卒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有人眼中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人则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情绪。看向萧宇轩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烈火中爬出的修罗。
孙乾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踏前一步:“狄戎残部?”
“溃…溃乱…火…烟…断…退路…”萧宇轩艰难地吐出破碎的词句,身体因药力的反噬和巨大的消耗,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好!好!”孙乾连道两声好,猛地转身,对身后将领厉声下令,“传令!全军整备!弩兵、轻锐为前驱,立刻开赴鹰愁涧!痛打落水狗!务必全歼残敌!”命令声中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狠厉和即将收获胜利果实的亢奋。
“诺!”将领们轰然应命,立刻散去布置。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军法官,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缓缓踱步上前。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萧宇轩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他褴褛衣衫下隐约可见的、被燎伤的皮肤和那身浓烈的硫磺血腥气上,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厌恶与审判意味的冷笑。
“萧宇轩,”军法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清晰地压过了营地的喧嚣,“你擅动将军遗物,冲撞上官,旧案未清!昨夜之行,更是携带、使用墨家违禁凶器‘伏火柜’,施以焚山裂石之毒计!此等行径,暴戾凶残,有伤天和!更兼你身染狄戎溃兵之血腥戾气,秽毒侵体,形如鬼魅!按《军律》及《焚禁令》,此乃大罪!当立即收押,严加勘问!待鹰愁涧战事毕,数罪并罚,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冰冷的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在萧宇轩耳边轰然敲响!数罪并罚,明正典刑!军法官终于要对他这个“不安定因素”下手了!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宇轩和军法官身上。
萧宇轩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体内那强行支撑的“蛰龙丹”药力似乎也到了极限,一股更猛烈的虚脱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发黑,金星乱冒。他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抬起头,那双因药力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穿过雨幕,越过军法官冰冷的身影,看向帅帐前沉默不语的孙乾。
孙乾的目光与萧宇轩短暂相接。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对他完成任务、扭转战局的认可,有对他此刻凄惨状态的震动,有对军法官咄咄逼人的不满,更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权衡。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军法官大人,”孙乾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萧宇轩身负重伤,昨夜焚路之功亦是不争事实。此刻收押,恐其伤重不治,反损军心士气。不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宇轩摇摇欲坠的身体,“先遣医官诊治,待其伤势稍稳,鹰愁涧战局明朗之后,再行论处,亦不迟晚。大人以为如何?”依旧是兵家“伐谋”、“伐交”的智慧,以退为进,争取时间。
军法官眼神阴鸷地在孙乾和萧宇轩脸上来回扫视,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紧了又松。孙乾的提议合情合理,他无法当场驳斥。最终,他重重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但那冰冷的眼神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锁定萧宇轩:“便依孙将军。然此人罪孽深重,秽毒缠身,需严加看管!不得有误!”说完,他冰冷地扫了一眼萧宇轩,如同在看一个待死的囚徒,拂袖转身离去。
两名执法卒上前,粗暴地架起几乎虚脱的萧宇轩。就在被拖走的瞬间,萧宇轩涣散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营地边缘一处堆积辎重的角落。几个刚从前线轮换下来的伤兵,正围着一个火堆烤火取暖,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身上带着新鲜的战斗痕迹,脸上犹有惊魂未定之色。
“……那鹰愁涧里,邪门得很!火没烧多大,烟却毒得死人!还有好些狄戎兵,死得那叫一个惨,口鼻流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听说…听溃退下来的兄弟说,他们在涧里一个岔口捡到个东西……”
“啥东西?”
“一块…染血的粗麻布片,看着像是…平安符?上面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字,认不清…就丢在往马场去的道口…”
“……捡到那东西后,乌涂和莫罕那两伙人,当场就炸了!乌涂硬说是莫罕私通秦军,莫罕说乌涂栽赃陷害……自己人先杀起来了!比咱们攻进去杀得还狠!……”
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细微的电流,穿过嘈杂的雨声和身体的剧痛,传入萧宇轩濒临涣散的耳中。那块他情急之下抛出的、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竟成了点燃狄戎内乱的最后一颗火星?谷衍的离间计,最终竟以这种方式,由他亲手“投递”并“引爆”?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玄微子那“逆鳞”的叹息、纪翟冰冷的诘问、还有体内那霸道药力带来的灼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他眼前一黑,最后一丝强撑的意识终于彻底崩断,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架着他的执法卒臂弯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潍水呜咽的哀歌,以及那柄沉默的青铜短剑在血泥中发出的、无声的震颤。
15. 地火焚心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混杂着霉烂、腐土和铁锈的阴冷腥气,沉沉地压在萧宇轩的感官之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无边无际的、渗入骨髓的阴寒。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泥沼底部的碎片,缓慢而艰难地挣扎着上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被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撕扯得粉碎。肋下旧创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背脊上被“伏火柜”油雾燎伤的地方,火辣辣的感觉已被阴湿的寒意取代,却更添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肺叶每一次微弱的扩张,都带着撕裂感,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浓烈的硫磺血腥味——那味道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更让他心神俱颤的,是体内那几处被玄微子骨针强行钉死的穴位附近,那几股被暂时禁锢的邪气!金戈杀伐的锐气、烈焰焚烧的燥火、猛火油的秽毒、还有亡命奔逃的惊悸之气……它们如同被关在牢笼里的凶兽,在玄微子留下的禁制内疯狂地冲突、撕咬!每一次冲撞,都带来脏腑深处难以言喻的绞痛和经络灼烧般的抽搐。而那枚“蛰龙丹”带来的、强行激发潜能的狂暴药力早已退潮,留下的只有更加深重的虚脱和一种被掏空本源后的、灵魂深处的枯竭感。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在死寂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虚弱。
这微弱的声响,似乎触动了什么。一阵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铁链拖曳声,伴随着靴子踩踏在湿冷石阶上的“嗒、嗒”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地牢角落墙壁上,一个仅容拳头大小、用于传递食物残渣的孔洞处,突然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有人在外面点燃了火把。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穿透小孔,在地牢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也勾勒出门口一个高大、僵直的身影轮廓。
是军法官。
他并未打开牢门,只是站在门外,透过那狭小的、带着栅栏的观察口,冷冷地注视着牢房深处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火把的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如同生铁铸就,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如同秃鹫在审视垂死的猎物。
“醒了?”军法官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牢门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地牢的拱顶下激起轻微的回响,“看来玄微子那点逆天改命的手段,也不过是让你多苟延残喘片刻罢了。”
萧宇轩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头,透过散乱的、沾满污秽血痂的头发缝隙,望向门口那点微弱的光源和光晕中模糊的身影。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单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秽毒侵体,戾气缠身。”军法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词,“金戈之气、焚杀之焰、惊悸之魂……诸邪汇聚,深入膏肓。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这具被戾火与秽毒彻底蛀空的躯壳!玄微子强行留你一线生机,不过是徒增你苦楚,更将这污秽戾气,散播于军营之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萧宇轩身上:“更兼你屡犯军律:擅动将军遗物,冲撞上官,私纵敌俘!昨夜鹰愁涧一战,你身负焚山裂石之重责,所携墨家凶器‘伏火柜’,更是暴戾凶残,有伤天和!此等行径,已非寻常士卒之过,实乃悖逆法度,动摇国本之重罪!”
冰冷的宣判,字字如刀,狠狠剜在萧宇轩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军法官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毒针,刺中了他内心深处因鹰愁涧焚路而滋生的巨大阴影与自我厌弃!那浓烟,那暗火,那无声死去的狄戎士卒……纪翟冰冷的诘问再次在耳边炸响!
“鹰愁涧残敌已肃清。”军法官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丧钟最后的敲击,“孙乾将军念你焚路之功,或可稍减其罪责一二。然,国法如山,军律如铁!功过岂可相抵?待你伤势稍‘稳’,本官自当召集军前法吏,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让你这身戾气秽毒,连同你那颗不安分的祸心,一同在这秦律的铡刀下,灰飞烟灭!”
“明正典刑”四个字,带着死亡特有的冰冷重量,狠狠砸在萧宇轩的耳膜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铡刀落下,看到了自己身首异处的景象。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僵硬。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感即将把他彻底吞没时,潍水畔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白将军倒下的身影,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以及,就在那柄染血的剑柄旁,在无数亡魂的血肉滋养下,挣扎着探出头来的那一点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
那抹绿意,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带着一种穿透死亡阴霾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它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硬生生刺破了军法官话语带来的无边黑暗和恐惧!
活下去!
不是为了复仇的执念,不是为了洗刷冤屈,甚至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止戈”宏愿!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像那株槐树苗一样,在这浸透了血与火、被冰冷法度碾压的土地上,挣扎着活下去!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质问,去探寻!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与不甘的微弱力量,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熔岩,猛地冲破了恐惧与绝望的冰封!萧宇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最原始的生命呐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观察口外军法官模糊的身影,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低吼!
军法官似乎被萧宇轩眼中那突然爆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戾光芒微微触动。他沉默了片刻,隔着厚重的牢门,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剩余价值。
“哼,困兽之斗。”最终,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不屑的冷哼。火把的光晕从观察口移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噪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地牢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只有萧宇轩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狭窄阴冷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
黑暗和寒冷是时间最好的腐蚀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萧宇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意识在剧痛、虚脱和体内邪气的反复冲击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胃壁,干渴让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玄微子留下的禁制在逐渐松动,那几股邪气冲突得愈发激烈,每一次脏腑的绞痛都让他浑身痉挛。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和黑暗彻底吞噬时,地牢上方,靠近拱顶的一处极其隐蔽的、用于渗水的细小石缝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声!
那声音细微到几乎被忽略,但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般刺入萧宇轩昏沉的意识!他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来源——那处石缝!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在石缝口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道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乌光,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如同鬼魅般自石缝中电射而出!
乌光的目标并非萧宇轩,而是精准地钉在了他对面潮湿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笃”声!
萧宇轩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借着从石缝透入的、微乎其微的一丝天光(或许是黄昏),他看清了那钉在墙上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支只有小指长短、通体黝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微型弩箭!箭簇极其尖锐,箭身纤细如针,尾部带着细小的平衡翎。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这支微型弩箭的箭杆上,竟然用极细的丝线,牢牢绑着一小块……木片?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从潮湿的墙壁上拔了下来。入手冰凉沉重,显然是精钢打造。他解下那块绑在箭杆上的小木片。
木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粗糙,显然是仓促间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木片的一面,被人用锐器极其用力地刻下了两个细小的字迹。刻痕很深,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急迫,在昏暗的光线下,萧宇轩辨认了许久——
“悬刀”!
悬刀?!
萧宇轩的呼吸瞬间停滞!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想起在墨家工棚里,纪翟递给他那个三连发袖弩时,曾指着机括上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小部件,低沉地说:“此乃‘悬刀’,激发之机枢。一触,则三矢齐发,绝无虚还!”
纪翟!是纪翟!
这块刻着“悬刀”的木片,是纪翟在警告他?还是在暗示什么?这精巧致命的微型弩箭,无声无息地穿透地牢石缝射入,除了纪翟,还有谁能做到?他是在告诉自己,生机就在这“悬刀”之上?激发它?可这只是一块木片!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绝境中骤然闪现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猛烈地冲击着萧宇轩混乱的意识。他死死攥着那块刻字的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纪翟想做什么?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此物,绝不仅仅是警告!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地牢沉重的铁门方向,再次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哐当!”铁门被粗暴地拉开!
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将狭小的地牢照得亮如白昼,也刺痛了萧宇轩久处黑暗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蜷缩起身体,将握着木片和弩箭的手死死藏在身后。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执法卒,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冰冷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他们身后,站着那名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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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法官。他依旧一身玄色深衣,面色冷峻如铁,腰间悬挂的“规矩”铜印在火光下闪着森然寒光。
军法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在地牢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蜷缩在角落、形容枯槁、散发着浓烈秽毒与血腥气息的萧宇轩身上。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冷酷、混合着厌恶与掌控一切的残忍笑意。
“看来,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你这身污秽。”军法官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也好。让你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你。”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传将军令!”军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营中‘鬼薪’(*秦代刑徒,从事最苦最险的劳役,如采石、筑城等*)死伤殆尽!前线箭矢消耗巨大,急需补充!着罪卒萧宇轩,即日起,编入‘鬼薪’营,押赴‘砺石谷’采石场!凿石制坯,日夜不休,以赎其滔天大罪!至死方休!”
“鬼薪…砺石谷…”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听说过那个地方!那是比战场更可怕的绝地!深入山腹的矿洞,暗无天日,塌方、毒气、累死、饿死…进去的人,十不存一!那是比明正典刑更漫长、更痛苦的死亡之路!军法官这是要让他受尽折磨,在无尽的劳役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将他的血肉连同那身“秽毒戾气”,一同碾碎在冰冷的岩石之下!
两名执法卒已经大步上前,冰冷的铁链如同毒蛇般抖开,就要套上萧宇轩的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宇轩藏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那块刻着“悬刀”的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纪翟的警告,军法官冷酷的宣判,白将军的剑,潍水畔的槐树嫩芽,体内疯狂冲突的邪气……所有的一切,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轰然碰撞、炸裂!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绝望与不甘的嘶吼,猛地从萧宇轩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蜷缩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抻直,猛地向上弓起!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一点被逼到绝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戾光芒,骤然亮起!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两名执法卒的动作微微一滞!
萧宇轩根本不去看他们!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与不甘,此刻都化作了掌心那块刻着“悬刀”的木片!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纪翟在绝境中递给他唯一的、可能带着剧毒的救命稻草!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被剧痛和药力反噬折磨得所剩无几的力气,五指狠狠收拢!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片,仿佛要将“悬刀”二字连同自己所有的绝望与希望,一同捏碎!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他自己嘶吼掩盖的碎裂声,从掌心传来!
下一刻,异变陡生!
他体内那几股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早已冲突到极限的邪气——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之气——仿佛被这狠狠一“捏”彻底引爆!一股狂暴到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经络深处轰然喷发!剧痛瞬间飙升到顶点,眼前一片血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股失控的、来自地狱的力量彻底撕碎!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浓烈硫磺血腥味和诡异青黑色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萧宇轩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秽毒气息!
喷出这口污血的同时,萧宇轩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软软地砸回冰冷潮湿的地面,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只紧握着碎裂木片和微型弩箭的手,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地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滩散发着恶臭的青黑色污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洇开。
军法官冷漠地看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瘫软昏迷的萧宇轩,又看了看那滩触目惊心的污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秽毒攻心,离死不远。”军法官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拖走!扔上‘鬼薪’的囚车!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到了砺石谷,自有那里的‘规矩’伺候他!”
两名执法卒面无表情地上前,如同拖拽一具尸体,粗暴地抓起萧宇轩软绵绵的手臂,将昏迷不醒的他拖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地牢,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混着污血的拖痕。
军法官最后瞥了一眼地牢角落墙壁上那处不起眼的渗水石缝,灰眸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般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转身,玄色的深衣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融入门外火把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只留下地牢内那滩青黑色的污血,在死寂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16. 鬼薪酬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颠簸和撞击。
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像有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萧宇轩残破的躯壳上。肋骨仿佛要刺穿肺叶,背脊的燎伤在粗糙麻布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脏腑深处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却依旧在疯狂冲突的邪气漩涡。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它们在禁制的牢笼内左冲右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绞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络中搅动。
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混沌中沉浮。偶尔被剧烈的颠簸震醒一瞬,映入眼帘的,是囚笼粗大原木栅栏外飞快掠过的、灰蒙蒙的、支离破碎的天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无情地从栅栏缝隙中灌入,穿透褴褛的单衣,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手脚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冰冷的金属深深勒入皮肉,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摩擦痛楚。
他蜷缩在囚车冰冷的、铺着薄薄一层湿稻草的底板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身下是其他“鬼薪”留下的污秽——干涸发黑的血迹、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囚车本身浓烈的汗馊、铁锈和劣质油脂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实质的地狱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侵蚀着他最后的神智。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随着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从他被铁锈味和硫磺血腥填满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就被囚车木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刺耳噪音、寒风的呼啸以及押送士卒粗野的呵斥声所吞没。
“都他娘的给老子老实点!一群该死的渣滓!再哼哼唧唧,老子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阎王!”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囚车外响起,伴随着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和一声皮肉被抽打的闷响,紧接着是一个囚徒压抑不住的惨嚎。
萧宇轩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栅栏缝隙,他看到押车的秦卒。皮甲陈旧,沾满泥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对囚徒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鄙夷与暴戾。他们骑着同样疲惫的战马,手中的青铜戟矛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目光扫过囚车时,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尤其是落在萧宇轩身上时,那眼神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他那身浓烈得无法消散的硫磺血腥和秽毒气息,在封闭的车厢里更是明显,如同一个移动的瘟疫源。
视线艰难地移向囚车内。和他一样被锁着、蜷缩在角落的,还有十几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绝望的“鬼薪”。他们大多衣衫破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鞭痕、冻疮和劳役留下的伤疤,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一个断了手臂的老者,伤口只用肮脏的布条胡乱缠着,渗着黄水,在寒冷中瑟瑟发抖,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痛苦的呜咽。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已是一片死灰,呆呆地望着车顶,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着囚车内的每一寸空间。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颠簸!囚车右侧的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车身猛地向左侧倾斜!萧宇轩猝不及防,被惯性狠狠甩向坚硬的木栅栏!左肩重重撞在棱角分明的原木上!
“噗——!”
仿佛体内某个脆弱的堤坝被这猛烈的撞击彻底冲垮!一股粘稠滚烫的液体带着浓烈的腥甜和刺鼻的硫磺味,猛地从萧宇轩口中狂喷而出!血,是暗红色的,却诡异地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青黑色秽气,喷溅在对面潮湿冰冷的木栅栏上,如同泼洒了一幅狰狞的抽象画!
“嗬…嗬嗬……”萧宇轩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口污血喷出后被掏空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虚弱。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妈的!晦气!”押车的秦卒看到了喷溅的血污,厌恶地啐了一口,“又吐了!这瘟神!赶紧死了干净!省得祸害人!”
剧烈的咳嗽让萧宇轩蜷缩成一团,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就在这濒死的恍惚间,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到了囚车底板角落一块凸起的、带着树皮纹理的粗糙东西。
是槐树皮。
一块在颠簸中从囚车底板缝隙里翻卷出来的、边缘已经腐朽的槐树皮碎片。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却又带着树木特有纹理的触感,如同按动了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开关!
潍水之畔!
血泥之中!
斜插的青铜短剑!
剑柄旁,那一点在亡魂血肉滋养下,于尸山血海间挣扎着探出头来的、颤巍巍的、嫩绿的槐树芽!
那抹脆弱到极致、却又坚韧到极致的绿意,带着一种穿透死亡阴霾的、蛮横的生命力量,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猛地刺穿了眼前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它如此清晰,如此生动,仿佛就在眼前,那嫩叶上沾着的血珠,还在微微颤动!
活下去!
像它一样活下去!
一股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力量,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剧痛、冰冷和绝望的冰封!萧宇轩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紧了手中那块冰冷粗糙的槐树皮!仿佛那是连接着潍水畔那点生机的唯一纽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树皮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声音,在他身侧不远处响起,如同破旧风箱的拉动:
“娃…娃子…挺住…咳…咳咳…”
萧宇轩艰难地转过头。说话的是那个断了手臂的老者。他蜷缩在角落里,断臂处的破布被渗出的液体染成了暗褐色,脸色灰败如土。他看着萧宇轩,浑浊的老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近乎麻木的悲哀,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提醒?
“到…到了砺石谷…那…那才是…真…真的…阎王殿…”老者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没…没几个人…能…活着…爬出来…咳…咳咳…骨头…都…都给你…磨成粉…”
砺石谷!这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萧宇轩的心上!军法官那冷酷的宣判再次在耳边回响:“至死方休!”那将是一个比这囚车更黑暗、更绝望、更缓慢的死亡之地!磨碎每一根骨头,榨干最后一滴血!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但这一次,那恐惧的冰冷中,却混杂着潍水畔槐树芽带来的、一丝微弱却滚烫的不甘!他攥着槐树皮的手更紧了,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老者似乎看出了萧宇轩眼中的挣扎,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瞥了一眼囚车外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披着半旧玄甲的军官,背脊挺直如枪,腰间挂着一柄形制特殊的环首青铜刀,刀柄缠着暗红色的皮革。他沉默地控着马,极少回头,但偶尔扫过囚车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鹰隼,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漠然。
“看…看见…那个…‘刀疤’…了么?”老者用气声,几乎贴着萧宇轩的耳朵说,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他…他是…‘砺石谷’…的…‘阎罗王’…亲信…姓…姓屠…手下…从…从来…不留…活口…尤其…是你…这种…‘大罪’…进去…就是…填矿坑…的…料…”
姓屠?阎罗王的亲信?不留活口?填矿坑?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针,刺入萧宇轩的神经!军法官将他发配砺石谷,根本就没打算让他“至死方休”,而是要他立刻、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地狱里!所谓的“赎罪”,不过是一个残忍的借口!
就在这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杀机压迫下,萧宇轩的左手,那只一直藏在破烂衣襟下、紧贴着冰冷胸膛的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收紧!掌心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是那块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还有那支纪翟射入地牢、冰冷致命的微型弩箭!
“悬刀”!
纪翟!他一定在看着!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此物,绝不仅仅是警告!这“悬刀”,是生机?还是引爆毁灭的机括?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潍水槐树芽的生机,砺石谷的死亡阴影,军法官的借刀杀人,纪翟的“悬刀”之谜,体内疯狂冲突的邪气……无数线索和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疯狂搅动、碰撞!
突然,囚车猛地刹停!
巨大的惯性让车内所有囚徒如同沙袋般向前扑倒,铁链哗啦作响,痛苦的闷哼和呻吟声响起。
“原地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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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牲口饮水!”押送军官(“刀疤”)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囚笼被粗暴地打开。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两名秦卒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用长矛柄将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的糠饼和半皮囊冰冷的浑水捅了进来,像喂食猪猡。其中一个秦卒的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面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黑紫色血渍的萧宇轩身上,嗤笑一声:“喂,瘟神!你的饭!”说着,竟将一块沾满泥污的糠饼,直接扔在了萧宇轩脸上!
粗糙冰冷的触感和羞辱,如同火星溅入油锅!体内那被禁锢的焚杀燥火和金戈锐气,仿佛被瞬间点燃!一股暴戾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冲上萧宇轩的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扔饼的秦卒,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那秦卒被萧宇轩眼中那骤然爆发的、如同择人而噬的凶戾光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你…你想干什么?!”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吁律律——!”
一阵尖锐刺耳、充满了极致惊恐的马嘶声,如同鬼啸般从队伍前方猛地炸响!紧接着,是人的惊呼和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刀疤”军官厉声喝问。
“大人!不好了!探路的斥候马…马惊了!冲下了断崖!”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
断崖?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和邪气,挣扎着挪到囚车栅栏边,向外望去。
只见队伍前方约百步处,山道陡然变得狭窄崎岖,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暗断崖!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正惊恐地嘶鸣着,在狭窄的山道边缘疯狂尥蹶子,马蹄踢踏着碎石滚落深谷,险象环生!几个秦卒正试图靠近安抚,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风声的锐响,仿佛从极高极远的山巅传来!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如同来自幽冥的死神之吻,在所有人都被惊马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撕裂灰暗的天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无比地射向囚车外、骑在马上、正皱眉看向断崖方向的“刀疤”军官!
“噗!”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刺入朽木!
“刀疤”军官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玄甲护颈下方、咽喉要害处——一支通体黝黑、细如钢针的微型弩箭,赫然钉在那里!箭尾微颤!
“嗬…嗬…”“刀疤”军官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声,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痛苦和惊骇而扭曲。他想抬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沉重地从马背上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灰暗的天空,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鲜血迅速从他咽喉的微小创口处涌出,在冰冷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有刺客!!!”
“保护大人!!!”
“敌袭!!!”
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嘶吼瞬间爆发!押送的秦卒们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惊慌失措地拔出武器,惊恐地四处张望,寻找那根本不可能被发现的袭击者!队伍瞬间大乱!
囚车内,一片死寂。所有的鬼薪囚徒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唯有萧宇轩!
他死死盯着“刀疤”军官咽喉上那支幽冷的、细如钢针的微型弩箭!和他怀中那支纪翟射入地牢的,一模一样!
悬刀!是悬刀!
纪翟!他动手了!他射杀了“阎罗王”的亲信!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戒备森严的押送途中!用一支一模一样的、来自墨家的、无声无息的死亡之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茫然和一丝绝境中骤然迸发的狂喜的激流,猛地冲垮了萧宇轩摇摇欲坠的心防!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伤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震撼!
他藏在衣襟下的手,再次死死攥紧了那块刻着“悬刀”的碎裂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掌心被木片尖锐的边缘刺破,鲜血渗出,混着冷汗和污垢。
生机,伴随着死亡,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在这绝望的鬼薪之途上,轰然降临!
17. 匠恒
“跑!往西!进林子!”
那声嘶哑、带着陇西口音的吼叫,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囚车旁!是那个断臂的老者!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濒死的狠厉,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因军官暴毙而惊惶失措、靠近囚车查看的一名秦卒!
混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炸开!
“反了!反了!”
“拦住他们!”
“杀!一个不留!”
惊恐的呼喝、兵刃出鞘的刺耳锐响、囚徒绝望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山道的死寂!被死亡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混乱点燃的囚徒们,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们用身体撞,用牙咬,用沉重的铁链去砸!虽然手无寸铁,虽然虚弱不堪,但在求生欲的驱使下,竟暂时冲乱了秦卒仓促组成的阵线!
萧宇轩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求生的本能,被老者那声嘶吼彻底点燃!他猛地一蹬囚车冰冷的地板,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被“蛰龙丹”药力榨干后又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老者所指的西侧那片黑黢黢、枝桠虬结的密林,亡命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刀子刮过肺腑!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背后的燎伤、肋下的旧创、体内那几股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却依旧疯狂冲突的邪气……所有的伤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意志强行压下!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身后,是秦卒气急败坏的怒吼:
“抓住那个瘟神!”
“别让他跑了!放箭!”
“咻!咻咻——!”
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钉在萧宇轩脚边的冻土上、擦过他的肩膀、甚至射断了他身旁一截枯枝!每一次箭矢落地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压低身体,在嶙峋的山石和枯败的灌木间跌跌撞撞地穿行!荆棘撕扯着他破烂的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体内那焚杀燥火和金戈锐气,仿佛也被这亡命的奔逃引动,在禁制内疯狂冲撞,带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却也诡异地刺激着他麻木的神经,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
冲进密林!浓密的枯枝败叶瞬间遮蔽了大部分天光,也暂时阻挡了秦卒追击的视线和箭矢。但萧宇轩不敢有丝毫停留!他如同受惊的野兽,凭借着本能,在昏暗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林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方向早已迷失,只知道要远离!远离那条死亡的山道!远离秦卒的怒吼!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玄微子留下的禁制在剧烈的逃亡中摇摇欲坠,那几股邪气的冲突越来越激烈,每一次脏腑的绞痛都让他几乎栽倒!
终于,在一个陡峭的下坡处,他脚下一软,踩在一块布满苔藓的湿滑岩石上!
“噗通!”
身体彻底失去控制,如同滚落的石块,重重地摔进坡底一片厚厚的、散发着浓烈腐败气息的枯叶堆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喉头一甜,又是一小口带着硫磺腥气的污血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枯叶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幼兽。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虚脱中沉浮。追兵的呼喝声似乎渐渐远去,被林间的风声和某种单调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叮当…叮当…”声所取代。那声音沉重而规律,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某种巨大的金属心脏在缓慢搏动。
萧宇轩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身处一片极其隐蔽的山坳底部。四周是陡峭的、覆盖着枯藤和苔藓的岩壁,如同天然的屏障。而就在他正前方不远处,一面巨大的、几乎与山壁融为一体的岩石上,竟然嵌着一扇极其厚重、布满岁月锈蚀痕迹的青铜大门!
大门高达数丈,样式古朴,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撞击和火烧痕迹,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大门紧闭,严丝合缝,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从未开启过。那单调沉重的“叮当…叮当…”声,正是从这扇巨大青铜门的深处隐隐传来,如同某种来自地心的呼唤。
这里…是哪里?
萧宇轩心中惊疑不定。这深山密林中,怎会有如此巨大古老的青铜门?那声音又是什么?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靠近观察时,一股难以抗拒的眩晕和剧痛猛地袭来!体内邪气的冲突终于彻底冲垮了玄微子留下的最后一丝禁制!金戈锐气如同万箭穿心,焚杀燥火灼烧着五脏六腑,秽毒弥漫全身,惊悸之气搅乱心神!他闷哼一声,再次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枯叶中,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被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郁草药苦涩和微弱硫磺气息的暖流包裹着,艰难地上浮。
“呃……”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萧宇轩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悬挂在低矮石梁上的青铜油灯。灯焰不大,却异常稳定,散发着温暖昏黄的光晕,将斗室照亮。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松脂燃烧的味道、金属淬火后的焦糊气,还有一种…厚重油墨和尘封竹简的气息。
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干燥的茅草,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被褥。虽然粗糙,却异常干净,隔绝了地底的阴寒。身上的血污秽迹已被清理干净,褴褛的衣衫也换成了同样质地的粗麻衣裤。肋下和背上的伤口被仔细地清洗过,敷着厚厚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深绿色药膏,用干净的麻布条妥帖地包扎着。
疼痛依旧存在,但那股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他灵魂撕裂的邪气冲突,却被一股温润平和的、带着奇异韧性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如同狂暴的河流被坚固的堤坝拦住,虽然依旧汹涌咆哮,却不再肆虐全身。是玄微子?不,这股力量的感觉完全不同,更加厚重,更加……内敛。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生铁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萧宇轩猛地转头!
床边,一张粗糙的木凳上,坐着一个身影。正是墨者纪翟!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污和烟灰的靛蓝葛布深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连夜劳作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炼了千百次的青铜,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沉静而锐利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油污的粗布,正仔细地擦拭着一件结构极其复杂精巧的青铜构件,动作沉稳而专注。在他脚边,散乱地放着几件半成品:几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弩箭箭簇、几片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铜甲片、还有……一个极其眼熟的、拳头大小、布满细密孔洞的青铜罐——“伏火柜”的雏形!
“纪…纪先生?”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纪翟救了他?那支射杀“刀疤”的弩箭…这扇神秘的青铜巨门…这里…难道就是墨家的据点?!
纪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审视着萧宇轩。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他体内依旧在奔腾冲突的邪气和虚弱的灵魂。
“玄微子那老牛鼻子的‘逆鳞针’,果然霸道。”纪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强行锁住你一身戾气秽毒,如同筑坝拦洪。坝在则水静,坝溃则滔天。你这身子,已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之相。”他放下手中的青铜构件,拿起床边矮几上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散发着浓郁苦涩药味的深褐色汤液,“喝了它。‘地脉藤’熬的,固本培元,暂时压一压你体内的邪火。”
萧宇轩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纪翟一个眼神制止。他只得就着纪翟的手,艰难地小口啜饮着那苦涩到极点的药汁。药液入喉,如同一条温热的溪流滑入冰冷的脏腑,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暂时压制了那股灼烧的燥火,也让因剧痛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这…这是哪里?”喝完药,萧宇轩喘了口气,嘶哑地问道。
“匠垣。”纪翟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而厚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感。他指了指四周,“墨者,非攻守拙,亦需立锥之地。此处,便是‘守’之一隅。”
萧宇轩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开凿在巨大山腹中的石室,四壁和穹顶都是粗糙的原岩,布满了人工开凿的痕迹。空间不大,却异常高阔,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核心。石壁上固定着简易的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工具、半成品的青铜构件、成捆的箭杆、叠放的甲片,甚至还有一些绘着复杂线条的兽皮图纸。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石质火塘里,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上面架着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熬煮着深绿色的药汤,散发出浓烈的气味。火塘旁,堆放着许多形状奇特的矿石和提炼过的金属锭。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一侧墙壁上,开凿出的一个巨大的方形孔洞。透过孔洞,可以看到一个更加广阔、令人震撼的地下空间!
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神掏空的山腹工坊!无数巨大的青铜齿轮、咬合的连杆、垂挂的绳索、架设在高处的木制轨道,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机械森林!巨大的水车在幽暗的地下河水流冲击下缓缓转动,通过复杂的齿轮组,驱动着下方几十架巨大的青铜锻锤!那些锻锤沉重如山,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隆”巨响,狠狠砸在下方烧得通红的巨大金属坯料上,溅起漫天炽热的火星!火星如同赤红的暴雨,在幽暗的空间里飞舞、坠落,照亮了下方无数忙碌的身影!
人影!数百个!如同工蚁般在庞大的机械森林和炽热的锻炉间穿梭!他们大多穿着与纪翟相似的靛蓝葛布短褐,动作迅捷而精准。有的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如同抹了油,在锻炉的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奋力挥动着巨大的青铜锤,配合着落下的机械锻锤,敲打着通红的金属;有的则站在高高的木制平台上,操控着复杂的杠杆和绳索,指挥着巨大齿轮的咬合与连杆的传动;还有的围在巨大的石砧旁,用精细的工具淬火、打磨、组装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青铜构件——巨大的弩机底座、锋利的塞门刀车刀片、甚至是……“伏火柜”那布满孔洞的青铜罐身!
“叮当…叮当…轰隆…轰隆…”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齿轮转动的摩擦声、水流冲击的轰鸣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墨者们低沉而短促的指令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沉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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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金属质感和灼热气息的声浪洪流,充斥着整个地下空间!空气灼热而浑浊,弥漫着浓烈的金属粉尘、煤炭烟气、汗水味和淬火时水汽蒸腾的味道。
这就是“匠垣”!墨家隐藏在群山腹地、如同巨兽心脏般跳动的核心工坊!一个将“非攻”理想与“墨守”技艺发挥到极致、却又充斥着最原始金属力量的矛盾之地!在这里,每一块矿石被熔炼,每一块金属被锻打,最终都化为守护或毁灭的利器!
巨大的视觉和听觉冲击,让萧宇轩心神剧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这就是墨家的力量?这就是他们“守御”的根基?那些冰冷的锻锤下诞生的,是守护城池的壁垒,还是……焚杀生灵的凶器?纪翟那“墨守之器,是止战之盾,还是助长了操戈之手?”的困惑,在此刻变得无比尖锐而具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穿过那巨大的方形孔洞,走进了石室。
来人同样穿着靛蓝短褐,身形矫健,面容年轻却带着风霜之色,眼神锐利如鹰。他手中拿着几片刚刚淬火完毕、边缘还带着暗红余温的青铜甲片,看到萧宇轩醒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对纪翟恭敬地行了一个墨者特有的抱拳礼:“矩子(墨家首领尊称),‘悬门’的青铜铰链已经修复,试运行无误。‘刀车’的备用刀片也已锻打完成三十片,正在开刃。”
纪翟微微颔首,接过甲片,手指在锋利的边缘轻轻拂过,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淬火留下的纹理。“很好。告诉冶坊,‘震天雷’的硫磺配比还需再试,上次爆裂威力尚可,但烟毒过重,伤敌亦伤己,有违‘兼爱’。”
“是!”年轻墨者领命,目光扫过床上虚弱的萧宇轩,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转身迅速离去。
“悬门”…“刀车”…“震天雷”…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墨家守城术中最致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器械!它们此刻,就在这地火轰鸣的匠垣之中,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萧宇轩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纪翟沉静如水的侧脸,潍水畔白将军自刎的景象、鹰愁涧谷口那无声蔓延的浓烟与暗火、军法官冰冷的宣判、还有那柄染血的“止戈”之剑……所有的画面再次汹涌而来,与眼前这锻造毁灭的熔炉景象猛烈冲撞!
“纪先生…”萧宇轩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困惑与悲愤,“您说…‘非攻’…‘兼爱’…可这…”他的目光扫过石室内外那庞大的杀戮兵器工坊,扫过纪翟脚边那个“伏火柜”的雏形,“…这些…难道不是‘攻’吗?鹰愁涧…那毒烟烈火…也是…出自墨家之手…”
纪翟擦拭青铜构件的动作,在萧宇轩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和油污的侧脸,那沉静如古井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构件和粗布,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方形孔洞前,背对着萧宇轩,沉默地注视着外面那如同地狱熔炉般轰鸣运转的庞大工坊。震耳欲聋的锻锤声、飞溅的炽热火雨、墨者们沉默而专注的身影……一切都在他眼前流转。
良久,纪翟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穿透了工坊的轰鸣,带着一种浸透了铁与血的苍凉:
“‘非攻’…非是不守。”
“墨守之道,在于‘御’!御强敌之锋镝,守身后之妇孺,护一城之生民免遭屠戮!若无此等守御之器,谈何‘兼爱’?城破之日,便是玉石俱焚,老幼妇孺,尽化齑粉!此等惨状,老夫亲历…何止一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怆与愤怒!仿佛那城破人亡、血流漂杵的惨烈景象,就在眼前重现!
“然…”纪翟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如同疲惫的叹息,“守御愈坚,攻伐愈烈!矛愈利,盾愈厚!墨者呕心沥血造守城之坚壁,敌寇便绞尽脑汁铸破城之重器!这无休止的攻守之链…如同这匠垣深处永不停歇的锻锤…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将更多的人命…更多的血肉…投入这熔炉之中…化为齑粉…”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巨大的痛苦与迷茫。他看向萧宇轩,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潍水畔的尸山血海,看到了白煜自刎的青铜短剑。
“你问我,鹰愁涧之火,是‘攻’是‘守’?”纪翟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老夫…亦不知!那‘伏火柜’,本是守城时焚毁敌军攻城器械、阻敌于城下之器!却用于焚山断路,主动杀伐…此器之戾气凶焰,已远超‘守御’之界!用之,则生灵涂炭,烈焰噬骨!此…乃老夫之过!墨者之耻!”
这沉重的自责,如同巨石般砸在萧宇轩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位疲惫、苍老、内心充满巨大矛盾的墨家矩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冰冷的“非攻”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是何等巨大的鸿沟!纪翟的困惑,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困惑?白将军的“止戈”之问,在这地火轰鸣的匠垣深处,变得更加沉重而无解。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前离开的年轻墨者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快步走到纪翟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
“矩子!‘地听’(墨家守城监听装置,埋于地下,可探远处人马动静)有异动!西南方向,五里外!大批人马!蹄声沉重,甲叶铿锵…是…是秦军!正朝着匠垣山口方向而来!速度很快!”
18. 墨守之道,在于守心
年轻墨者急促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石室内沉重的气氛。纪翟眼中那抹深沉的痛苦与迷茫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取代!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到石室角落一个半人高的青铜圆筒前。圆筒表面布满细密的刻度纹路,一端连接着数根深深嵌入岩壁的粗大铜管。
“‘地听’!”纪翟低喝一声,俯身将耳朵紧贴在圆筒顶端的青铜覆碗上,屏息凝神。
石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外面工坊那震耳欲聋的锻锤轰鸣声似乎也暂时被隔绝。萧宇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体内那几股被药力暂时压制的邪气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危机,不安地躁动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纪翟微闭的双眼和紧贴在覆碗上那专注到极致的侧脸,显示出他正倾听着来自大地深处、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震颤。
片刻之后,纪翟猛地直起身,脸色凝重如铁!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刃!
“西南!确凿无疑!重甲!战马!数量…不下两千!行军急促,目标直指匠垣山口!”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工坊的轰鸣,清晰地传入石室内外所有墨者的耳中!
“呜——呜——呜——!”
几乎在纪翟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低沉、悠长、如同巨兽悲鸣般的号角声,骤然从匠垣深处最高处的某个瞭望孔洞中响起!声音穿透山岩,在庞大的地下空间里层层回荡,带着一种古老而肃杀的警告意味!
“敌袭!秦军来袭!一级守备!”
“关闭所有外闸!机关就位!”
“非战者退入内垣!匠师守位!战者就位!”
短促、清晰、带着墨者特有冷静的指令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取代了工坊原有的秩序!庞大机械森林的轰鸣并未停止,反而在一种更加紧张、更加高效的节奏下加速运转!巨大的齿轮发出沉重的咬合声,粗壮的铁链哗啦啦绷紧!原本专注于锻造的墨者们,动作瞬间变得迅捷如风!赤膊的壮汉丢下锻锤,抓起倚在墙边的青铜长戈和蒙皮大盾;操作杠杆的匠师迅速扳动机关,将一些精密部件锁死;更多的人则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奔向工坊四壁那些被巨大齿轮和连杆掩映着的、如同巨兽獠牙般森然凸起的青铜炮口和弩机射击孔!
整个匠垣,这头沉睡在山腹中的金属巨兽,在号角声中,瞬间睁开了冰冷的眼睛,亮出了锋利的爪牙!一股铁与火、秩序与毁灭交织的森然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开来!
“快!扶他起来!”纪翟对年轻墨者低喝一声,自己则快步走到石室一角,猛地拉开一个沉重的青铜暗柜。柜中并非金银,而是整齐码放着一套件深灰色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甲胄!甲片细密,形制奇特,关节处由精巧的青铜机括连接,覆盖全身要害,却又异常轻便。
年轻墨者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却小心翼翼地扶起虚弱的萧宇轩。萧宇轩浑身剧痛,脚步虚浮,只能勉强支撑。他看着纪翟以惊人的速度将那套深灰色、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奇特甲胄披挂上身。沉重的青铜甲叶覆盖了纪翟略显佝偻的身躯,关节处的精巧机括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流畅的金属摩擦声。当他最后将一顶同样材质、只露出双眼和口鼻的狰狞兽面盔扣在头上时,那个疲惫、苍老、内心充满矛盾的墨家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从青铜时代走出的、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与决绝杀意的战争机器!
纪翟(或者说,此刻已化身“守城之器”的墨家矩子)转过身,那兽面盔下唯一露出的双眼,冰冷锐利,再无丝毫迷茫。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个被萧宇轩藏在怀中、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看了一眼,然后将其丢回萧宇轩怀里。
“此物,是你最后一线生机之‘悬刀’。”纪翟的声音透过狰狞的兽面盔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冰冷而毫无波澜,“亦可能是焚尽一切的‘机括’!如何抉择,在你!”
说完,他不再看萧宇轩,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室,融入外面那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工坊洪流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在石室内回荡,最终被更加震耳欲聋的锻锤声和齿轮咬合声所吞没。
“跟我来!”年轻墨者低声道,搀扶着萧宇轩,快速穿过那巨大的方形孔洞,进入工坊核心。
眼前的景象让萧宇轩心神剧震!
工坊的结构比他之前看到的更加复杂庞大。他们此刻身处一个环绕着中央巨大锻炉和齿轮组的、悬于半空的环形石廊上。石廊宽仅数尺,外侧便是深不见底、被下方锻炉火光映得一片赤红的幽暗深渊。内侧石壁上,开凿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孔洞和平台,如同蜂巢。每一个孔洞后,都隐约可见闪烁着寒光的巨大弩臂或黑洞洞的炮口!平台之上,墨家战卒(*墨者中专职战斗守卫的精锐*)身披与纪翟类似的深灰金属甲胄,手持戈矛劲弩,沉默如雕像,冰冷的视线透过射击孔,投向工坊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条被巨大青铜闸门封锁的幽深甬道方向!
“轰隆——!!!”
一声远比锻锤更加沉闷、更加震撼的巨响,如同地龙翻身,猛地从甬道深处传来!整个山腹都为之剧烈一颤!石廊上灰尘簌簌落下!
“落闸!山门已闭!”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萧宇轩扶着冰冷的石壁,透过一个射击孔向外望去。只见甬道尽头那扇高达数丈、布满撞击痕迹的古老青铜巨门,正在数十根粗如儿臂、绷得笔直的青铜铰链牵引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沉入地面!门缝间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掐灭!甬道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紧接着,数道更加沉重的、由整块巨石打磨而成的内闸,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轰然落下,将甬道彻底封死!匠垣,这头金属巨兽,彻底将自己封闭在了山腹深处!
“秦军…开始攻门了…”年轻墨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话音未落!
“咚!咚!咚!”
沉重无比、如同天神擂鼓般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从那被层层巨石闸门封死的甬道深处传来!每一声撞击,都伴随着整个山体的轻微震颤!灰尘和碎石不断从穹顶和石壁落下!那是攻城锤!巨大的、包裹着青铜或铁皮的攻城锤,正在外面秦军的驱使下,疯狂撞击着匠垣的山门!
“哼!凭这凡铁,也想撼动‘玄武岩’与‘墨铜’浇筑的‘不动关’?”下方操控闸门的墨者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但撞击带来的震动,依旧让石廊上的萧宇轩站立不稳,体内翻腾的邪气被这剧烈的震动再次引动,一阵绞痛让他几乎窒息。
“稳住!”
“机关弩!准备!”
“火油柜预热!”
短促的指令在巨大的噪音中依旧清晰。环形石廊上,每一个射击孔后的墨者都如同绷紧的弓弦,眼神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被锻炉火光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的甬道闸门区域。
“轰——!!!”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一次,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一块巨大的、边缘带着暗红色熔融痕迹的青铜碎片,如同炮弹般从甬道闸门方向激射而出,狠狠砸在下方一处锻炉旁,火星四溅!烟尘弥漫!
“破甲锥!”年轻墨者瞳孔一缩,“秦军的‘破城凿’!他们动用了攻城重器!”
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潍水之战时,秦军那恐怖的破城能力!连坚固的城楼都能轰塌!
透过弥漫的烟尘,只见甬道最外层那道由整块玄武岩打磨而成的厚重闸门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边缘扭曲撕裂的孔洞!炽热的空气和外面秦军的喊杀声瞬间涌入!虽然内层数道更厚重的墨铜闸门依旧紧闭,但这第一道屏障已被攻破!匠垣这头巨兽,被撕开了第一道伤口!
“放!”
一声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命令,如同惊雷般在环形石廊上炸响!是纪翟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石廊最高处的一个指挥平台上,深灰的兽面盔在锻炉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狰狞的光泽!
随着他一声令下!
“嘣!嘣!嘣!嘣——!”
无数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强劲机括弹响,瞬间撕裂了空气!石壁上的射击孔内,数十架隐藏在暗处的巨大床弩同时激发!手臂粗细、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特制破甲重弩箭,带着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獠牙,从各个角度攒射向那被攻破的闸门孔洞!
“噗嗤!噗嗤!噗嗤!”
弩箭穿透□□的闷响和秦军凄厉的惨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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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从孔洞外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显然,试图从破口涌入的秦军先锋,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秦军的攻势并未因此停止!
“火!用火!烧死这些地老鼠!”外面传来秦军将领气急败坏的怒吼!
“嗤——!”
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黄色液体,如同毒龙的吐息,猛地从闸门破口处喷射而入!液体遇下方锻炉的余温,“轰”地一声燃起冲天烈焰!瞬间在甬道口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炽热的气浪翻滚,浓烟滚滚!
“猛火油!”年轻墨者脸色一变。
“转射机!”纪翟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慌乱。
石廊内侧一处平台上的墨者猛地扳动一个巨大的青铜手柄!伴随着沉重的齿轮咬合声,石壁上几处原本封闭的孔洞突然翻转!几架结构精巧的青铜器械探出,形如巨大的蝎尾,末端是碗状的喷口!
“嗤嗤嗤——!”
几道强劲的水柱,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射向闸门破口处的烈焰!水流并非普通清水,似乎掺杂了某种特殊的白色粉末,遇火即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将猛火油形成的火焰压制、扑灭!只留下滚滚的浓烟和刺鼻的气味。
攻守转换只在瞬息之间!墨家守城器械的精妙与高效,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萧宇轩却敏锐地注意到,当那掺杂粉末的水流浇灭火焰时,操控转射机的墨者,眼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悲哀。这悲哀,与纪翟之前的痛苦如出一辙!
“轰隆!!!”
就在猛火油攻势被化解的下一刻,一声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从山体深处传来!这一次的震动远超之前!整个匠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巨大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石廊剧烈颠簸!穹顶大块大块的岩石轰然坠落!下方一处巨大的锻炉支架被落石砸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炉体倾斜,通红的铁水如同岩浆般倾泻而出,瞬间将下方两名躲闪不及的墨者吞没!凄厉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半秒便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焦糊的恶臭!
“地动…不!是‘瓮城雷’!秦军在掘地道!引爆了‘瓮城雷’!”年轻墨者失声惊呼,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萧宇轩死死抓住石壁,才没被剧烈的震动掀翻!他看着下方那被铁水吞噬、瞬间化为焦炭的墨者身影,看着周围墨者们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震惊和悲愤,看着指挥台上纪翟那在震动中依旧挺立如松、却散发出无边沉重与冰冷的背影……潍水畔尸山血海的景象,白将军自刎时的血光,鹰愁涧谷口无声蔓延的毒烟,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轰然重叠!
墨守之道?守城之器?何其讽刺!这精妙的机关,这致命的器械,这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壁垒,守护了什么?又毁灭了什么?它挡得住外面的刀兵,却挡不住这山腹崩塌的灾难!它杀得死攻城的敌人,却也瞬间吞噬了守护它的自己人!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萧宇轩!他体内的邪气在这剧烈的情绪冲击下疯狂冲突,喉头一甜,又是一口带着硫磺腥气的污血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下去!目光却死死盯住指挥台上那个深灰色的、如同金属堡垒般的身影!
纪翟缓缓转过身,兽面盔下冰冷的视线扫过下方混乱的工坊,扫过那两滩迅速凝固的焦黑残骸,扫过年轻墨者眼中压抑的悲愤,最终落在了萧宇轩那因剧痛和悲愤而扭曲的脸上。
隔着弥漫的烟尘和飞溅的火星,隔着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垂死者的哀嚎,纪翟那透过兽面盔传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萧宇轩的心上:
“看到了吗?萧宇轩!”
“这…就是‘守’的代价!”
“墨守之道,不在守城!”
“在守心!”
“守不住心中那点‘非攻’、‘兼爱’的烛火,纵有千般机巧,万般利器,最终…不过是这无间地狱中,又添一把焚身焚心的烈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加振聋发聩!在这地动山摇、血肉横飞的毁灭熔炉之中,如同最后一声悲怆的警世钟鸣!
19. 悬刀落,薪火烬
“墨守之道,不在守城!在守心!”
纪翟那透过狰狞兽面盔传出的、冰冷而绝望的嘶吼,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崩塌轰鸣、血肉横飞的地狱熔炉中狠狠撞进萧宇轩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铁水和墨者残骸的血腥气!
守心?守那点“非攻”、“兼爱”的烛火?
可眼前是什么?
是山崩地裂!是熔炉倾覆!是活生生的墨者在瞬间被炙热的铁水吞噬,化为焦炭!是精密的守城器械在崩塌的巨石下扭曲呻吟!是甬道闸门处秦军疯狂的撞击和猛火油的恶臭!
这无间地狱,这焚身焚心的烈火,就是守心的代价?!
“呃啊——!”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荒谬、以及体内邪气被彻底引爆的剧痛,让萧宇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眼前血红一片,潍水畔的尸山血海、白将军自刎的血虹、鹰愁涧谷口无声蔓延的毒烟、与眼前这血肉横飞、金属扭曲崩坏的景象疯狂重叠!纪翟那沉重的话语,非但未能平息他心中的戾气,反而如同火上浇油,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点燃!
守不住心,利器便是地狱之火?
那便让这地狱之火,烧得更旺些!焚尽这吃人的世道!焚尽这无休止的杀伐!
一股狂暴的、完全失控的力量从他经络深处轰然爆发!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之气……被玄微子骨针强行禁锢、又被纪翟药力暂时压制的诸邪,在这一刻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在他残破的躯壳内疯狂肆虐、冲撞!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浓烈硫磺血腥和诡异青黑色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萧宇轩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秽毒气息!他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眼前彻底被一片狂暴的血红和混乱的金星所占据!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被这失控的力量风暴吹向湮灭的边缘!
“他不行了!戾气反噬!”年轻墨者惊呼,试图扶住软倒的萧宇轩,却被那股狂暴混乱的气息震得手臂发麻!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崩塌都更加恐怖、仿佛天穹塌陷的巨响,猛地从甬道闸门方向传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结构彻底断裂的刺耳悲鸣!
甬道最深处、那最后一道由“墨铜”浇筑、号称“不动关”的终极闸门,在秦军持续不断的“破城凿”疯狂轰击和内部“瓮城雷”爆炸引发的连锁崩塌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巨大的门轴崩断!整扇重逾万钧的青铜巨门,如同被巨人推倒的山峦,带着碾压一切的毁灭气势,向内轰然倒塌!
“不动关…破了!”绝望的呼喊在工坊中响起。
烟尘如同海啸般瞬间涌入!遮天蔽日!呛人的粉尘和刺鼻的硝烟、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烟尘中,无数秦军士卒如同黑色的潮水,发出震天的喊杀,踏着倒塌的巨门残骸,挥舞着戈矛刀剑,汹涌而入!冰冷的秦军制式玄甲在锻炉残余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
“杀——!”
“一个不留!”
“墨家叛逆,格杀勿论!”
秦军的怒吼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工坊内所有的声音!
最后的屏障消失!短兵相接!血肉搏杀瞬间爆发!
环形石廊上,每一个射击孔都成了死亡陷阱!秦军的劲弩如同飞蝗般攒射而至!箭矢钉在石壁上,发出密集如雨的“咄咄”声!来不及躲避的墨者惨叫着中箭倒地!下方工坊核心区域,冲入的秦军重甲锐士如同虎入羊群,沉重的戈矛横扫,锋利的环首刀劈砍!猝不及防的墨家匠师和战卒在绝望中抵抗,血肉之躯在冰冷的金属洪流前被轻易撕裂!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骨骼碎裂声、垂死的哀嚎……瞬间将这座庞大的地下工坊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屠宰场!
“矩子!快走!”几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墨家战卒嘶吼着,拼死护在指挥台前,抵挡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秦军!
纪翟站在指挥台边缘,深灰色的兽面盔上沾满了血污和烟尘。他透过狰狞的面甲缝隙,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墨者身影在秦军的屠刀下倒下。那双曾因困惑而痛苦的眼中,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决绝。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工坊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被巨大齿轮组遮蔽的角落。
“带他…从‘薪火道’走!”纪翟的声音透过面甲,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却清晰地传入旁边搀扶着萧宇轩、同样浴血的年轻墨者耳中。“此子…身负白煜‘止戈’之问,亦染我墨家焚身之孽火…是薪尽火传…还是焚尽余烬…由天定!”
“矩子!”年轻墨者目眦欲裂,还想说什么。
“走!”纪翟厉声断喝!与此同时,他猛地拔出腰间一柄造型奇特、布满云雷纹的青铜短剑(*墨者信物“非攻剑”*),剑锋指向汹涌而来的秦军!那深灰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最后一道沉默的壁垒,义无反顾地迎着黑色的死亡浪潮,跃下了指挥台!剑光一闪,一名冲在最前的秦军屯长咽喉爆出血花!瞬间便被更多的戈矛淹没!
“矩子——!”年轻墨者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泪水混合着血污滚落!但他没有犹豫,猛地架起已经彻底昏迷、浑身滚烫、散发着混乱暴戾气息的萧宇轩,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一道隐蔽的、由青铜机括控制的暗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暗门之后,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向下石阶。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岩石的气息。身后,暗门关闭的沉重摩擦声瞬间隔绝了外面那震天的喊杀和垂死的哀嚎,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快!快走!”年轻墨者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搀扶着萧宇轩,几乎是拖拽着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石阶湿滑,深不见底,仿佛通往九幽地狱。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流的声音和一丝微弱的光亮。石阶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地下溶洞。一条冰冷的地下暗河在洞中无声流淌,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溶洞一角,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幽灵。
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靛蓝葛布深衣,头发用枯枝随意挽着,正是玄微子!他手中托着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奇异玉石(*道家“夜明珠”或“萤石”*),照亮了他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却异常平静的脸。他那双带着奇异灰眸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被拖拽而来的、昏迷不醒、浑身散发着混乱暴戾气息的萧宇轩。
“他…戾气反噬…心脉将绝…”年轻墨者喘息着,声音充满绝望,将萧宇轩小心地放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
玄微子没有说话。他缓步上前,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瞬间扣住了萧宇轩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狂暴、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濒临崩溃的河道中奔涌冲撞!金戈、烈火、秽毒、惊悸…诸邪彻底失控,正在疯狂地撕裂着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
玄微子的眉头紧紧锁起,灰眸深处掠过一丝凝重,随即化为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他迅速从怀中旧皮囊里摸出三根最长的骨针,针尖在墨绿色玉盒中那粘稠如蜜的碧绿药膏里狠狠一蘸!
没有任何犹豫!玄微子手腕快如闪电!
第一针,刺向萧宇轩头顶百会穴!针入寸许!
第二针,刺向胸口膻中穴!深及胸骨!
第三针,刺向脐下气海穴!针身微颤!
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萧宇轩身体剧烈的、非人的抽搐!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疯狂游走!三针落定,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而霸道的道家真炁,顺着骨针强行灌入萧宇轩体内!如同三座无形的冰山,狠狠镇压在那几股狂暴肆虐的邪气之上!
“呃啊啊啊——!”昏迷中的萧宇轩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虾米般猛地弓起!七窍之中,竟同时渗出暗红近黑的血丝!那血丝中,夹杂着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青黑色秽气!
玄微子脸色不变,指尖真炁源源不断输出,死死压制!他灰眸死死盯着萧宇轩扭曲痛苦的面容,声音低沉如同古井寒泉,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凿进萧宇轩混乱的识海深处:
“痴儿!还不醒来?!”
“金戈之气,焚身之火,惊悸之魂,秽毒之瘴…此等外邪,不过疥癣!”
“真正噬你心魂、绝你生机的,是你心中那焚尽一切、玉石俱焚的滔天戾火!”
“此火不熄,纵有仙丹妙药,亦是饮鸩止渴!徒增苦楚,速取灭亡!”
“纪翟以身为薪,为你搏此一线生机,非是让你再入魔道,化为只知复仇焚世的凶戾之器!”
“薪尽…火传!非是焚烬余灰!”
“守心!守你心中那一点‘人’性未泯!守潍水畔那株血泥中挣扎求活的嫩芽!守白煜以血书写的‘止戈’之问!”
“此心若守不住…纵逃出生天…亦是行尸走肉…与那被戾气操控的傀儡何异?!”
这直抵灵魂的厉喝,如同九天惊雷,在萧宇轩混乱狂暴的识海中炸响!纪翟跃下指挥台时那决绝的背影、潍水畔那株在尸山血海中倔强探头的嫩绿槐芽、白将军自刎前那充满终极拷问的悲怆眼神……如同三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硬生生刺破了眼前狂暴的血红与混乱的金星!
“嗬…嗬…”萧宇轩弓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狂暴肆虐的邪气在玄微子霸道真炁的镇压和灵魂拷问下,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一股混杂着巨大痛苦、茫然、以及一丝微弱清醒的激流,猛地冲垮了戾气的堤坝!他布满血丝、几乎被戾火吞噬的瞳孔中,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恢复了一丝微弱的人性光泽!
玄微子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他猛地拔出三根骨针!针尖带起三缕细微的青黑色秽气!同时,他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拍在萧宇轩的背心灵台穴上!一股精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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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的真炁瞬间涌入,如同甘霖洒落焦土,强行护住他濒临崩溃的心脉!
“哇——!”萧宇轩再次喷出一大口污血!这一次,血中的青黑色明显淡了许多!他身体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汗如雨下,浸透了粗麻衣衫。虽然依旧虚弱到极点,体内邪气也并未根除,但那股玉石俱焚的狂暴戾火,却被玄微子这霸道的手段和诛心的拷问,暂时压制了下去!
“带他走!顺暗河而下!出口在三十里外‘乱葬岗’古槐之下!”玄微子迅速收针,对年轻墨者急促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秦军很快会搜到这里!此子生机一线,能否活命,看他自身造化!”
年轻墨者重重点头,抹去脸上的血泪,再次架起虚脱昏迷的萧宇轩,艰难地走向暗河边停着的一只简陋木筏。
玄微子站在原地,看着年轻墨者将萧宇轩安置在木筏上,用绳索固定好。他手中那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玉石,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那双奇异的灰眸,此刻深邃如渊,静静地凝视着木筏上那个气息微弱、却暂时摆脱了戾火吞噬的身影。
“悬刀已落…”玄微子低沉的声音在幽暗的溶洞中回荡,如同叹息,又如同预言,“是薪火重燃,还是…余烬成灰?萧宇轩…路…在你脚下…”
木筏被年轻墨者用力一推,顺着冰冷湍急的暗河水流,无声地滑入溶洞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玄微子独立在冰冷的岩石上,听着上方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秦军搜索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他缓缓收起手中的玉石,溶洞重新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地下暗河冰冷的水流,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永恒的、呜咽般的流淌声。
……
冰冷。刺骨的冰冷。
还有颠簸。永无止境的颠簸。
萧宇轩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河水中沉浮。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浮木,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在狭窄曲折的岩洞中磕磕碰碰,每一次撞击都带来身体深处的钝痛。玄微子那诛心的拷问、纪翟跃下指挥台时决绝的背影、潍水畔的槐树嫩芽……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烁、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带着浓烈腐臭和土腥味的冷风,猛地灌入鼻腔!
颠簸停止了。
萧宇轩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刺目的、带着血色残阳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片刻,他才看清周围。
这是一片巨大的、荒凉到令人心悸的乱葬岗。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如同断裂的獠牙。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随处可见裸露的白骨、半掩在泥土中的腐朽棺木碎片、还有被野狗刨开的浅坑,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几只漆黑的乌鸦蹲在不远处的枯树上,血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新来的“住户”。
他躺在一株巨大的、已经彻底枯死的古槐树下。槐树枝桠虬结,扭曲狰狞,如同向天伸出的鬼爪,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阴影。树干粗壮,靠近根部的位置,有一个被茂密枯藤掩盖的黑黢黢的洞口——正是“薪火道”的出口。年轻墨者不见踪影,只有那只简陋的木筏半沉在洞口旁一小片浑浊的水洼里。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泥地上撑起半个身子。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他靠在枯死的槐树那冰冷粗糙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
夕阳如血,将整个乱葬岗染成一片凄厉的猩红。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的悲鸣。
结束了?
匠垣…墨者…纪翟…玄微子…秦军…
一切都结束了?
像一场疯狂而血腥的噩梦。
他颤抖着,从破烂的衣襟里,摸出那块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木片边缘尖锐,在他掌心留下深深的刻痕,渗出血丝,混合着污垢,染红了那冰冷的字迹。
悬刀已落。
纪翟用生命为他扳动了这最后的“悬刀”。
这“刀”落下,带来的是生路?还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门户?
是薪火重燃的契机?还是焚尽一切的余烬?
他茫然地看着这片尸骸遍野的乱葬岗,看着天边那轮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血色残阳。巨大的悲怆、虚脱、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白将军的“止戈”之问,纪翟的“守心”之叹,玄微子的“悬刀”之喻……如同无数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破碎的心头。
路…在何方?
他低下头,目光无意间落在枯死的古槐树那裸露的、盘根错节的虬根上。在厚厚堆积的腐叶和泥土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巍巍的嫩绿,正沾着冰冷的泥浆,在血色残阳的余晖中,艰难地、却无比倔强地探出了头。
萧宇轩布满血丝、茫然空洞的瞳孔,死死地、死死地,定格在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绿意之上。
20. 守炁如守城
血色的残阳彻底沉入乱葬岗墨黑的轮廓之下,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狰狞的暗红,如同大地未干的伤口。凛冽的寒风卷起腐叶与尘土,呜咽着穿过累累白骨和东倒西歪的残碑,将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死亡气息,狠狠灌进萧宇轩单薄的衣衫,直透骨髓。
他蜷缩在那株枯死的巨大古槐树虬结的树根旁,背靠着冰冷粗糙、仿佛已无一丝生机的树干。每一次寒风掠过,枯死的枝桠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呻吟。身体如同被掏空后又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而麻木。肋下箭创旧伤、背脊燎伤、以及体内那被玄微子强行镇压却依旧蠢蠢欲动的诸邪——金戈锐气、焚杀燥火、秽毒、惊悸之气——在极度的寒冷与虚脱中,并未沉寂,反而像被冻结的毒蛇,蛰伏在经络深处,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和更深的寒意。
他死死攥着怀中那块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木片边缘尖锐,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意识保持着一丝微弱的清醒。纪翟跃下指挥台时决绝的背影、匠垣深处那血肉横飞、金属崩坏的毁灭景象、玄微子那穿透灵魂的“薪尽火传”还是“焚烬余灰”的拷问……如同冰冷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
悬刀已落。生路已在脚下?
可这生路,通向何方?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像这株枯死的古槐,纵然虬根盘踞,看似坚韧,内里却早已腐朽,只待最后一缕风将其彻底吹散。
目光,无意识地、近乎贪婪地,再次落向那虬根盘结的缝隙深处。在厚厚堆积的腐叶与冰冷泥浆的覆盖下,那一点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在彻底降临的暮色中,几乎已无法分辨。只有凭借记忆和指尖残留的、那极其短暂的、冰凉而充满生机的触感,才能确认它的存在。
像黑暗中最后一粒萤火。
像潍水血泥中那株槐树苗的遥远回响。
它凭什么活下来?在这浸透了死亡的土地上?它又能活多久?
巨大的悲怆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泥沼,将他越陷越深。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死寂的坟场彻底吞噬,与那些无名枯骨融为一体时——
“守不住心,便守炁!”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毫无征兆地在萧宇轩身后响起!
萧宇轩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扭过头!
枯死的古槐树那巨大虬结的树根阴影下,一个身影如同从幽冥中析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靛蓝葛布深衣,在暮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正是玄微子!他手中并未托着夜明珠,那双奇异的灰眸却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微光,如同古井倒映着寒星,冷冷地注视着蜷缩在泥地上的萧宇轩。
“纪翟守心,以身殉道,心火已熄。”玄微子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如锤,砸在萧宇轩心上,“你心中戾火滔天,心城已破,如这乱葬岗,尸骸遍野,怨气冲天!强守其心,徒劳无功,反受其噬!”
他向前踱了一步,枯瘦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高大,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心既不可守,便退而求其次——守炁!”
“炁?”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
“炁者,生之本,命之根。”玄微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萧宇轩虚弱不堪的身体,“先天之炁,藏于肾水,温煦脏腑,流转经络,如大地孕生万物。后天之气,生于水谷,充养四肢百骸,如江河滋养田亩。此二者,乃人身立命之基,亦是抵御外邪、消弭内患之根本屏障!”
他顿了顿,灰眸扫过萧宇轩苍白如纸、印堂却隐隐透着青黑之气的脸:“你身负战场金戈杀伐之锐气,戾火焚身之燥气,硫磺秽毒之瘴气,亡命惊悸之乱气!诸邪汇聚,深入膏肓,如同万千敌军已破城而入,在你体内烧杀抢掠,肆意破坏!心城已破,无力回天,若再失炁城,则脏腑崩坏,经络寸断,生机断绝,神仙难救!”
玄微子的话,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将萧宇轩体内那混乱而致命的状况赤裸裸地剖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成了一片被敌军蹂躏的焦土,心是沦陷的国都,而那股维持生命的微弱“炁”流,则是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守炁…如何守?”萧宇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中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稻草的微光。
玄微子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按在萧宇轩冰冷的小腹丹田之处!指尖传来的触感,一片死寂冰冷,如同冻土,仅余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温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丹田气海,炁之根,命之蒂。如守城之粮仓、水源、兵械库!”玄微子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外邪侵体,内患作乱,皆欲毁此根基,断你命脉!守炁,便是要你如同守城之将,调兵遣将,固守此‘气海’重镇!纵使外城尽毁,巷战惨烈,只要此‘气海’不失,粮道水源不绝,便有一线生机,便有卷土重来之望!”
他手指猛地一按!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温煦生机的道家真炁,如同涓涓细流,瞬间注入萧宇轩那如同冻土般的丹田气海!
“呃!”萧宇轩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缕泉水,从那被玄微子点中的地方悄然涌出!这暖流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瞬间驱散了丹田处那刺骨的冰冷!它顺着早已枯竭、如同龟裂河床般的经络,极其艰难地向上游走了一丝,所过之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暂时压下了那股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
这便是…“炁”?
这便是需要死守的“气海”?
就在这心神激荡、感受到那一丝微弱生机的瞬间,萧宇轩体内那几股被暂时压制的邪气仿佛受到了挑衅!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兽,再次疯狂地躁动起来!金戈锐气如同万箭攒刺,直冲心脉!焚杀燥火灼烧肺腑!秽毒弥漫!惊悸搅乱心神!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闷哼一声,身体再次剧烈地弓起,冷汗如浆涌出!
“意守丹田!舌抵上颚!鼻吸…口呼…缓而深!”玄微子冰冷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穿透剧痛的迷雾,狠狠凿入萧宇轩混乱的识海!“任它外邪肆虐,惊涛骇浪!你自岿然不动!神念如锚,死死钉住丹田那一点温热!如同守城大将,坐镇中军,任凭城外杀声震天,我自不动如山!调你所能调之‘炁’,哪怕只有一丝!守住气海!守住这命根!这便是你最后的城池!最后的堡垒!”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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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轩在剧痛中猛地咬牙!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强忍着那撕裂魂魄般的痛苦,将涣散的神念死死凝聚!如同一个濒死的士兵,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了残破的盾牌和长矛,死死钉在了那摇摇欲坠的城头!
意守丹田!
神念如锚!
守住那一点微弱的温热!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肆虐的邪气带来的无边痛楚,全部心神都沉入小腹丹田那一点被玄微子真炁唤醒的微弱暖流!按照玄微子所言,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冰冷的空气纳入丹田;每一次呼气,则无比缓慢悠长,仿佛要将体内肆虐的邪气、痛苦、连同那焚世的戾火,一同缓缓排出体外!
这过程痛苦而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体内的“敌军”疯狂反扑,剧痛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有好几次,他感觉自己的神念就要被那无边的痛苦彻底冲散,丹田那点微弱的暖流也即将熄灭。
“守!”玄微子那冰冷如铁的声音总在关键时刻响起,如同重锤,将他即将涣散的神志强行拉回!“炁散则人亡!守住!便是守住了你这条残命的最后根基!”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与坚守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时,萧宇轩浑身已被冷汗和露水彻底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极度的疲惫和持续的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是!
他丹田处那一点微弱的暖流,竟然…还在!
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持续地散发着温煦的力量!那几股邪气虽然依旧存在,冲突带来的剧痛也并未消失,但它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阻拦在了“气海”之外!那股玉石俱焚、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戾火,也在这艰难的“守炁”过程中,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守住了!
守住了这最后一道防线!守住了这命根!
“哼,总算没彻底变成一堆死肉。”玄微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满意?他站起身,枯瘦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嶙峋的山岩。“守炁,非一日之功。此乃存身立命之本,如同匠人打铁,须日日锤炼,时时拂拭。心城可破,炁城不可失!失则万劫不复!”
他不再看萧宇轩,目光投向东方那抹越来越亮的晨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苍凉的意味:“此地不宜久留。秦军爪牙,遍布荒野。欲活命,随我来。”
玄微子说完,不再停留,转身,那靛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山岚,向着乱葬岗外、那片被朝霞染上淡淡金边的、更加广袤而未知的莽莽山林,无声无息地飘去。
萧宇轩挣扎着,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撑起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枯死的古槐树根缝隙里——在破晓的微光中,那一点嫩绿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沾着晶莹的露珠,在寒冷的晨风中,微微地、倔强地颤抖着。
守炁…如守城…
守住这一点命根…
才有…以后…
他咬紧牙关,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踉跄,循着玄微子消失的方向,蹒跚着,走进了那片被晨光笼罩、却依旧充满未知与凶险的莽莽群山。身后,乱葬岗的枯骨与残碑,连同那株枯死的古槐,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渐渐模糊。
21. 夜焚敌垒
莽莽群山的轮廓在墨蓝天幕下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脊梁。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松针与腐土的腥气,钻进萧宇轩单薄的靛蓝葛布深衣,刺得他肋下箭创隐隐作痛。他紧跟在玄微子身后,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落叶与盘结的树根上,竭力模仿着老道那近乎无声的飘忽步法。丹田处那一丝被玄微子点醒的微弱暖流,此刻成了他支撑身体的唯一凭依。他强迫自己“意守丹田”,按照玄微子传授的“鼻吸口呼”之法,缓慢悠长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将体内依旧蠢蠢欲动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压下去,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上覆一层薄冰。
“守炁如守城…”玄微子沙哑的声音在前方低低响起,如同夜枭掠过林梢,“纵外邪环伺,心城残破,此一点命根,便是最后壁垒。神念如卒,寸土不让。”老道并未回头,靛蓝的身影在林木阴影间时隐时现,灰眸在昏暗中偶尔闪过微光,精准地避开每一处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坳出现在眼前,下方谷地中,点点火光连缀成片,勾勒出一座简陋却戒备森严的营垒轮廓——秦军的一处前沿哨堡,扼守着进入更深山区的要道。木栅围成的寨墙,几座简陋的望楼矗立,隐约可见巡弋兵卒举着火把的身影。空气中飘来马粪、皮革、劣质粟米饭混合的浑浊气味,还有金属摩擦的微弱声响。
玄微子在一块巨大的山岩阴影后停下,枯瘦的手指朝谷中一点。萧宇轩屏息望去,只见孙乾与纪翟已悄然伏在更靠近营垒边缘的灌木丛中。孙乾一身深褐短打,如同融入大地的岩石,正用一块磨光的青铜片,借着微弱的月光,冷静地观察着营垒的布局和哨兵巡弋的规律。他身旁的纪翟,则显得异常专注,那双总是带着悲悯与困惑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营垒西南角一处看似坚固的木制望楼下方——那里堆积着大量的草料,紧邻着一排低矮的皮帐,隐约传来战马的响鼻声。
“粮秣与马厩相连…”纪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墨者特有的精准,“望楼木柱承重处,有虫蛀朽坏之痕。若火起于草料堆,借风势,顷刻可引燃马厩皮帐,蔓延至粮仓。其核心兵械库在东北,火势若起,守卫必乱,可趁隙图之。”
孙乾微微颔首,青铜片收回袖中,眼中精光一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夜半三更,人困马乏,正是火候。玄微先生,纪翟先生,烦请二位于此高地策应,观风望气,若有异动,以鹧鸪声为号。宇轩,”他目光转向萧宇轩,带着审视与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随我,还有王贲、李信(虚构两名精锐老兵),潜行至栅下,执行火攻。”
萧宇轩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夜袭敌垒?火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在匠垣捡到的、刃口已有些崩缺的青铜短剑。丹田处那点暖流仿佛也感受到了杀伐之气,不安地跳动起来。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看向玄微子。
老道灰眸古井无波,只淡淡说了一句:“守炁。存身乃行万事之本。”随即,他从怀中取出几枚干瘪的草叶,分给众人:“嚼碎,含于舌下,可避瘴驱虫,亦能稍抑血气。”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萧宇轩口中弥漫开。
行动开始了。
孙乾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率先滑下山坡,身影融入黑暗。王贲、李信紧随其后,动作矫健无声。萧宇轩咬紧牙关,学着他们的样子,俯低身体,手脚并用,在嶙峋的乱石和茂密的灌木间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力求足尖先落,再缓缓压实。玄微子传授的呼吸法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帮助他控制着因紧张而紊乱的气息和狂跳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暗河中潜游的鱼,四周是致命的礁石与旋涡。
靠近营垒边缘,空气中混杂的马粪和人体的汗臭味更加浓烈。木栅栏粗糙的缝隙清晰可见。巡弋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就在头顶上方不远。萧宇轩甚至能看清哨兵皮甲上磨损的甲片和青铜护心镜反射的微弱火光。
“衔枚!”孙乾的声音如同蚊蚋,几乎贴着萧宇轩的耳朵响起。他立刻将一枚削好的、带着木腥气的硬木短棍咬在口中。王贲和李信也已就位,三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木栅底部阴影里。孙乾从背后的皮囊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皮囊,里面装着粘稠的黑褐色油脂(松脂混合动物脂肪熬制),还有几支特制的箭簇——箭杆前部紧紧缠绕着浸透了油脂的麻布。
“听我号令,”孙乾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王贲,左三,草垛。李信,右二,马厩皮帐。宇轩,”他看向萧宇轩,眼神锐利,“你居中,目标望楼基座朽木处!火起为号,引燃即退,不可恋战!记住,火势蔓延便是功成!”
萧宇轩用力点头,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攥住油脂皮囊和引火箭。他学着王贲李信的样子,将油脂小心地涂抹在望楼基座几根明显颜色发深、有虫蛀孔洞的粗大木柱上。油脂冰冷滑腻,带着刺鼻的味道。他的动作因紧张而有些僵硬,每一次轻微的刮擦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丹田处的暖流急速流转,竭力压制着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悸之气。
“点火!”孙乾低喝一声,同时用燧石擦出火星,点燃了自己手中的引火箭!
几乎是同一刹那,王贲、李信也引燃了火种!三道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毒蛇吐信!
“放!”孙乾的声音带着决绝!
嗖!嗖!嗖!
三支燃烧的箭矢,划破沉寂的夜幕,精准地射向各自的目标!
噗!噗!噗!
浸透油脂的麻布遇物即燃!王贲的火箭钉入干燥的草垛,瞬间腾起一股浓烟,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草料!李信的火箭射穿薄薄的皮帐,火星溅落在铺地的干草上,火苗“腾”地窜起!萧宇轩的火箭则狠狠钉入望楼基座涂抹了油脂的朽木缝隙中!
成了!
萧宇轩心头刚掠过一丝狂喜,异变陡生!
“敌袭——!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嘶吼,如同夜枭啼血,猛地从望楼上炸响!紧接着,尖锐刺耳的铜钲声疯狂地敲击起来!铛!铛!铛!
一个本应在打盹的哨兵,竟在火起的瞬间惊醒了!他并非看到了潜行的众人,而是被油脂燃烧的异味和微光惊醒!
营垒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沸腾的滚水!
“该死!”孙乾眼中寒光暴射,当机立断:“撤!按原路!快!”
火势已然蔓延开来!草垛化作巨大的火堆,烈焰冲天,热浪滚滚,将半边营垒映得通红!马厩的皮帐被引燃,受惊的战马嘶鸣着挣脱缰绳,疯狂地冲撞践踏!望楼基座的火焰迅速向上蔓延,点燃了木柱,发出噼啪爆响,整个望楼开始倾斜!
混乱!绝对的混乱!这正是火攻想要的效果!
但此刻,这混乱也成了撤退的最大障碍!
萧宇轩跟着孙乾和王贲、李信,如同离弦之箭,从木栅阴影中弹射而出,向着来时的山坡亡命狂奔!身后是冲天的火光、惊马的嘶鸣、秦军士兵疯狂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箭矢的破空声开始响起,嗖嗖地从身边掠过,钉入泥土或树干!
“呃啊!”跑在侧翼的李信闷哼一声,一个趔趄!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大腿!
“别停!”孙乾头也不回,厉声喝道,“王贲,架住他!”
王贲一把抄起李信的胳膊,两人踉跄着继续前冲,速度骤减。
萧宇轩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呼喝声清晰可闻:“在那里!放箭!别让他们跑了!”“是奸细!杀无赦!”
嗖!一支劲弩射来,几乎是擦着萧宇轩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丹田处那点暖流在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下,变得忽明忽灭,如同风中残烛。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趁机反扑,肋下的旧伤和体内的邪气同时发作,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
“守炁!意守丹田!”玄微子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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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仿佛穿透了混乱的战场,在他脑海中炸响!“神念如卒,寸土不让!此乃存身之基!”
萧宇轩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咸在口中弥漫,剧烈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死死钉在丹田那一点微弱的温热上!呼吸!按照那“鼻吸口呼”之法,强行调匀气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将冰冷的夜风纳入气海;每一次呼气,都试图将恐惧和剧痛排出体外!
奇迹般地,身体的沉重感和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一丝,脚步也略微稳了一些。他奋力跟上孙乾和王贲搀扶李信的身影。
三人刚冲上一道陡坡,下方已能看到玄微子和纪翟所在的山岩。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名身材异常魁梧、满脸虬髯的秦军屯长,竟带着七八个悍卒,抄近路从侧翼包抄了上来!他们显然是熟悉地形的老兵,如狼似虎般截断了去路!
“狗贼!哪里走!”虬髯屯长怒吼一声,手中沉重的青铜铍(长柄劈砍武器)带着恶风,当头便向落在最后、搀扶着李信的萧宇轩劈来!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
生死关头!避无可避!
萧宇轩瞳孔骤缩!丹田那点暖流在死亡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猛地爆发出一股微弱却炽热的力量!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没有硬接那势若千钧的一铍,而是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滚!同时,腰间的青铜短剑悍然出鞘!
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青铜铍的锋刃擦着萧宇轩翻滚的身体,狠狠劈入他刚才立足的岩石,火星四溅!而萧宇轩手中的短剑,则借着翻滚的势头,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自下而上,从虬髯屯长皮甲覆盖的肋下缝隙中,斜斜刺入!
“呃——!”虬髯屯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滚烫的鲜血顺着剑刃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萧宇轩握剑的手和半边衣袖!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这一剑,快!准!狠!融合了他在军营生死搏杀中领悟的野性,以及此刻“守炁”带来的瞬间清明与爆发!
萧宇轩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复杂心绪!借着翻滚的余势,他猛地拔出短剑,带出一蓬血雨,身体如同猎豹般弹起,撞开一个扑上来的秦兵,嘶声吼道:“快走!”
孙乾和王贲也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搏杀惊住,随即反应过来,架着李信,趁着秦兵被屯长之死震慑的瞬间,奋力冲过了拦截,扑向山岩后的玄微子和纪翟!
“走!”孙乾一声厉啸。
玄微子灰眸扫过浑身浴血、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锐利的萧宇轩,又看了一眼下方陷入火海与混乱的秦军营垒,以及开始漫山遍野搜索的追兵火光。他不再犹豫,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动,几颗不起眼的石子无声弹出,精准地打在远处几处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
“追!在那边!”秦军果然被引开了一部分注意力。
“随我来!”玄微子低喝一声,靛蓝身影如鬼魅般投入山林更深的黑暗。纪翟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目睹火海惨状的不忍与完成任务的复杂。孙乾、王贲架着李信,萧宇轩殿后,一行人如同受伤的狼群,迅速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身后,秦军营垒的冲天火光,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人喊马嘶、木材爆裂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渐渐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萧宇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下的伤痛和体内邪气的冲突。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青铜短剑,剑身沾满粘稠温热的鲜血,正顺着血槽滴落。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糊气息,萦绕不去。丹田处那点暖流在经历爆发后,显得更加微弱,却依旧顽强地跳动着,如同乱葬岗古槐根下那点颤巍巍的嫩绿。
守住了。
守住了这口气,守住了这条命。
但手上,也染上了同类的鲜血。
夜风冰冷,吹在汗湿血染的衣衫上,刺骨的寒。前路,依旧是未知的莽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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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墨守之困
莽莽群山的褶皱深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冰冷的山风在嶙峋的石隙间呜咽,卷起腐烂落叶和血腥的气息,扑打在亡命奔逃的众人身上。萧宇轩殿后,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撕扯着肋下箭创,每一次踏在湿滑苔藓或尖锐碎石上的踉跄,都让丹田那点微弱暖流剧烈地摇曳,仿佛随时会被体内反扑的金戈锐气和惊悸乱气彻底扑灭。他紧握的青铜短剑早已冷却,粘稠的血液在剑身沟槽里凝结成暗红的痂,浓烈的铁锈腥味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糊气,顽固地钻入鼻腔,像某种无声的拷问。
“守炁…意守丹田…”玄微子那沙哑的、带着奇异韵律的低语,如同浸了冰水的丝线,穿透呼啸的风声和身后隐约传来的追兵呼喝,再次缠绕在萧宇轩混乱的识海。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摒弃掉那虬髯屯长临死前瞪大的双眼和喷涌的热血,将全部心神死死钉在脐下三寸那一点微弱的温热上。鼻吸冰冷,口呼浊气,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掌舵一叶随时倾覆的扁舟。
前方的孙乾和王贲架着大腿中箭的李信,脚步沉重而踉跄。李信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混着泥污从额角滚落,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鲜血浸透了他大腿上简陋包扎的葛布条,在深褐色的裤腿上晕开一片不断扩大的、深色的湿痕,随着脚步滴落在冰冷的山石上,留下断续的暗红印记。
“撑住,李信!”王贲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韧,“翻过前面那道梁,找个背风处!”
纪翟紧随在玄微子身后,靛蓝的深衣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他频频回头,望向身后那早已被山峦阻隔、却依旧能感知其存在的火光方向。火光映在他眼中,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深沉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玄微先生,”纪翟的声音带着喘息,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火势…太大了。营中粮秣草料,固是军需根本,然其旁侧,必有寻常戍卒歇息的皮帐…那些被惊马冲撞践踏的…还有望楼崩塌时…”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墨者悲悯的目光投向黑暗深处,仿佛能看到那火海地狱中的哀嚎,“墨守之术,旨在御敌于外,护佑生民…此番火攻,虽毁敌资,然…所伤者,恐多是无辜征发之氓隶,与陇西乡间何异?此…岂非悖于‘非攻’?”
玄微子飘忽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有那苍老沙哑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带着山岩般的冷硬:“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孙乾之谋,乃断其爪牙,阻其追索,为吾等搏一线生机。乱世之中,存身尚且不易,何谈无辜?纪先生,‘兼爱’之念虽善,然此刻,你我皆是网中鱼,刀下肉,何暇他顾?火已燎原,悔之晚矣,徒乱心神。”
纪翟沉默了片刻,脚下步伐未停,声音却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深刻的迷茫:“墨守之术,用于守城,护一方百姓安宁,是为‘义’。然用于攻伐,毁人生机,其‘义’何在?此术…究竟是护生之盾,还是…杀生之刃?”他望向玄微子,“先生所言‘守炁如守城’,守的是己身命根。然吾墨家所守之‘城’,又当为何物?若守城之术反成杀戮之助,此城…可还有守之必要?”这疑问,沉重如铅,砸在冰冷的夜风中。
萧宇轩将这番对话清晰地听在耳中。纪翟的迷茫如同冰冷的针,刺入他本就纷乱的心绪。他想起了冰城之下那些攀爬哀嚎的敌兵,想起了潍水畔堆积如山的尸体,想起了今夜葬身火海和死于他剑下的面孔。玄微子的话冷酷而真实,像冰冷的刀锋刮过骨头——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有人死去。但这真的是唯一的道路吗?白煜将军的断剑和那株潍水槐树,又代表着什么?
“咳…咳咳…”前方传来李信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身体猛地一晃,几乎将架着他的王贲带倒。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在惨白的脸上格外刺目。他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显然那支弩箭不仅伤及筋骨,更可能震伤了内脏。
“不行了!得停下!”王贲低吼,声音带着焦急。孙乾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此地山势陡峭,乱石丛生,寒风如刀,绝非疗伤之地。
玄微子灰眸在昏暗中扫过李信的面色,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收回。“箭镞入骨,血气逆冲,脏腑受震。需静卧导引,拔除箭簇,敷药止血。此地阴寒湿重,血气易凝,邪气易侵,久留必危。”
他的目光投向更高处一片背靠巨大山岩、相对避风且视野开阔的坡地。“上那块巨岩背风处。纪先生,烦请寻些干燥枯枝生火,驱寒避兽。孙先生,王贲,准备拔箭。”他的指令简洁而精准,不容置疑。
众人艰难地攀上那片坡地。巨岩如同沉默的巨人,挡住了最凛冽的山风。纪翟默然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岩壁旁的灌木丛中,寻找可用的柴薪。
王贲小心翼翼地将李信放平在一块相对平坦、铺着厚厚枯叶的地上。孙乾迅速解下腰间皮囊,倒出几样简陋的器物:一小卷还算干净的葛布,一把刃口磨得雪亮的青铜小刀,一包混合着草木灰和不知名草屑的止血药粉,还有一小块引火的燧石。
“李信,忍着点!”孙乾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决断。他半跪在李信身边,青铜小刀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寒芒。
李信紧闭双眼,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算是回应。
孙乾手法极其老练,用青铜小刀迅速割开李信大腿伤口周围浸透血污的裤腿和葛布。血肉模糊的创口暴露出来,一支粗糙的青铜三棱箭镞深深嵌在腿骨旁,乌黑的血液仍在缓慢渗出。王贲用力按住李信的肩膀和另一条完好的腿。
萧宇轩站在一旁,看着孙乾沉稳的动作和那狰狞的伤口,胃里一阵翻腾。这比他自己杀人时的血腥更直观,也更…残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箭创,那里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孙乾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青铜小刀精准地探入创口边缘,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筋络,小心地剥离卡在骨缝中的箭镞。金属刮擦骨头的轻微“咯吱”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呃啊——!”李信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又被王贲死死按住。豆大的汗珠和着泪水滚落。
玄微子无声无息地来到李信头部一侧,枯瘦如鹰爪的双手,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轻轻按在了李信头顶的百会穴和两侧的太阳穴上。“意守丹田,神念内收,任痛苦如潮,我自观其生灭。”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缓缓渗入李信濒临崩溃的识海,“导引气息,随我指引,下行涌泉,散于大地…”
随着玄微子的低语和手掌的按压,李信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竟奇迹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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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弛了一丝,那凄厉的嚎叫变成了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未减,但眼神中的涣散和绝望似乎被强行聚拢了一丝,艰难地跟随着玄微子的指引,尝试着那玄之又玄的“导引”。
萧宇轩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他能感觉到玄微子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精纯的气息,如同温煦的溪流,顺着他的手掌缓缓渡入李信体内,暂时护住了其摇摇欲坠的心脉和神志。这就是“炁”的运用?不仅仅是守己,还能渡人?
嗤!
一声轻响,孙乾手腕猛地一发力,那枚染血的青铜箭镞终于被完整地挑了出来,带着一丝筋肉!他动作毫不停顿,迅速将准备好的止血药粉厚厚地按压在创口上,然后用干净的葛布条飞快而紧密地缠绕包扎。
“好了!”孙乾长舒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王贲松开了按住李信的手,浑身肌肉也放松下来,疲惫地坐在一旁。
李信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瘫软在地,只剩下微弱的喘息,但性命暂时保住了。
就在这时,纪翟抱着一小捆勉强找到的、还算干燥的枯枝和松针回来了。他看到李信腿上的包扎,又看了一眼玄微子按在李信头上的手,眼神复杂。他默不作声地蹲下,用燧石和火绒,极其熟练地在一处避风的石窝里生起了一小堆篝火。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和浓重的寒意,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映亮了众人疲惫、狼狈而凝重的脸。枯枝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山夜里,是唯一的生机之音。
萧宇轩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离火堆不远也不近。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明暗不定。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被碎裂木片割破的旧伤还未痊愈,今夜又沾满了陌生人的温热鲜血。那粘腻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他下意识地在粗糙的岩石上蹭了蹭手,却蹭不掉心头的沉重。
玄微子缓缓收回按在李信头上的手,灰眸转向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动,如同幽深的古井投入了火星。“守炁易,守心难。”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仿佛是对着火焰低语,又像是在点醒在场的每一个人,“心猿意马,易为外境所扰,为杀伐所惊,为血气所迷。今夜所见所行,皆是劫灰,亦是磨石。是让这灰烬蒙了心窍,还是借此磨砺心志,守住心中那一点‘炁’城不堕…路,还长。”
他不再言语,盘膝坐下,眼帘低垂,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只剩下微不可察的呼吸。那点微弱却坚韧的生命之火,在他枯槁的身躯深处,如同这堆小小的篝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顽强地燃烧着。
纪翟望着火光,又望向山下早已看不见、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的冲天烈焰方向,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沟壑。墨守之困,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萧宇轩低下头,看着火堆旁一块岩石缝隙里,几株在如此严寒中依然挣扎着冒出一点嫩绿尖芽的不知名苔藓。它们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将意念沉入丹田。
守炁如守城。
守心…又该如何守?
前路漫漫,莽莽群山,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唯有眼前这一小堆篝火,和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流,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23. 密林杀机
巨岩背风处的篝火,如同寒夜中一只疲惫的眼睛,橘黄色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与寒冷的疆域。枯枝燃烧的噼啪声是唯一的声响,单调而脆弱,衬得四周山林的死寂愈发深重。李信在药力与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昏沉的低呓,王贲靠着岩石假寐,胸膛起伏粗重。纪翟沉默地拨弄着火堆,跳跃的火光在他紧锁的眉宇间投下晃动的阴影,墨守之困如同无形的荆棘,深深缠绕着他。
玄微子盘膝闭目,枯槁的身影与冰冷的岩石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微不可察的呼吸表明他并未沉睡。萧宇轩则强迫自己运转着“守炁”之法,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试图将体内翻腾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压回丹田深处,如同驯服一头桀骜的困兽。肋下箭创在寒意侵蚀下,隐隐传来熟悉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特殊节奏的鸟鸣声,如同冰冷的露珠,滴落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三声短促,两声悠长,复又三声短促。是谷衍!
孙乾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篝火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东北方一处密林边缘的阴影。他并未出声,只是迅速而无声地做了几个手势:警戒、噤声、准备转移。
几乎在同一瞬间,玄微子那古井无波的灰眸也缓缓睁开,他并未看谷衍的方向,而是侧耳,仿佛在倾听风中某种常人无法捕捉的细微震动。枯瘦的手指在膝上极其轻微地捻动了几下,如同掐算。
“来了。”玄微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枯叶摩擦,“西北,三里外。步卒两百余,轻甲,携强弩。为首者气息沉凝,当是百将之流。东南亦有异动,约三五十骑,蹄声裹布,绕行包抄,欲断吾等退路。”他微微一顿,灰眸扫过孙乾,“林中伏兵,已至百步之内,气息浑浊,杀意已露。”
这精确到近乎妖异的判断,让萧宇轩心头剧震!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凝神感应,除了呼啸的山风和林木枝叶的摩擦声,却什么也听不到。然而,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正悄然从西北方向弥漫过来,刺得他皮肤微微发紧。丹田处那点暖流骤然变得滚烫,发出无声的警兆!
孙乾脸色瞬间沉凝如铁。谷衍的预警与玄微子的感知相互印证,形势危急!他迅速决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是秦军锐士!冲吾等来的!此地不可守!王贲,背起李信!玄微先生,纪先生,随我向东北谷衍方向突围!宇轩!”他目光如电射向萧宇轩,“你断后,阻截林中伏兵,不求杀敌,只求阻滞片刻,待我等进入前方密林深处,便寻机脱身跟上!切记,不可恋战!”
断后!阻截伏兵!
萧宇轩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昨夜火攻的惨烈、手刃敌兵的冰冷触感、李信拔箭时的凄嚎…瞬间涌上心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但丹田处那点因警兆而滚烫的暖流,却在此刻猛地一涨,一股混合着求生本能和某种被逼到绝境而生的悍勇,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肋下的钝痛似乎被这股决绝冲淡了几分。没有犹豫,他用力一点头,握紧了手中那把沾着昨夜血迹的青铜短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诺!”
“走!”孙乾低喝一声,不再耽搁,率先起身,身影如同猎豹般无声地射向东北方谷衍信号传来的密林边缘。王贲咬牙背起依旧昏迷的李信,纪翟紧随其后。玄微子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飘然而动,灰眸在昏暗中扫过萧宇轩,留下一句低语:“心城若固,炁自守之。存身第一。”
转瞬间,巨岩背风处只剩下萧宇轩一人,以及那堆兀自噼啪燃烧的篝火。温暖的橘黄与四周浓稠的、带着杀意的黑暗形成刺目的对比。
来了!
几乎在玄微子等人身影消失在东北方密林的同时,西北方向的杀意骤然暴涨!密集而轻微的脚步声如同无数只毒虫在落叶和灌木间快速爬行,迅速逼近!冰冷的弩机机括上弦的“咔嗒”声,如同死神的磨牙,清晰地刺破了山林的寂静!
萧宇轩猛地将身体紧贴在一块嶙峋的岩石后,心脏狂跳如擂鼓。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玄微子的“守炁”之法,将意念死死钉在丹田那点滚烫的暖流上,竭力收敛自身的气息。目光透过岩石缝隙,死死盯住杀意涌来的方向。
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显现。他们身着深褐色的皮甲,动作迅捷而专业,三人一组,呈楔形交替掩护前进,手中端着的劲弩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青铜的幽冷光泽。为首一人身材精悍,眼神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火光跳跃的巨岩背风处。
“围起来!莫放走一个!”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关中腔的冷硬声音响起。是那名百将!他显然发现了篝火和地上凌乱的痕迹。
伏兵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迅速散开,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向巨岩包抄过来。距离越来越近,五十步…三十步…萧宇轩甚至能看清前排秦兵皮甲上磨损的痕迹和他们脸上冷酷而专注的神情。
不能让他们靠近!更不能让他们发现孙乾等人的去向!
萧宇轩眼中厉色一闪!就在几名秦兵踏入距离篝火二十步左右的一片相对开阔地带时,他猛地从岩石后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拳头大小的尖锐石块,狠狠掷向左侧一丛茂密的灌木!
石块带着破风声,精准地砸在灌木丛深处!
哗啦!
刺耳的枝叶摩擦声骤然响起!
“左边!放箭!”那百将反应极快,立刻低吼一声,同时手中劲弩指向声响处!
嗖!嗖!嗖!
至少七八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蜂出巢,瞬间攒射向那丛无辜的灌木!箭矢深深钉入树干和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就是现在!
就在所有秦兵注意力被左侧异响吸引的瞬间,萧宇轩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岩石右侧猛地窜出!他并未直接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几处早已被他暗中观察好的、连接着巨大枯朽树干或陡坡的藤蔓!
嗤啦!嗤啦!
他用青铜短剑狠狠斩断了几根绷得紧紧的粗大老藤!这些藤蔓如同紧绷的弓弦,一旦断裂,积蓄的力量瞬间释放!
轰隆隆——!
一阵令人心悸的闷响!被藤蔓勉强拉扯固定在陡坡边缘的几根巨大的、早已枯死腐朽的巨木,失去了束缚,顺着倾斜的坡面,裹挟着大量的碎石和泥土,轰然滚落!目标正是下方那些刚刚射出弩箭、阵型微乱的秦兵!
“小心滚木!”秦兵中有人发出惊恐的嘶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些训练有素的锐士也措手不及!他们慌忙向两侧闪避,原本严密的包围圈瞬间被冲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沉重的滚木带着万钧之势砸落,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人,但掀起的尘土和碎石如同风暴,瞬间将靠近的几名秦兵掀翻在地,惨叫声响起!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混账!是陷阱!人在那边!追!”那百将又惊又怒,一眼就看到了滚木源头的萧宇轩,立刻指向他藏身的岩石方向,厉声咆哮!
更多的弩箭如同飞蝗般攒射而来!笃笃笃地钉在萧宇轩藏身的岩石上,火星四溅!碎石崩飞!
萧宇轩早已在斩断藤蔓后,就势一个翻滚,躲回了岩石后,冰冷的箭风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他不敢停留,趁着秦兵被滚木和混乱阻滞的宝贵间隙,转身就朝着与孙乾等人撤退方向成一定角度的密林深处亡命狂奔!
“追!别让他跑了!”
“放箭!射死他!”
愤怒的吼声和弩弦的震响在身后交织!
萧宇轩将“守炁”之法运转到极致!丹田那点暖流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推动着他疲惫的身躯在崎岖不平、枝桠横生的密林中高速穿行!他不再刻意追求无声,而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时而矮身钻过倒伏的巨木,时而借着粗大树干的掩护急转弯,时而猛地扑入茂密的灌木丛,让追踪的弩箭失去目标!
嗖!一支弩箭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道血痕!
嗖!又一支深深钉入他刚刚踏过的树干!
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群狼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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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的兔子,肺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肋下的旧伤在剧烈的奔跑下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体内的金戈锐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炁城”。
“守炁!意守丹田!神念如卒!”玄微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萧宇轩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强行凝聚濒临涣散的神念,死死钉住丹田那点因过度激发而变得灼热滚烫的暖流!脚步竟奇迹般地再次加快了几分!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身后秦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弩箭破空声也越发密集!
就在他冲过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前方出现一道陡峭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斜坡时,异变再生!
斜刺里,一道凌厉的刀光,如同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自一株巨杉树后暴起!直劈萧宇轩毫无防备的脖颈!刀风凄厉,带着必杀的决心!
是包抄过来的秦军锐士!他们竟有人绕到了前面!
萧宇轩亡魂皆冒!此刻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因高速奔跑而微微前倾,根本无从闪避!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
丹田深处那点滚烫的暖流,如同被压榨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滞碍!萧宇轩的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做出了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扭曲动作——他前冲的势头硬生生顿住,身体如同折断般猛地向后仰倒!
刷!
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削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那偷袭的秦兵显然没料到目标能在如此高速下做出如此诡异的闪避,刀势用老,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冲。
机会!
萧宇轩眼中血光一闪!后仰的身体尚未落地,握剑的右手已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由下而上,带着体内那股爆发性的力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反撩而出!青铜短剑在昏暗的林间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萧宇轩的脸上、身上!那秦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从胸腹到脖颈被完全剖开的恐怖伤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沉重地扑倒在地!
萧宇轩借着反撩的力道,身体向后翻滚卸力,狼狈地摔倒在湿滑的苔藓上,沾满泥泞和滚烫的鲜血。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丹田处那股爆发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虚弱和空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麻木。
他没有时间停留,甚至没有时间看一眼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近在咫尺!他挣扎着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下那道湿滑陡峭的斜坡,滚入下方更深更密的荆棘丛中,瞬间被黑暗吞噬。
片刻后,那秦军百将带着十余名锐士追到坡顶。看着地上同伴那几乎被开膛破肚、死状凄惨的尸体,以及斜坡下那片黑洞洞、荆棘密布的深渊,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深深的忌惮和愤怒。
“搜!他跑不远!受了伤,必留痕迹!”百将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浓烈的杀意。他蹲下身,捡起一支深深钉入树干、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弩箭,箭杆上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他盯着那血迹和幽深的密林,眼神阴鸷。
密林深处,荆棘丛中。
萧宇轩蜷缩在一处勉强容身的石缝里,浑身被划破无数细小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死死捂住肋下,那里旧伤崩裂,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渗出。丹田处一片空寂冰冷,如同被彻底掏空,连那点微弱的暖流都几乎感应不到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麻木。
脸上的血,一半是敌人的,一半是自己的,混合着泥污,黏腻而冰冷。他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被荆棘刺破,血肉模糊,而那把救了他命、也染满鲜血的青铜短剑,正静静地躺在泥泞里,剑身映着从荆棘缝隙透下的、冰冷如刀的微弱天光。
守住了命。
心城…却仿佛在这一夜的奔逃与搏杀中,又崩裂了几分。
前路,依旧是无尽的荆棘与黑暗。
24. 磐石血谷
冰冷的石缝如同巨兽的胃囊,将萧宇轩紧紧包裹。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牵扯着肋下崩裂的箭创,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搅动着早已被掏空的内腑。丹田处一片死寂的冰冷,昨夜强行激发的暖流仿佛燃尽了最后的薪柴,只余下灰烬般的空虚与深入骨髓的疲惫。脸上凝结的血痂混合着泥污,黏腻沉重,如同戴着一副冰冷的面具。荆棘划破的细小伤口在汗水和露水的浸润下,火辣辣地灼痛。他蜷缩着,青铜短剑躺在腿边的泥泞里,剑身倒映着从石缝荆棘间漏下的、惨淡如霜的微光。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头顶的坡地上反复盘旋、搜索。每一次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每一次衣甲摩擦灌木的窸窣,都让萧宇轩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残存的意志运转着“守炁”之法,哪怕只能守住一丝微弱的气息不外泄,如同冬眠的虫豸,将生命体征压至最低。
时间在无边的恐惧与煎熬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搜索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呼啸的山风彻底吞没。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和眩晕。他挣扎着,用短剑支撑着身体,如同破败的傀儡,一点一点从石缝中挪出。
天光已是大亮,却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死死压住,吝啬地洒下惨淡的光。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狠狠刮过皮肤。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东北方,孙乾他们撤退的方向,也是昨夜谷衍发出信号的方向。那里是莽莽群山更深处的褶皱,山势更加险恶,一条狭窄而陡峭的山谷如同大地的伤疤,蜿蜒伸向未知的黑暗。
肋下的伤口在移动中再次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葛衣。他撕下衣角,草草勒紧,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上,摇摇欲坠。丹田空乏,体内被强行压制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失去了约束,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经络中疯狂冲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寒意。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正在缓慢腐朽的行尸,仅凭着一股不愿倒下的执念,蹒跚前行。
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前方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萧宇轩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山谷入口处,赫然矗立着一片由巨大山岩和粗壮圆木临时垒砌而成的、简陋却异常坚固的壁垒!壁垒之上,人影晃动,正是孙乾、王贲、纪翟、谷衍!还有被安置在壁垒后相对安全处的李信!他们显然也刚刚抵达不久,正依托着这天然的狭窄谷口和匆忙构筑的工事,进行着最后的布防!
而山谷之外,黑压压的秦军如同漫过山脊的潮水,正迅速展开阵型!昨夜追索他们的那支锐士赫然在列,领头的百将眼神阴鸷,死死盯着谷口壁垒。更远处,更多的步卒正源源不断地涌来,粗略望去,竟不下三四百之众!他们并未立刻进攻,而是在谷口外约两百步的距离停下,迅速整队。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片的碰撞声、低沉的号令声,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之音。
孙乾站在壁垒最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深褐色的短打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脸色凝重如铁铸,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谷外迅速集结的秦军,最后落在秦军阵中几辆正被士兵奋力推上来的、覆盖着湿漉兽皮的笨重冲车之上。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凛冽的寒风,清晰地传入壁垒后每一个人的耳中: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此谷名‘磐石’,便是吾等最后的壁垒!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唯死守于此,方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扫过壁垒后一张张疲惫、紧张却写满决绝的脸:“王贲,领十名善射者,踞于壁垒左翼高点!待其冲车进入百步,听我号令,专射推车之卒!谷衍,右翼归你!纪翟先生!”他看向正蹲在壁垒一处缝隙前,用随身携带的短尺和炭笔飞快计算着什么的纪翟,“此壁垒乃依山势仓促而成,其根基与受力薄弱之处,烦请即刻指出!我等需加固,并预设滚石檑木!”
“孙先生放心!”纪翟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墨者特有的专注与急促,“东北角第三、第五块垒石根基不稳,受力不均,若受冲车正面撞击,恐率先崩塌!需以巨木顶撑其后!正前方壁垒中部略高,受力点过于集中,需在其后堆积碎石土袋分散压力!滚石檑木,应置于此处、此处!”他用炭笔飞快地在石壁上点画着几个位置,精确无比。
孙乾立刻分派人手加固。王贲和谷衍也各自带人,迅速攀上壁垒两侧天然的陡峭石台,那里视野开阔,利于压制谷口。
“宇轩!”孙乾的目光终于落在刚刚挣扎着爬上壁垒、脸色惨白如纸的萧宇轩身上,“你还能开弓否?”
萧宇轩肋下的剧痛如同浪潮般冲击着意识,丹田空乏带来的虚弱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对上孙乾那双燃烧着决死之火的眼眸,一股混杂着不甘与血性的力量猛地从残躯深处涌起。他用力一点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能!”
“好!”孙乾从身旁一名士卒手中接过一张保养尚可的柘木硬弓和一壶羽箭,抛给萧宇轩,“你随我,踞中段!听我号令,射其旗手、鼓手、号令者!乱其阵脚!”
萧宇轩接过沉重的硬弓和冰冷的箭壶,手指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意念沉入那空寂的丹田深处,试图榨出最后一丝力量。那感觉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挖掘,只刨出几粒冰冷的沙砾。
就在此时,玄微子那枯槁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萧宇轩身旁。老道灰眸扫过他惨白的脸色和肋下渗血的布条,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探出,在他后背几处大穴上疾点!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温煦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瞬间注入萧宇轩几近枯竭的经络!
“炁非独守于丹田,乃周身流转,如地脉潜行。”玄微子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古钟震鸣,直接凿入萧宇轩混乱的识海,“意随我引!神聚于指,念注于矢!山川之势,草木之息,皆可为炁!此壁垒,此山谷,便是你此刻之‘城’!守此城,便是守你之炁根!”
这奇异的引导,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萧宇轩只觉得玄微子注入的那丝气息,竟引动了他体内残存的一点本能生机,更奇妙的是,脚下坚硬冰冷的岩石,四周呼啸的山风,甚至远处秦军逼近带来的肃杀压迫感,仿佛都化为某种模糊而磅礴的“势”!他下意识地按照玄微子所言,将意念从空寂的丹田移开,扩散至全身,凝聚于握弓的双手和搭箭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与身下的壁垒、整个磐石谷融为一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感,竟真的从四肢百骸的深处滋生出来!虽然肋下的剧痛依旧,丹田的空乏仍在,但这股新生的力量却支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稳住了他颤抖的手指!他缓缓拉开弓弦,冰冷的箭镞指向谷外黑压压的军阵,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冰冷。
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丧钟般在谷外响起!秦军的进攻开始了!
首先是箭雨!
上百张劲弩同时发射的凄厉破空声,瞬间撕裂了山谷的死寂!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过境,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泼洒在简陋的壁垒之上!笃笃笃笃!箭矢钉入木石的声音如同暴雨击打芭蕉!碎石飞溅,木屑纷飞!壁垒后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哼,显然有人中箭!
“低头!避箭!”孙乾的怒吼在箭雨中炸响!
萧宇轩死死伏在壁垒的垛口后,一支劲弩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死亡的冰冷气息近在咫尺。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玄微子的引导,感受着脚下岩石的坚实,山风的凛冽,将那股奇异的“势”与体内残存的力量凝聚于箭簇之上。
箭雨稍歇。
“冲车!上!”秦军百将的咆哮声响起!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那几辆覆盖着湿兽皮的笨重冲车,在数十名彪悍秦卒的奋力推动下,如同移动的堡垒,开始缓缓加速,向着谷口壁垒猛冲而来!车头包裹的沉重青铜撞角,在惨淡天光下闪烁着狰狞的寒芒!大地仿佛都在它们的碾压下微微震颤!
“王贲!谷衍!射!”孙乾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壁垒两侧高点上,弓弦震响!王贲和谷衍率领的射手,将愤怒与恐惧化作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推车的秦卒!噗噗噗!箭矢入肉的闷响和惨叫声接连响起!几名推车卒应声倒地,冲车的速度顿时一滞!
但更多的秦卒悍不畏死地顶替上去,甚至用身体作为肉盾,掩护着同伴推车!冲车在付出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后,再次加速,距离壁垒已不足七十步!那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塌!
“滚石檑木!放!”孙乾目眦欲裂,厉声嘶吼!
早已准备在壁垒后高处的士卒,用尽全身力气,将堆积的巨石和绑满尖锐木桩的粗大滚木推了下去!
轰隆隆——!
巨石翻滚,檑木咆哮!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顺着陡峭的山坡,向着下方加速冲来的冲车狠狠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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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车的秦卒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躲避或硬抗!
但人力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砰!咔嚓!
一块磨盘大的巨石狠狠砸在一辆冲车的前端!包裹的湿兽皮瞬间撕裂,粗大的车辕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轰然折断!推车的数名秦卒被巨石和断裂的木屑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另一根绑满尖桩的滚木则撞上了另一辆冲车的侧面,将其撞得横移数尺,彻底失去了方向,将旁边几名躲闪不及的秦卒碾入车底!
冲车攻势,瞬间被遏制!谷口前一片狼藉,血肉与断木混杂!
“好!”壁垒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然而,欢呼声未落!
“弩手!压制!步卒!攀岩!强攻!”秦军百将的咆哮充满了暴怒!他显然也看到了壁垒上指挥若定的孙乾!
第二轮更密集的箭雨,如同泼天的冰雹,再次覆盖了整个壁垒!这一次,箭矢更加精准,目标直指壁垒上的守军!同时,数百名身披轻甲、口衔短刃的秦军锐士,如同灵活的猿猴,利用谷口两侧陡峭但并非不可攀援的岩壁,借助岩石缝隙和凸起,开始亡命地向上攀爬!他们要将这最后的壁垒,从侧翼撕开!
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守住壁垒!弓箭手压制攀岩者!其他人,跟我顶住正面!”孙乾拔出腰间佩剑,青铜剑锋在惨淡天光下闪烁着决绝的寒芒!他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壁垒最前沿,迎向如潮水般涌来的秦军步卒!
箭矢在空中交织,惨叫声、怒吼声、兵刃撞击声瞬间响彻整个磐石谷!血腥味如同浓雾般迅速弥漫开来!
萧宇轩伏在垛口后,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杀伐之音。一支流矢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谷外秦军阵中那个不断挥舞令旗、发号施令的身影——正是那名阴鸷的百将!
“神聚于指,念注于矢…守此城,便是守炁根…”玄微子的低语在脑海回响。萧宇轩眼中血丝密布,将全部的意念、全部的杀意、连同脚下磐石谷的厚重、山风的凛冽、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尽数灌注于手中的柘木硬弓和冰冷的青铜箭镞之上!
弓如满月!
箭似流星!
嗖——!
一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那支凝聚了萧宇轩此刻全部精气神的羽箭,如同死神的狞笑,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名秦军百将的咽喉!
那百将似乎感应到了致命的危机,猛地抬头,瞳孔中映出一点急速放大的寒星!他下意识地想侧身躲避,但箭矢的速度太快了!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与骨骼的闷响!
百将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咽喉处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羽,身体晃了晃,沉重地栽倒在地!手中的令旗颓然跌落泥尘!
主将猝死!
秦军的攻势为之一滞!攀爬岩壁的锐士动作明显慌乱,正面冲锋的步卒也出现了瞬间的茫然!
“杀——!”壁垒之上,孙乾敏锐地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守军的士气瞬间暴涨!
萧宇轩松开弓弦,手臂因脱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肋下的伤口在方才开弓的瞬间再次崩裂,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噬。丹田处那点被玄微子激发、又被强行榨取的力量彻底消散,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着,全靠抓住冰冷的岩石才没有倒下。
他射出了那一箭。
射杀了敌酋。
暂时守住了这“炁”之根基——磐石谷。
但代价,是身体彻底被掏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谷外的秦军短暂混乱后,在低级军官的嘶吼下,再次如同受伤的野兽,发起了更加疯狂的反扑!箭雨更加密集,攀爬的锐士更加亡命!惨烈的攻防战,进入了最血腥的白热化阶段!
萧宇轩靠在冰冷的壁垒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望着谷外那黑压压、如同永无止境的敌军,又看了看壁垒后正在浴血搏杀的同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疲惫。他颤抖着,再次从箭壶中抽出一支冰冷的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守炁如守城。
城未破,炁不可绝。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25. 断桥争锋
磐石谷的杀声终于被呼啸的山风扯碎、吞没,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发酵,如同某种沉重而粘稠的实体,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谷口外的秦军如同退潮般撤走,留下遍地狼藉的尸骸、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以及那几辆被滚石檑木砸得支离破碎的冲车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在惨淡的天光下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壁垒之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伤者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王贲靠在一块被鲜血浸透的岩石上,左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一直划到肘部,皮肉翻卷,鲜血正缓缓渗出简陋的包扎。谷衍脸上多了一道箭矢擦过的血痕,半边脸颊肿起,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谷外。纪翟半跪在壁垒一角,正用颤抖的手,试图为一名腹部被弩箭贯穿、已陷入弥留的年轻士卒合上那双圆睁的、写满恐惧与不甘的眼睛,墨者的悲悯在满目疮痍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萧宇轩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边缘沉浮。玄微子枯槁的身影笼罩着他,老道那双布满老茧、沾着血污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与温热,正飞快地在他肋下崩裂的箭创周围施为。银针(或骨针)疾刺,封住几处关键脉络;揉碎的草药带着刺鼻的辛凉气息,厚厚敷在狰狞的创口上;最后,玄微子枯瘦的手指并拢如剑,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震颤,缓缓按在萧宇轩冰凉的丹田气海之上!
一股精纯、温煦却又沛然莫御的道家真炁,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泉,瞬间涌入萧宇轩那如同被彻底焚毁、只剩一片焦黑冻土的丹田!这股外来的“炁”,霸道而温柔,强行冲开了他因过度透支而彻底淤塞枯竭的经络,引动了他体内仅存的那一丝微弱的先天生机!
“呃…”萧宇轩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混合着极致的舒畅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浮出水面,猛地张开嘴,贪婪地吸进一口混杂着浓烈血腥和草药味的冰冷空气!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是玄微子那古井无波的灰眸,以及壁垒后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炁根未绝,心火尚存。”玄微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直接在萧宇轩脑海中响起,“此番强开炁关,如同涸泽引洪,凶险异常。静心守意,导引归元,化外炁为己用,方是正途。若再强摧如昨夜…神仙难救。”警告之意,冰冷如刀。
萧宇轩艰难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按照玄微子的指引,用尽残存的心神,引导着那股磅礴却陌生的暖流,如同疏导狂暴的洪水,艰难地归于脐下那方寸之地。每一次意念的流转,都伴随着经络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灵魂被强行拉扯的眩晕感。
孙乾的身影如同染血的磐石,矗立在壁垒的最高处。他深褐色的短打几乎被血污浸透,凝固成暗褐色,几处破口下露出翻卷的皮肉,他却恍若未觉。锐利的目光穿透谷口的血腥迷雾,死死盯住秦军撤退的方向。他们并未远遁,而是在谷口外约两里处重新集结、整顿。更远处,山道的尽头,烟尘再起!显然,更多的援兵正在赶来!更让孙乾瞳孔骤缩的是,秦军阵中,正有数十名士卒驱赶着驮负沉重木桶、陶罐的驮马,还有一些人正疯狂地砍伐着谷口外的枯树灌木!
“他们要干什么?”王贲挣扎着站起,嘶哑地问。
“火攻…”孙乾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洞察的寒意,“还有…断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谷衍急促的声音从侧翼传来:“孙先生!看谷内溪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磐石谷深处,那条原本从岩缝中汩汩流出、勉强可供饮用的山涧溪流,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萎缩、断流!不过片刻,裸露的河床上只剩下湿滑的苔藓和零星的水洼!
“该死!他们在上游截断了水源!”王贲一拳砸在冰冷的岩石上,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断水!火攻!
这两条毒计,如同两条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了所有人的咽喉!没有水,守军撑不过三天!而一旦秦军引燃谷口堆积如山的枯枝败叶,借助风势,整个磐石谷将化为一片炼狱火海!纵有壁垒,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烈焰和浓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壁垒,浸透了每一个人的心。
纪翟站起身,脸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墨者悲悯的目光扫过干涸的河床和谷外正疯狂准备引火物的秦军,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墨守之术,可御金戈,可阻攀援,然…水火无情,非人力可挡。此谷…已成绝地。”他看向孙乾,眼中是深深的无奈,“孙先生,事不可为,当思退路。”
退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条唯一的生路——磐石谷的出口,此刻却被秦军死死扼住,如同地狱的门户。强行突围?面对数倍于己、严阵以待的敌军,无异于自杀!
孙乾沉默着,只有紧握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反复扫视着谷外的地形、秦军的部署、以及那条被截断的上游溪流方向。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更远处,群山环抱中隐约可见的一道狭窄的、反射着惨淡天光的裂口——那是一条河流!一条远比磐石谷山涧更宽阔的河流!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退?退入这绝谷深处,才是死路一条!”孙乾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的生路,不在谷内,而在谷外!在那条河上!”
他手指如剑,猛地指向远方那道隐约的河光:“此河名‘石涧’,水流湍急,横贯群山!秦军主力皆在此谷口围堵吾等,其后方必然空虚!若能冲出谷口,抢渡石涧河,毁其渡桥,或寻浅滩泅渡,遁入对岸莽莽林海,则天高地阔,秦军再难围剿!”
这个计划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冲出谷口?面对数百严阵以待的秦军?还要抢渡湍急的河流?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何冲?”谷衍的声音带着质疑,“秦军弓弩如林,吾等甫出谷口,便是活靶!”
“声东击西,火中取栗!”孙乾眼中精光爆射,语速快如疾风,“秦军欲以火攻困杀吾等,吾等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纪先生!”他猛地看向纪翟,“烦请立刻收集谷内所有残存油脂(取自破损灯具或动物脂肪)、松脂、以及最易引燃的枯草败叶!王贲、谷衍,挑选尚能行动者,备足箭矢,于壁垒后堆积滚石!待我号令!”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刚刚被玄微子强行吊住一口气、挣扎着坐起的萧宇轩身上:“宇轩!你之重任,不在搏杀,在‘水’!”
“水?”萧宇轩一愣,声音嘶哑干涩。
“玄微先生!”孙乾看向玄微子,目光灼灼,“烦请助他!吾等冲出谷口,必遭秦军弓弩攒射,伤亡必重!若能引动石涧河水,哪怕只掀起一道水幕,阻敌箭矢片刻,便是为吾等抢得一线生机!此乃…生死之机!”
引动河水?!
这近乎神迹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玄微子那古井无波的灰眸,也微微波动了一下。
孙乾死死盯着玄微子和萧宇轩,眼神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孤注一掷的疯狂:“玄微先生曾言,‘守炁如守城’,亦言‘炁’可感应天地!此山谷,此磐石,此河流…皆是天地之炁!宇轩!你方才那一箭,已初窥其径!此刻,便以你为引,借玄微先生之力,感应那石涧河!不求翻江倒海,只求引其一缕水气,凝而为幕!哪怕只有一息!为吾等断后!”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伴随着更剧烈的眩晕。引动河水?这怎么可能?但孙乾那燃烧着决死火焰的眼神,以及玄微子那双深邃的灰眸,让他无法拒绝。他看向玄微子,眼中是茫然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玄微子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再次搭上萧宇轩的手腕,一股更精纯、更浩大的道家真炁汹涌而入!这一次,这真炁并未停留于丹田,而是如同奔涌的江河,强行贯通萧宇轩几近枯竭的奇经八脉,直冲其眉心识海!
“闭目!内视!”玄微子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萧宇轩脑海中轰鸣,“忘此身,忘此痛!神念如丝,随我炁引!出谷口!越山梁!寻水脉!感其奔流之势,取其至柔之性!意到则炁到,炁动则水应!此非神通,乃天人交感!守此城,便守此水!”
随着玄微子的引导和那磅礴真炁的冲击,萧宇轩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抽离了残破的躯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了磐石谷!掠过谷口外严阵以待的秦军阵列!翻过阻挡视线的山梁!瞬间“看”到了那条在群山间奔腾咆哮的“石涧河”!
河水湍急,浊浪翻滚,撞击着两岸嶙峋的怪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冷!磅礴!浩瀚!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与毁灭力!
“感其势!取其性!凝其意!”玄微子的意念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强行引导着萧宇轩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神念,试图去捕捉、去理解、去共鸣那浩瀚水势中蕴含的天地之“炁”!这感觉,比昨夜强行激发丹田更加凶险万倍!仿佛一只蝼蚁,妄图去撼动奔腾的江河!萧宇轩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磅礴的水势撕成碎片!剧痛、眩晕、无边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瞬间!
谷口外,秦军的号角声再次凄厉地响起!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箭雨和冲车!
数十名秦军锐士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地狱冲出的火魔,悍不畏死地冲向谷口!他们的目标,正是壁垒前堆积如山的枯枝败叶!同时,密集的箭雨再次腾空,压制着壁垒上的守军!
“放火!烧死他们!”秦军军官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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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就是现在!放火!放滚石!”孙乾的怒吼如同炸雷,在壁垒上响起!
早已准备就绪的王贲、谷衍等人,立刻将点燃的火油罐、裹着燃烧物的箭矢,狠狠投向谷口堆积的易燃物!同时,堆积的滚石再次被推下!
轰!
烈焰冲天而起!谷口瞬间化作一片火海!冲在最前面的秦军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自己点燃的火海吞噬,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滚石落入火海,溅起漫天火星,更添混乱!
“冲!”孙乾身先士卒,如同浴火的战神,第一个跃出壁垒,青铜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狠狠劈向被火海暂时阻隔、阵型微乱的秦军!王贲、谷衍紧随其后,仅存的二十余名还能战斗的士卒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如同决死的洪流,紧随其后,撞向火海边缘的秦军防线!纪翟也捡起一柄短戈,咬牙跟上!
惨烈的白刃战,在火光的映照下,在谷口狭窄的地域瞬间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此刻,壁垒之上,玄微子枯槁的身躯微微颤抖,按在萧宇轩腕上的手指青筋毕露!他正在以自身浩瀚的真炁为桥梁,强行支撑着萧宇轩那濒临崩溃的神念,去沟通、去引动那远在数里之外的石涧河水!
萧宇轩双目紧闭,七窍之中竟有细微的血丝渗出!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意识在无边的水势冲击下痛苦挣扎,玄微子的引导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强迫自己放弃抵抗,放弃恐惧,放弃对身体剧痛的感知,将全部残存的意念,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投向那奔腾咆哮的河流!去感受它的冰冷,它的磅礴,它的愤怒,它的…至柔至韧!
水…至柔…亦至刚…
可载舟,亦可覆舟…
可润物无声,亦可摧城拔寨…
守炁…如水…
守城…亦如水…
一种玄之又玄的明悟,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道电光,骤然劈开他混乱的识海!丹田深处,那被玄微子强行灌注的磅礴真炁,以及他自身被引动的一丝微弱生机,竟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旋转,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水波般荡漾流转的力量!
“炁动…水应!”玄微子猛地睁开灰眸,眼中精光暴射,一声断喝!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石涧河畔!
湍急的河流中央,靠近西岸(磐石谷方向)的水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搅动!一股巨大的漩涡毫无征兆地生成!漩涡中心的水流猛地向上喷涌,直冲数丈之高!紧接着,这股被强行引动的磅礴水势,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挟裹着万千吨冰冷的河水,向着磐石谷方向,狠狠拍击在陡峭的西岸岩壁之上!
轰——!!!
一声沉闷如雷、却又远比雷声更加震撼的巨响,从石涧河方向滚滚传来!如同地龙翻身!整个磐石谷口附近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正在谷口与秦军惨烈搏杀的双方士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惊得动作一滞!
紧接着!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郁水腥气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石涧河方向猛烈刮来!狂风卷起地上燃烧的灰烬、未燃尽的枯枝败叶,形成一道灰蒙蒙、湿漉漉的巨大风墙,狠狠撞向谷口外正在集结、准备增援和放箭的秦军弩阵!
噗噗噗噗!
密集的、如同暴雨击打芭蕉叶的声音响起!
秦军弩手射出的箭矢,撞入这片饱含水汽的灰蒙风墙,速度骤然锐减!力道大失!如同射入了粘稠的泥沼!原本致命的箭雨,瞬间变得稀稀拉拉、软弱无力!
“天助我也!杀出去!”孙乾浑身浴血,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发出震天的咆哮!手中青铜长剑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劈翻两名挡路的秦兵!王贲、谷衍等人精神大振,如同出闸的猛虎,趁着秦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幕”和狂风惊得阵脚大乱的瞬间,奋力撕开了防线,向着石涧河方向亡命冲去!
壁垒之上。
噗!
萧宇轩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他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最后的意识,只残留着那奔腾咆哮的水势,和玄微子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的灰眸。
玄微子枯槁的身躯也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他一把抄起昏迷的萧宇轩,如同拎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靛蓝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消失在壁垒之后,向着孙乾等人突围的方向,飘然而去。
磐石谷口,烈焰依旧在燃烧,映照着遍地的尸骸和秦军惊疑不定的脸。那道突然出现的、阻断了箭雨的“水幕”风墙,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痕迹和刺鼻的水腥气。
断桥争锋,第一幕,以守军付出惨重代价、借天地之威险死还生而告终。真正的渡河之战,以及那横亘在生路之上的石涧河渡桥,就在前方。
26.孤城落日
石涧河浑浊的浪涛在身后咆哮,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将秦军追兵的怒吼与箭矢的尖啸彻底吞噬。断桥的残骸在湍流中沉浮、碰撞,如同巨兽破碎的骨骸,宣告着这条生路的彻底断绝。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却也暂时麻痹了伤口火烧火燎的剧痛。萧宇轩被王贲和另一名伤兵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河滩湿滑的卵石上,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肋下崩裂的箭创,眼前阵阵发黑。玄微子渡入的那股磅礴真炁如同退潮般消散,留下的是更加深重的空乏与虚脱,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具沉重的皮囊。
“快!进林子!”孙乾嘶哑的吼声在河风中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与不容置疑的紧迫。他浑身浴血,青铜长剑拄地,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目光如受伤的头狼般扫视着对岸密林深处——那里是唯一的庇护,也是未知的凶险。
仅存的十余人,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残兵败将,相互搀扶着,踉跄着冲入对岸那片莽莽苍苍、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浓重的腐叶气息、潮湿的泥土腥气、以及无处不在的、带着瘴疠意味的草木异香,瞬间包裹了所有人。光线骤然昏暗,仿佛从白昼一步踏入黄昏。
“停下!就地休整!警戒!”孙乾靠在一株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冷杉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身上的伤口不下七八处,最重的一刀在左肩,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此刻正汩汩地渗着血水。
王贲小心翼翼地将萧宇轩放下,让他靠着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李信早已在渡河时便因伤势过重和冰冷的河水刺激而昏死过去,被安置在一旁。谷衍脸上那道箭痕高高肿起,泛着不祥的青紫色,他正警惕地伏在林木边缘,监视着河对岸的动静。纪翟则半跪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腐叶泥土中,肩膀微微颤抖,墨者悲悯的目光投向石涧河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断桥之下、浊浪之中沉浮的尸骸。玄微子盘膝坐在萧宇轩身侧不远处,闭目调息,枯槁的脸庞在幽暗的光线下更显灰败,仿佛方才引动水势的壮举,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生命本源。
死寂在林间弥漫,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疲惫、伤痛、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失去同袍的悲怆,如同无形的重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此地…不能久留。”孙乾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强撑的冷静,“秦军虽暂被阻于对岸,然其必遣精锐绕行上游,或伐木造筏,不日便会渡河搜山。我等…需寻一可守之地,暂避锋芒,休养生息。”他锐利的目光投向纪翟,“纪先生,此地你曾随墨家游历,可知附近有无废弃寨堡、险要山隘?”
纪翟缓缓抬起头,沾满泥土的手指在额前拂过,抹去遮挡视线的湿发。他的眼神依旧带着迷茫与痛苦,但墨者的坚韧让他强行收敛心神。他思索片刻,声音沙哑:“由此向东,翻越三道山脊,有一处…名为‘孤竹堡’的旧寨。相传乃前朝遗族所筑,倚绝壁,临深涧,地势险绝,易守难攻。然…废弃多年,恐已破败不堪,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地山深林密,湿瘴弥漫,向有‘疫乡’之称…”
“疫乡?”谷衍猛地回头,肿胀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顾不得许多了!”王贲捂着肩头深可见骨的刀伤,咬牙道,“再险再破,也比在这林子里被秦狗当兔子撵强!有墙可依,总好过露天等死!”
孙乾眼中精光一闪,决断立下:“就去孤竹堡!纪先生带路!王贲,谷衍,架起李信!玄微先生,宇轩…”他看向依旧虚弱不堪的萧宇轩和闭目调息的玄微子,“烦请二位尽力跟上。此地一刻也耽搁不得,走!”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伤痛与疲惫。一行人如同负伤的兽群,在纪翟的引领下,再次踏上亡命之路。密林深处,藤蔓纠缠,怪石嶙峋,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腐烂的枝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浓重的湿气仿佛能拧出水来,附着在皮肤上,冰冷刺骨。萧宇轩被王贲和另一名士卒轮流架着,意识在剧痛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拉扯。玄微子紧随其后,步伐看似飘忽,却异常稳定,只是那灰败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昭示着巨大的消耗。
不知跋涉了多久,翻越了多少道湿滑陡峭的山脊,当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将最后一点惨淡的金红涂抹在嶙峋的岩壁上时,一座如同巨兽骸骨般盘踞在绝壁之巅的废墟,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孤竹堡!
它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而悲凉。残破的石墙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枯死的藤蔓,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仅存的几座箭楼歪斜欲坠,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幽暗山涧。堡内,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散落着腐朽的梁木和破碎的瓦砾。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就是这里了…”纪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
众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一道早已没有门扇的巨大拱门,踏入这座被时光遗忘的死亡堡垒。脚下的石板布满裂纹,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残存的墙壁上,隐约可见早已褪色剥落的壁画和模糊的刻痕,诉说着早已湮灭的过往。空旷的堡内广场上,几只受惊的乌鸦扑棱棱地飞起,发出嘶哑难听的聒噪,消失在越发浓重的暮色里。
“快!寻找尚可容身的屋舍!清理出空地生火!王贲,谷衍,带人立刻巡查堡墙,找出所有豁口,用碎石木料尽可能封堵!纪先生,烦请勘察堡内结构,找出最坚固的厅堂或地窖!”孙乾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强行驱散着弥漫的绝望气息。
求生的本能再次被激发。众人顾不上疲惫和伤痛,立刻行动起来。王贲和谷衍带着几名尚有余力的士卒,攀上残破的堡墙,在暮色中紧张地勘查着防御漏洞。纪翟则打起精神,身影迅速消失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墨者的眼光仔细审视着这座废弃堡垒的结构与可利用之处。
萧宇轩被安置在一处相对完整、三面有墙遮蔽的角落。玄微子盘膝坐在他身旁,枯瘦的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腕脉。这一次,渡入的真炁更加微弱,如同细丝,却异常精纯,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近乎枯竭的经络,滋养着那点微弱的生机。
“守炁…如守此城…”玄微子闭着眼,声音低微得如同呓语,“城虽破败,根基犹在。炁虽微弱,命火未熄…静心守意,导引归元…”
萧宇轩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按照玄微子的指引,艰难地运转着那残破不堪的“守炁”之法。每一次意念的流转,都伴随着经络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但他咬牙坚持着。丹田深处,那点被玄微子强行护住的微弱暖流,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摇曳着。
不多时,纪翟的身影从一片倒塌的房舍后转出,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孙先生,”他指向堡垒深处一座依托山体开凿、保存相对完好的石砌大厅,“此厅乃堡中议事之所,石壁厚重,仅一门一窗,结构最为坚固,可作藏身与抵御之所。厅后有一狭道,通往山腹深处一洞穴,似为旧日储粮避祸之地,虽阴湿,却可容身。”
“好!”孙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刻将重伤员移至石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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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厅内杂物,备好滚石擂木,封堵门窗!谷衍,带人去洞穴探查,若有储水则更好!”
命令迅速执行。李信和另外两名重伤员被小心地抬入阴冷的石厅。萧宇轩也被搀扶进去,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谷衍带着两人,举着临时制作的火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条幽深、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狭道。
就在众人紧张布防之际,一名负责在堡墙豁口处搬运石块封堵的年轻士卒,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猛地丢掉手中的石头,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瞬间变得青紫,眼珠暴突,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紧接着,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混着黑色血块的污物,腥臭刺鼻!随后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四肢仍在无意识地抽动,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怎么回事?!”孙乾厉声喝问,快步上前。
“不…不知道!他就…就搬了块石头…突然就…”旁边的士卒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
孙乾蹲下身,强忍着刺鼻的腥臭,用剑尖拨开死者吐出的污物。借着昏暗的火光,只见那污物中,赫然夹杂着一些蠕动着的、细小的、灰白色的线虫!令人毛骨悚然!
“是…是瘟病!”旁边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卒声音颤抖,带着无边的恐惧,“是山里的瘴疠!他…他定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触怒了山鬼!”
“瘟病”二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引爆了本就紧绷到极致的恐惧!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士卒中迅速蔓延!他们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土、可能触碰过堡内任何东西的双手,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死亡的巨大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绝望!
“完了…完了!进了疫乡…触怒了山鬼…谁也活不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像他一样!烂掉!呕出虫子!”
“逃…快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恐慌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冲垮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秩序!几名士卒精神崩溃,丢下手中的工具,哭喊着就要往堡外冲!
“站住!”孙乾的怒吼如同惊雷,带着凌厉的杀气!他猛地拔剑,冰冷的剑锋指向那几个试图逃跑的士卒,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临阵脱逃,惑乱军心者——斩!”森然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混乱的恐慌!那几名士卒被震慑当场,僵在原地,瑟瑟发抖。
然而,恐慌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被强压下去,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薄冰下涌动。所有幸存者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的阴霾和对身边同伴的恐惧——谁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谁又能保证,自己身上没有沾染那看不见的、致死的瘟魔?
就在这时,谷衍脸色惨白地从那条通往山腹洞穴的狭道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孙先生!洞…洞里有死人!很多死人!都…都烂了!还有…还有活着的…怪物!”
众人循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幽深的洞口,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散发出浓烈的死亡与腐臭的气息。隐约可见洞内深处,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不成人形的轮廓在黑暗中缓缓蠕动…
孤竹堡,这座废弃的死亡堡垒,在暮色彻底笼罩的瞬间,显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断水、绝粮、追兵环伺,如今,又加上了恐怖的瘟疫和山洞中未知的怪物。
真正的绝境,才刚刚拉开序幕。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凝固的血痂,涂抹在孤竹堡残破的轮廓上,宣告着长夜的降临。
27.墨守璇玑
孤竹堡的夜,浓稠如墨,沉重似铅。山风在残破的垛口和空荡的窗洞间呜咽穿行,卷起腐朽的尘埃和刺鼻的尸臭,也卷不走那浸透骨髓的冰冷绝望。石厅之内,仅存的几支松明火把噼啪燃烧,将扭曲晃动的黑影投在爬满苔藓和霉斑的冰冷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中央地面上,那具青紫肿胀、口鼻溢出污秽黑血的士卒尸体,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灼烧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混杂着恐惧的汗味和粗重的喘息。
“瘟魔…瘟魔真的来了…”一名年轻士卒蜷缩在角落,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涣散,双手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和手臂,仿佛有无形的毒虫正在啃噬他的皮肉。恐慌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窒息感无处不在。
“住口!”孙乾的厉喝如同金铁交击,带着强行压制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拄剑而立,青铜剑锋在火光下映照着他脸上未干的血污和深刻的沟壑,眼神却依旧如受伤的头狼般锐利逼人。“惑乱军心者,立斩!”冰冷的杀气暂时冻结了弥漫的恐慌,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转向谷衍,声音低沉急促:“洞里到底什么情形?”
谷衍脸色惨白如纸,半边肿胀的脸颊在火光下更显狰狞。他指着那条如同地狱入口、散发着浓重腐臭的幽深狭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死…全是死人!堆叠着,都烂透了…白骨、腐肉…还有…还有活着的!像人又不像人!浑身长满烂疮,眼睛是红的…见人就扑咬!力大无穷!我们…我们砍倒了一个,那黑血溅到石头上都滋滋作响…邪门!太邪门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那洞口的黑暗里随时会扑出可怖的怪物。
纪翟蹲在尸体旁,墨者悲悯的目光扫过死者扭曲的面容和吐出的污秽。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流露出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污物中那些细小的、仍在微微蠕动的灰白色线虫,又凑近嗅了嗅那刺鼻的腥臭,眉头紧锁。
“非是寻常瘴疠,亦非触怒山鬼。”纪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的恐慌,“此乃‘尸蛊’之症!古籍有载,多见于大灾大疫之后,尸骸堆积,腐败生瘴,阴湿之地滋育毒虫,其卵随水、土、尘扩散。人或兽沾染,虫卵入体,孵化噬血,蚀腑烂肠,旬日而亡。亡者尸身若处置不当,更成蛊巢,散播更甚!”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脸,“此堡废弃多年,尸骸堆积于洞穴深处,阴湿不散,正是培育此等邪毒的温床!水源、土地、乃至这堡内每一寸空气,恐皆已被邪蛊污染!”
尸蛊!蚀腑烂肠!
这比单纯的瘟疫更令人毛骨悚然!无形的恐惧瞬间化为实质的死亡威胁,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那…那怎么办?我们…我们岂不是都要…”绝望的低语在人群中蔓延。
“水!水怎么办?”王贲捂着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嘶哑,眼中是更深重的忧虑。断水,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如今这水,竟也成了致命的毒药!
纪翟站起身,目光投向石厅深处那条通往山腹的狭道,又环视着这座巨大而破败的堡垒废墟,墨者的眼神中,那迷茫与悲悯渐渐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取代。“毒源在洞窟深处,邪蛊随地下水脉扩散。欲活命,唯二途:其一,彻底焚毁洞窟,断绝毒源;其二,”他猛地抬手指向石厅穹顶一处巨大豁口外、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天空,“引天雨!净此污秽之堡!然焚洞需火油巨木,非仓促可成。引天雨…更属妄谈。”
引天雨?众人面面相觑,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直闭目调息、脸色灰败的玄微子,此刻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灰眸深处,仿佛有微弱的星河流转。他并未看纪翟,而是望向石厅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以及夜色中隐约传来的、远方沉闷的雷声。
“天地之炁,周流不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皆炁之动也。”玄微子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古老的岩石在摩擦,“此堡虽为死地,然山势聚云,涧水生风。今夜子时,风起于巽(东南),云聚于坎(北),雷动于震(东)…当有一场透雨。然…”他微微一顿,灰眸转向纪翟,“雨落污秽之地,反助邪蛊滋蔓。若无疏导净化之器,引雨亦是引鸩。”
纪翟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线微光!“疏导净化之器?”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针,飞速扫过石厅内残存的巨大石柱、倒塌的石梁、散落的巨大陶瓮碎片,以及石壁上那些早已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带有明显墨家风格的几何刻痕!他快步走向一根支撑穹顶的巨大石柱旁,蹲下身,用沾满泥污的手指,用力擦拭着石柱基座上一片被苔藓覆盖的凹槽!
“璇玑玉衡!”纪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微微颤抖,“是墨家‘璇玑玉衡’引水净化的刻痕!此堡…此堡当年必有完善的集雨净水之制!”
他如同着了魔,猛地站起身,在石厅内快速走动,目光在残破的穹顶、墙壁、地面各处刻痕和凹槽间飞速移动,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重构一幅早已湮灭的蓝图:“看!穹顶残存导流槽!引雨水汇于此处中央承露台(指向厅中一处微微凹陷、布满裂纹的石台)!台下必有暗渠,通联…通联…”他冲向石厅一角,那里散落着巨大的陶瓮碎片。他搬开几块碎石,露出下方一个被泥土半掩的、黑黢黢的方形石口!“在这里!净化瓮窖入口!瓮窖分层,铺以细砂、砾石、木炭、蚌壳粉!雨水经此层层过滤,祛除污秽,方为净水,再经暗渠分输堡内各处!”
墨家机关!水利奇术!
这废弃堡垒中,竟隐藏着失传的墨家净水秘术!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中骤然燃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住纪翟!
“然…瓮窖入口被埋,内部恐已淤塞坍塌,导流槽断裂,承露台破损…”纪翟脸上的激动迅速被凝重取代,他看向孙乾,眼神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孙先生!给我人手!给我时间!修复此‘璇玑玉衡’,引天雨,净此堡!此乃吾等唯一的生路!”
“好!”孙乾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王贲!谷衍!带所有能动的人手,听纪先生调遣!搬石清淤,修复导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雨落前疏通此制!”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余者,随我加固门窗!玄微先生,宇轩,烦请二位稳住重伤者心脉,压制蛊毒发作!”他深知,此刻士气比黄金更珍贵,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并为之拼命!
命令如山!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王贲、谷衍立刻带人,在纪翟精确的指挥下,如同工蚁般行动起来。沉重的石块被搬开,淤积多年的腐臭污泥被一铲铲挖出。纪翟则攀上残破的穹顶,借着微弱的火光,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短尺,在断裂的导流槽边缘飞快计算、标记,指挥着士卒用能找到的碎石、泥土混合着砍伐来的坚韧藤蔓汁液,小心翼翼地修补、粘合那些关键的引水沟槽。
石厅内,玄微子枯槁的身影再次移到萧宇轩和李信等重伤员身边。他取出几枚色泽乌黑、气味辛辣刺鼻的草药丸子,让尚能吞咽者含服,又用银针(或骨针)刺入几人胸腹要穴,渡入极其微弱却精纯的真炁,强行护住他们被尸蛊邪气侵蚀的心脉和生机。
“守炁…如守此城…”玄微子的低语如同咒文,在萧宇轩混乱的识海中回响,“邪蛊侵体,如敌军破城…心脉脏腑,乃最后壁垒…神念为卒,寸土必争…引天地清炁,涤荡秽浊…”随着玄微子的引导和那微弱真炁的注入,萧宇轩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艰难地穿透体内那股令人作呕的燥热邪气,护住了心口一点清明。他强忍剧痛和眩晕,再次艰难地运转起“守炁”之法,将意念死死钉在脐下那点微弱的温热上,与体内蠢蠢欲动的邪蛊之气展开无声的拉锯。
时间在紧张、压抑、充满腐臭和希望的气息中飞速流逝。石厅外,风声越来越大,带着湿润的水汽。远方沉闷的雷声如同战鼓,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快!再快些!”纪翟的声音在穹顶上嘶哑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他正伏在一处断裂的关键导流槽旁,用身体挡住灌入的冷风,双手飞快地用混合着藤蔓汁液的湿泥修补着最后一道缝隙。下方,王贲等人正奋力将最后一块堵住瓮窖入口的巨石撬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冲天而起!
就在这时!
“呃啊——!”石厅角落里,另一名原本只是轻伤的士卒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腹部,口中喷出大股大股混着灰白色虫卵的黑血!身体如同被抽干般迅速干瘪下去,眼珠凸出,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在蠕动!恐怖的景象瞬间再次点燃了恐慌!
“又…又一个!”“蛊毒发作了!我们都要死!”
绝望的哀嚎如同瘟疫般再次蔓延!
“闭嘴!”孙乾暴喝一声,青铜长剑寒光一闪,猛地刺入那正在疯狂抽搐变异的士卒心口!干脆利落!那士卒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瘫软下去,不再动弹。孙乾拔出剑,剑尖滴着粘稠的黑血,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惑乱者,死!畏死者,先死!想活命,就给我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纪翟!还要多久?!”
纪翟从穹顶缺口处探出头,脸上沾满泥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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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却燃烧着疯狂的光芒:“瓮窖入口已开!导流槽…导流槽还差最后三寸!王贲!快!把那个最大的陶瓮碎片给我递上来!堵住这个缺口!”他的声音被一阵猛烈的、带着冰冷雨滴的狂风吹散!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重的夜幕,瞬间照亮了孤竹堡狰狞的轮廓和厅内众人惊骇绝望的脸庞!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雨!真的来了!
然而,穹顶巨大的豁口处,浑浊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直接灌入石厅!纪翟正在修补的最后那道关键导流槽,瞬间被狂暴的雨水冲垮!混合着苔藓、泥污的浑浊水流,直接冲刷在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承露台上,又顺着地面的裂缝,肆意流淌!
“不——!”纪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拼尽全力扑上去,试图用身体和双手去堵那被冲垮的缺口,却被狂暴的水流冲得一个趔趄!
完了吗?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就要被这场如期而至却又狂暴失控的雨水彻底冲毁?
浑浊的污水在地面迅速蔓延,浸湿了众人的鞋履,也浸透了绝望的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盘膝闭目、仿佛与石壁融为一体的玄微子,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灰眸之中,仿佛有星辰爆裂!他枯瘦的身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同一道青色的闪电,瞬间掠过混乱的石厅,出现在承露台旁!他并未去堵那缺口,而是双足不丁不八,稳稳踏在浑浊的水流之中,枯瘦的双手结出一个古老而玄奥的道家印诀,猛地按向那布满裂纹、正被污水冲刷的承露台中心!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洞慧交彻,五炁腾腾!江河湖海,尽听号令!污秽涤荡,清浊自分!敕!”
随着他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道门真言响彻石厅,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浩瀚的气息以玄微子为中心轰然爆发!那并非真气,而是一种沟通天地、引动自然的磅礴“势”!倾泻而下的狂暴雨水,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引导!浑浊的水流不再四散漫溢,而是如同被驯服的怒龙,沿着承露台上那些残存、被玄微子真言引动的古老刻痕,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汇成一股,猛地冲入那个刚刚被王贲等人清理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瓮窖入口!
轰隆隆——!
浑浊的污水带着刺鼻的腐臭,如同瀑布般灌入幽深的瓮窖!
所有人都被这近乎神迹的一幕惊呆了!连纪翟都忘记了动作,呆呆地看着玄微子那枯槁却如天神般屹立的身影!
玄微子须发戟张,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角一丝鲜血缓缓溢出。他维持着那个印诀,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树般剧烈颤抖,却死死钉在原地,口中真言不断,引导着那狂暴的雨水,冲刷着瓮窖深处积存了不知多少年的污秽!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暴雨的轰鸣、水流的咆哮和玄微子那低沉而威严的真言在石厅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那灌入瓮窖的浑浊水流,在深处似乎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发出沉闷的轰鸣。突然,一股相对清澈、虽然依旧带着土腥却不再有浓烈腐臭的水流,艰难地从瓮窖另一侧一个被碎石堵塞的出水口,汩汩地涌了出来!虽然细小,却源源不断!
“成了!成了!”王贲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狂喜的嘶吼!他扑到那出水口旁,不顾一切地用手捧起一捧微凉的水,贪婪地灌入口中!清冽的水流,带着生的希望,瞬间滋润了干渴冒烟的喉咙!
纪翟看着那汩汩流淌的、象征着生机的清流,又看向承露台旁那个摇摇欲坠、嘴角溢血却依旧维持着印诀的靛蓝身影,墨者的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对另一种古老智慧的深深震撼与敬畏。
玄微子缓缓松开印诀,身体晃了晃,被抢步上前的孙乾一把扶住。老道灰眸中的神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声音微弱如游丝:“水…可暂解渴…然…瓮窖淤塞多年…净化之力十不存一…此水…仍含微毒…不可久服…需…煮沸…”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靛蓝葛衣。
墨守璇玑,道引天雨。
这废弃的死亡堡垒之中,失传的机关术与玄奥的道法,在绝境之下,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联手,为残存的生灵,在污浊的死亡之海中,强行凿开了一线微弱的生之缝隙。
然而,石厅之外,暴雨如注的黑暗中,秦军追兵的火把,如同嗜血的狼群之眼,已隐隐出现在孤竹堡外崎岖的山道上。清流虽现,长夜犹深。
28.雪地鏖兵
孤竹堡石厅内那汩汩流淌的、来之不易的微弱清流,终究未能洗去弥漫的死亡气息。玄微子盘膝坐在冰冷石壁的阴影里,靛蓝深衣前襟浸染的大片暗红血迹已然干涸,如同烙印。他灰败的脸色在松明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脆硬光泽,深陷的眼窝里,那曾蕴藏星河的灰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古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拉曳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萧宇轩守在他身侧,丹田深处那点被玄微子以命火护住的微弱暖流,此刻如同感应到油尽灯枯的悲鸣,不安地悸动着。他强行运转着“守炁”之法,试图将一丝微弱的意念渡向那枯槁的身躯,却如同泥牛入海,只触碰到一片冰冷与无边的空寂。
石厅之外,孤竹堡的夜被另一种更宏大、更刺骨的寒冷所主宰。呼啸的山风卷着细密的冰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抽打在残破的堡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天空是厚重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不知何时起,细小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起初还带着几分轻柔,很快便化为密集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孤竹堡残破的轮廓、嶙峋的山石、以及堡外崎岖的山道,迅速覆盖上一层越来越厚的、冰冷的素白。
严寒,如同无形的巨手,骤然扼紧了所有人的咽喉。断水之忧虽因“璇玑玉衡”的修复与玄微子引水而暂缓,但更深重的危机——酷寒与断粮——已如同张开巨口的洪荒凶兽,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下…下雪了!”负责在石厅破损窗口警戒的士卒声音带着颤抖,呼出的白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雾。
孙乾大步走到窗边,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扑打在他脸上。他伸手抓了一把窗沿上迅速堆积的雪花,入手冰冷刺骨。锐利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死死盯住堡外那条被积雪迅速覆盖、却依旧能看到隐约火把长龙蜿蜒逼近的山道——秦军的追兵,并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止步!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顶着严寒,步步紧逼!
“雪封山道,秦军辎重难行,此乃天赐良机!”孙乾猛地转身,声音如同被冰雪淬炼过的刀锋,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然酷寒断粮,亦是我等催命之符!坐困此堡,唯有冻馁而死!欲求生路,唯有一途——趁其立足未稳,风雪正急,主动出击!焚其粮秣,夺其御寒之物!此乃死中求活!”
主动出击?!在如此暴雪严寒之中?!
众人皆惊,连王贲和谷衍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堡外秦军数量远超己方,又占据地利,风雪中搏杀,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先生…”谷衍的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颤,肿胀的半边脸在火光下更显僵硬,“风雪迷眼,弓弦冻脆,步履维艰…如何战?”
“风雪于我难,于敌更难!”孙乾眼中燃烧着孤狼般的凶光,“彼众我寡,唯以奇胜!以乱制乱!风雪,便是吾等最好的掩护!”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王贲!谷衍!挑选尚能持刃、不畏死者二十人!备短兵、引火之物!玄微先生…”他看向角落里那如同枯木般的身影,声音低沉下去,“烦请…再为吾等指明一条生路!”
玄微子枯槁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并未睁眼,沾着暗红血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如同冰珠般清晰地落入孙乾耳中:“风…起于东北…雪…掩东南坡…林深…石巨…可匿形…待风转西北…火起…则乱…”
孙乾眼中精芒爆射!玄微子以残存之炁感应的天时地利,正是他计划的关键拼图!“好!”他不再犹豫,厉声下令,“王贲!带十人,携引火油脂,伏于堡东南坡下密林乱石之中!待我号令!谷衍!率余下十人,随我出堡门佯动,吸引秦军注意!待其阵脚被王贲所引之火扰乱,立刻强袭其中军辎重所在!夺粮!夺裘!焚其不能夺者!”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萧宇轩身上:“宇轩!你之重任,仍在‘守’!守此堡!守此厅!守重伤者!守…玄微先生!待我等归来!此乃吾等最后根基,不容有失!”那“守”字,咬得极重,带着千钧之托。
萧宇轩用力点头,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青铜短剑。肋下的箭创在寒意侵蚀下隐隐作痛,丹田的暖流微弱却顽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守”,比冲锋陷阵更为关键。
没有更多的言语。王贲和谷衍迅速挑选人手。被选中者默默地将能找到的所有油脂、松脂涂抹在箭矢和短小的引火木柴上,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费力地裹紧身上单薄破烂的衣物,眼中是赴死般的决绝。纪翟沉默地将仅存的几柄还算完好的短戈分发给众人。
石厅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呜——!
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大团的雪片,如同白色的恶魔般瞬间涌入!吹得火把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刺骨的寒意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走!”孙乾低吼一声,第一个侧身挤出门缝,身影瞬间没入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如同投入一片翻滚的白色怒涛。王贲、谷衍紧随其后,二十余名死士如同融入雪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东南坡下那片被积雪覆盖的、嶙峋怪石与枯死密林交织的黑暗地带。
石厅门被迅速关上,插上门栓。厅内只剩下萧宇轩、纪翟、重伤昏迷的李信等几人,以及角落中气若游丝的玄微子。风雪的咆哮声被厚重的石门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却更添压抑。松明火把的光芒在寒气的侵袭下显得更加微弱昏黄,将众人紧张而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时间在极度的寒冷与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萧宇轩紧握着短剑,守在门后,凝神倾听着堡外的动静。除了风雪的怒吼,什么也听不到。丹田那点暖流在寒意侵蚀下艰难地流转,护住心脉,也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冰冷。纪翟则焦躁地在厅内踱步,墨者的眼神不时投向窗外那混沌的风雪世界,充满了对未知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
堡外东南方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黑暗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一道刺目的橘红色火舌!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王贲他们动手了!
那火焰在狂舞的雪花中显得如此突兀而猛烈,迅速蔓延开来,点燃了枯死的树木和堆积的落叶!浓烟滚滚,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即使隔着厚重的石门和漫天风雪,也隐隐可闻!
“走水了!”
“敌袭!在东南坡下!”
堡外秦军的方向,瞬间传来了混乱的惊呼声、铜钲的疯狂敲击声、以及军官气急败坏的咆哮声!显然,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彻底打乱了秦军的部署,吸引了他们大部分的注意力!
时机到了!
“杀——!”一声仿佛压抑了千百年的、混合着绝望与狂怒的嘶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猛地从堡门正前方不远处的风雪中炸响!是孙乾!
紧接着,兵刃撞击声、愤怒的咆哮声、凄厉的惨嚎声,如同沸腾的滚水,在堡外正门方向轰然爆发!谷衍率领的十名死士,如同从雪地里钻出的复仇恶鬼,趁着秦军注意力被东南大火吸引的瞬间,悍然发动了决死的强袭!目标直指秦军阵中那被重重保护着的辎重车辆!
“守住!守住!别乱!是声东击西!”秦军军官的咆哮在风雪中显得声嘶力竭。
更多的怒吼声、兵刃交击声、濒死的惨嚎声混杂在一起,战况瞬间白热化!
石厅内,萧宇轩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想象到堡外那风雪与血火交织的惨烈景象!每一次兵刃的撞击,每一声凄厉的惨嚎,都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死死攥着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那翻腾的焦虑与杀意!
“呃…”角落里,一直昏迷的李信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纪翟立刻上前查看。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闷雷般在石厅厚重的木门上骤然炸响!木屑纷飞!整扇门都在剧烈地摇晃!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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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内有人!破门!杀进去!”门外传来秦军士卒凶狠的咆哮!显然,有秦军小队趁着正面混战,绕到了堡后,发现了石厅,并试图破门而入!
萧宇轩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丹田那点暖流因警兆而猛地一涨!来了!他的战斗,就在此刻!
“纪先生!守住重伤者!”萧宇轩低吼一声,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向旁边一闪,紧贴在门侧的冰冷石壁上!
哐当!
一声巨响!本就腐朽的门栓在连续的撞击下终于断裂!厚重的木门被狠狠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团的雪片和三名身披皮甲、手持青铜长剑的秦军锐士,如同饿狼般猛扑进来!当先一人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长剑直刺厅中看起来最无防备的纪翟!
就是现在!
萧宇轩眼中厉色一闪!在门被撞开的瞬间,他已借着门板的掩护,如同鬼魅般从门后闪出!手中青铜短剑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由下而上,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刺入当先那名秦兵毫无防护的腋下!
噗嗤!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空气和雪片上!那秦兵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难以置信地低头,口中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萧宇轩毫不停留!一击得手,抽剑旋身!借着旋转的力道,短剑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狠狠斩向第二名因同伴猝死而惊愕的秦兵持剑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嚎!那名秦兵的右手连同青铜剑一起跌落尘埃!他捂着手腕断口处喷涌的鲜血,惨叫着向后跌倒!
第三名秦兵反应极快,怒吼一声,长剑带着恶风,直劈萧宇轩后心!速度迅猛,角度刁钻!
萧宇轩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肋下箭创因剧烈的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根本来不及回身格挡!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
“着!”一声低喝响起!一道黑影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那名秦兵的面门上!是纪翟!他情急之下,将手中一柄沉重的青铜短戈当作投掷武器甩了出去!
砰!
短戈的戈头狠狠砸中秦兵鼻梁!鲜血瞬间迸溅!那秦兵吃痛,动作一滞!
这一滞,便是生死之差!
萧宇轩强忍剧痛,身体如同折断般猛地向侧面一扑!冰冷的剑锋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划破了单薄的衣衫,带起一道血痕!他扑倒在地的瞬间,手中短剑已顺势向后狠狠撩出!
噗!
剑锋自下而上,精准地切入那因面门受创而微微前倾的秦兵小腹!锋利的青铜刃切开皮甲束带,撕裂皮肉,直至脏腑!
“呃啊——!”那秦兵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双手死死捂住喷涌出肠子的恐怖伤口,踉跄着倒退几步,重重撞在门框上,缓缓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转瞬之间,三名破门而入的秦兵,两死一重伤!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石厅内弥漫开来,混合着门外涌入的风雪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
萧宇轩剧烈地喘息着,拄着短剑挣扎着站起,肋下的伤口因剧烈的搏杀彻底崩裂,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渗出,浸透了衣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铁锈味。丹田那点暖流在爆发后显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纪翟快步上前,捡起地上散落的秦兵长剑,警惕地指向门外风雪弥漫的黑暗。门外,似乎还有秦兵的呼喝声,但显然被厅内同伴瞬间毙命的惨状震慑,一时间竟不敢再冲进来。
暂时…守住了。
萧宇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目光扫过地上三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又看向角落里依旧闭目盘坐、仿佛对这场生死搏杀毫无所觉的玄微子,最后落在石厅中央那盏在寒风中顽强跳跃的微弱火苗上。
厅外的厮杀声、风雪声,仿佛都变得遥远。
守炁如守城。
守此残躯,守此残城,守此残火…
这冰冷、血腥、绝望的雪夜,还远未结束。
29.孤城落日(下)
石厅内弥漫的浓烈血腥味,被门外涌入的、裹挟着雪片的凛冽寒风一搅,化作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铁锈气息。三具秦兵尸体横陈在门口,温热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萧宇轩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石墙壁,青铜短剑拄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肋下箭创彻底崩裂,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浸透衣衫,又在刺骨的寒气中迅速变得冰冷粘稠。丹田深处那点暖流,在方才搏命的爆发后,已微弱得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粒萤火,随时可能熄灭。
纪翟紧握着一柄染血的秦兵长剑,剑锋指向门外风雪呼啸的黑暗。门外,秦兵惊怒的呼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正在逼近,显然刚才的惨烈搏杀并未吓退敌人,反而激起了更凶残的反扑!
“顶住门!”纪翟嘶声低吼,用肩膀死死抵住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门栓断裂的木门。萧宇轩强提一口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扑到门边,用身体和残存的力气一同死死顶住!冰冷的门板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砰!砰!砰!
更猛烈的撞击如同重锤般砸在门上!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板剧烈震颤,木屑簌簌落下!巨大的力量透过门板传来,震得萧宇轩和纪翟气血翻腾,伤口剧痛钻心!门外秦兵的咆哮清晰可闻:
“破门!杀了他们!”
“里面没几个能喘气的了!冲进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两人的心脏。石厅内,重伤的李信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低呓。角落里,玄微子盘膝闭目的身影如同石雕,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守?还能守多久?
就在这千钧一发、门户即将被彻底撞开的瞬间!
堡外,正门方向的战况陡然生变!
轰——!
一声沉闷如雷、远超之前任何爆炸的巨响,混合着无数人凄厉绝望的惨嚎,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和眼前的撞门声,狠狠砸入石厅!
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震动!
整个孤竹堡,连同众人脚下的大地,都剧烈地摇晃起来!石厅穹顶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石!那扇被疯狂撞击的木门也猛地停止了震颤!
“怎么回事?!”门外秦兵的撞击和叫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的呼喊:“天塌了?!地陷了!”
“是…是雷火!是雷火!中军…中军粮秣车炸了!”
“快跑!跑啊!”
混乱!彻底的混乱!堡外秦军的方向,不再是战意高昂的咆哮,而是惊恐万状、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哭喊、嘶嚎和杂乱的奔逃脚步声!那声音迅速远去,仿佛堡外那支凶悍的秦军,在一声恐怖的爆炸之后,瞬间崩溃!
顶在门后的萧宇轩和纪翟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发生了什么?那声恐怖的爆炸…难道是孙乾他们?
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咆哮。
纪翟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堡门附近一片狼藉,积雪被踩踏得一片泥泞,散落着丢弃的兵器和几具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更远处,风雪弥漫中,隐约可见秦军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影如同炸了窝的蚂蚁般四散奔逃,混乱不堪!
“他们…好像撤了?溃退了?”纪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疑惑。
萧宇轩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脱力感和伤口撕裂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
风雪中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开门…是我们…”一个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王贲!
纪翟和挣扎着爬起的萧宇轩奋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风雪中,几个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身影相互搀扶着,蹒跚走来。为首的正是孙乾!他浑身浴血,深褐色的短打几乎变成了暗红色,被凝固的血浆和融化的雪水紧紧贴在身上。他左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部,皮肉翻卷,白骨隐现。他右手拄着一柄卷刃崩口的青铜长剑,剑身沾满了粘稠的黑红之物,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鼓鼓囊囊、同样浸透鲜血的皮囊。
王贲架着几乎昏死过去的谷衍。谷衍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半边脸高高肿起,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两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伤痕累累、步履蹒跚的士卒,人人身上都挂满了抢来的秦军皮裘、毛毡,有些人怀里还死死抱着鼓囊的粮袋。他们脸上、身上布满了冻伤、血污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眼神中充满了疲惫、麻木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出发时的二十余人,回来的,不足一半。
“孙先生!”纪翟和萧宇轩抢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孙乾。
孙乾被搀扶着走进石厅,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地上的秦兵尸体和角落里依旧闭目的玄微子,最后落在萧宇轩和纪翟身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守住了…好…”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外面…那爆炸?”纪翟急切地问。
“粮车…”王贲喘息着,将谷衍小心放下,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是秦军的粮秣车!堆满了粟米、肉干…还有…还有硫磺和火油罐!我们冲进去抢夺皮裘粮食时,有个兄弟…被秦狗的弩箭射中了怀里的火把…火把掉进了硫磺堆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余悸,“轰的一声…全…全没了…连人带车…炸上了天!离得近的秦狗…碎成了渣…连百将都被炸飞了半个身子…剩下的…全吓破了胆…炸了营…”
原来如此!那声恐怖的爆炸,竟是意外点燃了秦军辎重车中的硫磺火油!一场玉石俱焚的惨烈爆炸,瞬间摧毁了秦军的中枢,也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
“粮…粮食…还有御寒的…”孙乾挣扎着,将手中那个沉重的、浸血的皮囊递给纪翟。皮囊里,是混杂着血污和雪水的粟米粒、几块冻硬的肉干,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盐巴。他看向众人身上抢来的秦军皮裘和毛毡,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快…分下去…重伤员…先裹上…”
纪翟和萧宇轩立刻行动。他们将抢来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味的皮裘、毛毡,小心翼翼地裹在昏迷的李信和其他重伤员身上。又将皮囊里冰冷的粟米和肉干,分发给还能吞咽的人。食物和御寒之物,如同甘霖,暂时滋润了干涸绝望的心田。
萧宇轩将一块冰冷的肉干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粗糙的肉纤维刮着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盐腥味,却如同世上最美的珍馐。他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毛毡内衬,蘸着微温的、从“璇玑玉衡”出水口艰难接来的、带着土腥味的清水,小心地擦拭着玄微子嘴角和衣襟上的暗红血迹。老道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胸膛还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
孙乾拒绝了裹上皮裘,只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任由王贲用布条蘸着冰冷的清水,草草清洗他左臂那狰狞的伤口。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他却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石厅外那依旧风雪弥漫的黑暗,眼神锐利如鹰隼。
“秦军虽溃,然其主力未损…风雪一停,必卷土重来…”孙乾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此堡…不可久守。”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头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是啊,一场意外的爆炸击溃了秦军前锋,但秦军主力仍在山下。一旦风雪稍歇,重整旗鼓的秦军必将发动更凶猛的报复!孤竹堡这座残破的堡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终究只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石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重伤员的痛苦呻吟、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门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纪翟望着石厅中央那盏顽强跳跃的微弱火苗,墨者悲悯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伤痛和绝望的脸。他缓缓走到孙乾身边,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绝:“孙先生所言极是。孤竹堡,已是死地。然…墨者之道,非仅守御之术,更有‘止戈’之志。若此身此志,能阻兵锋于一时,换得一线生机…便是粉身碎骨,纪翟…甘之如饴!”
他猛地转身,指向石厅深处那条通往山腹洞穴、散发着浓重腐臭的幽深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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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洞窟深处,邪蛊之源未绝!此乃绝命之器!孙先生!请率能走者,趁此风雪未停、秦军溃乱之机,立刻从东南密道下山!我…留下!”
留下?!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纪翟!
“纪先生!你…”萧宇轩失声道。
“留下作甚?”王贲急问。
纪翟惨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墨者独有的悲怆与坚定:“洞窟深处,尚有秦军未曾发现的旧日墨家机关——‘地火璇玑’!乃引地下硫磺毒气、混合火油,以巨石机关封存于密闭石室之中!本为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之器!只需启动机关,引爆‘地火’!整个孤竹堡,连同方圆百丈之内,皆化为齑粉火海!秦军若敢再攻此堡…便让他们…与此处污秽邪蛊,一同葬身火海!”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这残酷而决绝的计划,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石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孙乾死死盯着纪翟,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引爆机关…你…如何脱身?”
纪翟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那条幽深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狭道:“启动机关,需深入洞窟核心,以身引火…无路可退。”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墨守一生,困于‘非攻’之惑。今日以此残躯,行‘止戈’之实…虽悖守御之术,却合墨家‘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大义…此乃纪翟…最好的归宿。”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那条通往地狱的狭道入口。靛蓝的深衣背影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高大。
“纪先生!”萧宇轩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孙乾一把按住。
孙乾缓缓站起身,左臂的剧痛让他身体微微摇晃。他走到纪翟身后,解下腰间那柄卷刃崩口、沾满血污的青铜长剑,双手平举,递向纪翟的背影。剑身虽残,却依旧带着浴血的锋芒和不屈的意志。
“此剑…伴我征战多年,斩敌无数,亦护佑同袍。”孙乾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今赠先生。非为杀伐,乃为…壮行!”
纪翟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接过了那柄沉重而冰冷的残剑。手指拂过剑身上凝固的暗红血痂,仿佛拂过无数逝去的英魂。他没有言语,只是将那残剑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握住了一份沉重的托付与无声的告别。随即,他不再停留,身影决绝地没入了狭道那浓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石厅内,一片死寂。唯有风雪在门外呜咽,如同为勇者送行的悲歌。
孙乾猛地转身,脸上再无一丝犹豫,只有铁血般的决断:“王贲!谷衍!立刻唤醒能走者!收集所有御寒之物、食水!背上重伤员!立刻从东南密道下山!快!”
命令如山!求生的意志再次压倒悲伤!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准备撤离。
萧宇轩最后看了一眼玄微子。老道依旧盘膝闭目,气息微弱。他咬咬牙,在王贲的帮助下,将一件秦军皮裘紧紧裹在玄微子枯槁的身上,然后将他背起。老道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层皮。
“走!”孙乾低吼一声,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率先走向纪翟之前指明的东南方向一处坍塌的墙角。那里,几块巨大的断石被挪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孤竹堡最后的生路。
一行人相互搀扶着,背负着重伤员,如同受伤的狼群,沉默而迅速地钻入那条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狭窄密道,消失在山腹的黑暗之中。
石厅内,只剩下那盏依旧顽强跳跃的松明火把,将微弱的光芒投射在冰冷的石壁、地上的尸体、以及那条通往山腹深处、吞噬了纪翟身影的幽深狭道上。
孤竹堡,这座矗立在风雪绝巅的死亡堡垒,在落日的余烬彻底熄灭之前,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堡外,溃散的秦军火把在风雪中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堡内,一片死寂,只有那通往地狱的洞口,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场注定到来的、焚尽一切的末日之火。
守城者已去。
守城之义,与城同烬。
30.薪火余烬
莽莽群山的褶皱在浓重的夜色中起伏,如同蛰伏巨兽僵硬的脊梁。寒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砂砾,抽打在脸上、手上,带来针刺般的痛楚。萧宇轩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肋下崩裂的箭创,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在体内搅动。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更沉重的,是背上那枯槁的身躯——玄微子。
老道轻得如同风干的芦苇,裹在粗糙的秦军皮裘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只有那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拂过萧宇轩的颈侧,带来一丝微弱的温热,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熄灭。这丝气息,是萧宇轩此刻唯一的锚点。他强迫自己运转着“守炁”之法,将意念沉入丹田深处那点同样微弱如萤火的暖流,艰难地引导着它在近乎枯竭的经络中流转,如同在冻土中挖掘生机,试图接续背上那缕即将断绝的生命之火。
“炁根未绝…心火…尚存…守此…薪火…”玄微子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呓语,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传入萧宇轩耳中。这呓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某种古老咒文,又像是对生命最后的执着。萧宇轩咬紧牙关,将全部的意志凝聚于脚下蹒跚的跋涉,每一次深陷积雪又奋力拔出的脚步,都像是在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死亡。
身后,孤竹堡的方向,风雪弥漫的夜空尽头,猛地亮起一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瞬间膨胀,如同地狱之眼骤然睁开!紧接着,一声沉闷到足以撼动灵魂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悲鸣,裹挟着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众人背上!
轰——!!!
脚下的积雪剧烈地颤抖!远处山峦的回音如同万千厉鬼的哭嚎,层层叠叠,久久不息!孤竹堡所在的山巅,已被一片冲天的、翻滚的橘红色烈焰彻底吞噬!那烈焰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燃烧的碎片被抛向高空,如同末日绽放的死亡之花!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将本就晦暗的夜空染成一片绝望的暗红!
纪翟!
墨守之道的最后绝响!
玉石俱焚的止戈之火!
萧宇轩的身体猛地一僵,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他艰难地回头,望向那片将孤竹堡彻底化为灰烬的冲天烈焰,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如同两团燃烧的、无声的悲怆。背上的玄微子,气息似乎也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前方的王贲、谷衍等人,也都停下了脚步,沉默地回望。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凝固的血污、冻伤的青紫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没有欢呼,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纪翟用生命点燃的这把火,烧尽了孤竹堡的污秽与追兵,也烧尽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前路,只剩下冰冷的生存。
“走!”孙乾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被砂石磨砺过。他拄着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前,没有回头。背影在风雪和远处火光的映衬下,如同被重锤锻打过千百遍的顽铁,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
队伍再次在死寂中移动。风雪似乎更大了,试图用冰冷的素白,覆盖一切痕迹,埋葬所有悲鸣。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铅灰色的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挣扎着翻过了最后一道陡峭的山脊。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被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笼罩着。谷地中央,一条蜿蜒的冰河反射着微弱的寒光。河对岸,是连绵起伏、被积雪覆盖的莽莽林海。
而在谷地的边缘,靠近冰河上游的缓坡上,赫然驻扎着一片庞大的、如同钢铁丛林般的营寨!连绵的营帐覆盖了数里的范围,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营寨中,无数的篝火如同星辰般点缀其间,驱散着黎明前的寒意,也照亮了营寨边缘层层叠叠、如同荆棘丛生的拒马鹿砦、深挖的壕沟、以及林立的、闪烁着寒光的戈矛旌旗!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魏”字大纛(dào,主帅旗帜),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是魏军!主力大营!
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疲惫到极致的队伍中,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欢呼。王贲和谷衍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重伤员,加快了脚步。萧宇轩也感到一股微弱的热流从丹田升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奋力向那片象征着庇护与希望的营寨走去。
然而,当队伍跌跌撞撞地接近营寨外围的警戒哨卡时,迎接他们的并非欢呼与接纳,而是冰冷的兵戈和充满警惕的审视!
“站住!什么人?!”栅栏后,一队顶盔掼甲的魏军锐卒厉声喝问,手中的劲弩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齐刷刷地指向这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难民”。
“大梁左军校尉,孙乾!奉令归营!”孙乾强撑着挺直腰背,声音嘶哑却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威严。他解下腰间一枚沾满血污的青铜虎符,高高举起。虎符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哨卡的什长(低级军官)仔细验看了虎符,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他挥了挥手,栅栏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孙校尉请进!但…其余人等,需解下兵刃,在此等候查验!营中…有严令!”
孙乾眉头微皱,但并未多言,当先踏入营寨。萧宇轩背着玄微子,王贲、谷衍等人搀扶着伤员,在魏军士卒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解下随身简陋的兵刃,默默跟了进去。
一踏入营寨,一股混杂着汗味、皮革味、牲口粪便味、劣质粟米饭味以及浓重草药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营寨内部,远比外围看到的更加庞大而压抑。一队队巡逻的士卒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甲胄铿锵,面无表情。运送粮秣辎重的牛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慢行进,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远处校场的方向,传来新兵操练的呼喝和教官严厉的呵斥声,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看似森严有序的表象之下,萧宇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与躁动。许多士卒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麻木,眼神空洞。营帐之间,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臭的草药气味——那是瘟疫的气息!一些营帐门口,甚至撒着刺目的生石灰,隔离的意味不言而喻。更远处,靠近营寨边缘的地方,隐约可见新堆起的、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土包…那是坟茔。
“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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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脸上带着焦急,“中军大帐有令!请校尉即刻前往!其余人等,暂留此处安置!”他指向旁边一处空旷的、寒风呼啸的角落,那里胡乱堆放着一些草料和破损的拒马,“重伤员…可送往医匠营…但…”他看了一眼萧宇轩背上气息奄奄的玄微子和王贲谷衍搀扶着的几个重伤号,欲言又止,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孙乾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终究没有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对王贲谷衍沉声道:“看好他们!等我回来!”又深深看了一眼萧宇轩背上的玄微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传令兵,朝着营寨中心那座最为高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走去。
萧宇轩等人被安置在那个冰冷透风的角落。王贲和谷衍立刻动手,试图用能找到的草料和破毡布搭建一个勉强遮风的窝棚。萧宇轩小心翼翼地将玄微子放下,让他靠在一捆还算干燥的草料上。老道的脸色在微弱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透明,如同蒙尘的玉石。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水…找点水来…”萧宇轩声音嘶哑地对旁边一名还能行动的士卒说道。那士卒点点头,蹒跚着走向远处冒着炊烟的方向。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伤员的呻吟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楚。营寨中压抑的嘈杂声、远处伤兵的哀嚎、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瘟疫气息,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孙乾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通往中军大帐的路上。他的步伐沉重,脸上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凝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朱砂封印的帛书军令。
他走到众人面前,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期盼与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萧宇轩和玄微子身上,停留片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营寨中所有的冰冷与沉重,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被重石碾过:
“明日卯时三刻…”
“潍水…”
“决——战——!”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万钧巨石,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声音!
决…战?
在经历孤竹堡的血火、漫长的逃亡、目睹纪翟的牺牲、玄微子的濒死之后…最终的决战,竟以如此突兀、如此冷酷的方式,骤然降临?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他下意识地看向靠在自己身旁、气若游丝的玄微子。老道那枯槁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潍水…那个埋着断剑、种下槐树、浸透了无数亡魂鲜血的地方…终究还是无法逃避吗?
孙乾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营寨之外,潍水方向那依旧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天空。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冰冷的杀意,有磐石般的决绝,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无人能懂的悲怆。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沾着血污的青铜虎符,在黎明的微光中,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
薪火将熄。
而焚世的战火,已在潍水之畔,悄然点燃。
31.潍水余烬
潍水。
这两个字如同浸透了血与火的烙印,深深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魂魄深处。当它再次从孙乾口中吐出,裹挟着“决战”的雷霆万钧砸落时,萧宇轩只觉得脚下被血泥浸透的土地仿佛瞬间化作无底漩涡,要将残存的躯壳连同摇摇欲坠的灵魂彻底吞噬。
决——战——!
冰冷的音节在死寂的角落回荡,压过了营寨的喧嚣、伤兵的哀嚎、以及刺骨的寒风。王贲、谷衍等人脸上的劫后余庆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死灰般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兜兜转转,血染千里,最终,竟又回到了这宿命般的修罗杀场。
孙乾攥着那卷朱砂封印的帛书军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不再看众人,目光穿透营寨的喧嚣与混乱,投向潍水方向那铅云低垂的天空,眼神复杂如渊。冰冷的杀意、磐石的决绝、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潍水河底沉淀泥沙般的悲怆,交织在那张被风霜和血污刻满沟壑的脸上。他手中的青铜虎符,在黎明的微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血色光泽。
“整备!”孙乾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王贲!谷衍!召集旧部!分发甲胄兵刃!重伤者…移营安置!”他的目光扫过萧宇轩和他身旁气息奄奄的玄微子,微微一顿,“玄微先生…与重伤同列。”
“诺!”王贲和谷衍压下眼中的复杂,抱拳领命,声音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本能服从。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推入既定的轨道。
萧宇轩没有动。他半跪在玄微子身旁,枯草与寒风环绕。老道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拂过蛛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萧宇轩的心弦。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暖流,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摇曳,如同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决战的号角,如同丧钟在耳边轰鸣,与背上这缕即将断绝的生命之火,形成了最残酷的撕扯。
“炁…根…”玄微子枯槁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那双紧闭的、深陷眼窝中的灰眸,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浑浊,如同蒙尘的古玉,却奇异地倒映着萧宇轩惊愕而悲痛的脸庞。
一只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带着难以想象的微弱力量,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按在了萧宇轩紧握着他另一只手腕的手背上。
“守…炁…如…守…城…”玄微子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耗尽着残存的生命力,“城…可破…炁…不可绝…潍水…非…终局…”
他浑浊的瞳孔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澄澈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直抵萧宇轩灵魂深处!一股微弱却精纯到极致的意念,如同涓涓细流,顺着两人相触的冰冷皮肤,瞬间涌入萧宇轩的识海!不再是磅礴的力量灌输,而是无数玄奥的感悟碎片,关于“炁”的流转、与天地山川的共鸣、在杀伐中守护心神的法门…如同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丹田深处那点摇曳的暖流,使其骤然变得坚韧、澄澈!
“天…地…为…城…心…念…为…卒…”玄微子最后的呓语如同风中的叹息,按在萧宇轩手背上的枯指,力量骤然消散,无力地滑落。那双刚刚亮起微光的灰眸,如同燃尽的烛火,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彻底归于沉寂。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
枯槁的身躯,在黎明的寒风中,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与重量,变得如同冰冷的山石。
“玄微先生——!”萧宇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如同孤狼的哀鸣!他猛地攥紧那只滑落的、冰冷的手,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行构筑的心防!丹田处那被玄微子临终点燃的暖流,在悲恸的冲击下疯狂流转,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奇异地没有熄灭,反而如同淬火的精钢,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坚韧!
守炁如守城!
城破,炁不可绝!
潍水,非终局!
玄微子以生命点燃的最后一缕道火,连同那浩瀚的感悟,已深深烙印在萧宇轩的灵魂深处!
***
**潍水西岸,魏军壁垒。**
战鼓!如同大地的心跳,低沉、雄浑、连绵不绝,震得脚下冻土微微颤抖!无数面玄黑色的“魏”字旌旗在凛冽的河风中猎猎狂舞,如同翻滚的怒潮。壁垒之上,戈矛如林,寒光刺破铅灰色的天幕,冰冷的金属光泽连成一片死亡的森林。甲士肃立,如同钢铁浇铸的雕像,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面甲后化作团团白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皮革味、汗味,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一触即发的杀伐之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宇轩身披一件半旧的皮甲,紧握着手中冰冷的青铜长戈,站在壁垒中段。肋下的箭创被草草包扎,依旧隐隐作痛,丹田深处那股玄微子留下的暖流却异常坚韧地流转着,强行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也隔绝了部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威压。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玄微子临终所授的“守炁”之法,将意念沉入丹田,如同坐镇中军的大将,任凭壁垒之下杀声震天,我自岿然不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壁垒之外——那条奔腾咆哮、浊浪翻滚的潍水河。
河面宽阔,浊黄色的河水挟裹着浮冰,汹涌澎湃,撞击着两岸嶙峋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对岸,秦军的壁垒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匍匐在灰暗的地平线上。更远处,烟尘蔽日!黑压压的秦军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洪流,戈矛的寒光连成一片死亡的海洋,正踏着沉重如雷的步伐,缓缓向潍水河岸压迫而来!大地在他们的脚下呻吟、颤抖!
“弓弩手——上弦!”壁垒上,军官嘶哑的咆哮穿透战鼓的轰鸣。萧宇轩身旁,密密麻麻的魏军弩手动作整齐划一,沉重的蹶张弩发出令人牙酸的机括上弦声,冰冷的弩箭斜指苍穹,箭簇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盾阵——起!”又一声厉喝!前列的甲士轰然蹲下,巨大的橹盾层层叠叠,瞬间在壁垒边缘筑起一道冰冷的钢铁城墙!盾牌缝隙间,戈矛如毒蛇般探出。
萧宇轩握紧了手中的长戈,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他看着潍水河中,魏军临时搭建的浮桥在汹涌的浊浪中剧烈摇晃,如同风中飘萍。桥面上,最后一批魏军斥候正策马狂奔,亡命回撤,身后是秦军如同飞蝗般追射的箭雨!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浊流,瞬间被吞噬。
近了!更近了!
秦军庞大的前锋方阵已抵近潍水东岸!巨大的、覆盖着湿兽皮的冲车被缓缓推上河滩,沉重的撞角对准了浮桥!更多的云梯、壕桥车在军阵后方集结,如同蓄势待发的攻城巨兽!
“风!风!风!大风——!”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如同万千雷霆汇聚,猛地从秦军方阵中爆发!声浪滚滚,竟压过了潍水的咆哮!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在魏军壁垒之上!壁垒上的士卒,无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呼吸为之一窒!
孙乾的身影出现在壁垒最高处的指挥台上。他身披重甲,甲叶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冰霜,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对岸秦军阵中那面巨大的、血红色的“秦”字帅旗。帅旗下,一个身披玄黑重甲、气势如山的身影若隐若现。
“擂鼓!”孙乾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咚!咚!咚!咚!
魏军壁垒上,数十面巨大的战鼓同时擂响!鼓点沉重、急促、充满杀伐之气,如同愤怒的巨兽在咆哮,瞬间点燃了壁垒上所有士卒的血性!驱散了秦军战吼带来的压迫!
“强弩——放!”
随着孙乾手中令旗狠狠挥落!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刹那间,遮蔽天日的箭雨腾空而起!密集的黑色箭矢如同死亡的鸦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铅灰色的苍穹,狠狠泼洒向潍水东岸正在集结冲锋的秦军前锋!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盾牌碎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在对岸河滩上交织成一片!冲在最前的秦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河滩和浑浊的河水!
“杀——!”
秦军前锋的惨重伤亡并未阻止后续部队的冲锋!在军官疯狂的咆哮和督战队寒光闪闪的利刃逼迫下,后续的秦军踏着同袍的尸体和血泊,如同狂暴的潮水,悍不畏死地冲向浮桥和河滩!巨大的冲车在无数士卒的推搡下,狠狠撞上了浮桥!
轰!
浮桥剧烈地摇晃、呻吟!连接处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滚石!檑木!”孙乾的怒吼在鼓声中炸响!
壁垒高处,沉重的石块和绑满尖桩的巨木被轰然推下!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顺着陡峭的壁垒斜坡,狠狠砸向下方拥挤在河滩和浮桥上的秦兵!
砰!咔嚓!噗嗤!
惨烈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绝望的哀嚎声在潍水河畔奏响了地狱的序曲!浮桥在冲撞和重压之下,终于发出一声巨大的断裂呻吟,一段桥面轰然坍塌!桥上拥挤的秦兵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浊流!
然而,秦军的攻势如同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秦兵在箭雨和滚石的缝隙中,悍不畏死地跳入齐腰深的冰冷河水,嘶吼着向对岸壁垒发起亡命的泅渡!同时,秦军后阵的抛石机发出了怒吼!燃烧的火油罐和巨大的石弹,如同陨石般呼啸着砸向魏军壁垒!
轰!轰!轰!
壁垒剧烈震动!碎石飞溅!火光冲天!被火油溅射到的士卒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化作翻滚的火球!
白热化的攻防战,瞬间进入了最惨烈的绞杀阶段!箭矢在空中交织如雨,滚石檑木咆哮着收割生命,冰冷的潍水河中,无数挣扎的身影被浊浪吞噬,火焰在壁垒上肆虐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血腥味、焦糊味、汗臭味、硝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了整个战场!
萧宇轩置身于这血肉磨盘的漩涡中心。他机械地跟随着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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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出手中的长戈,格挡开攀上壁垒的秦兵砍来的刀剑。丹田处那股暖流在杀伐戾气的冲击下剧烈震荡,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却始终未曾倾覆。玄微子临终的感悟在脑海中流淌:“天地为城,心念为卒”。他强迫自己摒弃恐惧,将意念沉入那点暖流,感受着脚下壁垒的厚重,潍水河的奔涌,以及这片战场上空那狂暴混乱却又磅礴浩瀚的“势”!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刺杀,都隐隐带上了一丝与周围环境相合的韵律,虽然微弱,却让他在混乱的战场中保持着一丝奇异的清醒。
身边的袍泽不断倒下。一个年轻士卒被秦兵的青铜铍劈开了胸膛,滚烫的鲜血喷了萧宇轩一脸。另一个士卒被抛石机砸落的巨石压成了肉泥。死亡如同呼吸般寻常。壁垒之下,秦兵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河水,又被新的尸体覆盖。魏军的伤亡同样惨重,壁垒多处被突破,惨烈的白刃战在缺口处反复拉锯!
战况,陷入了最残酷的僵持与消耗。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咬住对方,用血肉和生命作为燃料,维持着这焚世之火的燃烧。
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将潍水两岸的修罗场涂抹上一层悲怆而妖异的暗红。震天的杀声终于渐渐低落下去,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浮尸,堵塞了河道,河水已被染成了粘稠的暗褐色。两岸壁垒上下,尸骸枕藉,断戈残旗插在血泥之中,兀自招展。燃烧的余烬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与血腥。
魏军壁垒虽未陷落,但已残破不堪,处处焦黑,尸横遍地。残存的士卒倚靠着冰冷的城墙,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凄厉。
萧宇轩拄着卷刃的长戈,背靠着一处被血染透的雉堞,剧烈地喘息。皮甲破碎,身上多处挂彩,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深可见骨,被草草用布条勒紧,依旧有鲜血渗出。丹田处的暖流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微弱却顽强地流转着,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的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投向潍水西岸那片熟悉的滩涂。
那里,曾埋下白煜将军的断剑。
那里,曾种下一株寄托着“止戈”微光的槐树苗。
如今,断剑不知所踪,槐树苗…恐怕早已被这无休止的战火碾作尘埃。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虚无感,如同潍水冰冷的浊流,瞬间淹没了萧宇轩。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坚守,所有的血与火,最终换来的,依旧是这望不到尽头的杀戮与荒芜吗?玄微子的道火,纪翟的墨守,白煜的断剑…这些微光,在这焚世的烈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在萧宇轩脚边的血泥中响起。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瞳孔,骤然收缩!
在冰冷的、浸透了无数亡魂鲜血的暗红泥土缝隙中,一株纤细的、不过寸许高的嫩绿幼苗,正顽强地探出了头!两片沾着血污的、颤巍巍的嫩叶,在凛冽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中,倔强地舒展着,指向那轮即将沉入血海的残阳!
槐树苗!
它竟然…活了下来!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壁垒下的尸山血海、伤兵的哀嚎、残阳的悲怆…一切喧嚣都离萧宇轩远去。他的眼中,只剩下脚边这抹在血泥中挣扎求生的、微弱却无比刺目的嫩绿!
如同乱葬岗古槐根下那点颤巍巍的绿意。
如同玄微子临终点燃的道火。
如同纪翟焚尽孤竹堡的决绝之光。
如同白煜断剑沉入血泥时,那未曾彻底熄灭的祈愿!
薪火将熄?
不!
薪火从未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犁过的焦土之下,在最深的绝望之中,在无人看见的缝隙里,顽强地生根、发芽!纵然渺小,纵然脆弱,却蕴含着足以穿透无尽长夜的生命伟力!
萧宇轩缓缓蹲下身,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拂去那嫩叶上沾染的暗红泥点。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冰凉触感,带着勃勃生机。
他抬起头,望向潍水对岸。秦军的壁垒同样死寂,如同巨大的坟茔。残阳如血,将两座壁垒、整条潍水河、以及这无边无际的尸骸战场,都染成了同一种悲怆的暗红。
风,卷着血腥和灰烬,掠过残破的壁垒。
萧宇轩缓缓站起身,沾着血泥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胸前那块碎裂的“悬刀”木片,以及怀中另一块冰冷的、刻着繁复墨线的金属碎片——那是纪翟在孤竹堡启动“地火璇玑”前,悄然塞入他手中的遗物。
守炁如守城。
城虽破,炁不可绝。
潍水,非终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血泥中的嫩绿槐苗,转身,拖着疲惫不堪、却仿佛被注入一股莫名力量的身躯,一步一步,融入了壁垒后方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未知的莽莽黑暗。
32.第二卷:楔子
第二卷:楔子弈局残子
潍水西岸的焦土,在暮春的淫雨里缓慢地腐烂。浊黄色的河水卷着断戈、残旗、朽木,以及那些肿胀变形、面目全非的尸骸,沉默地东流入海。浓烈的腥腐气息如同无形的瘴疠,在雨幕中弥漫,经月不散,扼住了所有幸存生灵的咽喉。昔日壁垒高耸的魏军大营,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木桩、倾颓的夯土墙基和纵横交错的泥泞沟壑,如同被巨兽啃噬后遗下的巨大骸骨,浸泡在浑浊的雨水中。偶尔有野狗或秃鹫在废墟间逡巡,撕扯着未能收殓的残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与聒噪。
雨,冰冷而粘稠,敲打在残破的瓦砾上,发出单调的、如同送葬鼓点的闷响。萧宇轩蜷缩在一处半塌的、尚能遮蔽风雨的残墙角落。单薄的葛衣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汲取着本就不多的体温。肋下和臂膀的旧伤在湿冷的侵蚀下,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反复穿刺,带来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丹田深处,那股被玄微子以生命点燃的暖流,如同地脉深处一缕微弱的温泉,在无边阴冷的包围中,艰难地流转着,维系着心口一点不灭的温热,也抵御着外界那无孔不入的死亡气息与绝望。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三样东西:一块边缘锐利、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一枚非金非石、触手冰凉、刻满繁复如星图般墨线的青铜齿轮碎片——纪翟在孤竹堡烈焰焚身前的最后托付;还有,一粒包裹在湿润苔藓里、沾着潍水河畔暗红血泥的种子——那株在尸山血海中倔强探头的槐树苗,在撤离前被他小心采下。
薪尽火传。
墨守之困。
止戈之祈。
三种截然不同的烙印,冰冷地硌在掌心,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它们指向何方?是救赎的微光,还是更深的迷途?潍水决战的惨烈余烬灼烤着他的灵魂,玄微子道炁的玄奥感悟、纪翟机关碎片的冰冷触感、血泥中槐苗的微弱生机…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剧烈碰撞、纠缠,如同奔涌的岩浆与刺骨的寒流在交锋。
雨幕中,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声。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破烂的蓑衣,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枯苇,艰难地穿过废墟泥泞,停在了残墙外。是孙乾。
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褐布衣。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沉淀着潍水河底淤泥般的疲惫与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左臂的伤口用粗布简单包扎,无力地垂着。他手中没有剑,只拄着一根被摩挲得油亮的枣木手杖。
“要走了?”萧宇轩的声音干涩嘶哑,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孙乾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此间事了。魏败秦胜,大局已定。再留无益。”他的目光扫过萧宇轩掌中的三样东西,在那粒槐种上停留片刻,眼神复杂难明。“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古寺残钟,“潍水一役,非战之罪,乃势之穷。纵有孙吴之谋,白韩之勇,亦难挽倾天之澜。然…”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刺破雨幕,“谋战者,当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若只为庙堂一己之私,纵胜,亦是涂炭生灵,埋祸根苗。此役之后,列国格局已变,秦势如虎兕出柙,然其法苛如虎狼,失道寡助,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真正的棋局,不在战场,在人心,在道义,在…这天下生民能否寻得一条活路!”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边缘磨损的简册,递给萧宇轩。“此乃我半生戎马,观天时、察地利、审人心、研战阵之所得,亦有潍水之殇的反思。非为教你杀人,乃为…教你如何在乱世杀局中,为所当为者,守一线生机,争一方净土。兵家之道,诡诈凶险,用之正则护生,用之邪则造孽。何去何从…在你。”
萧宇轩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竹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兵家谋略的锋芒,与玄微子清静无为的守炁之道、纪翟悲悯坚忍的墨守之志、血泥中槐苗那无声的生机…在他心中剧烈激荡。
孙乾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无数袍泽的废墟雨幕,转身,佝偻的身影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蹒跚着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背影萧索,却带着一种卸下枷锁、走向未知的决然。
***
**齐鲁大地,稷下故地。**
战火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但临淄城高大的夯土城墙已然在望。与潍水战场的死寂腐烂不同,通往临淄的官道上,竟渐渐显露出一种奇特的、劫后余生的喧嚣与活力。尽管路边依旧可见废弃的车辆、倒毙的牲口和零星的新坟,但更多的,是络绎不绝的人流。
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着简陋的家当;穿着各色深衣、头戴高冠或方巾的士子,或步履匆匆,或骑乘蹇驴,背负着沉重的书囊竹笈;商贾驱赶着驮满布匹、陶器、盐包的驮马,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甚至还有奇装异服、肤色黝黑的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驼铃在尘土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气浑浊,弥漫着尘土、汗味、牲畜粪便以及各种香料混杂的怪异气息,人声、畜声、车轴声、驼铃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然而,在这混乱的表象之下,一种压抑已久的、渴望交流与碰撞的生机,正如同地底的暗流,在焦土之下悄然涌动。
萧宇轩裹在人群中,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玄微子所授的守炁之法在体内缓缓运转,如同在喧嚣浊流中开辟出一方心湖,使他能以一种近乎抽离的冷静,观察着这乱世浮世绘。
“让开!让开!莫挡了阴阳家邹衍先生的车驾!”一声带着傲气的呼喝传来。只见几辆装饰着奇异星象图纹、由健牛拉动的安车缓缓驶过,车帘低垂,隐约可见车内人影正襟危坐,手持罗盘状器物,似在推演什么。路人纷纷避让,议论声起:
“听说了吗?邹夫子观星象,言‘五德终始’,秦得水德,尚黑,代周火德,此乃天命所归!”
“哼,天命?秦法严苛,虎狼之邦,纵得天命,亦失人心!我儒家‘仁者爱人’,方是济世正道!”一名背着厚重《诗》《书》竹简的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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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然反驳,引来周围几名同样儒服打扮士子的附和。
“仁爱?空谈耳!”旁边一个身材精悍、腰挎短剑的汉子冷笑,他身边聚集着几个目光锐利、携带算筹和简陋地图的同伴,“当此大争之世,唯法家‘富国强兵’之术,方能立国于不败!商君之法,便是明证!”
“强兵?强兵何用?徒增杀戮!”一个声音清越响起,只见一位青衣士子手持一柄奇特的、刻满度量刻线的矩尺,正蹲在路边一块大石旁比划着什么,“墨家‘兼爱’‘非攻’,尚贤节用,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方为治本之道!看,以此‘勾股’之术,可测地脉,引水灌田,活人无数,岂不胜过尔等空谈杀伐?”他身边几个工匠打扮的人连连点头。
“荒谬!尔等墨者,奇技淫巧,不尊礼法,扰乱纲常!”儒生怒斥。
“纲常?礼法?能填饱饥民之腹否?”一个带着浓重楚地口音、衣着朴素的老者嗤笑,他手中把玩着几株草药,“吾农家‘神农之术’,教民稼穑,辨识百草,方是活命根基!‘食为政首’,民以食为天!尔等争辩不休,何如随我开垦荒地,多产一石粟米?”
“然也!然也!”一个声音洪亮如钟,只见一位身材魁梧、须发皆白的老者大步走来,身边跟着几个肌肉虬结、做导引吐纳状的壮汉,“性命乃根本!吾道家‘贵生’‘全性’,吐纳导引,调和阴阳,祛病延年!纵有金山银山,若无性命享用,亦是虚妄!诸位听我一言,莫再空耗口舌,且随我习练五禽之戏,强身健体,方有本钱论道济世!”说罢,竟在路边当场演练起来,引来一片好奇或哄笑的目光。
诸子之言,如同无数色彩迥异的丝线,在这通往稷下的道路上激烈地交织、碰撞、缠绕。有高谈阔论,有面红耳赤的争辩,有旁若无人的践行,也有冷眼旁观的思索。儒家的仁义礼法,法家的富国强兵,墨家的兼爱非攻与奇巧机关,农家的深耕易耨,道家的贵生养性,阴阳家的五德推演…如同百川争流,在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奋力冲刷着各自的思想河道。稷下学宫那扇重新开启的大门,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天下才智之士,也预示着,一个比战场更加宏大、更加深邃、关乎未来天下走向的思想博弈场,已然铺开。
萧宇轩默默穿过这思想的洪流。他掌心的槐树种子,在百家喧嚣的碰撞中,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潍水血泥中的嫩绿,玄微子寂灭前的道火,纪翟焚城时的决绝,孙乾归隐时的兵略…这一切,与眼前这百家争鸣的生机勃勃却又暗流汹涌的景象,形成了奇异的共鸣。
他抬起头,望向临淄城巍峨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隐约可见的、象征着智慧与交锋的稷下学宫轮廓。
弈局未终。
他,连同掌中那微弱的种子、冰冷的碎片、沉重的竹简,都只是这浩瀚棋盘中,一枚刚刚落下的残子。
而新的棋局,已在百家争鸣的喧嚣中,悄然布下。落子之处,或将决定这破碎山河,是重燃焚世之火,还是…萌发一线止戈之春?
33.帅印寒
朔风卷过边墙,发出狼嚎般的呜咽。冬云铅块般沉沉压在头顶,竟飘下雪来,却非细密寒霜,而是大朵大朵、触地即融的湿雪。营盘里,空气粘稠滞重,透着反常的暖意。老卒们缩在避风的角落,搓着皲裂的手,浑浊的眼不安地望向辕门方向。战马在槽头躁动地喷着白汽,蹄子反复叩击冻硬的地面,像敲击着某种不祥的鼓点。
“这雪……邪性。”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兵低声嘟囔,声音嘶哑,“往年这光景,刀子风早刮得人脸生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今年这雪,软塌塌、温吞吞,倒像是南边送葬撒的纸钱……”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军汉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狠狠剜了老兵一眼,硬生生将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噤声!”他低叱道,目光扫过周遭几张同样写满惊疑的脸,最终落在远处中军大帐那面在湿雪中微微低垂、纹丝不动的“秦”字帅旗上。旗面吸饱了水汽,沉甸甸的,再也无法如往日般在塞北凛冽的罡风中猎猎张扬,卷动风云。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压力,如同这反常的暖雪,无声无息地浸润、覆盖了整个营盘,压得人喘不过气。经验丰富的老卒们,嗅到的不是湿润的水汽,而是铁锈与血腥之外,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味道。
辕门处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低沉急促的号角长鸣。那声音撕裂了湿重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调子。马蹄声由远及近,密集如暴雨砸落,踏碎了营盘里死水般的寂静。一队剽悍的甲士,簇拥着几乘快马,裹挟着泥雪与凛冽的寒意,如铁流般冲入辕门。当先一人,身着朱紫官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钩,正是监军太监高怀恩。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深青官服、神情肃穆的文官,手捧一只明黄色的长形锦盒,其形制森严,在灰暗的天地间刺目异常。队伍最后,则是数十名身着玄甲、背负强弩的殿前武士,头盔下露出的眼神冰冷如铁,沉默地扫视着两旁列阵的边军士卒,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他们身上的甲胄样式、腰间的制式佩刀,无不宣告着他们来自那座遥远的、金碧辉煌的宫城。
“圣旨到——征西将军秦兆阳,速速接旨——!”
高怀恩尖利高亢的嗓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进这凝固的空气里,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士卒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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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烛火通明。秦兆阳正俯身于巨大的沙盘之上。沙盘以整块巨大青石凿刻而成,边缘粗粝,内里山川沟壑却纤毫毕现,漆成赭褐色的泥塑山峦起伏连绵,代表边墙的狭长土脊蜿蜒伸展,其外犬牙交错的河谷、隘口、林地,皆以不同色泽的细沙精心铺就。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密密麻麻插在关键节点:己方是深沉的玄色,敌酋则用刺目的猩红。他一身半旧的玄色深衣,未着甲胄,身形却依旧挺拔如崖畔孤松。听闻帐外通传,他执旗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那面小小的猩红“敌”字旗尖,悬停在沙盘上标注着“黑风口”的险要位置,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缓缓抬起头。面庞被帐内跳跃的烛光映照,显出刀劈斧凿般的轮廓,几道深刻的皱纹自眼角延向鬓发,如同边塞风霜刻下的印记。那双眼睛,是常年凝视风沙与刀兵淬炼出的沉静,此刻却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帐内仅有的两名亲卫——身披半身札甲、腰悬青铜长剑的彪悍汉子——按住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帐帘方向。
“请监军入帐。”秦兆阳的声音不高,却沉稳如磐石落地,瞬间压下了帐外所有的嘈杂。
厚重的毛毡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湿冷泥腥的气息涌入,冲淡了帐内浓重的松脂烛烟味。高怀恩当先踏入,朱紫袍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身后,捧着明黄锦盒的文官和四名玄甲武士鱼贯而入。武士沉重的铁靴踏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在人心上。帐内空间顿时显得逼仄压抑。
高怀恩站定,目光锐利如钩,先是在秦兆阳身上扫过,随即落在那巨大的沙盘上,尤其在“黑风口”那枚悬停的猩红小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笑非笑。他并未立刻宣旨,反而踱步上前,伸出保养得宜、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沙盘边缘冰冷的青石。
“秦将军,”高怀恩开口,嗓音尖细,带着一种刻意的拖长,“好精细的舆图啊。山川形势,敌我态势,尽在方寸之间。将军夙夜操劳,心系疆防,咱家……深为感佩。”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只是不知,将军这沙盘之上,可曾推演过……咸阳宫里的风云变幻?可曾算准了……陛下此刻的心思?”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文官:“左庶长赵冉,奉陛下口谕及密诏,星夜兼程,自咸阳而来。”那文官赵冉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双手将明黄锦盒捧至胸前,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捧着社稷神器。
高怀恩不再看秦兆阳,目光扫过帐内两名亲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殿前武士听令!帐外警戒!闲杂人等,擅近帅帐十步者——斩!”
“喏!”四名玄甲武士齐声应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得帐内烛火猛地一晃。他们转身出帐,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剩下五人:秦兆阳、高怀恩、赵冉,以及两名按剑而立的亲卫。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松脂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高怀恩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看向秦兆阳,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彻底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居高临下的威严。“秦将军,接旨吧。”他尖声道,如同夜枭啼鸣。
赵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动作极其庄重地打开明黄锦盒。盒内衬着明黄绸缎,一枚半尺见方的青铜方印静静卧于其上。印钮是一只盘踞的猛虎,作势欲扑,形态威猛狰狞,虎目以罕见的赤色宝石镶嵌,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血光。印身古朴厚重,布满细密的饕餮纹,透着一股来自远古的苍凉与肃杀。印面朝下,无法看清铭文,但那沉重的质感、凶戾的虎钮,以及那象征着至高军权的明黄衬底,无不昭示着它的身份——征西将军虎符帅印。
然而,这枚象征着权力与信任的虎符旁,还躺着一卷同样明黄的帛书。那帛书卷轴细小,却散发着比虎符更为冰冷的气息。
秦兆阳的目光,在那狰狞的虎符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青铜光泽,映着他深潭般的眼眸。他撩起深衣下摆,单膝跪地,动作沉稳如山岳倾覆前的刹那寂静。两名亲卫也随之轰然跪倒,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征西将军秦兆阳,恭聆圣谕。”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赵冉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明黄帛书,展开,用一种平直、毫无感情、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耳膜的腔调宣读:
“皇帝制曰:咨尔征西将军秦兆阳,受命于危疆,统御虎贲,本应靖边安民,扬威绝域。然尔拥重兵于外,久悬不决,徒耗国帑,空靡粮秣。黑风口弹丸之地,竟成尔逡巡畏敌之渊薮?是尔才具不逮,抑或……别有肺肠?今北狄猖獗,烽燧频传,尔坐拥雄师,竟任其叩关扰境,掠我生民,坏我稼穑!此非将帅之耻,实乃国朝之辱!朕心甚忧,朝议鼎沸。念尔旧日微功,姑且留任,以观后效。然,黑风口之敌,务须于一月之内,尽数荡平!若再迁延观望,致令丑虏坐大,边患益炽……军法森严,国典具在!勿谓言之不预也!另,赐尔虎符,重掌三军,望尔体察天心,奋武鹰扬,一雪前耻!钦此!”
诏书的内容,如同重锤,一记记狠狠砸在寂静的帅帐之中。那冰冷的斥责、赤裸的猜疑、苛刻的期限,还有最后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赐尔虎符”,字字句句,都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秦兆阳和他身后亲卫的心上。
“徒耗国帑,空靡粮秣”……“逡巡畏敌”……“别有肺肠”……“坐拥雄师”……“国朝之辱”……
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
那年轻些的亲卫,额头青筋猛地暴起,按在剑柄上的手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灼热的血气直冲顶门,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他猛地抬眼,眼中血丝密布,充满愤怒与屈辱,死死盯住宣读圣旨的赵冉,以及一旁嘴角噙着冰冷弧度的高怀恩。
“嗯?”高怀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目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他并未看那亲卫,反而将目光投向依旧单膝跪地、垂首听旨的秦兆阳,那眼神如同毒蛇,缠绕着审视与警告。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瞬间——
“臣……”秦兆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亲卫几乎失控的愤怒。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帐内所有紧绷的弦音,带着一种沉入地底的稳定,仿佛刚才那些诛心的斥责,只是拂过山岩的微风。
他抬起头,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平静。他双手缓缓抬起,越过身前,稳稳地伸向赵冉手中的明黄帛书和那只盛放着狰狞虎符的锦盒。
“……秦兆阳,领旨。”最后三个字,清晰,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象征皇权意志的沉重文书和那枚浸透了猜忌与杀伐之气的青铜虎符。入手冰凉刺骨,虎钮上的赤色宝石,如同凝固的血块,冷冷地映着他沉静的眼底。
赵冉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高怀恩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盯着秦兆阳接过虎符的手,那双手,指节宽大,布满厚茧,稳稳地托着那方沉重的青铜,纹丝不动。
“秦将军,”高怀恩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陛下天恩浩荡,虽严词训诫,终究还是将这虎符赐还,委以重任。黑风口之敌……”他踱步到沙盘前,伸出细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那枚代表敌军重兵集结的猩红小旗上,指甲几乎要戳进沙土里,“……乃心腹之患!一月之期,弹指即过。将军,当如何‘奋武鹰扬’,以报君恩,以雪前耻啊?”他刻意加重了“奋武鹰扬”和“雪前耻”几个字,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向秦兆阳。
帐内烛火摇曳,将高怀恩投在沙盘上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秦兆阳缓缓站起身。深衣的下摆拂过冰冷的泥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将那卷沉重的帛书和锦盒交给身后年长的亲卫。那亲卫双手接过,动作沉稳,眼神却如寒潭深水,压抑着汹涌的暗流。
秦兆阳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虎符,移向了沙盘,落在了高怀恩指尖点着的那一点猩红上——黑风口。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穿透了那小小的旗帜,仿佛看到了那隘口之后连绵的敌营、如林的刀枪,以及更深处,那酝酿着狂风暴雪的北狄王庭。
“监军大人,”秦兆阳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洞穿帐外呼啸的寒风,“黑风口,非弹丸之地。其地两山夹峙,状如咽喉,谷道狭窄,仅容三骑并行。敌酋阿史那图鲁,狡如狐,狠如狼,拥精骑逾万,据险而守,深沟高垒,更于两侧山脊广布强弓硬弩。我军若强攻,仰冲狭道,无异驱羊入虎口,徒损精锐,难撼其根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己方兵力的玄色小旗,那些小旗在代表黑风口的猩红标记前,显得渺小而脆弱。“我军新经‘石岭之役’,折损甚重,步卒尤疲,甲胄兵器亟待修葺。粮秣转运,自云中郡至此,山道崎岖,逢此暖雪消融,道路泥泞难行,十车之粮,抵营者不足其半。军中已见削减口粮之令,士卒腹中饥鸣,焉能驱之死战?”
秦兆阳的话语,平静地陈述着冰冷的事实,如同在沙盘上推演着下一步的棋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高怀恩和赵冉的心上。高怀恩脸上的冷笑渐渐凝固,那尖刻的质问被这铁一般的事实堵了回去。赵冉更是脸色微白,捧着空锦盒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陛下圣心焦灼,臣岂不知?”秦兆阳的目光再次抬起,看向高怀恩,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缓缓凝聚,“一月之期,荡平黑风口……此非战之罪,实乃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强行驱疲敝之卒,攻坚险之垒,恐非‘奋武鹰扬’,实乃……以卵击石,徒耗国本。”
他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那巨大的沙盘,指着黑风口两侧高耸的山峦标记:“欲破黑风口,强攻乃下下之策。需行奇计。其一,遣死士绕行绝壁,焚其山脊存粮草垛,断其给养命脉。其二,以精骑佯动,诱其主力出谷野战,伺机设伏歼之。其三……”他的手指移向沙盘边缘一条极细、几乎被忽略的浅淡刻痕,“……此乃‘鬼见愁’古道,早已废弃百年,荆棘塞途,鸟兽绝迹。然,若遣奇兵,披荆斩棘,循此秘径,或可绕至黑风口敌营之后,断其归路,与正面大军形成合围!此三策并行,方有一线胜机。”
秦兆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将黑风口的地势之险、敌情之狡、己方之困,以及那看似不可能中蕴含的一线胜机,剖析得如同掌上观纹。帐内烛火跳跃,映着他沉毅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沙盘。
高怀恩脸上的阴鸷被一种惊疑不定所取代。他虽不通军务,却也听得出秦兆阳的分析句句在理,绝非推诿搪塞。那“鬼见愁”秘径,更是闻所未闻!他下意识地顺着秦兆阳的手指看向那条浅淡的刻痕,仿佛那是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毒蛇。
“然,”秦兆阳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千钧之重,“此三策,无论哪一步,皆需时间!死士攀绝壁,非旬日之功;诱敌出谷,需耐心周旋;‘鬼见愁’古道,荆棘丛生,瘴疠弥漫,更需精锐斥候反复探明路径,排除险阻,方能通行大军!一月之期……”他缓缓摇头,那动作里蕴含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仓促之间,勉力为之,胜算几何?监军大人,赵左庶长,二位自咸阳来,深谙庙堂之算。此中利害,请二位明察,代秦某……转圜天听!”
他将“转圜天听”四个字说得极重,目光灼灼,直视高怀恩和赵冉。这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近乎摊牌的陈情,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在用他对战争最本质的理解,向来自庙堂的使者发出最后的警示。
帅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帐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呜咽咽,如同无数亡魂在哭嚎。湿冷的空气透过厚重的毛毡缝隙钻进来,烛火被吹得明灭不定,将帐内几人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高怀恩的脸色变幻不定。秦兆阳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几分借势施压的得意。他盯着沙盘上那条名为“鬼见愁”的浅淡刻痕,仿佛要将其看穿。这老匹夫,莫非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连这等荒废百年的秘径也知晓?可那“一月之期”是陛下金口玉言,更是朝中某些人递过来的刀子!这刀子,岂能轻易收回?
他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赵冉。这位左庶长脸色苍白,嘴唇微微翕动,似想说什么,却又被高怀恩那阴冷的目光逼了回去,只能紧紧抱着空锦盒,指节捏得发白。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突兀地从高怀恩喉咙里挤出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细长的眼睛眯起,重新看向秦兆阳,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
“秦将军,”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的尖细,却更加冰冷,“好一番鞭辟入里的军情剖析!好一条神鬼莫测的‘鬼见愁’秘径!将军果然深谙兵事,名不虚传。”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只是,将军所言,皆是困难,皆是掣肘!陛下要的,是结果!是黑风口的捷报!朝堂诸公要的,是边患的平息!是国威的彰显!”
他猛地踏前一步,朱紫袍袖带起一股阴风,几乎要拂到沙盘之上,手指再次狠狠点向那猩红的“黑风口”标记:“一月!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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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这是陛下的旨意!是铁律!军令如山,岂容讨价还价?将军在此与咱家言说艰难,言说胜算,莫非是想让咱家……替你去抗旨不成?!”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厉啸,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将军莫要忘了!”高怀恩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冰冷的空气,“这帅印虎符,是陛下所赐!亦可……随时收回!陇西‘石岭之役’,折损数千精锐,耗费粮秣无算,却未能竟全功,致使黑风口贼势复炽……朝中对此,早有非议!若非陛下念及将军昔日微劳,力排众议,将军此刻……恐怕早已在廷尉狱中,对着诏狱的墙壁,推演你的沙盘了!”他阴冷的目光扫过秦兆阳身后两名亲卫按在剑柄上的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将军麾下这些虎狼之士,忠勇可嘉。只是不知,待将军身陷囹圄之时,他们这满腔热血,还能为谁而沸?这手中利剑,还能斩向何方之敌?”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那年轻的亲卫,眼中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按剑的手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死死盯着高怀恩那张阴柔刻毒的脸,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弓弦,下一瞬就要将致命的箭矢射出!
年长的亲卫一把按住了同伴几乎要拔剑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目光却死死锁在秦兆阳的背影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秦兆阳依旧站着,身形如山,纹丝不动。高怀恩那恶毒的话语,如同呼啸的箭矢撞在冰冷的铁甲上,只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未能撼动其分毫。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面前尖刻的太监,望向帅帐顶棚那粗糙的梁木。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明灭不定,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激烈地撕扯、碰撞。
一面是冰冷的现实:黑风口的天险,敌酋的狡诈,士卒的疲惫,粮道的艰难……强攻是死路,奇袭需时间。一面是更加冰冷的皇权:那不容置疑的期限,那刻在帛书上的诛心斥责,那托在手中尚带余温却重如枷锁的狰狞虎符,还有眼前这阉竖毫不掩饰的杀机与构陷!石岭之役的旧账,此刻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
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沙盘上的“黑风口”,那一点猩红,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不断扭曲、膨胀,化作一张狞笑的巨口,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高怀恩满意地看着秦兆阳陷入沉默。他阴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捕捉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投出的毒刺,已然见血。他慢悠悠地踱到帅案旁,那里摆放着一柄装饰古拙的青铜长剑。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姿态,轻轻拂过冰冷的剑鞘,指甲刮过青铜饕餮纹的凸起,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将军,”高怀恩的声音如同毒液般缓缓流淌,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快意,“陛下给的是期限,也是机会。一月之内,荡平黑风口,前嫌尽弃,功勋彪炳,自可光耀门楣,福泽子孙。若不然……”他拖长了尾音,手指猛地在那剑鞘上一按,发出一声脆响,“……这柄随将军征战多年的佩剑,恐怕就要换个地方悬挂了。至于将军麾下这些忠勇的儿郎……”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两名亲卫,“……依我大秦《军爵律》,主将失期畏战,致师老无功者,其麾下百夫长以上……皆连坐!轻则夺爵罚作,重则……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连坐”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尤其那两名亲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年轻的亲卫身体猛地一颤,按剑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眼中喷薄欲出的怒火被这冰冷的律法浇上了一层绝望的寒霜。年长的亲卫呼吸也变得粗重,死死咬着牙关,腮帮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高怀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愈发明显。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摧毁一个名将,有时不需要千军万马,只需要一根足够沉重的稻草,压垮他身边人的脊梁。
帐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松脂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来如同倒计时的沙漏在催命。帐外的风声呜咽得更紧了,湿雪拍打着毛毡,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幽灵在帐外徘徊,等待着吞噬的时机。
秦兆阳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间,深衣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帐中却清晰可闻。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高怀恩那张因得意而略显扭曲的脸上。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不再是深潭,而是凝结了万载玄冰的深渊,寒意刺骨,深不见底。
高怀恩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那目光,却又强撑着挺直了腰杆,色厉内荏地回瞪过去。
秦兆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只是无声地吸了一口这沉重如铁的寒气。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无尽恐慌的嘶喊,如同濒死的野兽哀嚎,猛地撕裂了帅帐内外的死寂!
帐帘被一只染满泥泞和暗红血污的手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如同破麻袋般滚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身上的皮甲碎裂不堪,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汩汩冒血,脸上沾满了泥污和汗水,唯有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兆阳,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出:
“将……将军!黑……黑风口!敌……敌袭!阿史那图鲁……倾……倾巢而出!前锋……前锋已过‘断魂崖’!距……距大营……不足……不足三十里!!”
“噗!”斥候喊完最后一个字,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再无声息。只有那双瞪大的、充满恐惧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帅帐的顶棚。
死寂!
比刚才更加可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帅帐!
高怀恩脸上的得意和阴狠彻底凝固,化为一片空白,随即被无法置信的惊愕取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赵冉手中的空锦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本人也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倒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两名亲卫瞬间拔剑出鞘,寒光一闪,锋刃直指帐门,眼神锐利如电,死死盯着那具斥候的尸体和洞开的帐帘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有无形的千军万马正踏着湿雪,汹涌而来!
秦兆阳的身体,在斥候嘶喊出声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瞬间绷紧!他那双玄冰深渊般的眸子,骤然收缩,锐利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炸开的雷霆,瞬间刺穿了帐内压抑的空气!
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屈辱、所有冰冷的律法与沉重的现实,在这一声染血的急报面前,被彻底碾碎!
黑风口!阿史那图鲁!倾巢而出!断魂崖!三十里!
冰冷的字眼,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猛地一步踏出,深衣下摆带起一股劲风,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掠至那巨大的沙盘前。宽厚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按在沙盘边缘,青石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全身。那枚代表阿史那图鲁主力的猩红小旗,被他手指精准无比地抓起,如同捏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
“断魂崖……”秦兆阳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珠砸在沙盘上,“好!好一个阿史那图鲁!趁我暖雪泥泞,粮道艰难……趁我……”他顿住,目光如电,扫过脸色惨白的高怀恩和赵冉,那未尽之言,如同冰冷的鞭子抽过,“……趁此良机,倾巢来攻!他这是……要一口吞掉我边军主力!”
“传令!”他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驱散了帐内所有的惊惶与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杀伐之气!
34.血符初鸣
帅帐内凝固的死寂,被斥候滚烫的鲜血和那声撕心裂肺的“敌袭”彻底炸碎!
秦兆阳按在沙盘上的手掌,青筋根根暴起,冰冷的青石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那枚猩红的小旗在他指间无声地碎裂,细小的木屑刺入指腹,带来微不足道的刺痛,远不及心头那冰锥般的寒意。阿史那图鲁,这头塞北的苍狼,竟在他被皇权枷锁勒紧咽喉的当口,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趁暖雪泥泞粮道断绝,趁庙堂猜忌军心浮动,倾巢而出,直扑大营!这不是试探,这是奔着碾碎他秦兆阳和他麾下数万边军而来!
“传令!”秦兆阳的声音炸开,如同沉雷碾过冰原,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的惊惶与抽气声。他猛地转身,深衣下摆带起一股凛冽的寒风,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扫过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高怀恩和赵冉,最终钉在两名瞬间拔剑、眼神锐利如狼的亲卫脸上。
“中军司马,击鼓!聚将!全军——备战!”命令斩钉截铁,不容半分迟疑。
“喏!”年长的亲卫嘶声应命,撞开帐帘,身影没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与骤然爆发的混乱喧嚣之中。
“你!”秦兆阳的指尖几乎要点到那年轻亲卫的鼻尖,带着一股铁血的决绝,“带一队快马,即刻出营!往西!找到‘黑云骑’都尉李崇!告诉他,狼来了!让他给老子死死咬住阿史那图鲁的左翼!拖住!不惜一切代价,拖到本帅布好口袋!告诉他,此战若胜,我秦兆阳亲自为他请功!若有闪失……”秦兆阳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刮骨的寒风,“……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年轻亲卫眼中的血丝几乎要爆开,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作响,转身撞出帐外,嘶吼着召集人马的吼声瞬间被风雪吞没。
秦兆阳的目光这才冷冷地落回高怀恩身上。那太监脸上的得意早已被惊恐取代,朱紫官袍下的身体微微发颤,强撑着官威,色厉内荏地尖声道:“秦兆阳!你……你想干什么?贼寇已至,你……你不速去御敌,还在此作甚?!”
“监军大人,”秦兆阳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贼酋倾巢,前锋距此不足三十里。营寨未固,军心浮动。此刻,本帅便是这数万将士的主心骨!本帅在何处,中军便在何处!”他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监军大人既代天巡狩,监临军务,此刻,何不移步辕门之上,与本帅一同……观战?也好亲眼看看,这‘逡巡畏敌’的边军,是如何‘奋武鹰扬’,‘一雪前耻’的!”
“你……!”高怀恩被噎得面皮紫涨,秦兆阳话语中的反讽与那“观战”二字隐含的冰冷威胁,让他如芒在背。他想拒绝,想呵斥,但帐外那越来越近、如同闷雷滚过的马蹄声和震耳欲聋的厮杀号角,让他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秦兆阳不再看他,目光扫过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赵冉,厉喝一声:“来人!护送监军大人与左庶长,登辕门观战台!”帐外值守的玄甲武士闻声掀帘而入,冰冷的铁甲带着肃杀之气,不由分说地“请”起高怀恩和赵冉。高怀恩还想挣扎,却被武士铁钳般的手按住臂膀,半推半架地拖了出去,徒留几声变了调的尖叫被风雪卷走。
帅帐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秦兆阳一人,以及地上那滩渐渐凝固的、斥候的暗红血迹。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松脂燃烧的焦糊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帐外,金鼓号角震天动地,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军官嘶吼声、战马长嘶声……汇成一股汹涌的铁血洪流,撞击着营寨的壁垒。
秦兆阳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再睁眼时,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冰封的湖面,倒映着即将到来的血与火。他抓起沙盘旁那柄装饰古拙的青铜长剑,“锵啷”一声,利刃出鞘半尺,寒光如水,映亮了他沉毅如铁的脸庞。冰冷的剑脊贴上额头,那刺骨的寒意,瞬间贯通四肢百骸,将最后一丝杂念彻底冻结。
他大步踏出帅帐。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天地间一片灰暗混沌,湿雪落在滚烫的甲胄上,嗤嗤作响,腾起白汽。整个营盘已化作一座巨大的、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
---
辕门之上,风如鬼哭。
粗大的原木搭建的望楼在风雪中微微摇晃。高怀恩被两名玄甲武士“护卫”着,几乎是架上了这冰冷的观战台。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宽大的朱紫官袍,冻得他浑身筛糠般颤抖。赵冉更是面无人色,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栏,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眼前的景象,让高怀恩的瞳孔骤然收缩,连牙齿打颤都忘了。
营寨之外,目光所及的荒原,已被一片移动的、翻滚的黑色浪潮所覆盖!那是北狄骑兵!成千上万!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正从风雪混沌的深处汹涌而来!马蹄践踏着泥泞的雪地,发出沉闷而恐怖的隆隆巨响,仿佛大地都在痛苦地呻吟。雪沫、泥浆被高高扬起,形成一片灰黄色的污浊雾瘴,笼罩着那汹涌的潮头。
近了!更近了!
已经能看清前排骑士狰狞的面容!他们脸上涂抹着靛蓝和赭红的油彩,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手中的弯刀映着雪地的惨淡天光,反射出密密麻麻、令人心胆俱裂的寒芒!沉重的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像是踏在观战台上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从狄骑阵中响起,如同饿狼的集体嗥叫。随着号声,那汹涌的黑色潮水猛地加速!最前排的重甲骑兵如同出膛的铁弹,狠狠撞向营寨外围匆忙竖起的鹿角拒马!木屑纷飞!粗大的鹿角在裹着铁皮的沉重马身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拒马被撞开豁口,后续的轻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顺着豁口狂涌而入!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刺耳的尖啸,从狄骑阵后腾空而起,划破灰暗的天幕,泼水般砸向营寨!
“举盾——!!!”
寨墙之上,一名满脸虬髯的秦军都尉嘶声咆哮,声如炸雷。早已严阵以待的秦军步卒齐声怒吼,一面面巨大的橹盾轰然竖起,瞬间在寨墙边缘连成一片坚硬的木铁壁垒!
“笃笃笃笃……!”密集如雨的箭矢狠狠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爆响,如同冰雹砸在屋顶!力道之大,震得持盾的士卒手臂发麻,虎口崩裂!不时有箭矢穿过盾牌的缝隙,或者越过盾墙,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入人群,溅起一蓬蓬温热的血花!惨叫声瞬间在寨墙各处响起!
“稳住!给老子稳住!”虬髯都尉挥刀劈飞一支射向面门的流矢,脸上溅满不知是谁的血点,须发戟张,状如疯虎,“弩手!弩手死哪去了?!给老子射!射那些撞拒马的杂种!射马眼!射马腿!”
“嗡——!”
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齐鸣声终于响起!早已在盾牌间隙引弦待发的强弩手,在军官的厉喝下,狠狠扣动了悬刀!数百支粗大的弩箭,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厉啸,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泼洒向寨墙下最密集的狄骑冲锋集群!
“噗嗤!噗嗤!噗嗤……!”
恐怖的贯穿声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狄骑重甲,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洞穿!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飞!强劲的弩矢甚至能一连洞穿两三人马!冲锋的狄骑浪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铁墙,前排瞬间人仰马翻!后续的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在前方倒毙的人马尸体上,顿时又是一片混乱的翻滚与惨叫!污浊的雪泥被践踏成暗红的泥浆!
“好!射得好!”寨墙上的秦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士气为之一振!
然而,这短暂的阻滞,并未能打退狄骑疯狂的进攻浪潮!后续的骑兵如同无穷无尽,踏着同伴和战马的尸体,更加疯狂地涌了上来!他们放弃了正面冲击鹿角拒马尚存的区域,而是如同狡猾的狼群,沿着营寨边缘快速游弋,寻找着防御的薄弱点。同时,更多的轻骑下马,举着简陋的木盾,扛着临时砍伐的原木,在箭雨的掩护下,嚎叫着冲向寨墙!他们要搭人梯,要蚁附攀墙!
“滚木!礌石!给我砸!砸死这些畜生!”虬髯都尉的吼声已经嘶哑。
沉重的滚木、巨大的石块被士卒们合力推下寨墙!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向下面蚁聚的狄兵!血肉之躯在沉重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惨嚎声瞬间被淹没在滚木礌石的轰鸣中!暗红的血花和破碎的肢体在泥泞中迸溅!一架刚刚搭上墙头的简陋云梯被一根巨大的滚木拦腰砸中,木屑纷飞,连同梯子上攀爬的数名狄兵一同惨叫着摔落下去,被下方混乱的人马踩成肉泥!
血与火,泥与雪,死亡与咆哮,瞬间将整个营寨外围变成了沸腾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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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寨深处,靠近辎重区域的一处相对低矮的寨墙拐角。
厮杀声、箭矢破空声、垂死的惨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撞击着新兵萧宇轩的耳膜和心脏。他紧握着手中那杆沉甸甸的长戟,粗糙的木质戟杆被汗水浸得滑腻,冰冷的青铜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每一次沉重的撞击声传来,他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颤,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早晨那点稀薄的粟米粥呕出来。
他身边是同乡盛果。盛果的脸色比他更白,嘴唇毫无血色,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握着一柄青铜短剑和一面小圆盾,手臂也在微微发抖,圆盾的边缘磕碰着身上的皮甲,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
“宇……宇轩哥……”盛果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睛惊恐地望向寨墙外那一片混乱喧嚣的战场,那里升腾的烟尘和隐约可见的搏杀身影如同噩梦,“我们……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萧宇轩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也僵硬得不听使唤。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了陇西干裂的田地,想起了父亲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想起了母亲塞进他怀里的那块粗麻布平安符……那粗糙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胸口,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他当兵,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挣一口饭吃。从未想过,死亡会如此之近,如此狰狞。
“别……别瞎说!”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卒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他叫老耿,是他们这一什的什长。他靠在一堆装满土石的草袋后面,眯着眼,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独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风雪弥漫的战场。“把盾举稳!身子压低!耳朵给老子竖起来!听什长的号令!让你们冲就冲,让退就退!慌个球!越慌死得越快!”
老耿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萧宇轩和盛果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定。萧宇轩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老耿的样子,将身体重心放低,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寨墙木桩,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风雪和烟尘笼罩的死亡地带。
突然!
“呜——!”一阵凄厉的、不同于秦军号角也不同于狄人牛角的尖利哨音,如同毒蛇吐信,从他们正前方不远处的风雪烟尘中骤然响起!
“小心!”老耿的瞳孔猛地收缩,厉声示警!
几乎同时,前方被滚木礌石砸得一片狼藉的泥泞雪地中,数十个低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暴起!他们身上披着沾满泥雪的灰白色皮毛,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方才一直匍匐在同伴的尸体和泥泞中,一动不动,骗过了秦军哨探的眼睛!此刻,在尖锐哨音的催动下,如同离弦之箭,速度快得惊人,直扑这处相对低矮、守军似乎也略显薄弱的寨墙拐角!
是北狄的死士!专为攀墙破垒而生的“凿冰人”!
“放箭!快放箭!”寨墙上负责这一段的小校嘶声大吼,声音都变了调!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了出去,仓促而慌乱。风雪影响了视线和准头,只有几个冲在最前的狄人死士闷哼着倒下。但更多的,已经如同猿猴般敏捷地冲到了寨墙根下!他们根本不架云梯,直接甩出带着铁爪的绳索,“夺!夺!夺!”几声,铁爪狠狠扣住了寨墙顶端的木桩!随即手脚并用,借助绳索,在湿滑的木墙上如履平地般向上攀爬!动作迅捷得令人头皮发麻!
“滚木!砸!砸死他们!”小校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但已经晚了!沉重的滚木礌石需要时间准备和搬运!而狄人的死士,太快了!
“长戟手!上前!给老子捅下去!”老耿的吼声如同炸雷,第一个从草袋后跃出!他手中握的是一柄沉重的长柄铁蒺藜骨朵,带着一往无前的凶悍气势,扑向一个刚刚探出半个脑袋的狄人死士!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恐惧瞬间被一种原始的、求生的本能淹没!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嘶吼一声,挺着长戟,跟在老耿身后,狠狠冲向最近的一个垛口!那里,一个满脸涂着靛蓝油彩、眼神凶戾如饿狼的狄人,已经单手扒住墙沿,另一只手中的弯刀闪着寒光,正要翻身跃入!
“杀——!”萧宇轩的吼声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嘶哑和狂暴!他根本不懂什么招式,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戟朝着那狄人的面门狠狠捅刺过去!青铜戟尖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那狄人死士反应极快!身体猛地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戟尖!弯刀顺势挥出,带着恶风,狠狠斩向萧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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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的脖颈!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萧宇轩瞳孔骤缩!他根本来不及收回长戟格挡!身体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向后猛仰!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温热的液体溅了萧宇轩一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萧宇轩踉跄着站稳,定睛看去。
只见那凶悍的狄人死士身体僵在半空,动作定格。一截染血的青铜剑尖,正从他大张的、涂满油彩的口中穿透而出!剑尖上,还带着半截猩红的舌头!
是盛果!
他不知何时冲到了侧面,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青铜短剑从侧面狠狠刺入了狄人的口中!他圆睁着双眼,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和脑浆,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爆发而扭曲着,握着剑柄的手剧烈颤抖,却死死没有松开!
那狄人死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凶光迅速黯淡,身体抽搐着,被盛果用力一推,连同那柄穿透他头颅的短剑,一起从寨墙上摔落下去,砸在下面的泥泞中。
“盛果!”萧宇轩心脏狂跳,嘶声喊道。
盛果似乎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茫然地看向自己沾满粘稠血浆的手,又看向萧宇轩,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愣着!后面!”老耿的怒吼再次炸响!
更多的狄人死士已经翻上了寨墙!如同饿狼扑入羊群!弯刀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狠狠劈向惊魂未定的秦军士卒!惨叫声瞬间在垛口附近响起!一个年轻的秦兵被弯刀劈开了半边肩膀,惨叫着倒下,鲜血喷溅在冰冷的木墙上!
血腥的短兵相接,瞬间爆发!狭小的垛口空间,成了最残酷的绞肉场!
萧宇轩来不及多想,恐惧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刚刚目睹盛果搏杀的刺激所取代。他怒吼一声,挺起长戟,再次冲向一个刚刚翻上墙、立足未稳的狄人!这一次,他不再盲目捅刺,而是学着老耿的样子,用戟杆下端狠狠扫向对方的脚踝!
那狄人猝不及防,被扫得一个趔趄!萧宇轩抓住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戟斜向上狠狠捅出!
“噗!”
戟尖穿透皮甲,深深扎进那狄人的小腹!那狄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嚎,手中弯刀疯狂地向萧宇轩砍来!萧宇轩死死抵住戟杆,身体被那垂死挣扎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
“死!”旁边的老耿如同杀神附体,一骨朵狠狠砸在那狄人的太阳穴上!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开来!
萧宇轩猛地抽出长戟,带出一股滚烫的血泉,喷溅在他脸上、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气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那具软倒下去、头颅塌陷的尸体,握着长戟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不是训练时的草人,这是活生生的人!被他杀死了!
“守住!守住垛口!别让他们站稳脚跟!”老耿的吼声将他从短暂的眩晕中惊醒。更多的狄人死士正源源不断地翻上来!弯刀如林,嘶吼如雷!
盛果也捡起了一柄战死同袍掉落的短戈,双手紧握着,眼睛通红,嘶喊着加入战团。他动作笨拙,好几次险象环生,全靠旁边老兵的掩护才没被砍倒。
萧宇轩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冰凉的液体让他打了个寒噤,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不去想戟尖刺入皮肉时那可怕的触感。他咬着牙,挺着长戟,再次迎向扑来的敌人。他学着老兵的样子,利用长戟的长度优势,尽量在敌人近身前将其捅下去或绊倒,配合着什里其他手持短兵的同袍,在狭窄的垛口前组成一道用血肉和意志筑成的防线。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刺击,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金属碰撞的火星、敌人濒死的惨嚎和同伴倒下的闷哼。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们单薄的冬衣和皮甲,冰冷刺骨。萧宇轩的虎口早已崩裂,每一次挥动长戟都传来钻心的疼痛,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地贴近。
就在他机械地格开一柄弯刀,准备再次捅刺时,眼角余光瞥见侧面一个刚刚翻上来的狄人死士,手中的弯刀正悄无声息地抹向一个背对着他、正与另一个敌人搏斗的年轻秦兵的脖颈!
“小心!”萧宇轩想也没想,嘶声狂吼!同时身体猛地向侧面撞去!长戟脱手飞出,他用肩膀狠狠撞在那个年轻秦兵身上!
“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
萧宇轩只觉得左肩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刀锋切开皮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倒在地!被他撞开的年轻秦兵惊愕地回头,正看到那狄人死士狞笑着拔出弯刀,带出一溜血珠,再次向他劈来!
“啊——!”那年轻秦兵怒吼着,举起短戈迎了上去!
萧宇轩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左肩剧痛如同火烧,温热的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混乱的厮杀声仿佛离他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就在这时,他身下被血水浸透的泥泞中,一块半埋着的、不起眼的硬物硌到了他的肋骨。剧痛之下,他下意识地用手摸索,手指触碰到一块冰冷、边缘粗糙的木片。他下意识地将其紧紧攥在手心。木片不大,入手沉甸甸的,边缘带着尖锐的棱角,像是被某种巨力强行折断的器物残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不清、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刻痕。
是武器碎片?还是别的什么?萧宇轩无暇细想。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那狄人死士的弯刀随时可能再次落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攥紧了那块冰冷的木片,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试图去够不远处掉落的长戟戟杆。
冰冷的木片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这微不足道的痛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他被恐惧和剧痛麻木的神经,让混乱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弥漫的血雾和雪沫,越过混乱厮杀的垛口,投向辕门方向那高高的望楼。风雪中,隐约能看到监军太监高怀恩那刺眼的朱紫官袍,像一面冰冷的旗帜,悬挂在沸腾的血海之上。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入脑海,带着无尽的寒意:
这泼天的血祸,这修罗场般的厮杀,这数万将士的生死……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身后那锦绣河山?还是为了……望楼上那冰冷注视着的、代表着皇权猜忌与催命符的……一抹朱紫?
35.戈止木胎
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骨髓深处。
然后是剧痛。左肩那被弯刀撕裂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抽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筋肉,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萧宇轩的意识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喧嚣: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的凄厉哀嚎、战马濒死的悲鸣、还有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大地在呻吟般的沉重马蹄践踏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被拖行着。粗糙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地面摩擦着他的后背和腿脚,每一次颠簸都让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只有右手,那只紧握着冰冷木片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棱角里。掌心传来的刺痛,是连接他与这个残酷世界的唯一微弱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拖行的力道消失了。他被重重地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血腥、汗臭、草药苦涩和排泄物骚臭的浑浊气味,猛地灌入鼻腔,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伤口,痛得他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又一个!妈的,轻点!没看见是活人吗?”一个嘶哑疲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浓重的关中腔。
“活人?呵,抬进来十个,能挺到明天的不知道有没有一半!”另一个更冷漠的声音回应道,脚步声渐渐远去。
萧宇轩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昏暗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渐渐清晰。
他正躺在一处巨大、阴暗、充满了绝望呻吟的营帐里。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草席,草席上躺满了人。断臂的、折腿的、胸腹被剖开的、浑身被烧伤焦黑的……各种惨不忍睹的创伤。鲜血浸透了草席,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片片暗红发黑的污迹。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意识模糊的呓语,如同地狱深处的背景音,永不停歇。
几个同样疲惫不堪、身上沾满血污的医士和年迈的随军巫祝,脚步蹒跚地在伤兵间穿梭。他们动作粗粝,眼神麻木。清洗伤口用的水浑浊不堪,散发着怪味。草药敷料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却难以掩盖浓重的腐败气息。切割腐肉的短刀钝了,就在旁边的磨石上蹭两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没有足够的布带,就用撕下来的破旧军衣草草捆扎。每一次治疗,都伴随着伤兵撕心裂肺的惨嚎和医士麻木的呵斥。
这里是伤兵营。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缓慢吞噬生命的巨大坟场。
萧宇轩挣扎着想动一下,左肩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费力地抬起右手,想摸摸左肩的伤口,却看到自己右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块从血泥里摸到的木片。木片不大,约两指宽,一掌长,边缘参差断裂,像是某种大型器物的一部分。木料沉重坚硬,色泽深褐近黑,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早已干涸板结的泥浆和暗红的血痂,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理,只有几道模糊的、被血污浸透的刻痕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武器碎片?还是……他脑中一片混乱,陇西家中的惨状、父亲被拖走时的身影、母亲塞给他平安符时冰凉的手指……破碎的记忆碎片在剧痛和绝望中翻滚,却无法拼凑成形。他只能更紧地攥住这块冰冷的木片,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宇轩哥?宇轩哥!是你吗?!”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萧宇轩艰难地转过头。是盛果!他脸上、身上也溅满了血污,额角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但看起来没有大碍。他扑到萧宇轩身边,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流下来:“宇轩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盛……盛果……”萧宇轩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多亏你撞开我!”盛果抹了把眼泪,看着萧宇轩血肉模糊的左肩,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担忧,“你……你的伤……”
“死……死不了……”萧宇轩咬着牙,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骚动从营帐门口传来。几个穿着深褐色短褐、眼神麻木的辅兵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一条腿自膝盖以下不翼而飞,断口处只用沾满泥污的破布胡乱缠着,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担架染红。
“让开!快让开!抬到里面去!”一个声音急促地喊道。
担架经过萧宇轩身边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担架上那人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庞,此刻却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睛空洞地望着营帐顶棚,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抽。他想起了训练场上那个因为迟到被鞭打得皮开肉绽、却咬牙不吭声的少年,想起了他分给自己半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时的笑容……他还那么年轻……
担架被抬到里面,很快传来医士粗暴的呵斥和少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接着是钝刀切割腐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萧宇轩的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看向盛果,盛果也正惊恐地看向那个方向,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为什么……”萧宇轩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从担架滴落的、新鲜刺目的血迹,又缓缓移向营帐深处那片被死亡笼罩的阴影,“……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崩溃的嘶哑,“我们不是在守边吗?不是在保家卫国吗?可这些……这些……”他指着周围如同炼狱的景象,指向那个刚刚被抬进去、生死不知的少年,“……这些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像牲口一样被拖进来,像柴禾一样被……被……”他哽住了,后面那个字眼太过残酷,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盛果茫然地摇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看到同袍倒下时心脏被攥紧的疼痛。
萧宇轩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紧握木片的右手。木片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这痛感,连同左肩那撕裂般的灼痛,像两股电流,瞬间贯通了他混乱的思绪!陇西!父亲被拖走时那些酷吏冰冷的眼神!望楼上那抹刺眼的、象征着皇权猜忌的朱紫!还有眼前这如同屠宰场般的伤兵营!
一个冰冷、残酷、带着血淋淋真相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狠狠撕裂了他脑海中所有模糊的、被灌输的“忠君报国”的幻象:
**这无边的血海,这累累的尸骨,这无数破碎的生命……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是为了身后那片被苛政压榨得奄奄一息的“家园”?还是为了……满足那远在咸阳宫阙深处、一道冰冷旨意所要求的“奋武鹰扬”与“一雪前耻”?为了填满那监军太监邀功请赏的欲壑?!**
“不……不该是这样的……”萧宇轩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眼神却燃烧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痛苦、愤怒与绝望的光芒。他攥着木片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块冰冷的木片,此刻仿佛有了温度,滚烫地烙在他的掌心,也烙在了他刚刚被残酷现实撕开一道裂口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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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门望楼,风雪更疾。
高怀恩裹紧了身上华贵的裘皮大氅,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牙齿咯咯作响。他缩在望楼背风的一角,竭力避开那刺骨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如同沸腾熔炉般的战场,充满了惊悸与一丝病态的兴奋。
秦兆阳如同山岳般屹立在望楼边缘,深衣的下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封般的沉静,目光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俯瞰着整个血腥的棋局。
狄人的第一波如同狂潮般的猛攻,在秦军依托寨墙、滚木礌石和强弓硬弩的拼死抵抗下,终于被遏制住了势头。寨墙下堆叠起层层叠叠的人马尸体,污浊的雪泥被染成了暗红的沼泽。狄骑的冲锋浪潮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虽然凶狠,却无法再撼动秦军营寨的根基,攻势渐渐显出疲态。
然而,秦兆阳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他看到的不是胜利的曙光,而是更深沉的危机。
“报——!”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望楼,嘶声喊道:“将军!西侧‘飞狐隘’方向!发现大批狄骑游弋!数量不下三千!守隘的赵都尉……赵都尉战死了!隘口……隘口快顶不住了!请求援兵!急援!”
“报——!!”几乎是同时,又一个斥候跌跌撞撞冲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东……东面!‘落鹰涧’!狄人……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全是下马步战的精锐死士!他们……他们在攀岩!涧口守军被……被两面夹击!伤亡惨重!请求……请求……”
“报——!!!”第三道染血的急报撕裂风雪:“将军!辎重营外围发现小股狄骑渗透!他们在放火!烧……烧我们的草料垛!”
坏消息如同冰雹般接踵而至!高怀恩听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尖声叫道:“秦兆阳!你……你还在等什么?!快!快派兵去堵住啊!西边!东边!辎重营!哪里都要兵!兵呢?!”
秦兆阳猛地回头!那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散了高怀恩所有的尖叫!高怀恩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嗬嗬声。
秦兆阳不再看他,目光扫过沙盘——那象征着各处险要隘口和薄弱环节的标记,此刻正被无形的力量一个个染上刺目的猩红!阿史那图鲁!这头老狼!他根本就没想在一处硬碰硬!他倾巢而出的目的,就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多点开花,同时撕扯秦军本就不甚坚固的防线!他在试探!在寻找秦兆阳的软肋!寻找那足以撬动整个边军防线的致命支点!
兵力捉襟见肘!寨墙主战场尚需重兵把守,防备狄人主力的再次猛扑!各处险隘告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害!辎重营更是命脉所在!哪里都需要兵!可兵在哪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望楼上的风雪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秦兆阳的心脏!庙堂猜忌,粮道艰难,军心浮动……阿史那图鲁这头狡诈的苍狼,选择的时机,精准得如同毒蛇咬中了七寸!
“李崇呢?!‘黑云骑’呢?!”秦兆阳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压向那报信的斥候。
斥候脸上血泪混杂:“李都尉……李都尉带着‘黑云骑’出营不久,就在‘野狼坡’遭遇了狄人精锐骑兵的埋伏!是阿史那图鲁的亲卫‘苍狼卫’!李都尉……他……他拼死冲杀,拖住了苍狼卫大部,但……但伤亡惨重!传令的兄弟说……说李都尉……身中七箭……坠马……生死不明!黑云骑……被……被缠住了!”
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秦兆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李崇!他最锋利的爪牙!竟然被阿史那图鲁用最精锐的力量死死咬住了!指望黑云骑侧翼牵制的计划,彻底落空!
完了吗?
望楼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以及下方战场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厮杀声和垂死哀嚎,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要将所有人淹没。
高怀恩瘫软在角落,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贼酋狡诈……天亡我也……”
秦兆阳缓缓闭上了眼睛。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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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庙堂冰冷的旨意,高怀恩刻毒的嘴脸,李崇浴血的嘶吼,寨墙上士卒绝望的搏杀,伤兵营里堆积如山的残躯……还有那沙盘上,被猩红一点点吞噬的防线……
不!不能完!
一股狂暴的、不甘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力量,猛地在他沉寂的心底炸开!他秦兆阳,纵横沙场二十载,血染征袍,岂能倒在这阉竖的眼前?!岂能倒在这北狄狼崽子的算计之下?!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沉静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他一步踏到望楼边缘,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向下方混乱血腥的战场,刺向风雪深处狄骑涌动的方向!
“亲兵营何在?!”秦兆阳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风声、厮杀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与决绝!
“末将在!”身后仅存的几名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亲卫齐声怒吼,声震屋瓦!他们早已拔剑在手,眼神中燃烧着与主帅同生共死的熊熊火焰!
“擂鼓!”秦兆阳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装饰古拙的青铜长剑!剑锋直指辕门之外,狄骑最汹涌的方向!“聚将鼓!死战鼓!给老子敲!敲到鼓破槌折为止!”
“咚——!!!”
“咚——!!!”
“咚——!!!”
沉重、缓慢、如同巨人心脏搏动般的鼓声,骤然从望楼之巅炸响!一声!两声!三声!这鼓声不同于之前急促的备战鼓点,它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山岳崩塌前最后的悲壮与决绝!如同丧钟,又如同冲锋的号角!瞬间传遍了整个沸腾的战场!
所有还在厮杀、还在抵抗、还在惊恐中的秦军士卒,在这一刻,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向那辕门高耸的望楼!望向那个在风雪中仗剑而立、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身影!
鼓声如同无形的铁流,狠狠撞击着每一个士卒的心脏!一股悲壮、惨烈、破釜沉舟的血气,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在绝望的军营中升腾而起!
“是将军!”
“将军在望楼上!”
“死战鼓!将军要死战了!”
“跟狗日的拼了!”
“杀——!!!”
濒临崩溃的士气,被这悲壮的鼓声和主帅决死的身影,硬生生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寨墙之上,疲惫不堪的士卒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如同被注入了钢铁的意志,再次变得坚韧!滚木礌石更加疯狂地砸下!弓弩手射空了箭壶里的最后一支箭!长戟手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了狄人死士的攀爬!
“传令各部!”秦兆阳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盖过了震天的鼓声和喊杀,“放弃所有外围隘口!收缩兵力!死守主营寨墙!辎重营!点燃外围草垛!制造火墙!阻敌靠近!亲兵营!随本帅——”他长剑猛地一挥,剑锋撕裂风雪,直指辕门之外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试图再次集结发起冲锋的狄骑主力!
“——开门!陷阵!”
“陷阵!陷阵!陷阵!”身后亲兵营的怒吼声如同山呼海啸!
“不可!秦兆阳!你疯了?!”高怀恩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抓住秦兆阳的袍袖,“外面全是狄狗!开门是自寻死路!你想让全军覆没吗?!”
秦兆阳猛地一甩袍袖,力量之大,将高怀恩如同破麻袋般甩飞出去,重重撞在望楼的木柱上!他看也不看那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太监,冰冷的目光扫过一旁同样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左庶长赵冉。
“赵左庶长!”秦兆阳的声音如同寒冰,“你带来的那份陛下密诏呢?!”
赵冉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更小的明黄锦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在此……陛……陛下严令……非……非到万不得已……”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秦兆阳一把夺过锦囊,看也不看,手指用力,坚硬的蜡封应声而碎!他从中抽出一块非金非木、通体黝黑、触手冰寒的令牌!令牌造型奇特,状如断刀,一面阴刻着一个古篆——“悬”!
悬刀令!
传说中,由历代秦皇授予心腹重臣,可于社稷倾危、军情十万火急之时,凭此令调动一支直属皇帝、隐于暗处、执行最危险、最不可见光任务的“悬刀”死士!代价巨大,非国祚将倾不得擅动!
秦兆阳握着这块冰冷刺骨、仿佛有千钧之重的令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看了一眼那些在血火中挣扎、咆哮、赴死的袍泽弟兄。
“亲兵营!开辕门!”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将那块象征着禁忌与毁灭力量的“悬刀令”,狠狠拍在身前的望楼栏杆上!
“持此令!去后营死牢!告诉里面那些人——”秦兆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响彻风雪,“——他们的刀锈了!该见血了!告诉他们,杀一个狄骑,减罪一等!斩敌酋首级者……赦其死罪!重归秦籍!此令,由我秦兆阳亲口所诺!天地为证!”
“开——门——!”
沉重的辕门绞盘,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摇动!巨大的包铁木门,在漫天风雪和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外,是咆哮的黑色死亡浪潮!
秦兆阳手持青铜长剑,第一个踏出望楼,身影如同扑火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投向那汹涌而来的毁灭洪流!在他身后,是如同出闸猛虎般咆哮着涌出的亲兵营重甲死士!更深处,军营后方那阴森的死牢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如同困兽出笼般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充满了血腥与暴戾的……低沉咆哮!
风雪,在这一刻,似乎也被这冲天的杀气所凝固!
36.悬刀出鞘
悬刀令!
传说中,由历代秦皇授予心腹重臣,可于社稷倾危、军情十万火急之时,凭此令调动一支直属皇帝、隐于暗处、执行最危险、最不可见光任务的“悬刀”死士!代价巨大,非国祚将倾不得擅动!
伤兵营内,绝望的呻吟与死亡的腐臭如同粘稠的沼泽,吞噬着每一个尚存一息的生命。萧宇轩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左肩的剧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意识在昏迷的边缘挣扎。右手紧握着那块冰冷的木片,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辕门外传来的、那沉重缓慢如同丧钟般的“死战鼓”声,穿透污浊的空气,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伤兵的心上。营帐内的呻吟声似乎都微弱了一瞬,无数双或茫然、或痛苦、或绝望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将军……要死战了……”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喃喃道,浑浊的眼中滚下浑浊的泪水。
萧宇轩的心也被那鼓声攥紧了。秦兆阳……那个如同山岳般的身影……也要被这无边的血海吞噬了吗?为了什么?为了那道冰冷的旨意?为了身后那个……那个缩在望楼上瑟瑟发抖的阉人?!
愤怒与无边的悲凉如同冰火交煎,在他胸腔里翻涌。
就在这时,营帐厚重的毛毡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沫和浓烈血腥味的寒风灌入,吹得帐内烛火疯狂摇曳,映照出门口几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形极其枯瘦,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嶙峋的骨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深灰色道袍,袍袖宽大,在寒风中空空荡荡地飘拂。须发皆白,凌乱地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阅尽沧桑的平静与悲悯。他背上负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藤条药篓,里面塞满了各种带着泥土气息的草根枝叶。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破旧道袍的年轻道士,脸上稚气未脱,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
枯瘦老道目光平静地扫过营帐内炼狱般的景象,浑浊的眼中没有惊惧,只有更深沉的悲悯。他脚步无声,径直走向离门口最近一个腹部被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重伤号。那伤兵已经陷入弥留,眼神涣散,只有微弱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旁边一个年迈的巫祝正用沾满污秽的破布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暗红液体的伤口,动作粗鲁而绝望。
“让开。”枯瘦老道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容置疑。
那巫祝一愣,抬头看到老道和他身后的年轻道士,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恼怒:“哪里来的野道士?滚开!别妨碍……”
他话未说完,枯瘦老道枯槁的手指闪电般探出,精准地点在他手腕某个位置。巫祝只觉得半边手臂瞬间酸麻无力,惊骇之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老道看也不看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在那伤兵血肉模糊的腹部周围几处穴位飞快地按揉了几下。说来也怪,那原本汩汩涌出的鲜血,竟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流速!
接着,老道从药篓中飞快地取出几样草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放在掌心一搓,那些干枯的草叶竟瞬间化为细腻的粉末。他示意身后一个年轻道士取来一点还算干净的雪水(伤兵营里连干净水都是奢侈),将药粉调和成糊状,动作轻柔而迅捷地敷在那狰狞的伤口周围。又从袖中摸出几根细长的骨针,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精准地刺入伤口周围的皮肉。
那濒死的伤兵,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这一幕,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微光,瞬间吸引了周围伤兵的目光。连那些麻木的医士也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枯瘦老道。
老道没有停留,立刻走向下一个伤者。他动作看似不快,却异常高效。那双枯槁的手,如同拥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瞬间判断伤势的轻重缓急。对于皮肉伤,他敷上的草药似乎带着奇效的清凉与止血作用;对于骨折错位,他手法精准得令人叹为观止,几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复位轻响后,伤兵的惨嚎便转为压抑的呻吟;对于那些高烧呓语、伤口腐烂的,他取出的草药更加奇特,气味浓烈刺鼻,敷上之后,伤兵滚烫的额头竟能感受到一丝清凉,浑浊的眼神也似乎清明了一分。
他沉默着,极少说话,只有对身后两个年轻道士简短的指令:“三七,止血。”“骨碎补,接续。”“忍冬藤,清毒退热。”年轻道士动作麻利地递上所需的草药,或者协助固定包扎。
“是玄微子道长!”一个靠在墙角的断腿老兵认出了老道,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是玄微子道长来了!我们有救了!道长是活神仙啊!”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绝望的伤兵营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一些尚有意识的伤兵眼中,燃起了微弱的光芒。
玄微子?萧宇轩模糊地听着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但看着那枯瘦身影在血腥污秽中穿行,那双枯槁的手一次次从死亡边缘拉回濒死的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希望吗?在这无边的血海与绝望中,这点微弱的救赎之光,显得如此渺茫,却又如此……刺眼。
玄微子来到了萧宇轩身边。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睛落在他血肉模糊的左肩伤口上,又扫过他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的脸,最后,停留在他死死攥着木片的右手上。老道的目光在那块沾满血污、棱角粗糙的木片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澜,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并未多言,枯瘦的手指搭上萧宇轩的手腕。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仿佛能抚平躁动的气血。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顺着那冰凉的手指流入自己几乎冻僵的体内,沿着手臂的经络缓缓向上,最终汇聚在左肩那撕裂般的伤口周围。那如同火烧火燎般的剧痛,竟在这股暖流的包裹下,奇迹般地减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麻痒感。
“骨裂,筋断,失血过多。邪气已入腠理。”玄微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风穿过干枯的芦苇,“需先固本止血,再祛邪续筋。”他对身后的年轻道士吩咐:“取‘地榆炭’、‘血竭粉’,调‘金疮药’主剂,加一味‘透骨草’。”
年轻道士迅速照办。玄子接过调好的深褐色药膏,那药膏散发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药香。他用一把小巧的、用雪水仔细擦拭过的木刀,动作极其轻柔地刮去萧宇轩伤口周围凝结的血痂和污物。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剧痛,但萧宇轩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玄微子那双专注而平静的眼睛。老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痛,是活着的证明。”玄微子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营帐内的呻吟淹没,却清晰地传入萧宇轩耳中,“忍过去。此药霸道,清腐生肌,痛则通。”
话音未落,那深褐色的药膏已敷上伤口!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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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滚烫的烙铁直接按在伤口上的剧痛,猛地从肩头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萧宇轩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玄子枯槁却异常稳定的手,迅速用干净的(相对而言)布条将伤口包扎固定。那剧烈的灼痛感持续了片刻,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与麻痒。萧宇轩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但左肩那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剧痛,确实被一种更“钝”但也更“清晰”的感觉取代了。
玄微子又取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粉,递给旁边一直紧张看着的盛果:“温水化开,分三次喂他服下。可固本培元,暂缓邪毒内侵。”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萧宇轩紧握木片的右手上,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最终归于深沉的平静。“此物……”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沾染死气甚重。若觉心神不宁,可暂时放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下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者。那枯瘦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在弥漫的血腥与绝望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萧宇轩瘫在草席上,感受着左肩伤口传来的奇异感觉,耳边是玄微子那低沉沙哑的话语——“痛,是活着的证明”。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握的右手,摊开掌心。那块粗糙、冰冷、沾满血污的木片静静躺在那里。掌心的皮肉被棱角硌出了深深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渗出了细微的血珠。
沾染死气甚重……心神不宁……
玄微子的话在他脑中回荡。他凝视着木片。就在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中,就在玄微子的药膏敷上伤口的瞬间,他似乎……似乎真的感觉到掌心这块冰冷的木片,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剧痛惊醒,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脉动?
是错觉吗?是剧痛带来的幻觉吗?还是……
他猛地攥紧了木片!更紧地攥住!那冰冷坚硬的棱角,再次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这一次,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去感受!
没有跳动。只有冰冷和坚硬。
就在他心中涌起一丝失望和自嘲时——
“轰!!!”
一声沉闷如滚雷、却又尖锐如裂帛的巨响,猛地从辕门方向传来!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厮杀声、鼓声、风雪声!整个伤兵营的大地都似乎随之剧烈一震!营帐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一阵完全不同于秦军或狄人号角的、极其诡异、如同千万只厉鬼同时尖啸的恐怖音浪!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暴戾、狂乱与毁灭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营帐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巨响和音浪震得头皮发麻!连正在施救的玄微子都猛地停下了动作,枯槁的身体微微一僵,深邃的目光瞬间投向营帐门口的方向,那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悸!
萧宇轩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掌心的木片!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了!
那块冰冷、粗糙、沾满血污的木片,在他掌心深处,随着那恐怖的尖啸音浪,如同呼应般……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地……跳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暴戾、却又带着一丝古老苍茫的悸动,顺着他的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
悬刀出鞘了!
37.墨辩攻守
那一声恐怖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伤兵营内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尖啸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风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气息所冻结。紧接着,辕门方向传来了更加混乱、更加狂暴的厮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惊骇、恐惧,还有一种近乎野兽垂死挣扎般的疯狂!
“悬刀……悬刀真的出鞘了……”一个靠在墙角的断臂老兵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关于“悬刀”的恐怖传说,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每一个秦军老卒的心底盘踞。
萧宇轩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浑身僵硬。掌心那块粗糙的木片,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带来一股冰冷、暴戾却又带着古老苍茫的悸动,顺着他的手臂蔓延,与他左肩伤口处玄微子药膏带来的清凉麻痒形成诡异的对抗。他死死攥着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在这恐怖的声浪中保持清醒的锚点。
玄微子枯槁的身影在尖啸传来的瞬间有片刻的凝滞。他缓缓收回按在眼前一名伤兵穴位上的手指,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望向营帐门口沉沉的夜色,那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悸、悲悯、以及一丝……了然。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尘埃,沉重得压弯了他的脊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在死寂的营帐中回荡,“杀伐之气冲霄,戾鬼横行……此非天道,实乃人祸。”他不再多言,只是加快了救治的动作,那双枯槁的手依旧稳定,却仿佛带上了一层无形的重负。
---
辕门之外,血火地狱。
巨大的包铁木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开启了一道仅容三骑并行的缝隙!缝隙之外,是如同黑色怒涛般汹涌而来的狄骑铁流!重甲骑兵如同移动的堡垒,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弯刀映着雪地的寒光,马蹄践踏着同伴和秦军的尸骸,泥雪与血水四溅!
秦兆阳一马当先!他手持那柄装饰古拙的青铜长剑,深衣的下摆早已被泥血浸透,紧紧贴在腿上。他没有披甲,身形却挺拔如松,迎着扑面而来的死亡风暴,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只有最深处燃烧着一簇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
“杀——!!!”他身后的亲兵营重甲死士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紧随主帅,义无反顾地撞向那汹涌的黑色怒潮!
“轰!!!”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瞬间爆发出最原始、最惨烈的轰鸣!人仰马翻!骨断筋折!青铜长剑劈开皮甲,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沉重的马槊贯穿骑士的胸膛,将人高高挑起;弯刀斩在重甲上,迸射出刺目的火星!秦兆阳如同礁石,每一次挥剑都精准而致命,将扑到近前的狄骑斩落马下!他身边的亲卫结成紧密的锥形阵,用血肉和钢铁死死顶住狄骑第一波最凶猛的冲击!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的洪流面前,渺小如蚁。狄骑的数量太多了!如同无穷无尽!他们被秦兆阳这自杀式的冲锋激起了更凶残的兽性!更多的骑兵绕过正面,如同黑色的潮水,试图从两翼将这支小小的陷阵之师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嗡——!!!”
一阵低沉、怪异、如同无数巨大机括同时被绞紧、又如同沉睡巨兽被惊醒般的嗡鸣声,猛地从秦军营寨深处响起!这声音穿透了震天的厮杀,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感,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辕门两侧原本坚实的寨墙,靠近地面的位置,突然裂开了十几个方形的、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口。
冲在最前面的狄骑,无论是正面扑向秦兆阳的,还是试图从两翼包抄的,都被这诡异的景象和声音惊得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咔!咔!咔!咔……!”
一连串密集而清脆的、如同巨大弩机上弦般的机括撞击声,从那些黑洞洞的墙体内骤然爆发!
“嗤嗤嗤嗤嗤——!!!”
下一个刹那,无数道乌沉沉的、带着凄厉破空声的黑影,如同暴雨般从那些墙洞中狂飙而出!那不是箭矢!那是一个个磨盘大小、边缘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巨大圆锯**!
这些恐怖的圆锯,由不知名的沉重金属打造,边缘是狰狞交错的锋利锯齿!它们被某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机括之力驱动,高速旋转着,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如同地狱深处释放出的死亡漩涡,瞬间冲入了猝不及防的狄骑集群!
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冲在最前的狄骑重甲,连人带马,如同脆弱的草纸般被卷入!沉重的铁甲在高速旋转的锯齿面前如同薄纸,瞬间被撕扯、切割!血肉、骨骼、甲胄碎片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和骨骼碎裂声中疯狂迸溅!战马悲鸣着被拦腰切断,骑士的上半身被高高抛起,又在半空中被另一片飞旋而至的锯盘绞成碎块!污浊的雪地上,瞬间铺开一片令人作呕的、由血肉、内脏和金属碎片混合而成的暗红泥沼!
惨烈!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惨烈!
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单方面的、高效的、冷酷到极致的……**屠杀**!
原本凶悍狂野的狄骑冲锋浪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高速旋转利刃的绞肉机之墙!冲势瞬间瓦解!前排的骑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漫天血雨,后排的战马被这恐怖的景象彻底惊疯,嘶鸣着人立而起,不受控制地互相冲撞践踏!整个狄骑前锋,陷入一片混乱的死亡地狱!
“墨守!是墨家的‘绞轮杀阵’!”寨墙之上,一个满脸血污的秦军老卒嘶声狂吼,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是纪翟大人!纪翟大人出手了!”更多的士卒反应过来,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
营寨深处,靠近辎重区域的一处巨大工棚内。
空气弥漫着浓重的桐油、金属锈蚀和木屑粉尘的味道。巨大的青铜齿轮、粗壮的硬木轴承、缠绕着牛筋绳索的绞盘、还有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寒光的金属构件,如同巨兽的骨骼和内脏,堆满了工棚的每一个角落。几盏巨大的牛油灯悬挂在粗壮的梁木上,昏黄跳跃的火光,将工棚内的一切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某种古老巨兽的腹腔。
工棚中央,矗立着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造物。其主体是数根粗若人腰、深深楔入地下的巨大硬木立柱,立柱上缠绕着密密麻麻、泛着暗沉油光的牛筋绞索。绞索连接着上方一个巨大、沉重、由无数青铜齿轮和精钢构件咬合而成的复杂机括核心。核心下方,延伸出十几条粗壮的青铜传动臂,如同巨兽的触手,穿透工棚厚重的墙壁,连接着外部寨墙内那些释放“绞轮杀阵”的恐怖装置。
此刻,这座代表着墨家最高“守御”技艺的杀戮机器,正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巨大的青铜齿轮在绞索的牵引下缓缓转动,每一次齿牙的咬合都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带动着整个机括核心微微震颤。工棚的地面,都随之传来轻微的震动。
纪翟就站在这座杀戮巨兽的核心前。
他身形并不高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深褐色葛布短衣,外面套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皮围裙。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和一张线条刚硬、却因常年与冰冷机械为伍而显得有些刻板的脸。他的双手粗糙有力,指节宽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细密的划痕,此刻正稳稳地按在机括核心上一个巨大的青铜轮盘上。
轮盘上,阴刻着无数细密如蚁的刻度与符号,代表着角度、力度、射程以及……杀戮的烈度。
纪翟的目光,透过工棚墙壁预留的狭窄观察孔,死死盯着外面那片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
他看到自己亲手设计、耗费无数心血、融汇了墨家数代机关术精华的“绞轮杀阵”,如同死神的镰刀,高效、冷酷、精准地收割着生命。那些高速旋转的锯齿圆盘,是他无数次计算、实验、改良的结晶。每一次切割、每一次撕裂、每一次将鲜活的生命连同厚重的甲胄一同化为漫天碎屑……都完美地契合了他图纸上的推演。
成功了。他的机关,挡住了狄骑最凶猛的冲锋,为秦军赢得了喘息之机,甚至可能……扭转战局。
这本该是“墨守”的胜利!是“兼爱非攻”理念下,守护一方安宁的终极体现!
然而——
纪翟的瞳孔,如同被那飞溅的血肉和凄厉的惨叫灼伤,猛地收缩!他按在青铜轮盘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内脏腥气的寒意,顺着观察孔涌入,狠狠灌入他的肺腑!
他看到一名狄骑被高速旋转的锯齿卷入下半身,上半身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飞上半空,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他看到一匹雄健的战马被齐胸切断,内脏和破碎的骨茬如同烂泥般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犹自抽搐……他看到更多的狄骑在混乱中互相践踏,被恐惧扭曲的脸上满是绝望……
这不是冰冷的图纸!不是沙盘上的推演!这是活生生的、被瞬间撕碎的生命!是惨叫!是哀嚎!是地狱!
“非攻……兼爱……”纪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吼。墨家祖师爷的训诫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却与眼前这血腥高效的屠杀景象产生了剧烈的、撕裂灵魂般的冲突!
守护?这真的是守护吗?用如此残酷、如此灭绝人性的方式去“守护”?这与他所追求的“非攻”之道,背道而驰!这与他信奉的“兼爱”之心,南辕北辙!
他引以为傲的技艺,他穷尽心血打造的机关,此刻化作了最恐怖的杀戮机器!每一片飞旋的锯齿,都像是在切割他自己的信念!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纪翟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当场呕吐出来。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地狱般的景象。但那些声音——锯齿切割骨肉的闷响、战马濒死的悲鸣、狄人恐惧绝望的嘶吼——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钻入他的耳中,撕扯着他的神经!
“大人!东侧三号、七号绞轮卡住了!被血肉和甲胄碎片堵死了!需要清理!”一个同样穿着短衣、脸上沾满油污的年轻墨者急促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对机关运转受阻的焦虑。
纪翟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专注于技艺、如同尺规般精确刻板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痛苦、迷茫、自我厌恶……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他看到了年轻墨者眼中那纯粹的、对机关效能的关切,那眼神,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曾经的模样——一个只追求“守御”极致、只计算杀伤效率的冰冷匠人!
“清理……”纪翟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从砂砾中挤出,“……清理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动了手下的青铜轮盘,调整着其他绞轮的角度和力度,确保杀戮的效率不会下降。动作依旧精准,肌肉记忆深入骨髓。但这每一个微调的动作,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自己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再次看向观察孔外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战场。视线掠过那些被绞轮撕碎的狄骑,落向更远处——在绞轮杀阵制造的死亡地带之后,在混乱的狄骑集群后方,他看到了!
在那风雪弥漫的战场边缘,在那象征着毁灭的黑色浪潮之后,影影绰绰地,竟然出现了一些……人!
不是狄骑!看穿着,是普通的牧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衣衫褴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被狄人的骑兵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正茫然地、跌跌撞撞地向着这片死亡之地靠近!
阿史那图鲁!这头狡诈的苍狼!他竟驱赶着掳掠来的牧民作为人盾!想用这些无辜者的血肉之躯,来填平墨家绞轮制造的死亡陷阱!来消耗秦军的箭矢和意志!
纪翟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顶门!
他看到了那些牧民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看到了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在寒风中冻得小脸青紫的孩童……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早已认命,只等待着被战争的巨轮碾成齑粉!
“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纪翟的喉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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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发出来!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青铜轮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他的机关!他引以为傲的“守御”利器!在下一刻,就要将那些无辜的牧民,连同他们的孩子,如同刚才那些狄骑一样,绞成漫天血雨肉泥!
守护?他守护了什么?!他用最残酷的机器,杀死了敌人,也即将碾碎那些他想守护的、无辜的生命!这哪里是“非攻”?这分明是助纣为虐!是屠杀的帮凶!
“停止!停止绞轮!”纪翟猛地回头,对着操纵机括的墨者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快!停止!外面有牧民!有孩子!”
操纵机括的墨者们愣住了,面面相觑。停止?在狄骑随时可能再次冲锋的关键时刻?停止这唯一能阻挡敌人铁蹄的利器?
“大人!不能停啊!”一个年长的墨者焦急地喊道,“狄骑还在!停了绞轮,他们立刻就会冲进来!营寨就完了!”
“我说停止!”纪翟的眼睛布满血丝,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瞪着那墨者,“那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狄狗!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最后那个“人”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悲愤。
工棚内一片死寂。只有机括核心低沉持续的嗡鸣,如同巨兽的呼吸,带着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无情地碾压着纪翟的挣扎。
---
伤兵营内。
萧宇轩紧攥着那块跳动的木片,玄微子药膏带来的清凉感与木片传来的冰冷暴戾气息在体内激烈交锋,左肩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胀痛。辕门方向那非人的惨叫声、锯齿切割骨肉的恐怖声响,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盛果紧紧守在他身边,脸色惨白,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营帐角落,一个腹部被狄人弯刀剖开、肠子都流出来的年轻伤兵,在剧痛和高烧的折磨下,陷入了最后的疯狂。他猛地挣扎起来,眼神涣散,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发出歇斯底里的、充满了无尽怨恨的嘶吼:
“杀!杀光他们!杀光那些狄狗!为我爹娘报仇!为陇西的乡亲们报仇!杀——!!!”他挥舞着仅剩的一条手臂,指甲在冰冷的泥地上抓出道道血痕,声音凄厉如同鬼哭,“……爹……娘……别丢下我……冷……好冷啊……”嘶吼声渐渐微弱,最终化为含糊不清的呓语和绝望的哭泣,身体在草席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这绝望的嘶吼和哭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萧宇轩紧绷的神经!
陇西!爹娘!乡亲!那干裂的土地!那被酷吏拖走的父亲!那塞给他平安符的母亲冰凉的手指!还有……那望楼上冰冷的朱紫!那刻在帛书上的诛心斥责!那驱动着绞轮疯狂收割生命的冰冷机括!那被驱赶着走向死亡陷阱的牧民和孩子!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与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被玄微子点醒的、对战争根源的质疑,被伤兵营地狱景象激发的绝望,被那年轻伤兵临死嘶吼点燃的无边愤怒……在这一刻,被掌心木片那冰冷暴戾的脉动彻底引爆!
“啊——!!!”
一声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嘶吼,猛地从萧宇轩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竟硬生生从冰冷的草席上挣扎着坐起!左肩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浸透了刚刚包扎的布条,但他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营帐门口的方向,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光芒!
他猛地抬起右手!那块沾满血污、棱角粗糙的木片被他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柄无形的战旗!那木片在他手中剧烈地搏动着,冰冷的暴戾气息汹涌而出,仿佛与辕门外那绞轮杀阵的恐怖嗡鸣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为什么?!!”萧宇轩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泣血的悲愤和穿透灵魂的质问,响彻整个伤兵营,“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为什么我们的刀要砍向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道旨意,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为什么——!!!”
他声嘶力竭的质问,如同惊雷,在充满死亡呻吟的营帐内炸响!所有尚存意识的伤兵,都下意识地看向他,看向那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高举着染血木片的新兵。他们的眼中,有茫然,有痛苦,有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血淋淋的质问刺中心底最深处的……震动!
“看看我们!看看他们!”萧宇轩指着营帐内堆积的残躯,指向辕门方向那地狱般的厮杀声,“死的都是谁?!是陇西种地的王二!是河西放羊的李三!是家里等着我们回去的爹娘妻儿!不是咸阳宫里那些发号施令的贵人!不是望楼上那个只会发抖的阉人!”
他的目光扫过盛果惊恐的脸,扫过玄微子深邃悲悯的眼,最后死死盯着手中那搏动不休的冰冷木片,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绝望都注入其中!
“这样的守护……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杀戮……换来的到底是什么?!”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如同带血的钉子,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难道……难道就没有一条路……一条不用让这么多人流血、不用让母亲失去儿子、不用让孩子失去父亲……也能活下去的路吗?!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做别人棋盘上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吗?!”
“我不信!!!”
最后三个字,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如同受伤孤狼对月长嗥,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对另一种可能的微弱希冀!
吼声落下,萧宇轩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重重地向后倒去,再次陷入昏迷。唯有那只高举的右手,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紧握着那块冰冷搏动的木片,仿佛那是他灵魂深处最后的倔强与呐喊。
整个伤兵营,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以及那块被他紧握的木片,在无人察觉的掌心深处,搏动得更加清晰、更加……滚烫。仿佛有什么被尘封已久的东西,在血与火的浇灌下,在绝望的呐喊中,正挣扎着……苏醒。
38.血符惊雷
萧宇轩那声泣血的嘶吼,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死寂的伤兵营里炸开!那饱含血泪的质问——“为什么我们要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死的都是种地的王二、放羊的李三!”——字字如刀,狠狠剜在每一个尚存一丝意识的心上。营帐内痛苦的呻吟都微弱下去,无数双或茫然、或麻木、或痛苦的眼睛,聚焦在那个倒在血泊草席上、昏迷中依旧死死攥着染血木片的新兵身上。那木片棱角刺破了他的掌心,几缕蜿蜒的暗红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
玄微子枯槁的身影在萧宇轩倒下时已如鬼魅般掠至近前。他深邃如古井的眼中,那抹悲悯被强烈的震动所取代。他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搭上萧宇轩的腕脉,另一只手则迅捷地检查其崩裂的左肩伤口,鲜血正不断渗出。他眉头紧锁,对身后年轻道士急促低喝:“快!取‘安息香’、‘龙脑’研粉!再拿‘止血藤’捣汁!快!”
盛果早已扑到萧宇轩身边,哭喊着:“宇轩哥!宇轩哥你醒醒!”他想去掰开萧宇轩紧握木片的手,却发现那手指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反而有更多的血从指缝间渗出。
就在这压抑的死寂与混乱中——
辕门方向,那令人牙酸的绞轮嗡鸣声,骤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自然的停顿!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一阵更加混乱、更加狂暴、夹杂着非人般痛苦嘶嚎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那不是战斗的呐喊,那是……无数生灵被推入绞肉机时发出的、绝望到极致的悲鸣!
工棚内,纪翟那声“停止!”的嘶吼余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他枯瘦的身体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观察孔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战场。
晚了!
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高速旋转的恐怖绞轮前方,那片被狄骑尸体和泥泞血污覆盖的死亡地带边缘,无数瘦弱的身影,如同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羊群,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涌了过来!老人佝偻着背,妇女抱着襁褓,孩童冻得青紫的小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他们被狄骑用套索和马鞭驱赶着,推向那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涡!
“不——!!!”纪翟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他疯了一般试图扳动那巨大的青铜轮盘,想要强行逆转机括!
“大人!不能逆转!机括会崩毁!”旁边的老墨者惊恐地扑上来阻拦!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拉扯间——
“噗嗤!咔嚓!咔嚓——!”
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的、混合着血肉骨骼被撕裂搅碎的恐怖声响,密集地爆开!高速旋转的锯齿圆盘,如同死神的磨盘,无情地卷入了冲在最前的牧民!
没有惨叫!只有沉闷的撕裂声和骨骼被瞬间碾碎的爆响!破碎的布片、飞溅的内脏、断裂的肢体、甚至一个被高高抛起的、裹在襁褓中的小小身躯……在漫天血雨中飞舞!那些被驱赶的牧民,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雪片,瞬间消融在高速旋转的金属风暴之中!污浊的雪地上,瞬间铺开了一层粘稠的、由不同生命混合而成的、更加令人作呕的暗红泥沼!
一个被卷入边缘的老妇人,下半身瞬间消失,仅剩的上半身被巨大的离心力甩飞,重重砸在冰冷的寨墙木桩上!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一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向前伸出,仿佛想抓住风雪中某个虚无的幻影……她的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血泊。
这一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烙印在纪翟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呃啊——!”纪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向后倒去!被旁边的墨者死死扶住。他脸色惨金,眼神涣散,死死盯着观察孔外那片由他亲手打造的、正在疯狂吞噬无辜生命的屠宰场。机括核心那低沉持续的嗡鸣,此刻听来如同地狱恶鬼的狞笑,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非攻……兼爱……”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我造的……是什么……魔鬼……”
工棚内一片死寂。所有墨者都停下了动作,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们崩溃的领袖。那冰冷的机括嗡鸣,此刻成了最刺耳的丧钟。
---
伤兵营内。
辕门方向那骤然爆发的、混合着非人惨叫的恐怖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一个伤兵的心头!营帐仿佛都在颤抖!
“是……是那些牧民……”一个目睹过寨墙外惨状的老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狄狗……狄狗把他们……推到绞轮前面了……”
这绝望的低语,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啊——!!”那个腹部被剖开、肠子外露的年轻伤兵,在剧痛和这恐怖信息的刺激下,彻底陷入了最后的癫狂!他猛地从草席上弹起,仅剩的手臂疯狂挥舞,布满血污的脸扭曲如恶鬼,嘶声狂吼:“杀!杀光他们!杀光那些畜生!报仇!为我爹娘报仇!为陇西的乡亲报仇!杀——!!!”他的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仇恨而撕裂变形,如同夜枭的厉啸,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这疯狂的嘶吼,如同投入干柴堆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伤兵营内积压已久的、如同熔岩般的绝望与愤怒!
“报仇!”
“杀光狄狗!”
“跟他们拼了!”
“不能白死!不能白死啊!”
更多的伤兵挣扎着,嘶吼着,用仅存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们有的断手,有的瘸腿,有的浑身缠满渗血的布条,但此刻,被同袍惨死、家园被毁、亲人离散、以及眼前这炼狱景象所激发的无边恨意,如同毒火般焚烧着他们的理智!他们抓起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断裂的戈杆、沾血的石头、甚至是从自己身上拆下来的、带着腐肉和脓血的夹板——挣扎着想要爬向营帐门口,爬向那片正在吞噬生命的战场!他们要复仇!哪怕用牙齿咬,也要咬下那些狄狗的血肉!
整个伤兵营,瞬间变成了一个被仇恨点燃、濒临爆炸的火药桶!混乱!疯狂!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
玄微子刚刚为萧宇轩重新敷上止血草药,并用布条死死捆扎住他左肩崩裂的伤口。盛果死死抱着萧宇轩,惊恐地看着周围如同地狱恶鬼般挣扎嘶吼的伤兵,吓得浑身发抖。
玄微子猛地站直身体!枯槁的身形在这一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他浑浊的双眼扫过这片因仇恨而沸腾的炼狱,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是比风雪更冷的悲悯,是比绝望更深沉的痛楚!
“都给我——住口!!!”
一声低沉、沙哑、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炸响的怒喝,猛地从玄微子口中爆发!这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直抵灵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营帐内所有的嘶吼、咆哮和混乱!所有陷入疯狂的伤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动作猛地一僵,狂乱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茫然的眼神。
玄微子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个肠子外露、仍在无意识抽搐的年轻伤兵,又指向辕门方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战场,声音如同冰锥,带着穿透灵魂的拷问:
“看看他!再看看外面那些被绞碎的人!看看你们自己!”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仇恨!杀戮!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这就是你们陇西的爹娘、河西的妻儿,希望你们变成的样子吗?!”
他猛地踏前一步,宽大的破旧道袍在混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浑浊的目光如同利剑,刺穿弥漫的血腥与仇恨:“你们恨狄人掳掠杀戮!可你们手中的刀,砍向的又是谁?!是同样被驱赶着走向屠场的牧民!是同样有父母妻儿的活生生的人!这无边的血海,这累累的尸骨,筑起的究竟是守护家园的城墙,还是……滋养更大仇恨和杀戮的沃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昏迷的萧宇轩身上,落在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染血木片、指缝间鲜血不断渗出的右手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苍凉与悲愤:
“那孩子问得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做别人棋盘上的弃子?!你们以为杀光眼前的狄人就能换来安宁吗?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长出更毒的荆棘!今日你杀他父兄,明日他子侄必来复仇!冤冤相报,永无宁日!这血染的轮回,何时才是尽头?!”
营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外面战场隐约传来的、更加混乱恐怖的厮杀声。伤兵们眼中的疯狂火焰,在玄微子这振聋发聩的质问下,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水,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更深的痛苦。
“天道贵生!”玄微子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下来!带着这血与火的烙印活下来!去问!去想!去找到那孩子口中那条‘不用让这么多人流血也能活下去’的路!那才是对死去的亲人、对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最好的告慰!而不是像野兽一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制造更多的仇恨和尸体上!”
他枯槁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勾勒着某种无形的轨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人道贵生,当顺天应人,以慈以俭,不敢为天下先!放下吧……放下这焚心的仇恨之刃……给自己……也给这片土地……留一线生机……”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带着沉重的疲惫,消散在充满血腥的空气中。
营帐内,只剩下死寂。伤兵们眼中的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复仇的火焰被残酷的现实和玄微子的话语浇灭,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迷茫。
盛果紧紧抱着昏迷的萧宇轩,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萧宇轩苍白的脸上。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巨响都要沉闷、都要恐怖的爆炸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猛地从辕门方向炸开!整个伤兵营剧烈地摇晃!顶棚的灰尘和草屑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营帐内所有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
紧接着,是无数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度恐惧和痛苦的尖啸!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仿佛地狱之门彻底洞开,万鬼齐哭!
---
辕门之外,绞轮地狱。
纪翟强行逆转机括的尝试,终究未能成功。巨大的机括核心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刺耳哀鸣,几个关键的青铜齿轮瞬间崩裂!传动臂扭曲变形!整个“绞轮杀阵”的核心部分,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发生了猛烈的殉爆!
“轰——!!!”
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碎裂的青铜碎片、扭曲的金属构件和滚烫的机油,如同致命的金属风暴,从工棚的观察孔和缝隙中狂喷而出!距离最近的几名墨者瞬间被撕碎!纪翟被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掀飞,重重撞在工棚坚硬的木墙上,口中鲜血狂喷,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而寨墙之外,失去了绞轮杀阵的死亡封锁,又目睹了牧民被无情绞杀的恐怖景象,狄骑的凶性被彻底激发!剩余的狄骑,尤其是阿史那图鲁亲率的“苍狼卫”精锐,如同彻底疯狂的狼群,发出震天的咆哮,踏着同胞和牧民混合的血肉泥沼,再次向秦军营寨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秦兆阳和他身边的亲兵营重甲,早已深陷重围,如同怒涛中的孤岛,被数倍于己的狄骑死死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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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惨烈到了极致!每一刻都有人倒下!秦兆阳的青铜长剑早已卷刃,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深衣,但他依旧如同不倒的战旗,每一次挥剑都带走一名狄骑的生命!
然而,狄骑的数量太多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无穷无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嗷——!!!”
一阵低沉、嘶哑、充满了无尽暴戾、疯狂与毁灭气息的咆哮,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终于喷发,猛地从秦军营寨深处炸响!这咆哮汇聚了数百个声音,却如同一个整体,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声!
紧接着,辕门那道开启的缝隙,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一支军队冲了出来!
不!那不是军队!那是一群……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穿着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的秦军旧皮甲,甚至有些赤着上身,露出布满狰狞伤疤和恐怖刺青的躯体。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青铜剑、崩了口的环首刀、沉重的铁蒺藜骨朵、甚至还有粗大的木棒和石头!他们脸上、身上大多带着黥刑的印记(刺面之刑)或断指、烙印等象征重罪的痕迹。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对鲜血和生命的极度饥渴与疯狂!
悬刀营!那些被秦兆阳用“悬刀令”从死牢最深处释放出来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凶徒、死囚、亡命之徒!
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他赤裸的上身布满纵横交错的恐怖疤痕,脸上带着一道几乎将整张脸劈开的巨大黥痕,一只眼睛浑浊发白,显然是瞎的。他手中拎着一柄门板般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青铜战斧,斧刃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陈旧血垢。他仅剩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前方汹涌的狄骑,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嘴角咧开,露出残缺的黄牙,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悬刀——!!!”他猛地举起那巨大的战斧,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裂喉咙般的咆哮!
“嗷——!!!”他身后数百名死囚,同时发出震天的、非人的嘶吼!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如同决堤的冥河,狠狠冲向迎面而来的狄骑狂潮!
没有阵型!没有配合!只有最原始、最野蛮、最血腥的杀戮本能!
两支同样疯狂、同样悍不畏死的洪流,如同两颗燃烧的陨石,在漫天风雪和血泥飞溅的战场上,轰然对撞!
“轰——!!!”
钢铁碰撞!血肉横飞!惨烈程度瞬间超越了之前所有的战斗!
悬刀营的死囚们,根本不顾自身的防御!他们用身体硬抗狄骑的弯刀和长矛,只为将手中的武器狠狠砸进敌人的身体!一个死囚被长矛贯穿了胸膛,却狞笑着用尽最后力气扑上去,一口死死咬住那狄骑的咽喉,两人一同滚倒在地,在泥泞中翻滚撕咬!另一个死囚被战马撞飞,半空中却将手中的短戈狠狠掷出,精准地扎进马背上骑士的眼窝!
他们如同扑火的疯蛾,用最惨烈、最同归于尽的方式,疯狂地撕咬着狄骑的阵型!狄骑引以为傲的骑射和冲击,在这群毫无章法、只求毁灭的疯子面前,竟被硬生生遏制住了势头!甚至……被逼得节节后退!
秦兆阳压力骤减!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青铜长剑指向狄骑阵中那面最为醒目的、绣着狰狞狼头的王旗,厉声狂吼:“黑云骑!随我——斩旗!诛杀阿史那图鲁!”
他身边残余的亲兵营重甲,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向狄骑的心脏!
---
伤兵营内。
那毁灭性的爆炸声和万鬼齐哭般的恐怖尖啸,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营帐在剧烈的摇晃中,几盏牛油灯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坠地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大半个营帐!只有几处角落还有微弱的火光摇曳,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晃动的营帐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混乱!尖叫!伤兵们在黑暗中惊恐地挣扎、翻滚,踩踏着彼此!
玄微子枯槁的身影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如同未卜先知般,闪电般扑倒在萧宇轩和盛果身上,用自己宽大的道袍死死护住两人!碎裂的木屑和尘土簌簌落下,砸在他的背上。
当震动稍歇,玄微子抬起头,脸上沾满灰尘。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混乱的黑暗,死死盯着萧宇轩那只依旧紧握木片的右手!
异变陡生!
那块沾满萧宇轩自己鲜血和血污的木片,在绝对的黑暗中,竟……散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不是火光!是一种极其幽暗、极其深邃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微光!那光芒极其微弱,却顽强地从萧宇轩紧握的指缝间透出,映照着他苍白的手掌轮廓,如同黑暗中一颗微弱搏动的心脏!
更令人心悸的是,玄微子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古老、暴戾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生机的奇异悸动,正以那块发光的木片为中心,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这股悸动,穿透了萧宇轩的身体,穿透了玄微子的手掌,甚至……隐隐与辕门外那片正在疯狂吞噬生命的战场核心——那支名为“悬刀”的死囚军团所散发出的滔天毁灭气息……产生了某种遥远而诡异的……共鸣!
玄微子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块在黑暗中散发不祥血光、如同活物般搏动的木片,一个尘封在古老道藏典籍最深处的、近乎神话传说的名字,带着无边的寒意,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血……血符木胎?!”他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兵主蚩尤……染血之契……以战止杀……这……这怎么可能……”
39.玄甲幽光
渭水在浓重的夜色下呜咽奔流,墨色的河水卷着两岸浸透血汗的泥土,裹挟着远方铁石作坊里永不停歇的锤打声与焦糊气息,沉重地向东而去。秦地深秋的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萧宇轩裸露的手腕和脖颈上。他紧贴着河岸嶙峋冰冷的岩石阴影,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淬火的箭簇,穿透沉沉夜幕,死死锁住前方那片被高耸土墙圈禁起来的庞大阴影——黑石堡军械坊。这便是法家治下,为那永无止境的“耕战”国策,源源不断泵送着死亡利刃的心脏。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窒息。浓重刺鼻的炭烟味是基底,混杂着兽皮鞣制的腥膻、金属烧熔后刺鼻的铁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仿佛血肉在高温下缓慢焦糊的酸败气息。这并非寻常工坊的烟火人间气,而是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巨兽,在暗夜里吞吐出的污浊吐息。远处传来沉闷、单调、永不停歇的撞击声——“咚!咚!咚!”如同巨兽的心跳,又似催命的战鼓,震得脚下冰冷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那是依托渭水之力驱动的庞大锻锤,在不知疲倦地捶打着烧红的铁胚,将它们扭曲、塑造成戈矛、剑戟,最终饮血的形状。每一次锤落,都仿佛砸在萧宇轩的心上,让他想起潍水岸边那些断裂的兵器,和随之消逝的生命。
“百将,”身后传来极轻微、几乎被风声吞没的气音,是盛果。这位潍水血战后幸存的老兵,脸上刀刻般的沟壑更深了,眼神却依旧如淬火后冷却的铁,沉淀着化不开的疲惫与警惕,“戌时三刻了,戍卫刚换过班,下一轮巡逻到东墙根还要半炷香。只是…那‘商队’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
盛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萧宇轩心头一凛。盛果所指的“商队”,正是数日前他们循着极其隐秘的渠道,收到的一份意外“馈赠”——一张标注了黑石堡几处外围巡哨薄弱时辰的粗糙皮卷。落款处,只有一枚用朱砂匆匆勾勒的、展翅欲飞的小小玄鸟印记。这印记,与数日前那位通过商队老僧传递密信、自称来自敌国深宫的“太子妃”使者,所提及的接头暗号,隐隐吻合。这玄鸟,是敌国王族的图腾。这突兀的“援手”,是陷阱?还是那位深宫女子跨越烽烟的又一次试探性落子?此刻已容不得细想。
萧宇轩微微颔首,目光如冰冷的铁水扫过前方。黑石堡的土墙高逾三丈,顶部削尖的木桩狰狞林立,如同巨兽口中参差的獠牙。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座用粗大原木搭建的简陋望楼突兀耸立,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宛如沉默的墓碑。望楼里隐约可见持强弩的甲士身影,如同石雕般凝固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头颅,在墙头幽微跳动的火把光下,反射出冰冷、毫无生气的金属寒光。墙外,丈许深的壕沟环绕,沟底密密麻麻插满被桐油浸泡过、尖端闪烁着乌黑光泽的木刺。法家的秩序与冷酷,便是由这冰冷无情的防御工事和沉默的杀戮机器共同铸就。
“按图所示,走西北角!盛果,你断后,留心那‘玄鸟’是否还跟着。”萧宇轩声音低沉,斩钉截铁。无论这是否是陷阱,黑石堡内正在发生的罪恶,他必须亲眼见证。
“喏!”盛果应声,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
三人如同三道贴地疾行的幽灵,避开正门那两座巨大的、布满尖刺的拒马和灯火通明的岗哨,绕到堡寨西北角一处看似毫无破绽的墙根下。这里阴影最浓,湿冷的河风在此处打着旋儿,墙皮也因靠近河边,常年受水汽侵蚀,比其他地方更显斑驳松动,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和霉烂气息。
盛果从怀中掏出一把不起眼的短柄鹤嘴锄,熟稔得如同使用自己的手指。他动作快而精准,只在墙根几处特定的位置,用锄尖极轻微地啄凿、撬动。伴随着细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泥土剥落声,一小块墙皮连同其下已经酥松的夯土竟被小心翼翼地整体取下,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蜷身钻过的狭窄孔洞——这是数月前他们费尽周折,利用此地土质疏松和水汽侵蚀的弱点,以纪翟提供的特殊药剂缓慢蚀穿夯土层,再小心复原留下的隐秘通路。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猛地从洞内冲出——灼热的金属气、汗水的馊臭、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萧宇轩屏住呼吸,率先侧身钻入。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拖入了比战场更令人心胆俱裂的地狱图景。
巨大的空间被纵横交错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炭火道和低矮、破败如兽笼般的工棚切割得如同阴森的迷宫。中央区域,数座巨大的熔炉如同传说中吞噬生灵的饕餮巨口,炉膛内炭火炽白,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一片诡异的赤红。滚烫的、金红色泽的青铜汁液在巨大的陶范内缓缓流淌、凝固,散发出刺目的光芒和灼烤皮肉的恐怖热浪。空气被高温扭曲,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晃动。
在这片被炉火主宰的赤红地狱里,移动着的是无数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一块看不出原色破布的匠户。他们的脊背佝偻,如同负重的老马,肌肉虬结却布满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紫黑色鞭痕,以及星星点点被飞溅铁水烫出的焦黑烙印。汗水和污垢在他们身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又被炉火烤干,结成一层灰白色的盐碱壳。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只有身体在本能地动作——添炭、鼓风、用长柄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铁胚,奔向那永不知疲倦的锻锤之下。
“咚——!!!”
巨大的水力锻锤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火星如暴雨般四溅。一个身形枯槁、几乎被锤影笼罩的老匠人,正用尽全力将手中沉重的铁钳夹着通红铁胚送入锤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脚下被油污浸透的泥地一滑!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锤击声中。
萧宇轩瞳孔骤缩!他看到那老匠人的一条手臂,连同他夹着的铁胚,被那无情落下的锻锤瞬间砸成了一团模糊的、冒着青烟的血肉与铁渣混合物!滚烫的金属碎屑和血肉残渣喷溅在周围匠户身上、脸上,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惊恐的退缩。然而,没有惊呼,没有哭喊。只有离得最近的两个匠户,脸上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麻木,迅速上前,用破布裹住那老匠人还在抽搐的身体,将他从锤下拖开,像丢弃一袋垃圾般,随意地扔向旁边一个堆满炉渣和废弃物的角落。那角落里,隐约可见几具蜷缩的、覆盖着破席的轮廓。
一个穿着黑色皮质札甲、腰挎短鞭的监工,踱着方步走过来,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那滩迅速冷却的暗红污迹和扭曲的铁渣混合物,对着旁边几个呆立的匠户厉声呵斥:“愣着作死?!晦气东西!拖走!泼水冲了!误了‘墨阳’剑胚的淬火时辰,老子扒了你们的皮!”他口中的“墨阳”,正是法家工师引以为傲、即将装备精锐铁鹰锐士的新型长剑。
匠户们如同受惊的蝼蚁,立刻有人战战兢兢地提来冷水冲刷地面。监工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冷酷,最后落在一个因过度劳累而动作稍显迟缓的年轻匠户身上。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猛地抽出腰间的短鞭!
“啪!”一声脆响,鞭梢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抽在那年轻匠户的脊背上,皮开肉绽!
“废物!没吃饱饭吗?再慢,今晚的粟米粥也别喝了!”
年轻匠户身体剧震,闷哼一声,牙关紧咬渗出血丝,却不敢有丝毫停顿,更加拼命地推动沉重的鼓风皮橐。监工满意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视着这群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工具”,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萧宇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潍水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似乎与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重叠在了一起。白煜将军临终前那句“止戈”的叹息,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他的灵魂。这就是法家“富国强兵”基石下的真相!用无数匠户的血肉和灵魂,浇筑成冰冷的、只为屠戮而生的武器!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投向工棚深处。那里,是制造甲胄的区域。火光映照下,一排排刚刚淬火冷却的黑色甲片,被粗大的麻绳串联起来,挂在木架上,如同晾晒的鱼干,散发出幽冷的光泽。这便是令诸国闻风丧胆的秦军玄甲!每一片甲叶,都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仿佛在无声地吸吮着铸造者的生命。几个形容枯槁的匠户,正用粗糙如树皮的手,在监工凶戾的目光下,用骨针穿着坚韧的牛筋,艰难地将这些甲片一片片缀连成甲身。他们的手指大多肿胀变形,布满血口和老茧,动作迟缓而痛苦。萧宇轩甚至看到,一个匠户在拿起一片边缘锋利的甲叶时,被那锐利的边缘割破了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玄甲上。他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用嘴吮吸了一下伤口,便继续低头缝制,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萧宇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整洁深衣、头戴法冠的工师吏,手持一卷竹简和刻刀,正在对一批刚刚打磨好的青铜剑胚进行最后的“勒名”。他拿起一柄寒光闪闪的剑,仔细端详着剑身靠近剑格处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阴刻小字——“亥”。他满意地点点头,用刻刀在竹简上对应的“亥”字旁划下一道刻痕。这便是法家引以为傲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的严苛制度。每一件兵器,都刻有铸造者或监造者的名字,一旦出现质量问题,追查到底,严惩不贷。这本是确保质量的良法,但在黑石堡,却成了悬在每一个匠户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催命铡刀。
“工师大人,”旁边一个监工谄媚地弓着腰,“‘亥’组这批剑胚,淬火极好,刃口锋利,定能得都尉嘉奖!”
工师吏矜持地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那些麻木劳作的匠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嗯。告诉‘亥’组匠首,三日之内,再赶制三十柄‘墨阳’剑胚,不得有误。若误了期……”他冷哼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威胁意味,让周围的监工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萧宇轩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严密的、将人彻底异化为工具的体系,如同一个冰冷的铁笼,比任何高墙都更难打破。他必须找到证据!找到能撕开这黑暗帷幕的一角,让外面的世界看看,这强大的军械背后,是何等惨绝人寰的代价!
借着工棚与巨大熔炉投下的浓重阴影,萧宇轩如同鬼魅般潜行。他避开一队队巡逻的甲士和监工鹰隼般的目光,目标直指工棚深处一个相对独立、以巨大条石垒砌、门口有甲士把守的区域——匠户的“寝所”。说是寝所,不如说是囚笼。低矮的石屋没有窗户,只有几个狭小的气孔,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门口两名持戟甲士如同门神,面无表情。
萧宇轩耐心地蛰伏在阴影里,如同等待猎物的豹子。终于,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匠户,提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颤巍巍地从石屋里走出来,似乎是去取水。就在他经过萧宇轩藏身的阴影旁时,萧宇轩出手如电,瞬间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入更深的黑暗。老匠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瘫软。
“莫怕!我不是监工!”萧宇轩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语气急促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外面来的!告诉我,你们最恨谁?最想留下什么话?!”
老匠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萧宇轩,那里面交织着恐惧、怀疑,最后是一丝被绝望长久压抑后突然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微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萧宇轩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猛地指向石屋深处,又艰难地指向自己干裂的嘴唇,然后拼命摇头,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他是个哑巴!
萧宇轩瞬间明白了。他松开手,老匠户没有叫喊,只是急促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指向石屋角落一个堆着破草席的位置,又做了个用力挖掘的手势,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用食指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划下三个血淋淋的字——那是他用指甲狠狠掐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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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干枯的手指写就的:
“杀我者秦法!”
触目惊心!
萧宇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不再犹豫,趁着门口甲士视线转移的瞬间,如同狸猫般闪身进入那散发着恶臭的石屋。屋内昏暗污浊,几十个形容枯槁的匠户蜷缩在潮湿的草铺上,如同待宰的羔羊,对萧宇轩这个闯入者毫无反应,只有死寂般的麻木。他迅速来到老匠户所指的角落,拨开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下面是冰冷坚硬的夯土地面。他拔出腰间的短匕,沿着地砖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撬动。
一块松动的石板被掀开。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没有金银,只有几片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显然被反复使用的竹简碎片,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颜料,写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挣扎的字迹!萧宇轩抓起竹简,借着石屋气孔透入的微弱天光,快速扫视。
那字迹,分明是用血写就!
“……癸未年冬,匠户‘丑’组十七人,因天寒鼓风不力,炉温不足,所铸戈头三十柄有裂纹,尽数鞭百,冻毙于堡外雪地,尸骨无收……”
“……甲申年春,匠户‘寅’组匠首‘石’,私藏半块麦饼与幼子,被举告,连坐全组三日无食,‘石’被车裂于堡前……”
“……吾妻病,求药不得,卒。幼子饥,偷食喂马豆渣,被监工鞭挞至死……”
“……此甲此剑,皆浸我血泪!天下苦秦法久矣!恨!恨!恨!”
“……若有天日昭昭,后世见字者,当知黑石堡非人间,乃炼狱!秦法非治国,乃噬人!……”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竹简的末端,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血反复描摹、几乎力透竹背的图案——一柄造型古朴、仿佛悬于半空、随时可能斩落的断刀!正是“悬刀”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席卷了萧宇轩的全身。他紧紧攥住这几片染血的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竹片的边缘几乎要刺破他的掌心。就在这时,石屋门口突然传来甲士粗鲁的呵斥和一阵轻微的骚动。
“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略显清冷、带着异国口音的女声响起,语气平静无波:“军爷恕罪。奴乃随‘玄通’商队押运新炭的婢子,管事遣奴来问问,‘亥’组匠首前日订的几味祛湿草药,可还要送来?管事说炭钱里好一并结算。”
玄通商队?祛湿草药?萧宇轩心中剧震!他猛地抬头,透过石屋狭小的气孔向外望去。只见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材纤细、裹着厚实灰色粗布斗篷的身影正微微垂首站在甲士面前。斗篷的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干净的下颌。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篮,上面盖着粗麻布。就在那甲士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时,一阵河风吹过,恰好掀起了斗篷的一角。惊鸿一瞥间,萧宇轩看到了斗篷下,一抹极其精致、以金线绣着繁复玄鸟纹样的深紫色锦缎衣襟!那绝非一个商队婢女所能拥有!
是她!那个自称来自敌国深宫、传递“玄鸟”密信的“太子妃”的人!她竟真的出现在这秦地核心的军械重堡!是巧合?还是……她一直在暗中跟随,甚至利用了那份“巡哨图”,最终目标也是这黑石堡的核心秘密?那份“援手”,竟是为了让他这个“秦将”成为搅动浑水、吸引注意的棋子?!
那女子似乎感受到了萧宇轩锐利的目光,借着侧身避让甲士的动作,极其隐蔽地朝石屋气孔的方向,微微抬了一下头。风帽的阴影下,萧宇轩似乎看到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飞快地扫过气孔,又迅速垂下。她的嘴唇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萧宇轩凭借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敏锐观察力,清晰地辨认出了那个口型——
“天下匠户,皆苦秦法。”
八个字,如同八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萧宇轩的脑海。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这石屋里的地狱景象,也看到了他手中的血书!她跨越了国仇家恨的鸿沟,在此刻,在这人间炼狱的深处,向他传递了一个清晰到令人震撼的信号:在这架无情的战争机器下,敌国的匠户,与秦国的匠户,承受着同样的血泪与苦难!秦法之苛,天下共苦!
这一瞬间,萧宇轩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悲怆,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极其复杂的洪流。是惊愕,是警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白煜将军的仁心,墨者纪翟的挣扎,玄微子的天道,谷衍的纵横之疚……所有关于“止戈”的碎片,似乎都在手中这冰冷沉重的血书竹简上,在这位敌国神秘女子无声的八个字里,碰撞、激荡!
门口的甲士显然对“商队婢子”的问话毫无兴趣,粗暴地将她驱离。那抹深紫色的衣襟和灰色的斗篷身影,很快消失在工棚区错综复杂的阴影里。
萧宇轩不再迟疑。他将那几片染血的竹简紧紧贴身藏好,如同护住一团灼热的炭火,一团足以焚毁某些铁幕的火焰。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屋内那些在绝望麻木中沉浮的匠户,他们的身影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金属撞击声和熔炉的咆哮,依旧在无情地碾压着一切。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铁锈和绝望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他悄无声息地退出石屋,沿着来时的阴影,向着那个隐秘的墙洞潜行而去。
来时探查军情的任务,已然被一种更沉重、更急迫的使命所取代。手中的竹简,不仅是指向法家酷吏的罪证,更是指向那个神秘“悬刀”的线索。而那位敌国太子妃跨越烽烟投下的目光,如同黑暗中一道幽微却无法忽视的玄光,让他脚下的“止戈”之路,骤然延伸向了更加叵测迷离的远方。
黑石堡巨大的阴影依旧矗立在身后,如同蛰伏的巨兽。手中的竹简却仿佛有了生命,沉重而滚烫。萧宇轩的身影没入墙洞外的黑暗,只留下军械坊内那永不停歇的锻锤声,依旧“咚!咚!咚!”地敲打着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大地,也敲打着那漫长寒夜中,一丝难以捕捉的、名为“真相”与“可能”的幽光。
40.天道示警
浓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油脂,沉沉地压在渭水北岸的秦军大营之上。白日里喧嚣的操练声、兵器碰撞声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响——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在死寂的营房间隙里回荡,又被呜咽的河风卷向远方腐烂的河滩。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攥出水来,混杂着汗馊、劣质金疮药的刺鼻气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如同死鱼在淤泥里缓慢腐烂的甜腥——那是瘟疫悄然蔓延的气息。
萧宇轩躺在低矮军帐的硬木板上,意识在无边的灼热与尖锐的剧痛中沉浮。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拉扯着肋下那道被污浊木桩撕裂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攒刺。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熨烫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麻布里衣,冰冷地贴在滚烫的躯体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粘腻。身体深处却又翻涌着刺骨的寒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潍水滔天的血浪、黑石堡熔炉里匠户们空洞麻木的眼神、石屋角落那几片浸透血泪的竹简上力透竹背的“恨”字与“悬刀”印记……这些破碎的噩梦残片,在烧灼的混沌识海中疯狂旋转、撞击、嘶吼。
“……水……”喉咙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挤出的声音嘶哑微弱。
“百将!百将你撑住!”盛果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焦虑与疲惫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笨拙地用一块沾着冰冷河水的破麻布擦拭着萧宇轩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带走一丝灼热。“老吴头的药……灌下去两回了,这热……怎么就是退不下一点啊!”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目光扫过帐外,“外面……咳得越来越凶了,跟那年潍水之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帐外原本死寂压抑的营地,突然被一阵突兀的骚动打破。压抑的议论声、甲胄的碰撞声、甚至带着惊惶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站住!何人擅闯军营重地?!”
“妖道!休得妖言惑众!”
“滚开!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盛果猛地警觉起身,手按上了腰间短剑的柄,警惕地掀开帐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辕门附近火把摇曳的光影下,一队持戟甲士正紧张地围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深青色直裾深衣,宽袍大袖,不沾半点军营的泥泞与血污。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花白的发髻。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斧凿刀刻,却透着一股与这污浊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温润平和。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深邃如古潭寒星,清晰地映照出周围的混乱、污秽与惊惶,自身却不起丝毫波澜。正是云游子。
他并未理会指向自己的冰冷戟尖,也未在意甲士们惊疑不定的呵斥。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低洼泥泞的营地深处,投向那随意流淌着秽物的污水沟,投向远处浅埋着病殁士兵、新土都未拍实的土坡,投向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怨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仿佛并未让他不适,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品尝某种令人不快的滋味。
“戾气郁结,如汤沃雪,已成沉疴渊薮。”云游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冷地砸在骚动的夜空中,“尸骸浅埋,秽水横流,怨怼之气上冲于天,下浸于地,与湿瘴戾气相感相交。此非刀兵之伤,乃自取死灭之道。”
“住口!妖言惑众!”一个披甲的值守军侯按剑厉喝,脸色铁青,“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斩不赦!”
云游子目光平静地转向那军侯,仿佛在看一块顽石:“荧惑守于舆鬼,月晕三重而泛赤,主大疫兵灾。营中鼠辈昼出夜奔,惶惶如丧家之犬;近水草木焦黄萎靡,地气蒸腾隐有腥腐。天象地兆,皆示警于此。戾炁已成,疫疠将发,非人力可速挽狂澜。”
他的话语冰冷地剖析着瘟疫蔓延的根源,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无可辩驳的天道事实。周围的士兵们听得半懂不懂,但“荧惑守心”、“大疫兵灾”这些词,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耳中,结合眼前日益增多的病患和营中压抑的绝望,一股更大的恐慌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扩散。
“胡说八道!”军侯额头青筋暴跳,手已按在剑柄上,“危言耸听,乱我军心!给我拿下!”
“且慢!”一个略显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萧宇轩不知何时竟强撑着半坐起来,靠在盛果身上,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但那双因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云游子。黑石堡的血书竹简紧贴在他胸口,那份沉重的罪恶感与眼前道人洞悉天道的目光碰撞,让他心中剧震。“让他……说完!”
云游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萧宇轩身上,那沉静的眸子在他痛苦扭曲的面容、肋下狰狞的伤口以及周身翻腾的燥热戾气上停留片刻,并无悲悯,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他并未走向萧宇轩,反而对着那军侯和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清晰地说道:
“天道运行,自有其序。强求不得,亦避无可避。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欲求生路,当循天理,顺自然。”
“其一,速离此戾炁渊薮!择高燥之地,近活水之源,避风煞之口,另立营盘。地气清朗,戾气自散三分。”
“其二,深埋尸骸,勿使暴露。疏浚污渠,引秽入荒。秽物聚于营北上风口焚之,以绝病源。”
“其三,于营中开阔处,取干艾、柏叶、苍术,燃之辟秽。烟气升腾,可稍解郁结之戾炁。”
“其四,”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或充满戾气的士兵面孔,“人心惶惶,怨气滋生,亦如薪火添油,助长戾炁。当晨起面东而立,澄心静虑,长缓呼气,口作‘嘘——’声,意念随之将胸中浊气、烦闷、惊惧尽数呼出体外,如秋风扫尘。反复九次。此乃导引浊气,调和身心,顺应生发之机。”
他提出的不是神乎其技的仙丹妙药,而是**顺应自然规律的笨办法**:搬家、打扫、烧垃圾、调整呼吸。这平淡到近乎可笑的“解决方案”,与士兵们期待中“道长一挥手,病魔尽消除”的幻想落差巨大,人群中响起失望的嘘声和更加绝望的叹息。那军侯更是嗤之以鼻:“荒诞!移营?深埋?焚秽?还要面东‘嘘’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把这疯道人给我轰出去!”
甲士们犹豫着上前。云游子面色如常,仿佛早知如此。他不再多言,目光最后落在盛果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至于这位将军,”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盛果耳中,“神思激荡,气血逆乱,五内如焚,外伤引邪,已成燎原之势。强行压制,如抱薪救火。可告之,存想一点生机,如古槐深根,沉静于地,不动不摇。呼吸当如秋风过林,缓、长、疏朗有节。吸则引清气入根,呼则带浊热离枝。心念既通,或可得一线喘息。”
说完,他对着萧宇轩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平静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他胸中那份沉重的血书与“止戈”的执念。然后,他宽大的道袍在污浊的夜风中微微一拂,竟无视围拢的甲士,转身便向着辕门外浓稠的黑暗走去。甲士们被他那超然物外的气度所慑,一时竟忘了阻拦。
“道长!等等!”盛果急切地喊了一声,但云游子的身影已融入黑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惊疑、失望和更大恐慌的营地。
“百将!这……”盛果看着云游子消失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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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又看看帐内痛苦不堪的萧宇轩,心中一片混乱。那些方法听起来……太不靠谱了!可那道人最后看百将的眼神,还有那关于“槐树深根”的话……
“盛……果……”萧宇轩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他说的……照做……移营做不到……清理……清理总能做!”黑石堡匠户的血书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如果连营地最基本的污秽都无法清理,谈何“止戈”?这或许,就是天道示下的第一步?
盛果看着萧宇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一咬牙:“喏!”他猛地冲出军帐,对着那些还在惶惑的士兵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不想咳死在这烂泥坑里的,抄家伙!埋死人!通臭沟!烧垃圾!快!”
或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或许是被盛果的凶悍感染,一部分士兵迟疑地开始动作。更多的人则麻木观望,或继续在角落咳得撕心裂肺。
帐内,萧宇轩重新跌回木板,剧烈的动作牵扯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高烧的迷雾更加汹涌地裹挟着他。盛果转述的话语却在混沌的识海中顽强地回响:“存想一点生机……如古槐深根……沉静于地……”
潍水河畔!那棵在血泥与断刃中顽强萌发的幼小槐树!那抹在无边绝望中挣扎出的、象征着“怀”念与“止戈”信念的嫩绿!那深扎于污秽大地之下,沉默汲取着微薄养分,只为向上生长的根须!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渴望,压倒了高烧的混沌与□□的剧痛。萧宇轩几乎是用尽灵魂的力量,将全部残存的意念,死死地凝聚于脐下小腹深处,努力去“观想”那一点微弱的、深植于大地的“槐根”!想象它的坚韧、它的沉静、它在黑暗中无声的、却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说来也怪,当他意念拼命集中于那“槐根”之时,那肆虐全身、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的燥热,竟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稍稍束缚、隔绝开了一些。肋下那尖锐的、如同毒虫啃噬的剧痛,也不再是主宰一切的魔王,变得……清晰而沉重,却可以忍受了。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一块玄冰的沸水,翻腾的泡沫和灼热的水汽竟真的在缓缓平息。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开始尝试着放缓、拉长,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真的能感受到一丝(尽管帐内污浊)稍显清冷的空气沉向那意念中沉静的“槐根”所在。每一次呼气,则努力想象着体内的燥热、烦闷、痛楚,随着气息排出体外,如枯叶离枝。
他并未痊愈,高烧依旧,身体虚弱如风中残烛。但一种奇异的、源于自身深处的宁静力量,正从丹田那一点微弱的气感处,缓慢而坚定地滋生、蔓延开来,如同古槐深根汲取地力,顽强地抵抗着病痛与戾气的侵蚀,为他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灼热中,守住了一方寸的清明之地。手中紧握的染血竹简,其上的“恨”字仿佛在清凉的意念中微微褪色,而那“悬刀”的印记,却似乎与这沉静的“槐根”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呼应。
帐外,盛果正带着一群士兵,在绝望与将信将疑中,笨拙地执行着那道人的“天道示警”:铁锹掘土深埋着来不及处理的同伴遗体,木棍疏通着恶臭扑鼻的沟渠,一堆堆沾满污物的破布烂草被拖到上风口点燃,腾起带着刺鼻药草味的浓烟(他们找来了些干艾草)。混乱中,不知是谁带头,面朝着东方鱼肚白微露的天际,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发出“嘘——”的一声。声音开始稀疏,带着迟疑,渐渐地,竟连成一片,如同疲惫的秋风扫过萧瑟的荒原。
营地依旧被浓重的病气和绝望笼罩,死亡并未远离。但一丝微弱的变化,如同投入墨池的一滴清水,悄然晕开。戾炁如墨,深沉依旧,然天道示警,已如星火,点燃了一丝顺应自然、涤荡污浊的微光,也悄然滋养着那颗深植于血火之中的“槐根”。
41.纵横之疚
渭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在函谷关外苍凉的原野上呜咽奔流。两岸衰草连天,枯黄焦脆,被凛冽的西风卷起,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铠甲和疲惫的马脸上。一支约莫千人的秦军步骑混杂的队伍,正沿着泥泞的官道沉默行进。队伍中央,几辆蒙着厚厚油布、由健牛拖曳的辎重大车吱呀作响,压过冻得板结的车辙。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粪便的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的肃杀与压抑。
萧宇轩骑在一匹毛色驳杂的秦川马上,肋下的伤口虽已收敛结痂,但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皮肉深处传来清晰的钝痛,如同余烬中未熄的火星。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青白,眼窝深陷,但眼神深处那点被云游子“槐根”意念滋养出的沉静,却如同磨砺后的剑锋,更加锐利内敛。黑石堡匠户的血书竹简紧贴胸口,那份沉甸甸的罪恶感与“止戈”的信念,在病痛与天道示警的洗礼后,愈发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灵魂。此刻,他腰间悬挂着的不再是普通什长的铜牌,而是一枚新近授予、沉甸甸的青铜“百将”印信,以及象征百夫长身份、刻有编号的青铜带钩。
**这枚百将印信的由来,正是源于数日前那场始于绝望、却带来一线生机的营地清理。**
当云游子飘然离去,留下那看似荒诞的“天道示警”后,整个营地弥漫着更深的绝望与恐慌。是萧宇轩,强撑着病体,以不容置疑的命令,迫使盛果和他能调动的少数亲信、以及部分被死亡恐惧驱使的士卒,开始了笨拙却坚定的清理。深埋浅葬的尸骸,疏浚恶臭的沟渠,将堆积如山的秽物拖至上风口焚烧。艾草、柏叶、苍术等勉强寻来的药草在营中各处点燃,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部分腐臭,也带来一丝心理上的安慰。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刺破云层,盛果带头,一群茫然无措的士卒面朝东方,依照云游子所言,长长地、缓慢地呼出“嘘——”声时,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开始在绝望的营盘中悄然扩散。这并非神迹,更像是一种集体心理暗示,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暂时压制了恐慌的蔓延。
数日后,当奉命前来接应、并带来新一批药材和医官的都尉踏入这座原本被判定为“疫疠死地”的营地时,看到的景象让他震惊不已:营地虽然依旧简陋破败,士兵们大多面带病容,但混乱和绝望的气息大为减弱。秽物得到处理,空气不再令人窒息欲呕。更重要的是,原本预期中尸横遍野、瘟疫失控的惨状并未出现!尽管仍有病患,但疫情蔓延的速度明显被遏制住了!当得知这一切源于一个重伤什长(当时的萧宇轩)力排众议,坚决执行一位神秘道人的“示警”后,都尉看向躺在营帐中依旧虚弱的萧宇轩,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临危不乱,能聚人心,循法(指顺应自然之理)而制变,此乃将才之器!”都尉在详细询问了经过后,对着军中文吏感叹。他深知在秦法森严、等级分明的军中,一个什长能在自身重伤、权威不足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怀疑和阻力,成功组织起这样一场自救行动,需要何等的意志力、判断力和凝聚力!尤其是在瘟疫这种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面前,这份“循法”的智慧和担当,尤为可贵。
很快,一份由都尉亲自签署、盖有军府印信的简牍递到了萧宇轩面前。上面用标准的小篆刻着:“……什长萧宇轩,临疫不惧,体察天时(指云游子警示),聚众清瘴,安营有方,活人甚众……功绩卓著,擢为百将,统本部及新卒一屯(百人),即刻赴函谷归建……”
这便是萧宇轩腰间那枚百将印信的来历。它承载的不仅是晋升的荣光,更是那份在炼狱边缘挣扎求生、并最终抓住一线生机所带来的沉重责任。这份责任,如今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让他对谷衍那看似高明、实则涂炭生灵的“庙堂之算”,有了更切肤的痛感。
“百将,前面就是‘鬼哭峡’了。”盛果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警惕。他指了指前方两座如同巨人俯首对峙的黑色山崖,中间一条狭窄的裂谷蜿蜒深入,仿佛通往幽冥的咽喉。“谷衍先生的‘驱羊策’……就是在这峡谷上游动的手脚。”
萧宇轩勒住缰绳,目光投向那片嶙峋的阴影。谷衍,那位长袖善舞的纵横策士,此刻正坐在队伍稍后一辆相对舒适的带篷牛车里。隔着晃动的车帘缝隙,能看到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深紫色锦缎深衣,外罩玄狐裘氅,姿态优雅,正捧着一卷竹简,仿佛车外肃杀的天地与他毫无瓜葛。然而,萧宇轩敏锐地捕捉到,谷衍执卷的手指关节,在不经意间微微泛白。
“驱羊策……”萧宇轩低声重复,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谷衍在军帐沙盘前侃侃而谈的模样。这位纵横家,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和精准的庙堂算计,便撬动了敌国朝堂的基石。他重金收买了敌国一位贪婪的宠臣,在敌王耳边日夜吹风,构陷手握兵权的太子妃之父“里通外国”;又巧妙散布太子妃“牝鸡司晨”、“图谋不轨”的流言,在都城掀起轩然大波;同时,以割让边境三座铜矿为饵,诱使与敌国有旧怨的北狄部落陈兵边境施压……一套组合拳下来,敌国朝野震动,太子妃之父被下狱问罪,太子妃被软禁深宫,前线统兵大将人心惶惶,军令混乱。秦军趁势反击,连克数城,将战线重新推回渭水一线。这便是谷衍引以为傲的“驱羊策”——不费一兵一卒,驱敌如驱羊群,自乱阵脚。
战术上,这无疑是一场辉煌的胜利。然而……
队伍缓缓接近峡谷入口。一阵更加凄厉、非人般的呜咽声,混杂着孩童嘶哑的啼哭和妇人绝望的哀泣,被凛冽的寒风从峡谷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狠狠灌入每个人的耳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包裹了整个队伍。
“戒备!”押队的都尉厉声高喝。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弓弩手迅速张弦上箭,警惕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伏兵。
峡谷两侧陡峭的山坡上,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蚁穴,密密麻麻、东倒西歪地布满了用破布、树枝、茅草勉强搭成的窝棚。窝棚下,挤满了人。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更像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活骷髅。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褴褛的布片下是冻得发紫、瘦骨嶙峋的躯体。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望向谷中行进的军队,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峡谷底部狭窄的通道几乎被堵塞。一支庞大的、看不到尽头的难民队伍,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濒死的巨蛇。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破败不堪的大车,车轮深陷在泥泞与冻土混合的烂泥里,车上堆着些破烂家什,更多的则是蜷缩着、气若游丝的老人和孩子。更多的人徒步跋涉,拄着木棍,背着同样瘦小的孩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哭声、呻吟声、催促声、牲畜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就在这缓慢移动的难民潮边缘,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在枯黄的衰草丛中,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的蜷缩成一团,如同风干的虾米;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则被后面的人流无意识地践踏,与泥泞冻土融为一体。一群皮毛肮脏、眼冒绿光的野狗,正旁若无人地撕扯着一具尚未完全冻僵的尸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是……是从‘雍丘’那边逃过来的流民……”队伍中一个来自雍丘附近的老兵,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说……听说城里闹了兵乱……乱兵和狄人冲进去……烧杀抢掠……能跑出来的,十不存一……”
雍丘!正是谷衍以割让为饵,诱使北狄部落陈兵施压的边境重镇之一!也是“驱羊策”中,被谷衍轻描淡写地标注在舆图上的一个冰冷地名!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黑石堡匠户血书上的“恨!恨!恨!”三个血字,仿佛瞬间放大了千万倍,带着灼热的铁腥气,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与眼前这人间地狱的景象重叠、燃烧!这就是“庙堂之算”的代价!这就是“驱羊策”光鲜计谋之下,被碾成齑粉的万千蝼蚁!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此刻竟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谷衍的牛车。
车帘不知何时已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掀开一道缝隙。谷衍那张总是带着从容笑意的、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如纸。那双惯于洞察人心、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峡谷中那炼狱般的景象,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而剧烈收缩着。他握着车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卷一直被他视为智慧象征的竹简,不知何时已滑落在铺着厚厚毛毡的车厢地板上。
四目相对。
萧宇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悲怆与冰冷的质问。
谷衍的目光与之碰撞,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随即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动摇和……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惊悸。他仓促地放下了车帘,将自己隔绝在那片锦缎与狐裘构筑的狭小空间里,仿佛要隔绝掉车外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恶臭与绝望的哀嚎。
然而,隔绝得了视线,又如何隔绝得了声音?又如何隔绝得了那份沉甸甸的、名为“疚”的毒刺,正狠狠扎入他那颗自诩算无遗策的心?
队伍在死寂中缓缓通过了鬼哭峡。峡谷中的流民麻木地、艰难地为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如同分开浑浊的死水。士兵们沉默地前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牛车的吱呀声和辎重摩擦的钝响。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方才还因前线小胜而略有松动的士气,此刻被这惨烈的流民景象彻底冻结、压垮。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与迷茫,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入夜,秦军依令在峡谷外一处背风的高坡扎营。篝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笼罩在营地上的沉重阴霾。士兵们默默地嚼着干硬的粟米饼和咸涩的肉干,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
萧宇轩的军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盛果沉默地往火盆里添着炭,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刀刻般的皱纹和眼中的忧虑。帐帘无声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谷衍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深紫锦袍,外罩玄狐裘氅,但白日里的优雅从容已荡然无存。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手中没有拿那卷竹简,只是紧握着一个精巧的青铜酒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一同进入帐内。
他没有看萧宇轩,也没有看盛果,径直走到火盆旁,沉默地盯着跳跃的火焰。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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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萧将军……今日所见……非吾本意。”他端起酒樽,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庙堂之算,落子无悔。为解边患,破敌国中樞,使其自乱,此乃最速、最省士卒之良策。我算准了敌王的多疑,算准了宠臣的贪婪,算准了狄人的野心……我以为,割让雍丘,不过是舆图上的几笔线条,暂时予狄人,待我大秦腾出手来,再夺回便是……我……”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再次灌下一口酒,仿佛要用这灼热来麻痹什么,“我独独没有算准……或者说,我刻意不去算……那舆图上的线条之下,是活生生的城池,是万千黎庶的身家性命!是今日鬼哭峡中的……地狱!”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自责:“我谷衍自诩通晓人心,精于捭阖,算尽天下利害!可今日……今日那峡谷里的景象……那些倒毙的饿殍,那些被野狗啃噬的尸骨,那些妇人怀中冻僵的婴孩……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那里面没有恨!没有!只有一片死灰!一片比恨更可怕的死灰!萧将军!你说,我这一策,究竟是解了边患,还是……亲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他踉跄一步,手中的酒樽几乎脱手,酒液洒在昂贵的狐裘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萧宇轩,仿佛要从这位浴血沙场、刚刚因“活人”而非“杀人”晋升的百将眼中,寻求一个答案,一个救赎,或者……一个审判。
萧宇轩沉默地看着他。肋下的伤口在炭火的烘烤下隐隐作痛,黑石堡的血书在胸口灼烫,腰间的百将印信沉甸甸地坠着。白日峡谷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谷先生,庙堂之算,算的是权谋得失,算的是疆土城池,算的是王侯将相的脸面与野心。可你算过雍丘城外那些被践踏的粟田吗?算过那些在寒夜里冻毙的工匠、农夫吗?算过那些失去父母、在野狗口中挣扎求生的孩童吗?”他站起身,走到谷衍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白煜将军曾言,‘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先生之纵横术,何尝不是一把更精巧、更致命的凶器?它杀人不见血,却诛心灭城,祸及苍生!庙堂之上轻飘飘的一计‘驱羊’,落在黎民头上,便是尸山血海,万劫不复!我这一介武夫,因循天理、活百人性命而得此百将之职,尚觉其重如山岳,难以背负。先生翻手为云覆手雨,驱使万民如蝼蚁,心中……可有一丝分量?”
谷衍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更加苍白,仿佛被萧宇轩的话语狠狠刺中要害,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帐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手中的酒樽终于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残余的酒液泼洒在毡毯上,迅速渗入,留下深色的污痕。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摊酒渍,又缓缓抬头望向帐顶那摇曳的昏黄光影,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
“那……依将军之见……我这纵横之术……这翻云覆雨的手腕……难道就只能用于助纣为虐,徒增杀孽吗?”他的声音低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自我否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难道……就没有一条路……能让这‘捭阖之道’,也能用于……止息干戈,消弭战祸?也能……称量一下那黎庶性命的分量?”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着普通斥候皮甲、风尘仆仆的汉子闪身而入,动作迅捷无声。他对着帐内三人迅速抱拳,目光在谷衍苍白失神的脸上略一停留,随即转向萧宇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百将,谷先生。刚接到的‘游子’密报。”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用蜡封口的细小铜管,双手呈上。“‘玄鸟’有讯:敌国太子妃之父……昨夜在狱中‘暴病身亡’。太子妃……被废黜封号,打入冷宫,生死不明。另外……北狄拿了雍丘等三城,非但未退兵,反增派狼骑,似有南下牧马之意!”
“什么?!”谷衍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精心策划的棋局,他以为掌控在手的“驱羊”之策,竟在最后关头彻底失控,滑向了最血腥、最不可预知的深渊!他算计了人心,却终究没能算尽人性的贪婪与凶残!那份密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自傲彻底碾碎。
他死死盯着斥候手中的铜管,又猛地转向萧宇轩,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纵横之疚,此刻已不再是虚无的刺痛,而是化作了冰冷的枷锁和淋漓的鲜血,沉甸甸地套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算计天下,到头来,却被这反噬的恶果,逼到了悬崖边缘!而萧宇轩那关于“分量”的诘问,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中轰鸣不止!
“谷先生,”萧宇轩接过铜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冷峻如冰,“你的‘驱羊策’,如今这羊,已成了择人而噬的饿狼!这纵横之术,是继续做那搅动风云、带来血雨的凶器,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谷衍灵魂深处,“还是真能如你所问,找到一条……称量黎庶性命、‘止戈’安民的路?这‘大纵横’,你,敢寻吗?”
42.砺剑荒原
凛冽的西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在函谷关外这片广袤无垠的荒原上肆意挥扫。枯黄的衰草被齐根卷起,化作漫天狂舞的黄色尘雾,抽打在冰冷的青铜甲叶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呜咽。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目力所及,只有起伏如凝固波涛般的荒丘和远处地平线上模糊扭曲的剪影。空气干燥得如同龟裂的陶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咽喉的刺痛感。
萧宇轩勒住座下躁动不安的秦川马,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肋下已然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冰冷的青铜百将印信沉甸甸地悬挂在腰间皮带上,每一次颠簸都提醒着他那份因“活人”而非“杀人”得来的新职所承载的重量。昨夜谷衍失魂落魄离去的身影,以及斥候带来的那份冰冷密报——太子妃家族覆灭、北狄反噬南下——如同两块沉重的寒冰,压在他的心头。庙堂权谋掀起的滔天巨浪,终究要由这荒原上的血肉之躯来承受。
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队伍。他麾下的百人队,此刻正依托着几辆临时充当壁垒的辎重牛车,组成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稳固的圆阵。前排持长戟、大盾的步卒如同沉默的礁石,半跪于地,将沉重的包铁大盾深深楔入冻土,长戟锋利的刃尖斜指前方,在昏黄的风沙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其后是两排弓弩手,脚□□机,腰悬箭囊,手指紧扣在冰冷的悬刀(弩机扳机)上,目光透过翻飞的草屑,死死锁定着风沙深处。阵型虽小,却透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森严与凝练。盛果如同一块沉默的顽石,紧握长戟,护卫在他右翼,浑浊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百将,斥候回报,狄人游骑三股,每股约三十余骑,呈扇形包抄而来,距此不足三里!”一名满面尘沙的斥候小校策马奔回,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嘶哑而急促,“看蹄印和呼哨声,是北狄‘苍狼部’的精锐斥候!”
萧宇轩眼神一凝。苍狼部!北狄诸部中以悍勇狡诈、来去如风著称的狼骑!他们的目标,显然是这支远离主力的辎重小队,以及……萧宇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圆阵后方,那几十个在寒风与恐惧中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的身影——他们是在鬼哭峡艰难跋涉、被前队抛下的雍丘流民。昨夜扎营后,萧宇轩力排众议,下令收容了这些濒临绝境的妇孺老弱。这无疑拖慢了行军速度,也引来了押队都尉的不满和法系军官们冰冷的质疑。
“弩手准备!标尺二,测风!”萧宇轩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过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耳中。弓弩手们迅速调整着弩臂上的望山(瞄准具),依据经验估算着这恼人的西风对箭矢轨迹的影响。冰冷的青铜弩机在枯草与沙尘的摩擦下发出细微的机括调整声。
“步卒!听我号令,结‘车悬阵’!车在前,盾次之,戟手居后!”命令简洁而清晰。步卒们闻令而动,动作迅捷。几辆牛车被迅速推到最外围,充当简易却坚实的屏障。持盾手紧随其后,将大盾紧密地斜靠在车辕或彼此倚靠,形成一道低矮但稳固的斜面盾墙。长戟手则立于其后,锋利的戟刃越过盾牌上缘或从盾牌间隙伸出,构成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金属荆棘林。这是一个典型的、用于对抗骑兵冲击的防御圆阵,核心在于迟滞敌骑冲势,利用弓弩远程杀伤,最后由步卒长戟解决陷入混乱的骑兵。
“百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负责押运辎重的法系军官——一名身材瘦削、眼神锐利如鹰的军侯,按剑策马而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为这几十个累赘流民,耽搁行程,陷全军于险境!狄人狼骑转眼即至!依秦律,战时拖累大军者,可弃!请百将速做决断,抛下流民,率部轻装突围!否则,一旦有失,军法无情!”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锥,字字诛心,身后几名法系属吏也投来同样冰冷的目光。
萧宇轩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视那军侯:“军侯所言军法,是令我等抛下妇孺,任其葬身狼吻吗?秦律森严,亦云‘什伍连坐,守望相助’!他们虽非秦卒,亦是活生生的人命!昨夜鬼哭峡之惨状,军侯莫非忘了?今日弃之,与昨日狄人屠戮何异?”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风沙中回荡。他腰间的百将印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选择的分量。
那军侯被萧宇轩的目光和话语噎得一窒,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强辩,只是冷哼一声,勒马退后一步,眼神阴鸷地盯着阵后的流民,仿佛在看一群随时会引爆的麻烦。
就在这时,风沙深处,传来了隐隐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蹄声!那声音低沉而密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迅速由远及近!
“来了!”盛果低吼一声,握戟的手青筋暴起。
昏黄的尘雾被猛然撕裂!数十道黑影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恶鬼,裹挟着狂暴的风沙与刺耳的呼哨尖啸,狂飙突进!正是北狄苍狼部的游骑!他们人马合一,精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只在要害处覆盖着粗糙的皮甲,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手中的弯刀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摄人心魄的寒光,弓弦已然拉开,狼牙箭闪烁着致命的幽芒!他们并未直接冲击看似严密的圆阵正面,而是凭借精湛的骑术,如同两股黑色的浊流,高速地沿着圆阵两侧掠过,试图用密集的箭雨撕开防御,寻找薄弱点!
“风西!标尺二!弩手——放!”萧宇轩的吼声如同炸雷!
嗡——!
一阵令人牙酸的弓弦震鸣骤然响起!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瞬间喷吐出死亡的寒星!数十支尾部带着醒目红色翎羽的三棱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强劲的力道和精准的预判,迎着西风,狠狠地扎向那两股掠阵的黑色旋风!
噗嗤!噗嗤!噗嗤!
人仰马翻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狄人的呼哨!高速奔驰的狄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冲在最前的几骑应声而倒,人马瞬间被后面收势不及的同伴践踏而过!强劲的弩箭轻易洞穿了简陋的皮甲,带起蓬蓬血雾!狄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冲锋,在这片荒原上第一次遭遇了秦军强弩的迎头痛击!阵型为之一乱!
“步卒!稳住!戟手预备!”萧宇轩的声音稳定如山。弩手们动作麻利地再次□□上弦,冰冷的机括声在短暂的混乱后再次响起。
狄人显然被这精准而凶猛的弩箭打懵了。短暂的混乱后,领头的狄人百夫长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改变了战术。他猛地一勒缰绳,带领剩余的二十余骑不再掠阵,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在距离圆阵约百步的地方猛然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狄骑纷纷取下背后的骑弓,动作娴熟地搭箭上弦!他们要用密集的抛射箭雨,覆盖这片小小的车阵!
“举盾——!”萧宇轩厉声大喝!
前排持盾的步卒怒吼着,猛地将斜靠的大盾高举过顶!后排的戟手也迅速将长戟横举,与同伴的盾牌边缘紧密搭接,形成一片虽不严密但足以遮蔽大部分区域的临时“顶盖”。弩手们则迅速缩身于车辕和大盾的保护之下。
嗖!嗖!嗖!嗖!
如同疾风骤雨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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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箭矢破空而至!叮叮当当!密集如冰雹砸落!锋利的箭簇凶狠地撞击在冰冷的青铜盾牌、包铁的车辕和粗粝的木制车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爆响!木屑与火星四溅!几支角度刁钻的箭矢穿透了盾牌间的微小缝隙,带起士兵的闷哼和惨叫。圆阵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承受着箭雨的疯狂洗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抱着婴儿、原本蜷缩在圆阵最中心、瑟瑟发抖的年轻妇人,在震耳欲聋的箭矢撞击声和同伴的惨叫声中彻底崩溃了!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地上跳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阵外——那个看似暂时安全的、狄人箭雨覆盖范围之外的荒原深处——亡命奔逃!她怀中的婴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回来!!”盛果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但为时已晚!
那妇人刚冲出圆阵不过十数步,一支从侧翼刁钻射来的狼牙箭,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追上了她!噗嗤!锋利的箭簇狠狠贯入她瘦弱的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带得向前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地!怀中的婴儿脱手飞出,落在冰冷的枯草丛中,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
“阿秀——!”流民中响起一个男人绝望的嘶吼,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出阵去救人!
“拦住他!”萧宇轩厉喝!两名戟手眼疾手快,死死按住了那几近疯狂的男人。
阵外的狄人显然发现了这个绝佳的猎物和突破口!几名狄骑发出兴奋的嚎叫,策动战马,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朝着倒地的妇人和啼哭的婴儿猛扑过来!弯刀高举,寒光刺眼!他们要抓活的!用这活生生的猎物,来瓦解秦军的斗志,撕开这讨厌的乌龟壳!
“弩手!目标——救人狄骑!急速射!压制!”萧宇轩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冰冷而决绝!保护妇孺,是他“止戈”之誓的底线,更是昨夜对谷衍那“称量性命”诘问的无声回应!
幸存的弩手们咬着牙,顶着依旧稀疏落下的箭矢,迅速从掩体后探出身,弩臂再次指向那几名扑向妇孺的狄骑!嗡!嗡!嗡!数支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精准地射向目标!
冲在最前的狄骑头目反应极快,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险险避开了射向要害的弩箭,但坐骑却被另一支弩箭射中后腿,悲鸣着轰然倒地!另外两名狄骑也被突如其来的精准射击逼得手忙脚乱,冲锋之势顿时受挫!
“步卒!左翼!锥形阵!跟我上!救人!”萧宇轩猛地拔出腰间青铜长剑,剑锋直指阵外!他深知,仅靠弩箭压制无法持久,必须趁狄骑混乱,主动出击!
“喏!”盛果第一个怒吼响应!左翼的二十余名持戟步卒瞬间变阵!盾手收盾前突,戟手紧随其后,形成一个尖锐的攻击箭头!萧宇轩一马当先,强忍着肋下的刺痛,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车阵的庇护,直扑那倒地的妇人和啼哭的婴儿!盛果如同一头发怒的棕熊,挥舞着长戟,护卫在他身侧!
荒原的风沙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圆阵的防御被主动打破!一小队步卒,在漫天箭雨和数十名凶悍狄骑的虎视眈眈下,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两个微不足道的流民生命!这看似疯狂的举动,却透着一股震撼人心的、近乎悲壮的力量!
“找死!”那名法系军侯在阵中看得眼皮直跳,低声咒骂,手却不由自主地按紧了剑柄。阵中的流民们,则呆呆地望着那个冲出去的年轻百将和他身后沉默冲锋的士兵,麻木绝望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43.雪岭玄宗
函谷关的烽烟与渭水的呜咽被远远抛在身后。当萧宇轩所部押送着辎重、携带着那几十名侥幸存活的雍丘流民,一头扎进陇西与北地交界的莽莽群山中时,季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拧转。深秋的肃杀在踏入雪线的那一刻,骤然凝固为隆冬的酷烈。
寒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把无形的冰刀,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发出凄厉的尖啸,永无止息地切割着裸露的肌肤、冰冷的铠甲和疲惫的神经。天空是铅灰色的铁板,沉沉地压在嶙峋的雪峰之上,透不下一丝暖意。目之所及,唯有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惨白。陡峭的山脊如同巨龙的脊骨,覆盖着厚厚的、随时可能崩塌的雪被。深不见底的冰裂缝隙,如同大地咧开的森森巨口,隐没在雪雾之中。
行军,变成了一场与天地之威搏命的苦役。
“咯吱……咯吱……”
皮靴深陷及膝的积雪,每一次拔腿都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沉重的青铜甲胄在低温下变得如同冰棺,紧紧箍着身体,吸走每一分可怜的热量。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挂在眉毛、胡须和头盔边缘,如同一层白色的死亡面具。士兵们沉默地跋涉着,队列早已散乱,人人佝偻着背,用长戟或木棍支撑着身体,像一群在白色荒漠中挣扎求生的蝼蚁。辎重牛车深陷雪窝,任凭鞭打吆喝也寸步难行,最终只能被遗弃在路旁,覆盖上厚厚的雪坟。流民中不时有人倒下,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很快便被风雪吞噬,再也站不起来。
“百将!不能再往前了!”盛果的声音嘶哑干裂,嘴唇冻得发紫,他奋力拨开眼前凝结的冰凌,指着前方一道如同刀劈斧削般的陡峭雪坡,“‘鹰愁涧’!风太大,雪太深,前面探路的兄弟……失足摔下去一个,连声响都没听到!”
萧宇轩停下脚步,肋下的旧伤在酷寒中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冰针。他抬头望去,那道被当地人称为“鹰愁涧”的巨大雪坡,倾斜角度几乎超过六十度,覆盖着厚厚的新雪,在狂风的卷动下,表面形成一层危险的、光滑如镜的雪壳。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冰谷,翻滚的雪雾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风声在这里变得格外凄厉,如同鬼哭。
“绕道?”他艰难地问出两个字,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
“绕道……至少多走三天!粮草……撑不住了!”盛果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队伍中仅存的几袋粟米早已冻成冰坨,肉干也所剩无几。饥寒交迫之下,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那个法系军侯阴沉着脸,缩在队伍相对避风的一处岩石凹陷里,冰冷的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士兵和瑟瑟发抖的流民,最终落在萧宇轩身上,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该做“取舍”了。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百将!快来看!”一名在前探路的什长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指向鹰愁涧雪坡下方一处相对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
萧宇轩和盛果对视一眼,强撑着走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愣住。
在那片凹陷的、相对避风的雪地上,赫然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件用粗麻布包裹的物品!旁边还用削尖的木棍在雪地上刻画出几个简单却清晰的箭头,指向岩石凹陷深处。
盛果警惕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个包裹。里面竟是两片用坚韧藤条和硬木巧妙编织成的平板,平板边缘有孔,穿着结实的皮绳!他拿起一片,比划了一下,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这……这是踏雪的东西!绑在脚上,能在雪上行走,不陷下去!”他立刻认出了这简易却极其实用的雪鞋!
另一个包裹里,则是几十个用兽角或坚韧硬木削磨成的、带有尖锐倒刺的爪形器物,同样配有皮绳。“冰爪!”盛果的声音带着激动,“攀爬冰坡雪壁用的!好东西啊!”
士兵们闻声围拢过来,看到这些雪中求生的宝物,麻木绝望的眼神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发、试穿雪鞋,笨拙地将冰爪绑在皮靴上。
萧宇轩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器物,投向岩石凹陷的更深处。那里,靠近冰冷岩壁的地方,似乎被人用积雪巧妙地堆砌、拍打出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入口,仅容一人弯腰进入。
“里面……好像有东西!”一个士兵好奇地探头进去,随即发出更大的惊呼,“是……是个洞!里面能避风!还有……还有干柴!”
萧宇轩心中一凛,立刻弯腰钻了进去。入口狭窄,但内部空间却出乎意料地宽敞干燥。岩壁显然是天然形成的凹洞,但地面和洞顶被人用积雪和碎石仔细地加固过,隔绝了大部分寒气。洞内一角,整齐地堆放着不少干燥的松枝和枯草,显然是特意准备的燃料。更令人惊异的是,洞壁一处较为平滑的地方,似乎用木炭画着几个极其简略的符号——一个类似齿轮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规整的菱形方胜纹。墨家的印记!
“是墨家的人!”盛果跟着钻进来,看到符号,脱口而出,“是那个……那个在军械坊搞破坏的?”他指的是第五章“非攻之壁”中神秘出现的荆芷。
萧宇轩沉默地点点头,心中波澜起伏。荆芷!那个对技术滥用有着近乎偏执恐惧的流亡墨者!她竟出现在这绝地?而且留下的不是武器,是纯粹的生存工具和庇护所!这完全符合她“非攻”只用于防御与生存的信条!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这支队伍?昨夜那在雪坡上惊鸿一瞥的诡异“雪崩”,难道也是她布下的预警陷阱?
“快!让还能动的人,分批进来避风取暖!把柴火点起来!”萧宇轩压下心中的震惊,迅速下令。这处隐蔽所简直是雪中送炭!
有了雪鞋和冰爪,攀越鹰愁涧的死亡威胁大大降低。士兵们分成小队,互相扶持着,利用冰爪牢牢抓住光滑的雪壳,踩着雪鞋艰难却稳固地向上攀爬。虽然依旧险象环生,但无人再坠入深渊。辎重虽然无法携带,但轻装简行下,队伍终于在黄昏前有惊无险地翻过了这道天堑。
翻过山脊,风雪似乎更大了。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能见度不足十步。队伍彻底迷失在茫茫雪海之中。饥寒交迫,绝望再次笼罩。
“百将!前面……好像有路标!”又是那名眼尖的什长,在狂风暴雪中指着前方一处被雪半掩的巨石喊道。
众人奋力靠拢过去。只见巨石背风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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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被人用利器清晰地刻下了一个指向东南方向的箭头!箭头下方,还有一行细小的、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字迹:“循此三里,避风处。”
“又是她!”盛果的声音带着敬畏。这神秘的指引,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循着箭头指示的方向,队伍在深可没腰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了约三里地。果然,在一处巨大的山体褶皱形成的天然屏障后,发现了一个比之前鹰愁涧下更大、更隐蔽的岩洞入口!洞口同样被积雪巧妙伪装过,若非有明确指引,绝难发现。
洞内空间宽敞,足以容纳整支队伍。更令人惊喜的是,洞中不仅堆放着大量的干柴,角落里甚至还有几个用厚实树皮包裹的、冻得硬邦邦的块茎状食物,以及一小堆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干枯草叶!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依旧用木炭刻着那个齿轮与方胜的墨家印记,旁边多了一行字:
“食:蕨根,可煮食。草:驱寒,沸水冲服。慎用火,烟可引敌。非攻。”
字迹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却如同严冬里的一缕微光。
士兵和流民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蜂拥而入。他们迫不及待地升起篝火,融化雪水,将那些硬邦邦的蕨根块茎投入陶罐中熬煮。很快,一股带着泥土气息、却足以慰藉饥肠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洞穴。又将那些驱寒草药投入沸水中,苦涩的汤药入腹,一股暖意缓缓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寒。
萧宇轩没有参与这短暂的欢腾。他独自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肆虐的风雪,手中紧握着几片在洞内角落发现的、边缘极其光滑、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木片。木片上,清晰地雕刻着那个墨家印记,旁边还有一个微型的、结构精巧的机括模型——那正是纪翟生前引以为傲、后来被法家工师改造用于增强杀伤的守城弩核心部件之一!这显然是荆芷留下的,无声地提醒着她的身份,以及她对技术被扭曲的刻骨铭心之痛。
“百将,”盛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蕨根汤走过来,顺着萧宇轩的目光看向洞外无边的风雪,声音低沉,“这墨家的女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留下救命的东西,却连面都不露一个。她留下的这些……可没一件能用来杀人的。就为了‘非攻’这两个字?”
萧宇轩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枚刻着守城弩部件的木片紧紧攥在手心。荆芷的身影仿佛就在这漫天风雪之中,沉默,警惕,带着失去同道的伤痛和对权力无孔不入的恐惧,却又无法彻底割舍对生命的守护。她留下的雪鞋、冰爪、隐蔽所、食物、草药,乃至那预警的雪崩陷阱,无一不是“墨守”技艺的体现,却都被严格限定在纯粹的生存与被动防御范畴。她如同一个行走在刀锋之上的守护者,用她认为“安全”的方式,在这乱世风雪中,艰难地践行着“兼爱”与“非攻”的理想。
这雪岭之上的玄踪,留下的不仅是生的希望,更是一个关于技术边界、理想坚守与乱世生存的冰冷烙印。篝火的温暖驱散了身体的严寒,而荆芷那无声的存在和冰冷的“非攻”二字,却在萧宇轩心头,投下了一片更加深邃复杂的阴影。这阴影,与谷衍的纵横之疚,法家的冷酷铁律,共同交织在这片被风雪笼罩的棋局之上。
44.焦土哀鸣
当萧宇轩的队伍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最后一批逃离冰封地狱的幸存者,终于钻出陇西与北地交界的群山雪障时,眼前豁然展现的景象,却将他们从刺骨的严寒,瞬间拖入了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地狱。
黑石城。
这座扼守秦地通往北疆要冲的坚城,曾几何时,城堞如齿,旌旗猎猎,商旅往来,烟火稠密。而如今,它只剩下一个巨大、丑陋、冒着缕缕残烟的黑色疮疤,烙印在灰暗的天穹之下。
没有完整的城墙。只有断裂、崩塌、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巨大条石,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杂乱无章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城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扭曲、坍塌的巨大黑洞,仿佛巨兽被掏空的咽喉,无声地吞咽着寒风与死亡的气息。护城河被尸体和瓦砾填塞,浑浊的污水凝结着暗红色的冰凌。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浓重的焦糊味是主调,混杂着尸体高度腐败后甜腻的恶臭、石灰烧灼的刺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的血腥与绝望。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间或传来几声濒死的呻吟,或是野狗争抢腐肉时发出的低沉咆哮。
“老天爷……”盛果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身后疲惫的士兵们,包括那些刚从风雪中捡回性命的雍丘流民,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麻木。就连那个一路阴沉着脸的法系军侯,此刻也瞪大了眼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萧宇轩勒住马,肋下的旧伤在凛冽的寒风中隐隐作痛,但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灵魂冲击。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黑石堡匠户血书上那力透竹背的“恨”字,鬼哭峡中那遍地饿殍的麻木眼神,与眼前这片彻底被摧毁的文明废墟,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叠、燃烧!这就是战争最终的归宿?这就是“耕战”国策下,被碾碎成齑粉的城池与黎庶?!
“进城……搜寻幸存者……收拢……遗骸……”萧宇轩的声音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率先策马,踏着冻结着暗红冰渣和破碎瓦砾的护城河“桥”,穿过那如同地狱之口的城门洞。
城内,是比城外更彻底的毁灭。
目光所及,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屋。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獠牙,犬牙交错地指向天空。焦黑的房梁如同枯骨,从断壁中刺出。曾经繁华的街巷,被倒塌的建筑垃圾和焚烧后的灰烬彻底堵塞、掩埋。寒风在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黑色的尘灰和尚未燃尽的纸屑。几处巨大的余烬堆还在冒着滚滚浓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有的被坍塌的房梁巨石压住,只露出扭曲的肢体;有的蜷缩在烧成白地的屋基角落,如同焦炭;有的则直接暴露在街道上,被反复践踏得不成人形。更多的,是被胡乱堆积在街角、巷口、城墙根下的尸堆。大雪掩盖了部分,但寒风又吹开雪层,露出下面冻得僵硬、面目狰狞的亡者。野狗、乌鸦甚至硕大的老鼠,在这些尸堆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啃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和嘶鸣。
“呕……”队伍中一个年轻的新兵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更多的人则脸色惨白,死死捂住口鼻,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生理性的不适。
“瘟疫……”一个低沉、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声音喃喃道。说话的是一个在附近收拢尸体的秦军老兵,他脸上蒙着浸过醋的粗麻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早就开始了。水……水是臭的……死的人太多……埋不及……冻上了,开春更糟……”他的声音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萧宇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云游子在营地示警时所说的“戾炁反噬”,竟在这座被彻底摧毁的城池中,以最惨烈的方式应验了!战争不仅摧毁了城墙和房屋,更彻底破坏了生存的根基——水源、食物、居所,以及人心最后的秩序。这里,已经沦为孕育瘟疫和死亡的温床!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骚动从一条相对“开阔”的断壁残垣间传来。萧宇轩循声望去,瞳孔骤缩!
只见几十名形容枯槁、衣不蔽体的幸存平民,正被一队身着黑色皮甲、手持长戈的秦军士兵粗暴地驱赶着,像驱赶一群待宰的牲畜,要将他们逐出那片相对避风的废墟角落!那些平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有的抱着襁褓中无声无息的婴儿,有的搀扶着气息奄奄的老人。他们惊恐地瑟缩着,发出微弱的哀求,却被士兵冰冷的戈杆无情地推搡、殴打!
“干什么!”萧宇轩策马上前,厉声喝问。盛果等人紧随其后。
负责驱赶的秦军什长认得萧宇轩的百将装束,停下动作,抱拳行礼,声音却毫无温度:“禀百将!奉监军严令,执行‘坚壁清野’!此等流民,藏身废墟,极易窝藏敌国细作,更恐其携带疫病,污染水源,祸及我军!必须立即驱逐出城,不得逗留!”
“驱逐?驱逐到哪里去?!”萧宇轩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指着城外肆虐的风雪和茫茫荒野,“外面是零下严寒!是没膝深雪!是豺狼虎豹!驱逐他们,与直接处死何异?!”
那什长面无表情,只是重复道:“此乃军令!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城中粮草医药有限,优先供给将士!这些流民,只会消耗军资,传播瘟疫!留之无益,反成大患!请百将莫要阻挠军务!”
“军令?无益?”萧宇轩猛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群瑟瑟发抖的流民面前。他看到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他,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破烂的衣襟。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断棍,在寒风中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带着血沫。“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无益’?!他们是谁?他们是秦国的子民!是你们父母妻儿一般的黔首!他们的家没了,亲人死了,如今还要被自己国家的军队像垃圾一样扫出家门,冻毙荒野?!”
他猛地转身,怒视着那名什长和他身后的士兵,声音如同寒冰撞击:“白煜将军曾言:‘为将者,护国安民!’秦法森严,亦有‘什伍连坐,守望相助’之规!今日将他们驱逐,明日瘟疫一样会蔓延!因为根源不除!根源就是这满城的尸骸,这污浊的水源,这绝望的戾气!不深埋尸骸,不清洁水源,不安置活人,只知驱逐杀戮,这便是你们奉行的‘军令’?!这便是所谓的‘坚壁清野’?!”
萧宇轩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废墟上,也砸在周围一些士兵的心头。驱赶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动作不由得迟缓下来。那什长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
“说得好!萧百将!”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只见那位一路同行的法系军侯,此刻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不过,白煜早已是叛国之贼,他的言语,岂能作为凭据?至于‘什伍连坐’,连的是我大秦守法之民!而非这些来历不明、与敌国不清不楚的流民!”
他走到近前,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群惊恐的流民,最后落在萧宇轩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迫感:“萧百将!你口口声声‘护国安民’,却屡次三番违逆军令!收容流民,拖累行军,陷大军于险境!如今又在此妖言惑众,阻挠‘坚壁清野’大计!你眼中,可还有秦法军纪?!可还知上下尊卑?!”
他猛地一指那群流民,厉声喝道:“本军侯现在命令你!立刻执行监军之令!将这些可能携带疫病、动摇军心的流民,全部驱逐出城!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你敢!”盛果怒吼一声,横戟挡在萧宇轩和流民身前,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身后的几名亲信士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萧宇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沉甸甸地坠着,黑石堡的血书在胸口灼烫。他缓缓抬起手,按住了盛果紧绷的手臂。目光越过剑拔弩张的法系军侯,投向那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小女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
“军侯大人,”萧宇轩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上,“‘坚壁清野’,清的是可能资敌的粮秣,毁的是可能为敌所用的道路桥梁。而非屠戮自己的子民!驱逐他们,不是清野,是制造更多的尸骸,喂养更凶猛的瘟疫!这非但无益于‘坚壁’,反而是在自毁根基!”
他猛地转身,对着自己麾下尚能行动的士兵,以及那些被驱赶的流民,朗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
“传我将令!一队!即刻组织人手,收集柴薪、石灰!于城北高地,择远离水源处,深挖大坑,焚埋城内所有暴露尸骸!不得有误!”
“二队!由盛果带领,寻找城中未被污染的水源,或凿取深层冰雪,架设大锅,煮沸所有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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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水!并搜寻尚能使用的陶瓮水缸,集中储水!”
“三队!随我清理这片区域废墟,利用断壁残垣,就地取材,搭建简易窝棚,收容所有无家可归者!将我军携带的余粮,分出部分粟米,熬煮稀粥分发!”
“其余人等!照顾伤患,清理秽物!所有人,以醋布掩口鼻,接触尸骸秽物后,务必以沸水洗手!违令者,严惩不贷!”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直指瘟疫的根源——尸骸、水源、污秽、绝望的聚集!这不仅是救济,更是自救!是他在风雪营地和云游子“天道示警”中领悟到的,对抗“戾炁”最笨拙却也最根本的办法!
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轰然应诺:“喏!”连日来跟随萧宇轩的经历,尤其是雪岭上的救命之恩,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信任这位与众不同的百将。流民们更是呆住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痛哭与叩谢声。
“萧宇轩!你大胆!”法系军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手猛地按上剑柄,“你竟敢公然违抗监军军令!私分军粮!收容敌嫌!本军侯……”
“军侯大人!”萧宇轩猛地打断他,目光如电,直刺对方,“若您认定末将违令,大可立斩我于阵前!但在此之前,请先看看您脚下这片土地!”他指着废墟间一具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孩童尸体,声音悲怆而愤怒,“看看这些!他们是敌国的细作吗?他们是动摇军心的祸源吗?!他们只是没能逃出去的秦人!是您的同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今日若将他们驱逐,他日瘟疫肆虐,军心溃散,这‘坚壁’之责,您担得起吗?!监军大人担得起吗?!还是说,在您眼中,只有冰冷的律条和上峰的军令,却容不下这废墟中最后一点活人的气息?!”
法系军侯被萧宇轩连珠炮般的质问和那悲怆的目光逼得哑口无言,按剑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士兵,无论是萧宇轩的部下还是那军侯的亲兵,目光都复杂地投向废墟间挣扎求生的流民和那具小小的尸体,一种无声的质问在空气中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处断壁的阴影里。正是云游子。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道袍,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看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也没有看痛哭流涕的流民。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堆积的尸骸,扫过污浊的冰凌,扫过废墟间几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颜色怪异的积水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品尝着某种天地失衡后沉淀的苦涩。然后,他缓步走向不远处一株从废墟缝隙中顽强探出、半截焦黑却仍有几片枯叶在风中颤抖的老槐树,在树下盘膝而坐,闭目不言,仿佛与这片焦土哀鸿融为了一体,成为一道沉默的、观察天道的注脚。
萧宇轩不再理会那僵立的法系军侯。他大步走向那群流民,亲手扶起那位咳嗽带血的老者,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他走到那个抱着小女孩的母亲面前,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硬邦邦、却可能是救命的肉干,轻轻放在小女孩冰冷的小手中。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石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活下去!埋死人!清脏水!搭窝棚!生火!熬粥!”
随着他的命令,士兵和流民们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盛果怒吼着带人冲向尸堆,开始那令人作呕却必须进行的焚埋工作。士兵们砸开冰层,架起大锅。流民们则强忍着悲痛和虚弱,在士兵的指导下,用断木、破席、甚至敌人的残破盾牌,在断壁残垣间搭建起一个个勉强遮风避寒的简陋栖身之所。一缕缕微弱的炊烟,开始在这片死亡之地的上空,艰难地升起。
焦土之上,哀鸿遍野。但在这片由死亡、污秽和绝望构成的冰冷画卷上,一缕名为“生”的微弱火苗,正伴随着尸骸的焚化、污水的煮沸、窝棚的搭建和米粥的清香,在萧宇轩“止戈”信念的守护下,在云游子那洞察天道的沉默注视下,顽强地燃烧起来,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戾气与死亡的阴霾。
在忙碌的人群边缘,一个蜷缩在新建窝棚角落、不断剧烈咳嗽的老匠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黑色木片。木片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仿佛悬于半空的断刀印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印记,又望向远处指挥若定的萧宇轩,口中喃喃着无人听清的话语,一丝暗红的血沫,悄然溢出干裂的嘴角。
45.谤书盈箧
寒月如钩,悬于雁回关隘口嶙峋的山脊之上,将戍楼冰冷的轮廓刻在沉沉夜幕里。刁斗声咽,自高墙之上断续传来,敲打着萧宇轩帐内摇曳的灯火。灯下,一枚枚指肚大小、色泽沉润的槐树种子,正被他极其郑重地裹入寸许见方的粗麻布块,动作轻柔如同抚触初生的婴孩。每一枚种子都曾浸染过潍水旧战场那浸透了血与悲鸣的泥土,如今,它们即将被缝进士兵们磨得发亮的护心镜衬里,藏入伤残归乡老卒的褡裢深处,甚至混入商队马帮运往敌国的杂粮口袋。
“将军,河西营的斥候队回来了。”亲兵统领盛果压低了嗓音,魁梧的身躯在帐帘处投下一道敦实的影子,“种子已按旧例分发下去,还有…这是老陈头让捎回的。”他上前一步,将一块巴掌大的粗陶片轻轻放在案上。陶片边缘粗糙,上面用烧黑的树枝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株幼树在残破的城墙根下倔强生长的模样。树旁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生根。
萧宇轩的手指拂过那粗粝的线条,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生根。这微弱的回响,来自他散播于焦土与人心夹缝中的火种,比任何一场惨烈的胜利都更能刺透他积满风霜的心防。他仿佛看见那些沉默的士卒、流徙的难民、敌境中惶惑的平民,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笨拙而虔诚地掘开一小块泥土,将这微小的希望轻轻埋下。这无声的传递,是比任何兵锋更坚韧的力量。
“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将那陶片小心收起,与另一枚刻着“发芽”的陶片放在一处。烛火跳跃,映着他眉宇间一道深刻的刻痕,那是潍水之殇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因这点点星火而显得柔和了些许。
然而,这份在寒夜中艰难燃起的微光,终究太过脆弱。它刺破了沉沉死水,也必然搅动起深藏水底的毒螫。
三日后,一队人马如墨色的铁流,裹挟着凛冬的肃杀,撞破了雁回关军营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马蹄铁重重叩击在冻土上,碎冰飞溅。当先数骑玄甲覆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甲叶上凝着一层自遥远都城带来的、未曾融化的寒霜。他们身后,是数十名披着赭色囚衣、手脚拖着沉重镣铐的刑徒,脚步蹒跚,铁链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队伍正中簇拥着一乘皂盖轺车,车帘低垂,只隐约透出一角象征法家酷吏身份的、绣着狰狞獬豸兽的深紫官袍。
辕门守卒的呵斥声刚起,便被为首玄甲骑士一记冰冷的令牌砸在脸上:“廷尉府行公事,阻者,斩!”令牌上“劾奸肃逆”四个阴刻篆字,在初露的微熹中泛着铁青色的幽光。
沉重的轺车在萧宇轩的中军大帐前戛然停住。车帘掀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踏着侍从的背脊缓缓而下。廷尉府左监赵郃,面白无须,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他并未立即踏入军帐,而是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仿佛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边塞的粗砺风沙,而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污秽。他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闻讯聚拢、面露惊疑的军卒,最终落在那面悬挂于辕门、象征萧宇轩统帅威权的虎头纛旗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奉王命,廷尉府左监赵郃,”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尖利,穿透了清晨的寒意,清晰地送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卒耳中,“查前军主将萧宇轩,暗结敌国,私纵要犯,擅改军令,惑乱军心,更于军中私传妖言邪种,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在,即刻锁拿,押解回都,听候廷尉府勘问!”
“妖言邪种”四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那些曾在深夜接过槐树种子、或目睹过萧宇轩严禁屠俘、收容流民军令的士卒心头。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惊愕、愤怒、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帐帘猛地被掀开。萧宇轩一身常服,未披甲胄,大步走出。他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目光沉静,越过赵郃那张阴鸷的脸,直直投向那些被铁链锁住的“人证”——几张曾在“止戈”行动中被萧宇轩下令释放的敌国老弱面孔,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绝望;还有几个曾在军中因虐俘被他严惩、心怀怨怼的法系军官,此刻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赵左监,”萧宇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压过了铁链的哗啦声,“‘暗结敌国’?可有太子妃玄鸟密使亲供?‘私纵要犯’?所纵何人,所犯何罪?‘惑乱军心’?是惑乱法家酷吏以军功屠戮妇孺之心,还是惑乱尔等将匠户视同牛马、驱之若犬豕之心?”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赵郃,“至于这‘妖言邪种’…”他猛地抬手,指向辕门之外广袤而疮痍的边地,“边民流离,饿殍塞途,士卒浴血,埋骨他乡!此非妖邪所致,实乃庙堂失道,法家苛政,穷兵黩武之恶果!我播撒之种,唯求他日焦土之上,能生出一片遮荫纳凉之木,使生者得片刻喘息,使亡魂有所归依!此心若为妖邪,敢问赵左监,煌煌天道,昭昭人心,又该置于何地?”
他字字铿锵,如重锤击打在冻土之上。周围的军卒,呼吸骤然粗重起来,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眼中压抑的火焰在跳动。赵郃身后那些玄甲武士,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气氛绷紧如弦。
“好!好一个义正词严!”赵郃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冰冷,毫无温度,“萧将军果然巧舌如簧,深谙蛊惑人心之道!只可惜,廷尉府断案,只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来啊——”他猛地一挥手,两名玄甲武士立刻捧上一个沉重的黑漆木匣。
匣盖开启,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捆扎严实的数十卷竹简。简牍用墨色丝绦系紧,简端削制得异常光滑,正是廷尉府专用劾奏文书“谤书”的制式!竹简特有的冷硬气息混合着新墨的微腥,瞬间弥漫开来。
赵郃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一卷谤书上的绦带,竹简“哗啦”一声垂落展开。他尖细的嗓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军营上空回荡: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黑石堡,私纵敌国匠户三十七名,其首领名‘纪翟’,乃敌国军械大匠!证据:物勒工名残甲一片,上有‘纪’字烙印!此为其一!”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雪岭,私会敌国‘玄鸟’密使,密议良久!证据:截获敌国密信半幅,上有玄鸟暗记!此为其二!”赵郃的目光阴冷地扫过萧宇轩的脸,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潍水旧地,掘得前叛将白煜遗物,私藏妖种,广布军中,以槐树为记,蛊惑人心,暗喻‘怀’(槐)恨复叛!证据:收缴军中私藏之槐树种三百余枚,并有兵卒口供画押,指认将军亲授!此为其三!”
一条条,一款款,看似铁证如山,却皆是将萧宇轩的“止戈”之举,用阴毒的刀笔,生生扭曲、嫁接、放大成不可饶恕的叛国之罪!尤其是那“槐树为记,暗喻‘怀’恨复叛”的指控,用心之险恶歹毒,令人脊背生寒!赵郃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钻入每一个军卒的耳中。
“萧将军,”赵郃缓缓卷起谤书,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谤书盈箧,字字如刀!铁证面前,你还有何话说?拿下!”
“谁敢!”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盛果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熊罴,魁梧的身躯猛地横在萧宇轩面前,腰间的环首刀“锵啷”一声出鞘半尺,寒光凛冽!他身后,数十名亲兵也同时拔刀,怒视着廷尉府的人马。空气瞬间凝固,只闻粗重的喘息和刀锋摩擦刀鞘的刺耳声响,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一触即发!
“盛果!”萧宇轩沉喝一声,抬手按住了盛果握刀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虬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萧宇轩的目光扫过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此刻因愤怒和忠诚而面容扭曲的亲兵,最终落在赵郃那张写满阴鸷与算计的脸上,又掠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当作工具的“人证”。他深深吸了一口边塞凛冽的空气,那气息中混杂着铁锈、冻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廷尉府劾奏,自有王法公断。”萧宇轩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尔等皆我袍泽,当知军法森严,不可造次。收刀。”
“将军!”盛果急得几乎要吼出来,虎目含泪。
“收刀!”萧宇轩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如磐石,压下了盛果眼中翻腾的怒火。
环首刀不甘地缓缓归鞘,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亲兵们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却终究不敢违抗军令。
赵郃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得逞的残忍。他轻轻一挥手。
两名玄甲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萧宇轩的手腕和脚踝,沉重的分量让他身形微微一沉。镣铐上粗糙的棱角摩擦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那乘象征着囚徒身份的皂盖轺车。每一步,铁链都在冻土上拖出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辕门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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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双眼睛在沉默中燃烧。有愤怒,有惊惧,有茫然,也有深藏的悲痛。那面曾象征无上荣耀的虎头纛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旗角卷过,仿佛发出无声的呜咽。
就在萧宇轩即将被塞入囚车的那一刻,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破辕门,马蹄踏碎冰屑,直冲到赵郃面前才堪堪勒住。马上骑士风尘仆仆,正是谷衍的心腹门客,他看也不看赵郃,径直将一枚密封的铜管双手高举,呈到萧宇轩面前,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将军!谷先生急报!”
赵郃脸色一沉,刚欲呵斥。萧宇轩已被铁链锁住的手,却异常沉稳地接过了铜管。指尖用力,蜡封碎裂。他展开内中薄薄的绢帛,谷衍那熟悉的、略带飞扬跳脱的笔迹跃入眼帘,只有寥寥数语:
“谤书盈箧,刀笔可杀人。然墨迹未干,人心难诬。暂忍囹圄苦,静待棋局变。槐荫之志,根植于野火,非庙堂可断!切切保重——衍顿首。”
绢帛上的字迹仿佛带着谷衍独有的温度,穿透了腕间铁链的冰冷。萧宇轩默默将绢帛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雁回关灰暗的天空,看了一眼那些沉默注视着他的袍泽兄弟,看了一眼辕门外那片他曾无数次浴血守护、如今却疮痍满目的焦土山河。目光最终落在远处天际,那里,一只孤鹰正乘着凛冽的朔风,倔强地盘旋着,试图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
囚车的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纷扰残酷的世界。狭小的空间内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只有车辕颠簸时,从缝隙漏入的几缕微光,短暂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黑暗中,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冰冷刺骨,每一次车身的颠簸都带来沉重的撞击和摩擦的痛楚。赵郃那尖利刻毒的声音,竹简展开时的“哗啦”脆响,还有那一条条精心罗织、字字诛心的罪名,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中反复啃噬。
“暗结敌国…私纵要犯…惑乱军心…妖言邪种…”
每一个词,都是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一路行来的初衷与坚守。黑石堡匠户们麻木绝望的眼神,潍水边累累的白骨,雪岭上荆芷留下生存图纸时冰冷的警告,还有那些在废墟中接过槐树种子时,流民眼中一闪而逝的微弱希冀…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翻涌、碰撞。
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在胸腔深处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铁链在腕骨上勒出更深的红痕,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谷衍的字迹在黑暗中无声地浮现:“谤书盈箧,刀笔可杀人。然墨迹未干,人心难诬。”
刀笔可杀人…这庙堂之上的无形之刃,果然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为致命,也更为龌龊!它不斩肉身,专诛人心,毁誉于无形!自己播撒的种子,被污为“妖邪”;守护的生灵,被指为“通敌”;就连对逝者的一点悲悯与祭奠,也被扭曲成心怀叵测的“复叛之兆”!这煌煌法度,这森严庙堂,竟已容不下一颗试图弥合伤痕、止戈安民的心!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荒谬感,如同这囚车外的寒夜,无边无际地包裹下来。萧宇轩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那株潍水之畔的幼槐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它孱弱的枝干在凛冬的风中颤抖,根须却顽强地向下、再向下,穿透冰冷的土层,固执地寻找着大地的暖意与生机。
根植于野火…谷衍说得对。
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荆棘遍布。法家编织的罗网早已张开,冰冷的刀笔悬于头顶。这囚车,这镣铐,这满箧的谤书,不过是这盘巨大而残酷的棋局中,对手落下的一记杀招。
愤怒与悲凉在心底激烈地翻腾、冲撞,如同困兽在囚笼中嘶吼。然而,就在这情绪的漩涡即将吞噬理智的边缘,另一股力量,一种源自那株幼槐、源自无数埋下种子的粗糙手掌、源自潍水边白煜最后望向他的眼神的力量,开始顽强地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这力量并非炽热的火焰,而是沉静的磐石。它让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让急促的呼吸重新变得深长。他不再试图去对抗那冰冷铁链的束缚,而是将身体的重心,随着囚车的每一次颠簸,微妙地调整、适应。
黑暗中,萧宇轩睁开了眼。囚车的缝隙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但他知道,在那黑暗的最深处,在那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焦土之下,有些东西,任何刀笔都无法真正斩断。
46.墨舟争流
囚车的颠簸与铁链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一路啃噬着萧宇轩的筋骨与心神。当沉重的木门最终在廷尉府诏狱深处那扇遍布锈迹的铁栅后关上时,隔绝的不仅是天光,更是最后一丝属于边关的、混杂着风沙与自由的气息。诏狱特有的阴冷潮气裹挟着陈腐的血腥与绝望,无声无息地渗透每一寸肌肤,试图冻结他胸中尚未熄灭的火焰。
然而,那株深植于潍水之畔、根须穿透血壤的幼槐,并未在囹圄的黑暗中枯萎。谷衍纵横捭阖的暗流,终究撬动了森严法网的一道缝隙。半月后,一道措辞晦涩、隐含妥协的王命抵达诏狱:着前将军萧宇轩,削爵三等,褫夺主将虎符,暂领“督河工、抚流民”虚衔,戴罪之身,速赴河西新辟屯田区,督造“长离渠”水利,以赎前愆。无诏,不得离境。
这更像是一道流放令。削爵夺权,是法家庙堂对他“止戈”之心的惩戒;而将他驱离权力核心,置于这远离战场却又关乎国本、牵涉万民生计的河西之地,则是更深沉的算计。此地水患频仍,流民啸聚,法家权贵在此圈占良田、役使流民如牛马,早已是积弊深重的火药桶。将他这“妖言惑众”的戴罪之人置于此,无异于将一点火星投入干柴堆——若渠成田丰,功劳归于庙堂调度有方;若激起民变或工程失败,则坐实其“祸国殃民”之罪,谤书之上再添一笔铁证,永世不得翻身。
萧宇轩踏出诏狱那日,天光刺目。他未着官袍,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衣,腕间被铁链磨出的红痕尚未褪尽。身后是都城高耸森严的城墙,前方是通往河西漫漫长路扬起的滚滚黄尘。他回首望了一眼那吞噬过无数忠骨冤魂的城阙,眼神沉静如古井,不见悲喜,只有一片勘破世情的冷冽。削爵夺权,名位如浮云;戴罪之身,枷锁已在心。庙堂将他放逐于此,他偏要在此播下另一种可能。
河西之地,烈日炙烤着龟裂的河床,风卷起干燥的沙尘,抽打在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上。浑浊的洛水河在远处蜿蜒,如同大地上一道溃烂的伤口。长离渠的工地上,人声鼎沸,却无半分生气。数以万计的流民在监工皮鞭的呼啸与呵斥下,如同蝼蚁般蠕动着。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肩扛手抬着巨大的条石与夯土,沉重的号子声嘶哑而绝望,每一步都在滚烫的砂石上留下带血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更深沉的、濒死般的麻木气息。
萧宇轩的到来,并未带来改变。他空有“督河工”之名,却被层层法系官吏架空。真正的权力,掌握在河西都水监令严嵩手中。此人肥硕如豕,一双细眼藏在油腻的褶皱里,精光四射。他身后站着几个面色阴鸷、甲胄鲜明的法系军官,正是那些曾在雁回关因虐俘被萧宇轩严惩、怀恨在心之徒。严嵩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言语间滴水不漏,却将萧宇轩带来的几个亲随(盛果因身份敏感被留在都城)牢牢限制在工棚文牍之中,寸步不得靠近核心工段。
“萧大人旅途劳顿,这些粗鄙之事,自有下官与军士们操持。大人只管在帐中审阅文书,静候佳音便是。”严嵩的话如同裹了蜜糖的毒药。
萧宇轩沉默。他不再争辩,每日只在工棚处理堆积如山却无关痛痒的文书,或独自一人,沿着漫长的、正在艰难成型的渠岸行走。他穿着与流民无异的粗布衣,脚踩草鞋,踏过滚烫的砂石,穿过弥漫的尘土。他蹲下身,查看渠底夯土的松软;他走近那些在烈日下摇摇欲坠的流民,递上一碗浑浊的凉水;他默默记下那些被鞭打后蜷缩在阴影里呻吟的身影,记下监工们克扣口粮的时辰,记下河道中那些因过度取沙而日益显露、可能危及堤基的巨大暗坑。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观察与丈量,丈量着这人间炼狱的深度,也丈量着那株心中槐树,能否在此生根的微渺可能。
工地的核心,是洛水河畔新筑起的巨大拦河石堰与配套的船闸。这原本是引水灌溉的枢纽,此刻却被严嵩指挥的法系工师们,以“保障工期,震慑宵小”为名,进行了令人心悸的改造。巨大的绞盘被加装上了铁棘刺,一旦转动,能轻易撕裂靠近的船只;闸门内侧隐蔽处,嵌入了锋利的精钢断龙刃;原本用于调节水流的平缓坡道,被刻意修建成陡峭的阶梯,铺满滑腻的青苔与尖锐的碎石。更有甚者,工师们在图纸上兴奋地比划着,计划在闸门顶部加装可投掷火油罐与巨石的悬楼,在两岸高地预设伏弩阵地!一条本应滋养万顷良田、承载舟楫往来的生命之渠,正被一双双狂热的手,扭曲成扼杀生机、吞噬生命的战争凶器!法家“耕战”的毒瘤,正将“利民”的初衷彻底异化。
一日黄昏,萧宇轩避开监视,悄然来到上游一处僻静的河湾。夕阳将浑浊的河水染成血色。他蹲在水边,指尖捻起一撮泥土,感受着河水的微凉与这片土地的干渴。就在此时,他目光一凝。在靠近水面的泥滩上,几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流抹平的脚印旁,赫然插着一截削尖的细竹枝。竹枝顶端,绑着一小块不起眼的、被河水浸透的深色麻布片。布片上,用某种矿石的粉末,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练的图案:一只被从中劈开的舟楫!
墨家非攻令!
荆芷!她果然在这里!这图案是警告,更是绝望的呐喊——她看到了这渠闸正滑向战争的深渊!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萧宇轩的心。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暮色渐沉的河岸与喧嚣的工地,却只看到风吹过枯草的摇曳和远处监工模糊的鞭影。她如同融入阴影的墨痕,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几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河西。浑浊的洛水河瞬间暴涨,浊浪排空,疯狂拍打着刚刚合拢、尚未完全加固的石堰。工地一片混乱,流民在泥泞和风雨中挣扎哀嚎,监工的皮鞭更加凶狠。就在这风雨交加、人心惶惶的时刻,石堰核心——那几处由巨大木梁榫卯结构支撑的关键受力点附近,几根关键的支撑木梁,竟在一夜之间被人用极其精妙的手法,从内部凿穿了承重最脆弱的节点!凿痕细密精准,深及木芯,表面却覆盖着湿泥伪装,若非萧宇轩凭借战场直觉和对工事结构的熟悉,冒着倾盆大雨仔细排查,几乎难以察觉!这是足以在洪峰冲击下瞬间导致石堰崩溃、酿成滔天巨祸的破坏!手法冷静、精准、致命,带着一种决绝的毁灭意志,正是墨家机关术的风格!
荆芷!她不再仅仅警告,她已经开始动手了!目标直指这正在异化为战争凶器的核心!萧宇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召集了严嵩等一众官员,指着那致命的凿痕,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凝重:“堰基关键支撑遭人破坏,若遇洪峰,恐有溃决之危!必须立即停工,加固抢修!”
严嵩那张肥脸上雨水横流,细小的眼睛在萧宇轩和那凿痕间来回扫视,先是惊疑,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和狂喜。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盖过了风雨:“停工?加固?萧大人!工期如火!王命如山!岂容延误!些许鼠辈宵小的破坏伎俩,焉能撼动我法家工事根基?”他转向身后那几个法系军官,厉声喝道:“定是那些心怀怨望的流民刁徒,受敌国奸细蛊惑所为!传令下去,增派军士看守要隘,严查出入!再有怠工或妄议者,鞭笞五十!至于这小小的凿痕…”他轻蔑地用脚尖踢了踢湿透的泥土,“多填些夯土便是!天佑我王,法度森严,区区蝼蚁,能奈我何?”他最后瞥向萧宇轩的目光,充满了挑衅与算计——他正愁找不到彻底钉死萧宇轩的由头,这破坏,简直是天赐良机!若堰垮了,正好是萧宇轩“督工不力,勾结流民破坏国本”的铁证!
严嵩的命令被粗暴地执行下去。更多的皮鞭和呵斥在风雨中响起,流民的绝望如同这暴涨的河水,无声地漫溢。加固?不过是象征性地在凿痕处糊了几把稀泥!萧宇轩看着那在浊浪冲击下微微震颤的石堰,看着严嵩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嫁祸的恶意,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已非愚昧,而是赤裸裸的以万民生死为棋子的谋杀!
当夜,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洛水河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裹在深色油布斗篷里的瘦削身影,如同鬼魅般贴着湿滑的崖壁,避开巡逻军士昏黄的灯笼光晕,悄无声息地潜至石堰下方最隐蔽的水门闸口处。这里水流最为湍急汹涌,巨大的水压冲击着沉重的铁木闸门,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荆芷的脸庞在斗篷阴影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她卸下背上一个狭长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几件形状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工具——一柄细如钢针却坚韧无比的“墨钻”,一把带有精密锯齿、可切割铁木的“矩尺刃”,还有几枚刻满细密纹路的黝黑铁丸。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墨钻无声地刺入闸门巨大铁制转轴与承重石臼的细微缝隙,矩尺刃沿着木结构最关键的榫卯咬合处飞快地切割。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头、鬓角流下,混合着闸门溅起的浑浊水花,她却浑然不觉。每一次工具的落下,都带着一种摧毁毕生信仰般的痛苦与快意。她想起了纪翟师兄枯槁的双手,想起他耗尽心血设计的农具图稿最终被改造成杀人连□□,想起他眼中最后熄灭的光芒……技术!落入强权之手的技术,注定是噬人的凶兽!唯有彻底的毁灭,才能阻止它吞噬更多的生命!眼前这即将成为战争利器的水闸,就是下一个纪翟!必须毁掉它!在她手中毁掉它!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穿透了风雨的喧嚣!萧宇轩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上方堤岸的阴影中猛扑而下!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暴雨最急时冒险潜回核心工段,正撞见这毁灭的一幕!他手中并无兵刃,情急之下,抓起地上一块半埋于泥中的坚硬条石,用尽全力,朝着荆芷即将按向最后一道关键榫卯的矩尺刃猛掷过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风雨中炸响!火星四溅!
矩尺刃被条石砸得脱手飞出,落入汹涌的浊流,瞬间消失无踪。荆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一步,猛地抬头。斗篷的兜帽被疾风吹落,露出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了萧宇轩,里面翻腾着惊愕、愤怒,还有一丝被最不愿见到之人撞破的、深切的痛楚。
“是你!”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中淬出,“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你要保护这头吃人的凶兽?!”她指着身后在洪流冲击下不断震颤、发出痛苦呻吟的巨大闸门,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讥讽与绝望。
“凶兽?它本可以是活命的水源!”萧宇轩一步踏前,挡在荆芷与闸门之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淌,他的目光同样锐利如刀,直视着荆芷眼中疯狂的火焰,“看看这河岸!看看那些被你视为蝼蚁的流民!此渠若成,下游数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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亩焦渴的田地可得灌溉,数万流民可得温饱!它承载的是活命的希望!你毁了它,与那些驱使你师兄制造凶器的法家酷吏,又有何异?!”
“希望?”荆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在这风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萧宇轩!你何其天真!落入强权之手的技术,何曾有过希望?!它只会变成锁链,变成刀剑,变成吞噬更多无辜的陷阱!我师兄纪翟的教训还不够吗?他毕生追求‘兼爱’‘节用’,设计引水翻车,只想让农人少些辛劳!结果呢?图纸被夺,人被囚禁,翻车被改造成水战冲车,撞碎了多少舟楫,淹死了多少性命?!”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嘶哑,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这闸门今日能引水,明日就能被用来水淹敌城!今日能通舟,明日就能被改造成断船的铡刀!技术本身或许无善恶,但掌握它的权力,生来就浸满了贪婪与暴虐!你告诉我,除了彻底毁掉这‘可能’,除了斩断这孕育凶兽的根苗,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每一支都狠狠扎在萧宇轩试图弥合的理想之上。权力与技术的媾和,纪翟的悲剧,是墨家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荆芷行动最残酷的注脚。
“毁掉它,下游数十万生灵立时便成鱼鳖!这便是你墨家‘兼爱’之道?”萧宇轩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因噎废食,以万千生民之命,为那可能的‘恶果’殉葬?这便是你追求的‘止戈’?!”
“那你说该如何?!”荆芷猛地踏前一步,雨水从她紧握的拳缝中迸射出来,眼中是彻底的绝望与质问,“等着它被改造成凶器,等着它吞噬更多的纪翟,等着它淹没更多的城池?然后呢?像你一样,在庙堂的刀笔之下徒劳地申辩?在法家的罗网之中可笑地周旋?你的‘止戈’是什么?是妥协?是等待?是用更多无辜者的血,去换取那渺茫的、让豺狼放下屠刀的可能?!萧宇轩!在权力面前,天真就是最大的帮凶!你的信任,就是递给屠夫最锋利的刀!”
“信任?”萧宇轩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指向脚下被雨水冲刷的泥泞大地,指向远处风雨飘摇中如同鬼蜮的流民营地,声音如同惊雷,压过了洛水河的咆哮,“我信任的不是庙堂!不是法家!我信任的是这芸芸众生求活的意志!是这渠水之下万千焦渴田亩对甘霖的呼唤!是那些被你们视为蝼蚁、却依然在皮鞭下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毁掉它,便是亲手掐灭他们最后的生路!技术是凶器还是活路,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谁掌握它,为何而用!若因恐惧可能之恶,便扼杀当下之生,这与法家以‘耕战’之名行酷虐之实,又有何本质区别?!墨家之志,难道不是守护生民?何时变成了毁灭生机的刽子手?!”
“守护?”荆芷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悲凉,她指着闸门上方,那里,隐约可见法系军士在临时搭建的瞭望棚里晃动的身影,“看看那些看守!看看那即将加装的悬楼弩机!萧宇轩,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从它被改造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不是生路!它已经成为权力机器的一部分!成为悬在生民头顶的利剑!我的毁灭,不是毁灭生机,是斩断枷锁!是在这凶兽彻底成型、择人而噬之前,将它扼杀在襁褓之中!哪怕…代价是这短暂的‘生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扑,不再试图破坏闸门结构,而是扑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控制闸门配重石锁的巨大青铜绞盘!那里,有一个用于紧急泄洪的、极其脆弱的青铜销栓!只要拔掉它,失去平衡的数千斤配重石锁将在重力作用下轰然砸落,足以彻底摧毁下方的核心水门!
“你疯了!!”萧宇轩目眦欲裂!他完全看穿了荆芷的意图!那将是彻底的、毁灭性的崩塌!洪水将瞬间冲垮尚未稳固的下游堤岸,吞噬沿途的一切村庄与田地!他再无犹豫,如同搏命的猛虎,合身扑上!
“砰!”
两人在狭窄湿滑的闸口平台上重重撞在一起!泥水四溅!荆芷的油布斗篷在撕扯中破裂,露出里面紧束的墨色劲装。她身法诡异灵动,如同水中的游鱼,肘击、膝撞,招招狠辣致命,皆是对准绞盘销栓的方向。萧宇轩则如磐石扎根,凭借着战场淬炼出的刚猛力量与搏杀本能,死死封堵她的去路,格挡、擒拿,每一击都势大力沉,要将她逼离那致命的绞盘。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两人身上,泥泞的地面让每一次发力都充满滑倒的危险。金属工具在扭打中坠落,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被咆哮的河水吞没。这是最原始的、意志与信念的殊死搏杀!是“守护可能之生”与“斩断必然之恶”的惨烈碰撞!
“轰隆——!!!”
一声比雷霆更加恐怖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雨交加的夜空!并非来自荆芷试图破坏的绞盘,而是来自他们头顶上方——那在洪峰持续冲击和内部关键支撑被凿穿的隐患下,早已不堪重负的巨大石堰主体!
在萧宇轩和荆芷惊骇的目光中,一段长达十数丈的、刚刚被严嵩草草“加固”的堰体,如同被巨神之手从中掰断!无数吨的巨石、泥土、尚未凝固的夯土,混合着滔天的浊浪,轰然崩塌!浑浊的泥流如同挣脱囚笼的洪荒巨兽,裹挟着断裂的巨木和狰狞的石块,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以毁天灭地之势,朝着下方狭窄的河谷、朝着工地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的流民营地,狂泻而下!
天地失色,唯有毁灭的洪流与绝望的嘶嚎!
47.雨夜奇袭
石堰崩塌的巨响,如同天倾地裂的丧钟,在洛水河谷上空久久回荡。浑浊的泥龙裹挟着巨石断木,以万马奔腾之势席卷而下,瞬间吞噬了靠近下游的大片工地营区。凄厉的哀嚎、绝望的哭喊、营帐撕裂的刺耳声、躯体被重物碾压的闷响,混杂在洪水狂暴的咆哮中,织成一曲惨绝人寰的地狱悲鸣。浑浊的浪头卷过,只留下断壁残垣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泥泞。侥幸逃至高处的流民,如同受惊的鹌鹑,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望着瞬间化为泽国的家园,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与深不见底的恐惧。
混乱中,萧宇轩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半截闸门残木,浑身上下如同在泥浆里滚过,额角被飞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他呛咳着,挣扎爬起,目光急切地扫过方才荆芷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碎石和汹涌的浊流。那个墨色的身影,如同被这无情的洪水彻底抹去,再无踪迹。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愤与无力感的洪流,比他身后的泥石流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将军!将军!”盛果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他带着几个同样狼狈的亲兵,如同从泥潭里钻出的猛兽,终于冲破混乱寻了过来。看到萧宇轩脸上的血痕和空无一人的闸口,盛果虎目圆睁:“那墨家女…”
“找!”萧宇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泥,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无法接受,那个执着得近乎偏执、用毁灭对抗毁灭的灵魂,就这样消失在滔天的浊浪之中。
然而,命运并未给他喘息之机去搜寻荆芷的下落。
“萧宇轩!!”一声饱含着狂怒与怨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猪般从高处传来。河西都水监令严嵩,在几个亲信军官的搀扶下,浑身泥污,官帽歪斜,脸上肥肉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抖动,细小的眼睛死死盯住萧宇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是你!定是你勾结墨家妖女,毁堰泄洪,祸乱国本!致使生灵涂炭!你罪该万死!来人!给我拿下这国贼!”他嘶声力竭地吼叫着,要将这滔天的罪责与自身的无能,一股脑扣在萧宇轩头上!那几个曾被萧宇轩惩治过的法系军官,更是目露凶光,呛啷拔刀,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兵卒,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
盛果和亲兵们立刻拔刀相向,将萧宇轩护在中间。双方在泥泞的废墟中对峙,冰冷的刀锋在凄风苦雨中闪烁着寒光,气氛紧绷如弦,一触即发。流民的哭嚎、风雨的呼啸、兵刃的摩擦,构成一片肃杀而混乱的背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幕,马蹄踏起泥浆四溅。马上的传令兵浑身湿透,脸色因急迫而煞白,高举一枚插着代表十万火急的赤色翎羽的军情竹筒,嘶声高喊:“河西急报!敌国大将呼延灼,亲率两万精骑,趁我洛水溃坝、人心惶惶之际,已突破西陵口烽燧!前锋距此不足百里!扬言…扬言要血洗河西,为前次战败雪耻!”
呼延灼!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乱的雨幕,也暂时冻结了严嵩疯狂的嫁祸。河西之地,本就因水患流民而动荡,如今洛水堰溃决,下游一片泽国,人心彻底溃散。法家权贵圈占的田庄坞堡,面对呼延灼麾下那支以劫掠剽悍著称的狄戎精骑,无异于敞开的羊圈!
严嵩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狂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环顾四周,只见残存的兵卒个个面如土色,流民更是如惊弓之鸟。凭借这点残兵败将和惊惶的流民,如何抵挡呼延灼的铁蹄?他猛地看向萧宇轩,眼中充满了挣扎、怨恨,还有一丝绝境中不得不抓住救命稻草的无奈。
萧宇轩迎着严嵩那混杂着恐惧与恶毒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滔天的洪水吞噬了无辜,荆芷生死未卜,严嵩的构陷刀锋悬颈,而如今,敌寇的铁蹄又踏碎了最后的喘息之机!愤怒、悲恸、被构陷的屈辱、守护的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熔岩般在胸中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泥泞。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风雨的喧嚣,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抚平狂澜的奇异力量:“将军,天时虽倾,地利尚存,人心可用。”
萧宇轩霍然转身。孙乾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蓑衣斗笠上雨水如注,瘦削的身形在风雨中却稳如山岳。他浑浊的眼眸深处,不见丝毫慌乱,唯有冰封般的冷静与洞悉一切的锐利。他微微抬手,指向西面那片在暴雨中更显幽深险峻的连绵丘陵——黑石岭。
“呼延灼贪功冒进,必循河谷官道疾行,以求最快劫掠河西富庶坞堡。”孙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泥泞中铺开一张无形的战图,“黑石岭西麓,有地名‘鬼见愁’,谷道狭窄曲折,两侧崖壁陡峭如削,林木茂密。大雨滂沱,山道泥泞,其精骑驰突之利尽失。我军可借地利,设伏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流民和残兵,最终落在萧宇轩脸上:“溃坝流民,家园尽毁,亲眷或殁,心中悲愤郁结,此乃‘哀兵’!若将军能以‘止戈’为念,非为权贵守财,而为生民存续,护其残存家园,免遭狄戎屠戮…此心此志,可激其死战之勇!此为‘人和’!”
孙乾的话语,如同在混沌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明灯,又似一盆冰水,浇灭了萧宇轩胸中翻腾的业火。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眼中的狂暴与悲恸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重生般的冷硬与决绝。他看向严嵩,目光如寒冰铸就的刀锋:“严监令,呼延灼铁蹄将至,你是要在此与我内耗,坐等狄戎屠刀加颈,还是暂搁私怨,共御外侮?”
严嵩脸色青白变幻,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以御敌为重!但此间事,本官必上奏弹劾!”他色厉内荏地丢下这句,便带着亲信军官仓惶退向后方相对“安全”的坞堡方向,显然已打定主意置身事外。
萧宇轩不再看他。他猛地踏前一步,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轮廓流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风雨,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惊惶的流民和残存士卒耳中:
“洛水溃决,家园尽毁!此乃天灾?抑或人祸?萧某在此,不予置辩!然今狄戎呼延灼,趁我之危,铁蹄已踏破西陵口!其麾下乃虎狼之师,所过之处,向无活口!男子屠为京观,妇孺掠为奴婢!尔等身后,便是父母妻儿残存之庐舍,便是这片浸透尔等血汗、虽遭洪劫却尚存一息之地!”
他停顿,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被雨水冲刷得麻木而恐惧的脸:“我萧宇轩!戴罪之身,削爵夺权!庙堂视我如草芥,酷吏构我以污名!然此心可昭日月——我非为权贵守财之犬!我只为这河西之地,尚存一丝生机的土地!只为尔等,欲在这片焦土之上挣扎求活的生民!守在此处,非为功勋爵禄,只为以血肉筑墙,为父母妻儿,为身后残存之家园,争一线生机!”
“呼延灼欲血洗河西,视尔等如待宰猪羊!尔等是引颈就戮,任其屠戮亲族,焚毁残屋?还是随我,入黑石岭,借天险地利,以哀兵之志,以血还血,以命搏命,为亲族,为家园,杀出一条活路?!”
死寂。只有风雨的呼啸。流民们呆滞的眼神中,那麻木的冰层开始碎裂。家园被毁的悲恸,亲人离散的绝望,对狄戎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位被构陷、被放逐却依然挡在他们身前的将军,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汇聚成一点微弱的、却在风雨中顽强燃烧的火苗。
一个浑身泥泞、脸上还带着鞭痕的中年汉子,猛地从泥地里捡起一根断裂的尖头木桩,嘶声吼道:“干了!反正也是死!跟将军走!杀狄狗!给婆娘娃儿挣条活路!”
“杀狄狗!挣活路!”
“跟他们拼了!”
绝望的火焰一旦被点燃,便成燎原之势!数千流民,无论老弱妇孺,只要能拿得动武器的,都纷纷在泥泞中寻找着石块、木棍、断裂的农具。残存的士卒也被这股悲壮之气感染,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萧宇轩不再多言,猛地挥手:“盛果!带人收集所有可用之兵刃、弓矢!孙先生,烦请引路,疾赴鬼见愁!”
大军——不,这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这是一支由哀兵、流民、残卒组成的、背负着绝望与最后希望的队伍,在孙乾的引领下,如同沉默的蚁群,一头扎进了黑石岭那被暴雨笼罩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幽深谷道——鬼见愁。
鬼见愁,名不虚传。谷道狭窄处仅容三骑并行,两侧崖壁如刀劈斧削,高耸入云,在暴雨中更显狰狞。参天古木的枝叶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脚下的“路”早已被雨水泡成了粘稠的泥潭,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足艰难。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每个人,带走仅存的体温。队伍在泥泞和黑暗中艰难跋涉,喘息声、跌倒的闷哼、兵器碰撞的轻响,交织在一起。
孙乾对地形了如指掌,如同黑暗中无声的幽灵,精准地引导着队伍在险恶的山道上穿行。他时而停下,指着崖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或裂缝,低声对萧宇轩和几个临时指定的头目布置:“此处崖顶,可伏强弓手五十,备滚木礌石。”“前方拐角,地势略阔,可设绊索陷坑,迟滞其前锋。”“谷道最窄处,名为‘一线天’,乃绝地,亦为决胜之地!需以死士扼守两端,待其大部涌入,以火油、滚木封堵退路,聚而歼之!”
萧宇轩迅速部署,将尚有战力的士卒和强健的流民混编,分派至各个预设的伏击点。流民们被组织起来,利用山石、断木、藤蔓,在泥泞中构筑简陋却致命的陷阱。时间紧迫,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当最后一批埋伏的士卒拖着沉重的滚木爬上湿滑的崖顶时,远处谷口方向,隐隐传来了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大地在泥泞中微微震颤!
呼延灼的前锋,到了!
暴雨如注,夜色如墨。狄戎骑兵的身影在谷口外影影绰绰,如同黑暗中涌动的兽群。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仗着精良的骑术和剽悍的作风,一头扎进了狭窄泥泞的鬼见愁谷道。战马在深陷的泥泞中嘶鸣挣扎,速度骤减。泥浆飞溅,人喊马嘶,原本严整的队形瞬间散乱。
“放!”
崖顶,随着一声压抑的暴喝,预先准备好的滚木礌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粗大的原木、棱角分明的巨石,在陡峭的崖壁上加速翻滚、跳跃,发出恐怖的轰鸣,狠狠砸入下方狭窄拥挤的狄戎骑兵队伍中!
“轰!咔嚓!”
“唏律律——!”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濒死的哀鸣瞬间撕裂了雨夜!滚木碾过,人马皆成肉泥;礌石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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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盔连同头颅一起爆开!泥泞的地面被鲜血染红,又被暴雨迅速冲刷,形成一道道猩红的溪流。狄戎前锋的突进势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硬生生遏制,陷入一片混乱。
“有埋伏!下马!结阵!弓箭手!”狄戎军官的嘶吼在混乱中响起。训练有素的狄戎骑兵迅速反应,纷纷跳下战马,试图在泥泞中结起盾阵,弓箭手则仓促地向两侧崖顶黑暗处盲目抛射箭矢。
然而,鬼见愁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泥泞中潜藏的绊索、削尖的木刺陷阱,在混乱中被不断触发。冲在前面的狄戎士兵脚下一绊,扑倒在泥水里,立刻被隐藏的流民用削尖的木矛从侧面或背后狠狠捅入!惨叫声此起彼伏。两侧陡峭的崖壁上,突然冒出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头,石块、简陋的标枪如同冰雹般落下,精准地砸向下方混乱的狄戎士兵。这些攻击虽不如滚木礌石致命,却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制造着伤亡和恐慌。
“稳住!向前冲!冲过这段窄路!”狄戎军官挥舞着弯刀,声嘶力竭地驱赶着士兵。他们知道,只有快速冲过这段死亡地带,进入前方相对开阔的区域,才能发挥骑兵的优势。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狄戎的前锋终于顶着箭雨滚石,艰难地推进到了谷道最狭窄、最险恶的地段——一线天!这里,两侧崖壁几乎合拢,只留下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缝隙,上方乱石嶙峋,如同巨兽的獠牙。缝隙之后,隐约可见较为开阔的谷地。
“冲过去!”狄戎军官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狂喜,仿佛看到了生路。残存的狄戎士兵也爆发出求生的凶悍,嚎叫着向那道狭窄的缝隙发起了决死冲锋!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缝隙的刹那!
“封路!”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缝隙之后响起!早已埋伏在此的萧宇轩,浑身浴血(既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战神,手中一柄夺来的狄戎弯刀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他身后,是盛果和数十名挑选出来的最强悍的士卒与流民死士!他们用身体、用临时砍伐的巨木、用收集来的残破盾牌,死死堵住了狭窄的缝隙!
“杀——!”萧宇轩率先扑出!刀光如匹练,带着决死的意志,狠狠劈向冲在最前面的狄戎百夫长!那百夫长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萧宇轩顺势一脚踹在他小腹,将其蹬得倒飞出去,撞翻身后数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更遑论是哀兵死志!一线天入口处,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绞肉场!双方在狭窄得几乎无法转身的空间里贴身肉搏!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叫,疯狂的嘶吼,兵器碰撞的刺耳鸣叫,混合着暴雨的喧嚣,在这地狱般的缝隙中疯狂回荡!泥泞的地面早已被鲜血和碎肉染成了暗红色,每一步都滑腻无比。
狄戎士兵的凶悍遇到了更甚于己的决绝!流民们早已杀红了眼,他们用牙齿咬,用石头砸,用身体死死抱住敌人滚入泥潭同归于尽!一个断了手臂的流民汉子,竟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抱住一个狄戎士兵的腿,张口狠狠咬在其小腿上,任凭对方如何劈砍也不松口,直到被乱刀砍死!这种同归于尽的疯狂,让身经百战的狄戎士兵也感到了发自心底的寒意!
“放火!封其后路!”萧宇轩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反手一刀捅穿对方咽喉,嘶声对崖顶吼道。
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罐被点燃,从两侧崖顶抛下!目标并非狭窄的缝隙战场(那会伤及自己人),而是缝隙之后、狄戎前锋主力拥挤的谷道!燃烧的火油罐砸在泥泞的地面、堆积的尸体和挣扎的战马身上,虽然被雨水压制,未能形成燎原大火,却爆开一团团刺目的火光和浓烈的黑烟!更重要的是,点燃了预先堆放在谷道狭窄处的、浸透了油脂的枯枝败叶!
浓烟滚滚,火光在暴雨中顽强地跳跃!虽然无法形成火墙,但那弥漫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以及火光中映照出的满地同伴尸骸,瞬间加剧了后方狄戎主力的恐慌!战马受惊嘶鸣,士兵推搡踩踏,原本就因地形而混乱的队形彻底崩溃!前方的士兵被堵在死亡缝隙前进退不得,后方的士兵被浓烟烈火逼得只想后退!
“将军!呼延灼中军大纛动了!他们在后撤!”崖顶负责瞭望的士卒发出狂喜的呼喊!
一线天入口处,残存的狄戎前锋彻底丧失了斗志,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溃退,与试图后退的主力撞在一起,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追!”萧宇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混合物,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知道,狭路反击的时刻到了!
“呜——呜——呜——”
就在此时,一阵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陡然从鬼见愁谷口外的风雨夜空中传来!这号角声,绝非狄戎所有!其声悠远,带着一种古老而肃杀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谷口方向,狄戎军队的后阵,爆发出了远比之前遭遇伏击时更加混乱和惊恐的嘶吼!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如同沸腾的潮水般从后方席卷而来!
“怎么回事?!”萧宇轩猛地止住追击的脚步,惊疑地望向谷口方向。暴雨如注,夜色深沉,只能看到谷口处人影幢幢,厮杀激烈,狄戎的后阵明显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是谁?在这雨夜绝境之中,从狄戎的背后,捅出了致命一刀?
48.孤城悬旌
鬼见愁谷口那场突如其来的背刺,如同撕裂雨夜的惊雷,瞬间扭转了战局。呼延灼那面狰狞的狼头大纛在混乱的火光与嘶吼中仓惶后撤,狄戎精骑的凶焰被拦腰斩断,丢下数百具尸体和惊惶的战马,狼狈不堪地退出了黑石岭的死亡陷阱。当萧宇轩带着浑身浴血的残兵和流民追至谷口时,只看到满地狼藉的战场,以及一支如同幽灵般消失在暴雨山林中的神秘队伍所留下的痕迹——几枚样式古朴、非制式的青铜箭镞,深深钉在泥泞中,箭杆早已不知所踪。
“是谁?”盛果抹着脸上的血水,喘息着问,眼中充满劫后余生的惊疑。
萧宇轩俯身,拾起一枚箭镞。冰冷的青铜触感,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锐利,箭簇上没有任何军伍标记,只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悬刀…”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将箭镞紧紧攥入手心。这柄传说中游离于诸国之外、以极端手段维持某种恐怖平衡的“利刃”,竟在河西危局之际现身,其意难测,是友是敌?那柄悬于头顶的刀,似乎离他又近了几分。
然而,河西的喘息并未持续多久。击退呼延灼,只是暂时驱散了近在咫尺的狼群,而一场更致命的风暴,正悄然在河西唯一还算完存的据点——安邑城内外酝酿。
安邑,这座河西走廊上扼守要冲的土城,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倾覆的孤舟。洛水溃决的洪灾余波未尽,下游化为泽国,上游亦受波及,涌入城中的流民如同决堤之水,瞬间将这座本就不大的城池塞得满满当当。狭窄的街道上,泥泞不堪,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男女老幼。他们蜷缩在残破的屋檐下、城墙根旁,用一切能找到的破烂物什勉强遮身避雨。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泥腥、伤口溃烂的腐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窒息味道。
更可怕的是,瘟疫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随流民而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高烧,很快便在拥挤污秽的环境中如野火般蔓延。咳嗽声在拥挤的营地里此起彼伏,高烧昏迷的人被草草隔离在城墙角落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呻吟声日夜不绝。死亡的腐臭,开始顽固地压过其他气味,盘旋在安邑城的上空,挥之不去。
就在这人心惶惶、生机将绝的当口,呼延灼的报复如同跗足的毒蛇,再次露出了獠牙。他虽在鬼见愁受挫,却并未远离。狄戎的游骑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开始日夜不停地环绕安邑城窥伺、袭扰。劫杀出城取水的队伍,焚烧城外刚冒头的青苗,将俘虏的零星百姓斩首,头颅悬挂在箭矢上射入城内…种种暴行,不断加剧着城内的恐慌。最终,呼延灼的主力如同黑云压城,在安邑城外三里扎下连绵营帐。战鼓日夜擂响,号角凄厉长鸣,数万狄戎精兵将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围城,开始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困死、耗死、杀绝!以安邑城数万军民的性命,洗刷鬼见愁的耻辱!
安邑城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铅云。临时被推举为守城主将的萧宇轩,站在夯土城墙那布满刀劈箭痕的女墙后,望着城外狄戎营寨升起的道道狼烟和如林的矛戟,眉头紧锁。他手中可用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黑石岭一战后幸存的数百残兵,加上临时武装起来的、未经战阵的流民青壮,总数不过两千余人。兵甲残缺,箭矢匮乏。更要命的是,城内粮食早已告罄,仅靠搜刮法家权贵仓惶逃离时遗弃的部分存粮和挖掘野菜草根,勉强维系,每日都有饿殍倒在街头。而瘟疫,正在这虚弱的人群中疯狂肆虐,无声地吞噬着守城的力量。
绝望的气息,如同城中弥漫的腐臭,侵蚀着每一个人的意志。守城的士卒倚着冰冷的墙垛,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外狄戎营地的篝火。流民中开始出现骚动,有人试图冲击城门,想要逃出这必死之地,被盛果带人强行弹压下去,引发一片哭嚎和咒骂。严嵩及其党羽早已躲进了城中仅存的几座坚固石堡内,紧闭大门,囤积着最后的粮食和清水,对外面的地狱景象不闻不问,只等着城破之时,或投降,或凭借堡垒再苟延残喘片刻。
“将军,南城角草棚里,又死了十几个…都是高烧不退,吐黑水死的。”一个负责巡城的年轻士卒,脸色煞白地跑来禀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还有…城西的流民,为抢一碗稀粥,打死了两个人…”
萧宇轩沉默地听着,指尖深深抠进粗糙的墙砖缝隙里。守城?拿什么守?人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饥饿与瘟疫比城外的狄戎更可怕。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城下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废弃马厩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蹲在泥泞中,专注地摆弄着什么。那人一身深色粗布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萧宇轩还是一眼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荆芷!
她还活着!洛水洪流并未吞噬这个墨者的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庆幸?是愤怒?还是对那场关于毁灭与守护的惨烈辩论的复杂余悸?萧宇轩来不及细想,立刻快步走下城墙。
荆芷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她面前摊开着一块油布,上面摆放着几件萧宇轩从未见过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器具和一些奇特的零件。她正用一柄细小的工具,飞快地组装着什么。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湿透的额发紧贴着皮肤,显然也饱受饥饿和疲惫的折磨,但那双眼睛,在阴影中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你还敢出现?”萧宇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在她身后响起。
荆芷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声音冰冷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来,不是为你。是为这城里,那些和纪翟一样,只想活下去的匠户,还有…那些孩子。”她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泥泞中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因饥饿和寒冷而不断啜泣的幼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你能做什么?”萧宇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逐渐成型的、结构精巧的金属器物上。它形似一个加厚的臂甲,由数层薄而坚韧的金属片叠合而成,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内侧似乎有柔软的皮革内衬。
“守。”荆芷吐出这个字,将最后一块构件嵌入凹槽,“咔哒”一声轻响,臂甲组装完成。她站起身,将其递给萧宇轩:“‘墨守’之三,臂盾。精钢叠片,轻便坚韧,可挡寻常刀劈箭矢,护住前臂要害。非为杀戮,只为在刀锋加颈时,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她的目光锐利如针,紧盯着萧宇轩,“记住,它只用于防御,只用于守护眼前能看到、能触到的生命。若你将它用于进攻,或落入法家酷吏之手,我必亲手毁之,连带你的人!”
萧宇轩接过臂盾,入手微沉,却远比军中制式盾牌轻便灵活。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温。这小小的臂盾,在万军围城的绝境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沉重——它承载着墨家对技术被滥用的最深恐惧,以及荆芷那极端却又无比纯粹的守护之念。
荆芷不再看他,迅速收拾起地上的工具和几件未完成的零件,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城墙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冰冷的臂盾,和一句更冷的警告。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狄戎的攻城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简陋的云梯搭上城墙,剽悍的狄戎士兵嚎叫着向上攀爬。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城头,压制着守军的反击。
惨烈的城墙争夺战爆发了!
“顶住!滚木礌石!砸下去!”盛果嘶吼着,魁梧的身躯顶在最前面,手中长刀早已砍得卷刃。他左臂上赫然套着荆芷留下的臂盾,一支势大力沉的狼牙箭狠狠钉在上面,箭头穿透了最外层钢片,却被内层的叠片死死卡住!若非这臂盾,这一箭足以废掉他一条手臂!
“啊!”旁边一名年轻士卒惨叫一声,被爬上城头的狄戎士兵一刀劈中肩膀,鲜血狂喷!眼看第二刀就要落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正是荆芷!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直径不过两尺的、边缘嵌着锋利钢齿的圆形小盾——“墨守”之四,塞门刀车(小型化)!她并非格挡,而是将盾牌边缘的钢齿狠狠卡入对方劈下的弯刀护手处,同时身体猛地一旋!那狄戎士兵只觉一股诡异的大力传来,弯刀竟脱手飞出!荆芷毫不停留,一脚将其踹下城墙,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看也不看那坠落的敌人,立刻扑向那名受伤的士卒,迅速用布条和随身携带的某种草药粉末为其止血包扎。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只专注于救人、防御,绝不主动攻击。
在巷战最残酷的角落,荆芷留下的另一种装置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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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铁蒺藜区。她将大量边缘淬毒(仅麻痹)的细小四角铁刺,混合着湿滑的泥浆和腐烂的菜叶,倾倒在狄戎可能突破的几条狭窄巷道入口处。冲入巷道的狄戎士兵,脚下剧痛麻痹,立足不稳,瞬间人仰马翻,被埋伏在两侧屋顶和窗后的守军用石块、竹矛轻易击杀。烟雾弹(非致命,仅迟滞)则在一次狄戎集中突破时,被投入其密集队形中,刺鼻的浓烟瞬间遮蔽视线,引发混乱,为守军争取了宝贵的重组时间。
然而,荆芷的援助始终是杯水车薪。狄戎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守城的士卒和流民在饥饿、疲惫和瘟疫的折磨下,伤亡直线上升。城墙多处出现险情,被狄戎的攻城槌撞得摇摇欲坠。尸体堆积在城头巷尾,来不及清理,在夏日的闷热和雨水的浸泡下加速腐烂,引来成群的苍蝇,加剧着瘟疫的蔓延。绝望的阴云,比狄戎的箭雨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城墙上浴血奋战后短暂的死寂。萧宇轩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亲兵的护卫下巡视着千疮百孔的防线。他走过一处被狄戎火箭点燃、刚刚扑灭还在冒着青烟的城楼废墟。焦黑的木梁下,蜷缩着十几个重伤员,痛苦的呻吟低不可闻。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用一只破碗,小心翼翼地从废墟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陶罐和竹管简单拼接的装置里,接出一点点相对清澈的水,然后颤抖着喂给一个昏迷不醒、嘴唇干裂的年轻士卒。那装置,正是荆芷留下的简易滤水器!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喂完水,又仔细地用一块沾湿的破布,擦拭着年轻士卒脸上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在她身后不远处,荆芷正靠在一堵半塌的断墙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她手中正飞快地组装着另一个滤水器,苍白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泥点,唯有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映照着老妇人佝偻的身影和年轻士卒昏迷的脸庞,里面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目睹技术终于回归“守护”本源的疲惫慰藉,有对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的悲悯,更有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与自我怀疑。
她看到了守城的本质:用生命去阻挡更多的死亡,这本身就是对“非攻”理想最大的讽刺。每一次狄戎的进攻被击退,都意味着城墙上又添几具冰冷的尸体,意味着城内饥饿的肚子又少了几份口粮,意味着瘟疫又多了几个宿主。她提供的臂盾、塞门刀车、铁蒺藜、烟雾弹、滤水器…所有这些精巧的墨守装置,都只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垒起一道摇摇欲坠的矮墙,延缓着最终坠落的时刻。它们守护着眼前这些挣扎的生命,却又无法改变他们终将在饥饿、瘟疫或下一次刀锋下逝去的命运。
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让死亡来得稍晚一些?让绝望的过程更漫长一些?荆芷的目光从老妇人和伤兵身上移开,望向城外狄戎连绵的营火,望向更远处被黑暗吞噬的、曾经的家园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城墙另一侧传来。萧宇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的身影,正站在城墙最高处的烽燧残骸旁,背对着城内的人间地狱,面向城外莽莽的群山与狄戎的营火。狂风卷起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云游子!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城。此刻,他并未关注脚下的厮杀与呻吟,也未施展任何救死扶伤的“神迹”。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嗅闻着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腐臭、血腥与草木灰烬混合的气息;他的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弥漫的硝烟与围城的铁幕,落在了更广袤的大地之上。他看到了被狄戎铁蹄践踏而裸露的、翻着黑泥的田野,看到了因过度砍伐充当滚木礌石而变得光秃秃的山岭,看到了被尸体和污秽堵塞的、不再流动的护城河…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洞悉某种宏大规律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云游子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那望向山河的目光,如同无声的示警——这场围城之战,正在更深、更广的层面上,撕裂着这片土地的生命脉络。戾炁,正在这绝望的孤城内外,疯狂滋长。
49.裂国盟约
安邑城头,那面残破的“萧”字帅旗,在围城第十七日的晨风中,终于停止了无望的飘摇。它垂落下来,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战士,旗角沾染着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深褐色污渍。城下,狄戎大军如退潮的黑水,卷着烟尘缓缓后撤。呼延灼那狰狞的狼头大纛,在远方地平线上最后不甘地晃动了一下,终于彻底消失在枯黄的草浪之中。
退兵了。
没有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死寂,如同瘟疫,笼罩着这座千疮百孔、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孤城。残存的守军倚着焦黑的城垛,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狄戎留下的狼藉营盘和尚未熄灭的篝火灰烬。他们手中的兵器早已残破,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脸上凝固着疲惫、麻木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流民们蜷缩在断壁残垣间,连哭泣的力气都已失去。饥饿和瘟疫像无形的巨手,依旧死死扼着这座城池的咽喉。狄戎退走,只是将行刑的刽子手暂时换成了时间。死亡,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收割。
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队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的使者,搀扶着走出安邑,向着狄戎退却的方向蹒跚而去。他们是严嵩在城破前夜,用最后几袋救命粮和城中仅存的几名姿色尚可的官婢作为“诚意”,拼凑出的乞和使团。使者们手中捧着严嵩亲笔书写的、盖着河西都水监大印的乞降书,言辞卑微,承诺割地、赔款、献粮,只求呼延灼暂息雷霆之怒。这份以数万军民性命为筹码的赌注,竟意外地赌赢了。
消息传回安邑,严嵩躲藏的石堡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却又难掩狂喜的喧哗。
“成了!呼延灼答应了!河西有救了!”严嵩那张因恐惧和饥饿而塌陷的肥脸,此刻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精光,“快!快备马!本官要亲赴呼延大帅营中,敲定盟约细则!河西的存续,全系于此!”
他迫不及待地换上仅存的一套还算体面的官袍,在亲信军官和家丁的簇拥下,如同逃离瘟疫般冲出石堡,跨上马匹,向着城外疾驰而去。马蹄踏过街道上横陈的尸体和泥泞的污秽,溅起令人作呕的浊浪。他看也不看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灵,眼中只有即将到手的“功绩”——为河西(实则是为他自己和身后的法家权贵)争取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萧宇轩站在城头,冷冷地注视着严嵩一行绝尘而去的背影。他身上残破的甲胄尚未卸下,额角那道在洛水闸口留下的伤口,因连日的血战和疲惫而微微开裂,渗着血丝。盛果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手臂上那面荆芷留下的臂盾,布满了新的刀痕箭孔。
“将军,我们…守住了?”一个靠在女墙边、断了一条腿的年轻流民,声音嘶哑地问,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萧宇轩没有回答。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城墙内外。城上,是倚着兵器昏睡过去的士兵,是伤口化脓、高烧呓语的伤员;城下,是堆积如山、来不及掩埋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是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等待死亡的妇孺;空气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和绝望。守住了?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座城,早已从里到外,烂透了。狄戎的刀锋暂时移开,但饥饿、瘟疫、严嵩之流的敲骨吸髓,哪一样不是催命的符咒?这所谓的“守住了”,不过是将一场痛快的屠戮,换成了缓慢的凌迟。
三日后,河西之地的命运,在距离安邑城数十里外、呼延灼临时驻扎的“饮马坡”前,被粗暴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饮马坡下,临时搭建起一座象征性的“受降台”。呼延灼高踞台上,身披黑狼皮大氅,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征服者的傲慢与残忍的戏谑。他脚下,跪伏着河西都水监令严嵩。严嵩那身官袍沾满泥污,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口中不断重复着卑躬屈膝的颂词。他的身后,是河西仅存的几名法系官吏和豪强代表,个个面如死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谷衍一身素净的深蓝色布袍,独立于跪伏的人群之外,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他并未跪拜,只是对着呼延灼的方向,从容地拱了拱手。他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静,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屈辱的仪式,落在了更遥远的棋局之上。他代表的是庙堂中枢,是法家严酷意志的延伸,更是这场以河西为棋盘的残酷交易的执棋者。
呼延灼的目光在谷衍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忌惮。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使者,其背后的力量与手段,远比脚下这些磕头虫可怕得多。他粗犷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草原:
“河西诸官,背信弃义,屡犯我境!本帅天兵所至,本欲屠城雪耻!念尔等幡然悔悟,献城乞降,本帅有好生之德,允尔等所请!然,国法昭昭,罪责难逃!今立此约,以儆效尤!”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名狄戎萨满祭司,身披色彩斑斓的羽毛法衣,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拖着一头挣扎哀鸣的纯黑公牛走上高台。祭司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骨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公牛的喉咙!滚烫的牛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喷溅在下方一只巨大的、盛满浑浊酒液的青铜巨爵之中!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歃血为盟!天地鬼神共鉴!”
呼延灼率先上前,伸出粗壮的手腕,任由萨满用沾满牛血的骨刀划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的鲜血滴入血酒之中。谷衍神色不变,平静地伸出左手,同样让骨刀划过掌心,殷红的血珠滴落。严嵩等人战战兢兢地爬起,依次上前割血。当所有“缔约方”的血液都融入那浑浊腥臭的酒液中时,萨满祭司端起巨爵,口中高唱着古老的、充满血腥意味的狄戎盟誓歌谣,将血酒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泼洒在受降台冰冷的地面上!暗红的液体如同毒蛇般蜿蜒流淌,渗入泥土。
“盟约既成,背誓者,当如此牛!魂飞魄散,部族永堕血狱!”呼延灼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诅咒。
接着,一份用狄戎文和中原篆书并书的羊皮盟约被展开。谷衍的声音清朗而平稳,清晰地宣读着那一条条浸透着屈辱与鲜血的条款,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河西人的心脏:
“其一:割让河西洛水以西、黑石岭以南,计膏腴之地三百里,予狄戎为牧马场!界碑立此,永世不移!”
几名狄戎武士狞笑着,将一块刻着狰狞狼头的巨大界碑,重重砸在代表河西疆域的巨大沙盘上,位置正是安邑城赖以喘息的核心地带!
“其二:岁贡!河西之地,岁贡狄戎黄金千镒,精铁十万斤,上好绢帛五万匹,健壮奴口三千!首贡三月内交割,不得延误!”
严嵩等人匍匐在地,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黄金?精铁?绢帛?奴口?河西早已是焦土一片,这些贡赋,最终只会化作压榨流民骨髓的酷刑!
“其三:河西之地,永不设防!拆毁安邑、西陵、雁回诸城城防,仅留市邑!狄戎商旅自由通行,河西官民不得阻拦盘查!若有狄戎勇士于河西境内‘狩猎’(劫掠),河西官府不得过问!”
永不设防!这意味着河西之地彻底沦为狄戎予取予求的猎场!严嵩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冷汗混着泥土流下。
“其四:河西督抚(即严嵩)以下,皆需向狄戎大单于称臣纳贡,岁岁来朝!河西之地,法度依旧,然涉及狄戎事务,皆需报请呼延灼大帅裁断!”
严嵩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泥土里。他如愿保住了位置,却成了狄戎的看门狗。
“其五:严惩祸首!前将军萧宇轩,屡犯狄戎,罪在不赦!限河西官府一月之内,缚献此人于呼延大帅帐前!若逾期不献,或敢私纵,则视同背盟,狄戎铁骑,必卷土重来,血洗河西,鸡犬不留!”
最后一条,如同一道冰冷的绞索,狠狠勒紧了所有人的脖颈!呼延灼的目光如同毒蛇,扫过谷衍平静的脸,扫过严嵩颤抖的脊背,最终落在远处安邑城模糊的轮廓上,充满了刻骨的怨毒。鬼见愁之败,是他奇耻大辱!这耻辱,必须用萧宇轩的血来洗刷!
盟约宣读完毕。谷衍代表庙堂,呼延灼代表狄戎,严嵩代表河西,三方在羊皮盟约上,用各自的鲜血,烙下屈辱的印记。
“盟约既立,望河西谨守!本帅,拭目以待!”呼延灼最后丢下这句充满威胁的话语,翻身上马,带着狂傲的大笑和滚滚烟尘,率领他的大军,终于真正退去。只留下饮马坡前,一片死寂的狼藉和那滩尚未干涸的、散发着腥臭的盟誓血酒。
严嵩在亲信的搀扶下,瘫软地站起,脸上混合着逃出生天的虚脱和成为傀儡的灰败。他看向谷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多…多谢谷先生斡旋!河西上下,永感大恩!这…这盟约…”他欲言又止,目光扫向那份羊皮卷,尤其是最后那条关于缚献萧宇轩的条款。
谷衍的目光掠过严嵩,掠过那些失魂落魄的河西官吏,最终落在远方狄戎大军卷起的烟尘尽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冰冷。他缓缓卷起那份沉重的羊皮盟约,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盟约已立,便是国法。河西,好自为之。”说罢,他不再理会严嵩等人,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阳光落在他素净的蓝袍上,却仿佛照不透那层笼罩周身的、无形的寒意。
当这份用河西血泪书写的盟约副本,由严嵩的心腹快马送入安邑城,呈到萧宇轩面前时,已是傍晚。
临时作为指挥所的残破县衙大堂内,灯火昏暗。萧宇轩独自一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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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冷的石阶上。他面前的地面上,摊开着那份羊皮盟约。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照着羊皮卷上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条款。割地、赔款、奴口、永不设防、称臣纳贡…最后,是“缚献萧宇轩”!
空气仿佛凝固了。盛果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死死盯着盟约上最后那行字。几个闻讯赶来的、曾在鬼见愁并肩死战过的流民头领和士卒,看着盟约内容,脸色由震惊转为惨白,再由惨白化为死灰,最终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出卖、碾入尘埃的麻木绝望。
“将军…他们…他们怎么能…”一个断臂的流民头领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萧宇轩没有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滩象征盟誓的、干涸发黑的“血酒”印记上。那腥臭的气息,仿佛透过羊皮卷弥漫出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残破的窗棂,望向衙门外死寂的街道。黑暗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垂死的呻吟。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费力地拖着一具小小的尸体,走向城外乱葬岗的方向。那是瘟疫最新的牺牲品。
“饮鸩止渴…”
萧宇轩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他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悲怆的控诉,只有一种看透世情、冰冷彻骨的平静。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如同鬼蜮的城池。
“谷衍用河西三百里沃土,数万生民的骨髓,还有我萧宇轩这颗人头,”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换来狄戎暂时退兵,换来庙堂眼中‘边患暂弭’的虚假太平。好一盘‘纵横’棋局!好一个‘长治久安’!”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盛果和那几个面如死灰的流民头领:“你们看到了吗?这盟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安邑城头将士的鲜血,用洛水溃坝流民的尸骨,用此刻正在城中哀嚎等死的百姓的性命写就的!割地,割的是生民赖以活命的口粮!赔款,赔的是敲骨吸髓的酷刑!永不设防,是将河西数十万男女老幼的脖颈,永远置于狄戎的屠刀之下!称臣纳贡,是让这方水土的子民,世代为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黑夜的穿透力:“而缚献萧宇轩?哈哈哈!”他发出一声悲怆的冷笑,“不过是给这盘肮脏的交易,盖上一个看似‘公正’的印章!用一颗‘罪将’的人头,去平息狄戎的怒火,去堵住庙堂悠悠众口,去成全谷衍纵横捭阖的‘功业’,去保住严嵩之流摇尾乞怜的官位!”
他猛地指向衙门外无边的黑暗:“而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是河西之地,从今往后,再无宁日!狄戎的贪婪永无止境!今日割三百里,明日就要五百里!今日贡三千奴,明日就要五千口!今日缚一萧宇轩,明日就要河西交出所有敢于反抗的脊梁!这盟约,不是和平的基石,是点燃更大战火的引线!是悬在河西头顶、随时会落下的第二把屠刀!饮鸩止渴,止得了一时之渴,却将整个河西,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萧宇轩那如同淬火般冰冷而愤怒的声音,在残破的梁柱间回荡。盛果的拳头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流民头领们眼中的麻木被点燃,化为一种混合着悲愤与绝望的火焰。谷衍的棋局,庙堂的算计,狄戎的贪婪,严嵩的卑劣…在这一刻,被这血写的盟约,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出其下流淌的脓血与白骨。
萧宇轩不再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份沉重的羊皮盟约,看也不看,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秽物,随手将其掷于角落的火盆之中。羊皮卷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散发出刺鼻的臭味。火光跳跃,映照着他脸上那道未愈的伤口,也映照着他眼中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决绝。
他转身,大步走出县衙大堂,走入安邑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绝望之中。盛果等人默默跟上。
在一处被炮火轰塌了半边的残破小院墙根下,萧宇轩停住了脚步。这里,是他在围城之初,亲手埋下几颗槐树种子的地方。战火和饥荒似乎并未完全摧毁它们。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几株孱弱得如同细线般的幼芽,竟然倔强地从瓦砾和焦土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嫩绿的颜色在死寂的黑暗中,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又顽强得令人心悸。
萧宇轩蹲下身,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幼芽上沾染的灰尘。指尖传来那微小生命极其微弱的搏动。他久久地凝视着这点在绝望深渊中挣扎出的新绿。
谷衍用裂国的盟约,换来庙堂一时的喘息。
严嵩用卑躬屈膝,换来片刻苟延残喘。
呼延灼用血腥的条款,填塞着贪婪的沟壑。
而这片焦土之上,这点微不足道的绿意,又需要多少血泪去浇灌,才能在这裂国的棋局中,真正生根?
51.暗流噬心
安邑城西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愈合的疮疤,在河西的寒风中裸露着。坍塌的箭楼余烬未熄,焦黑的木梁间还冒着缕缕青烟。被滚木礌石砸得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凝固着暗褐色的血迹,混杂着踩烂的泥泞,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与焦糊混合的气息。几具法系甲士扭曲变形的尸体被草草拖到角落,用破席子潦草盖住,几只大胆的乌鸦已经在附近盘旋聒噪。
严嵩的临时“行辕”——一座相对完好的富商宅邸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严嵩头上裹着厚厚的白布,依旧渗着暗红的血迹,那张肥脸上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细小的眼睛里燃烧着怨毒与恐惧交织的火焰。他面前跪着几个负责追捕的法系军官,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废物!一群废物!”严嵩抓起手边一个温热的药碗,狠狠砸在为首军官的额角!滚烫的药汁和瓷片四溅!“两千多精兵!围堵区区几十个残兵败将!居然让他…让他像鬼一样跑了?!还搭上我这么多弟兄!你们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军官额头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药汁流下,却不敢擦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大人息怒!那萧宇轩…那贼子当时简直…简直不像人!那双眼睛…像着了火!力气大得吓人,动作快得邪门!兄弟们…兄弟们实在是…”
“眼睛着火?力气邪门?”严嵩猛地一拍桌案,牵动头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声音更加尖利怨毒,“妖法!定是妖法!那槐树妖种惑乱人心还不够,竟让他修成了这等邪术!此獠不除,河西永无宁日!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他那些党羽,一个不留!”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军官一脸:“传令各关隘、坞堡、村镇!画影图形,悬赏缉拿!凡窝藏、资助萧宇轩及其党羽者,诛九族!凡提供线索助擒杀此獠者,赏千金,授田百亩!本官要让他在这河西之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另外,给我盯紧盛果那莽夫的家眷!还有…那些曾跟着萧宇轩在鬼见愁卖过命的流民头目!特别是那个断臂的赵老四!这些人,都是萧贼的死党!必要之时…哼!”
命令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安邑城内外,法系兵卒和衙役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开始了疯狂而粗暴的搜捕。破门声、哭喊声、呵斥打骂声在残破的街巷中此起彼伏。任何与萧宇轩有过关联的人,哪怕只是曾在城头接受过一碗稀粥的流民,都被视为“党羽”抓走。严嵩的悬赏令贴满了残存的墙壁,萧宇轩那张沾满血污、眼神凌厉的画像,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下面那“赏千金、授百亩”的字样,刺激着每一个在饥饿与恐惧中挣扎的灵魂。
流亡之路,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布满荆棘与陷阱的血色泥沼。
萧宇轩带着仅存的二十余人,如同受伤的狼群,在河西的荒野与废墟间艰难穿行。他们昼伏夜出,避开官道村镇,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饥饿如同跗骨之蛆,随身的干粮早已耗尽,只能靠挖掘草根、捕捉田鼠充饥。初冬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他们单薄的衣衫,带走仅存的热量。更可怕的是,队伍中开始有人出现高烧、呕吐、皮肤出现黑斑的症状——瘟疫,如同潜伏的幽灵,终于追上了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将军…我…我不行了…”一个年轻的亲兵踉跄着摔倒在一片枯黄的芦苇丛中,脸色蜡黄,呼吸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皮肤上已经开始浮现出不祥的黑紫色斑块。他挣扎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索出一块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粗麻布片,颤抖着递给旁边的盛果,“果…果哥…替我…交给俺娘…就说…儿子…没给老盛家丢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盛果虎目含泪,颤抖着接过那染血的布片,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手拉手的图案,旁边写着两个字:回家。这是那亲兵入伍前,他娘绣给他的护身符。
“兄弟!挺住!我们…我们马上就能找到药…”盛果的声音哽咽。
那亲兵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望向站在芦苇丛边缘、沉默望着远方的萧宇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阿旺——!”盛果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萧宇轩没有回头。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发白,深深陷入掌心。又一个…又一个倒在了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白煜、纪翟、洛水洪流中消逝的面孔、鬼见愁的亡魂、安邑城头的枯骨…如今,又多了一个渴望回家的年轻生命。这沉重的名单,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脖颈,几乎窒息。他仿佛能听到严嵩在安邑城内的狞笑,听到狄戎在边界之外磨刀霍霍的声音,听到谷衍在庙堂深处落子时冰冷的脆响。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罗网,正以河西焦土为棋盘,以万民生息为代价,向他,向他所代表的那点星火,缓缓收紧。
当队伍挣扎着穿过一片被战火焚毁、只剩焦黑树桩的林地时,前方探路的流民头目赵老四(断臂处草草包扎着)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仅剩的手臂指着来路,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将…将军!不好了!我们…我们的藏身地…被…被端了!”
萧宇轩瞳孔骤缩!
“是严嵩的狗!还有…还有‘悬刀’!”赵老四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抓了盛果兄弟的老娘!还有…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孙子!他们…他们把盛大嫂…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我那…我那可怜的孙儿…被…被扔进了井里!井口…井口还压了块大石头!畜生!畜生啊——!”这个在鬼见愁谷底断臂都不曾落泪的汉子,此刻却因极致的悲恸与仇恨,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仅剩的拳头疯狂捶打着地面,直至血肉模糊。
“娘——!”盛果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双目瞬间被血丝充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受伤的猛兽濒死的呜咽。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转身就要朝着安邑城的方向冲去!
“站住!”萧宇轩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步跨出,死死抓住盛果持刀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虬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力量大得惊人!
“放开我!将军!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严嵩!杀了那群畜生!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盛果嘶吼着,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你去送死吗?!”萧宇轩的声音冰冷如铁,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严嵩正等着你!等着我们所有人自投罗网!你冲回去,除了多添一具尸体,让你娘和你侄儿在地下不得安宁,还能做什么?!”
盛果挣扎着,咆哮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淌:“那怎么办?!将军!您告诉我!怎么办?!我娘…我那小侄儿…他们…他们有什么错?!就因为跟着我盛果?!就因为信了您?!就活该被吊死!被淹死吗?!啊——?!”他最后的质问,如同泣血的控诉,狠狠砸在萧宇轩的心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绝望与仇恨,如同毒藤,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机括转动声,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小心!”
一个清冷沙哑的女声猛地响起!同时,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方的芦苇丛中闪电般扑出,目标直指萧宇轩身后!
是荆芷!
她依旧一身墨色劲装,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左肩处裹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迹的布条,显然洛水一战的伤势未愈。但她的动作却快如疾风,手中一枚边缘闪着幽蓝光泽(非致命,强效麻痹)的铁蒺藜脱手飞出,精准地射向萧宇轩身后一棵焦枯大树的上方!
“叮!”
一声轻响!铁蒺藜似乎击中了什么金属物件!
几乎在同一瞬间!
“咻!咻!咻!”
三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从那枯树浓密的、焦黑如鬼爪般的枝桠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萧宇轩的后心、咽喉和盛果的太阳穴!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众人因盛果家变而心神剧震、防备最松懈的刹那!
若非荆芷那枚铁蒺藜的干扰和示警,这三支弩箭,必取其性命!
萧宇轩在荆芷示警的瞬间已心生警兆,眼中寒光暴射!他猛地将还在挣扎的盛果向侧面一推,同时自己借力向后急仰!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泥土!另一支贴着他的肩胛带走一片皮肉!而射向盛果太阳穴的那支,被荆芷掷出的第二枚铁蒺藜凌空撞偏,“哆”的一声钉入盛果身旁的树干!
“有刺客!”
“在树上!”
惊呼声四起!残存的亲兵和流民瞬间惊醒,拔出兵刃,惊怒交加地望向那棵枯树!
枯树之上,三个如同壁虎般紧贴树干、与焦黑树皮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在偷袭失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弹射而起!他们动作迅捷如猿猴,落地无声,身上穿着紧束的、毫无标识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巾,手中端着造型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青铜臂弩!正是“悬刀”杀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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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呈品字形散开,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眼神冰冷如同捕猎的毒蛇。他们并不恋战,一击不中,立刻后撤,同时手中臂弩再次抬起,弩箭上弦的机括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指向不同的目标——萧宇轩、荆芷、以及情绪崩溃的盛果!意图显然:制造混乱,继续狙杀!
“墨守!”荆芷厉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面边缘锋利的圆形小盾(塞门刀车小型化),瞬间挡在萧宇轩身前!同时一脚踢起地上一块碎石,射向攻击盛果的弩手!
萧宇轩眼中寒芒如电!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直觉让他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抓起地上盛果刚才因激动而脱手的环首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在弩箭离弦的瞬间,不退反进,迎着正面射来的弩箭扑出!刀光如匹练,带着决死的狠厉,精准地劈向那支射向自己胸口的弩箭箭杆!
“铛!”一声脆响!弩箭被劈飞!但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萧宇轩虎口发麻!他动作毫不停滞,借着前冲之势,环首刀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狠狠斩向那名弩手的脖颈!那弩手显然没料到目标如此悍勇,仓促间举弩格挡!
“咔嚓!”精钢打造的臂弩竟被这含怒一刀劈得变形!刀锋余势未消,狠狠切入弩手的肩胛!鲜血狂喷!
与此同时,荆芷的盾牌挡住了射向她的弩箭,盾面火星四溅!而她踢出的碎石也干扰了攻击盛果的弩手,弩箭射偏,擦着盛果的耳廓飞过,带出一道血痕!最后一名弩手见同伴受创,毫不犹豫,立刻放弃攻击,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急掠,同时抬手向天空射出一支尾部带着尖锐哨音的响箭!
“啾——!”
凄厉的哨音响彻荒林!
“他在召唤同伙!不能让他跑了!”荆芷急道。
萧宇轩岂能不知!他猛地拔出陷入敌人肩胛的环首刀,不顾喷溅的鲜血,如同猎豹般扑向那名发射响箭、正欲遁入深林的弩手!那弩手身法极快,几个起落已到林边!
眼看就要追之不及!
“着!”
一声暴喝如雷!一直因悲恸而失魂落魄的盛果,此刻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竟将手中那面荆芷所赠、布满伤痕的臂盾,用尽全力狠狠掷出!臂盾旋转着,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如同一轮死亡的飞轮,精准无比地砸在那名弩手的后心!
“噗!”沉重的精钢臂盾携带着盛果所有的悲愤与力量,狠狠嵌入血肉!那弩手身体猛地一僵,向前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开始,又在瞬息间结束。三名悬刀杀手,一死两伤(被萧宇轩砍伤肩胛的弩手和另一名被荆芷用铁蒺藜迟滞后制服的弩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弩箭发射后残留的硫磺气息。
萧宇轩喘息着,环首刀拄地,冰冷的刀锋上鲜血滴落。他走到那名被盛果砸死的弩手身边,蹲下身,撕开其胸前的灰衣。一个熟悉的、狰狞的青铜兽头烙印,赫然映入眼帘——与洛水血书、黑石堡线索指向的图腾一模一样!悬刀!
他猛地起身,目光如刀,刺向那名被荆芷制住、肩胛重伤的俘虏:“谁派你们来的?严嵩?谷衍?还是呼延灼?悬刀为何要杀我?!”
那俘虏满脸血污,眼神却依旧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一咬牙!
“不好!他嘴里□□!”荆芷惊呼,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一股黑血从俘虏嘴角溢出,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倒,瞬间毙命!
线索,再次中断!只剩下地上三具冰冷的尸体,和那枚尾部带着哨音的响箭,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挣扎。
萧宇轩缓缓直起身,望向响箭射出的方向。寒风吹过焦黑的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知道,这哨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会引来更汹涌的暗流。法家的构陷之网,狄戎的血腥屠刀,悬刀的致命刺杀…还有身边袍泽因至亲惨死而濒临崩溃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河西冬日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侵蚀而来,要将他连同心中那点微弱的星火,彻底冻结、碾碎在这无边的血色泥沼之中。
盛果踉跄着走到被他砸死的弩手尸体旁,弯腰捡起那面沾满敌人鲜血和脑浆的臂盾。他用袖子,一下,又一下,用力擦拭着盾面,动作僵硬而疯狂,仿佛要擦掉这无法承受的鲜血与仇恨。泪水无声地从他通红的虎目中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流淌下来。
“娘…孙儿…”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死死攥着那面冰冷的盾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
52.止戈列阵
朔风卷过河西焦土,将安邑城头那面残破的“萧”字帅旗最后的布缕也撕扯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如同刺向铅灰色天空的断矛。肃杀之气并未因狄戎退兵而消散,反而因法家酷吏的追剿与“悬刀”的暗影,凝结成更刺骨的冰寒。
萧宇轩残部如同雪地孤狼,在河西的沟壑荒野间艰难辗转。饥饿、寒冷、瘟疫的阴影如影随形,每一次短暂的喘息都伴随着新的牺牲。盛果自那日目睹母亲与侄儿惨死后,便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他不再流泪,只是每日沉默地擦拭着那面沾满仇敌鲜血的臂盾,眼神空洞,唯有偶尔扫过法系兵卒方向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封的恨意。
这日,队伍挣扎至河西边缘一处名为“野狐岭”的废弃戍堡。断壁残垣勉强可避风雪,众人疲惫欲死,刚寻些枯草铺地,准备稍歇。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岭的寂静!紧接着,是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将小小的戍堡包围!火光骤起,映亮了残破的垛口,也映亮了堡外雪地上密密麻麻、甲胄鲜明的法系骑兵!为首一骑,正是头上裹伤未愈、脸上带着怨毒快意的严嵩!他身旁,簇拥着数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陌生面孔,腰间皆悬着象征廷尉府直指的獬豸铜牌。
“萧宇轩!尔等叛国逆贼,还不速速束手就缚!”严嵩的声音因亢奋而尖利,在寒风中回荡,“廷尉府驾前,看尔等插翅难飞!”
廷尉府!庙堂最锋利的爪牙,终于亲临河西!严嵩的构陷,终究捅破了最后一层纸!
戍堡内瞬间死寂。残存的十余名亲兵和流民,脸色煞白,绝望地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刃。盛果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肌肉紧绷,握盾的手青筋暴起!荆芷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戍堡最深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墙壁的墨迹。
萧宇轩缓缓站起身,走到残破的堡门前。寒风卷起他褴褛的衣角,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身躯。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片勘破世情的冷冽与疲惫。他看着堡外火光中严嵩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廷尉府直指那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四周林立的矛戟弓弩。
“廷尉府?”萧宇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来得正好。萧某倒要问问,这叛国之罪,是叛的哪一国?是割地纳贡、视生民如草芥的庙堂?还是引狼入室、以同胞血肉换取苟安的河西官府?”
“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拿下!”一名廷尉直指厉声喝道,手按上了腰间的铁尺。
“慢!”严嵩却阴笑着抬手制止,“萧将军既自诩清白,何惧公堂对质?本官已奉王命与廷尉府钧令,于此设‘行辕法堂’,专审尔等叛逆!正好让河西军民,看清尔等真面目!带走!”
没有激烈的反抗。冰冷的铁链再次缠绕上萧宇轩的手腕脚踝,比诏狱那次更加沉重。盛果等人也被如狼似虎的兵卒用刀枪逼住,缴械锁拿。荆芷如同蒸发般消失无踪。
“行辕法堂”设在一座被严嵩临时强占的豪绅坞堡正厅。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那弥漫的肃杀与权柄的冰冷。廷尉府左监赵郃高踞主案之后,他依旧面白无须,眼窝深陷,只是此刻换上了象征法家刑杀威权的深紫獬豸官袍,更显阴鸷迫人。严嵩陪坐下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快意。两侧站满了手持水火棍、面目森冷的廷尉府皂隶。厅外,则是闻讯被驱赶而来“观审”的河西部分军官、豪强以及惊惧麻木的百姓代表。
萧宇轩被两名魁梧皂隶押至堂下,铁链拖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定,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任凭廷尉府皂隶粗暴地将他按跪在地,目光却平静地迎向赵郃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萧宇轩!”赵郃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尖利而毫无起伏,“河西都水监令严嵩,劾你十大罪!其一,私通敌国玄鸟密使,泄露军机!其二,私纵敌国大匠纪翟,资敌叛国!其三,于军中散布妖种槐树,蛊惑人心,暗喻复叛!其四,勾结墨家妖女荆芷,毁坏洛水石堰,祸乱国本,致使生灵涂炭!其五,于安邑城内拥兵自重,抗拒王命,杀伤官军!其六,煽动流民,聚众作乱!其七,致河西割地纳贡,国威沦丧!其八,引狄戎入寇,边患再起!其九,身为主将,丧师辱国!其十,心怀怨望,诽谤庙堂,图谋不轨!十罪并论,铁证如山!尔,认罪否?”
赵郃每念一条,声音便拔高一分,如同淬毒的匕首,一条条刺向萧宇轩。厅内死寂,唯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观审的河西军官中,不少人曾在安邑城头并肩血战,此刻脸色复杂,拳头紧握。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平静力量:“赵左监所列十罪,条条皆指向萧某。然,萧某只问一句:潍水边,为求军功而屠戮妇孺的白骨,可曾入罪?黑石堡内,被法家酷吏驱若牛马、枯槁而死的匠户冤魂,可曾入罪?洛水溃坝,因草菅人命之故而葬身鱼腹的数万流民,可曾入罪?鬼见愁谷底,为守家园而血染荒原的士卒英灵,可曾入罪?安邑城中,此刻正因饥饿、瘟疫、酷吏盘剥而哀嚎待毙的万千生民,可曾入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庙堂失道,法家苛政,穷兵黩武!此乃河西血泪根源!尔等庙堂衮衮诸公,河西碌碌酷吏,不思己过,反以莫须有之罪构陷于吾!这煌煌法度,这森严庙堂,早已容不下一颗试图弥合伤痕、止戈安民的心!这十罪,非我萧宇轩之罪,实乃尔等心中之鬼!实乃这吃人世道之罪!”
“放肆!咆哮公堂!掌嘴!”赵郃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一名膀大腰圆的皂隶立刻上前,抡起厚重的牛皮掌嘴板,带着风声狠狠抽向萧宇轩的脸颊!
“啪!”一声脆响!
萧宇轩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嘴角瞬间破裂,鲜血溢出。但他立刻转回头,目光更加锐利,死死盯住赵郃,声音因脸颊肿胀而含糊,却更加铿锵:“打得好!这掌嘴之刑,打的是我萧宇轩的口舌!却打不灭这河西焦土之上,万千生民求活之志!打不灭这天地之间,渴求安宁的浩浩正气!”
“冥顽不灵!大刑伺候!”赵郃眼中杀机毕露。
“喏!”几名如狼似虎的皂隶轰然应诺,立刻拖上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冰冷的钉指竹签、带倒刺的皮鞭!
“将军!”
“你们这群畜生!”
厅外被看押的盛果等人目眦欲裂,疯狂挣扎!几名亲兵不顾刀剑加颈,竟试图冲撞阻拦的兵卒!
“肃静!再有喧哗者,同罪论处!”廷尉府直指厉声呵斥,刀锋出鞘,寒光闪闪。
萧宇轩被死死按倒在地。滚烫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狠狠摁在他的肩头!剧痛如同电流瞬间席卷全身!他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却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咽了回去!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冰冷的竹签被一根根钉入他的指甲缝!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地面,在冰冷的青砖上绽开朵朵刺目的红梅!带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他的脊背上,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肉!
“认不认罪?!”赵郃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萧宇轩猛地抬起头!脸上血汗泥污混杂,眼神却如同燃烧的星辰,亮得骇人!他死死盯着赵郃,盯着严嵩,盯着堂上堂下那些或麻木、或惊惧、或愤怒的面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萧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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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
“我所行之事,上无愧于苍天厚土!下无愧于黎民苍生!所负者,唯潍水、洛水、鬼见愁、安邑城头,无数因庙堂失道、法家苛政、狄戎屠刀而枉死的冤魂!所憾者,唯手中刀锋,未能斩尽世间不公!未能护得生民周全!”
他的声音在剧痛中断续,却带着一种撼天动地的力量,穿透了皮鞭的呼啸,穿透了炭火的噼啪,狠狠撞击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
“止戈!非怯懦!非投降!是斩断仇恨锁链的利刃!是弥合人心割裂的桥梁!是让焦土重生、让生民喘息的唯一生路!尔等以‘国法’为名,行构陷屠戮之实!这法,是尔等权柄私器!是悬于生民头顶的屠刀!非天地之正道!非人心之所向!”
“住口!住口!给我打!往死里打!”严嵩气急败坏地尖叫。
皮鞭落下得更急更狠!倒刺带起片片皮肉!鲜血浸透了萧宇轩褴褛的衣衫,在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暗红的血泊。他身体在剧痛中剧烈颤抖,意识开始模糊,但那不屈的头颅,却始终未曾低下!口中依旧在血沫中发出模糊却执拗的低语:“…止戈…生路…公道…”
“够了!”
一声炸雷般的暴吼,猛地从厅外被看押的军卒中炸响!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一名曾在鬼见愁跟随萧宇轩死战、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的百夫长,双目赤红,猛地扯下头上的皮盔,狠狠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
“老子不干了!这鸟官!这鸟法!老子受够了!”他嘶吼着,竟不顾架在颈间的刀锋,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指向堂上,“将军何罪?!守土安民何罪?!有罪的是你们这些吸人骨髓的豺狼!是那卖国求荣的严嵩狗贼!还有庙堂上那些眼瞎心黑的王八蛋!”
“王百夫长!你疯了!放下刀!”负责看押的法系军官惊怒交加。
“疯了?老子早就疯了!从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在狄狗刀下,从看着婆娘娃儿饿死在逃荒路上,老子就疯了!”那百夫长状若疯魔,眼中流出血泪,“今天,要么老子死在这!要么,跟将军杀出去!杀出一条活路!有种的,跟老子走!”
如同点燃了燎原的星火!
“跟王头走!”
“妈的!拼了!”
“这鸟气受够了!将军不能白受这冤屈!”
“为鬼见愁死去的兄弟报仇!”
数十名曾在安邑城头、鬼见愁谷底与萧宇轩并肩血战的士卒,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他们纷纷摘下头盔,扔掉兵器(并非缴械,而是愤怒的丢弃),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撞开阻拦的兵卒,涌向法堂门口!更有外围被驱赶来“观审”的流民和部分低阶军官,被这悲壮惨烈的一幕和萧宇轩字字泣血的控诉点燃了心中的怒火,开始骚动,推搡着维持秩序的兵卒!
“反了!反了!给我镇压!格杀勿论!”严嵩吓得面无人色,尖声嘶叫。
廷尉府直指和法系军官们脸色剧变,纷纷拔刀!厅内皂隶也举起水火棍!气氛瞬间绷紧如弦,一触即发!一场因审判而引发的、法家酷吏与底层士卒流民之间的血腥内讧,眼看就要在这小小的坞堡法堂内外爆发!
赵郃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堂下那个在血泊中依旧挺直脊梁、如同浴血不屈战神般的身影,又扫视着厅外汹涌愤怒、濒临哗变的军卒流民。他精心编织的法网,他赖以维持秩序的酷烈权威,在这个男人以血肉和信念铸就的意志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
“止戈…”萧宇轩在模糊的意识中,仿佛听到了厅外袍泽的怒吼,听到了流民压抑的哭泣,听到了刀剑出鞘的铮鸣。他沾满血污的嘴角,竟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笑意。
这裂帛之声,终究还是响起了。
53.天道之问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潭之底。每一次艰难的挣扎上浮,都被肩头烙铁灼烧的剧痛、指尖竹签钉入的锐痛、脊背皮鞭撕裂的钝痛狠狠拖拽回去。血的味道,铁锈的腥气,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着廷尉府法堂内冰冷的炭火气,在混沌的感官中交织、翻腾,形成一片永无止境的炼狱图景。
“…止戈…生路…”
“…公道…”
破碎的呓语在喉间滚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白煜自刎时投向他的眼神,荆芷在雨夜闸口绝望的嘶吼,盛果母亲吊在槐树上晃荡的身影,赵老四孙儿沉入井底的涟漪,还有阿旺倒下时递出的那块染血的“回家”布片…无数张面孔在黑暗与剧痛的漩涡中闪现、破碎、哀嚎,最终都化为严嵩在法堂上怨毒的快意,赵郃那深潭般毫无温度的眼睛,以及廷尉府皂隶高高扬起的、带血的皮鞭!
“呃…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终于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萧宇轩猛地睁开眼!
没有法堂的炭火,没有森严的皂隶,没有冰冷的锁链。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处冰冷坚硬、布满棱角碎石的山岩上,半边身子浸泡在一条浅浅的、水流湍急的冰冷溪涧里。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破烂衣衫,针扎般刺入骨髓,却奇异地稍稍压下了伤口火烧火燎的剧痛。
这是哪里?
记忆如同断裂的拼图。法堂上的酷刑…袍泽的怒吼…哗变…混乱…刀剑碰撞…血光…盛果那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自己好像被谁拖着,在混乱和追杀中亡命奔逃…钻进了某条密道…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沉沦…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左肩那被烙铁灼伤的创口猛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重重摔回冰冷的溪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溪水呛入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牵动全身伤口,痛得他浑身痉挛。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痛苦中,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轻轻响起:
“戾气郁结,伤及肺腑。莫要强挣,顺水而息。”
那声音平和、温润,仿佛山间清泉流过石罅,不带丝毫烟火气。
萧宇轩艰难地侧过头,透过被血水和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溪涧旁一块平坦的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粗布道袍,宽大的袖口被山风吹拂,微微飘动。他身形瘦削,面容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通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同初融的雪水,深邃如同亘古的星空,此刻正温和地注视着在溪水中挣扎的萧宇轩。正是云游子。
他身前放着一个敞开的粗麻布包袱,里面是几样晒干的草药、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一个盛满清水的粗糙陶罐。他并未起身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
萧宇轩喘息着,冰冷的溪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认出了云游子,安邑城头那场惨烈围城战中,于烽燧残骸上静观山河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愤与荒谬感瞬间涌上心头。自己浴血奋战,至亲惨死,身负奇冤,被酷吏构陷追杀,如同丧家之犬般流落荒山,浑身是伤,命悬一线…而这位道人,却在此处,山风明月,静观流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近乎质问的冲动,冲破了喉咙的剧痛:
“…云…云游先生…好…好闲情逸致…看我这…丧家之犬…垂死挣扎…也是…也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么?”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自嘲。
云游子神色未变,目光依旧平和,仿佛萧宇轩话语中的悲愤与讥诮只是拂过山石的微风。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溪涧下游,那里,一株被上游洪水冲断、半埋于淤泥中的枯槐残根旁,竟有一株极其细弱的幼苗,倔强地从枯木与乱石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嫩绿的叶片在湍急的水流冲刷下微微颤抖,却顽强地向上伸展,承接着一缕透过林隙洒落的稀薄天光。
“将军请看此槐。”云游子的声音如同溪水流淌,自然而然地引导着萧宇轩的视线,“根须尽断,躯干摧折,枯朽于淤泥乱石之间。此乃‘死’境,亦是‘绝’境。”
萧宇轩的目光落在那株孱弱的幼苗上,潍水之畔那株在血壤中顽强存活的槐树影像瞬间重叠。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然,天道运行,阴阳相生。”云游子继续道,指尖轻轻拂过青石上几颗饱满的槐树种子,“昔日枯槐之种,或因风播,或随水流,或由鸟兽衔落,沉埋于斯。历寒暑,耐枯寂,承雨露,感地气。待得机缘至,一点生机不灭,便破石裂土而出。此非枯木复生,乃‘死’中蕴‘生’,‘绝’处逢‘机’。此乃‘反者道之动’。”
他的话语平淡,却如同重锤,敲在萧宇轩因剧痛和愤懑而混沌的心上。死中蕴生?绝处逢机?自己这满身伤痕,这绝境流亡,这如同枯木朽株般的境地,难道…也蕴藏着某种生机?潍水槐树成活的景象与眼前这石缝幼苗重叠,一股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悄然流过冰冷绝望的心田。
“然…”萧宇轩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云游子,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探询的锐利,“先生可知…萧某之‘绝’,非天灾,乃人祸!庙堂构陷,酷吏屠戮,袍泽离散,至亲惨死!此等‘戾气’,也是天道么?这…这幼苗,又如何能在这等污浊血腥的‘淤泥’中生长?!”他指向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指向仿佛还残留着法堂血腥气息的虚空。
云游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奔流不息的溪水:“将军之怒,如这涧水遇巨石。刚猛冲撞,水花四溅,其势惊人,却易折自身,亦难移巨石分毫,徒留伤痕与喧嚣。”他手指轻点水面,水流遇到指尖阻碍,自然地向两侧分流、渗透,绕过阻碍,继续前行,虽缓却韧,无声无息间浸润着沿途的每一寸土地。
“水之德,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云游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智慧,“将军欲行‘止戈’之道,其志可嘉。然,刚极易折。庙堂如山,法网如石,狄戎如虎,仇恨如渊。若只知刚强对抗,非但难撼其分毫,自身亦将粉身碎骨,更使戾气愈炽,割裂愈深。此非‘止戈’,乃以戈止戈,徒增杀伐。”
他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落回萧宇轩身上,澄澈的眼中映照着对方脸上的血污与不屈:“‘止戈’之要,非在刚猛,而在渗透、包容、持久。当如水之柔韧,寻隙而进,遇石则绕,遇沙则渗,遇旱则蓄,遇壑则填。弥合人心之割裂,消解戾气之根源,浸润干涸之焦土,滋养万物之生机。此方为‘上善若水’之道。将军刚性太甚,如水之怒涛,虽一时澎湃,终难持久,亦难润物无声。”
上善若水…寻隙而进…弥合割裂…萧宇轩咀嚼着这几个字。他想起自己一路行来,潍水之殇后的沉默播撒,安邑城头的浴血坚守,法堂之上的字字泣血…无不是刚烈不屈,如同撞向巨石的激流。结果呢?血染征袍,亲朋凋零,信念几近崩毁。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茫然再次涌上心头。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先生所言…似有道理…”萧宇轩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困惑与无力,“然…庙堂无道,法家酷烈,狄戎凶残!此等割裂,根深蒂固!萧某纵想如水…又何处可寻那‘隙’?如何能填那‘壑’?‘止戈’之路,莫非…终究是虚妄?”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仿佛看到了庙堂的森严、河西的疮痍、狄戎的狼烟,心中那点因槐树幼苗而升起的微光,在现实的沉重阴影下,再次变得摇曳不定。
云游子静默片刻,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山川,落在了更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他的声音变得如同来自亘古的回响:
“将军眼中,秦卒、狄戎、匠户、流民、法吏、豪强…壁垒森严,割裂对立。然,在‘道’的眼中,此皆表象。”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天空盘旋的孤鹰,指向溪畔饮水的野鹿,指向山间随风摇曳的草木,最终指向萧宇轩和他自己。
“鹰击长空,鹿饮涧水,草木枯荣,将军浴血,贫道观山…此皆天地一气之流行,万物一体之显现。”云游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深邃,“所谓秦卒狄戎,不过生于斯土斯族;所谓匠户流民,不过困于此时此境;所谓法吏豪强,不过囿于名位权柄。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求存畏死,贪嗔痴怨…与那鹰、鹿、草木,与将军,与贫道,又有何本质不同?”
他收回目光,重新凝视萧宇轩,眼神澄澈而悲悯:“真正的‘割裂’,不在国别,不在贵贱,不在敌我。而在于‘人心’——在于视万物为外物,视他者为寇仇,视天地为予取予夺之资粮。此心之割裂,方为戾气之源,战祸之根!将军所求之‘止戈’,若只着眼于平息眼前兵戈,弥合国别敌我之分野,而未触及这‘人心割裂’之本源,未明‘万物一体’之至理,则如扬汤止沸,薪不尽,火不灭。此乃‘大制不割’!”
万物一体…人心割裂…大制不割!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萧宇轩的脑海中炸响!他过往所有的愤怒、仇恨、执着、乃至那“止戈”的信念,此刻都被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视角下重新审视。他仿佛站在了云端,俯瞰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潍水边的白骨、黑石堡的匠户、洛水洪流中的冤魂、鬼见愁的英灵、安邑城头的枯骨、盛果母亲悬荡的身影、赵老四沉井的孙儿…甚至严嵩的怨毒、赵郃的冰冷、呼延灼的贪婪…在这一刻,似乎都褪去了那层敌我、善恶、贵贱的坚硬外壳,露出了其下同样挣扎、恐惧、痛苦、迷失的生命本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悲悯与苍凉的宏大感悟,如同破晓的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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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艰难地穿透了仇恨与绝望的厚重阴霾。
“那…那萧某…该当如何?”萧宇轩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再是质问,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求索。他眼中的迷茫更深,却也透出一丝真正渴望被点亮的微光。“这‘止戈’之道,若需弥合人心之割裂,明万物一体之至理…此路漫漫,何其艰难!萧某…恐有生之年,难见其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云游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轻轻摇头,目光如同穿越了无尽的时间长河:
“将军可知,贫道于安邑城头,观那瘟疫戾炁,非仅见病患之苦,更见战火焚山,尸骸塞河,草木凋零,地脉断绝。此乃‘人戾’招致‘地戾’,‘地戾’反噬‘生灵’。天地自洁,其痛也深,其势也缓,其理也公,非人力可强为,亦非朝夕可逆转。”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天籁,带着一种洞悉规律的宁静力量:
“‘止戈’之道,若合生养万物之天道,顺自然和谐之至理,纵艰难险阻,荆棘遍布,其道终将前行,其志终有回响。如同春阳融雪,虽缓而不可阻;如同江河归海,虽曲而终有其向。此非虚妄,乃天地运行之常轨。将军只需存此心,行此道,如那石缝幼槐,承一缕天光,吸一滴雨露,向下生根,向上生长。至于何时成荫,荫蔽何方…此乃天道自然之进程,非人力可强求,亦非将军一人之责。”
云游子注视着萧宇轩眼中那剧烈翻腾的风暴,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星火余烬的平静,缓缓道出了最后的箴言: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将军所求之‘止戈’,若真合于生养之道,纵步履维艰,命途多舛,其道不孤,其志不灭。因天地之间,自有浩然之气,沛然莫御。非为眷顾于一人,乃因生养万物,本就是天道之所归。”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生养万物,天道所归!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超越个人荣辱、家国仇恨的终极力量,狠狠撞入了萧宇轩的灵魂深处!他胸中翻腾的戾气、悲愤、绝望、迷茫…在这宏大的天籁之音面前,如同沸汤沃雪,骤然平息!
他怔怔地望着云游子,望着那澄澈如星空的眼眸,望着青石上那几颗饱满的槐树种子,望着溪水中那株在乱石激流中倔强摇曳的幼苗…又仿佛看到了潍水之畔那株已成荫的槐树,看到了自己曾在无数个深夜、在绝望的废墟中、在流民麻木的手中悄然播撒的种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大而深沉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带着沛然的生机,瞬间冲垮了禁锢心灵的坚冰,涤荡了灵魂的尘埃。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潍水血债、执着于眼前恩怨、在庙堂棋局与酷吏屠刀下苦苦挣扎的将军。他的视野被无限拔高,他的心灵被彻底拓宽。他看到了那株槐树背后所承载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苦难与希望、个体与天地的磅礴生命力!看到了自己一路行来,所播撒的、所守护的,正是这天地间最本源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这力量,超越了秦卒狄戎的界限,穿透了法家庙堂的罗网,无视了悬刀刺杀的阴影。它深植于每一寸渴望安宁的焦土,深藏于每一个挣扎求活的生灵心中。它如同那石缝间的幼苗,看似微弱,却蕴含着穿透顽石、终成栋梁的伟力!
萧宇轩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微香和溪水的甘冽。他周身的剧痛依旧存在,却仿佛不再能真正触及他的灵魂。他眼中那熔岩般的金焰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所有风暴后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与深邃。那平静之下,是比熔岩更炽热、比精钢更坚韧的信念。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对着溪畔青石上那静坐的道人,对着这片沉默的山川,也对着自己那脱胎换骨的心灵,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行了一个古礼。动作牵动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恍若未觉。
“谢…先生…指点迷津。”声音依旧嘶哑,却再无半分戾气与迷茫,只有一种勘破迷雾、得见星河的澄澈与坚定。
云游子微微颔首,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观星望气。他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溪涧尽头,那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深处。山风拂动他素旧的道袍,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渐渐与这亘古的山川融为一体。
萧宇轩不再看那远去的道影。他艰难地俯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从冰冷的溪水中,捧起了那株在乱石激流中倔强求生的槐树幼苗。
细弱的根须缠绕着指缝,带着溪水的微凉和大地深处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在掌心,如同捧起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也捧起了这条荆棘之路尽头,那一片必将到来的、浩瀚无边的…槐荫。
54.墨守余烬
莽莽群山的褶皱深处,时间仿佛被厚重的苔藓与亘古的岩石所凝固。萧宇轩沿着云游子最后目光所指的方向,跋涉了三日。身上的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烙铁灼伤的肩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已取代了绝望的喧嚣,支撑着他穿过险峻的隘口,踏过腐朽的栈道,最终抵达了云游子口中那处“戾炁稀薄,生机潜藏”的山谷。
谷口狭窄,被虬结的藤蔓和倾倒的巨木半掩,若非云游子精确如星图般的指引,绝难发现。甫一踏入,一股混合着腐殖土、湿润岩石与某种微弱硫磺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谷内光线幽暗,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处交错,滤下的天光如同破碎的翡翠,斑驳地洒在厚厚的苔藓和蕨类植物上。溪流淙淙,水汽氤氲,确实比外界多了几分温润与生机。然而,在这片看似遗世独立的宁静之下,萧宇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深藏的警惕与刻意营造的荒芜。
没有村落,没有人烟。只有嶙峋的山岩和茂密的植被。他依照云游子所述,在一处形似卧牛的巨大山岩底部,拨开一层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藤蔓与腐叶,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狭窄洞口。洞内黑暗幽深,寒气逼人。
点燃随身携带的最后半截浸油松枝,昏黄跳跃的火光勉强照亮了前路。洞壁湿滑,布满冷凝的水珠。空气沉闷,带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气息。深入数十丈后,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地面上则矗立着更多粗壮的石笋,构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石林。
然而,吸引萧宇轩目光的,并非这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石林深处那些人工的痕迹。
几处相对平整的岩壁被开凿出简陋的壁龛,里面供奉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木牌位,前面散落着干枯的草茎和早已失去光泽的粗糙陶片,显然是简陋的祭祀痕迹。洞窟一角,散落着大量废弃的矿石碎渣,旁边还遗留着几件锈迹斑斑、造型奇特的工具——巨大的青铜齿轮、布满凹槽的滑轨残件、扭曲变形的金属连杆…它们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躺在尘埃里,散发着工业时代之前的、冰冷而沉重的技术余烬。一些巨大的木架结构半塌着,上面还悬挂着断裂的绳索和破烂的兽皮囊。
这里,曾是一个隐秘的据点。一个属于流亡者的、试图在黑暗中守护火种的据点。
萧宇轩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洞窟最深处。那里,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正蹲在一堆篝火的余烬旁,专注地用一柄小锉刀打磨着什么金属构件。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嶙峋的洞壁上,如同蛰伏的墨兽。正是荆芷。
她似乎早已察觉有人进入,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绷紧的肩线和微微侧过的、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冰冷侧脸,透露出极致的戒备。
“是你。”荆芷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没有任何温度,如同洞顶滴落的冰水,“竟能找到这里。是云游子指的路?还是…你已投靠了廷尉府,用此地换你项上人头?”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身。火光映亮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左肩处包扎的布条依旧透着暗红,洛水闸口的伤势显然未愈。但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萧宇轩停下脚步,隔着跳跃的篝火与满地废弃的机关残骸,与她对视。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块边缘破损、沾着深褐色污渍的粗麻布片——正是黑石堡匠户首领纪翟临死前,以血为墨,以甲为纸留下的血书!布片上,“悬刀”的青铜兽头烙印与“天下匠户皆苦秦法”几个扭曲的血字,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第二件,是一枚用油布仔细包裹、依旧饱满沉实的槐树种子。
他将这两样东西,轻轻放在两人之间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动作缓慢而庄重。
荆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血书和槐种,瞳孔骤然收缩!纪翟师兄那枯槁的双手、绝望的眼神、在黑石堡暗无天日的作坊里佝偻的身影瞬间浮现在眼前!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握着锉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然而,那深植骨髓的警惕并未消散,反而更加尖锐。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萧宇轩:
“纪师兄的血书…你从何得来?这槐种…又代表什么?萧宇轩,你究竟是谁?是披着‘止戈’外衣的庙堂鹰犬,还是又一个试图攫取墨家技艺、打造你争霸天下利器的野心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讽与悲愤,“告诉我!你口中的‘止戈’,究竟是为谁而止?是为那些被法家酷吏榨干骨髓的匠户流民?还是为你背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庙堂权柄?!这河西焦土之上,真有纯粹的‘止戈’可言吗?!”
洞窟内死寂一片,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水滴落下的空灵回响。荆芷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直指核心,撕开了“止戈”理想在残酷现实面前最脆弱的伪装。
萧宇轩没有回避她锐利如刀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充满技术残骸与流亡悲情的洞窟中回荡:
“纪翟的血书,得自黑石堡地狱深处,一个匠户用生命传递的控诉。这槐种,源自潍水之畔,一个将军用生命守护的悲愿,一路播撒于焦土废墟,只求为生民留一线喘息之荫。”
他向前一步,火光将他的身影拉长,覆盖了部分废弃的机关残骸:
“我非庙堂鹰犬,庙堂视我为叛逆,酷吏构我以污名,狄戎欲啖我血肉,悬刀索我性命。我亦非野心家,手中无虎符,身后无强兵,唯有这满身疮痍,与这点点…播撒于野火之中的星火之念。”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锈蚀的齿轮与滑轨,仿佛看到了它们昔日运转时可能蕴含的力量,最终落回荆芷那双充满不信任的眼睛:
“墨家技艺,精妙绝伦。萧某所求,非为打造征伐利器,非为攫取权柄私器。我所求者,唯愿此等夺天地造化之巧思,能如纪翟师兄最初所愿——铸为翻车,引水灌田,使农人少些辛劳;化为机杼,织布成衣,使寒者得御风霜;琢为耒耜,深耕沃土,使饥者得饱腹…而非…沦为庙堂征伐之凶器,狄戎劫掠之爪牙!”
他指向地上那块染血的书和那枚饱满的种子,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恳切:
“荆芷姑娘,你问我‘止戈’为谁?这血书之上,‘天下匠户皆苦秦法’八字,便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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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槐种所向,焦土之上挣扎求活的生民,便是回答!庙堂权柄?狄戎强权?法家酷吏?他们何曾真正在意过这天下匠户之苦?何曾在意过这焦土生民之哀?!我所求之‘止戈’,非为庙堂止戈,非为狄戎止戈,乃是为这血书所泣之匠户止戈!为这种子所向之生民止戈!为这天地之间,被兵戈、权欲、酷法所蹂躏的一切无辜生灵,争一条活路!”
洞窟内一片死寂。荆芷死死地盯着萧宇轩,脸上的冰霜似乎在剧烈地动摇。纪翟血书上的字迹,槐树种子的象征,萧宇轩话语中那超越国别、直指苍生疾苦的悲悯与力量,如同汹涌的暗流,冲击着她心中那堵由不信任与恐惧筑起的高墙。她想起了洛水闸口萧宇轩试图保护灌溉渠的怒吼,想起了安邑城头他浴血守护的身影…这一切,似乎都在为此刻的话语做着无声的注脚。
就在这时,洞窟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细微的哭泣。紧接着,几个穿着同样破旧、面黄肌瘦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石林更深的阴影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有白发苍苍、眼神浑浊的老匠人,有脸上带着鞭痕、沉默寡言的妇人,还有几个瘦骨嶙峋、睁着惊恐大眼睛的孩子。他们是纪翟死后,跟随荆芷逃亡至此的墨家残部及其家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苦难的烙印和对陌生来客的深深恐惧。
一个约莫七八岁、头发枯黄的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头雕刻的、结构异常精巧却明显损坏了的织梭模型,怯生生地靠近荆芷,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啜泣着:“芷姐姐…梭子…阿爹做的梭子…又坏了…娘亲…娘亲没法织布换粮了…”她怀中那精巧的模型,断裂的机簧无力地耷拉着。
荆芷身体猛地一颤。她低头看着小女孩怀中那断裂的织梭模型,又看看地上纪翟的血书,再看看那些在阴影中瑟瑟发抖、眼中只有麻木与恐惧的同伴…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萧宇轩身上,落在他那平静而深邃、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难的眼睛里。
那堵由不信任、恐惧和极端技术洁癖筑起的高墙,终于在这一刻,被血泪的现实和超越仇恨的宏大悲愿,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缝。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锉刀的手。金属落地的轻响在寂静的洞窟中格外清晰。
“你…想怎么做?”荆芷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尖利的敌意,多了几分深沉的疲惫与审慎的探询。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枚槐树种子,“带着这点星火,去对抗这无边的黑夜?用这‘止戈’的空言,去填平那权力的沟壑?”
“非是空言。”萧宇轩俯身,极其珍重地拾起那枚槐种,捧在掌心,“是根须。向下,深植于血泪浸透的焦土;向上,伸展于渴望安宁的生民之心。路,在脚下延伸。荆棘遍布,黑夜漫长,然星火既燃,终有燎原之日。”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荆芷,落向洞窟深处那些在阴影中瑟缩的身影,落向小女孩怀中那断裂的织梭模型,声音如同誓言,在这墨家最后的流亡之地,在机关术的冰冷余烬之上,清晰回荡:
“此路艰险,九死一生。萧某愿以残躯为引,以信念为灯。荆芷姑娘,诸位墨家同道,可愿…暂熄心中余烬,借这点星火微光,看一看…这黑夜之外,是否真有一线…槐荫天下的可能?”
55.商道侠影
墨家据点那深藏于山腹的洞窟,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茧。昏黄的篝火在嶙峋的石壁间跳跃,将荆芷和她身后那些沉默、惊惧的流亡墨者们的身影拉长扭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湿土、草药苦涩以及一种深重的不信任。萧宇轩那番“止戈”为匠户、为生民的剖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而微弱。荆芷眼中冰封的堤坝裂开了一道缝隙,却远未到崩塌融化的地步。
“槐荫天下?”荆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目光扫过洞窟深处家眷们枯槁的面容,最终落回萧宇轩脸上,“好大的愿景。然墨家残躯,仅余这洞中余烬。纪翟师兄遗稿尚在,”她指向洞窟角落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木匣,“皆是引水翻车、省力机杼、改良农具之图,无一杀伐之术。此乃墨家最后的火种,亦是最后的底线。”她的眼神锐利如初,“你欲借墨家之力?可以。然,需立誓:所行之事,仅限民生防御,绝不涉庙堂权争,绝不造攻伐之器!若违此誓,墨家纵粉身碎骨,亦必焚稿毁器,断此传承!”
誓言,在冰冷的洞窟中回荡。萧宇轩迎着荆芷审视的目光,郑重颔首:“萧某立誓:所借墨家之力,唯为守护生民喘息之机,弥合割裂之苦痛。若违此心,天地共诛。”誓言沉重,却也划定了彼此脆弱合作的边界。荆芷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不再言语,转身走向那堆废弃的机关残骸,重新拾起锉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洞窟中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合作,以一种极其脆弱的方式建立。荆芷只提供有限的帮助:几张极其简略、标注着河西通往敌国隐秘山道的路线图;一个精巧的、可伪装成普通木匣的夹层,用以藏匿紧要之物;几包用特殊草药混合矿物粉末制成的、能掩盖体味干扰猎犬追踪的“避踪散”。至于纪翟的遗稿,她守护如命,寸步不让。萧宇轩不再强求,他将那枚象征信念的槐树种子郑重埋入洞窟入口处相对干燥的岩缝,浇上几捧清冽的山泉。
“将军,让我跟您去!”盛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魁梧的身躯堵在洞口,仅剩的右手紧握着那面布满伤痕的臂盾,虎目灼灼,“河西我是待不下去了!严嵩那狗贼认得我!悬刀的杂碎也认得我!留在山里也是拖累!让我去!给您挡刀挡箭,开路趟雷!”
萧宇轩看着盛果眼中那混合着刻骨仇恨与死志的火焰,心中沉重。他知道,盛果留下,只会被仇恨日夜啃噬,最终要么疯狂复仇,要么郁郁而终。他缓缓点头:“好。但此去非为复仇,是为‘止戈’探路。需敛锋芒,藏心火。可能做到?”
盛果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能!”
三日后,河西边陲最混乱的贸易隘口——“鬼市集”。这里没有固定的城墙,只有一片依托废弃戍堡和天然岩洞形成的巨大棚户区。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劣质烟草、腐烂食物以及各种语言腔调的吆喝叫骂。身着破烂皮袄的狄戎马贩、包着头巾的西域胡商、眼神精明的中原行商、面黄肌瘦的流民苦力,还有更多身份不明、眼神闪烁的灰色人物,如同浑浊的河流,在这片充斥着欺诈与暴力的泥沼中涌动。
萧宇轩已彻底变了模样。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袄裤,脚踩磨破了边的草鞋,脸上涂着荆芷提供的、混合了草药汁液和泥灰的“易容膏”,使皮肤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蜡黄粗糙,眼角眉梢刻意刻画上几道深纹。原本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带着一种底层行商特有的疲惫与谨慎。他化名“徐木”,一个往来河西与敌国边境、贩卖廉价药材的潦倒行商。盛果则扮作他的哑巴伙计“石头”,同样涂黄了脸,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羊皮坎肩,魁梧的身躯尽力缩着,眼神低垂,沉默地扛着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粗麻布包裹。
他们混在一支由几个小行商临时拼凑、前往敌国“北朔城”的杂牌商队中。领队是个绰号“老烟袋”的干瘪老头,叼着个黄铜烟锅,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通关的路途步步惊心。盘查的关卡如同贪婪的巨口。严嵩的爪牙无处不在,悬赏缉拿萧宇轩及其党羽的告示被贴在每一个显眼处,画像虽因风沙污损而模糊,但那锐利的眼神和轮廓依旧令人心悸。法系兵卒手持画像,如狼似虎地搜查着每一支商队,稍有可疑便拳打脚踢,勒索钱财。
“站住!干什么的?路引拿来!”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拦住商队,目光如同刀子般在每个人脸上刮过,尤其在身形魁梧的盛果身上停留许久。
“军爷辛苦!”老烟袋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熟练地递上路引和一小串用红绳穿着的铜钱,“小老儿带几个伙计,贩点不值钱的甘草、柴胡去北朔城,换点粗盐糊口…”
队正掂量着铜钱,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萧宇轩和盛果:“这两个眼生得很!脸怎么了?抬起头来!”他伸手就要去抓萧宇轩的下巴。
萧宇轩心脏骤缩,脸上却瞬间挤出底层商贩特有的、带着讨好与惊惧的卑微笑容,腰弯得更低,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包“避踪散”捏碎在掌心,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土腥和草根的气息悄然散开:“军爷…小的徐木,河西遭了灾,脸上生了恶疮…怕污了您的眼…”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队正闻到那股怪味,又看到萧宇轩“蜡黄”脸上刻意弄出的几点可疑“脓痂”,嫌恶地皱了皱眉,挥挥手:“晦气!滚吧滚吧!下一个!”
商队战战兢兢地通过了关卡。萧宇轩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盛果低着头,扛着包裹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压抑的怒火在胸腔中无声地燃烧。
进入敌国境内,景象并未好转。战争的阴影同样笼罩着这片土地。村庄凋敝,田地荒芜,衣衫褴褛的妇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北朔城高大的城墙遥遥在望,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难民。狄戎士兵持着弯刀,在队伍旁来回巡视,眼神凶狠,稍有迟缓便鞭子抽下,引来一片压抑的哭嚎。
“听说了吗?西边又打起来了!这次是左贤王的人马,劫掠了好几个部落,牛羊女人都抢光了!”
“唉…这世道,哪都不安生…听说南边大秦的河西,也是饿殍遍地…”
“可不是!前些天还有群从河西逃过来的流民,说是那边官府比狄戎还狠,割地赔款不算,还要抓壮丁去填矿坑,活活累死啊!”
“嘘…小声点!让巡城的听见…”
商队中,几个行商低声交谈着,语气麻木而绝望。萧宇轩默默听着,心中如同压着巨石。战争的绞肉机,碾碎的何止是河西的生灵?
北朔城内的“西市”,是底层商贩和贫民的聚集地。污水横流的狭窄街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破旧的棚铺。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劣质油脂、腐烂菜叶和汗臭的混合气味。萧宇轩租下了一个紧邻臭水沟、仅能容身的逼仄摊位,将粗麻布包裹打开,露出里面品相参差、气味浓郁的甘草、柴胡等廉价药材。
“上好的甘草!清咽利喉!柴胡退热解郁!走过路过莫错过!便宜卖了!”萧宇轩模仿着周围商贩的腔调,沙哑地吆喝着,眼神却如同鹰隼般,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过往人群,捕捉着每一丝关于民生疾苦、关于边境动向的碎片信息。
盛果沉默地蹲在摊位旁,像一块真正的石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他魁梧的身材和沉默寡言的气质,在混乱的西市里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让一些想顺手牵羊的地痞无赖望而却步。
生意冷清。购买者多是些面黄肌瘦的贫民,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买上几钱甘草,只为给家中咳嗽不止的老人或孩子吊命。萧宇轩来者不拒,甚至常常多抓一把塞给对方。他粗糙的手指在称量药材时,动作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稳定与精准。
一日黄昏,收摊时分。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满脸风霜的狄戎老牧民,牵着两头瘦骨嶙峋的山羊,在西市口焦急地徘徊。他不懂中原话,比划着,指着山羊,又指着自己干裂流血的嘴唇和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哑声,眼中充满了绝望。
周围的商贩要么嫌恶地避开,要么冷漠地摇头。老牧民孤立无援,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枯草。
萧宇轩默默看着。他收起摊布,走到老牧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他的喉咙,然后从自己仅剩不多的药材里,抓出一小把甘草根和几片薄荷叶,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老牧民粗糙的手里。又指了指旁边的水沟,做了个煎煮的手势。
老牧民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又看看眼前这个蜡黄脸的中原行商,嘴唇哆嗦着,最终笨拙地弯下腰,用狄戎的方式深深鞠了一躬,牵着羊蹒跚离去。
这一幕,被不远处一个靠在墙角、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瘦高中年人看在眼里。那人穿着半旧的灰色布袍,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眼神却异常锐利,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弧度。
几日后,西市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骚动。一群从边境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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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流民,其中不少人染上了时疫,高烧咳嗽,被凶悍的狄戎巡城士兵粗暴地驱赶,不许他们进入西市乞讨,甚至要将他们扔出城外等死!流民们哭喊着,挣扎着,场面混乱不堪。
萧宇轩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因绝望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看着狄戎士兵高高扬起的鞭子,胸中那股沉静的悲悯再次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排开众人,走到为首的狄戎什长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卑微的商贩笑容,用生硬的狄戎话夹杂着手势比划:
“军爷息怒!这些人…病得厉害,扔出去…必死无疑。死了…臭气熏天,更易传播疫病…对城里…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药材摊,“小的…懂点草药…或许…能让他们…安静点…不闹事?”
那什长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蜡黄脸的中原商人,又看看那些哀嚎的流民,皱了皱眉。最终,或许是嫌麻烦,或许是觉得萧宇轩的话有几分道理,他挥了挥鞭子,不耐烦地吼道:“滚到那边墙角去!别挡道!要是敢闹事,老子连你一起剁了!”
萧宇轩连忙点头哈腰,然后招呼盛果,两人费力地将几个病得最重的流民搀扶到一处相对避风的墙角。他从自己的药材包里翻找出仅存的、对症的草药——荆芷给的避踪散里恰好有几种能退热消炎的辅料。他让盛果去找些干净的雪水,自己则蹲在肮脏的地上,用石头砸碎草药,混合着雪水,小心翼翼地喂给那些神志模糊的病人。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没有丝毫嫌弃。蜡黄的脸上沾了泥污,汗水顺着刻意画出的皱纹流下。周围有麻木的围观者,有低声的议论,也有狄戎士兵警惕的目光。
“看那中原行商…胆子不小…”
“听说懂点草药?也不知管不管用…”
“哼,装模作样!狄狗能让他好过?”
那个一直暗中观察的灰袍中年人,此刻也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看着萧宇轩在污秽中专注施救的身影,眼中的玩味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审视所取代。
夜深人静,狭小的棚铺内。萧宇轩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用炭笔极其简略地勾勒着今日探听到的几条有价值的信息:北朔城守军换防的规律,西市底层狄戎人对左贤王部劫掠的怨言,几个可能对“止戈”理念有共鸣的、走投无路的狄戎牧民聚居点位置…他将木板小心地放入那个荆芷特制的、带有夹层的木匣中。
盛果坐在角落的草铺上,沉默地擦拭着那面臂盾。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仇恨纹路,眼神依旧如同冰封的火山。白日里萧宇轩救治狄戎流民的行为,他无法理解,更无法释怀。那些狄戎人,是屠杀河西、害死他至亲的仇敌!
“将军…”盛果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寂,“您救那些狄狗…为什么?”话语中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解。
萧宇轩放下炭笔,看向盛果。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那片被云游子点化的、超越仇恨的星空。
“石头,”他用了盛果的化名,声音平静,“你看那些生病的狄戎人,与黑石堡里被榨干的匠户,与安邑城头饿死的流民,与潍水边被屠戮的妇孺…可有何不同?”
盛果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仇恨的坚冰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凿开一道缝隙。
“皆是血肉之躯,皆畏死求生,皆被这乱世洪流裹挟碾压,身不由己。”萧宇轩的声音如同叹息,“‘止戈’之道,非为狄戎止戈,非为大秦止戈。是为这天地间,所有被兵戈所伤、被苦难所困的生灵,求一条活路。此路,需弥合人心之割裂,需明万物一体之至理。”他指了指木匣中那张简陋的草图,“我们所行,便是要在这看似不可能的沟壑间,寻找那细微的‘隙’。”
盛果低下头,看着盾面上凝固的、仇敌的鲜血和脑浆,又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刻骨的仇恨与将军话语中那宏大悲悯的图景在他心中激烈地冲撞着,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
“笃!”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般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棚铺顶部的茅草中传来!
萧宇轩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一脚踢翻面前的油灯!棚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嗤!”
一支乌黑无光、尾部带着细小倒钩的弩箭,几乎是擦着萧宇轩刚才头颅所在的位置,狠狠钉入了他身后的土墙!箭杆尾部,赫然刻着一个微小的、狰狞的青铜兽头标记!
悬刀!
56.悬刀再现
棚铺内浓墨般的黑暗,被弩箭钉入土墙的闷响撕裂。萧宇轩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墙,心脏在胸腔中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提升到极致。盛果在角落草铺上瞬间绷紧如弓的肌肉摩擦声,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甚至棚外污水沟里老鼠窸窣爬过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悬刀!如同跗骨之蛆,竟已追索至这敌国边城的污秽角落!
“别动!”萧宇轩以气声低喝,制止了盛果本能的暴起冲动。敌在暗处,不明虚实,妄动即死。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棚顶茅草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片刻后,那细微的声响彻底消失,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残留的、弩箭特有的硫磺与油脂的混合气味。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棚顶再无动静,萧宇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摸索着,重新点燃了被踢翻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重新撑开一小片空间,照亮了土墙上那支兀自颤动、尾部带着狰狞倒钩和青铜兽头标记的乌黑弩箭,也照亮了盛果因极度愤怒和紧张而扭曲的脸。
“将军!”盛果低吼,虎目圆睁,仅剩的右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走!”萧宇轩没有丝毫犹豫。此地已暴露,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凶险。他迅速将那块记录着信息的木板塞入夹层木匣,背在身上。盛果则抓起那个装着剩余药材的破麻袋,两人如同鬼魅般闪出棚铺,瞬间融入西市混乱肮脏的暗巷迷宫。
寒夜刺骨,北朔城死寂。他们专挑最偏僻、最污秽的路径疾行,如同受伤的野兽躲避猎手。盛果魁梧的身躯紧绷着,如同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每一步踏在冻硬的泥地上都带着压抑的杀意。萧宇轩则强迫自己冷静,脑中飞速回放着那支弩箭的细节——乌黑无光,倒钩设计,精准的射击角度…这是最顶尖的刺客手段。悬刀在北朔城的力量,远超预估!
就在他们穿过一条堆满垃圾、恶臭熏天的死胡同时,异变再生!
前方巷口,一个蜷缩在破麻袋里、瑟瑟发抖的乞丐身影,毫无征兆地暴起!动作快如闪电!一抹幽蓝的寒光直刺萧宇轩咽喉!角度刁钻狠辣,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转折瞬间!
千钧一发!盛果怒吼一声,竟不闪不避,用那面布满伤痕的臂盾猛地向侧前方一顶!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城墙般横亘在萧宇轩与刺客之间!
“噗嗤!”
匕首狠狠刺入臂盾!精钢叠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幽蓝的刃尖竟穿透了最外层钢片,深深扎入内衬皮革!一股强烈的麻痹感瞬间顺着臂盾蔓延至盛果整条手臂!
那“乞丐”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一扭,竟从盛果身侧滑过,手中幽蓝匕首顺势划向萧宇轩肋下!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找死!”盛果目眦欲裂,麻痹的右臂无法用力,左拳带着狂风狠狠砸向刺客后心!那刺客如同背后生眼,矮身躲过,盛果的铁拳重重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碎石飞溅!
萧宇轩在匕首及身的刹那,身体已凭借战场本能向后急仰,同时脚下发力猛蹬旁边一个倾倒的破箩筐!箩筐翻滚着撞向刺客下盘!刺客动作微微一滞,幽蓝匕首擦着萧宇轩肋下的衣衫划过,带起一道破口!
唿哨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两侧低矮的屋顶上,瞬间冒出两个如同鬼魅般的灰色身影!手中端着的,正是那种乌黑无光的臂弩!弩箭的寒光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
绝境!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
“砰!砰!”两声沉闷如击朽木的钝响,几乎不分先后地从刺客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正欲再次扑向萧宇轩的“乞丐”刺客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两截粗糙的木棍尖端,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前胸透体而出!力量之大,将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土墙上!
同时,两侧屋顶上刚举起臂弩的灰影刺客,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闷哼一声,直接从屋顶滚落下来,砸在垃圾堆里,溅起一片污秽,抽搐几下便不动了。他们的后心要害处,赫然插着几枚边缘淬着幽蓝光泽(强效麻痹)的细长铁蒺藜!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萧宇轩和盛果惊魂未定,望向木棍飞来的方向。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巷子尽头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正是那个曾在西市角落冷眼旁观、又在流民骚乱时审视萧宇轩的灰袍中年人!他手中,还掂量着另外几枚同样淬毒的铁蒺藜。月光照亮了他那张平凡却带着一种岩石般沉稳气质的脸。
“反应不错,就是动静大了点。”灰袍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北地口音,目光扫过被钉在墙上、兀自抽搐的刺客,又落在萧宇轩身上,“跟我来,此地不宜久留。”语气不容置疑。
没有选择。萧宇轩与盛果对视一眼,压下心中惊疑,迅速跟上灰袍人。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最终闪入一处挂着破旧“车马店”幌子、散发着浓烈牲口气味的大杂院后院。
一间堆满草料、弥漫着干草和牛马粪便气息的简陋土屋内。油灯如豆。灰袍人反手插上门栓,动作干脆利落。他这才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再次扫过萧宇轩和盛果。
“河西来的?”灰袍人开门见山,语气平淡,“被法家的狗和悬刀的鬼追着咬?”
萧宇轩心中一凛,脸上那层蜡黄的伪装似乎在这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灰袍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走到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旧马槽旁,伸手在槽底摸索了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他竟从槽底一块活动的木板下,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一尺见方的青铜匣子!
那匣子造型古朴,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岁月的斑驳铜绿。匣盖与匣身的接缝处异常严密,几乎看不出痕迹。唯在匣盖正中央,阴刻着一个极其古老、线条简洁的篆字——“工”!
这“工”字的形态,竟与黑石堡匠户血书、洛水悬刀线索中出现的青铜兽头烙印旁那个微小标记,一模一样!
灰袍人将青铜匣重重放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萧宇轩:“此物,乃吾辈守护多年。悬刀所寻,庙堂所忌,狄戎所惧者,皆在于此!今日,托付于你!”
萧宇轩瞳孔骤然收缩!他上前一步,手指拂过那冰冷的青铜匣面,感受着那古老“工”字刻痕的凹凸。黑石堡的暗无天日,纪翟枯槁的双手,洛水血书的控诉,悬刀一次次不死不休的追杀…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都汇聚到这方小小的青铜匣上!一股巨大的历史沉重感扑面而来。
“此乃何物?你又为何人?”萧宇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灰袍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在那精壮的手臂上,赫然烙印着一个与匣上“工”字形态完全一致的、略显模糊的旧痕!只是那烙印边缘,带着明显的烫伤痕迹,似乎曾被人用滚烫的烙铁试图毁去!
“吾名,工奚。”灰袍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的沧桑与悲怆,“吾辈先祖,乃‘悬刀’之始,亦是‘悬刀’之囚!”
他猛地掀开青铜匣盖!
匣内并无神兵利器,也无金银财宝。只有一卷颜色泛黄、边缘残破的古老羊皮卷轴,静静地躺在里面。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极其古老、如同蝌蚪般的文字(金文或更早的甲骨文变体),其间夹杂着一些同样古老的星图、山川脉络图以及…各种精妙绝伦、远超时代的机关器械设计图!其中一幅翻车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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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竟与荆芷守护的纪翟遗稿中的核心设计,有七分神似!而在羊皮卷的卷首,几个稍大的古字清晰可见:
**《工正遗录·周室秘藏》**
**岁在鹑火,龙蛇起陆,悬刀裂阵,以正天道。**
工正!周室秘藏!悬刀裂阵!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在萧宇轩脑海中炸响!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贯穿古今、隐藏在历史尘埃之下的暗河!这条暗河,连接着古老的周室,连接着“悬刀”的起源与异化,也连接着黑石堡匠户的血泪和纪翟那被扭曲的梦想!
工奚的声音如同从历史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悲凉:
“悬刀,本非刺客之名。其始,乃周天子所立‘工正’一部,掌百工之技,察天地之机,制衡诸侯,以维‘天道’平衡。其志,在‘正’而不在‘杀’!然,周室倾颓,礼崩乐坏!工正内部分裂!一部流落民间,恪守古训,隐遁山林,守护遗录,以技利民,如吾辈。一部…则沦为权柄爪牙,汲汲于庙堂权争,以技为杀伐之器,屠戮异己…此,即今日之‘悬刀’!他们追杀吾辈,追杀所有可能唤醒《工正遗录》、威胁其权柄的知情人,更欲夺此匣,彻底湮灭其起源与真正使命!”
他指向羊皮卷上那些精妙绝伦的器械图,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此非凶器图谱!乃引水灌田、疏浚河渠、观星定历、改良舟车、造福万民之术!纪翟所求,墨家所守,将军所播之‘槐荫’…其源流,皆可溯于此!悬刀惧之,庙堂忌之,非因其能杀人,而因其能…生民!能撼动其以杀伐与权谋构筑的根基!”
工奚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炬,死死盯住萧宇轩:
“此匣,此录,是希望之火,亦是催命之符!吾辈残躯,已无力守护。观将军于西市所为,虽处污泥,心向微光;虽临绝境,志在生民。此心此志,与《工正遗录》所载之‘正天道’暗合!故,今日以命相托!”
他话音刚落,土屋那扇薄薄的木门猛地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碎裂的木屑纷飞!
“在里面!拿下!”
火光瞬间涌入!数名身着狄戎巡城军服、眼神却异常凶狠冰冷的士兵持刀冲入!他们身后,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皮袄、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如同毒蛇的汉子,正冷冷地注视着屋内——正是那日萧宇轩救治狄戎老牧民时,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刀疤脸!他手中,赫然把玩着一枚尾部带着青铜兽头标记的飞镖!
“悬刀!是悬刀的人混进了巡城队!”盛果怒吼,拔刀挡在萧宇轩身前!
“走!”工奚发出一声决绝的暴喝!他猛地将青铜匣塞入萧宇轩怀中,同时抓起桌上油灯,狠狠砸向门口冲在最前面的狄戎兵卒!
“轰!”油灯碎裂,火油四溅!瞬间点燃了干燥的草料和那士兵的衣物!惨叫声响起!
混乱瞬间爆发!冲进来的士兵被火焰阻隔!工奚如同疯虎,抓起手边一切可用的东西——草叉、木棍、甚至抓起燃烧的草料团——悍不畏死地扑向门口,用身体为萧宇轩和盛果争取着最后一线生机!
“快走!带着匣子!去寻那线生机!”工奚的吼声在火焰与厮杀中传来,带着最后的嘱托与决绝!
萧宇轩牙关紧咬,眼中血丝密布!他不再犹豫,将青铜匣紧紧抱在怀中,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万钧重担!在盛果的护卫下,两人撞破土屋后墙那早已腐朽的窗棂,翻滚落入外面冰冷污秽的泥泞之中!
身后,土屋内传来兵刃入肉的闷响和工奚最后的、充满不甘的怒吼!紧接着,是房屋彻底燃烧的噼啪爆响!
火光冲天,映亮了北朔城死寂的一角,也映亮了萧宇轩怀中那方承载着古老起源、血腥宿命与渺茫生机的青铜方匣。悬刀之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沉重地笼罩下来。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还是那传说中…被“正”过的天道微光?
57.戾炁反噬
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在北朔城污秽的暗巷中弥散,如同工奚不屈魂灵的余烬。萧宇轩和盛果如同两头遍体鳞伤的困兽,在冰冷泥泞与垃圾堆中翻滚起身,怀中紧紧抱着那方冰冷沉重的青铜匣。匣子表面的铜绿蹭上了污泥,但那阴刻的古老“工”字,却仿佛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透出更深沉的幽光。
“走!”萧宇轩声音嘶哑,胸腔被浓烟和悲痛灼烧得生疼。盛果仅剩的右手死死握住短刀,左臂被刺客匕首穿透臂盾留下的麻痹感仍未完全消退,他低吼一声,用魁梧的身躯遮挡住萧宇轩的后背,两人踉跄着冲入更深、更暗的迷宫般的陋巷。
追兵的呼喝声与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混着狄戎语的叫骂,显然是那刀疤脸调动了“悬刀”渗透的巡城力量。萧宇轩强迫自己冷静,脑中飞速盘算:工奚以命换来的生机,绝不可在此断绝!他凭借着之前踩点的记忆,引着盛果专挑污水横流、垃圾如山、连野狗都不愿久留的死角钻行,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刺鼻的恶臭甩脱追踪。
最终,他们像两片烂泥般滑入一处巨大的流民聚集地边缘——一个依托着倒塌城墙形成的巨大窝棚区。这里比西市更加混乱、污秽、绝望。污水沟里漂浮着冻硬的秽物,腐烂的食物残渣和排泄物的气味混合着病患的呻吟,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生息”。无数双麻木或警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幽魂般注视着这两个闯入者。
他们找到一处半塌的土墙角落,用破草席和烂木板勉强遮蔽。萧宇轩第一时间检查青铜匣,确认油布包裹严实,那沉重的“工”字烙印无声地诉说着千钧重担。盛果撕开左臂内衬,被匕首刺穿的伤口虽未深及筋骨,但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麻痹感沿着手臂蔓延。“那蓝汪汪的玩意…有毒!”盛果咬牙低骂,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萧宇轩的心沉了下去。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只有怀中这关乎天下兴衰却解不了眼前危局的古匣。他将匣子小心藏入墙角的浮土下,用垃圾覆盖好。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呕吐声和绝望的哭嚎。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甜腥的腐败气味弥漫开来。
瘟疫!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早已在这片被战争、饥荒和污秽彻底摧毁的土地上潜伏、滋生、壮大。工奚牺牲的火焰尚未冷却,另一场更无形、更无差别的杀戮,已悄然降临。
最初的症状是低烧和干咳,很快转为高烧、咳血、皮肤上浮现出紫黑色的斑块或溃烂的脓疮。死亡如同收割的镰刀,在拥挤污浊的窝棚间无声而高效地挥舞。昨天还能为一口馊粥撕打的汉子,今天便成了一具僵硬的皮囊。绝望如同瘟疫本身,迅速传染开来。哭嚎、咒骂、祈求神灵的声音渐渐微弱,只剩下濒死者拉风箱般的喘息和活人麻木的沉默。
萧宇轩和盛果也未能幸免。长途奔袭、重伤未愈、心力交瘁,加上这恶劣到极点的环境,他们脆弱的防线迅速被攻破。萧宇轩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随即是灼热的高烧,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盛果的状况更糟,左臂的伤口在毒素和瘟疫的双重侵袭下开始红肿溃烂,高烧让他神志都有些模糊,魁梧的身躯像座即将崩塌的山。
“将军…俺…怕是…”盛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声音嘶哑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闭嘴!挺住!”萧宇轩厉声喝道,自己却忍不住一阵猛咳,咳出的痰液中带着刺目的血丝。他看着怀中意识模糊的盛果,看着窝棚外如同人间地狱的景象,一股比面对悬刀弩箭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止戈?守护遗录?在这吞噬一切的疫魔面前,一切宏愿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难道这就是终点?死于这污秽角落,让工奚的血白流,让《工正遗录》永埋尘埃?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一个身影如同鬼魅,又似磐石,出现在他们藏身的半塌土墙之外。
依旧是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磨得光滑的竹杖。云游子静立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污秽绝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这片苦难的背景。他没有看萧宇轩,也没有看盛果,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巨大的流民营地:污浊冻结的水洼、堆积如山的秽物、被踩踏得如同黑色沼泽的地面、远处被战火削平的山梁、以及营地上空那层凝滞厚重、仿佛混合了怨气与病气的灰黄色“天幕”。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归于古井般的平静。他微微阖目,似乎在感受这片土地上无形却汹涌的“炁”的流动——混乱、淤塞、充满暴戾与衰败。
萧宇轩挣扎着想起身,却力不从心,只能嘶哑地喊道:“道长…救…”
云游子睁开眼,目光落在萧宇轩身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高烧与绝望,也穿透了他藏匿青铜匣的浮土,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营地的死寂与呻吟,清晰地响起:
“此劫,非人力可挽,乃戾炁反噬之果。”
竹杖轻点脚下污秽的冻土: “人戾,杀伐盈野,骸骨蔽原,怨憎冲天,心魂扭曲,如积薪成山,其焰灼天。”他指向远处战场的方向,也指向营地中那些麻木或疯狂的眼神。竹杖指向污浊的水沟、腐烂的垃圾堆、板结发黑的地面:“地戾,生机断绝,水土败坏,秽浊淤塞,如江河壅堵,其毒浸骨。” “人戾引动地戾,地戾郁积,不得疏导。天地本有自洁之序,如人身自有正气。然戾气过盛,积重难返,天地之‘正气’为涤荡污秽,必行剧烈之变——此即戾炁反噬!疫疠,不过是天地自洁之痛,借人身宣泄罢了。”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在萧宇轩焦灼混乱的意识上,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场瘟疫,并非天降横祸,而是脚下这片被战争反复蹂躏的土地,在被彻底榨干生机后,发出的痛苦哀鸣与剧烈反抗!是无数枉死者的怨气(人戾)与破坏殆尽的环境(地戾)共同孕育的毁灭之果!悬刀的追杀是明枪,而这戾炁反噬的瘟疫,才是暗处更致命、更无情的清算!
“难道…就只能等死?!”旁边一个尚能挣扎的流民听到,发出绝望的嘶吼。
云游子目光转向他,平静无波:“天道行健,其势难逆。强求速愈,犹如抱薪止沸。然,知其源,顺其性,疏其淤,或可稍缓其暴烈,为一线生机留门。”
他不再多言,开始行动:
1. 指路移避: “此处地气死绝,秽气下沉。能移者,往东三里,寻背风向阳高燥处,近活水之源。流水带走秽浊,地气稍活。”他指向一个方向。
2. 断源净水: “掩埋尸骸,远离水源与栖身地,越深越好。饮水,必取活水上游,煮沸!若浑浊,以多层净布滤之再煮。勿饮死水、污水。”
3. 疏浚辟秽: “远离水源与人居,挖深坑集中秽物。寻艾草、苍术、菖蒲,不拘多少,每日焚烧,其烟辛烈,可辟秽浊,稍通淤滞之炁。” 他看到营地边缘枯萎的野草,示意可用。
4. 草木之性: “寻鱼腥草、车前草、野菊花,大量煎煮汤水,分饮众人。非为治病,取其清凉疏泄之性,稍解体内郁热戾毒。”他顿了顿,看向萧宇轩藏匣的角落,眼神微凝,“若寻得生姜三五片,大枣数枚,煮汤暖中,尤佳。”这似乎意有所指。
5. 导引安神,调和戾炁:云游子走到一处相对空旷(也相对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下。他没有要求病重者起身,只是面对那些尚存一丝清明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韵律: “惊惧怨恨,皆为戾炁之助燃薪柴。诸位且静心,或坐或卧,随我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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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范:闭目,双手轻叠于小腹(丹田)。 “吸气时,意念天地间残存之清和之气,自头顶百会缓缓纳入,沉入丹田,如细雨润泽焦土。” “呼气时,唇齿微启,心中默念‘嘘——’字,将体内郁结之恐惧、怨毒、病痛浊气,随此长‘嘘’尽数呼出,散于虚空。” “‘嘘’字诀,长缓深匀,重在宣泄肝胆郁结之戾气,平惊定魄,调和内外。”
起初,只有寥寥几个濒临崩溃的流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跟着发出微弱断续的“嘘…”声。渐渐地,这简单却蕴含着某种古老智慧的声音,如同微弱的火种,在绝望的黑暗中传递开来。越来越多的人,无论病重与否,开始加入这缓慢而深长的集体吐纳。营地中并未停止呻吟与咳嗽,但这片区域,一种沉郁而悲怆的集体“嘘——”声,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鸣场域,仿佛无数条疲惫的溪流,共同冲刷着淤塞的河道,试图稀释那无处不在的戾气。
萧宇轩也挣扎着盘坐,闭上眼。当他随着那绵长的“嘘”字,努力排空心中积压的杀伐戾气、对悬刀的愤怒、对工奚牺牲的悲痛以及对自身无力的绝望时,意识深处,那冰冷沉重的青铜匣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匣上那古老的“工”字,与脑海中潍水岸边那株在焦土中顽强伸展根须的槐树影像,竟隐隐重合。《工正遗录》所载的“生民”之术,不正是为了斩断这“人戾-地戾”的恐怖循环,让大地重焕生机吗?这“嘘”字诀,排出的不仅是病气,更是积郁在人心中的战争戾气!
没有神迹降临。移营对大多数垂死者是奢望,深埋尸骸是沉重而危险的劳作,能找到的草药稀少得可怜,呼吸导引也无法驱散高烧和溃烂。
然而,细微的变化在绝望的底色上顽强显现:
·少数能移动到小溪上游高地的人,发现那里的空气似乎真的没那么污浊窒息。
·煮沸过滤后的溪水,尽管寡淡,喝下去后腹中的绞痛似乎稍缓。
·焚烧枯萎艾草散发的苦辛烟气,在污浊的空气中撕开了一道微弱的口子,让人麻木的嗅觉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更重要的是,那此起彼伏、绵长沉郁的集体“嘘——”声,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支撑。极度的恐慌被一种带着巨大悲悯的集体宣泄所部分替代。人们不再只是等待死亡的个体,而是在这共同的呼吸中,感受到一丝对抗绝境的微弱联结。
云游子并未施以神术,他只是揭示了这场劫难的根源在于失衡的人心与大地(人戾地戾),并指出了顺应自然之理进行调理、疏导的方向。他更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指出洋流暗涌规律的灯塔守望者。
萧宇轩咳着血,望向静立在窝棚区边缘、仿佛与这片苦难大地融为一体的云游子。道长的身影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渺小,却又仿佛承载着天地间某种宏大而冷酷的规律。怀中青铜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工奚浴火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这瘟疫,这“戾炁反噬”,正是悬刀、庙堂、战争机器共同制造的终极恶果!它们不仅收割生命,更在毒害生养万物的根基!
“止戈…”萧宇轩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被地狱之火淬炼过的坚硬,“不止于刀兵…更在于…平息这人心与大地之戾啊…” 他心中那濒临熄灭的火种,在洞悉了这残酷的“天道”因果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沉入了更深的土壤,与那青铜匣承载的古老“生民”之志,与潍水槐树不屈的根须,紧紧缠绕在一起。
前路,悬刀的阴影如跗骨之蛆,瘟疫的獠牙仍在肆虐。但此刻,脚下这片被戾气浸透、发出痛苦哀鸣的土地,和空气中那悲怆而坚韧的集体“嘘——”声,让萧宇轩的“止戈”之路,背负上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也指向了超越生死搏杀的、更为本质的救赎——平息人心戾火,修复疮痍大地。
58.血昭洗冤
凛冬的朔风,在龙首原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冻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倾轧下来,将这扼守西北咽喉的巨大土塬彻底压垮。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意,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流民营地深处的、混合着草药焚烧与死亡腐败的戾气余韵。
萧宇轩勒马立于塬顶,风灌入他残破的皮袄,却吹不散他眉宇间沉如古井的凝重与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病容苍白。他身后,是依托塬顶缓坡、依山就势仓促构建的营垒。木栅深深打入冻土,塬壁被削成陡峭的立面,几处关键的豁口用粗大的原木和夯土勉强封堵。营中士卒虽尽力整肃,但脸上难掩疲惫与病后初愈的虚弱——戾炁反噬的瘟疫阴影虽在云游子点化的疏导之法下稍缓,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营盘的低洼处徘徊,消耗着这支残军最后的气力。盛果的左臂裹着厚厚的、浸透草药的布条,麻痹与溃烂虽被控制,但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让他脸色蜡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然而,他那双虎目依旧死死盯着塬下,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仅存的右手紧紧按在腰刀柄上。怀中的青铜匣冰冷沉重,紧贴着胸膛,那古老的“工”字仿佛与脚下这片即将被血火浸透的土地、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嘘”字诀余音,产生着无声而沉重的共鸣。
龙首原,其状如巨龙昂首,俯瞰着脚下蜿蜒流淌的寒水(大河支流)。塬体由千百年沉积的厚实黄土构成,经河水切割,形成三面陡峭、易守难攻的天险。原顶却相对平阔,足以屯驻大军。控此塬,则北扼狄戎南掠之咽喉,南护中原腹地之屏障,西控通往河西故地的古道,东则虎视大河渡口。自古便是兵家尸山血海反复争夺的“锁钥之地”。塬上残存的、被风霜侵蚀得几乎与黄土融为一体的古老烽燧石基,以及深嵌在夯土中、锈迹斑斑的断戟残戈,无声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杀伐轮回。此刻,这沉寂的古战场,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
寒水对岸,狄戎的大营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苍凉的牛角号声穿透寒风,低沉而悠远,带着草原特有的蛮荒杀意。密密麻麻的毡帐如同雨后滋生的毒菌,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河岸旷野。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营中正在架设的庞然大物:粗壮原木捆扎的巨大巢车,如同移动的攻城塔楼;包裹着生牛皮的沉重轒輼车,如同伏地的巨龟,准备抵近摧毁塬壁;更有无数工匠在赶制云梯、钩援,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料的刺鼻气味和皮绳浸油的腥臊。狄戎王旗——一面绣着狰狞狼头、边缘缀着牦牛尾的巨大黑纛,在营中最高处猎猎作响,宣示着志在必得的决心。而细观那些器械的榫卯结构、某些工匠利落的手法,隐隐透着一股与草原粗犷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精密度——悬刀的影子,已如跗骨之蛆,附着在这南侵的兵锋之上!
“将军,探马回报,狄戎此番主将,乃左贤王呼延灼。”孙乾的声音在萧宇轩身侧响起,这位以智谋见长的副将,脸色同样严峻,手指在粗糙的羊皮舆图上划过,“此人凶悍狡诈,尤擅驱使附庸部族为前驱,消耗我军。其本部‘铁鹞子’精骑,尚未尽出,当为破阵尖刀。营中更有随军萨满,以邪术鼓舞士气,宣称攻下龙首原,可得长生天庇佑,瘟疫不侵!”瘟疫,这刚刚肆虐过的灾劫,竟也被敌人当成了瓦解士气的攻心毒药。
萧宇轩的目光,越过奔流的寒水,落在狄戎大营深处。他并非在看那些喧嚣的士兵和器械,而是在捕捉一种无形的“势”。狄戎此番倾力来攻,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处战略要地。龙首原背后,是相对富庶的中原粮仓和通往河西的通道。更深层,萧宇轩嗅到了悬刀那冰冷的手指在拨动——推动这场战争,加剧消耗,或许正是为了彻底搅浑这潭水,方便他们搜寻那至关重要的《工正遗录》!自己与盛果从北朔城流民营一路辗转至此,悬刀的猎犬,恐怕早已闻风而至,潜伏在狄戎或己方阵营的阴影之中。
“盛果,”萧宇轩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疫病和高烧留下的痕迹,“传令各部:深沟高垒,严加戒备。多备滚木礌石,金汁(熔化的金属,守城用)日夜熬煮不息。塬壁陡峭处,增布铁蒺藜、陷马坑。伤疲者轮替休整,务必保持最低战力。此塬,便是我们最后的壁垒,亦是…‘止戈’之念能否燎原的烽燧!告诉他们,我们身后,便是刚遭瘟疫肆虐的父老家园,退一步,便是地狱重临!”他刻意提到瘟疫,是为了激发士卒守护家园、不让戾气重燃的同仇敌忾。
“喏!”盛果低吼,强忍左臂剧痛,转身大步走向营中传令。他的步伐因伤痛微跛,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冻土上,如同移动的堡垒,用他残破却依旧如山的身躯,无声地传递着主将的决心。
就在狄戎前哨游骑开始试探性地泅渡寒水,塬上守军弓弩上弦,气氛紧绷如满月之弓时,东南方向的山道上,响起一阵急促而不同于狄戎号角的马蹄声!数骑快马冲破风雪,直奔塬下营门。为首者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正是谷衍!他一身狐裘沾满泥雪,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以火漆密封、明黄锦缎包裹的狭长卷轴!
“萧将军!谷衍复命!”谷衍的声音带着激动,穿透寒风。
萧宇轩瞳孔微缩,立即下令放行。谷衍快步登上塬顶,甚至来不及拍去身上积雪,便单膝跪地,将那明黄卷轴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响彻塬顶:
“陛下有诏!河西镇将萧宇轩,接旨!”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士卒们惊疑不定,法家安插的监军脸色骤变!
谷衍展开诏书,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风雪呼啸的龙首原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河西镇将萧宇轩,前遭构陷,谤书盈箧,言其通敌、乱法、惑军。朕深察之,此皆法司酷吏,苛察邀功,罗织构陷!今查证确凿:”
“其一,北朔城流民骚乱,萧宇轩施药活人,止戈于萌芽,非乱法,乃护民!”(此为玄鸟在敌国运作的成果,证明其行动非通敌而是止战)
“其二,匠户血书,直达天听!黑石堡奴役工匠,物勒工名以苛法,实乃法弊之深,非萧宇轩之过!其潜入取证,揭露黑暗,有功于社稷!”(匠户血书成为翻案铁证)
“其三,潍水槐荫,止戈星火!朕闻之,深慰于心。白煜将军,忠勇殉国,其‘仁’未灭,今有遗志传承。萧宇轩播撒槐种,传扬止戈,非惑军,乃固本!”(槐树象征被最高权力认可,白煜彻底平反)
“其四,戾气反噬,瘟疫横行。萧宇轩身处绝境,犹遵天道,疏导污秽,安顿流离,护持遗黎(百姓),其志可嘉!”(云游子的“天道示警”与萧的应对,成为其心系生民的明证)
“故,着即洗刷萧宇轩一切污名,复其河西镇将之职,加授‘抚远将军’,假节钺,总制龙首原及西北诸军事!凡构陷萧宇轩之法吏,着有司严查究办!白煜将军,追赠忠武侯,入祀英烈祠!其‘止戈护生’之念,当为边军之鉴!”
“望卿不负朕望,不负黎庶,守此锁钥,护我山河!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塬顶一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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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唯有寒风呼啸!
洗刷污名!复职!加授!假节钺!白煜平反追赠!“止戈护生”之念被皇帝亲口定为边军之鉴!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让所有人都懵了。法家监军面如死灰,身体微微发抖。而塬上的士卒,尤其是那些曾追随萧宇轩、亲历过构陷清洗的老兵,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是狂喜与热泪!
萧宇轩缓缓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庙堂血雨腥风的诏书。冰冷的锦缎入手,他却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掌心直冲心肺!这不仅仅是洗刷冤屈,这更意味着,他怀中那《工正遗录》所承载的“生民”之志,他心中那“止戈护生”的理念,第一次获得了来自最高权力(哪怕是迫于形势和博弈结果)的、公开的、正式的认可!这为他在龙首原凝聚人心、放手一搏,提供了最坚实的法理和道义基础!也为未来“槐荫天下”的传播,撕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口子!
他站起身,高举诏书,面向塬上所有将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光芒:
“诸君!奸佞构陷,今已昭雪!白帅忠魂,终得安息!陛下明鉴,复我职守,授我节钺,托我河山!更明诏天下:‘止戈护生’,非为异端,乃边军之责,护民之本!”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寒水对岸那黑压压的狄戎大营,声如雷霆:
“此塬,名龙首!今日,便以我辈血肉,锁住这南侵之兵锋!为身后疮痍大地,为疫后喘息生民,守一线生机!此战,不为杀戮,只为——**止戈!**”
“止戈!止戈!止戈!”
狂热的呐喊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席卷整个龙首原!积压已久的冤屈、愤懑、绝望,在此刻化为熊熊燃烧的战意!士卒们眼中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为信念、为家园、为刚刚获得认可的“护生”之责而战的决绝光芒!盛果用尽全身力气,仅存的右手狠狠擂响了身边的战鼓!那鼓声,雄浑、悲壮,带着洗冤后的宣泄与无边的战意,与寒风的呜咽、与狄戎的号角,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狄戎大营中,左贤王呼延灼望着塬顶那突然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冲天士气,眉头紧锁。他身边,一个穿着普通狄戎皮袄、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悬刀刀疤脸),眼神阴鸷地盯着塬上那个高举诏书的身影,低声道:“王上,变数已生。那匣子,就在他怀中。此战,必须速决!”
呼延灼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抽出弯刀,向前一挥:“长生天的勇士们!踏平龙首原!财富、女人、长生天的恩宠,就在前方!进攻——!”
“呜——呜呜——!”凄厉的进攻号角撕裂长空!
黑色的潮水,开始汹涌地扑向寒水,扑向那耸立在风雪中的龙首巨塬!巨大的巢车在奴隶和牲畜的拖拽下缓缓移动,轒輼车如同钢铁怪兽般发出沉闷的轰鸣。
兵锋锁钥,血战开启!洗刷冤屈的萧宇轩,怀揣着《工正遗录》的秘密与“止戈护生”的圣意加持,迎来了他命运中最关键、也最惨烈的一战。此战胜负,不仅关乎龙首原的归属,更关乎那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止戈”星火,能否真正燎原!而悬刀的阴影,也在这滔天兵燹中,悄然亮出了致命的獠牙,目标直指萧宇轩怀中的青铜方匣!
萧宇轩屹立塬顶,风雪扑打着他复职的将袍,怀中青铜匣冰冷依旧,心中却燃着前所未有的火焰。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干枯却坚韧的槐荚——那是潍水槐树的种子,轻轻按在冰冷的剑柄之上。目光如炬,穿透风雪,望向那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
59.奕定乾坤
龙首原的朔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西翼崩塌的缺口处,尸骸堆积如山,粘稠的血浆在冻土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萧宇轩与盛果背靠着背,如同两座浴血的礁石,在狄戎兵潮的疯狂拍打下摇摇欲坠。萧宇轩手中的狄戎弯刀已崩出数个缺口,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盛果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柄从尸体上拔出的短矛,每一次刺出都伴随着左臂伤口崩裂喷涌的鲜血,他的脸色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灰白,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
“将军…俺…怕是…”盛果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喊杀声淹没。
“闭嘴!”萧宇轩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反手将刀锋捅进对方咽喉,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还没到埋的时候!给老子挺住!”他眼中血丝密布,目光却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盯住塬顶中心那座在箭雨中沉寂的烽燧石基——青铜匣!谷衍!
就在狄戎兵卒被主将的悍勇震慑,攻势稍缓的瞬间,萧宇轩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枚干枯坚韧的槐荚!他将其狠狠按在盛果染血的掌心,嘶吼道:“盛果!拿着它!想想潍水!想想咱们种下的槐树!只要根在,就有活路!”盛果涣散的眼神接触到那枚熟悉的种子,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猛地一颤,仅存的右手死死握紧了槐荚,喉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与此同时,烽燧石基内,死寂如墓!
谷衍背靠冰冷的石壁,怀中青铜匣的冰冷透过衣物渗入骨髓。外面箭矢钉在石门上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他身边仅剩三名伤痕累累的护卫,紧握武器,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门栓粗大,但绝非牢不可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木屑碎裂的声响从门栓处传来!谷衍瞳孔骤缩!来了!
轰!
一声巨响!并非撞门,而是门栓附近的厚重门板被某种特制的、高浓度的腐蚀液体瞬间蚀穿了一个拳头大的孔洞!紧接着,数枚尾部带着青铜兽头标记的**强效麻痹毒烟筒**被塞了进来!嗤嗤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
“闭气!掩住口鼻!”谷衍厉声示警,同时屏住呼吸!但毒烟扩散极快,两名护卫动作稍慢,吸入少许,瞬间身体僵直,眼神惊恐地软倒在地!
就在毒烟弥漫的瞬间,一道快如鬼魅的灰影,如同没有骨头的蛇,竟从那拳头大小的腐蚀孔洞中硬生生“挤”了进来!动作流畅诡异,正是悬刀顶尖刺客的缩骨之术!他手中淬毒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寒光,直刺谷衍咽喉!无声无息,狠辣致命!
千钧一发!谷衍早有防备!他并未后退,反而迎着匕首的方向猛地侧身,同时将怀中沉重的青铜匣当作盾牌,狠狠向前一顶!
铛!
幽蓝的匕首狠狠刺在青铜匣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溅起几点火星!匣身那古老的“工”字在撞击下仿佛活了过来!巨大的反震力让刺客手臂微麻,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谷衍眼中精光爆射,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挥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乌光激射而出——**袖里箭!**距离太近,刺客又因反震而身形不稳,根本无从闪避!
噗嗤!
袖箭精准地没入刺客肩窝!虽然不是要害,但箭头上涂抹的强力麻药瞬间发作!刺客闷哼一声,半边身体瞬间麻痹,动作彻底变形!
“拿下!”谷衍低喝!仅存的那名护卫怒吼着扑上,不顾麻痹毒烟的侵蚀,用身体死死压住麻痹的刺客!谷衍迅速上前,用备好的牛筋绳索将其捆了个结实,并熟练地卸掉其下巴,防止其服毒自尽。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门外传来更猛烈的撞击声!显然还有其他刺客!腐蚀液体的嗤嗤声再次响起,门栓附近的孔洞正在被迅速扩大!沉重的木门剧烈摇晃,随时可能被攻破!
谷衍脸色凝重,目光迅速扫过石基内部。空间狭小,无险可守。他看向怀中青铜匣,又望向那盘旋而上的狭窄石阶。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你!背上他(指被俘刺客),跟我上烽火台!”谷衍对护卫下令,语气不容置疑。他迅速捡起地上刺客掉落的那柄淬毒匕首,反握在手。护卫虽不明所以,但毫不犹豫地扛起麻痹的刺客,紧随谷衍身后,冲向那狭窄陡峭的石阶!
石阶盘旋向上,仅容一人通行,光线昏暗。谷衍在前,速度极快。当他们刚踏上烽火台那相对开阔的平台时,身后下方传来木门被彻底撞开的轰响和杂乱的脚步声!追兵已至!
烽火台由巨大条石垒砌,四面透风,寒风凛冽。中央是早已废弃的、积满灰烬的巨大石砌火塘。谷衍迅速环顾,目光锁定在火塘旁一处石砌的凹槽——那是存放引火油脂的备用池,早已干涸。
“把他丢进凹槽!”谷衍指向那凹槽。护卫立刻将俘虏的刺客塞了进去。谷衍则抱着青铜匣,站到了凹槽边缘,居高临下,正对着唯一的石阶入口!他将淬毒的匕首,锋刃向下,轻轻搭在了俘虏刺客的咽喉之上!
“都别动!”谷衍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清晰传出,带着冰冷的杀意,“再上前一步,我先割了他的喉咙,再把这匣子丢下烽燧!你们悬刀,什么都得不到!”
刚冲上平台的几名灰影刺客骤然止步!为首者,正是那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他死死盯着谷衍手中的匕首和凹槽里的同伴,又看向那方近在咫尺的青铜匣,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投鼠忌器!谷衍精准地拿捏住了悬刀的软肋——匣子和同伴,他们都不能轻易舍弃!
“放下匣子,留你全尸!”刀疤脸声音沙哑,如同毒蛇吐信。
“呵,”谷衍冷笑,匕首微微下压,俘虏刺客的脖颈瞬间出现一道血痕,“你猜我会不会信?”他拖延着时间,目光却焦急地投向塬下西翼的方向。
西翼缺口,战斗已至最后关头!萧宇轩身边的亲卫全部战死,盛果靠着最后一股意志,用身体死死挡住一名狄戎百夫长的战斧劈砍,短矛捅穿了对方的胸膛,自己也踉跄倒地,生死不知!萧宇轩独自身陷重围,弯刀脱手,被数名狄戎兵的长矛逼到了崩塌塬壁的边缘!脚下,是数十丈深的陡峭崖壁!
就在这绝命时刻!萧宇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猛地从腰间扯下那个一直随身携带、记录信息的**特制木匣**!木匣夹层中,藏着工奚托付的、记录着《工正遗录》部分关键信息的**木板拓片**!他并非要交出真匣,而是要以身为饵,豪赌一场!
“悬刀!你们要的匣子在这里!”萧宇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高高举起那普通木匣,“有胆就来拿!”吼声在混乱的战场中异常突兀!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不仅吸引了附近狄戎兵的注意,更让烽火台上对峙的悬刀刺客们心神剧震!刀疤脸猛地转头望向西翼方向,眼中瞬间被贪婪和惊疑填满!真假难辨!但万一是真的呢?!
就在刀疤脸心神失守的这电光火石之间!谷衍动了!他并非攻击,而是猛地一脚踹在烽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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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一块看似松动、实则被巧妙卡住的条石上!条石翻滚坠落!同时,他厉声高呼:“翻车引水!就是现在!放——!”
这声高呼,如同信号!早已潜伏在寒水上游一处隐蔽沟壑中的孙乾,一直死死盯着烽火台的方向!他虽不解谷衍为何在烽火台发令,但“翻车引水”四字如同惊雷!他毫不犹豫,猛地挥下手中令旗!
“断索!放水——!”
早已准备就绪的士卒挥动巨斧,狠狠砍断了数根粗如儿臂、绷紧的绳索!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大地苏醒的巨响从寒水上游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如同万马奔腾的滔天水声!
只见寒水上游,那道被荆芷设计、萧宇轩秘密派人依《工正遗录》中“翻车引水”图谱改造、并利用连日降温悄然冻实加固的**临时水坝**,在巨力牵引下轰然崩塌!积蓄了数日的、冰冷的寒水,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裹挟着碎裂的冰凌和泥沙,形成高达数丈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下游狄戎大营和正在攻塬的部队,狂泻而下!
“洪水!是洪水!”
“长生天啊!”
狄戎兵卒的惊恐尖叫瞬间压过了所有喊杀声!他们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死亡之墙正咆哮着席卷而来!正在攻塬的部队首当其冲!攀爬的士兵如同蝼蚁般被巨浪吞噬、卷走!河滩上集结的后续梯队、器械、牲畜,在恐怖的洪流面前不堪一击!寒水河道瞬间被拓宽,浑浊的巨浪狠狠拍击在龙首原的塬壁上,激起冲天水雾!
兵败如山倒!刚刚还凶悍无比的狄戎大军,瞬间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崩溃!呼延灼的王旗在洪水中倾倒,绝望的呼号响彻四野!
“天助我也!”萧宇轩在洪水袭来的前一刻,被巨大的冲击波震飞,险险避开了致命的长矛,摔在尸堆之中。他看着下方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苍凉。这水攻,同样是生灵涂炭!但为了守住这锁钥之地,为了匣中的一线生机,他别无选择!
烽火台上,刀疤脸也被这天地之威惊得目瞪口呆!洪水的咆哮掩盖了一切!他知道,大势已去!狄戎完了!夺取匣子的最佳时机已失!
“撤!”刀疤脸当机立断,怨毒无比地瞪了谷衍一眼,又瞥了一眼凹槽里无法带走的同伴,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剩余刺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盘旋而下的石阶中。任务失败,但悬刀不会罢休!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无数尸体和杂物,缓缓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河滩和一片死寂的战场。幸存的狄戎兵卒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
龙首原塬顶,幸存的守军从尸山血海中挣扎着站起,望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又望向依旧飘扬在塬顶的残破战旗,爆发出劫后余生、嘶哑却震天的欢呼!
萧宇轩挣扎着爬起,踉跄着走向倒卧在尸堆中的盛果。他颤抖着探了探鼻息——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他紧紧握住盛果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槐荚的手,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泥污,无声滑落。
谷衍抱着那方冰冷的青铜匣,在护卫的搀扶下走下烽火台。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看着相拥的主仆,看着那枚染血的槐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弈定乾坤,代价空前。但,一线生机,终究是守住了。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正悄然撕破厚重的铅云。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而那方承载着古老智慧与沉重未来的青铜方匣,在微露的晨光中,沉默如谜。
60.残阳如血
寒水呜咽,裹挟着浮冰、断木和无数肿胀发白的尸骸,缓缓东去。浑浊的河水被夕阳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仿佛大地流淌着永不凝固的伤口。龙首原的厮杀早已止歇,死寂笼罩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万千生命的巨塬。寒风掠过焦黑的木栅、崩塌的夯土、折断的兵刃,发出空洞而凄厉的哨音,如同无数亡魂不甘的叹息。
塬顶之上,尸骸枕藉。狄戎的、守军的,在最后的疯狂搏杀中相互纠缠、叠压,早已不分彼此。凝固的鲜血将冻土染成深沉的紫黑,浸透足有三寸之深,踩上去粘腻而冰冷。残破的旌旗倒伏在尸堆之上,被风扯动,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哀鸣,像一面面巨大的裹尸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血腥、内脏的腐臭、金汁的恶毒焦糊、燃烧未尽的黑烟,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死亡味道。
萧宇轩独自一人,如同游魂般,蹒跚行走在这片巨大的坟场之中。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板结其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额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颊边,更显面容枯槁。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而茫然,倒映着尸山血海,却仿佛什么也映不进心底。复职的诏书、怀中的青铜匣、工奚的托付、荆芷的墨守…所有的一切,在这无边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重量。
脚下,一具年轻的狄戎士兵尸体仰面朝天,灰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瞪着铅灰色的苍穹,嘴角凝固着一丝稚嫩的惊恐。不远处,一个守军老兵蜷缩着,至死都紧紧抱着半截断裂的长矛,矛尖深深刺入一个狄戎武士的胸膛,两人如同凝固的雕像。萧宇轩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他缓缓蹲下,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试图合上那年轻狄戎兵的眼睛,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却终究没能抚下那凝固的惊恐。他颓然收回手,指尖的冰冷仿佛顺着血脉,一直寒透了心脏。
他踉跄着,继续前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每一张曾经鲜活、如今却僵硬青灰的面孔。那些面孔,有些曾与他同饮一瓢水,有些曾在他帐下听令,有些曾向他投来信任或怀疑的目光…如今,都成了这片焦土上无言的控诉。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飞熊营的一名队正,昨日还在东三缺口处与他并肩浴血,用身体堵住钢闸的缝隙。此刻,他背心插着三支羽箭,俯卧在地,一只手还死死抠进冻土里。萧宇轩走过去,想将他翻过来,指尖却触到他早已冰冷僵硬的肌肉,那股力量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生命的脆弱与虚无。
终于,他走到了西翼崩塌的缺口边缘。那里,尸骸堆积得最高,如同一个小小的山丘。山丘顶端,一个魁梧的身影倚靠在一堆燃烧过的滚木旁,如同沉睡的巨兽。
盛果。
他仅存的右手依旧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那枚干枯却坚韧的槐荚,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握住的全部意义。他的战甲破碎不堪,左臂那恐怖的伤口暴露在外,被血污和泥土覆盖,凝固成一片暗红。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覆盖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他微微垂着头,双目紧闭,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弧度,仿佛在说:“将军,俺…尽力了…”
萧宇轩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盛果身边,如同走向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他缓缓跪下,冻土冰冷的寒意透过膝盖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轻轻拂过盛果冰冷僵硬的脸颊。触手处,是毫无生气的冰凉,是生命彻底逝去的沉寂。那个在他最落魄时追随左右,为他断臂,为他浴血,为他以身为盾的兄弟,那个声音洪亮、性情如火、永远喊着他“将军”的汉子…真的不在了。
“盛果…”萧宇轩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试图呼唤,却只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悲恸、愧疚、愤怒、绝望,都堵在那里,化作无声的哽咽,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盛果冰冷的肩甲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胸腔深处挤出,伴随着肩膀剧烈的耸动。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尘,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盛果冰冷的甲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嘶吼都更加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更冷了。夕阳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凄艳如血的红霞,将整个龙首原映照得一片肃杀悲凉。
谷衍和孙乾默默出现在不远处。谷衍怀中抱着那方冰冷的青铜匣,孙乾则提着一小坛浑浊的烈酒,捧着几支残破的断剑断矛。他们看着跪在尸山血海之巅、无声悲泣的萧宇轩,看着那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盛果,眼中也盈满了沉痛与疲惫。这一战的代价,太过惨烈。
两人默默上前,将断剑断矛插在盛果身旁的尸堆之上,权当简易的墓碑。谷衍将青铜匣轻轻放在萧宇轩脚边。孙乾拍开酒坛的泥封,浓烈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他先自己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默默地将酒坛递到萧宇轩面前。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血污纵横,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东西——不再是茫然,而是被巨大的悲痛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火焰。他接过酒坛,没有喝,而是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最高的尸堆边缘。
他俯瞰着这片被死亡彻底浸透的土地。残阳如血,泼洒在无边无际的尸骸之上,将断戟残戈、焦黑的木头、破碎的旗帜都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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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呜咽着,继续带走更多的尸骸。远处,幸存的士卒如同蚂蚁般渺小,正麻木地搬运着同袍的尸体,垒砌着巨大的柴堆,准备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火葬。
悲凉、苍茫、死寂。这就是战争的终局。这就是“止戈”之路必须踏过的尸山血海?这就是守护那“生民”之术所要付出的代价?
萧宇轩的目光扫过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扫过远处正在垒砌的焚尸柴堆,扫过怀中冰冷沉重的青铜匣,最终,落回盛果那只至死紧握着槐荚的手上。
他猛地举起那坛烈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脚下的尸山!
“砰——!”
陶坛碎裂!浑浊的酒液混合着殷红的血水,在尸骸间肆意流淌,散发出浓烈而悲怆的气息!
“白煜将军!盛果!诸位袍泽!英魂不远!”萧宇轩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嘶哑却带着穿透云霄的悲愤与力量,在死寂的塬顶回荡,“此酒,敬你们!敬你们的热血!敬你们的忠魂!敬这…该死的战争!”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仅存、沾满血污的佩剑!剑身映照着残阳的血色,发出凄厉的嗡鸣!
“今日之血,浸透此塬!今日之殇,刻骨铭心!”他声音颤抖,却字字如铁,“我萧宇轩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手中之剑,心中之念,永向‘止戈’!纵使前路尸山血海,纵使此身粉身碎骨,此志不渝!这滔天血债,这无垠悲恸…终有一日,要讨一个明白!要换一个…朗朗乾坤!”
吼声在尸山血海间激荡,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永不屈服的决绝。他高高举起佩剑,用尽最后的气力,狠狠刺入脚下的尸骸堆中!
“铮——!”
断剑嗡鸣,剑柄兀自颤抖!如同插在这片苦难大地上的、一道染血的誓言!
残阳彻底沉没。无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龙首原,笼罩了寒水,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炼狱的土地。只有远处焚尸的柴堆,开始次第点燃,跳跃起熊熊的火焰。火光冲天,将堆积如山的尸骸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的图腾。浓烟滚滚,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升腾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弥漫,久久不散。
萧宇轩伫立在尸山之巅,断剑之前。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投射在身后无尽的尸骸之上,孤独而决绝。他怀中,那冰冷的青铜匣沉默着,匣上古老的“工”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而在他脚边,盛果那只紧握着槐荚的手,在烈焰的映照下,仿佛也透着一丝微弱而倔强的生机。
极远处,一座被黑暗笼罩的山丘上。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身影(悬刀刀疤脸)如同融入夜色的秃鹫,冷冷地注视着龙首原上那冲天而起的焚尸烈焰,目光最终定格在塬顶那个孤独伫立的身影之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怨毒的弧度。他手中,一枚尾部带着青铜兽头的飞镖,在指间无声地翻转着,寒光闪烁。
61.槐荫天下(二季完结)
龙首原的焚尸之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冲天而起的浓烟,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疮口喷吐的浊气,在铅灰色的苍穹下久久不散,将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一片灰败的死亡阴影之中。焦糊的气味深入骨髓,浸透了寒水,也浸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梦境。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巨大的焦黑柴堆只剩下惨白的灰烬和扭曲的、无法焚尽的骸骨时,萧宇轩站在依旧弥漫着刺鼻气味的塬顶。脚下的土地被反复的鲜血浸透、被烈火炙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的深褐色。他手中握着那柄从尸骸堆中拔出的断剑,剑身布满缺口和暗红的血锈,剑柄处缠绕的麻绳已被血汗浸透,握在手中冰冷而沉重。盛果的遗体已被单独收敛,裹着干净的麻布,静静地躺在一辆简陋的牛车上。那枚染血的槐荚,被萧宇轩用一根坚韧的草茎系好,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颈间,紧贴着心口,如同一个无声的誓约。
“启程。”萧宇轩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悲喜。他没有看身后那片巨大的焦土坟场,目光投向了东南方——那片刚刚经历战火蹂躏、亟待重建的焦土。
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龙首原。队伍里有伤兵,有失去家园的流民,有沉默的匠户,还有那辆承载着盛果遗骸的牛车。车轮碾过板结着血泥的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嘎声。怀中的青铜匣冰冷依旧,谷衍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洪荒巨兽,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萧宇轩那挺拔却萧索的背影。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田野荒芜,灌渠淤塞,冻土上残留着马蹄践踏和车辙碾压的狼藉痕迹。流民如同失巢的蚂蚁,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任何可用的东西,眼神空洞绝望。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在一个被焚毁大半的村落废墟旁,队伍短暂休整。萧宇轩默默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焦土上,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袋。袋子里,是数十枚干瘪却坚韧的槐树种子——潍水槐树的子裔。他拔出那柄断剑,用剑尖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吃力地掘开一个小坑。冻土顽固,断剑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挖得很深,仿佛要将某种东西深深埋入这片苦难的大地深处。
一枚槐荚被轻轻放入坑底。他用手捧起旁边尚且松软、带着灰烬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压实。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将军…这地…还能活吗?”一个面黄肌瘦、裹着破袄的老农蹲在旁边,看着萧宇轩的动作,浑浊的眼中满是茫然。他的家毁了,儿子死在了狄戎的马蹄下。
萧宇轩抬起头,看向老农,又看向周围更多围拢过来的、带着同样疑问的麻木面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开种子上方最后一点浮土。
“试试吧。”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槐树,命硬。它的根,能扎得很深,很深。”他的目光扫过废墟,扫过荒芜的田野,最终落向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人,也一样。”
他没有说更多鼓舞人心的话,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向下一片焦黑的土地,重复着挖掘、播种、覆土的动作。一枚又一枚坚韧的种子,被埋入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大地。谷衍放下青铜匣,孙乾丢下马鞭,伤兵拄着木棍,流民们默默地跟随着,学着萧宇轩的样子,在废墟旁、在荒芜的田埂边、在被战马踏平的小路旁,掘开冻土,埋下一颗颗微小的希望。
队伍行进的速度因此变得极其缓慢。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播种者,在战争的余烬里,固执地留下点点绿色的星火。没有欢呼,没有仪式,只有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和风吹过荒原的呜咽。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潍水之畔。那株曾被白煜鲜血浇灌、又在焦土中顽强重生的老槐树,依旧挺立在萧瑟的寒风中。枝干虬劲,虽无绿叶,却自有一股不屈的生机。树下的泥土,显然已被精心翻整过,几株稚嫩的槐树苗,在枯草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青翠的嫩芽在灰败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
树下,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荆芷。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墨色布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萧宇轩身上,而是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几株新生的槐树苗,眼神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对纪翟遗志的追忆,有对技术终归大地的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与迷茫。她的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藤箱,里面隐约可见一些卷起的皮纸和精巧的木制工具模型——那是纪翟的部分遗稿和她自己设计的纯粹用于民生的器物图谱。
萧宇轩走到树下,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弥漫。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了潍水的寒风中。
最终,荆芷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与萧宇轩相接。她的眼神锐利依旧,带着墨者特有的审视与不妥协。
“这些苗,我看了几天。”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根扎得很稳。比…有些人的心,更稳。”
她意有所指,目光扫过萧宇轩身后沉默的队伍,扫过谷衍怀中的青铜匣,最后落回萧宇轩脸上。
“匣中之物,力量太大。用之正则泽被苍生,用之邪则血流漂杵。庙堂…悬刀…人心…”她的话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你守得住这份‘正’吗?你能保证,它不会成为下一个‘悬刀’的源头吗?”
萧宇轩沉默片刻,手轻轻按在胸前,隔着衣物感受着那枚染血的槐荚和冰冷的断剑剑柄。他没有直接回答荆芷的质问,只是平静地反问:“你守得住吗?”
荆芷身体微微一震。她看着萧宇轩的眼睛,那双经历了尸山血海、洗尽铅华后愈发深沉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权力的欲望,没有盲目的狂热,只有一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如同古槐根须般沉静的苍凉与执着。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闪过,似是释然,又似更深的忧虑。她弯腰,提起脚边的藤箱,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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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留下三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随即,她转过身,背着藤箱,身影融入潍水河畔萧瑟的晨雾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护者,消失在对岸茫茫的、同样亟待重建的土地上。她没有承诺合作,但留下了“看”。墨者的“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监督与警示。
“她…还是不信。”孙乾走到萧宇轩身边,望着荆芷消失的方向,低声道。
“信与不信,种子都已埋下。”萧宇轩的目光掠过潍水老槐虬劲的枝干,掠过脚下新发的嫩苗,望向更广阔的、满目疮痍的山河,“路,还很长。”
他走到槐树旁,将最后几枚槐荚,郑重地埋在老槐盘根错节的树根旁。然后,他解下颈间那枚盛果用生命守护的染血槐荚,用断剑的剑尖,在潍水岸边的湿润泥土上,掘开一个深坑,将它轻轻放了进去,覆上沃土。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撕破厚重的云层,将万丈金光泼洒在潍水河面,也照亮了岸边那株古槐和它脚下点点新绿。晨雾在金光中渐渐消散,显露出远方焦黑与嫩绿交织、死寂与生机并存的辽阔土地。
萧宇轩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湿气和泥土芬芳的、劫后新生的空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承载着白煜热血、纪翟遗恨、盛果忠诚以及自己无数誓言的老槐树,目光扫过那些在晨光中舒展着嫩芽的新苗,最终,落在了谷衍怀中那方沉默的青铜匣上。
匣身冰冷,其上古老的“工”字在朝阳下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微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秘密,一个负担,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道路的考卷。
他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青铜匣。那冰冷的触感与怀中染血槐荚的坚韧,断剑的沉重,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转身,面向那片在晨光中缓缓苏醒、伤痕累累却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大地,迈出了脚步。
身后,幸存的士卒、流离的百姓、沉默的匠户,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默默地跟随着。车轮重新滚动,脚步声在潍水河畔的晨光中响起,踏上了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漫长的重建之路。
更远处,一座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孤峰之上。云游子那洗得发白的道袍在凛冽的山风中拂动。他并未注视离去的队伍,深邃的目光投向更远的东方天际线。那里,云层翻涌,气象万千。
“三载后,大河或泛。”他低语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如同谶言,又似天道无情的低吟。言罢,他拄着光滑的竹杖,转身,飘然隐入身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回归天地,再无痕迹。
萧宇轩怀抱古匣,按着断剑,走在队伍最前。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初露生机的焦土之上。前路漫漫,悬刀之影未散,庙堂暗流汹涌,人心之壑难填。但怀中的匣、胸前的槐、手中的断剑,以及身后这片沉默跟随、渴望安宁的土地,便是他全部的答案与力量。
槐荫天下,其路也艰,其志也韧。而火种,已然播下。
62.槐荫天下(二季完结)
龙首原的焚尸之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冲天而起的浓烟,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疮口喷吐的浊气,在铅灰色的苍穹下久久不散,将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一片灰败的死亡阴影之中。焦糊的气味深入骨髓,浸透了寒水,也浸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梦境。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巨大的焦黑柴堆只剩下惨白的灰烬和扭曲的、无法焚尽的骸骨时,萧宇轩站在依旧弥漫着刺鼻气味的塬顶。脚下的土地被反复的鲜血浸透、被烈火炙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的深褐色。他手中握着那柄从尸骸堆中拔出的断剑,剑身布满缺口和暗红的血锈,剑柄处缠绕的麻绳已被血汗浸透,握在手中冰冷而沉重。盛果的遗体已被单独收敛,裹着干净的麻布,静静地躺在一辆简陋的牛车上。那枚染血的槐荚,被萧宇轩用一根坚韧的草茎系好,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颈间,紧贴着心口,如同一个无声的誓约。
“启程。”萧宇轩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悲喜。他没有看身后那片巨大的焦土坟场,目光投向了东南方——那片刚刚经历战火蹂躏、亟待重建的焦土。
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龙首原。队伍里有伤兵,有失去家园的流民,有沉默的匠户,还有那辆承载着盛果遗骸的牛车。车轮碾过板结着血泥的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嘎声。怀中的青铜匣冰冷依旧,谷衍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洪荒巨兽,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萧宇轩那挺拔却萧索的背影。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田野荒芜,灌渠淤塞,冻土上残留着马蹄践踏和车辙碾压的狼藉痕迹。流民如同失巢的蚂蚁,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任何可用的东西,眼神空洞绝望。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在一个被焚毁大半的村落废墟旁,队伍短暂休整。萧宇轩默默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焦土上,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袋。袋子里,是数十枚干瘪却坚韧的槐树种子——潍水槐树的子裔。他拔出那柄断剑,用剑尖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吃力地掘开一个小坑。冻土顽固,断剑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挖得很深,仿佛要将某种东西深深埋入这片苦难的大地深处。
一枚槐荚被轻轻放入坑底。他用手捧起旁边尚且松软、带着灰烬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压实。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将军…这地…还能活吗?”一个面黄肌瘦、裹着破袄的老农蹲在旁边,看着萧宇轩的动作,浑浊的眼中满是茫然。他的家毁了,儿子死在了狄戎的马蹄下。
萧宇轩抬起头,看向老农,又看向周围更多围拢过来的、带着同样疑问的麻木面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开种子上方最后一点浮土。
“试试吧。”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槐树,命硬。它的根,能扎得很深,很深。”他的目光扫过废墟,扫过荒芜的田野,最终落向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人,也一样。”
他没有说更多鼓舞人心的话,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向下一片焦黑的土地,重复着挖掘、播种、覆土的动作。一枚又一枚坚韧的种子,被埋入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大地。谷衍放下青铜匣,孙乾丢下马鞭,伤兵拄着木棍,流民们默默地跟随着,学着萧宇轩的样子,在废墟旁、在荒芜的田埂边、在被战马踏平的小路旁,掘开冻土,埋下一颗颗微小的希望。
队伍行进的速度因此变得极其缓慢。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播种者,在战争的余烬里,固执地留下点点绿色的星火。没有欢呼,没有仪式,只有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和风吹过荒原的呜咽。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潍水之畔。那株曾被白煜鲜血浇灌、又在焦土中顽强重生的老槐树,依旧挺立在萧瑟的寒风中。枝干虬劲,虽无绿叶,却自有一股不屈的生机。树下的泥土,显然已被精心翻整过,几株稚嫩的槐树苗,在枯草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青翠的嫩芽在灰败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
树下,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荆芷。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墨色布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萧宇轩身上,而是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几株新生的槐树苗,眼神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对纪翟遗志的追忆,有对技术终归大地的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与迷茫。她的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藤箱,里面隐约可见一些卷起的皮纸和精巧的木制工具模型——那是纪翟的部分遗稿和她自己设计的纯粹用于民生的器物图谱。
萧宇轩走到树下,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弥漫。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了潍水的寒风中。
最终,荆芷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与萧宇轩相接。她的眼神锐利依旧,带着墨者特有的审视与不妥协。
“这些苗,我看了几天。”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根扎得很稳。比…有些人的心,更稳。”
她意有所指,目光扫过萧宇轩身后沉默的队伍,扫过谷衍怀中的青铜匣,最后落回萧宇轩脸上。
“匣中之物,力量太大。用之正则泽被苍生,用之邪则血流漂杵。庙堂…悬刀…人心…”她的话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你守得住这份‘正’吗?你能保证,它不会成为下一个‘悬刀’的源头吗?”
萧宇轩沉默片刻,手轻轻按在胸前,隔着衣物感受着那枚染血的槐荚和冰冷的断剑剑柄。他没有直接回答荆芷的质问,只是平静地反问:“你守得住吗?”
荆芷身体微微一震。她看着萧宇轩的眼睛,那双经历了尸山血海、洗尽铅华后愈发深沉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权力的欲望,没有盲目的狂热,只有一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如同古槐根须般沉静的苍凉与执着。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闪过,似是释然,又似更深的忧虑。她弯腰,提起脚边的藤箱,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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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留下三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随即,她转过身,背着藤箱,身影融入潍水河畔萧瑟的晨雾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护者,消失在对岸茫茫的、同样亟待重建的土地上。她没有承诺合作,但留下了“看”。墨者的“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监督与警示。
“她…还是不信。”孙乾走到萧宇轩身边,望着荆芷消失的方向,低声道。
“信与不信,种子都已埋下。”萧宇轩的目光掠过潍水老槐虬劲的枝干,掠过脚下新发的嫩苗,望向更广阔的、满目疮痍的山河,“路,还很长。”
他走到槐树旁,将最后几枚槐荚,郑重地埋在老槐盘根错节的树根旁。然后,他解下颈间那枚盛果用生命守护的染血槐荚,用断剑的剑尖,在潍水岸边的湿润泥土上,掘开一个深坑,将它轻轻放了进去,覆上沃土。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撕破厚重的云层,将万丈金光泼洒在潍水河面,也照亮了岸边那株古槐和它脚下点点新绿。晨雾在金光中渐渐消散,显露出远方焦黑与嫩绿交织、死寂与生机并存的辽阔土地。
萧宇轩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湿气和泥土芬芳的、劫后新生的空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承载着白煜热血、纪翟遗恨、盛果忠诚以及自己无数誓言的老槐树,目光扫过那些在晨光中舒展着嫩芽的新苗,最终,落在了谷衍怀中那方沉默的青铜匣上。
匣身冰冷,其上古老的“工”字在朝阳下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微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秘密,一个负担,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道路的考卷。
他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青铜匣。那冰冷的触感与怀中染血槐荚的坚韧,断剑的沉重,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转身,面向那片在晨光中缓缓苏醒、伤痕累累却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大地,迈出了脚步。
身后,幸存的士卒、流离的百姓、沉默的匠户,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默默地跟随着。车轮重新滚动,脚步声在潍水河畔的晨光中响起,踏上了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漫长的重建之路。
更远处,一座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孤峰之上。云游子那洗得发白的道袍在凛冽的山风中拂动。他并未注视离去的队伍,深邃的目光投向更远的东方天际线。那里,云层翻涌,气象万千。
“三载后,大河或泛。”他低语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如同谶言,又似天道无情的低吟。言罢,他拄着光滑的竹杖,转身,飘然隐入身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回归天地,再无痕迹。
萧宇轩怀抱古匣,按着断剑,走在队伍最前。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初露生机的焦土之上。前路漫漫,悬刀之影未散,庙堂暗流汹涌,人心之壑难填。但怀中的匣、胸前的槐、手中的断剑,以及身后这片沉默跟随、渴望安宁的土地,便是他全部的答案与力量。
槐荫天下,其路也艰,其志也韧。而火种,已然播下。
63.鬼塬冬
雪不是白的。
那雪落在烧焦的枯树上,落在腐烂的尸骸间,落在被血浆浸透的泥土里,早已染透了沉沉的灰。风从龙首原的西北豁口倒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残烬,裹着刺鼻的焦臭和隐约的腥甜,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长嘶。这风掠过萧宇轩的脸颊,刀子一样,留下粗糙的冰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脚下踩踏的,早已不是陇西故土那熟悉的、带着草根清香的泥土。每一次靴子陷下去,再拔出来,都发出“噗嗤”一声粘腻的怪响,带起紫黑色的、半凝固的泥浆,拉出长长的、仿佛大地不甘松口的粘丝。这是血、肉、硝烟、铁锈,被寒冬反复冻融,又被无数绝望的脚步踩踏后,最终凝结成的痂——一片覆盖在帝国巨大伤口上的、丑陋而剧毒的淤痂。
“都督!都督请留步!不能再往前了!”亲卫队长陈仲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惊惶。他猛地伸手,攥住了萧宇轩那件早已被冰碴和灰烬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斗篷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裂。“鬼塬的毒瘴……午后就起来了!沾上一点,皮肉溃烂,药石罔效啊!”
萧宇轩的脚步顿住了。斗篷被拽得绷紧,他却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风雪,投向十丈开外那片如同地狱工地的景象。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比寒风的呜咽更令人牙酸。那是粗重的铁链拖曳在冻硬土地上的声音。百余名形容枯槁的民夫,像一群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他们的破袄烂衫在寒风中飘荡,露出下面青紫冻伤的皮肤。几十人一组,肩头勒着粗麻绳,麻绳连着巨大的铁链,铁链末端,是沉重的夯石。他们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将那巨大的夯石奋力拉起,再狠狠砸向深埋冻土的石基。
石基之上,一方巨大的青石镇魂碑已初具雏形。碑体粗糙,显然是仓促开凿。但碑面上,四个法家特有的、棱角分明、充满肃杀之气的篆字——“龙首镇魂”——已被深深凿刻出来,笔画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带着血腥气的石屑。这碑,像一柄冰冷的巨剑,直指这片饱受蹂躏的苍穹,试图以这冰冷的石躯,镇压脚下无数不甘的亡魂。
“用力!没吃饭吗?!酉时之前碑座必立!严鞅大人亲口下的死令!”一个尖利刻薄的嗓音压过了号子和风啸。监工头目王胥,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腰间挎着环首刀,正挥舞着一条浸过桐油的皮鞭。鞭梢在灰暗的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爆响,精准地抽在一个因力竭而扑倒在冰冷泥地里的老民夫背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了空气。那老者背上破旧的单衣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血痕在青紫的皮肤上迅速肿胀起来。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踩扁的虫子,在冰冷的泥地上抽搐。
“尔等贱骨!也配染圣碑之地?误了严大人的时辰,把你们全家都填进这碑基里!”王胥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脚踹在老者的腰眼。
就在那镇魂碑巨大石基的阴影下,一道新挖的壕沟里,胡乱堆叠着三具用破草席草草包裹的尸体。一只肿胀发黑、布满可怖青紫色蛛网状毒斑的脚踝从草席的破洞中无力地伸出来,暴露在灰雪之下。那毒斑的颜色,与远处那汪在灰白雪地中异常扎眼的、不断翻涌着粘稠紫黑色油光的毒沼,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怒火,比这陇西的寒冬更刺骨,瞬间从萧宇轩的脚底窜起,直冲顶门。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右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毒藤。那冰冷的青铜剑柄,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沸腾的杀意,在鞘中微微嗡鸣。
“锵。”
一声极轻微的金铁摩擦声自身侧响起。萧宇轩按剑的手腕,被一柄拂尘的玉柄轻轻压住。那玉柄温润,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萧宇轩微微偏头。
玄微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侧半步之后。老道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在肆虐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下摆竟浸没在几步之外那片缓缓蔓延过来的、泛着油光的紫黑色毒沼边缘。那剧毒的泥浆触碰到道袍,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腥腐败气味的青烟,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酥脆。
玄微子恍若未觉,他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蕴着深沉悲悯的眼睛,没有看那施暴的监工,也没有看惨叫的民夫,只是越过混乱的工地,望向碑林西侧那汪不断翻涌、吞噬着周围一切生机的毒沼源头。几株被毒气彻底腐蚀、早已失去生命形态的枯树,如同扭曲的鬼爪,斜斜地插在沼中,其中一株最高的枝杈上,赫然挂着一只早已风干、呈现可怕紫黑色的断手,五指狰狞地张开,仿佛还在绝望地抓握着什么。
“怨气结瘴,戾气生毒。”玄微子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工地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萧宇轩的心上。老道缓缓抬起拂尘,指向那片死亡沼泽,“人心之怨毒,尤胜地脉之瘴疠。强行镇压,如同抱薪救火。焚碑十万座,耗尽民膏脂,亦不及……活民一人之德。”
“活民一人……”萧宇轩咀嚼着这四个字,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滚烫的沙子。目光扫过那些在皮鞭下挣扎的民夫,扫过壕沟里无声的尸体,扫过远处枯枝上那只绝望的断手。这片土地,吸饱了鲜血,浸透了怨恨,连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活一人?谈何容易!
“咴——律律——!”
一阵急促而嘹亮的马嘶如同撕裂布帛般,骤然刺破龙首原上沉重的死寂。马蹄声如疾风骤雨,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也踏碎了这凝固的地狱图景。
一匹通体乌黑、口鼻喷着浓重白气的河西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这片修罗场。马上的骑士,身披代表王命传诏的玄色使者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丝毫不顾前方混乱的工地和翻涌的毒瘴,策马直奔萧宇轩所在的位置。
“河西都督萧宇轩接诏——!”使者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马蹄重重踏在紫黑色的泥浆里,溅起一片毒秽。使者甚至没有下马,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覆盖着玄鸟纹饰的青铜匣,手臂一扬,那铜匣裹挟着风声,直直朝着萧宇轩掷来!
萧宇轩眼神一凝,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稳稳地凌空抓住那飞来的铜匣。入手冰冷沉重,上面镌刻的玄鸟图腾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使者随即又从鞍袋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同样用力掷出,声音带着王命特有的不容置疑:“陛下急诏!擢前将军萧宇轩为河西都督,总领军务、民政、匠造三权!三年为期,平靖边陲,复民生息!”
明黄的绢布在寒风中展开一角,上面用庄重的隶书写着擢升的旨意。然而,就在这卷象征无上荣耀和权力的绢帛下方,还有另一卷质地稍次、却同样刺眼的赤色卷轴一同落下。那赤卷上,一行朱砂写就、笔锋如刀斧般凌厉的批注,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萧宇轩的眼睛:
“凡抗税者,依战时律,斩。——督税使严鞅”
那一个“斩”字,朱砂浓稠欲滴,笔锋拖曳出的杀气,几乎要破开绢布,直刺人心!它像一道冰冷的铁枷,牢牢套在了那象征权力的“河西都督”四个字上。
权力?不,这是带着倒刺的绞索!
萧宇轩握着冰冷的铜匣和那卷滚烫的绢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缓缓地屈下右膝,左腿也随之弯曲,整个人以最标准的军礼姿态,单膝跪在了这片浸透了血与毒、怨与恨的焦土之上。
膝盖触碰到的,是冰冷刺骨的毒泥。那粘稠、滑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触感,透过厚重的战袍,直抵皮肉。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意和灼痛。
他的左手,五指箕张,猛地插进了身前那层厚厚的、如同巨大血痂般的紫黑色冻土之中!尖锐的碎石、冻硬的土块、甚至不知是人是兽的细小骨茬,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鲜血涌出,立刻与那污秽的毒泥混合在一起。
痛楚尖锐,却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沉痛。
指尖在冰冷粘腻的腐土下摸索、抠挖。指甲翻卷,指腹被尖锐的石砾划开,鲜血混着黑泥,但他浑然未觉。仿佛只有这深入骨髓的痛,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怒与无力。
突然,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东西。那东西半埋在更深的土层里,被冻土紧紧包裹。
萧宇轩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更加用力地向下抠去,不顾掌心撕裂的剧痛。周围的泥土被他的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红色。
终于,伴随着一小块冻土被掀开,那东西露出了真容。
是半截尺子。
尺身焦黑,仿佛曾被投入最猛烈的炉火中焚烧,边缘呈现出扭曲碳化的痕迹。然而,那独特的规整形态,以及尺身上残留的、用于精确丈量的规整刻齿——尽管大半已被烧毁或锈蚀——都清晰地昭示着它的身份:这是一柄墨家子弟用以格物致知、丈量天地的矩尺!
更令人心头剧震的是,在这半截焦黑的矩尺中央,一个深刻入骨的篆字,奇迹般地在烈焰的舔舐下保留了下来,笔画清晰,力透尺背——
“安”!
一个在尸山血海、毒瘴横行之地,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奢侈、却又如此刺痛人心的字眼!
凛冽的寒风骤然加剧,卷起更大片的灰雪,如同漫天纸钱,狂暴地扑打在萧宇轩的脸上、睫毛上。冰冷的雪粒撞击着皮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半截焦黑的墨家矩尺,盯着那个深刻入骨的“安”字,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父亲……是前代墨者?这柄刻着“安”字的矩尺,是他遗落在此的信念?还是……他最终也化作了这片焦土的一部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如同天崩地裂!
巨响来自那座正在被民夫们奋力夯砸基座的巨大镇魂碑!
只见碑体靠近基座西北角的位置,一大块约莫磨盘大小的青石,仿佛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撕裂、崩碎!碎石裹挟着烟尘,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距离最近的一队民夫惨叫着被飞石击中,瞬间倒下一片。
“塌了!碑塌了!快跑啊——!”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民夫中炸开,绝望的混乱瞬间取代了麻木的劳作。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监工王胥的鞭子和叫骂声完全被淹没。
烟尘弥漫中,萧宇轩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死死钉在那崩裂的碑基裂缝处。
就在那新撕裂的、犬牙交错的石缝深处,一点森白的光芒,在灰暗的背景下,幽幽地反射着天光。
那不是石头。
那是一枚约莫两指宽、一指长的骨片。骨片被粗糙地打磨成滴血狼头的形状,獠牙毕露,眼眶空洞,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戾的邪气。狼头的额心位置,似乎还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符号,看不真切,却让人莫名心悸。
这枚狰狞的骨符,就那样诡异地卡在象征镇压与秩序的镇魂碑基座裂缝里,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嘲讽,一个深埋在这片苦难大地之下、刚刚被意外揭露的恶毒伏笔。
灰雪更大了,风卷着骨符带来的不祥气息,呼啸着掠过龙首原。萧宇轩单膝跪在冰冷的毒泥中,左手紧握着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流出的鲜血早已冰冷凝固。右手,则紧攥着那卷裹挟着“斩”令的明黄绢帛。
他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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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沾满灰雪冰碴的睫毛下,那双曾映照过尸山血海、也曾点燃过微末星火的眼睛,此刻深如寒潭,倒映着崩塌的巨碑、乱窜的人群、翻涌的毒瘴,以及那枚在碑基裂缝中幽幽反光的滴血狼头骨符。
玄微子拂尘轻摆,驱散些许飘到近前的烟尘,低沉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都督,这河西都督印……握在手里,是烫,还是冷?”
萧宇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膝盖离开毒泥,留下两个深陷的、混着暗红血色的印记。他摊开左手,那半截焦黑的矩尺静静地躺在掌心,那个“安”字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倔强。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奔逃、如同惊弓之鸟的民夫,扫过远处那不断吞噬着生机的紫黑色毒沼,扫过玄微子道袍下摆仍在被毒泥“滋滋”侵蚀的焦痕,最终,定格在手中那卷沉重的明黄绢帛上。
三年。平靖边陲。复民生息。
斩!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忽然迈步,不是走向安全的后方,也不是走向混乱的工地,而是径直朝着那片翻涌着死亡气息的紫黑色毒沼边缘走去。靴子再次陷入那粘稠的泥浆,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在玄微子和陈仲惊愕的目光中,萧宇轩走到毒沼边缘,弯下腰。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五指张开,猛地插入那冰冷粘腻、不断冒着气泡的毒泥之中!
“都督!不可!”陈仲失声惊呼,想要冲上前。
玄微子抬手拦住了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萧宇轩的动作。
萧宇轩的手臂在毒泥中搅动,仿佛在摸索着什么。粘稠的毒液顺着他粗壮的小臂往下流淌,接触到的皮肤立刻泛起不祥的红痕,传来阵阵灼痛。几息之后,他手臂猛地发力,从毒沼中拔了出来!
带出的,是一大块裹满了紫黑色毒泥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他走到相对干硬的地面,将那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毒泥四溅。他用靴子踢开包裹的淤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青色镇魂碑残骸!正是方才崩飞的那块!
萧宇轩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尖锐碎石,走到这块巨大的碑石残骸前。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毒瘴气息直冲肺腑。然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平整光滑、刻着冰冷法家篆字的碑面,狠狠砸了下去!
“铿!锵——!”
刺耳的金石交击声炸响!碎石与青石猛烈碰撞,迸射出几点火星!
第一下,只在坚硬的碑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萧宇轩恍若未见,手臂再次抡起,落下!再抡起,再落下!
“铿!锵!铿!锵——!”
单调而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回荡在风雪呜咽的龙首原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手臂肌肉的贲张和额角暴起的青筋。碎石在他手中很快崩裂,他就再捡一块更大的。
民夫们的混乱似乎被这突兀而执拗的声音吸引,渐渐平息了一些。无数道麻木、惊惶、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在毒沼边缘、对着冰冷石碑疯狂敲打的身影。
监工王胥也愣住了,忘了挥鞭,脸上混杂着惊惧和不解。
玄微子静静地望着,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
终于!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萧宇轩不知疲倦的、灌注了全部愤怒与信念的敲击下,那块坚硬的镇魂碑残骸,表面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缝隙!紧接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锐利的碎片,崩裂开来,掉落在紫黑色的毒泥上。
萧宇轩停下了动作。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从他口鼻中喷出,瞬间被寒风吹散。他弯下腰,捡起那块崩落的、边缘锐利的青色碑石碎片。
碎片冰冷刺骨,棱角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沿着碎片的边缘缓缓流淌。
他握着这块碎片,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一步步走回到玄微子和陈仲面前。他摊开左手,将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轻轻放在那块染血的青色碑石碎片之上。
冰冷的墨家矩尺,染血的镇魂碑碎片。一个“安”,一个“镇”。一个焦黑残破,一个棱角狰狞。一个来自焦土之下的父辈遗物,一个来自崩塌的帝国象征。
它们并排躺在萧宇轩那只被毒泥腐蚀、被碎石割破、此刻又沾染了新鲜血迹的手掌上,构成了一幅无声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萧宇轩沾满灰雪和冰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越过玄微子和陈仲,望向更远处那片在灰白风雪中挣扎的、如同蝼蚁般的民夫身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沫:
“玄微道长。”
“在。”
“学堂……第一根柱子,就用它来奠基。”他微微抬起那只托着矩尺与碑石碎片的手。
玄微子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碑石碎片上,又移到那半截焦黑的矩尺上,最终,深深地看进萧宇轩那双燃烧着无声烈焰的眼眸中。老道缓缓地、郑重地,稽首为礼:
“无量天尊。都督,此柱一立,非为遮风挡雨,乃为……撑起这片塌了的天。”
风雪更急,灰白色的雪幕笼罩四野。萧宇轩的身影挺立在鬼塬边缘,左手托着那两样沉重无比的物件,右手紧握着象征权力与枷锁的铜匣绢帛,如同一尊沉默的界碑。他掌心的鲜血,顺着冰冷的碑石碎片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紫黑色的毒泥之中,晕开一小片暗红,转瞬又被翻涌的污秽吞噬。
那枚卡在镇魂碑裂缝中的滴血狼头骨符,在弥漫的风雪中,依旧幽幽地反射着微光。
64.授符剑
灰雪未歇,龙首原上的风却愈发尖利,如同无数根淬了寒冰的细针,穿透层层衣甲,直往骨头缝里钻。镇魂碑崩塌的烟尘早已被风雪涤荡干净,只留下狼藉的碎石和更深重的死寂。那枚卡在碑基裂缝中的滴血狼头骨符,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一个阴冷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宇轩没有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他拒绝了亲卫陈仲立即返回相对安全营地的请求,只是让玄微子带着那半截刻有“安”字的焦黑矩尺和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先行返回临时驻扎的残破军寨,着手准备学堂奠基之事。他自己,则带着一队沉默的亲兵,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矗立在鬼塬边缘,那汪翻涌着不祥紫黑色油光的毒沼旁。
他在看。
看那些在监工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重新开始清理镇魂碑废墟、搬运新石料的民夫。他们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眼神比之前更加空洞。每一次夯石的砸落,都像是在敲打着他自己的骨头。看远处那片被毒瘴笼罩、如同巨大腐烂疮口的龙首原腹地,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灰暗的天空。看脚下这片吸饱了血泪和怨恨的紫黑色毒泥,每一次靴子陷入再拔出的“噗嗤”声,都像是大地发出的痛苦呻吟。
他在等。
等那顶象征着庙堂威严、也捆绑着致命枷锁的官轿。
风雪在临近傍晚时稍稍减弱,但天色却沉得更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就在这天地一片昏蒙之际,官道尽头,一队森严的仪仗,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黑色巨蟒,刺破了灰白的雪幕,缓缓而来。
当先开道的,是八名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玄甲骑士,胯下战马高大神骏,鞍鞯鲜明,马颈下悬挂的铜铃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叮当”声。骑士们按刀的手稳定如磐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荒凉死寂的大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紧随骑士之后的,是一顶四人抬的玄色官轿。轿身宽大,以厚重的乌木打造,轿帘紧闭,密不透风,轿顶覆盖着象征官秩的黑色锦缎,在风雪中微微起伏,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轿子两侧,各有两名青衣皂隶小跑跟随,手中捧着朱漆托盘,盘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看不清下面盛放何物。仪仗最后,又是八名玄甲骑士压阵,马蹄踏碎冰雪,留下清晰的蹄印。
队伍在距离萧宇轩约十丈处停下。开道骑士勒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铁铸。整个队伍瞬间凝固,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竟将这鬼塬的凄风苦雪都压得弱了几分。
一名青衣皂隶快步上前,对着紧闭的轿帘躬身行礼,声音尖细:“禀大人,河西都督萧宇轩,于前方迎候!”
轿内沉寂片刻。
“嘎吱——”
厚重的玄色轿帘被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从里面掀开。
一个身影,缓缓探身而出。
来人约莫四十许岁,身形清瘦,穿着一身裁剪极其合体、用上等墨色锦缎缝制的官袍。袍服上以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玄鸟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透着一丝内敛的奢华。他的面容瘦削,颧骨微高,皮肤是一种久居室内、少见阳光的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瞳孔颜色极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平静地、不带丝毫情绪地打量着不远处卓然而立的萧宇轩。他的唇很薄,嘴角习惯性地抿着,形成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更添几分刻薄与冷硬。
正是新任督税使,法家重臣,严鞅。
他下了轿,并未立刻走向萧宇轩,而是先整了整自己那本就一丝不苟的袍袖和腰间悬挂的玉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优雅。他抬眼,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镇魂碑工地,扫过远处翻涌的毒沼,最后才落到萧宇轩身上。那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冰冷的器物,或是一份需要评估价值的卷宗。
“萧都督。”严鞅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穿透风雪的呜咽,“久候了。龙首原风寒,都督倒是好兴致。”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好兴致”三个字,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向萧宇轩在此苦候的用意。
萧宇轩抱拳,动作标准,声音同样平静无波:“督税使远来辛苦。萧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他的目光迎上严鞅那深潭般的眸子,没有丝毫闪避。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仿佛有冰冷的火星迸溅。
严鞅嘴角那两道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些。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抬步向前走去。玄甲骑士和青衣皂隶紧随其后,如同众星拱月。
两人在鬼塬边缘,那片毒沼散发出的甜腥腐败气息最为浓烈的地方站定。脚下,是萧宇轩之前留下的、混着暗红血色的膝印。
“都督印信、符节、绶带,皆在此处。”严鞅侧身,对着捧盘的皂隶略一示意。
一名皂隶立刻上前,躬身将手中覆盖明黄锦缎的朱漆托盘高高举起。严鞅伸出那只戴着墨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动作优雅而精准地,一层层揭开锦缎。
托盘之上,三枚印信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金属幽光。
最上方,是一枚虎钮金印,印钮为一只作势欲扑的猛虎,形态威猛,獠牙毕露,虎身线条遒劲,充满了力量感。印面方寸之间,以最庄重的秦篆阳刻着“河西都督军务印”七个大字,笔画如刀砍斧凿,透着凛凛兵戈之气。此印,掌河西诸军征伐、调遣、布防之权柄。
中间一枚,是螭钮银印。印钮为盘曲的螭龙,形态较虎钮稍显内敛,却更显古拙威严。印文为“河西都督民政印”,执掌户籍、赋税(名义上)、农桑、工役、刑名(部分)等一应民生治理之责。
最下方一枚,则是龟钮铜印。印钮为一只沉稳的赑屃,背负印身。印文为“河西都督匠造印”,统辖境内所有匠户、工坊、营造、百工技艺之事。
三枚印信,材质不同,钮式各异,却都散发着权力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严鞅的目光扫过三印,最后落在托盘边缘另一件物品上。那是一枚长约一尺、宽约三寸的青铜符节。符节通体呈暗青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岁月侵蚀痕迹。符身两面,一面阴刻着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线条古朴神秘,是王命的象征;另一面,则阳刻着“如朕亲临,河西便宜”八个遒劲的秦篆大字!这八个字,便是那把悬在河西军民头顶、也悬在萧宇轩心头的尚方宝剑——赋予他在河西之地,遇紧急军务、民变等非常事态时,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无上特权!
然而,这符节并非完整。它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个可以严丝合缝对合的半符。此刻,托盘中摆放的,仅仅是其中的右半符。那缺失的左半符,无疑掌握在咸阳宫阙深处,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手中。
严鞅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捧起那枚沉重的青铜右符节,又示意皂隶将盛放三枚印信的托盘举到萧宇轩面前。他的动作缓慢而充满仪式感,每一个细微的停顿都似乎在强调着权力的神圣与不可侵犯。
“河西都督萧宇轩,跪——接印符!”严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威严,如同惊堂木拍在寂静的公堂之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宇轩身上。
玄甲骑士手按刀柄,目光如炬。青衣皂隶屏息凝神。远处清理废墟的民夫也停下了动作,麻木地望向这边。连翻涌的毒沼气泡,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萧宇轩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毒瘴气味的空气灌入肺腑。他撩起战袍的下摆,动作沉稳,没有半分迟疑或屈辱。右膝弯曲,左腿随之屈下,标准的单膝军礼,再一次跪在了这片冰冷刺骨、污秽不堪的焦土之上。膝盖落处,正是之前留下的那个混着他血迹的印记。
他抬起头,目光平视严鞅手中那枚象征“如朕亲临”的青铜右符节。符节上玄鸟的羽翼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帝王的意志,沉沉压下。
“臣,萧宇轩。”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铁交鸣,“领旨谢恩!”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稳稳地托住了严鞅递过来的沉重青铜右符节。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四肢百骸,那重量,几乎要压断他的手臂。紧接着,皂隶将盛放着三枚印信的托盘,恭敬地放在了他托着符节的双手之上。
金印、银印、铜印、半符。
军权、民权、匠权、王命。
荣耀、枷锁、希望、绞索。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期许与杀机,在这一刻,沉甸甸地压在了萧宇轩的双掌之上。他的手臂肌肉贲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却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纹丝不动。
严鞅看着萧宇轩稳稳托住这千钧重担,深潭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他后退半步,从另一名皂隶捧着的朱漆托盘中,拿起那卷刺眼的赤色卷轴。
“都督新晋,皇恩浩荡。”严鞅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冷硬,展开卷轴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宣读判词般的肃杀,“然河西新复,百废待兴,军需浩繁,民生凋敝。为固国本,筹军实,陛下特敕:河西诸郡,自即日起,复行‘战时急赋令’!”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风雪:
“凡河西之民,无论军户、匠户、流户,田赋加征三成!丁口税加征一倍!盐铁专卖,榷税加征五成!商贾过税,值百抽十五!”
“凡隐匿田亩、丁口,虚报匠籍者,家产抄没,主犯腰斩!”
“凡逾期不纳,抗税不缴者……”
严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远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身影,最后落在跪在毒泥中、双手托着印符的萧宇轩身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朱砂批注的最终裁决:
“……依战时律,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如同三声丧钟,在死寂的龙首原上空轰然炸响!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杀伐之意,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压过了毒沼的翻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远处,一个扛着石料的民夫浑身剧震,脚下一滑,沉重的石料轰然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瘫软在地,绝望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筛糠般的颤抖。
萧宇轩托着印符的双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下沉了一瞬。那冰冷的符节和印信,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心脏。赤色卷轴上的朱砂批注,如同淋漓的鲜血,在他眼前晃动。
严鞅合上卷轴,目光重新落回萧宇轩身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审视与嘲弄。他将赤色卷轴递向萧宇轩,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刻板:“此乃陛下敕令副本,请萧都督……依令行事。”
印符在掌,枷锁加身。
恩威并施,步步紧逼。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风雪扑打着他沾满冰碴的脸颊,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角。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卷赤色的催命符。他的目光,越过严鞅递过来的卷轴,越过他那张苍白刻薄的脸,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在风雪中挣扎的蝼蚁般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被鞭打的老者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看到了壕沟中草席下伸出的肿胀发黑的脚踝,看到了枯树枝头那只在寒风中摇曳的干枯断手……无数张麻木、绝望、惊恐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
他托着象征权柄的印符,跪在被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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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事。
他空着的左手,猛地探向自己腰间!
“锵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玄甲骑士瞬间警觉,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握紧,数道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萧宇轩!严鞅狭长的眼睛也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冷芒。
然而,萧宇轩抽出的,并非兵刃。
是一柄长约尺余、形制古拙的短剑。剑鞘以黑檀木制成,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在鞘口箍着一圈磨损严重的青铜。这是军中将领常备的礼仪佩剑,象征身份,更多用于仪典,而非实战。
萧宇轩左手紧握这柄礼仪佩剑的剑鞘,右手依旧稳稳地托着那沉重的印符托盘。他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些蝼蚁般的民夫。
“萧都督,你这是何意?”严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萧宇轩没有回答。他握着剑鞘的左手猛地发力,手腕一抖!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寂静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剑鞘的末端,那磨损的青铜箍边缘,异常锋利!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剑鞘如同裁纸刀般,精准而决绝地,划过了他战袍的左下摆!
一大片沾染着泥污和暗红血渍的、厚实的青色战袍布料,应声而落!如同折翼的鸟,飘落在紫黑色的毒泥之中,瞬间被污秽浸染。
割袍!
在严鞅惊愕、玄甲骑士戒备、远处民夫茫然的目光中,萧宇轩左手握着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右手托着象征权力与枷锁的印符托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穿透漫天风雪,清晰地响彻在龙首原的上空:
“印符之重,在生民不在权枢!”
“袍角为证,萧宇轩受此重托,惟愿以此身此剑,护河西生民一线喘息之机!”
“苛税如虎,噬民膏血,萧某不敢奉诏!三年之期,若不能令陇西复见人烟,河西重现生机,萧某自当解印挂冠,亲赴咸阳,领受国法!但在此之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如电,直视严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河西税赋,当以生民存续为先!此令,萧某……不受!”
“不受”二字,如同惊雷炸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焦土。
风雪似乎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冻结。远处的民夫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跪在毒泥中、割袍断义的身影。玄甲骑士们握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连那翻涌的毒沼气泡,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严鞅脸上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燃起,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死死地盯着萧宇轩,盯着他手中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盯着他托在掌心的沉重印符,盯着那片飘落在毒泥中的青色袍角。
刻薄的法令纹扭曲着,如同毒蛇盘踞。
“萧都督……”严鞅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冰冷彻骨,“好胆魄!好担当!割袍立誓,不受王命?你可知,此乃大逆!”
萧宇轩迎着严鞅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目光,托着印符的手臂稳如泰山,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督税使言重。萧某所拒,非陛下王命,乃苛政猛虎。此身此印,既受于河西,当为河西生民请命。若陛下因此降罪,萧某……一肩担之。”
“好一个一肩担之!”严鞅猛地一挥袖袍,卷起一阵寒风。他盯着那片浸在毒泥中的袍角,又抬眼看向萧宇轩,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笑意,那笑意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萧都督有此‘担当’,本使……拭目以待。”
他不再看萧宇轩,猛地转身,对着仪仗厉声喝道:“回程!”
玄甲骑士和青衣皂隶如梦初醒,立刻簇拥着严鞅,迅速退向那顶玄色的官轿。严鞅登上轿子前,脚步微微一顿,侧头,最后瞥了一眼依旧单膝跪在风雪毒泥中的萧宇轩,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愤怒,有惊愕,更有一丝深藏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算计。轿帘“唰”地落下,隔绝了内外。整个仪仗队伍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般,又如退潮般迅速而森严地沿着官道远去,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风雪之中。
风雪重新笼罩了龙首原,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萧宇轩依旧跪在那里。
双手托着沉重的印符托盘,左手中握着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
冰冷的半符节,冰冷的印信,冰冷的剑柄。
远处,监工王胥似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仪仗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毒沼边那个如同雕塑般的身影,脸上闪过惊惧、茫然,最终化为一丝凶狠。他猛地扬起手中的皮鞭,朝着最近的一个呆立着的民夫狠狠抽去!
“看什么看!还不干活!酉时前碑基清不完,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啪!”鞭声炸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风雪呼啸,鞭声与呜咽交织。权力的交接与对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而更深的漩涡,已然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下,悄然酝酿。
萧宇轩缓缓站起身。膝盖离开冰冷的毒泥,留下两个更深的印记。他低头,看着托盘中那枚刻着“河西都督民政印”的螭钮银印,又看了看那片飘落在污秽中的青色袍角,沾满灰雪冰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在风雪中,燃着两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
65.墨犁烈
龙首原的寒风,在镇魂碑的废墟上空盘旋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和石粉,如同为这座崩塌的象征唱着无声的挽歌。萧宇轩捧着那沉重如山的印符回到残破军寨时,玄微子已用那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和焦黑的墨家矩尺,在寨墙背风处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几柱粗糙的土香插在冰冷的石缝里,青烟袅袅,尚未升腾多高,便被凛冽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老道盘膝坐在祭坛前,拂尘横搭膝上,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旧毡毯的伤残老兵和孤儿,瑟缩地跪在祭坛周围,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两件奇特的祭品——一块沾着人血的冰冷青石,一截刻着“安”字的焦黑木尺。
萧宇轩没有打扰这无声的祭奠。他将印符郑重地安放在寨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案上,金、银、铜三印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半枚青铜符节更是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他解下腰间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轻轻放在符节之旁。冰冷的剑鞘触碰到冰冷的青铜,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响。
“都督,”陈仲低声禀报,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严鞅的人马已全数退出陇西地界,但……督税使行辕留在了河西郡治金城。还有,工营那边……”他欲言又止。
萧宇轩的目光投向军寨外那片被灰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焦土:“说。”
“督税使临走前,严令王胥,三日内必须清理完镇魂碑废墟,五日内新碑基座必须重新夯筑完毕!违令者……斩。”陈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现在王胥像疯了一样驱赶那些民夫,风雪夜里也不停歇!今日……又抬出来两个冻僵的。”
萧宇轩的指节在木案边缘捏得发白,案上的油灯火苗随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硝烟混杂着尸骸腐朽的气息直冲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怒火。他看向祭坛前闭目诵经的玄微子,又看向案上那枚刻着“河西都督匠造印”的龟钮铜印。
“去工营。”萧宇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拿起那枚冰冷的龟钮铜印,揣入怀中,大步向风雪肆虐的门外走去。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灰雪,抽打在脸上生疼。工营的方向灯火通明,却并非温暖,而是无数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出的、地狱般的惨淡光芒。刺耳的号子声、监工尖利的呵斥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爆响、还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混杂在风雪的呜咽中,构成一首绝望的交响。
镇魂碑巨大的废墟如同一个被剖开的巨兽残骸,横亘在工地上。民夫们分成几拨,一拨在冰冷的泥地里奋力挖掘、清理着崩碎的石块;另一拨则在更远处新选的碑址上,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肩扛手抬,将沉重的条石运向新挖的、同样巨大的基座坑。火把的光线在他们麻木、青紫的脸上跳跃,映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
监工王胥裹着厚实的皮袄,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手中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抽向动作稍慢的民夫。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帮闲,手里拎着粗硬的木棍。
“快!快!没吃饭吗?!天亮前这块地方必须清干净!误了严大人的期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填坑!”王胥的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飞溅。
一个瘦小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扛着一块比他身体还宽的碎石,摇摇晃晃地走在湿滑的泥地上。他脚下一滑,碎石脱手砸落,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浆。
“废物!”王胥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皮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向少年的后背!
“啪!”
皮开肉绽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刺耳。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泥地里痛苦地抽搐。
“装死?!”王胥狞笑着,上前一步,抬起穿着厚实皮靴的脚,就要朝少年的腰腹踹去!
“住手!”
一声低沉却如同闷雷般的暴喝,骤然在王胥身后炸响!
王胥浑身一僵,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他猛地回头,火把摇曳的光线下,萧宇轩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风雪卷动着萧宇轩染满泥污的斗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寒冰,死死地钉在王胥脸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王胥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陇西的寒风更刺骨。他认得这双眼睛,认得这个人!白天在鬼塬边缘,就是这个人,单膝跪在毒泥里,对着严鞅大人割袍断义,喊出那石破天惊的“不受”二字!
“都……都督?”王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悬在半空的脚讪讪地收了回来。
萧宇轩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王胥,落在那蜷缩在泥地中、因剧痛和寒冷而不断抽搐的少年身上。少年背上那道皮鞭抽出的血痕,在火把光下狰狞刺眼。萧宇轩解下自己沾满泥污的斗篷,一言不发,走上前,俯身,将还带着一丝体温的厚重斗篷,轻轻盖在了少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少年的抽搐似乎微弱了一些,被冻得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泥水,无声地滑落。
萧宇轩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劳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民夫。一张张麻木、绝望、布满冻疮的脸。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巨大的、如同吞噬生命怪兽般的镇魂碑废墟和新开挖的基座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碑,停建。”
死寂。
比风雪更冷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地。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寒风的呜咽。
王胥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惊愕、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股扭曲的暴怒:“停建?萧都督!你……你敢违抗严鞅大人的钧令?!此乃陛下……”
“此乃河西!”萧宇轩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王胥色厉内荏的叫嚣。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视着王胥那双因惊怒而充血的眼睛,“此地,匠造诸事,归我节制!我说停,就停!”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龟钮铜印,冰冷的印身在火光下泛着沉沉的铜光。他将印托在掌心,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自今日起,工营所有民夫,编入‘安稷营’!职责变更——停造虚妄之碑,专事兴修水利,开垦冻土,修复农具!违令者……”萧宇轩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胥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军法从事!”
“哗——!”短暂的死寂后,工地上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民夫们面面相觑,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兴修水利?开垦土地?修复农具?这些词,对他们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来说,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但此刻,从这个刚刚割袍拒苛税、又用斗篷盖住伤者的都督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你……你疯了!”王胥指着萧宇轩,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严大人不会放过你的!朝廷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是造反!是……”
“王胥。”萧宇轩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还有你的监工队,即刻起,解除职司。愿意留下的,入安稷营,与民同工同食。不愿留下的,滚出河西。”
“你……!”王胥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环顾四周,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帮闲和监工,此刻在萧宇轩那冰冷的目光和周围民夫渐渐汇聚起来的、带着某种压迫感的视线下,竟都畏缩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好!好!好一个河西都督!萧宇轩,你给我等着!”王胥怨毒地剜了萧宇轩一眼,猛地一跺脚,转身对着他那几个心腹吼道:“我们走!”他带着满腔的怨毒和不甘,狼狈地挤出人群,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金城方向的官道风雪之中。
王胥一走,工地上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民夫们看着萧宇轩,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畏,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人群,走到了萧宇轩面前。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褐,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步伐沉稳。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和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闪烁着专注而锐利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密的伤疤,指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泥和金属碎屑。
正是墨家钜子纪翟。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工地。
纪翟对着萧宇轩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目光直接投向那片巨大的镇魂碑废墟,眼中没有丝毫对权力更迭的波澜,只有对眼前“材料”的审视和估量。
“都督。”纪翟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了风雪的呜咽,“这些石头,质地尚可,弃之可惜。镇魂碑无用,但可为引水之渠、护田之堰的基石。”他的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被冻得硬邦邦的荒芜田垄,“开春若无水,地还是死地。”
萧宇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明白纪翟的意思。这堆积如山的青石,是严鞅用来粉饰太平、镇压亡魂的工具,但在墨家眼中,它可以是撬动生机的杠杆!他重重点头:“有劳纪翟先生调度!安稷营,听先生号令!”
纪翟没有客套。他转身,面对那些依旧茫然站立的民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会抡锤凿石的,站左列。会拉锯伐木的,站右列。会看水脉地势的,站前列。余者,跟我来!”
没有鞭子,没有呵斥,只有清晰的分工指令。民夫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注入了一丝生气,开始依言挪动脚步,互相推搡着,试探着站队。秩序,在混乱中悄然萌芽。
纪翟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条石和被清理出来的碎石堆,眉头微蹙。他走到一块半人高的条石旁,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划过,感受着纹理和密度。然后,他蹲下身,在脚下的冻土上,用一根捡来的炭条,飞快地勾勒出几条简洁的线条和几个奇特的符号。
“陈仲!”纪翟头也不抬地喊道。
“在!”陈仲立刻上前。
“挑十个力气最大的,带上粗铁楔、大锤、撬棍,跟我走。”纪翟站起身,指向新选址那个巨大的、已经挖了数尺深的碑座基坑,“坑底东侧,离坑壁三尺,往下打楔!听我号令落锤!”
陈仲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立刻点齐人手,带上工具,跟着纪翟跳进了冰冷的基坑。纪翟在坑底东侧一处冻得异常坚硬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手指敲了敲地面,又用炭条画了个十字标记。
“此处,下楔!第一组,落锤!”纪翟的声音简洁有力。
粗大的铁楔被两个壮汉用尽全力砸入冻土标记处。接着,沉重的铁锤带着风声,重重砸在楔尾!
“咚!”沉闷的巨响在坑底回荡,震得人脚底发麻。冻土坚硬如铁,楔子只进去寸许。
“继续!落锤!”纪翟目光专注,紧盯着楔子和周围的土层。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锤击声在风雪夜里显得格外震撼。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到基坑边缘,惊疑不定地看着坑底。
十几下重锤之后,铁楔已深入冻土近半尺。纪翟蹲下身,耳朵几乎贴在地面上,仔细倾听着。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停!换第二组楔!此处,偏北一尺,下!”
另一根铁楔被砸入指定的位置。又是十几下重锤。
“第三组!此处,偏南一尺半,下!”纪翟的指令毫不停顿。
当第三根铁楔也被深深砸入冻土后,纪翟站起身,后退几步,对围在坑边看热闹的民夫们沉声道:“所有人,退后十步!”
民夫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后退。
纪翟的目光看向坑底那三根呈品字形排列、深深嵌入冻土的铁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感受着大地的脉动。然后,他猛地抬起手臂,对着手持撬棍、守在楔子旁的陈仲等人,做了一个果断下劈的手势:“撬——!”
陈仲和另外两个壮汉早已憋足了劲,得到号令,三人同时暴喝一声,将手中粗硬的撬棍狠狠插入三根铁楔尾部的预留孔中,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撬!杠杆的力量瞬间被放大!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岩石内部被强行撕裂的巨响,猛然从基坑底部炸开!这声音比之前的锤击更加沉闷、更加巨大,仿佛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痛苦的咆哮!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以那三根铁楔为中心,基坑底部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层表面,骤然出现了一道道蛛网般迅速蔓延的裂缝!裂缝飞速扩大、加深、交错!如同冰面被重击!
“轰隆——!!!”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新开挖的巨大碑座基坑底部,方圆丈余的坚硬冻土层,在纪翟精确计算的杠杆撬动和冻土本身的应力作用下,轰然塌陷!大块大块的冻土如同破碎的冰块,混杂着碎石,猛地向下垮塌下去,瞬间在基坑底部形成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深坑!烟尘混合着雪沫冲天而起!
“地……地陷了!”“老天爷啊!”坑边的民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恐惧。
烟尘缓缓散去。纪翟站在塌陷边缘,灰白的须发和衣襟上落满了尘土,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指着塌陷后裸露出的、更加松软的深层泥土,对惊魂未定的陈仲等人道:“此地方可深挖,做蓄水塘基。明日,以此为中心,向外开凿引水暗渠。”他又指向旁边塌陷下来堆积的冻土块,“这些冻土,敲碎摊平,可做渠壁。省去凿石之劳。”
陈仲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匠人,又看看那个被巧妙“制造”出来的巨大塌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充满了震撼。这哪里是地陷?这分明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用最省力的方法,获取了最需要的结果!
“先生真乃神技!”陈仲由衷地抱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纪翟摆摆手,毫不在意,目光又投向远处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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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的镇魂碑废墟:“那些青石,质地尚坚。挑选方正大块的,运往寨东潍水河畔。那里地势低洼,水流湍急,需筑分水堰,引水灌溉下游冻土。其余碎小石块,正好用来铺设渠底,加固田垄。”
他的话语平淡,却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引水、蓄水、灌溉、垦荒……冰冷的石头,在墨家巨子的眼中,不再是压榨民力的工具,而是疏通血脉、滋养土地的筋骨!
“都听到了?”萧宇轩的声音响起,他站在高处,风雪吹动他空荡的左袖(斗篷已盖在少年身上),声音却异常沉稳有力,“安稷营,听纪翟先生调度!化碑石为渠堰,引活水润焦土!这,才是真正的‘镇魂’!镇的是饿殍遍野之魂,安的是生民存续之魂!”
“诺!”不知是谁先应了一声,紧接着,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片虽不整齐却带着几分生气的回应:“诺!听纪翟先生调度!”
麻木的眼神开始松动,绝望的气息被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驱散。民夫们开始自发地行动起来,在纪翟的指挥下,挑选石料,搬运木料,清理塌陷后的土方。工地上的气氛,悄然改变。刺耳的鞭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锤敲击石块的叮当声,是号子声中带着的些许期盼,是工具碰撞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喧响。
然而,这刚刚燃起的生机之火,却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工地上热火朝天(至少比之前有了生气)地转换方向时,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到萧宇轩面前,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都督!不好了!王胥……王胥那狗贼,带着一队法家的黑衣卫,把……把咱们的临时粮仓给围了!说是奉督税使之命,查封所有粮秣,充作……充作逾期未缴的复境税!”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陈仲和周围的民夫也瞬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掐灭,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没有粮食,在这寒冬腊月,一切都是空谈!别说修渠垦荒,就连活命都成问题!
纪翟的眉头也紧紧锁起,手中的炭条被捏成了粉末。他看向萧宇轩。
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萧宇轩站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白天割袍断义,拒收苛税敕令,此刻法家的反击就如此迅疾而致命!断粮!这是要掐断安稷营的咽喉,掐断河西生民最后一丝喘息之机!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临时粮仓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火把晃动,人影幢幢。他的目光,又扫过周围一张张瞬间变得惨白、重新被绝望笼罩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远处那座刚刚被他下令停建的、巨大的镇魂碑废墟上。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火,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他猛地转向纪翟,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纪翟先生,若我要让那座镇魂碑的基座……彻底消失,连同它下面可能埋着的所有东西……需要多久?”
纪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那座象征法家权威、也如同巨大疮疤般矗立在焦土之上的镇魂碑废墟!他瞬间明白了萧宇轩的意图——毁掉这座废墟,制造一场“意外”,让王胥和法家抓不到任何把柄,同时,也彻底斩断严鞅借此继续盘剥的念想!更重要的是,废墟下的基座坑,很可能还埋藏着白日里那枚诡异消失的滴血狼头骨符!
老钜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飞快地蹲下身,再次用炭条在冰冷的地面上勾勒起来。这一次,线条更加复杂,符号更加密集。他计算着废墟的重量、结构、基座坑的深度、周围土层的应力……风雪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
片刻,纪翟猛地站起身,炭条指向废墟基座下方几个关键的支撑点和应力薄弱处,语速快而清晰:“此处,此处,还有此处!用炸药!分量我亲自调配!需二十名手脚麻利、胆大心细之人,听我号令,同时埋设!引线要长,确保所有人撤至百步之外!”
他抬头看向萧宇轩,眼神如同淬火的墨家矩尺:“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此地……再无镇魂碑基座!只有一片可供开垦的平地!”
萧宇轩眼中寒光暴涨:“好!陈仲!挑人!要快!”
“诺!”陈仲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冲入人群。
风雪呼啸,夜色如墨。镇魂碑巨大的废墟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在它的基座之下,二十个被挑选出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纪翟精确到毫厘的指挥下,将一包包用油纸严密包裹、分量经过严格计算的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埋入指定的位置。长长的引线如同毒蛇的芯子,在冰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萧宇轩站在百步之外的一处土坡上,静静地看着。他怀中,那枚龟钮铜印冰冷坚硬。他脚下,那块飘落在毒泥中、被他割下的青色袍角,早已被污秽浸透,只露出一角黯淡的青色。
半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纪翟最后检查了一遍引线的连接,对着远处土坡上的萧宇轩,高高举起了手臂。
萧宇轩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风和毒瘴的气息灌满胸腔。他猛地挥下了手臂!
纪翟手中的火折子,精准地凑近了引线的末端!
“嗤——!”
一道刺目的火光,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在黑暗中亮起!沿着长长的引线,以惊人的速度,向着镇魂碑废墟的基座方向,疯狂窜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火光没入废墟的阴影之中。
死寂。
短短一瞬的死寂,仿佛被无限拉长。
然后——
“轰——!!!!!!”
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巨响,猛然从废墟基座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超越了雷霆,仿佛大地本身在怒吼!紧接着,一团巨大的、混杂着碎石、泥土、烟尘和火光的蘑菇云,从废墟底部冲天而起!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四面八方!
大地在剧烈颤抖!百步之外的人们被震得东倒西歪!那座象征着法家威权、吞噬了无数民夫血汗和生命的巨大镇魂碑废墟,连同它深埋地下的基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抛向空中!无数的碎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烟尘瞬间吞噬了一切!
当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余波还在龙首原上空回荡,当遮天蔽日的烟尘还在翻滚升腾,当所有人还沉浸在毁天灭地般的震撼中时——
萧宇轩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利箭,死死盯向那爆炸的中心点,那片刚刚被强行抹平的、如同巨大疮口的焦黑土地。
在弥漫的烟尘缝隙中,在翻腾的泥土边缘,一点森冷的、熟悉的幽光,再次刺入他的眼帘!
一枚刻着滴血狼头、獠牙狰狞的骨符,被爆炸的气浪从更深的土层中掀了出来,此刻正半埋在滚烫的碎石和焦土之中,额心那个扭曲的暗红符号,在未散尽的火光映照下,如同魔鬼的独眼,幽幽地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它,又出现了!
66.薪堂初燃
龙首原上,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余波尚未散尽。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垂死的巨兽喷吐出的最后一口浊气,在凛冽的寒风中缓慢沉降,将镇魂碑废墟连同其下深埋的基座彻底抹去的地方,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白与焦黑混杂的浮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和浓重的土腥气,压过了原本无处不在的尸骸腐朽气息,形成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死亡印记。
临时粮仓被法家黑衣卫查封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刚刚燃起一丝生气的安稷营中蔓延。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刚刚被纪翟点亮的、名为“引水垦荒”的微弱火苗,在断粮的阴影下剧烈摇曳,几近熄灭。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工具,聚集在一起,眼神空洞地望着烟尘弥漫的方向,也望着萧宇轩伫立的高坡。那沉默的身影,此刻承受着千钧重压。
“都督……”陈仲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粮仓那边……黑衣卫亮出了督税使的令牌和查封文书,说是……说是我们抗税在先,又毁坏官家碑石,罪加一等!所有存粮,一粒不许动!违者……格杀勿论!”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营里……营里剩下的那点麸皮杂粮,顶多……顶多再撑两天。”
两天。在这滴水成冰的陇西寒冬,没有粮食,就意味着死亡会像瘟疫一样迅速收割掉这些刚刚看到一丝生机的生命。
萧宇轩站在高坡上,背对着众人,面向那片被爆炸彻底改变的土地。烟尘落在他染满泥污的肩头,也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袖上——那件割下的袍角,此刻正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爆炸的巨响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回荡,与严鞅那冰冷的“斩立决”和查封的噩耗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死死锁定在爆炸中心那片狼藉的焦土上。在那里,一点森冷的幽光,如同毒蛇的眼眸,在灰黑的浮土中若隐若现。
滴血狼头骨符!
它没有被彻底摧毁,反而被爆炸的巨力从更深处掀了出来!那獠牙毕露的狰狞轮廓,那额心扭曲的暗红符号,在灰白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这枚骨符的出现,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嘲笑着他试图抹去过去、开辟生路的努力。
“都督,粮……”陈仲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次响起,将他从冰冷的凝视中拉回现实。
萧宇轩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雪沫,唯有那双眼睛,深如寒潭,却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他没有去看陈仲绝望的脸,也没有去看下方那些被恐惧重新笼罩的民夫。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军寨的方向——那座残破的、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营垒。
“粮,会有的。”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但活着,不只是为了等一口吃的。”
他抬手指向军寨东侧,那片背靠一处低矮土丘、相对避风的洼地。那里,正是玄微子用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和焦黑的墨家矩尺垒起简陋祭坛的地方。几柱残香早已熄灭,祭坛在风雪中显得孤寂而倔强。
“安稷营!”萧宇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战刀,斩断了弥漫的恐慌,“目标——潍水畔!伐木!取石!今日日落之前,在那片洼地之上,我要看到第一根梁柱立起!我们要建的,不是遮风挡雨的窝棚,是能传下‘存续之道’的薪火之地!是学堂!”
学堂?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绝望的人群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麻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一丝难以置信。在这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饿死冻死的绝境里,建学堂?学什么?有什么用?
然而,萧宇轩没有解释。他不再言语,迈开大步,率先走下高坡,径直朝着潍水河畔那片被积雪覆盖的稀疏林地走去。风雪扑打着他空荡的左袖,背影却挺直如松。
纪翟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了上去。玄微子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人群边缘,他拂尘轻摆,驱散些许烟尘,对着那些茫然的民夫,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风雪的力量:“此身虽饥寒,此心可求安。薪火相传处,便是吾乡关。”老道的话语如同清泉,悄然渗入干涸的心田。
陈仲愣了一下,猛地一咬牙,对着身后的亲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跟上都督!伐木!搬石头!”他率先抄起一把残破的斧头,冲向潍水河畔。
希望的火种,往往在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被最决绝的行动重新点燃。尽管这火种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尽管前路依旧被断粮的阴影和法家的獠牙所笼罩,但萧宇轩用他沉默的行动,为这绝望的寒冬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不是乞求施舍,而是去建造!去为未来,为那个渺茫的“安”字,打下第一块基石!
伐木的斧凿声,在潍水河畔结冰的河面上空响起,沉闷而有力。挑选石料的号子声,也重新在刚刚被爆炸洗礼过的焦土上响起,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多了一丝目标明确的韧劲。纪翟穿梭在人群中,他的指挥精准而高效,仿佛一部不知疲倦的精密器械。他指点着民夫们挑选那些被爆炸震松、大小合适的石块,指导着如何用最省力的方法搬运沉重的木料。玄微子则带着几个略通草药的伤残老兵,在避风的洼地边缘,用简陋的工具平整土地,标记方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天地合一的韵律。
萧宇轩亲自扛起一根碗口粗、带着冰碴的原木。冰冷的木头硌在肩头,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脚步微沉。他沉默地走向选定的洼地中心。每一步踏在冻硬的土地上,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洼地中心,玄微子已用木炭在地上画出了一个规整的方形基址。纪翟指挥着几个壮汉,正在用粗大的木桩和绳索,试图将一块被挑选出来的、相对平整的条石竖立起来,作为第一根承重的柱础。石头太重,冻土太硬,几个汉子憋得满脸通红,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石柱却只是微微晃动,难以立稳。
萧宇轩走到近前,放下肩头的原木。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挤入那几个壮汉中间,用他那仅存的、布满老茧的右手,稳稳地托住了条石底部一处可以着力的棱角。
“一、二、起——!”陈仲嘶声喊道。
所有人的力量瞬间爆发!萧宇轩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如铁,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那块沉重的条石,在他和众人的合力之下,终于挣脱了冻土的束缚,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升起来!
“稳住!落!”纪翟的声音冷静如冰。
“轰!”
沉重的条石柱础,带着千钧之力,稳稳地砸入玄微子标记好的、事先挖好的浅坑之中!地面传来一阵清晰的震动!尘土和雪沫飞扬!
第一根柱础,立住了!
这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敲在了所有安稷营民夫的心上。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洼地中心。看着那根孤零零矗立在焦土之上、象征着某种全新开始的石柱,看着都督萧宇轩微微喘息、被尘土和汗水模糊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也不再是盲目的服从,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撼、茫然,却又隐隐被点燃的、微弱的光。原来,他们真的可以……可以建造一些东西?一些不是为了镇压,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传下存续之道”的东西?
“继续!”萧宇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伐木声、凿石声、号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似乎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民夫们不再仅仅是麻木地劳作,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投向洼地中心,看着一根根或粗或细的原木被架起,看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块被垒砌。一个简陋到近乎原始的框架,在那片避风的洼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地生长起来。
纪翟是这座初生建筑的灵魂。他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简陋的工地上穿梭。他指点着如何用榫卯结构加固梁柱的连接,如何利用地形坡度设计简易的排水沟,如何将那些被爆炸震碎、形状不规则的碎石巧妙地填充进墙体,既节省材料又增加稳固性。他的手粗糙有力,动作精准而高效,每一次指点都化腐朽为神奇,让有限的资源和人力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当一根主梁需要架设到高处时,他甚至亲自爬上摇晃的脚手架,用墨斗拉线,用矩尺校正,确保分毫不差。风雪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和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褐,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尺寸、角度和结构,仿佛这简陋的学堂,便是他墨家“兼爱”、“非攻”理念最坚实的具象。
玄微子则是这座建筑的脉络。他不再局限于平整土地。他带着几个略通文墨的伤残老兵和几个眼神里带着好奇的半大孩子(其中就有那个被萧宇轩救下、披着都督斗篷的少年),在工地外围忙碌着。他们用树枝在冻土上刻画,用捡来的炭条在剥落的树皮上记录。记录下每一根木料的来源,每一块石头的尺寸和位置,甚至记录下某个工匠在严寒中冻裂的手,某个民夫在搬运时喊出的带着陇西口音的号子。老道说:“万物有灵,皆可入史。此堂一木一石,皆浸染血泪,承载生民求存之念。记下它们,便是记下这‘安稷’初萌之根。”他引导着孩子们观察工地上最细微的变化——一片被风吹落的雪花如何在粗糙的木纹上融化,一缕微弱的阳光如何艰难地穿透云层,短暂地温暖一块冰冷的石头。他在用最朴素的方式,为这座尚未完工的学堂,注入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这片伤痕累累土地的记忆与灵性。
而萧宇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都督。他是最沉默的苦力,也是最坚实的柱石。哪里需要重体力,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扛起最粗重的梁木,搬运最沉重的基石。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覆盖在肩头、后背。他右手的虎口在一次用力过猛中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粗糙的木料,他却只是随手抓起一把冰冷的雪按在伤口上,继续劳作。他很少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与他们同在,在这片焦土上,为那个虚无缥缈却又重逾千斤的“安”字,流着同样的汗,淌着同样的血。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工地,落在那些渐渐被调动起些许生气的民夫脸上,落在纪翟专注的背影上,落在玄微子引导孩子记录的侧影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慰藉。更多的时候,他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爆炸后的焦土方向,投向那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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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灰土中的滴血狼头骨符所在的大致方位,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
日头在铅灰色的云层后艰难地西沉,将惨淡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龙首原上。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简陋的学堂框架,终于在洼地上倔强地立了起来!四面是低矮的、由碎石和不规则木料混合垒砌的粗糙墙体,顶上是刚刚架设好的、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固的梁柱结构,上面覆盖着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茅草和油毡。没有门窗,只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如同大地张开的口,等待着被知识与希望填满。
虽然简陋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窝棚,但它确实矗立起来了!在废墟之上,在绝望之中,在断粮的阴影之下!
所有参与建造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围拢过来。他们看着这座用双手从冻土和废墟中“抢”出来的建筑,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冻得通红甚至开裂流血的手掌,眼神复杂。疲惫、疼痛依旧刻在脸上,但一种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中涌动。那是一种参与了创造的微光,一种在毁灭的废墟上亲手种下种子的悸动。
萧宇轩站在学堂那黑洞洞的入口前。他浑身沾满泥灰,汗水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右手缠着一条被血浸透又冻硬的破布。他转过身,面对着疲惫却目光灼灼的人群。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两样东西。
左手,托着那半截焦黑的墨家矩尺。尺身上那个深刻的“安”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右手,托着那块从镇魂碑上崩落、边缘染着他自己鲜血的青色碑石碎片。
他走到学堂入口处,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俯下身。他用那受伤的右手,忍着剧痛,在门口冻硬的土地上,用力刨开一个小坑。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先将那块染血的青色碑石碎片放入坑底,再将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轻轻地、端端正正地,叠放在碑石碎片之上。
冰冷的石头与焦黑的木头,带着血与火的记忆,带着镇压与安定的矛盾,被一同埋入了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萧宇轩用冻得麻木的手,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捧一捧地,覆盖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很沉,仿佛在进行一个无比神圣的仪式。
玄微子走上前,将一捧从潍水畔取来的、混合着细碎冰凌的湿润泥土,轻轻洒在萧宇轩掩埋的土堆之上。老道闭目,低声诵念,声音随风飘散。
纪翟沉默地看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墨斗。陈仲和周围的民夫们屏住了呼吸。
当最后一捧泥土覆盖上去,一个小小的土丘出现在学堂门口。
萧宇轩站起身,沾满泥土的双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他面向众人,声音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嘶哑,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此柱已立,非为遮风挡雨,乃为撑起这片塌了的天!”
“此土所埋,非碑非尺,乃为镇住那饿殍遍野之魂,安下这生民存续之根!”
“此处,名——安稷学堂!”
“安稷学堂……”有人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带着颤抖。
暮色四合,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简陋的学堂框架在寒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黑洞洞的入口如同沉默的巨口。然而,那门口新堆起的小小土丘,却像一颗嵌入焦土的心脏,微弱,却顽强地搏动着。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爆炸后那片狼藉的焦土方向跑了过来。是那个被萧宇轩救下、披着都督斗篷的少年!他小脸煞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都……都督!纪……纪先生!”少年跑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攥着的东西高高举起。
借着最后一丝惨淡的暮光,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年手中之物!
一枚骨片!约莫两指宽、一指长,被粗糙地打磨成滴血狼头的形状,獠牙毕露,眼眶空洞!额心位置,那个扭曲的暗红符号,如同凝固的血痂,在暮色中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光!
正是那枚在爆炸后再次出现的滴血狼头骨符!
少年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几乎哭出来:“我……我去那边想捡点能烧火的碎木头……在……在一块滚烫的石头下面……看……看到了这个!好……好邪门!碰一下……手指头都发麻!”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学堂门口那象征希望的小土丘,聚焦到了少年手中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符上!
希望与邪祟,新生与诅咒,在这安稷学堂初立、薪火将燃未燃的黄昏,以最触目惊心的方式,骤然碰撞在一起!
萧宇轩的眼神,瞬间变得比龙首原的寒风更加凛冽。他死死盯着那枚骨符,仿佛要透过它狰狞的表象,看清背后隐藏的、更深的黑暗。学堂门口那堆埋着“安”字矩尺和染血碑石的新土,在暮色中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枚邪异的骨符所散发的寒意冻结、粉碎。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灰烬,扑打着简陋的学堂框架,也扑打着少年手中那枚滴血的狼头。安稷的第一簇火苗,尚未温暖人心,便已感受到来自深渊的刺骨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