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人》 第1章 第1章 月黑风高的夜里,张家村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衣着简朴,身形瘦小。用绳子拉着破败的板车行走在泥泞的小道,车上头盖着一块白布,瞧着凸出来的形状,似乎是个人。 绳子深深嵌入膀子,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却也出奇地稳当。 到了一片空地上,白幡遍布。男人朝着一块碑虔诚地拜了拜,随后才放心地扯下车上的白布,露出一具无头尸。 说是人,却看不出人样。 “鬼神在上,小民无意叨扰,只是拿了钱,为这些个亡魂寻个归处罢了。”男人念念叨叨地跪在地上,虔诚一拜。 他熟练地掏出车上的铁锹在地上挖个坑。半晌后,他比量了大小,将人拖下车埋了进去。 动作一气呵成,他看着地上鼓起的小山丘松了口气,正欲离开,一道身影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的视线。 男人吓趴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合十求饶道:“各位老爷饶过我吧,我家中尚有妻子等我回去!” 良久,耳畔只听得见风打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一丝异样。 男人壮着胆睁开一只眼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看。待看清那小鬼,他登时愣在原地,呆呆地瞧着眼前的小鬼。 小鬼身上不着寸缕,头上松松垮垮地坠着三丫髻,眉眼稚嫩,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无邪,现正咧着嘴朝男人笑。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被丢在这荒郊野岭的?”男人蹙起眉头,嘴上虽这样问,心里却早有了答案。 在这乱世,多的是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哪里顾得上一个女娃娃的死活。在他看来,多半又是哪户人家养不起了丢出来的,只是太过缺德了些,扔在这死人堆里。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牵起绳子,一个眼神都没留给那女娃娃。 “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他幽幽道,抬脚方迈出一步,身下紧接着传来哭声。他只感觉步履艰难,低头一瞧,那女娃娃竟抱着了他的大腿根。 男人眉头蹙起,用力地甩了甩腿,试图将人甩下来。岂料那女娃娃看着瘦瘦小小一只,劲却不小,他只得无奈停下动作,劝道:“娃娃,是你命苦,缠着我也无济于事。” 他其实没指望这个小娃娃能听懂,这般瘦瘦小小的人儿,将她丢在这不管,不出几天人也就没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没投个好胎,还生在这动荡的年代。 他狠下心来,一把扯开女娃娃的手,把她一把丢在地上。 女娃娃一屁股摔到地上,她伸出小手替自己揉了揉摔疼的地方,又抬起头看着男人,不哭不闹,还露出一个傻笑来。 “造孽啊,这娃是个傻子哟。”男人瞥了一眼地上的小人,拉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身后的娃娃似乎是听懂了,竟也没有跟上来。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寻了个低些的小土坡,静静地趴在上头,亦是不哭不闹。 男人走出了二里地,蓦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满山横七竖八的尸体,良久的沉默后,他终是叹了口气。 没必要再多一个了。 崎岖的山路上,男人拉着板车,车上载着个披着宽大衣裳的女童。 男人似乎是觉得漫漫路途太过无趣,竟跟个娃娃唠起家常:“我姓杨,自小没了双亲,跟着师父长大。我没有名字,村里人就唤我杨无名。你呢,也估摸着没了双亲,以后就跟着我吧。” 女娃娃从罩住全身的麻衣里掏出脑袋,指了指自己:“我也姓杨?” “鬼机灵,”杨无名笑得眼睛都瞧不见,连肩膀上的疼痛都缓解了许多,“叫声爹听听。” 女娃娃举臂高呼:“爹!” 杨无名将绳子往上拽拽,笑着答:“诶!” 凉风呼啸,吹得乌云遮住月亮,唯有远处人家的灯笼在指引着回家的路。 “爹,名字!” “是得给你取个名字,不过爹没文化,等回了家让你娘给你取。” “......回家?” “对,带你回家。” 平安村的西南角有处茅草屋,是村里一户姓杨的人家盖的,乡亲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便唤他杨无名。 说起这个杨无名,还真是个奇人。小时家里遭蛮人抢掠,双亲死在蛮人手下,后来跟了个师父,帮着他赶尸。平安镇上尸横遍野,多的是没人要的尸骨,他却偏偏要为这些尸体寻个归处,人人骂他蠢,他也不曾辩解。 只是后来娶了隔壁村的戚散娘,但凡有人敢揶揄杨无名,她就拿着比碗口粗的棍子将人打出去。 日子久了,街坊邻里都知道杨家有个泼妇,于是那些讥讽声渐渐少了,连借出去的东西也有人上赶着送回来。 戚散娘揪起袋子,打量了眼里头不足半指高的白面,冷冷道:“三日前借出去的是半袋白面,今日还回来的这些,周大娘您自己瞧瞧够吗?” 周大娘搓着手,自知理亏便打起了感情牌,讪笑道:“杨家媳妇,咱这都十几年老邻里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就算了,谁家没个落魄时候啊,你说是不?” 戚散娘抬起眼瞧着她,将袋子丢给她,毫不客气道:“什么面子?看您脸大?” 周大娘一噎,登时变了脸色:“你这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她破罐子破摔,一摊手,将袋子丢在地上:“实话告诉你吧,那白面早让我儿子吃了,我家是没有了,还不了。” 戚散娘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拿你儿子来抵。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便宜,半袋子白面多少钱,换成猪肉的价,让你儿子赔给我,这事就算了了。” 周大娘抬起手掏了掏耳朵,似乎是不可置信听到的话,待看清她不似开玩笑的神情,气得直骂道:“你心肠怎么这么歹毒啊,怪不得成婚三年了肚子都没动静,怕是损了阴德,遭了报应!” “我是没您那福气,听说您儿子睡大了人家肚子。真是恭喜啊,年纪轻轻就抱上了孙子。”戚散娘捂嘴,眉眼弯弯,眼底讥讽之色毫不掩饰。 周大娘气得浑身颤抖,却也哑口无言。 街坊邻里谁人不知,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睡了个傻子,岂料傻子大了肚子,还被她爹拉着来讨要说法。 她和老汉也是个要脸的,掏出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才将此事平息。 她借来的白面其实全进了那傻子儿媳肚子,毕竟里头装的是自己亲孙子,总不能亏待了。 自觉待不下去,周大娘提着袋子就往回走,刚踏出门,就瞧见了风尘仆仆的杨无名。她狠狠地瞪圆了眼,阴阳怪气道:“杨兄弟,你可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杨无名听着这话也没毛病,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憨笑道:“您说得对,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才能娶了这样好的媳妇。” 周大娘盯着他,半晌,一阵无语,骂骂咧咧地走回家。 戚散娘倚着门框,跟他大眼瞪小眼,慢慢地,她的嘴角扬起,转身摆摆手:“进来,吃饭!” 杨无名站在原地,没动弹。 戚散娘见人没跟上来,正欲发作,回头却瞧见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伫立在屋外,夕阳将两人身影拉长,竟也不分伯仲。 “这是?”戚散娘眉头皱了皱,走到女娃娃面前蹲下来身来仔细瞧她,又抬眼打量了一番杨无名,怒道,“你跟外头哪个狐狸精生的?” 杨无名连忙摆手澄清:“这孩子是我捡来的。” 戚散娘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目光又扫过女娃娃,确实与杨无名不像。 但...... “你脑子让驴踢了?咱家啥情况你不知道,自己都得勒紧裤腰带,哪里还养得起一个孩子,”戚散娘蹙着眉,根本没顾及这女娃娃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进了屋,丢下一句,“快些将她送走。” 门被重重地关上,留下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回不了家了,对吗?”女娃娃轻轻扯了下杨无名的衣袖,扬起小脸瞧着他。 杨无名无奈地就地坐下,随手摘了朵狗尾巴花,幽幽道:“对,你也是。“ 女娃娃“哦”了声,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宽大的衣裳拖在地上,她像隔壁院墙下蹲着的那只小白狗,乖巧地躲在衣裳里头,不哭不闹。 杨无名瞥了眼身旁蜷缩成一团的小人,轻轻地,像阵风吹过一样,迅速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里头害怕,怕戚散娘不高兴,也怕这个捡来的小孩心里落空。 手里的狗尾巴草被撸秃了顶,他盯着日暮西山留下的一弯彩霞,手掌轻轻覆上娃娃的头顶,嘴巴张开又闭上。 蓦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杨无名回头,瞧见戚散娘揣着手在屋檐下,无奈道:“怕了你了,进来吧,大年三十别在外头蹲着惹人笑话。” 他突然一激灵,目光落在窗户上贴着的红窗花,脸上扬起一个傻笑:“好嘞!” 戚散娘盯着跟在杨无名屁股后面的小人儿,慢慢弯下腰,语气说不上来客气:“小鬼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指了指自己,眼角弯弯:“杨!” 杨无名解释道:“她还未有名,就等着娘子给取一个呢。” 戚散娘没好气地呛他:“什么都要我来,你就干等着吃白食啊?” “没有没有,我没念过书,不晓得取个什么名字好。娘子知书达理,自然比我强得多。”见杨无名依着她,戚散娘的气也消了大半。 半响,她瞧着桌上的两碗饺子,道:“禾秀。” “杨禾秀,好名字!”杨无名高兴地蹦跶,这名字可比他的好听多了。果然取名字还是得文化人来,可惜了他师父不是,不然或许他现在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生辰?”戚散娘问。 杨无名挠了挠头,突然灵光乍现,笑道:“不如就把今日当作她的生辰,这样每年生辰都能吃好吃的,多好啊!” 戚散娘嫌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却也没反驳,就这样,杨禾秀有了名字,有了生辰,不再是张家村上与孤魂野鬼为伴的孤儿。 第一篇,小小作者恳求评价[加油][加油][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永和五年,卯时三刻,大雾笼罩的平安镇上人满人患。 包工拖着厚重的粮袋赶着上船,大黄狗在人群里穿梭,不知被哪个脾气差的包工踢了一脚,悻悻地跨过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蹲到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身旁去。 “哐当--”一枚铜钱在碗边打了个转,滚到碗底。 小乞丐抬头一瞧,旋即露出明灿的笑容,唤了一声:“六姐!” 投钱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穿着补丁缝过的红袄子,姜黄色的扎脚裤上还沾着泥土,一张明艳的小脸上却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她将粗布包袱丢在地上,露出里头用芦苇编的草窝子,对着掌柜道:“掌柜的,您要的货全在这了。” 掌柜搓着布满老茧的手翻了翻包袱,将怀里的荷包丢给六娘,笑道:“不错啊六娘,前日刚定的五十件,今日就送来了!” 六娘把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冲掌柜拍拍胸脯:“我和我娘一块连夜弄的,手艺你就放十万个心。” 掌柜乐呵呵地背着包袱进了屋,丢下一句:“下次还找你。” 六娘心里乐开了花,抬脚要走,转眼看见了墙角笑得一脸谄媚的小乞丐,无奈地叹了口气:“二狗子,听姐一句劝,你这好手好脚的找个活养活自己不好吗,再不济就参军,也能活得体面些。” 二狗子挠挠头,脸羞红一片,偏生大黄狗还乐呵呵地摇着尾巴,他气不过抬手拍了下大黄狗的脑袋。 黄狗呜咽几声,二狗子再抬头时,六娘早就走远了。 待他失落之际,一张大手揽上他的肩旁,气血亏空的脸凑到他耳边,悠悠道:“小子,你认识那娘们?” 二狗子警惕地盯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街溜子,迟疑开口:“你是李琏?找她做什么?” 李琏是镇上李豪商的儿子,老年得子的李豪商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导致他蛮横无理的名声早就传得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李琏□□着盯着六娘远去的身影,嗤笑道:“能做什么,自然是拖回家伺候我呗 。” 二狗子听到这番羞辱人的话语,又想起六姐时不时分他半块馒头的恩情,登时一股火涌上心头,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才不会告诉你!” 大黄狗也跟着冲他狂吠,哪知李琏只是瞧了一眼,冷笑一声抬脚将黄狗踹到墙上,抬了抬手,四周突然冒出两个小厮,按着二狗子将他的头埋进泥里。 李琏扬起手中的扇子,丢下一句“给我打”便扬长而去。 掌柜的从店铺探出半个脑袋,瞧着一群人围殴一个乞丐,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将门帘拉了下来。 人声鼎沸的街市,竟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纷纷绕行。 打了许久,二狗子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面前的碗也被摔得稀巴烂。 小厮朝他啐了一口痰:“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得罪我们少爷,今日能留你条狗命就感恩戴德去吧!” 二狗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伸出去去扒拉地上沾满泥土的铜钱,却被小厮一脚踢开。 小厮觉得甚是无趣,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二狗子,大摇大摆地离开。 泥泞的小路上,六娘察觉到身后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故意放慢了脚步。 下一刻,高大的黑影朝她扑来。 六娘却身子一拐,让那人扑了个空,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在地上,气得他破口大骂:“你个小妮子,竟敢这般戏弄我!” 李琏吃痛地捂住屁股,手上的折扇掉进泥里。他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嫌弃地拍去手上的灰,本来气到扭曲的脸看到六娘的一瞬,扬起一个笑来。 他假惺惺地行了一礼,身子却往前凑了凑,赔笑道:“小生失礼了,得罪姑娘。” 六娘瞧着他那副放浪样,一看就知不是什么良家儿郎,心里嫌弃,转身欲走。哪知李琏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拦住去路。 “实不相瞒,姑娘今日让小生一见倾心,此生难忘。特赶来告知姑娘我的心意,我乃李秀才独子,家境殷实,姑娘跟了我,总比种地强不是?”李琏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却忍不住在六娘的衣袖上游走,目光落在衣襟处,望眼欲穿。 他抬眼瞧着六娘,见她沉默,心道也是,多少姑娘想攀都攀不上他,这姑娘看着一股穷酸样,指定是被这天降的大饼砸中了。 他扬起一个情真意切的笑来,安抚般开口:“你放心,我先纳你为妾,等日后我再娶一门贤妻,保准不会苛待与你。但若你能先为我李家诞下一男延续香火,我抬你做个平妻也不是不行。” 六娘扯了扯嘴角:“李公子.......” 李琏:“没错,是在下。” “还真是大白日做梦,想得美。” 李琏还没反应过来,六娘率先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他肚子狠狠一撞。 人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泥溅到六娘身上,她嫌弃地拍拍手,朝地上啐了一口。 出门卖个草窝子被文邹邹的地痞流氓骚扰了,六娘心里憋着火,但摸到怀里沉甸甸的荷包时,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有了这些铜钱,今年就能买些好的农肥,施了肥庄稼就能长得好,爹娘就能高兴,她也跟着乐呵。 自从十二年前蛮人入侵大晋,他们这些边境的老百姓就吃了苦。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一半被蛮人抢走,一半上交给朝廷,自己只能逮着草根啃,后来草根没了,就啃树皮,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有谁不苦的。 可六娘的爹只是个普通农户,自己都吃不饱还捡了她这个拖油瓶养在身边。 街坊邻里只道生在这个世道,能顾好自个儿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他们平头百姓发菩萨心肠? 偏偏他爹娘一个字未进到耳朵里,常有人来唏嘘,她爹就捂住她的耳朵,她娘则将人骂出门去。 六娘想着想着出了神,没注意到身后的人悄咪咪地爬起来,一下子扒掉身上的袄子,冲上前扯住她的手腕。 六娘被这一下吓坏了,甩了几下没甩开,又想用那招。 岂料李琏也不是吃素的,利索地掐住六娘的脖子,硬生生勒出一道红痕。他将人摔到地上,脸上的横肉带起:“小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六娘吃痛地闷哼一声,她狠下心来,对着李琏的胸咬去。 “你缺个大德!”李琏面容扭曲得仿佛枯树上的纹路般,他一下子坐起身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六娘趁机将他推到,翻过身往前爬。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头树下的那块大石,手指深深嵌在土里,拉出几道血痕。 李琏却是不死心,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得意道:“跑啊,再跑啊!” 动静惊动了树上的乌鸦,忙不迭地扑闪着翅膀逃离。不等鸟群飞离,一支箭划破天际,直中一只脚踝上绑着白布条的乌鸦。 二人被这场景吓愣在了原地,远处的枯树丛里,有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隐约是个少年,手握银柄长弓。 李琏盯着马背上的人,竟一时分了神。 六娘抓住时机迅速抄起地上的那块大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李琏的手臂砸去,甚至听得见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李琏的痛叫声响彻整个树丛,撕心裂肺地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六娘咽了口唾沫,嗓子里还带着铁锈的血腥味。 她稳住心神,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家的方向跑。 她跑得愈来愈快,带起一阵风,山丘上躺着大大小小的干尸,她熟练地绕过。 身后,枯树丛中的少年握紧了缰绳,瞥了一眼地上那扭曲成麻花的人,调转了马头扬长而去,腰间的银令牌在日光下闪了闪。 平静而又寻常的一个冬日,年轻姑娘跌跌撞撞地朝着屋跑来,隔壁的大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探出脑袋好奇道:“禾秀,急急忙忙干啥去了?” 杨禾秀充耳不闻,一把推开木门,脚下的门槛都没顾着一下子摔在地上,噙着泪叫了一声:“娘!” 应声而来的戚散娘“哎”了一声,掀开里屋的帘子,一眼就瞧见杨禾秀狼狈的模样,眼底心疼之色不受控制地溢出,忙上前握住她淤青的胳膊:“这是怎么了?” 杨禾秀站起身,摸了把泪,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 “六娘,外头......外头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戚散娘的目光越过杨禾秀,落在外头乌泱泱的人群上。 数十名官兵一拥而上,缉拿住二人。 “你们做什么,别抓我娘!”杨禾秀挣脱开官兵的束缚,拿起桌上的生了锈的剪刀。 戚散娘心知这些人是官兵,是群不好惹的狗,怕真闹出人命于是立刻厉声喝止:“六娘,放下!” 杨禾秀泪痕未干,虽心里着急,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官府作对,只好放下手中的剪刀,乖乖跟着官兵去衙门。 第3章 第 3 章 “公堂之上,自有公道。” 县令打了个哈欠,甩了甩袖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那跪在地上的母女二人,见她们粗布麻衣,料定是个平头百姓,不由在心中嗤笑:“又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来打扰他清净。” 若不是家中无人能在仕途上拉他一把,他何苦被指派来这等蛮荒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油水也少得可怜。 他心中烦闷,却也不好当面显现出来,只得照例询问:“台下之人所犯何罪?” 杨禾秀打直脊背,头发披散开来胡乱地黏在脸上,她声音哽咽却坚定:“民女杨禾秀,状告李琏,对民女图谋不轨!”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李琏站在一侧,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而戚散娘从被抓走到现在才知晓发生了什么,目光渐渐从疑惑转为气愤,直接指着李琏的鼻子骂道:“你个畜生,竟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她看向县令,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还请县令大人替小女做主,严惩奸佞小人!” “你就是李琏?这名字听着...”县令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 李琏终于动了动,微笑着上前一步,拱手道:“家父李骁,前几日曾上门拜会过县令大人。” 县令恍然大悟:“你是李骁之子,怪不得我说一表人才,竟是随你父亲!” 无人注意的角落,杨禾秀全身的血液凝固,四肢如寒锥入骨,木讷地抬起头,瞧着这怪异的和谐。 一阵喧哗声打断了两人的攀谈声,杨禾秀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那张憨厚的脸上饱经风霜,留下了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她终是忍不住哭出声,唤道:“爹!”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戚散娘心疼地将女儿揽入怀中,一滴泪打在杨禾秀身上,疼在她心里。 县令闻此骚乱动静,心中不悦:“台下何人,竟敢擅闯衙门?” 杨无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县令大人明鉴,草民杨无名,戚散娘之夫、杨禾秀之父!” 县令眉头轻蹙:“杨禾...?” 身侧的县丞微微俯身,低语道:“杨禾秀,就是跪在地上的那位。” 县令轻咳一声,摆了摆手让拦着杨无名的几名衙役退下。 没有了阻拦,杨无名一下冲到母女二人身前。 他跪在地上,轻轻抱住浑身颤抖的女儿,苍老而粗糙的大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小时那样,不知所措地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 “爹来晚了。”他一字一句重复着,重复了很多遍。 县令不耐烦地打断,语气冰冷:“杨家小女,你状告李琏图谋不轨,可有何证据?” 杨禾秀抬起头来,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每根手指上都沾满了混着血的泥土。 “县令大人,民女不会拿自己的清白诬蔑他,在小道上还有我挣扎的痕迹,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她昂起头,盯着面无表情的县令,和揣着手看热闹的李琏,心凉了半截。 “那就是说,你没有人证?” “小偷偷盗东西都知晓避着人,更何况是干这等猪狗不如的混账事?” 县令冷漠开口:“无凭无证,本官为何要信你?” 杨禾秀攥紧双拳,那双略显粗糙的手着实不像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她一字一句道:“民女只问两件事。” 县令沉思片刻,嘴巴微张,还未发出一个字便被杨禾秀一句“谢青天大老爷”堵了回去。 他面露不快,但杨禾秀选择忽视他铁青的脸,转过身来看着台下聚集着的民众。 他们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着,却在杨禾秀转过身来的刹那噤了声。 那双坚定的眼睛,恳求着真相大白。 “请问,李大公子今日为何要走那条泥泞小道?那条道路是通向平安村而并非扶安村。”杨禾秀侧身,锐利的目光投向双手环抱的李琏身上。 李琏是扶安村李秀才的独子,此事众人皆知。 闻言,台下有人率先叫嚷起来:“对啊,李大爷在平安村一无亲戚二无朋友,怎么今日得闲去我们平安村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伙计,他平日在镇上做帮工,知道像李琏这样的富家子弟都瞧不上他们平安村,说他们是穷乡僻野! 他不服地质问,周围人见状也纷纷叫嚷起来。 李琏顿时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去堵这个娘们的吧。 他皱起眉看向县令,感受到他目光的县令先是一愣,眼底闪过一抹鄙夷之色,却也不得不替他擦屁股。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要是想在平安镇上捞点油水,少不得李家的帮衬。 “你怎知不是巧合?再者,这也不能证明李琏曾欺辱过你,反倒是你,恶意伤人致使李家公子双腿烙下残疾!” 县令盯着杨禾秀的双眼,企图找到她害怕的神情,可惜并没有,这丫头像是天生逆骨,如此境地,竟也能做到不卑不亢。 可这分明就是挑战他的权威,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 今日若让她个小丫头占了上风,明日他还如何能在这平安镇立足? 县令捋了捋胡须,淡定开口:“你还有何辩解?” 杨禾秀沉默了片刻,蓦然举起双手,那双本就不算娇嫩的手如今血迹斑斑,泥土块嵌入裂开的肉里,没有一片好皮。 “这是民女的第二问,为何县令大人不派衙役去看一看现场?那地上或许还残留着民女的血迹。李琏的衣摆上甚至还残留着泥土,大人派人一看便知!” 李琏大惊失色,慌忙低头看去,他一时着急冲动,竟忘了更衣。 县令眉头紧蹙,杨禾秀毫不避讳地直逼他的双目,他慌忙地避开。 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佝偻着身子,一副没有骨气的模样。 县令顿时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挥了挥手,衙役将民众赶了出去,偌大的衙门竟只剩他们几人,登时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杨无名身边,俯视着这个如蝼蚁一般的男人,幽幽道:“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杨无名浑身颤了颤,重重地往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县令顿时眉目舒展开,他拉住杨无名的一只胳膊,刚要开口,就听见那只“蝼蚁”清清楚楚地说:“是,请县令大人做主,还小女一个清白,严惩罪魁祸首!” 县令的手停滞在半空,那张伪善的面孔终于皲裂开来。 好一个硬骨头,全家都是硬骨头! 装什么纯良,一副公道在上的模样,看着令人作呕。 县令冷笑一声:“那真是抱歉了,本官已命人查过,那条小道上并无姑娘说的打斗痕迹,倒是在一个石头上,发现了血迹。” 他一甩衣袖,摆着副清风朗月的架,厉声喝道:“来人,杨家小女蓄意伤人,就地拿下!” 说罢,立刻走上前几名衙役,面无表情地将抱着杨禾秀的戚散娘拉开,架起杨禾秀就要往外头走。 戚散娘早就红了双眼,此刻已丧失了全部的理智,冲上去咬住一名衙役的胳膊,衙役疼得呲着牙,一脚将戚散娘踹开。 戚散娘重重摔在地上,杨无名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将人扶住,他的脸上满是泪痕,泪水粘湿了脸上的每一道褶子。 “求大人,放过我妻儿吧!”杨无名一手抓住县令的脚踝,苦苦哀求。 可大树怎会在意一枚小小的蜉蝣? 县令平静开口:“堂下听判!杨禾秀故意伤人,判笞刑二十,当堂执行。” 杨禾秀被衙役拖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的男人,他蓦然扬起一抹笑,无声开口:“此事我与你没完。” 戚散娘推开杨无名,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杨无名跌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那块大牌匾,写着四个大字:公正廉明。 何其可悲。 原来,这就是世道。公堂之上,并无青天,只有官官相护,只有弱肉强食。 夜里,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下,屋檐下挂着一盏灯,被风吹得打转。 屋内寂寥无声,一对中年夫妇静坐在桌前,发红的眼眶挂着未干的泪珠。 “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算了吗?”戚散娘的目光落在里屋的门帘上,里头躺着她的闺女,受过刑罚后一声不吭地回来,至今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杨无名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仰天长叹:“李家位高权重,还有县令做靠山,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戚散娘往日的泼辣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绝望与无助:“这世上,就没有公道可言了吗?” 声音不高不低,里屋床上的杨禾秀却听见了,眼角无声滑过一行泪,绝望地闭上双眼。 她爹娘说得对,他们这种小门小户,与权贵相斗,无异于蜉蝣撼树。 怪只怪,她命不好。 戚散娘落寞地站起身,担忧道:“我明日,去一趟镇上的佛陀寺。” 杨无名抬起头,僵硬地扯起一个笑脸:“好。” 戚散娘转身抹掉泪珠,故作轻松道:“我再买点猪肝,六娘喜欢吃。再过几日便是她生辰了,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逐渐哽咽。 杨无名默默站起身揽住她,半晌,笑道:“我今日发工钱了,等明日,你拿着这些钱去给六娘挑个生辰礼,给她个惊喜。” “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4章 纵然禹州遭外敌侵扰已久,但许是战争频繁,家人相聚不易,所以禹州人对元日格外重视,临近的前几日就开始敲锣打鼓,有条不紊地备着了。 平安镇亦是如此,道两侧的店铺扯了红布将招牌盖上,连路边的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上,都绑着红飘带,一片喜气洋洋。 戚散娘扯了扯袖口带着补丁的大红袄,过了这几日,脸上的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 她摸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不由得笑了笑,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珍重地从袖口掏出一支签,装进钱袋子里,再把它塞进了袄子里的小布袋。 这是她方才上佛陀寺求的签,上头的签文她看不懂,还花了十文钱寻了个白脸的书生解答。 那白脸书生说,签的意思是指心中所念之人定会逢凶化吉,是个上签。 戚散娘原是不信这些鬼怪之事,不然也不会不顾他人劝阻和异样的目光嫁给杨无名。 街坊邻里都说杨无名替人收尸不吉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恶鬼缠身。 她却是从来不信这些的。若真要说积德,杨无名让亡魂归乡,才是真善举,怎会遭报应? 可如今,自己女儿蒙受冤屈,碍于权势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她心里头何尝不委屈气愤,却终是无可奈何。 好在,求了个上签。 戚散娘在一个小贩摊前停下了脚步,盯着案板上新鲜的猪肝,喉头不自觉地一动。但她旋即板起脸,伸出手指着那块猪肝,故作挑剔道:“老板,你这猪肝上头咋深一块浅一块的。” 小贩反驳道:“识不识货啊,上好的猪身上的肝,鲜得很!五钱一副。” 戚散娘切了一声:“别当我不识货,你这猪是家里养的吧?注了水的猪肝还敢卖这么贵,信不信我给你宣扬宣扬!” 小贩眼见被识破,恼羞成怒:“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别打扰我做生意。” 闻言,戚散娘笑嘻嘻打圆场:“和气生财老板,三钱一副,卖不卖?” “给你给你,就当我发发善心了。” “谢谢老板,好人有好报,您明年指定能发大财。” 小贩摆摆手:“借你吉言。” 戚散娘心满意足地拎着猪肝,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签隔着布料,硌在心上,却让她感到一阵踏实。 无人在意的角落,身着锦服的男人在暗人处盯着这毫不起眼的一幕,嘴角慢慢上扬,眼中闪过狠绝之色。 收工回家的杨无名正准备卸下身上的绳子,突然鼻尖感受到一抹凉意。 他抬起头来一看,天空零零散散地飘落几片碎雪,他忍不住伸出手接过一片,喃喃自语道:“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早了。” “爹。” 杨禾秀从屋里探出头来,也注意到外头下了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无名“哎呦”一声,丢下肩膀上的绳子,催促着她快些进屋:“着凉了怎么办啊,你身上还有伤呢。” 过了许久,外头的雪下得大了。屋外的枝丫传来轻而闷的折断声。 杨禾秀心头一紧,不由地握紧了拳头,“爹,娘去哪了,雪下得这么大,她不会困在那里吧?” 杨无名心中也甚是担忧,闻言起身抓起墙角的一把伞,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平日里热闹的茅草屋登时安静下来,甚至显得有些诡异,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杨禾秀身上的伤在隐隐作痛,她轻轻抚摸着胸口,目光落在屋前的拉车上,喃喃自语道:“一定要平安无事……” 茅草屋暗处,一只灰喜鹊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飞过平安村,越过山丘,从白天飞到黑夜,最终落在一片被雪覆盖的平地上,舔舐着自己被打湿的羽毛。 突然,男人的哭喊声划破天际,灰喜鹊被吓得踉跄几步,仓惶飞起。 羽毛落在男人的背上,他浑然未觉,只是跪在地上,拼命地徒手刨开雪,露出埋在土里半截的手臂。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身体一软,重重砸进雪里,十指深深嵌入雪地。眼睛瞪得眦裂,他的眼睛瞪圆,被红血丝侵蚀了的双眼蓦然落下大颗大颗泪珠。 痛苦如野兽在心底嘶吼,绝望蔓延至全身,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只有手还在浑然不觉地重复着刨的动作。 终于,被埋藏在地下的人显露出来。 大红的袄子在雪地里格外刺目,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土里,没有了往日的泼辣,就像新婚那日,他颤抖着手揭下红盖头初次见她一般。 杨无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握住戚散娘早已冰冷的双手,眼睛却早已干涸,只留下声嘶力竭的喊声。 良久,仿佛要被风雪吞噬的男人蓦然将外衣脱下,裹住早已冰冷的女人,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似是要再也不分开。 他抱起戚散娘,腿脚因风寒侵蚀而麻木,没走几步就踉跄着倒在地上,怀中的人被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杨无名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皲裂,仓惶地爬过去,搂住戚散娘,嘴角扯起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回家吧。” 说罢,他重新将戚散娘背在背上,踏着雪地前行,一深一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覆盖,不见踪迹。 他做了半辈子的赶尸人,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竟要背着自己的娘子回家。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故人回家,行人避让。”他熟练地念诵着,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世人常道人知晓鬼恐怖,鬼知晓人心毒。但有的时候,恶人却要比鬼恐怖得多。 杨无名心知杀人凶手是谁,可知道又能如何?让他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不可能。 无人能做这判官。 杨无名敛眸,停下了步伐,望着近在咫尺的平安村,一盏盏明灯层层叠叠,还似能听到孩提嬉笑的声音。 他沉默了许久,毅然转身,背对着灯火通明的村庄,走向了漆黑的林里。 杨禾秀焦急地在屋内徘徊踱步,蓦然,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她心中大喜,笑着上前将门拉开。 门外那张熟悉的脸庞像是一夜之间衰老的许多,杨禾秀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忙问:“爹,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杨无名站在屋外,屋檐遮住了他的神情,看不真切。 他慢慢扬起嘴角,从身后掏出一个罐子,笑着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和你娘准备了一个生辰礼。这是米家村的酒酿,先喝了,喝了爹带你去看。” 杨禾秀轻轻蹙眉,对于她爹是万分信任,接过罐子便一饮而尽。 杨无名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儿,眼中又蓄满了泪水,轻声道:“生辰快乐,闺女。” “爹,快带我去……” 话未说完,杨禾秀只觉眼前的事物模糊起来,头一晕,倒在地上,还不忘喃喃道:“看娘。” 杨无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鬼头的时候,她还没有自己膝盖高,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竟也长这么大了。 他很希望,他们一家人会有下一个新年。 但是,不可能了。 他抬头望着漫天风雪,心道:“今年的初雪来得这般早,不知道散娘有没有看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第5章 第5章 泥泞的小道上,牛身上绑着粗绳,另一头拉着个棚子有些破旧的车,“嘎吱嘎吱”地行走着。 车头坐着个中年男人,带着草帽,手里攥着粗绳把控方向。 他看了眼黑下来的天,停下车来,朝后头喊了声:“春妞!” 车帘被缓缓掀起,露出张稚嫩的姑娘的脸。她脸色有些白,眉目清秀,声音不高不低,冷淡唤了一声:“爹。” 中年男人一听顿时心里不得劲,板着脸呵斥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以为自己千金大小姐等着我请你下来呢?” 姑娘无言,掀开车帘走下来,她洗得发白的衣裙随着动作摇摆,衣裳套在她身上唯实大了些,显得人娇小许多。 她微微侧目扫过车上的女子,开口问了句:“爹,咱要把她送去哪?” 男人摆摆手:“管她去哪,她老子只给了钱叫咱们给她送去京城,至于送到哪吗……京城富贵,若是做个妓女,也能吃喝不愁。” 姑娘脸色一沉,脱口而出:“你要把她扔怡红院?她是良家女,岂能……” “陆春花,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有这闲工夫管别人。老子让你做饭听见没有,跟你那早死的娘一样没用!”男人晦气地朝她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地骂道。 闻言,陆春花袖中的手攥紧,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得吓人。但她不敢说什么,只能乖乖地听他的话去做饭。 车里头有煮熟的鸡腿,陆春花就去寻了些能用的树枝,点燃了放在上头烤一烤。 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一看便知没少做,十分熟练。 陆春花也是没有办法,她爹是个拉货的,东奔西走已是家常便饭。从前是她娘跟着她爹去送货,但后来身体不好又没钱看病死了,所以她顶了上来。 从她十岁开始就跟着她爹走南闯北,不知不觉已经五载。 陆春花叹了一口气,终是不忍,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狼吞虎咽的吴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快步躲到车里去。 她看着躺在车上的姑娘,伸出手推了推她:“醒醒姑娘,快醒醒!” 杨禾秀被晃得脑袋疼,强撑着掀开眼皮,对上陆春花错愕的双眼。 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着,陆春花率先反应过来,捂住杨禾秀的嘴巴。 不出所料,杨禾秀几乎是一瞬间就要尖叫出声,却被捂了回去。 她试图用眼神询问,但陆春花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抄起她身侧的包袱就要拉她下车。 但,没拉动。 陆春花再拽,杨禾秀再回弹。 两个人僵持不下,直到外头传来陆爹吃饱喝足的叫喊声:“春妞,死哪去了?” 陆春花心脏猛地一跳,应了声:“爹,我在这,我有些乏了,想歇一会。” 陆爹嗤之以鼻:“懒得你。” 陆春花松了一口气,转头再看向杨禾秀,却见她反客为主,牵制住了自己。 杨禾秀猛地扑上去按住她的嘴巴,将她压在身下,防止她挣扎。眸中满是警惕:“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是你们把我拐来的?” 陆春花看了眼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歪了歪头:“?” 杨禾秀沉默了下:“看来你还是不招,那也没必要了,将我送回去,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陆春花着急地挣扎了一番,急得苍白的脸上都有了红晕。 杨禾秀盯着她,放开了手。 “姑娘,你误会了。是你爹找到我们,给了些钱叫我们把你送出去。”陆春花低声解释道。 闻言,杨禾秀一愣,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你骗我。我爹怎么会叫你们把我送走,他说好要和娘一起给我过生辰的……” 话说到一半,杨禾秀蓦然顿住。 她那时觉得爹有点奇怪,但没有多想,但是现在再仔细一想,他和娘从不分开,况且爹知道自己担忧娘亲的安危,又怎么会不第一时间告诉她娘的情况,而是让她喝酒。 这一切都只说明一件事:娘一定出事了! 杨禾秀的手颤抖着握住陆春花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哭腔:“你是个好人对不对,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我娘可能出事了我要回去!” 陆春花无措地看着她:“你先冷静下来,我们现在已经到京城了,离禹州有很长的路。况且,你爹好像给你留了东西,你先看看。” 说罢,她将手中的包袱还给杨禾秀。 杨禾秀看着熟悉的包袱,这是她娘做的,用的料子还是她编草帽子赚到的工钱买的,本来是想买一匹镇上时新的料子做件衣裳,可已个月的工钱买不了一匹,只能买了点别人不用的残边。 就算是这般,戚散娘接过来的时候也是又惊又喜,一边嗔怪她乱花钱,一边伸出手在布料上摸了又摸。 后来,戚散娘用这个布料做了个包袱送给杨无名,说他天天跑得天南地北,用得上。 杨无名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糟蹋了闺女的一番心意。 杨禾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刺绣,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封信和一个钱袋子。 她拆开信,拿住信的手却在轻颤。 吾儿亲启: 我自张家村捡到你已有十三载光阴,我自认为对你已经尽了我应有的责任,自此之后,我们一别两宽,望各自珍重。 泪珠“啪嗒啪嗒”落在纸上,杨禾秀反应过来时,纸张已经湿透了,她慌忙地拿袖子擦拭,却毫无作用。 这确实是杨无名的字,可是她不相信这封信出自他的真心。 十三年来的相处,一点一滴都牢牢地刻在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他们一家人的感情早已融入了骨血,怎么可能说散就散。 杨禾秀抹掉脸上的泪,心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莫不是李琏仍贼心不死或存心报复,她爹娘担心她再受到伤害,所以将她送走,选择独自面对…… “好嘛,说什么乏了要歇息,原来是背着我要偷偷放人!”陆爹一把掀开车帘,恶狠狠地道。说着,一把薅住陆春花的胳膊。 陆春花不敌她爹的力气,自然而然地拽了下去。 杨禾秀攥紧了包袱,故作镇静道:“你要做什么?” 陆爹盯着她,嗤笑道:“被人抛弃的丧家之犬还敢跟我这么说话,实话跟你说吧,我打算送你去一个富贵地方,你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还不快感谢老子!” 杨禾秀目光灼灼:“你有这么好心?” 陆爹不想跟她废话,举起拳头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陆春花壮着胆子扯住他的衣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不要!” 陆爹不满地踹了她一脚,陆春花倒在地上,但只是一刹那,大声喊道:“爹!您糊涂啊!她爹能随手拿出钱让咱们送人去京城,必定是京城有人靠。您现在把她卖了,是能得几两银子,可万一她家日后寻来,或是她在那种地方出了头,咱们父女还有活路吗?” 见陆爹动作一顿,面露迟疑,陆春花立刻趁热打铁,语速更快:“但若咱们现在帮她一把结个善缘。等她找到京中的亲戚,手指缝里漏点,不比您卖她一次挣得多?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啊!” 陆爹举着的拳头慢慢放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睛在杨禾秀身上逡巡片刻,又瞪向陆春花,啐了一口:“就你屁话多。” “小妮子,我问你,你爹让你来京城干什么,可是真的来寻人?”陆爹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打转,杨禾秀只觉得恶心。 但她为了自保,只能扯起嘴角,轻笑道:“对,我是来寻亲的。“ 第6章 第6章 一路上,杨禾秀始终没有放下戒备心 她在京城哪里有什么亲戚?自己就是个孤儿,无名无姓之人。 可为了暂时的安全,她不得不扯这个慌。 陆春花坐在她身侧,很有礼貌地搁了一个人的距离。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迟疑地开口问:“你……还有什么家人吗?” 杨禾秀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姓什么?”陆春花心中了然,语气放缓了几分,真诚道,“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杨禾秀盯着她瘦小的身形,面上不施粉黛,一副病态的模样。 她反问:“你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吗?” 陆春花点点头,坦然道:“那是我爹。” “我娘死得早,早年怕身后无人照料我爹,便从小就告诉我要好好孝敬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紧着我爹来。”陆春花靠在车棚上,目光落在车里的某一处,淡淡地,像是在叙说别人的经历。 杨禾秀沉默一瞬,神情松动,看向她的目光也没有之前那般锐利,她小心翼翼开口:“你……愿意这样活着吗?” 陆春花看向她,慢慢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吗?不知道。” “那就是不愿意。” 陆春花一愣,不解。 杨禾秀揣着手,思索着开口:“我爹以前告诉过我,如果一个问题的答案不是肯定的,那就是你的心还不接受这个答案,只是无奈的妥协之举。” 陆春花沉默,敛眸思索着她的话,良久,她释然一笑:“或许,你说得对。” 车棚里的气氛没有之前的剑拔弩张,杨禾秀靠近了些,将两人的距离拉进,主动开口:“我姓杨,小名六娘。” 陆春花点点头:“我姓陆,名春花。” 她神情坚决:“杨姑娘,我有一计,不知你可愿意相信我?” “你说。” 陆春花道:“京城有一户人家姓杨,这几年来一直在寻找十年前意外丢失的族人。” 杨禾秀蹙眉:“一直没找到吗?” 陆春花摇摇头,解释道:“没有。而且杨家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大户人家,所以不值得费劲去冒充。” 她的目光落在杨禾秀身上,劝解道:“我知道你定然不想乱认祖宗,可这也是情势所迫,不如就……” 杨禾秀坦然一笑:“没什么不愿意的,只要能活下去,什么委屈都算不得。” 陆春花愣住,看着眼前的坦率姑娘,心中却不知为何落寞几分。 她没有想太多,笑了笑:“好。那我便教你杨家的族徽,到时你可凭族徽让杨家认亲。” 杨禾秀却是沉思片刻,开口道:“不,我不能主动上门。我要他们主动发现我这个流落在外的族人 。” 牛车走过颠簸的小路,走得越来越平稳,直至驶入一条平坦的大道。商人小贩的叫卖声愈发清晰,有酒香透过棚子弥散开来。 杨禾秀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率先入眼的是一抹葱绿,那是一枝挺拔的绿梅,被修剪得甚是美观。 卖花的大娘朝她粲然一笑:“姑娘,江南的绿梅难得一见,要不要买上一盆?” 杨禾秀愕然地盯着外头的一切,墙头上被修饰得柳绿花红,竟一点看不出腊月将至。 这里便是京城了。 那个遥不可及,从来只能听说书人提起一嘴的富贵京城。 陆爹此趟来是给人送货的,五大麻袋的年货几乎将车棚里填满了,就连两个身形纤细的姑娘只能蜷缩起来才能待在里头。 陆爹在一家铺子后院停了车,陆春花率先下了车,顺势朝杨禾秀使了个眼色。 杨禾秀微不可查地笑了下,下一刻便一个扑通滚下来车,躺在地上蛄蛹:“你这个老头给我吃什么了?难不成你要谋害我性命!” 吵闹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不少的人,纷纷驻足看起了热闹。 陆爹被这场景打得措手不及,他眉毛竖起,憋红了脸,指着她骂道:“你说什么呢?我何时给你吃了东西?” 此言一出,路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什么人家啊,苛待如此小的姑娘。” 陆爹着急地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她是来寻亲的,我不认识她!” “寻亲?寻哪户人家?”一个大婶上前几步,盯着在地上翻滚的姑娘看了又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姑娘甚至还停下了动作,好让她看清楚。 陆爹毫不留情地拽起杨禾秀,怒斥道:“快说!” 杨禾秀虚弱地跪在地上,任由他将她拽着,凄凄艾艾地开口:“奴家姓杨,家父说祖辈的根在这,他没能回去,就让我代他回来看一眼。” 听到“姓杨”,大婶恍然大悟,惊喜道:“可是城西杨家?” 杨禾秀摇头:“只知姓杨,不知何地。” 大婶笑眯眯地上前,一把扯开陆爹,扶起杨禾秀来:“应当是错不了。老婆子我啊,就是在杨府大奶奶跟前伺候的,前些年还提大奶奶提起寻亲一事呢!” 杨禾秀眸中含泪:“可是真的,婶子没有骗我?” 大婶忙道:“我个老婆子何故骗你,我这就带你去见老爷!” 杨禾秀不知所措的目光扫过人群,沉默着不肯走。直到听到有人道:“没有骗你姑娘,这位确实是杨家的婆子,我们都曾见过的。” “杨家确在城西。” 陆爹一听,猜是大户人家,便眯缝着眼凑到大婶身侧:“她婶子,我能送杨姑娘来也算是结了个善缘,您看……” 大婶瞥了他一眼,轻哼了声,不客气道:“你方才所说我听得一清二楚,如此苛待老爷的族人,就等同于不把老爷放眼里,还妄想什么恩赐,狗屁的!“ 她一甩衣袖,“啪”一声甩到陆爹脸上,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偏她还笑嘻嘻地道:“真是抱歉啊,老婆子我眼神不好,您见谅。” 陆爹捂住脸,知道自己得罪不起,便悻悻地闭了嘴,咽下这个哑巴亏。 而陆春花则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与这出闹剧隔开,看到自家父亲有苦难说的模样,她心下一紧,却没有任何动作。 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些…… 她纠结地攥紧了衣袖。 “你不愿意……” 这句话反复在陆春花的耳畔回响,她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什么,又觉得仿佛失去了许多。 如果她娘还在就好了。 陆春花叹了一口气,等人群散去,她小步上前,轻声道:“爹,咱们该走了。”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响起,红彤彤的掌印烙印在陆春花的右脸上,她被打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陆爹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这个贱人给她出的主意!你个逆女,就如此看不得你爹好吗!” 陆春花的手抚上脸庞红肿的地方,她一字一句道:“爹不该心生歹念。” 她坦诚布公,即便自己并不知道杨禾秀的计划。 她只是觉得,是她爹先做了错事,人家报复回来情理之中。 “当初你出生我就要掐死你,你那个娘啊,抱着你跪地求我不要把你弄死,我才留了你一条狗命!”陆爹双眼猩红,嘴角裂开,“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了结了你!” 耳畔的风火辣辣地吹在她的脸上,陆春花傻了眼,她心底涌起一股怒火,竟直接问出来那个埋藏在心底的问题:“所以,我娘当初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陆爹瞥了眼她,不屑一顾,只留下冷冷的一句:“她是病死的。” 陆春花跌坐在地上,盯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远去,狼狈地搬运着货物。 她突然想跑,像小时候跟娘闹脾气一样。不管她跑去哪里,娘都能凭空出现。 想法愈来愈坚定,她猛地站起身,不知道方向,就往人群里跑,混在人堆里,就找不到她了。 城西相较于城中心略显冷清,路边的梅花光秃秃的,刻画着冬日的孤寂。 大婶笑眯眯地拉着杨禾秀谈天说地,跟她讲述杨家。 杨禾秀始终保持着戒备心,对于大婶的问题都含糊应答,糊弄了过去。 但从这位杨家的婆子口中,她倒是了解了许多事情。 就比如杨家的族长,现名杨宗卿,是一介商贾。而他们要寻的那位族人,在十六年前远离京中,不知去了何方。 杨宗卿之所以寻找这位族人,是因为那个人十六年前曾救过他的性命,他感恩在心,一直想偿还这份恩情。 而杨禾秀则谎称自己父亲身体不适,不能与她一同上京。此番前来也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捧一杯故乡的黄土回去祭拜。 大婶听着不禁落泪,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我们老爷见了你,定然欢喜。” 谈话间,大婶便带着她带了一处宅子。 上头的牌匾写着“杨府”两个大字,门口有个小厮,瞧见大婶欣喜喊道:“王妈妈回来了。这位是?” 王妈妈拉着她走近,笑道:“这就是老爷要寻的人。” 小厮喜笑颜开,给两人打开了小门:“果真,寻了这么多年还真给寻到了。” “可不是,我快些给老爷领过去瞧瞧,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安心了。”王妈妈裂开了嘴,拉着杨禾秀从小门进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6章 第7章 第7章 穿过蜿蜒的走廊,假山伫立在湖两侧,一只红锦鲤越出水面,激起一阵阵涟漪。 杨禾秀盯着水面愣了神,她还没见过这么肥的鱼,果然一城山水养一方人。不光是人,连鱼都如此。 越到里头,人越多。粗使婆子三人,丫鬟小厮不计其数,都忙着自己的伙计,不曾分给杨禾秀一个眼神。 倒有个年龄尚小的丫鬟,偷偷抬眼瞄了一眼杨禾秀,不过很快便被王妈妈逮住,她快步走上前敲了敲她的脑袋,训斥道:“好好做你的活计,不该看的别瞎看。” 那丫头很快垂下脑袋,杨禾秀尴尬地笑了笑,可能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吧。 王妈妈转过来脸,严厉之色褪去,堆满了笑容:“快些走吧姑娘,已经让人通禀过老爷了,说是都在正堂候着呢。” 杨禾秀朝她微笑着点点头,乖巧地跟在王妈妈的身后,目光悄然落在那名年轻丫鬟身上,脸上笑容慢慢褪去。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堂不似园子富丽堂皇,倒是多了几分书卷气。那檀木制成的太师椅上坐了位褐色衣衫的男人,头顶玉冠,打眼瞧着端着一副慈祥做派。 想来这便是杨家的现任家主——杨宗卿了。 而他身侧坐着的女人面容姣好,正红的大氅披在身上,手里端着用黑狐皮包着的汤婆子。她半张脸隐秘在暗处,不苟言笑。虽看得出上了年纪,却只给周身增添了几分威严,不减姿容。 杨禾秀沉默着被王妈妈领进来,缓缓低下了脑袋。 王妈妈则笑眯眯地道:“老爷,这便是那位来京城寻亲的姑娘。” 太师椅上的男人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嘴角小幅度地扬起,语气温和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啊?” 杨禾秀乖乖地回答:“奴家杨禾秀,小名六娘。” 男人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盏,手停滞在半空,抬头问道:“六娘,听闻你在正街上与人发生了争执,可有受伤?需不需要我帮你寻个大夫瞧一瞧?” 闻言,杨禾秀抬起手,抹掉眼角的泪,委屈道:“六娘没有受伤,还得多亏这位婶子见义勇为,才帮六娘逃脱魔爪。” 说罢,她跪在地上,朝王妈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后退几步,意识到不妥,又迅速扬起一个笑,上前扶住杨禾秀:“姑娘,这使不得,使不得!” “好真诚的姑娘,真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男子的笑声蓦然响起,沉闷尴尬的气氛被打破,杨禾秀的动作一滞,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青衫的男子坐于西侧,敛眸轻笑。 杨禾秀眉头轻轻蹙起,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等杨禾秀过多思考,杨宗卿率先开了口,讪笑道:“让温大人见笑了,这孩子是从禹州来的,不识京中礼数。” 男人没接话,手托着脑袋,用银冠束起的长发垂在身后,碎发下的脸上勾勒着浅浅的笑容。 他的目光悄然从杨禾秀身上移开,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长身玉立,恭敬道:“杨公既有私事,那青瑜便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此次是杨某招待不周,改日再设宴向您赔罪。”杨宗卿站起身来,长袍落地,举手投足间竟无半分商贾的铜臭味,反倒像个学识渊博的老者。 温青瑜嘴角微勾,头微低,脊梁却挺得直:“告辞。” 他走路似带风,却不显丝毫慌乱。像是一把银色长枪,浑身自带清寒之气。 瞧着他要离开,杨禾秀立刻默默退到一边,头垂下,看着脚下的地板。幸而这位温大人对她也没有丝毫兴趣的模样,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打心眼里觉得,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会有危险。 良久,正堂再次沉默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杨禾秀的错觉,杨宗卿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他重新做回太师椅,那盏茶放在桌子上,主人却已经没了心思品鉴。 倒是他身侧的妇人,状似不经意地轻咳了一声。 杨宗卿清了清嗓子,面上扬起一抹笑:“六娘是吧,没受伤就好。” 他的神情松动了几分,感慨道:“这一晃竟已十六载,当初素伯离开京城的时候还尚未成亲,如今孩子都这般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杨禾秀身上,疑惑道:“瞧着你的模样,应该快到及笄之年了吧?” 杨禾秀点头称是:“奴家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怪不得,素伯那个家伙,居然行动这么迅速,离了京后就讨到了老婆。”杨宗卿笑道。 “扑通!”杨禾秀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奴家怕是欺骗了大老爷!” 闻言,杨宗卿却没有丝毫惊讶,往后一靠,目光冰冷:“哦?欺骗了我什么?” 杨禾秀颤抖着身形,道:“奴家父亲,并不叫素伯!” 此话一出,杨宗卿和身侧的妇人对视一眼。 杨禾秀继续道:“奴家父亲是姓杨,可是他唤作杨无名,而并非杨素伯!” 正堂针落有声,王妈妈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若是真找错了人,不说杨禾秀,她也免不了要受主家责罚。 杨禾秀则始终跪在地上,头低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良久,她的上方传来爽朗的笑声。 杨禾秀反而眉头轻蹙。 只见妇人上前将她扶起,轻笑道:“别怕。” 杨禾秀一脸迷茫,问道:“夫人,老爷……你们这是?” 妇人看向杨宗卿,嗔怪道:“老爷,快别吓她了。” 杨宗卿上前一步,解释道:“素伯兄离开前,的确有一化名。他临走前对我言道,只愿远离庙堂,寻一处清净之地安度此生。” 他不禁露出愧疚的神色:“我们的确怀疑过你的身份是否弄虚作假,这番试探,属实是我们的不是。” 杨禾秀摇摇头:“不怪您,六娘本意也只是替父来京城捧一杯黄土,好让他能缓解思念之情。” “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此番上京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如先在我杨府歇息几日,等歇息好了我们再派人将你送回去。”妇人拉住她,手腕上的玉镯叮当作响。 杨禾秀目光落在那对玉镯上,扬起脸来,咧嘴笑道:“六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7章 第8章 第8章 暮色将至,屋檐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打了个转。 杨禾秀起身关了窗户,眼睛盯着外头的越来越黑的天,喃喃道:“起风了。” 蓦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眉头紧蹙,警惕地靠在门后:“是谁?” “姑娘,我是派来给您送衣裳的,在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夫人说您用得上。” 杨禾秀打开一道缝,瞧了瞧,外头只站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 她将门敞开,脸上扬起一抹客气的笑:“请进。” 婆子笑眯眯地捧着一件桃粉色的衣裳进了屋,上头镶嵌了几颗比指甲盖都大的珍珠,奢华异常。 杨禾秀装作惊喜的模样,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这是给我的吗?” 婆子将衣裳散开,主动往她身上比划着,满目欣赏之色,赞叹道:“姑娘身姿曼妙,就是比起我们大小姐,也不遑多让!” 杨禾秀缓缓低下头,不好意思道:“六娘哪有婆婆您说得这般好。六娘虽未见过大小姐,但看老爷夫人气度,就知大小姐定然是皎皎明月,我怎敢以蒲柳之姿与其争辉。” 闻言,婆婆嘴角耷拉下来,作埋怨状:“我说的可是实话!姑娘如此绝色姿容,怎能自轻自贱!”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了声音:“不瞒姑娘说,我自打您进门就瞧得出来您绝非凡夫俗子。大小姐虽生得好,但是脾气跟姑娘比起来差远了!” 杨禾秀忙问:“果真?” 婆婆叹了口气,无奈道:“老婆子骗姑娘做什么。就说前些日子傅少尹来府里做客,您初到京城可能不知,这位傅少尹乃是傅尚书的嫡幼子,前途无量,姿容俊朗。我们大小姐听说了之后,更是连礼数都不顾奔去了前院,给老爷夫人气得哟,直接动了家法。” 她说着说着,还用手比划起来,捶胸顿足,无可奈何。 杨禾秀沉默着低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婆婆拉过她的手,慈祥的双目满是欣赏:“婆婆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婆子虽说在这个府里不能一呼百应,但还是有几分薄面在,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只管跟我老婆子说,我替你做主!” 闻言,杨禾秀眼底泛起泪光,她反握住婆婆的手,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婆婆,六娘无以为报!” 婆婆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珠,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这说得什么话,若是我孙女还在,她应该和你一般大了。你啊,就像我孙女一样,我自然爱你疼你,不求回报。” 灯火葳蕤,两个身影相依,从远处望去尽显温情本色。 妇人站在屋外,透过那层薄薄的窗户纸,静静地看着两对身影。 她嘴角慢慢扬起,对着身侧提灯的婆子轻声道:“走吧。” 上元佳节,亲人团聚。 杨禾秀站在人群中,静静地望向远处河中那飘动的花灯,她蓦然哽咽住。 华灯初上,街道旁的纸灯璀璨夺目,人声鼎沸间,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退开!”官吏的喝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硬生生从人群中岔开一条道,百姓不明所以,被拦在道两侧。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出,金碧辉煌的车身不知比牛棚好了多少倍,甚至可以说两者都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马车的顶上铺满了鲜花,娇嫩欲滴,青梅也只是其中不起眼的点缀,最靓丽的当属正红的牡丹花,香气四溢。 马车周遭围着一群身着红色飞鱼服的人,各个身姿挺拔,腰间别着佩刀,让人不由心生畏惧而后退。 “这车里做的是何许人也,竟将崔太师的千金都比了下去?”百姓间议论声纷纷,而他们口中的崔氏小姐,面上不显山露水,但手中的帕子被她蹂躏得皱皱巴巴。 她好不容易求父亲替她寻来南方千金难求的布料,赶在上元节制成成衣,就是想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这下可好,这个人把她的风头抢得一干二净。 关键是,这马车上的主人,还是她开罪不起的贵人。 “贵人您瞧,那外头的花灯漂亮极了。”上了年纪的大太监随侍在车右侧,声音尖锐,语气里满是讨好谄媚。 里头没有出声,大太监顿时觉得不太对劲,从始至终,不管他问什么,里头的人都不曾答一声。 他苍老的手举起,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的一条缝,眯着眼睛瞧。 瞧见里头空无一人时,他的心脏一霎那停滞了,手止不住地颤抖,却不敢声张。 他强行稳住身形,快步上前赶上为首的男人,他凑在男人身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温大人,不好了!里头的人不见了!” 闻言,男人眉头一蹙,手立马握住腰间的佩刀,在目光扫视了一圈群众没有什么异样后,语气冰冷地询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太监焦急地道:“老奴不知,老奴是亲眼瞧见贵人上了车。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 男人沉默了一瞬,招招手,身侧的人立马反应凑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命人立马关闭城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城。” 他又看向大太监:“劳烦公公即可进宫禀明圣上。” 大太监急出一身冷汗,此刻双腿打颤着跑了出去,连手上的拂尘都掉了好几次,他拾起来马不停蹄地走。 男人敛眸,吩咐道:“不许停留,继续走。” 围观的人尚未发觉这一变故,待马车走远,街上又恢复了热闹。人潮重新涌动, 杨禾秀正望着河中花灯出神,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借这乱局脱身,衣袖却猛地被人拽住。 她心中一惊,回头却见一个眼生的婆子,穿着杨府家丁的衣裳。她气喘吁吁,面色焦急。 “姑娘,可算寻着您了!”婆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老爷夫人吩咐,请您即刻随小的去个地方,有贵客要见。” “贵客?”杨禾秀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到这婆子口中的贵客,莫不是那位傅少尹。 她收敛起复杂的神色,乖巧地跟在婆子身后,手却紧张地捏住了裙角,头上的流苏发簪随着步伐一晃一摇,像她此刻的内心一般。 婆子将她带进了一座酒楼,大堂里歌舞升平,是她从没有见过的繁华。 客人随手一掷,就是一颗颗金豆子。舞女争先恐后地跪在地上拾,而客人则满意地欣赏着她们的动作。 杨禾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散落的金豆子,状似不经意间将一颗踢了出去,在没人看见的角落迅速拾起。 婆子转头见她蹲在地上,面露疑惑。 杨禾秀将金豆子藏进袖子,讪笑着道:“我踩到裙摆了。” 婆子不禁催促道:“劳烦姑娘动作快些,屋里有贵客候着呢。” 此话一出,杨禾秀不敢再耽搁,快速起身跟着加快了步伐。她的手里攥着那颗金豆子,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个情真意切的笑。 目睹她行为的舞女嘟嘟囔囔:“什么人啊,还跟我们抢东西。” 这酒楼一共三层,婆子带着她绕过人群到了三楼的一间包厢,她推开门,道了一声:“姑娘请。” 杨禾秀停在包厢门口,犹豫了片刻,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原本喧嚣的气氛突然停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她很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只能站在原地讪笑着,任由他们上下打量。 他们口中的傅少尹,应当就是被人群簇拥着,坐在中间的男人。他姿容并不如那位婆子所说的那般俊朗,若忽略他身上的名贵衣料,就是个放在一堆人都找不到的普通人。 他举起酒杯的手停滞在半空,眯起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突然闯进视线的“不速之客”。 坐在他身侧的杨宗卿,偷瞄了一眼男人的神情,立刻笑眯眯地站起身,走到杨禾秀身旁,介绍道:“这位便是我苦寻多年的故人之子。” 傅少尹笑着抿了一口酒,没有搭话。 见人没有反应,杨宗卿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招呼着杨禾秀在旁边坐下。 杨禾秀依言落座,目光却悄悄地扫视了一群在座的所有人。 杨氏夫妇,傅少尹,还有几位面生的妇人,从周身气度来看,应当也都是大户人家。 杨大夫人理了理衣裳,与杨宗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杨宗只卿微微点头,随后又笑着跟傅少尹攀谈。 在场的人中,好像……并没有那位杨大小姐。 杨禾秀敛眸,眉头微蹙,瞬间又舒展开了,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 看来,她被骗了。 外头的烟花爆炸声掩盖了酒楼的交谈声,杨禾秀侧目看向窗外绚丽的亮光,就在她沉默着思索的同一时刻,京城某条阴暗的巷弄里,一个身着单薄锦袍的少女,正奋力将一块石头砸向追兵的脑袋。 她狼狈地提着裙摆,一鼓作气穿过暗巷,犹如鲤鱼跃龙门般一头扎进人堆里,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企图摆脱身后的追兵。 第9章 第9章 姑娘身上的锦服脏了,头发松松散散地垂在脸侧,她嫌发簪碍事,随手扔在地上。 路人纷纷顿足,瞧着地上的纯金发钗,再看着姑娘远去的背景,不禁感慨:“这莫不是散财童子转世吧?” 但不得不说,散落的金钗的确起了作用,行人忙着拾取堵在路上,也顺势挡住了追来的官兵。 官兵在困在人堆里,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头着急,可头儿也说了此事绝不能引起骚乱。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一边疏散开人群,一边满城搜寻。 又是一个暗巷,逃窜的姑娘猛地扎进去,抓起墙角的草席子盖住自己。 片刻,脚步声齐齐地从巷口响起,姑娘的心脏止不住地跳,攥紧了草席,紧闭双眼不敢面对。 幸好,外头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草席子里藏了个人,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人与她擦身而过。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偷偷露出脑袋,四处打量了一番,安心地将草席扔到一旁。 她拍拍手上的灰,缓缓低下头的那刻,全身瞬间紧绷住。 那是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枯瘦的面庞仿佛冬日里的树皮,干裂开来。 “啊!”她尖叫着往后退,却被自己的衣摆绊倒,重重跌落在地,“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啊!“ 那人沉默着站起身来,朝她走近几步,姑娘被吓得连连后退,紧闭双眼企图眼不见心为净,挣扎哭喊道:“我……我爹很有钱的,你别伤害我,我让我爹把钱都给你!” “别怕,我是人。” 闻言,姑娘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那竟也是位姑娘,她的脸颊铺满了灰,身上的衣衫却整整齐齐。身形单薄如纸片,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苍白的唇一张一合:“我叫陆春花。” 自她那日决定逃离她爹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往后的处境定然艰难,可她想着自己又不是身无长,总能在偌大的京城活下去。 可这几日的遭遇让她明白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她找不到活计,也抢不过乞丐,甚至每每看到野狗嘴巴的半块馒头都饿得流口水。 她只能赖着脸皮,去寻一些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和沾了泥点卖不出去的素包子。住在暗巷里,还得每日躲避巡逻的官兵。 日子可谓艰难至极。 陆春花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开口:“那你能不能让你爹给我些吃食?我已经三日没有吃东西了,实在饿得不行了。” 姑娘确定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攻击力,揉了揉摔痛的屁股,扶着墙根站起身,瞥了一眼骨瘦如柴的陆春花,轻哼了一声:“那不是小菜一碟,本小姐就可以给你!” 说着,她自信地摸向自己的腰间…… 她神情一滞,不可置信地往衣兜里掏了掏,确定自己没有带钱包后,她气急败坏地扯下头上的发簪。 那是一根极其素净的银簪,也是她身上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 她愣在原地,突然想起她之前边跑边扔的行为,突然有些愤恨。 她抬起带有怨念的眼睛,看向陆春花,狠下心头一撇,将银簪扔给她:“赏你了!” 陆春花稳稳当当地接过,看着做工精巧的发簪蓦然心头一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首饰,从前她只能采一些没人要的野花戴在头上。 她沉默了一瞬,将手摊开:“算了,还给你。 ” 姑娘眉头蹙起:“你什么意思,赏给你你还不要?本小姐赏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但既然你不想要,本小姐也不好强迫你是吧。罢了,今日破个例。”姑娘头撇开,躲避了陆春花的眼睛,却仍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 陆春花看着她,笑了笑:“就此别过。”说罢,转身就走。 她不能一直待在暗巷里,毕竟到了晚上这里可什么人都有,危险得很。 “欸,”姑娘从背后喊住她,她疑惑地转过头,姑娘支支吾吾了半天,直到脸颊有些发烫,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打算去哪?” 陆春花用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奇怪的姑娘,看她的穿着不像是普通百姓,而且方才场景她看得胆战心惊,料定此人绝非平民。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扬起一个疏离而礼貌的笑,语气温和却坚决:“我并非京城中人,且只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尚且自身难保,姑娘不必跟着我,早些回家去吧。” 她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那张温和的笑脸在此刻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残忍。 陆春花迫切地远离这个地方,防止一切的灾难会连累自己,毕竟现在如此弱小可怜的自己,哪怕是一片羽毛砸下来,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等等!”身后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着急,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能去哪里……” 闻言,陆春花停下脚步,回头不解地看向她。 姑娘见她停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上前几步,却又保持了一点距离,生怕再次惊走她。 “我家里人逼迫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所以只能背着他们跑了出来,”她说得情真意切,听着不像作假,“虽然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可是……可是我会很多东西,我能帮上你!” “连我都很难在这京城寻一份活计,活下去都是问题。”陆春花跟她坦白道。 却只见面前的姑娘歪了歪脑袋,眉头蹙起:“你在说什么啊,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寻个活计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说不定是你技艺不精,人家才不肯收你。” 陆春花盯着她白皙的脸庞,那双杏眼里满是天真,她就像是那种真正的,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从来不知人间疾苦。 她扬起一张娇艳的小脸,骄傲道:“本小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嗯……不在话下!你就等着我带你发家致富,过好日子吧!” 烟花蓦然在上空炸开,她们未曾留意到一个男人已经悄然站在了巷尾,亮光下那张俊朗的脸庞此刻显得冷漠异常,大红的圆领袍用玄色蹀躞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身,他手握剑柄,慢慢地地逼近。 陆春花明锐地察觉到了脚步声,只是现在烟花已经消散,暗巷很长又见不得光,她不知道那人到底离她们有多远。 她轻轻往后撤了一步,顺势拉住姑娘,压低了声音喝道:“轻点,我们走!” 姑娘不明所以地跟上她,二人脚步放轻,速度却不慢,很快撤离了巷子。 满天灯火下,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融入了京城边缘的夜色里。 她们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前走,耳边忽视了周遭的嬉闹声,只剩下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还没问你叫什么。”陆春花走在前面,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姑娘盯着她过分瘦削的后背,沉默了许久,久到陆春花以为她没跟上,一回头就撞上她犹豫的双眼。 陆春花看到她眼底的挣扎,转过头去,略带着歉意道:“是不方便说吗?抱歉,是我唐突了。” 姑娘摇摇头,极为认真地道:“蒋阿媱。” 陆春花觉得有些莫名,只是说个名字而且,怎么跟决定终身大事似的郑重。 她们一路逃窜,不知不觉竟到了一家酒楼前,里头传来的阵阵香气,让两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还没等她们有所反应,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 又是那个脚步声! 陆春花猛地朝后看去,与男人冷漠的眼睛对上视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蒋阿媱,在人群中费力穿梭着。 男人似乎早有预料,迅速地避开人群,步伐矫健地跟上两人,将剑鞘抵在陆春花的肩膀上。 蒋阿媱颤着身子,眼睛如同淬了毒一般盯着他。偏他还特地避开她的目光,轻笑一声,道:“小姐,您该回去了。” “你……”话还未说完,凭空掉下一个花盆,好巧不巧地砸在男人的手臂上,男人吃痛一声瞬间收回手。 蒋阿媱见机立刻拉上陆春花,风似的逃窜开。 陆春花则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抬头,与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对上视线。只一刹那,她便知晓了那人的身份,嘴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你笑什么,吓傻了?”蒋阿媱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等陆春花反应过来时,她们已经跑出了好远,终于摆脱了那个人。 “没什么。“陆春花笑了笑,只有她内心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与此同时,男人活动了下手腕,将剑鞘重新别在腰间。 他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户,眉头蹙起,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衣摆被风轻轻吹动,他抬手拍去腕上的土,丝毫不掩眉宇间的戾气,他轻嗤了一声:“晦气。” 刚要离开,便跟上来几个身着飞鱼服的人,忙问:“温大人,找到了吗?” 温青瑜摇了摇头,冷静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派人继续搜寻,我先回宫复命。” “是!” 第10章 第10章 酒楼包厢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喝得面色酡红的华服男子,伸手便揽住前来斟酒的侍女腰肢,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衣裳,虎狼之词脱口而出。 侍女吓得浑身一僵,手中的酒壶险些脱手,却碍于他的身份不敢挣扎,只得扯起一抹僵硬的笑。 杨大夫人脸色一沉,眼底闪过瞬间的厌恶,她拿帕子捂住嘴,敛眸避开这不堪的一幕。反观杨宗卿笑着对侍女道:“傅大人赏识你,是你的福气。” 侍女躬身,强颜欢笑道:“是。” 她本就是个清倌,应付这些自然没有红倌人那般得心应手,但对傅昂这种逛惯了窑子的人来说,这就是对他的漠视。 他将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残渣,侍女被吓破了胆,“扑通”一下不留神竟跪在了碎片上,膝盖瞬间渗出血。 傅昂心里头不解气,指着侍女的鼻子痛骂一声:“贱人!你就是看老子官场不得意,看不起老子!” 他说着就要一巴掌扇过去,杨禾秀瞄准时机故意惊叹一声:“不好了,楼下似乎来了一群官兵!” 此言一出,杨宗卿本来抱着热闹的心态,此刻瞬间笑意收敛,眉头紧蹙。 傅昂的手停滞在半空,酒意褪去几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将半敞的窗户一下子推开,杨禾秀见状往退后了几步。 傅昂探出半个脑袋,睁大了双眼,与楼下的男人对上视线。 他登时酒意全散,手舞足蹈,指着他笑道:“哟,温大指挥使!这是干啥呢,你不是护送街游马车吗?莫不是人跟丢了吧?” 闻言,温青瑜抬眼,朝他扬起一抹笑:“傅公子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不知道那封奏折找到没有?若是找不回来,傅公子怕是不好过吧?” 你!”傅昂指着温青瑜,手指微微颤抖,想放几句狠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仔细欣赏了一番傅昂狰狞的脸,嗤笑一声,刻意顿了顿,才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句:“傅公子可得保重身体。毕竟这顿板子挨下来,怕是三个月都逛不了窑子。” “温青瑜!”傅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 温青瑜却已经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秒都嫌脏了眼睛。他转身对属下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冷肃:“继续搜。别耽误了正事。” 傅昂眼睁睁看着那些锦衣卫如同潮水般退去,温青瑜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辱骂都让他难堪。 “砰”的一声巨响,他狠狠把窗户摔上,震得整间包厢都在颤抖。 傅昂烦躁地转过身,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再没了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眼神阴鸷地扫过包厢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杨宗卿身上,迁怒道:“杨宗卿,这就是你找的好地方!” 杨宗卿心里叫苦不迭,连忙讨好般上前躬身:“傅公子息怒……” “够了!”傅昂粗暴地打断他,一想到温青瑜那嘲讽眼神和丢失的奏折,他就如坐针毡,“今日真是晦气!” “本公子还有要事,没空跟你们在这儿耗着!”他甩下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带着随从匆匆离去,连场面话都顾不上说。 包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侍女的抽泣声。 杨宗卿看着傅昂离去的背影,脸色铁青。 他这个主客一走,剩下那些前来趋炎附势之人自然也是不敢过多停留,几乎是一刹那,包厢里就只剩下四个人。 杨大夫人倒是没有过多焦躁,摆摆手先让侍女退下。她站在那里,侧目看向杨禾秀,眼神冰冷:“是你。” 闻言,杨禾秀应声而跪,语气惶恐:“大夫人,六娘不知。” 杨宗卿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面露狐疑之色,悄悄凑到夫人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杨大夫人没有回应杨宗卿,她一步步逼近,从上而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她竟然低估了这丫头的心思。 她以为以权势金钱诱惑,寻常女子定然把持不住,即便是后来知晓了傅昂性情阴鸷,也会放手一搏。 毕竟权势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要比生命还重要。 但是她没有想到,杨禾秀不是普通女子。 这般机智聪慧,若是她的女儿,说不定真的会有一番作为。 真是可惜了……一介平民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生得极美,此刻却如讨命的恶鬼,长大了口要将她拆之入腹。蹲下身来,用手指挑起杨禾秀的脸,盯着她的目光阴鸷冰冷:“你或许已经明白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傅家这门亲事,你愿意最好,不愿意……也得给我愿意。” “你以为耍些小聪明就能翻得了天?别忘了,你的身契、性命,都在我手里。若是乖乖听话,将来在傅家或许还能有条活路。若是不识抬举……” 她凑近杨禾秀耳边,声音轻柔如毒蛇吐信:“城外乱葬岗里,多的是你这样的无名尸首。” 杨禾秀对上她冰冷的双眼,耳边回响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郊外有很多无名尸首……” 那时的六娘还只长到杨无名的腰间,但已经是个鬼机灵,每天都要问他很多问题。 还记得那一天,她盯着大板车上的白布,拖着脑袋问:“爹,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拉没有头的叔叔,还要将他们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杨无名刚将缰绳拉紧,回头瞧着长到自己腰间的六娘,他蹲下身,想了很久,才缓缓道:“郊外有很多无名尸首,他们的家人会托我带他们回家。” “那爹是怎么知道他们谁是谁家的?”六娘不依不饶,盯着杨无名那双清澈的双眼,她很喜欢看他的眼睛,这样总有一股莫名的心安。 杨无名叹了一口气,干脆坐到她身旁,抬头看着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心中愁绪渐生:“他们的家人会告诉我,身上有什么特质。有的时候也找不到,我就会找了差不多的给送回去。” 六娘疑惑地看向他,扑腾一下站到他面前,义愤填膺:“娘亲说,这是弄真作假!” “……是弄虚作假吧。” “不管,就是你做错了!” 良久的沉默,杨无名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下:“活着的人只是求一份心中的念想。是真是假,反倒没那么要紧。” 他的目光穿过女儿稚嫩的肩膀,望向天边那抹将尽的残阳,温和而沉静:“这世道,能有个地方埋骨,有人愿意年年岁岁为你烧上一炷香,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所以爹,你为什么还要去埋那些没有人要的尸骨?”六娘依偎在他的臂膀,扬起小脸问道。 杨无名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六娘发顶,掌心带着常年被粗绳摩擦的茧子。 “因为他们也曾是别人的念想。”他的声音随着暮色一起沉下来,像远处升起的炊烟。 “也许他们的爹娘还在村口张望,也许他们的孩子还在等着。就算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们,。” 六娘突然伸手抓住杨无名的手:“那等我死了,爹也会给我找个好地方吗?” 杨无名喉结滚动,将她冰凉的小手裹进掌心。 “爹会先把你埋在心口最暖和的地方。” 他忽然将六娘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等我们六娘活成白头发的老婆婆,爹就去奈何桥头等你,带你跟我和娘亲团聚。” 他的肩膀稳稳托着小小的六娘,如同托住即将升起的月亮。 思绪回笼,杨禾秀看着那双阴鸷的眸子,浑身一颤。 她挣脱了那只束缚自己的手,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夫人恕罪,六娘只愿粗茶淡饭一生!” 杨大夫人冷眼盯着她,反问道:“大富大贵有何不好?” “非六娘心中所愿,故此不好。“杨禾秀匍匐在地上,她强撑住身子,丝毫不退让。 傅家只会是一个火坑,入了这火坑,此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禹州了。 杨宗卿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心中烦闷,只道:“她不愿我们再去寻愿意的不就好了吗,这般硬骨头,送过去惹得他不快,又得来寻我的错处。” 杨大夫人突然转头,看着枕边人不在乎的脸,声音尖锐反问:“去哪里找?你现在开罪了姓傅的,我们玥儿嫁过去就是生不如死!” 看着面目狰狞的女人,杨宗卿心中火气更甚,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盏摔在地上,屋内一片狼藉。 “那能怪谁!若不是那个逆女先招惹了姓傅的,他怎么会上门强迫我定下这门婚事!” 闻言,杨大夫人全然抛弃了往日的端庄,只像是小巷卖菜的泼妇。 她指着杨宗卿的鼻子,怒极反笑,骂道:“强迫?我看你乐意得很啊,你不就是想靠玥儿攀上傅家,又怕丢了名声,才做出这番寻亲的戏码!” “泼妇休得胡言!你看看你如今像什么样子!” 杨禾秀伏在地上,碎片硌在掌心,渗出血,伤口隐隐作痛。 她却是没感觉一样,看着那对互相撕扯的夫妇,忽然想起杨无名说过的话。 活人求个念想,死人求抔黄土。 可眼前这些人,既不要念想也不要黄土。 他们只要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1章 玉石台阶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拾阶而上,朱红的大门紧闭,方圆数里鸦雀无声。 温青瑜身着飞鱼服,跪在门前的地上。他的肩头落了雪,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满是冷意,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然,头顶的风雪停了。 温青瑜抬眼望去,只见一把纸伞静静地遮在了他的上方。 他却似乎早有预料,依旧保持着跪姿,平静道:“有劳公公,只是圣上他……还是不肯见我。” 身后,一道苍老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温大人,陛下让老奴问您。您是打算用这身陛下赐的衣服,来逼宫的吗?” 温青瑜沉默了一瞬,俯首叩头,一字一句道:“臣不敢。” “不敢?”大太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九公主在温大人您的护卫下凭空消失,满城锦衣卫皆听您号令而动,更是紧闭城门。” 老太监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而此刻您跪在这宫门之外,风雪加身。这要是落在不知情的朝臣眼中,您说,他们会觉得这是温大人您在请罪吗?” 闻言,温青瑜直起身,抬眼与老太监毫无温度的眼睛对上视线,他瞳孔微缩,如同大梦初醒般猛然惊觉,他竟犯下了这么大一个的错误。 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下定了决心,对老太监道:“公公可否替我向圣上传句话。温家次子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太监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只见温青瑜继续道:“臣在此立誓,若十日之内寻不回九公主,枉负圣恩,便自请褫夺官身。” 一字一句在空荡的殿外回响,太监终欲言又止,终是缓缓上前推开那扇朱红大门,走了进去。 良久,门内传来一个字:“准。” 红色宫墙外的青砖被雪覆盖,落下的雪压塌了丛竹。 西屋里头,杨禾秀盯着窗外被压塌的紫竹,拢了拢罩在身上的大氅。 屋内炉火虽烧得旺,但冒出来的烟确实有些呛人,她将窗户敞开一条缝,吹进来的凉风顿时让她头脑清醒了许多。 自那夜上元节后,杨家人就把她带进这处偏院,鸟不拉屎的地竟有数十名下人守着,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这明摆着就是软禁! 杨禾秀正思索着如何逃脱这座囚笼,此刻,门被叩响,走进来一个婆子,她言简意赅:“姑娘,正堂有人找。” 杨禾秀立刻起身,她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一路上,下人依旧忙碌着,而不同的是个别人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 杨禾秀突然觉得杨府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像是没有生机的木偶,被无形的线吊着行动。 想着想着,就到了正堂。 杨宗卿坐在主位上,他身侧那位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温青瑜。 但更准确点来说,是两次。 她还砸了他一次,只不过他应当没有看见是谁。 这样安慰着自己,杨禾秀扯起一抹微笑,学着京城人那般,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宗长。” 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丝毫不加掩饰。 杨禾秀抬眼望去,正对上温青瑜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丹凤眼。 他唇色有点发白,但面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见她也看过来,温青瑜目光未有丝毫躲避,亦无半分波澜,只是极轻微地眯了下眼。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 杨禾秀避开他的视线,说道:“宗长所谓何事?” 杨宗卿轻咳一声,眉头蹙起,声音冷峻:“六娘啊,这位温大人说有件案子与你有关。你可要如实招来,不可有丝毫隐瞒,明白吗?” 温青瑜没耐心接着听下去,直接站起身,回了一句:“人我先带走,案件涉及甚广,不能外传。” 他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人,淡淡道:“杨姑娘,请吧。” 跟他走,前途未卜,是未知的危险。但留下来只会是确定的死局。 杨禾秀看了眼一脸警告意味的杨宗卿,回头对上那双冷冰冰的脸,心下一横:“好。” 反正都是死,死在外面总比死在这充斥着阴谋算计的杨府强。 走出杨府,温青瑜终是没忍住闷哼一声,向前踉跄了一步。 杨禾秀立刻伸出手,拽住他腰间的蹀躞,眉头蹙起:“你受伤了?” 闻言,温青瑜强撑着站稳,淡淡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大人究竟想问什么?我初到京城,不应该能与任何案件扯上关系吧?”杨禾秀坦率问道。 闻言,温青瑜回头瞥了她一眼,轻笑道:“杨姑娘该不会忘了,你曾在酒楼扔下一个花盆。” 杨禾秀心中一惊,她以为自己躲闪地已经足够快了,之后甚至还拉上了傅昂做挡箭牌。 不料她这番小伎俩,早就被人识破了。 她却不能承认,自己是看到他纠缠陆春花故意碰倒的,所以她故作惊讶道:“是吗?那日我不甚碰倒了花盆,是砸到人出事了吗?” 温青瑜瞧着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指了指自己,无奈道:“你扔到我了。” 杨禾秀张大嘴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惶恐道:“您身上这伤不会就是我弄的吧。小人该死,但砸到您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温青瑜眯起双眼,眼底警告之意显而易见,“杨姑娘,您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是真傻还是装傻,等到了诏狱,自是都有了答案。” 听到“诏狱”二字,杨禾秀顿时后背一凉。她幼时曾听闻过诏狱,大人总说那里是比地狱还要恐怖的地方,进去的人生不如死,出来的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杨禾秀瞬间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你没有证据,就要逮捕我?” 闻言,他一把拽下腰间的纯金牌符,上头刻着锦衣卫指挥使温青瑜九个大字,语气森然:“锦衣卫想抓的人,除了圣上还没有人敢阻挠。” 温青瑜不再多言,只朝身后随行的锦衣卫略一颔首。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上前将杨禾秀请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动作虽不算粗暴,却不容抗拒。 马车并未驶向传闻中阴森可怖的诏狱,反而在城中绕了许久,最终停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别院前。 杨禾秀被带入一间陈设简单的厢房。她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讯,房门再次被推开。 温青瑜踱步而入,他已重新披上了一件玄色斗篷,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初。 他并未走向她,只是侧身让开门口。 下一刻,一个差役推搡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眼神躲闪,始终耷拉着脑袋。 杨禾秀瞳孔骤然一缩,那被推进来的人正是陆春花的父亲。 陆爹一进门,目光就慌乱地扫视,蓦然停在杨禾秀身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伸手指向她,声音尖锐而急迫:“官爷,就是她!就是这个小贱人拐跑了我家春花。定是她把我闺女卖到哪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痛失爱女的慈父。 温青瑜靠在门框上,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沉默着,等着看杨禾秀的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陆爹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 杨禾秀看着陆爹那副颠倒黑白的嘴脸,一股混杂着愤怒的火气直冲心头。 她忽然明白了温青瑜带她来此的真正目的。 他并非真要定她拐带之罪,而是在用这种方式,逼她道出陆春花的下落。 可是他又怎么还知道那个人就是陆春花? 她在心中猜测,却突然想起那夜陆春花的身旁,好像还有一名女子。 所以,温青瑜的目标就是那名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越过喋喋不休的陆爹,直接看向阴影中的温青瑜,嘴角竟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温大人真是费心了。只不过您恐怕问错了人。” 杨禾秀指向陆爹,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道:“温大人若真想寻人,该好好审问是眼前这位陆老爷。” 她看向陆爹,说道:“我自幼长在禹州,是这位陆老爷心生歹意,要拐走我还扬言要将我送进青楼。那日在场的人皆能证明,您若是不信大可以到杨家寻王婆婆来问一问。” 说罢,杨禾秀上前一步,逼视着陆爹慌乱的眼睛,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您如此笃定是我拐走您女儿,莫非是亲眼所见?若真如此,您当时为何不阻拦?还是说,您根本不在乎女儿是被谁带走,只想随便攀咬一个人,好掩盖自己将亲生女儿逼得离家出走的事实!” “你血口喷人!”陆爹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 杨禾秀重新看向温青瑜,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温大人明鉴。此人企图将我拐卖,还请大人为我做主!”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陆爹颤抖着身形,额上直冒冷汗。 温青瑜依旧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第12章 第12章 陆爹的心里防线早已被击溃,双眼猩红地盯着杨禾秀,痛恨之色溢于言表。 温青瑜抬手示意,两名锦衣卫将陆爹带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少了些吵闹声,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杨姑娘是禹州人?”温青瑜上前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像是唠家常般随意开口问道。 杨禾秀心中疑惑,言简意赅道:“是。” 温青瑜问道:“路途遥远,来京城做什么?” 杨禾秀没有全盘托出,只是回道:“来替我爹了结一桩心愿。” “心愿,”温青瑜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语气平淡无波:“京城水深得很,别等了却旧愿再惹上新殃。”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仿佛一颗石子砸入心底的湖水,杨禾秀面色一沉:“大人此话何意?” 温青瑜抬眼对上她警惕的目光,那双丹凤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反问:“杨宗卿将你软禁了,是不是?” “我记得月余前,傅少尹曾上杨府提亲,闹得满城皆知。而他求娶之人是杨家大小姐,不巧,我见过她几面。” 他没有点破,只是像是早已知晓答案,却仍然要等对方亲口承认。 杨禾秀眉头轻蹙,没有回答。 见她沉默,温青瑜却没有步步紧逼,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烛火在他略微苍白的脸上跳动,他轻笑了一声:“杨姑娘,我们不如做个交易吧。” 杨禾秀这次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只是抿唇不语。 良久之后,她的声音极轻,像是已经满身疲惫:“什么交易?” “你帮我找到那个人,我帮你摆脱杨家,”温青瑜思索片刻,补充道,“或者帮你完成你父亲的心愿。” 他将诚意摆在她的面前,将主动权交给了杨禾秀。 只是她不确定,如果她拒绝,这个人真的会放她活着回去吗? “你们……会伤害那个人吗?”杨禾秀犹豫了片刻。 温青瑜往后撤身,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言简意赅:“不会。” “所以,你的答案呢?”他略作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没有步步紧逼的姿态,却让人无法拒绝。 杨禾秀垂眸,看着自己裙角的褶皱,温青瑜的话在她脑中飞速盘旋,她缓缓开口:“我怎么知道,大人事后不会过河拆桥?” 温青瑜扬起头,双眼微眯,像是在催促般,食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面,烛火一下一下地扑闪着,忽明忽暗。 “我只是一介平民,斗不过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大人如果过河拆桥,言而无信,我也没有办法。” 温青瑜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杨姑娘,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给你指一条生路。没有我,你出不了杨府,更完不成你父亲的心愿。与我合作,你尚有一线生机。” 见杨禾秀目光微冷,他又笑道:“你需要什么?” 杨禾秀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盯着他腰间纯金的牌符,目光微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温青瑜自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抬手挡住自己的牌符:“这个不行。” 杨禾秀眼中光芒瞬间散去,轻咳了一声:“大人误会了。” 闻言,温青瑜嗤笑一声,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扔给了杨禾秀:“这是温家的玉牌,有了任何消息都可以去寻我。” 说罢,他没有停留片刻,起身大步离开。 杨禾秀拿着玉佩反复打量,上头刻着一个“温”字,心道:“不愧是京城的大户人家,连个腰牌都是玉做的,他家人手一块吗?那得多少银子。” 待杨禾秀走出别院时,外头的锦衣卫已经撤了,只留下一名身着常服的少年,朝她一笑:“姑娘,温青瑜让我送你回家。” 雪还没有停,冷风依旧刺骨。 杨禾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目光略过地上滴落的一抹血迹,平淡地应了一声:“有劳了。” 很难说今年的雪是不是大晋开朝以来最冷的一场,但似乎是因为受了伤,温青瑜突然觉得很冷。 他抬眼盯着漫天的风雪,身形颤抖地下了车,往前踉跄几步。 门前的小厮连忙上前扶住他,慌乱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温青瑜抬手擦去嘴角溢出的血,声音极轻:“不用了,父亲回来了吗?” 小厮如实答道:“老爷一直在正堂等着少爷呢。” “好。”他挣脱小厮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却还是强撑着到了正堂。 他站在门前犹豫片刻,才推开了门。 “砰!” 就在温青瑜开门的瞬间,一杯茶盏从里头飞出,砸在他的脚边,碎了满地。 他沉默着,拖着残破的身体上前,微微躬身。 “父亲。”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猛地站起身,他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却要显得年轻许多。事实上,他也才刚过不惑之年。 他温初年不到二十便高中状元,先皇在世时曾官至大司马,一时风光无两。而等到如今圣上登基,他因朝廷的尔虞我诈被迫致使。 之后他便专心养育膝下的二子一女,长女是圣上钦点的婕妤,长子因军功获封平南大将军。奈何造化弄人,长子在平定叛乱时为国捐躯,他思念过度致使一夜白头。 如今,他把全部的重望都放在了次子身上,希望他能重拾温家荣光。 但此刻,他气得浑身颤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个逆子,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们温家如今因你一人,成了全城的笑柄!你对得起你大哥,对得起你长姐吗!”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锤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他的质问一般。 “你可知如今那些朝臣都是如何看你的?他们讥讽你凭借兄长的死得了这指挥使一职,而如今惹得圣上龙颜大怒,还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温初年声音发颤,竟隐隐带上哭腔,“他们说你死罪难逃!” 直到温初年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唯独那双丹凤眼,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半分悔意,只有一片决绝。 温青瑜平静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闻言,温初年上前甩了他一个巴掌,怒斥道:“你就如此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温青瑜脸被打偏,他缓缓低下了头,没有一句辩解和埋怨。 “你这是何苦啊?”温初年看着儿子脸上清晰的掌印,满腔的怒火终究化作了无力与心疼。 温青瑜往后撤了一步,跪在地上俯首叩头,字字句句清晰:“此事是儿子一人之过,若寻不回公主,儿子自当以死谢罪,绝不拖累家人。” 温初年看着跪伏在地的儿子,那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仿佛突然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似的。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似温润,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 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温初年喉头滚动,最终所有斥责都化作一声叹息。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回太师椅上。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也是温家的……你好自为之。” 温青瑜闻言,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带来一丝刺骨的疼痛。 他艰难地撑起身,因动作牵动伤口,额角渗出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儿子告退。”他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廊下的寒风瞬间裹挟了他,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一直守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小厮见状,慌忙跑过来搀扶:“少爷!” 温青瑜借着他的力道才勉强站稳,闭了闭眼,他喘着粗气吩咐道:“回书房。” “可您的伤……” “书房。”他重复道,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 小厮不敢再劝,只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的门被推开,炭盆带来的暖意扑面而来,却让他感觉背上的伤处更加疼痛难忍。 他抬手让小厮退下,独自踉跄走到书案后,几乎是脱力般跌坐进椅子上。 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大哥……”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极有规律地轻轻叩响。 温青瑜眼神瞬间一凛,他迅速拢紧衣裳,神情恢复了平静,声音沉稳道:“进。” 门被推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来人带来一身未散的寒气,他缓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温青瑜,我已经杨姑娘已安全送回杨府附近。另外,那边的人,已经开始庆祝了。” 温青瑜眸光骤然冰冷,所有疲惫与伤痛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 他轻笑了一声:“竹青,我们的机会到了。” 棋盘已乱,迷雾正浓。 方寸之间,生死已定。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竹青揣着手,调侃道:“你居然想出这么个损招,厉害。” “多谢。” “你可是已经想好了退路?”竹青上前一步,突然面露狐疑之色,直勾勾地盯着他。 温青瑜点点头,胸有成竹地笑道:“自然。” 而身后的伤灼热,刺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