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七百里》 第1章 江湖小小卒 源水村距离最近的大都城南岳城有三十多里地,坐落在一个隐秘的山坳间,是个极其不起眼的地方。 这里几乎所有青壮都背井离乡去他处谋生,剩下的要不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要不就是没了心气混吃等死的。 适合隐居,也适合作为生命最后一程的安乐之所。 杨连洲就是后者。 直到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孩子。 他快要死了,无论是身上难以破除的沉疴顽疾,还是失落在茫茫大地里的那份心性,都是推着他走向死亡的手。 他闭着眼睛不去看脚下的万丈深渊,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像是幼鸟的悲啼,或者更像是即将溺死前的挣扎。 杨连洲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浴血的白衣和惨白的脸,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其中有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滚烫的,不屈的,深重的带着浓重的血色。 就像那天晚上的红月。 故事有个俗套的开始,但是却比高悬于远天之上的星河更不可预测。 杨连洲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更恰当的说法,或许应该是一个负担,一个他心甘情愿为之教授他毕生才学的负担。 他有了一个女儿,在那人离开他十三年后的某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夜,他捡到了一个女儿。 那是壬津六年的腊月初四。 马上就是热闹的年关了。 洛锦从熯天炽地的大火中醒来,更深露重,脸上泛起一阵寒凉,她用手指抹了一把脸,指尖湿润,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落满了脸颊。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破旧不堪的木窗,冷风从山的另一边呼啸而来,屋前没有遮挡,吹得不算坚实的屋墙都为之震颤。 洛锦打来水悉心浇灌着院子里种着的精贵草药,趁着太阳出来之前喂完了鸡牛,又将隔壁陈阿婆要喝的药煮上,才有时间休息一会儿,搬了把瘸了腿儿的矮凳子坐在屋前的粗糙石碑旁。 她的脑袋靠在歪斜的石头上,脸颊上印着不甚明晰的刀刻痕迹,那是她用河边的一块石头做的墓碑,没有人教她,她只能学着村里伫立着的越来越多的墓碑的样子,用杨连洲送给她的匕首,为他刻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证明。 杨连洲死后的第三年,她灵魂中燃烧着的仇恨的火焰无法停歇,于是,她选择离开这里,像那时偶然来到这里一样,在某天离开。 离开温和的缓慢流淌着的岁月,重新回到那风雪载途的江湖。 这是她的宿命。 “锦丫头,又起得那么早呀,”陈阿婆拄着拐杖从东屋走出来,洛锦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她门前摞满了劈好的柴火,“今天来阿婆家吃饭吧。” 陈阿婆走上前,心疼地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汗珠。 老人将自己打理得很好,洛锦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眼睛感觉像是被风沙掩住了,于是她垂下眼眸,摆出一个顺从的姿态,让陈阿婆能够更不费力地在她脸上动作。 “一定来,阿婆做的菜是世界上最香的,南岳城的大厨都比不了。” 洛锦弯着腰,任由陈阿婆洗去她身上的疲惫,她知道,阿婆是顾念着她。 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村子里去世了三个老人,陈阿婆本以为自己也活不过那早冬,没成想在这小姑娘的照料下不能说是安稳无虞,身体竟也是一日比一日见好。 “就你这小家伙嘴甜。” 陈阿婆嗔怪地捻起她的发梢,她的手很巧,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只是现在年岁渐大,有些拿不动剪子,又常常觉得疲累。 “阿婆给你绣件衣服吧,我们小洛锦要漂漂亮亮地出门。” 陈阿婆粗粝的指尖划过洛锦的脸颊,像是母亲的爱抚。 “您的药好了,快趁热喝了,别耽误了药效。” 洛锦将二人从伤春悲秋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嘱咐陈阿婆按时吃药。 “我已经拜托了张婶子,等我走了她会来提醒您按时服药的,张婶子虽然热心,但终究不太通药理,若是您到时候觉得身子不爽利,一定不能自个儿憋着,让她带您去镇上医馆。” 洛锦絮絮叨叨地不厌其烦地将药如何煎制的方法教给张婶子,还给了她一些从山上摘下来的草药换来的银子,张婶子连连摆手不愿收下,还是洛锦道若是陈阿婆有什么要紧的事,还得要她多帮衬,张婶子合计了半天,才勉为其难收下了。 “这钱我不动,都给陈阿婆留着,你放心,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婶子一定帮你照顾好阿婆。” 张婶子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小洛锦什么时候启程呀?” 陈阿婆看了看天色,问道。 “看着您吃完药,再陪您吃完饭,我就出发了。” 洛锦早就收拾好了包袱,她没有什么要带走的,那些珍贵的东西,杨连洲赠予她的都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思想中。 而杨连洲的墓里,是她跋涉了三座大山,从北方的行商手里买下的当代最时兴的墓葬陪葬品。 她想,老头风流半生,到了临了了,也要有配得上他的体面,是她的心意,也是她的责任。 炊烟袅袅,村子开始苏醒过来,洛锦最后望了一眼源水村村口的石碑,没有再回头,转身离去。 她的目标是江湖中最大的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城池——碧海城。 碧海城原先只是个不出名的小地方,但是一百五十年前江湖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神秘的高手,他自称恶罗,一人一剑杀穿了几乎整个江湖。 自此广为流传着他的传说。 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黑色的恶鬼面具是他最显眼的标识,据说他的脸上有数条面目可憎的伤疤,长相恐怖能止小儿夜啼。 他最后身死的地方就是碧海城,此后,那些狂热追寻着恶罗脚步的江湖人士们来到这里落脚,渐渐地形成了一个聚落。 自从江湖传言天音阁入主碧海城后,碧海城就愈发热闹起来,成为了一个不容小觑的势力。 洛锦从杨连洲那里继承来了许多东西,他的本意是想让她自在生活,不必去忧心纷扰江湖中的恩恩怨怨。 但是恐怕她不能如杨连洲的意了。 杨连洲就像是束缚住她仇恨的枷锁,那些年洛锦确实过得很开心,仿佛那个前尘往事中的悲惨过去如梦幻泡影,但是美梦终醒。 杨连洲的离去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的最后的机会的失去。 但是她会好好保护自己,希望百年之后在黄泉路上和他重逢的时候,她能够笑着告诉他,她终于如愿以偿。 为此,她谋划了许多年。 杨连洲死后的第四年,洛锦跪在他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杨老爹,我去了,您若是在天有灵,请护佑我一路顺遂。” 于是,支离破碎的夹杂着痛苦和拯救的过去成为了永恒埋葬于心底的回忆,她走向她的命运。 一路往南走,行商和春天的东风与她同行。漫天的雪色褪去,绿色渐渐露头,洛锦在好心的浣南商户的邀请下,与他们的车队同行。 驮马的背上是商户们从北边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就是往来不同的城市之间,用脚步为自己的生存谋求一份安定。 陈师是这户商队的头头,他走南闯北不说见识广博,也确实看过人生百态。 他们在进入浣南必经的官道前遇见了洛锦。 那里有一帮脾气暴躁的地头蛇,他们向来只能交钱保命。 只是这次不知道他们发了什么疯,不仅把他们的钱财搜罗一空,甚至还要染指他们的货物。 商户来往南北,必定不能只当块肥肉,陈师雇佣了北方一个有名的镖局,为他们的行程保驾护航。 只是那会子那几位镖师因为意外吃坏了肚子,再加上计划外的连日奔波和天气变化多端,难免水土不服,在反击时稍慢了一拍,就被准备万全的山匪们扼制住难以动弹。 陈师眼前闪过走马灯似的回忆,说实话行走江湖之人绝非单纯天真,他也确实做好了终有一天会在这茫茫行路中死亡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这样快。 在那群山匪就着他们的车马开始清点财物的时候,陈师绝望地怒睁着双眼,他要把这些人的丑恶面目都记下来,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但是他突然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喧闹着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就像是倏然被扼住了咽喉的待宰的鸡。 陈师感到奇怪,但是他敏锐地觉得不对,一股危险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山匪的表情凝固在那里,眼神却变得虚无缥缈,然后软了骨头似地一个个栽倒在地,不再动弹。 “你没事吧?” 陈师看到一只莹润纤长的手在自己眼前挥了两下,他听到身边传来的清冷女声。 于是陈师呆愣愣地转头,看到装备齐全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睛的洛锦。 “多,多谢女侠出手相救,我叫陈师,是个行商。” 陈师倒豆子一样蹦出一段话,洛锦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确认没有什么恐怖的外伤,就绕过他将几个被绑起来的镖师解救出来。 “谢谢你了,小姑娘。” 镖师们揉了揉手腕,如法炮制将晕死过去的山匪们捆起来,扔在了路边。 “敢问姑娘姓名?” 陈师收拾好受惊又落地的心情,对着神秘女子的背影问道。 “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她说。 第2章 卖身葬弟姜某某 许是从那伶仃的背影中看出了些许孤寂,又或是救命之恩不得不报的心态,陈师叫住了想要离开的洛锦。 “您要去哪儿?” 洛锦也或许是看在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姓陈的缘分上,回答他。 “去碧海城。” 恰巧是陈师这趟行商的目的地。 “缘分啊,不如与我们同行,也好让我们表达一下感激之意。” 陈师试探般开口。 镖师们也投来期待的目光。 在他们诚挚的眼神里,洛锦还是点头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她与商队同行的事情。而那群山匪,也被他们扔在了官府门口,也算为民除害做了一件好事。 陈师对于洛锦能轻而易举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人药倒一事异常感兴趣。 “你那毒药好生厉害,我见过北方药王谷制售的蒙汗药,若是仔细闻,还是会有奇怪的味道。但你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却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陈师有幸与一位药王谷弟子相识,除了一些小作坊自己瞎捣鼓的药外,药王谷就是最权威的那个。 “就是药性还差点。” 洛锦总结了一句。在她们把山匪扭送到衙门的路上,就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幽幽转醒,在看到前路方向的时候,终于露出害怕的神情,忙不迭痛哭流涕地求饶,好生聒噪。 陈师作为商人,自然嘴皮子耍得很溜,再加上他为人真诚,常常能够很轻易地得到他人的好感。 只是他今天却在洛锦这里犯了难。 洛锦看上去及笄不久,只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虽然言语谈吐之间礼貌又优雅,却给他一种疏离感,仿佛是水月镜花一般高悬,飘忽不定看不清虚实。 倒更像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老江湖。 不过虽然这姑娘冷清清的,却仍愿意救下萍水相逢的他们,因此陈师更愿意相信她绝非那种十恶不赦之人。 镖师们则更为直接些,他们向洛锦抛去橄榄枝,夸赞她身手敏捷,心思缜密。 “一个人出门在外难免孤单,只要你愿意,来北陵镖局我和几个兄弟一定夹道欢迎。” 领头的镖师叫连翁,二十出头,是几个人中武艺最高强的一个,虽然洛锦只是下药没有直接出手对付山匪,但连翁一看她就是个身轻如燕的练武好苗子。 “多谢了,不过我还是想去闯闯,就算灰头土脸地碰了一身灰也是一种经历。” 洛锦礼貌拒绝,连翁也不恼,很是赞成她云淡风轻的态度。 “确实,江湖天大地大,是该去看看。” 说着话,他们越过大陆中南部的连绵群山,越过一整个寒冷的冬日,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南方。 洛锦抵达碧海城的那天,正是立春。 碧海城的每一天都极其热闹,往来的商贩、行走江湖的独行者、想要碰碰运气的投机者,当然还有路过此地暂时歇脚的匆匆过客。在立春这一天,草长莺飞的春日,洛锦终于踏上了这个硝烟弥漫的诡谲之地。 这是碧海城的立春,也是普通的一日。 刚落脚,陈师就开始了脚不沾地忙碌,他带来的货物自然是极好的,很快就兜售一空,狠狠赚了一笔钱。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宴请了洛锦,在碧海城最好的酒楼,作为他们临别的散伙饭。 酒过三巡,陈师拉着连翁的手臂大吐苦水,一边诉说着一路走来的艰辛,还不忘时刻感谢在场的众人。 连翁和陈师合作了很久,自然知道他这是喝高兴了,只能对着洛锦连连摆手,道:“洛姑娘,老陈喝醉发酒疯呢,他特别感谢你,咱们同行了这么久,他是舍不得,只能借着酒劲儿才能跟你告别。” 洛锦看出陈师是个极重情义的人,短短十数日的相处,他已经把自己看做朋友。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洛锦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与众人一一敬过,而后一饮而尽。 江湖浩大,后会有期。 陈师等人在碧海城只停留了短暂的五日,待全部货物都出手后他们就前往更南边的地方,去那里充实自己的货仓,再一路向北,回到家乡。 而洛锦就留在了碧海城。 她手里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和泛黄的地契,来自病重时的杨连洲。 那时候他的身体肿胀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挣扎着爬起来,手哆嗦地握不住笔,说话时呼吸都是沉重的,眼神却很沉静,带着不易察觉的怅惘和怀念。 “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栋带着院子的小楼。” 杨连洲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日复一日相同的死寂的光景,心情却明媚祥和,他向洛锦交代着身后之事,而后终于可以停下永不停息的脚步,去奔赴最后一场重逢。 “那屋子里有我前半生从大陆的各个地方搜寻来的好玩意儿,我以为我要死了,就把它们都埋起来,当作陪葬。” 他瘦削的手掌抚上洛锦的头顶,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触碰着带着小刺的幼猫,只是洛锦不会再僵硬得呆立在那里了。 洛锦垂下眼眸,撇撇嘴:“老是说这些不吉利的。” “哈哈,我的错,我的错,”杨连洲眉梢染上笑意,灰败的脸色都因为高兴而变得红润起来,“但是我想了很久,与其让它们埋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腐朽蒙尘,能够被人使用或许对它们来说更好些,毕竟它们被制造出来之初的目的就是那样。” 那日杨连洲的精神难得好些,断断续续地和她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洛锦就那样在他床前坐了很久。 这栋小楼的地契上写着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杨连洲提起过她。 碧海城虽然鱼龙混杂,却也幸运地没有发生抢占民房的事。 洛锦推开老旧的铁门时,还会扑簌簌地落下斑驳的锈痕来。 她目光所至之处全是尘土,但仍能看出小楼里的布局和摆设很漂亮,她想象着杨连洲年轻时的样子,从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找到了杨连洲留下的宝藏。 这是杨连洲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和教导。 “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但我希望,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保证。” 我保证,杨老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从钱庄中走出来,洛锦将不易于携带的一部分银钱存起来,剩□□型小巧的都带在了身上。 立春过后碧海城会有一场热闹的集会,天下英豪、各宗门派都会来此演武交流,洛锦对这样的喧闹没有兴趣,但她确定她要找的人那日一定会来。 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蛰伏、等待。 洛锦想找个消息灵通的酒楼下榻,这是她第一次来此,因此不着急安顿下来,走走看看将东边的城池逛了个大概。 除了商户街道和民居交汇的寻常地界外,这里最繁盛的地方当属黑市。 黑市是个普通人不会涉足的地界,属于亡命之徒的狂欢。 洛锦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衣服,状似随意地漫步着,忽然远远看见一群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有几个人还对着包围圈的中心指指点点。 洛锦从人群的空隙往里瞟了一眼,就看到地上用石灰写着硕大的卖身葬弟四个大字。 远隔着十数人群,洛锦和可怜的苦主本人对上视线,意料之外的沉黑眼眸,带着一些非人般的沉郁气息,表情却很悲伤,给洛锦一种割裂的感觉。 那人看着二十来岁光景,身量挺拔,眉眼更是惊人得好看,即便是跪在那里都不像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反而像是一心礼佛的富家公子。 因此围观的众人中有许多都生出了罪恶的心思。 有沉不住气的开口问:“卖身?怎么个卖身法?哥哥对你做什么,你都会受着吗?” 语气淫邪,垂涎地自上而下打量着人。 “若是走投无路,倒不如去投奔了明月楼,比你现在任人宰割好得多。” 也有看不下去的好心人为他指了条不算明路的小道。 “去明月楼做伙夫还不如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你说呢……” 洛锦侧身去看那人身后草席裹挟着的孩子,感受到人群中四面八方传来的好意或恶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肉一样待价而沽,或者留下廉价的垂怜,以展示自己的高洁。 恶心。 恶心极了。 洛锦想。 她看着那男人低垂着的冰冷目光,他任由那些无端的打量,好像他们谈论的并不是他,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不管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想来浑水摸鱼寻点儿好处的,都将目光投向那个英俊的男人。 终于那个最开始开口的矮胖男人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不管不顾想要抓起那男人。 “跟我走吧。” 肥腻的脸上只有豆大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横肉堆积起来,企图用吨位震慑旁人。 男人的眼神从喧腾中掠过,最终只重新专心致志地盯着身前的地面,他的睫毛很长,阳光在他眼前打下淡色的阴影,虽身处低位,却散发出某种不好惹的气息来。 那矮胖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瞬间感觉到恐惧,等重新反应过来后,对男人的毫无反应他觉得自己被落了面子,于是手上的动作就更加不干不净。 洛锦叹了一口气,拨开人群,站到了二人面前。 “怎么,你这小姑娘不懂先来后到吗?还是说你也想跟着哥哥我做些快乐的事儿呢?” 矮胖男人先是一怔待看清来人的容貌后,就由方才的被冒犯的不悦转为了贪婪和膨胀。 他以为这姑娘打断他的动作是为他而来,就在他沾沾自喜的同时,他看见这姑娘转头对跪在那里的男人开口。 “你愿意跟我走吗?” 清润冷峻的声音如一瓢冷水将沸反盈天的热烈气氛一下浇灭。 人群中不是没有人也想演一出救风尘,但都碍于这矮胖男人的身份,只能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这矮胖男人是人称孤舟一把刀的将风岸的弟弟,生平没什么本事,就喜欢仗着兄长的威名欺男霸女,惹到他就像是被跳蚤爬满身那样,不痛,但刺挠。 因此众人对这个面生的初来乍到的姑娘投去怜悯的目光,都在心里暗暗咋舌,希望不会引火烧身。 最外围的几个见氛围不对,赶紧脚下抹油就开溜了,还有好事儿的,偷偷叫来同伴,来一出坐山观虎斗,若是能看到将富吃瘪,那就不虚此行了。 洛锦连一个正脸都没有赏给跳脚的矮胖男人,只是面对着端正跪着的男人。 他的眼窝很深,尤其是从他身前俯视他时,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前打下一片浅色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有西域异族的风情。 “你愿意跟我走吗?” 洛锦又问了一遍。 第3章 愿者钓鱼 将富恼火得厉害,众人若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仿佛都在嘲笑自己居然被这样两个低贱的下等人无视。 他的脸憋得通红,破碎一地的自尊从火烧一样的眼神中泄露出来,于是他扯开嗓子,向着人群外兄长为自己雇佣的仆从大喊:“你们是死人吗,少爷我被羞辱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过来给我出气!” 那些武艺高强的仆从们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来劝将富不要这么大火气,没成想反而火上浇油,让将富破罐子破摔说出将两个人就地打杀这样出格的话。 虽然将富也算是无恶不作,但将风岸给他下过死命令,决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人命来。 这也是他请人来照顾将富的初衷,一是保护,二来也是监管。 “你们是我的仆人,究竟是听我的,还是听我兄长的,你们自己明白。” 将富威胁道。 仆从们一个个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作鹌鹑状。 将富无法,只能气得眼睛吹胡子瞪眼得站在那里,表情凶恶。 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眨了眨眼,起初他只盯着洛锦投下来的影子看,在将富的暴怒中才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洛锦。 “好,我跟你走。” 他说。 于是他抱着草席裹的卷儿,跟在了洛锦身后。 他很高,站起来比洛锦高了一个脑袋,同时也并不孱弱,那草席于他仿若无物。 洛锦甚至能感受到那破烂的麻布长衫下因为动作而舒展开来的肌肉和血液。 男人抬头,与洛锦的目光相接。 周身的目光更加炽热,洛锦和男人却旁若无人地往外走去。 “借过。” 洛锦对着无能狂怒的将富道。 将富:? 将富气笑,面子和里子都丢得一干二净,他扫视着围观的众人,阴狠开口,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还看?是想让我把你们的眼睛挖出来?” 而后对着二人,却又摆出一副豁达的模样,“若是你们想通了,我这儿还是会留着你们的位置的。” 就看你们有没有命享受这种待遇了。将富想。 兄长为了维护名声,不会允许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这两个人做些什么,但是到了私底下,只要他装可怜颠倒颠倒黑白,兄长一定会为他出口气的。 众人作鸟兽状散去,也不敢再生事端,都闭上了嘴。 将富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疯狂和暴虐几乎将他整个人点燃。 “你要带我去哪里?” 男人开口,声音是意料之外的低沉淳重,仿佛终年不化的巍峨雪峰上飘落的雪花。 “去葬他。” 洛锦指了指男人怀抱着的草席,向城外走去。 这里没有官府的人驻扎,因此更没有公墓,若是城里有人死了,大多数只会裹个席儿扔到无人的地方,若是有心些,也只是找个地方挖了坑埋起来。 男人跟在洛锦身后半个身位的距离,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那张清冷疏离的脸,她的眼睛澄明又透亮,无端让他想起冬夜的明月。 他的心跳竟漏跳了一拍。 洛锦转头,对着他的异状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就在这里吧,安静,风景也不错。” 二人脚程很快,很快就出了城。 碧海城没有进出城的关口,因此格外自由,可以随时看到在城关附近游荡的流浪者,都是怀着趁火打劫的目的而来。 只是二人实在不起眼,尤其是男人抱着的草席,那些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远离了那群人后,就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平原,没有人照看,野草拼了命地长,都快和胸口齐平。 男人看着金红色落日下被染得火红的草场,晚风吹来一丝料峭的春寒,但是碧海城的春天已经来临,绿意取代了灰暗的色彩,将那姑娘的脸更衬得白玉无瑕。 草木带着湿润的水汽,鼻尖感受到泥土的气息,洛锦看着落日中长长的延伸出去的影子,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姓姜。” 洛锦:? 那男人接着说了一句:“我在等待一个愿者,是你吗?” “或许吧。” 洛锦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笑容里带上一丝狡黠。 “我叫洛锦,初次见面。” 她向男人伸出手,背着光,男人只能看清她被落日描成金色的脸部轮廓。 他将草席抗在肩上,空出一只手来回握上去,两只手相触碰的一瞬间,男人感受到干燥的温热的体温。 “姜渊鹤。”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趁着天黑之前,二人共同挖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坑洞,姜渊鹤就着草席全都送进了坑洞中。 来的路上洛锦还特意去买了些纸钱,一部分垫在了坑洞中,另一部分待埋好后再烧。 “你想见见他吗?” 说着,姜渊鹤打开裹紧的草席,露出里面小小的黄色小土狗来。 洛锦露出一瞬惊诧,姜渊鹤笑了笑,“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竟将小狗认作弟弟。” 洛锦很快收拾好表情,又变成了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她摇头:“它是个可爱的孩子,可惜没机会和它相见。” 姜渊鹤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却也只是点点头,“是,它很乖,跟着我一路吃苦,还是每次还是会摇着尾巴和我玩儿,我亏欠它。” 洛锦没法安慰他,那一瞬间她在姜渊鹤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节哀。” “我会的。” 随着最后一捧泥土重新填平坑洞,最后一缕火焰将纸做的金元宝完全吞噬,天色暗下来,周遭的空气变得宁静。 那些聚集的乞丐和投机者们散去,天地一色,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洛锦问,她并没有携恩图报的意思,对她来说,救下姜渊鹤不过就像是帮陈阿婆煎药一样,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不留下我?” 姜渊鹤歪着脑袋去看她,仿佛突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姑娘的想法。 “我以为,‘卖身’二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你不会要抛下我吧。” 姜渊鹤哑着嗓子,神色晦暗不明。 洛锦一噎,她来此的目的从来不是收获一个粘人的小尾巴,于是她软下声音劝解道:“话虽如此。但我真的不需要你的身体,你是自由的随你想去哪儿。” “随我……当真?” 姜渊鹤看着洛锦因为被打乱计划而突然有些慌乱的脸,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他说,“那我要跟着你。” “……” 怎么是个死脑筋呢!洛锦懊悔,早知道就不出这个头了。 “我……” “我和弟弟相依为命,现在它死了,我就只有你了,你不能始乱终弃。” 姜渊鹤对洛锦想要逃离的想法盖棺定论,在洛锦仍受到他胡言乱语的冲击而呆愣时,他又乘胜追击:“再说了,我们今日得罪了那纨绔,若是他来向我寻仇,我一个普通人怕是……” 姜渊鹤的提醒让洛锦一下请醒过来,是了,将富不会放过他们的,她救了人,没道理让他重新回到那水深火热的境遇里。 “……那好吧,你就暂时跟着我,等离开碧海城,我们再做打算。” 洛锦叹了口气,态度到底还是软了下来。 “好哦,娘子。” 姜渊鹤笑起来露出左边脸颊一个浅显的酒窝。 “别叫我娘子!” 洛锦羞怒,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的人! 于是她加快脚步,向着城内走去,姜渊鹤看着她仓皇的背影,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心情没来由得轻松。 洛锦只付了一间房的钱,姜渊鹤自然也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和她住在一起。 “你睡床,记住,半夜不要有什么动作而不然……” 洛锦将被子丢在姜渊鹤身上,威胁道。 “不然……?” 姜渊鹤状似不懂,抬眼去问。 “不然你不会想知道的!” 短暂的相处让洛锦有点摸清了姜渊鹤的恶趣味,不接他的茬,只自顾自在地上将灵一床被子铺好,背影决绝地隔绝了姜渊鹤投来的装可怜的目光。 “那我熄灯了哦,娘子。” “……好。” 洛锦再一次妥协。 月光从窗缝中洒进来,将漆黑夜色涂抹得发亮,油灯被吹熄后留下素静的清香,洛锦背对着姜渊鹤闭上眼睛。 黑暗中,姜渊鹤睁着眼睛看着洛锦瘦削的肩背,想起白日偶然对上的视线,他很好奇,眼前之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而后,他听到地上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身声音,接着就是一道冰冷的声音炸响在黑夜中。 “闭眼,睡觉。” 姜渊鹤闭上眼睛,在清浅的呼吸声中睡去。 多了一条小尾巴后,做很多事情都要一再斟酌,但洛锦破天荒没有觉得麻烦,只是在姜渊鹤又一次被撞到他身上的小乞丐偷走她为他刚买来的小钱袋时,她终于忍不住道:“你走到里边来。” “不行,哪有让娘子走在路中间的道理,多危险呀。” 姜渊鹤义正言辞拒绝。 “我看是你比较危险。” 洛锦叹气,感觉要长白头发了。 “对了娘子,我们现在去做什么呀?” 姜姓小尾巴忠实地护在洛锦身侧,不让熙攘的人群磕碰到她。 “去查探消息,我们还需要在碧海城待一段时间,总要知道将富的行踪。” 洛锦指了指身前碧海城最大的酒楼,明月楼。 姜渊鹤不知道的是,洛锦来碧海城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这姓将的人。 明月楼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酒楼,它是整个城里最大的情报网,并且,无论你是何身份,只要银子足够,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知道的任何消息。 相传明月楼的背后是京城穿黄袍的后裔,不过传言只是传言,也只能在江湖的推杯换盏之间,当作一个笑谈。 “娘子,咱们有钱吗?” 姜渊鹤抓着洛锦的衣袖,凑到洛锦耳边,小声询问道。 洛锦微微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要是不够的话,就把你抵在这儿,给我打工。” “不要啊,娘子!” 第4章 缘分就是缘分 接客的小厮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赶忙迎了上来。 “二位贵客,是住店还是吃饭呀!”小厮笑眯眯的,看不出年龄,只圆润的脸让他看起来人畜无害。 但是世人皆知,在明月楼即使是扫洒的仆役都绝非等闲之辈。 “吃饭,给我们开个雅间。” “好嘞,两位贵客这边请——” 小厮对着后头点了点头,将二人引致二楼的上房。 “有事您喊一声,”小厮低眉颔首,退出房去。 装饰华美的窗户隔绝了楼下热闹的人群,房间里有些安静,安静得姜渊鹤要时不时去看一眼洛锦。 而洛锦只是将两个茶盏里斟满茶,自顾自濯饮了一口。 姜渊鹤突然显得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自己他只好也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洛锦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陶瓷和红木桌子相碰,发出一声清灵的脆响。 姜渊鹤低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似乎是在思考如今不过认识了一日的他们究竟能够分享何种程度的秘密。 “我没有秘密。” 姜渊鹤试探开口。 洛锦不恼,只是那双乌黑深静的眼眸没有情绪地盯着他的脸,终于如愿看到姜渊鹤原本绷得端正的脸渐渐裂开缝隙。 “你没有秘密,还是,无法向我坦白这个秘密?” 洛锦微微倾身,浅蓝色的短袍修身灵动,衬着她身形也利落窈窕,可这一瞬间在姜渊鹤看来,却充满了压迫感。 洛锦和他往常接触的女性都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只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甚至不惜可能暴露自己的危险。 “我,我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将富。” 姜渊鹤缜密地组织了一瞬语言,将其中最不重要的一点抛了出来。 希望洛锦能上钩,他有些忐忑,下意识地他并不想欺骗她,但他已经不是能做事全凭心意不顾后果的傻小孩子了,没有人托底,他的一举一动都要三思再三思,谋定而后动。 “你和他也有仇?” 洛锦并不意外,姜渊鹤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只是,她有些好奇,这二人之间会有怎样的仇恨,是不是也同她一样呢? 她的目光如平静的深渊,凝视着茶盏中随热水升腾而起又落下的茶叶。 “也?你也是吗?” 一种莫名的你来我往的试探气氛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锐利交锋,她远比自己所预想的更聪明,也更加敏锐,姜渊鹤定了定神,又将谈话的主动权牵引到自己身上。 和她有仇的另有其人,但将富此人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不无辜。 于是洛锦点点头,慢悠悠道:“我认识一个姐姐,曾照拂于我,可惜惨死在将富惨无人道的虐待下。” 那个姐姐的确曾经照顾了她很多年,洛锦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她也的确去世多年,不过罪魁祸首…… “那狗儿,虽然到碧海城之前就已经虚弱不堪,但让它魂归天上的最大原因是将富踢了它一脚。”姜渊鹤的痛恨真切又狂放,他不能接受将富对狗儿的践踏,“小狗只不过是舔了一下那人丢弃的东西,他就觉得脏污了自己的东西,不由分说出了手。”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并没有认出我就是那狗儿的主人,还在大街上公然叫嚣,没有丝毫收敛。” 说到最后,姜渊鹤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哽咽,如果,如果他不曾来到这里,是不是能够避免这样惨淡的结局。 “如此说来,我们的目标竟是一致的。” 奇怪的,并不算让人开心的缘分,让两个各自身怀着巨大秘密的人走到了一起,这怎么能不觉得是苍天有眼呢。 二人在一瞬间达成了一致,敌人的敌人就是最好的盟友。 “可是将富虽然顽劣成性,但他的兄长可不是好惹的,如果我们不能把他一起解决,后患无穷。” 姜渊鹤知道江湖上很多秘辛,其中就包括将氏兄弟。 将风岸大将富十余岁,他出名可不是什么大侠风范,将风岸能在碧海城立足就足矣说明他是一个多么恶贯满盈的人物。 他师从过许多门派,但无一例外都在学会了各门派的心法招式后对其赶尽杀绝,甚至有宗主坐船出海逃亡海外,被他支一艘小船追上,这才有了孤舟一把刀的名号。 此后,将风岸搭上天音阁的大船,更加肆无忌惮。 而将富,虽然对外一直是以将风岸胞弟的身份受到碧海城许多优待,但实际上是将风岸年轻的时候与表妹翻云覆雨留下的孽种。 将风岸杀死了表妹,独自将将富抚养长大。他对将富掏心掏肺得好,可惜将富烂泥扶不上墙,没有能力继承将风岸从各处偷学而来的刀法。 “那就连将风岸一起收拾了。” 洛锦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在碧海城,随便扔出去一块石头,都可以砸到被将富欺负过的人,而将风岸,虽然这几年随着年纪增大开始收敛起来,但他年轻的时候比起将富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你在黑市上卖身葬弟,是想接近将富,好下手?” 洛锦想起姜渊鹤差点被将富带走,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 姜渊鹤摇头,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不是,我到碧海城不久就被偷了荷包,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实在是囊中羞涩,没有办法才只能出卖自己。” 天地良心,想他堂堂大少爷居然有一天也会为几两碎银发愁,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是,我这不是运气好遇上美丽善良的娘子大人了嘛,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 “别贫!” 洛锦及时出声制止了姜渊鹤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 “哦,我闭嘴。” 姜渊鹤用手捂住嘴,用眼神示意洛锦继续。 “明月楼虽然是天音阁的资产,但我这几日打听下来,明月楼的主管潘曳来与将风岸并不合得来。当时一力举荐将风岸入天音阁的也是同为用刀高手的霸刀云天赐,而云天赐与潘曳来则是天音阁阁主的左膀右臂,也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对付姓将的,向明月楼打探消息,潘曳来不仅不会向将风岸告发,说不定还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姜渊鹤接上洛锦的话。 虽然这些消息并不绝密,但想要得到它们,仍然非常艰难,姜渊鹤的好奇更甚,她究竟是怎样得到的消息。 不过洛锦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在明月楼,花钱拿消息是交易,也是一种契约。明月楼不会向将风岸出卖我们,他们做不出打自己脸的事。但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潘曳来和云天赐的不对付给自己讨点好处。”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洛锦都没有点破其中的关窍,姜渊鹤就基本明白了她的打算。 “那我有一个想法……” 姜渊鹤凑近洛锦,低声道。 姜渊鹤身上隐隐有一种冬雪中松柏的沉香气息,明明在笑,却有一种冷冽的错觉。 洛锦听完,不禁在心中纳罕,一个周详的绝密计谋。 “不过娘子,你的武功如何?” 姜渊鹤问,他还记得自己现在的人设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虽然出门前和家里的长辈们学了些寻常人家的一招半式,但他怕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在打斗中泄露自己的身世。 “够用。” 洛锦回。其实不只是够用,若将风岸现在仍是当打之年,她也有自信能够与他平分秋色,但话不能说得太满,她将永远谨慎又谦卑地前行,直到那些该下地狱的人一个不剩的全部下地狱去。 “那就麻烦娘子保护我了。” 洛锦:? “要你何用。” 洛锦笑骂着,又将茶盏斟满,姜渊鹤接过,二人一碰杯,都露出一个满意的神情。 洛锦需要姜渊鹤,一个敏锐多疑又极端聪明的助手兼智囊团。而姜渊鹤也需要洛锦,一个洞察人心又机敏灵巧的强大打手。 于是一个坚不可破的牢固联盟就这样诞生,往后他们将在江湖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一笔,这都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小二,结账。” 洛锦唤来酒楼的小厮,递给他一个黄金叶片。 这是陈师送给她的临别礼物,代表了明月楼的信物,凭借此信物能够得到明月楼管事潘曳来的一个承诺。 而这信物,潘曳来只送给过几个有缘人。 小厮看到黄金叶片神色一变,本就低眉顺眼的表情更加谄媚,“您二位这边请。” 他躬身将二人从二楼雅间引致四楼。 明月楼的四楼只有零星几个房间,却有不下十个人在入口和各处站岗。除了特殊的几个人外,不允许任何外人上楼。 “掌柜的贵客。” 小厮向入口处的守卫展示了信物,守卫面无表情地看过后,让出一个身位来让几人通行。 往里走时,飘来一阵浓白色的烟雾,掺杂着一股复杂的檀香和甜香,和谐中又透露出一股割裂来。 “我只能送到这儿,二位贵客还需得自己应门前往。” 小厮在三步远处站定,低头不敢直视那扇雕花乌木大门。 “多谢。” 二人道谢后,姜渊鹤上前一步,叩响了上面的铜狮子环。 第5章 潜入调查 门里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 “进。” 甜得仿佛能滴出蜜来,可是上翘的尾音混合着深沉的气味让人突觉晕眩,洛锦想起村口茶树下老人说起的精怪话本。 洛锦和姜渊鹤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初次见面,贵客们。” 女人丰润的身姿被上好的绸锦更衬得艳丽无双,明明并不暴露,可是无论是莹白如玉的手臂还是淡雅素静的银钗,都给人一种露骨的直接的冲击,她的美锋利而有棱角,即使月白色的广袖绫罗都无法弱化。 “让我猜猜,你们是为将富而来,对吗?” 女人的声音却有些孩子气,与成熟美艳的外表极不相称,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更显得鬼气森森。 “掌柜的机敏过人,”洛锦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阻挡了深重的脂粉香气,“我二人早就听闻明月楼无所不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您比传闻中更加美丽动人。” 直白的美貌夸奖即使是听惯了溢美之词的潘曳来依旧非常受用,她那种近乎有形的攻击性暂时收敛起来,重新坐回了主坐。 摇曳的烛火中依稀可以看出屋内极致复杂华美的装潢,无论是桌椅、门柱,乃至少有人抬头欣赏的上梁,都出自天下最好的工匠之手。更不要说那些数不尽的肆意摆放的珠宝首饰,甚至比烛火的辉光更加耀眼。 “陈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二位不必拘谨,坐。” 她挥手,袖子甩出一个月牙般的弧度,她一只手撑着下颌,狐狸一样的眉眼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二人。 “想必潘掌柜已经知道我二人来此的目的,还请您高抬贵手,为我们指点迷津。” 姜渊鹤开口,换来潘曳来的一声轻笑。 “指点谈不上,你们只要知道,出了这个门,我和你们就没有关系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但是不允许牵扯到我身上。 “自然。” 洛锦从善如流地点头。 潘曳来身侧的矮桌上扣着一个玉做的低檐圆盏,桃木香气的灰烬洒落在桌角,在昂贵的黄花梨木上烫出星星点点的斑驳来。 洛锦动作轻柔地深吸了一口气,敏锐地捕捉到了残留的烟味,一种混合了桃枝最顶端的嫩叶和卷烟的味道。这种卷烟性烈味苦,大多时候只用来入药。 潘曳来受了伤。洛锦想。 “这是明月楼搜集来的将家二人的消息,”潘曳来递过来一卷羊皮纸,随意地扔给了洛锦。 面门上极速飞来一个钝器,洛锦下意识挽手卸力,再接住。 “功夫不错。” 潘曳来面无表情地拍了两下手,眼神却盯着洛锦的包袱看。 洛锦展开羊皮纸,靠近姜渊鹤,二人就着不算明亮的光快速阅览了一遍。 里面的内容比他们预想的还要荒唐,气氛很明显地沉下去,姜渊鹤的表情也不好看。 而后,洛锦收起它,不再将眼神分给这脏东西,手腕用力,将它沿着平整的木桌扔回给潘曳来。 潘曳来抬手止住这东西,随手放在了油灯上。 羊皮纸很好点燃,随着最后一抹黄白消失在火焰中,房间又恢复了幽暗。 “那我们便告辞了。” 洛锦起身,向潘曳来合掌躬身,复抬起头来,给了姜渊鹤一个跟上的眼神,推门出去。 那小厮守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听到屋内的动静,抬起头来,又露出那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右手臂往前伸,指引二人往出走。 洛锦起身的时候落下了一个半掌大小的小瓷瓶,姜渊鹤眼见瞧见了,本想帮她收回来,洛锦见他驻足不前,为免生事端,抓着他的手臂快步离开了。 她没有回头,因此错过了潘曳来投向姜渊鹤的隐晦而郑重的目光。 “等,等等,娘子你落下了个东西。” 随着小厮回到二楼雅间,姜渊鹤望向陡峭阴森的楼梯,提醒道。 “叫我洛锦。” 洛锦第不知道多少次纠正他,“那不是落下的,是回礼。” “什么回礼?” 洛锦笑笑,回想起陈师离开时告诉她的—— 明月楼掌柜潘曳来性格乖戾,但他曾无意中帮助过她,在她那里留了个好印象,潘曳来还曾经拜托他在北方寻找一种特殊的草药。 希望这些信息对你有用。 当然,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姜渊鹤的脸在眼前放大,洛锦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无视姜渊鹤装出来的受伤表情,往城中偏僻的方向走去。 “去给你买一身行头。” 洛锦主动开口,听到这话,原本低着头有些置气的姜渊鹤赶忙抬起头来,一脸期待。 “什么行头!” “小厮行头。” 将富自诩为碧海城第一花花公子,留连花丛,片叶不沾身。但他近日被一个光华阁新来的歌女吸引,誓要做那摘花之人。 将富吃喝玩乐从不付钱,都是将风岸事前打点。光华阁作为声色犬马的销金窟,最爱的就是将富这样没什么头脑却乐意花钱装大爷的纨绔们,因此也乐意促成这桩美事。 “那姑娘凭什么让我做她的小厮,要是出了事儿,她可没法面对光华阁的怒火。” 嘴上虽然还有疑虑,但姜渊鹤的身体却很诚实地配合着洛锦,一套一套衣服地试。 “如果她不需要面对呢?” 洛锦拍了拍姜渊鹤的袖子,让它变得更平整一些,随后支着下巴评价道:“你这脸还是太过扎眼了,不会有长相如此俊朗的小厮,就算将富是个傻子认不出来,他手下的人也会起疑心。” 洛锦说得平常,让姜渊鹤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对这句话反应这么大是不是自己定力不行。 “我会易容。” 姜渊鹤开口,趁着洛锦语出更惊人之前,堵上了她的话头。 “很不错嘛,小姜。” 洛锦不走心地夸奖,注意力仍在那扯不正的前襟上。 “也就是这个价格了,歪就歪一点吧。”洛锦付钱,一边小声地安慰自己,“说不定这样看起来更符合一个小厮的人设。” 姜渊鹤看着洛锦的眼神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掌柜,从手心里的铜钱到高柜后面的算盘,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来。 等他反应过来后,就看到洛锦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对着自己露出奇怪的神色。 “走吧,去光华阁,趁这几天认认路,才好给后面做准备。” 洛锦拉着姜渊鹤就要往那儿去,姜渊鹤赶紧拦了一下,“还没易容呢。” 酒楼的小二看着在这儿住了有一段时间的两位客人大白天地就回了房间,而后不久之后,从房间里出来两个陌生的男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姜渊鹤看着伪装成歌女的洛锦,不由得有些担忧。 “那歌女也是个可怜人,没必要为将富赔上她的清白和生命,我给了她一点儿钱,让她离开碧海城了。” “那管事的嬷嬷怎么办,你不会也要砸钱贿赂她吧?” 姜渊鹤虽没去过那些风月场所,但做生意嘛,殊途同归,很多门道他还是了解的。 洛锦摇头,“我才不会把钱花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呢。那姑娘同我说,嬷嬷只会在要她下台陪酒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时候她都化着浓妆,嬷嬷认不出来的。” “但愿。” 潜入得有些过于顺利,让姜渊鹤隐隐有些担忧。 “瑶娘子,明日将公子会来听你唱歌,给我好好做准备,把他哄高兴了,让她多赏点银子,明白吗?” 光华阁的管事嬷嬷李瑞是掌柜的亲姑姑,因此在阁中地位非凡,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她皱起眉头,刻薄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你这小厮看着面生,新来的?” 姜渊鹤点头,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 “回嬷嬷,小子王生,是张管事在人牙子手上赎来的,让我跟着瑶娘子做事。” 李瑞嫌弃地撇嘴,手在鼻尖前扇了扇,似是觉得小厮身上低贱污浊的气息污了她的嗅觉。 “既然是张管事的人,那就夹紧尾巴做事,可不要犯了错,让张管事为难。” “是,我一定管教好他。” 洛锦出声,维护了姜渊鹤。 李瑞最后瞥了一眼看起来还算和谐的二人,最后撂下了一句,“你们私底下怎么来我不管,但若是耽误了我赚银子,我唯你们是问。” 姜渊鹤看着李瑞扭胯离去的背影,问洛锦:“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今日是瑶娘子的休沐日,也是真正的瑶娘子离开的日子。 到了晚上,整个光华阁明灯如昼。 觥筹交错间,女人银铃的笑声和着或低沉嘶哑或高亢兴奋的吹水自擂声,迎来送往,仿佛极乐。 姑娘们的屋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小院,和前面的声色犬马相反,寂静得可怕。 即使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点了灯的屋子也是寥寥无几。就是亮着光的地方,也只能看到枯坐在镜前的身影,随着烛火跳动而隐隐绰绰。 瑶娘子的隔壁是光华阁三个月前的头牌姑娘柳云画,柳云画最善弹一曲江南水墨丹青一般的琵琶曲儿,只可惜某一次不小心冲撞了将富,那低俗的男人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的琵琶摔得粉碎,甚至还让她跪在地上,重重地用脚步碾过她的手指。 如今听说了瑶娘子被将富看上,柳云画不顾管事嬷嬷的威胁,偷偷来瑶娘子房间安慰她。 “如果你受不了了,跟我说,我多少也算当过最红的姑娘,接触过一些达官显贵,或许能给你求一个生路。” 柳云画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覆在洛锦手上,感受到不同于自己粗糙生茧手指的柔软。 “呀……” 她有些慌乱地抬头。 洛锦回握上那双冰冷的手,安抚道:“多谢你来看我,我会没事的。你要照顾好自己。” 柳云画的眼神撞进那一片宁静的深潭里,那种横冲直撞的对将富的恐惧和对与自己同病相怜之人的无奈痛惜在一句安慰声中竟然平息下来。 这是她在被将富欺负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没事,照顾好自己。 管事嬷嬷责骂她冲撞了贵人,让她损失了很多钱财。几个看人下菜碟的仆役也纷纷落井下石,弃她于不顾。几个熟识的姐妹们尚且自顾不暇,听闻她的遭遇也只能和她一同落泪。 柳云画的眼眶有些湿润,她长舒了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因为认命而失去神采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一定跟我说。” 她的目光又在洛锦和姜渊鹤身上来回逡巡了片刻,低声提醒道:“嬷嬷不让仆役们单独待在姑娘们的屋里。” “好,多谢你。” 洛锦起身,将柳云画送出门,她的手贴心地靠在柳云画的背上,温热了更深露重里寒凉的身体。 “她发现你不是瑶娘子了。” 姜渊鹤慢悠悠凑上来,看着柳云画回到屋里的背影,“不过看起来她不会是个告密者。” 第6章 阿瑶姑娘 柳云画本就瘦弱,受伤后更是吃不下东西,恐惧和悲伤几乎要把她冲垮。 她也痛恨,也想怒骂,可是自己太过弱小,连呼救都没有人听见。 柳云画回到屋里,她原来是不住在这儿的,得罪了将富后,嬷嬷见她再没有了价值,就把她赶到了这间原本用来给侍女居住的小屋子里。 将富欺侮完她,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依旧是吃喝玩乐,而她只能在这个小屋子里等死。 当她听说了隔壁新来的小姑娘也被将富那狗东西看上了以后,她发了疯一样求从前的金主们高抬贵手拉那小姑娘一把。 她听到的回答只有爱莫能助。 只有一个在官场里说得上话的,承诺自己要是做他的第十三方小妾,就出手救下瑶姑娘。 她是想来让瑶姑娘偷偷离开的,至于光华阁和将富的怒火,她不是没有体会过,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没想到瑶姑娘是个聪明的姑娘,当她抚上那双没有因为学琴而生了老茧的手时,她是有些慌乱的。 但是熟悉的面孔和安慰让她放心下来,那人告诉自己,别害怕。 她真的可以怀有期待吗,期待着有人能够不畏光华阁背后的势力,将随意取乐姑娘的恶霸绳之以法? 她透过铜镜看到自己二十出头就长出来的白发,因为被打断指骨后被下令不准请医官而长歪了的手,还有因疼痛夜夜难寐留下的皱纹,她好恨啊。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是掀翻了这金玉其外的光华阁,还是要和将富对峙,我都支持你。 柳云画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决了堤地落下。 “也是可怜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洛锦看着柳云画的屋门,神色晦暗不明。 “娘子,你且待在这儿,我去和其他仆役们打听打听情况。” 姜渊鹤回到屋里,四处搜寻了一番,只在墙角看到一个半指宽的小洞,每个姑娘的屋子都有,是嬷嬷命人开来监视屋内姑娘的。 “好,你务必小心些,以安全为上。” 姜渊鹤趁着夜色人多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洛锦,她找了个矮凳挡住了那个用来窥视的小孔,才坐到筝前。 瑶姑娘很是爱惜这把筝,筝身用松木油擦拭得锃光瓦亮,弦也绷得端正,一看就价格不菲。 洛锦歪着头,回想筝的正确使用方法,同时在思考着五音不全的自己该如何扮演好一个多才多艺的歌女。 还是冲动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拨动琴弦。 蚕丝制成的琴弦柔韧温凉,接触到指腹的一瞬间,碰撞产生急雨敲阶的叮咚声,划开沉寂的夜色,空气都好像变得温柔起来。 洛锦想起杨连洲带着她在源水村后山捕猎的时候,那日天黑得很早,杨连洲支起篝火,两个人吃着白日采摘来的野果,干燥的木柴被火焰烧得哔啵作响,杨连洲从旁边的树上摘下来一片长而窄的树叶,放在唇边吹响。 叶片和气息交缠发出清越泠泠的声响,风吹过来,带着初夏温热的暖气,洛锦看着火焰无序地跃动,想的是,多好的年岁啊。 回过神来,指腹有些隐隐作痛,她放下筝,寄希望于嬷嬷接下去不要给她安排弹筝的活计。 她就这样在窗边坐到天亮,直到疲惫的姑娘们陆续回到屋内。她们疲倦得说不了几句话,匆匆告别,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狭窄牢笼里。 管事嬷嬷的敲门声如期而至,每一下都极其用力而急促,甚至能感受到她深重呼吸下吐出来的浊气。 “瑶娘子,将公子给你买了几身绫罗华服,他让我给你送过来。” 洛锦打开门,嬷嬷满意地打量着铺满了桃花粉的年轻容颜。 她上手掐住洛锦的下巴,把她的脸左右转动着,粗糙的手指摩挲得脸颊泛红。 “还知道好好装扮自己,也不枉我在你身上花的那些大价钱,”她放下手,对着身后拍了拍掌,一群仆役鱼贯而入,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一身繁复的丝织绣服。 姜渊鹤化名的王生就跟在队伍的最后,他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等待管事嬷嬷的发话。 “将公子今夜会莅临光华阁,你好生伺候着,事成之后,我就让你当光华阁头牌。” 管事嬷嬷半是威胁,半是劝解,“嬷嬷我虚长你几岁,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你听我的,不会吃亏的。但若是你要学柳云画,我可不会放过你。” 嬷嬷的声音不小,话音刚落,就听到了隔壁传来的重物掉落的声音。 “我知道了。” 洛锦假装顺从地接过衣物,又对嬷嬷说:“嬷嬷,我昨日修眉时不小心伤到了手,怕是不能表演筝曲了。” 她向嬷嬷展示自己特意留下的伤痕。 嬷嬷眉头一皱,啧了一声,本想发作,但又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无妨,将公子看重的本就是你的容貌和歌喉,大不了我再找几个姑娘给你伴奏。” 说完,她又快速交代了几句,便去通知下人们新的安排。 “瑶娘子,我们也告退了。” 仆役头头谄媚地走近洛锦,那双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脖颈,好像要透过那层层叠叠的衣服去触摸她的皮肤,洛锦嫌恶地皱眉,拿起一贯银钱打发了他。 姜渊鹤还是跟在最后,和洛锦交换了一个隐秘的视线。 白日是光华阁的姑娘们难得的可以喘息的时间,但这短暂的时光也不会完全属于她们自己。 为了给权贵们提供更好的服务,嬷嬷请来了许多严厉的教习先生,从姑娘们的才艺、美貌优势,到说话时的停顿和重音,每一项都在为侍奉这一词做注解。 洛锦混在人群中,看着趾高气扬的教习手持一根圆棍站在众人身前,只要是哪个姑娘做错了,他就狠狠地甩下圆棍,将姑娘们娇弱的皮肤打得皮开肉绽。 柳云画没有来,嬷嬷明面上体恤她让她在屋里养伤,实际上已然放弃了她,只等着哪个冤大头花大价钱把她赎走,当然,放她离去前嬷嬷一定会好好磋磨磋磨她。 洛锦成了教习的重点关注对象。 他和将富是熟识,几人常常一起花天酒地。他本是个考不上功名的穷酸书生,最擅长的就是纸上谈兵,胡乱包装了自己一把,正想着去哪里招摇撞骗一番,没想到就被这里的管事嬷嬷看重,成了教习。 “瑶娘子,我们将大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得更加刻苦修习技艺,才能得到将公子的喜欢。” 洛锦内心暗骂,面上愈发顺从。 “好了,今日的修习到此结束,姑娘们赶紧去装扮一番,侍奉贵人们去吧。” 天色将暗,教习终于大手一挥放姑娘们离去,心满意足地从仆从手里接过今日的俸银,心里美滋滋地已经想好了要指名哪个姑娘。 洛锦被嬷嬷的侍女抓住好生搓洗了一番,她们用牡丹花瓣捣出来的汁液淋洗她的长发,朱砂点在她眉间,瑶姑娘本就生得美艳,洛锦看着易容出来的绝美皮囊,眼中寒冰更甚。 “将公子马上就到了,瑶娘子可真是幸运,他可真是个痴情种,偏生栽在了你的身上。” 管事嬷嬷还在滔滔不绝地洗脑洛锦,即便她表现出来了十二分配合,但事成之前,嬷嬷还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倒不知成天寻欢作乐的也能叫痴情种,”洛锦出言讽刺,见嬷嬷脸色难看,放缓了语气,“嬷嬷辛苦了,这福气要是能给嬷嬷你就好了。” 管事嬷嬷见洛锦神色无异,虽觉她话里有话,但还是稍些放下心来,毕竟她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因此就是被她心里骂两句又如何,横竖不会少一块肉。 另一边,仆役们忙着打扫各个雅间,近日人员变动频繁,几个小头头损失了很多心腹,新来的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已经巴结上来,挑挑拣拣也有几个能提拔的。 其中一个仆役头头是管事嬷嬷的远亲,叫张麻子,虽然仆役身份低微,但勾心斗角却一点也不见少,他的几个拥趸都被资历比他大的给打发出去了,现在他孤掌难鸣,地位尴尬得很。 就在这时,他看中了一个新来的仆役王生。王生这个人看起来木讷老实,人又长得高高壮壮,要是能收归己用,说不准能培养成新的心腹。 “张哥,头儿说你找我。” 王生,也就是姜渊鹤,短暂结束了到处跑腿的悲催生活,敲响了张麻子的房门。 低等的仆役都是住的大通铺,只有小头头才能有一个小房间。姜渊鹤感觉这两天自己都要被腌入味了,每天都在期待着将富赶紧来玩乐。 “将公子因为前些天在黑市上的不当出言被将风岸将大公子关了禁闭,今日是禁闭的最后一日,戌时一刻将公子就会莅临光华阁,”张麻子拍了拍姜渊鹤的肩膀,半真半假道,“要不要哥向将公子引荐引荐你,若是将公子高兴,你就不用再天天做那些劳什子的杂活,只要每天陪贵人玩乐就行。” 张麻子语气诱惑,若真是心智不坚的小年轻听了,说不准就被他拉上贼船。 姜渊鹤笑笑,“我就是个新来的,哪里能轮得到我去服侍贵人。” “诶,生弟此言差矣,你长得高大,模样也不差,就甘心当个最下等的仆人,供所有人差遣?” 张麻子的话煽动性极强,他满意地看着王生眼中闪过犹豫和挣扎,最终豁出去地开口:“请张哥指点迷津。” 第7章 恍惚云梦 “好说,生弟,跟我来。” 张麻子哥俩好地揽着姜渊鹤的肩膀,推开了那扇下人禁止通行的大门。 魅惑的明珠散发出让人迷醉的光芒,浓烟里满是卷烟和草药混合的味道,那些衣着光鲜的贵人们左拥右抱着姜渊鹤不曾见过的姑娘们。 姑娘们柔荑轻点,从胸口抚摸到腰部,引得那些人哈哈大笑,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姑娘的口中。 姜渊鹤心中骇然,他竟不曾想到光华阁私下里还有这样的场所。 极目望去,这其中的权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甚至还有官阶不小的官员,他们平日里个顶个得道貌岸然,在这里却卸下了伪装,衣冠禽兽的外表下是更恶劣的兽性。 在远远的戏台中央,并不是在唱戏的歌女,也没有悦耳丝竹,只有带着面具浑身**的男人,一边捂着肋下的伤口,一边逃避着猛兽一再的袭击。 戏台周边用铁索和黑钢隔开观礼台,旁边的姑娘也衣着暴露,只要有贵人打赏,就往戏台中央丢一块肥肉,而血肉又更加深了猛兽的野性,进攻更加猛烈,那男人很快体力不支,成了猛兽嘴下亡魂。 周边传来嘘声,那些将筹码赌在他身上的贵人们怒极而骂,嘴里吐出肮脏的话语,痛斥此人浪费自己的钱财。 而后,在嬷嬷的讨饶和煽动中,戏台下又重新放进来一个男人,一样浑身**,一样带着面具。 “下注——” 仆役们同时高呼。 “一百两,赌他撑不过一刻钟。” “二百两,跟贾大人。” “我也跟。” “我赌他能撑过一刻钟,三百两。” 贵人们纷纷对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仆役拿出自己的赌注,仆役们膝行收下等价的筹码,贵人们兴致都不错,有几个大方的还将今天赢到的钱赏了众人好些。 男人两股战战,赤手空拳面对着猛兽,几近崩溃。 姜渊鹤就这样站在远远的入口处,看着前方这一出荒诞不经的闹剧。 普通人成了供上层人玩乐的道具,他们的命好似都比不上桌上用白石暖玉装着的一串葡萄,礼崩乐坏,纲常扫地,不外如是。 那个男人很快支撑不住,命丧当场,像一条破抹布一样被扔了出去。 贵人们互相笑骂,又很快开启了下一轮游戏,周而复始。 姜渊鹤收回视线,转头问张麻子:“张哥,这里是?” “看到了吗,这里才是真正的光华阁,群芳吐艳,万千光华。” 张麻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向往,说话之间声音都有些颤抖,他狞笑着抓着姜渊鹤的手臂,低声道:“只要你跟着我干,哥保你像那边那个人一样,每天能从贵人的手上拿到这个数。” 张麻子张开手,比了个五。 五十两。 而今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家,一家三口人一年也不过只有十两银子的收成。 在这里,钱都不能算是钱了,不过是用来攀比的工具。而侍奉着这些所谓贵人的仆役们,他们的心也被纸醉金迷的重量变得扭曲。 “放心张哥,小弟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人了,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姜渊鹤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贪婪神色,随即开始巴结张麻子。 “好说,好说。” “对了,张哥,那外面那些姑娘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姜渊鹤问,他确实需要确认一番。 “她们现在可不够格,能在这里伺候的姑娘可不是外面那些愚蠢天真的女子可比的,她们可比我们狠多了。” 张麻子表情痛苦,俨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往事。 “恰好这里缺了一些人,我找人给你安排个活计,你就安心在这里干着,记住,多说吉祥话,把那些姑娘哄高兴了,她们给的不一定比贵人少。” “那将公子也会来这里吗?” “当然,他可是这里的常客,瑶娘子你知道吧,他今夜就要把人带来这里玩儿,估计今夜咱们都能大赚一笔了。” 张麻子想到即将进入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已经提前乐开了花。 “走吧,生弟,哥哥带你去认认人。” 张麻子带着姜渊鹤从角落里往人群中走,遇见熟悉的贵人就拉着人打招呼。 “杜大人,好久不见,是我张麻子,今儿我二人来侍奉您,这边儿请。” 走进来一个衣着华贵的胖男人,张麻子赶忙迎了上去。 “行,给我叫几个长得好看的姑娘。” “得令!” 将富窝着一肚子气没处撒,只能来光华阁喝酒解闷。 比这事儿更恶劣的事情他也做过,兄长从未如此苛责过他,将富心里不服,虽然兄长和他分析了利害,说明了最近潘曳来在针对他和云天赐,但将富可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该死的明月楼让他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 他到光华阁的时候,还是臭着脸,心里愤恨地想杀人,直到那些低贱卑鄙的仆役们一个个像狗一样觍着脸上来奉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端的满足。 他还是喜欢这里,有钱有势的自己就是他们唯一要奉承的人,他想做什么,说什么,甚至随意地支使一个人去死,那人也必定会毅然决然地去死。 多么美妙,将富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楼宇,容貌美丽的姑娘们或笑或张扬,但无一例外,都在等待自己的垂怜。 “瑶娘子呢,叫她来伺候。” 将富大摇大摆地走向后殿,他很少在前边玩乐,那些都太幼稚了,他看不上。 他喜欢那种刺激得让人血脉偾张的激烈,视觉上的血流成河,听觉上五间歇的惨叫声,更是心理上病态的满足感。 他享受光华阁为他编织的美梦,还有美酒,助兴的大烟,身材曼妙的美人, 仆役来叫瑶娘子,他本是柳云画的人,钦慕那孤高玄月般的女子,只可惜柳云画大势已去,他只是个下人,什么都做不了。 “瑶娘子,将公子有请。” 他低垂着头,让自己不会暴露在隔壁的窗前。 “走吧。” 洛锦带上丝绸面纱,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仆役低头不敢看她,他总觉得瑶娘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他脑子愚钝,没读过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讷讷点头。 “这不是去前堂的路吧?” 洛锦奇怪,于是停住脚步询问。 “瑶,瑶娘子,这是嬷嬷的安排。是,是去‘那里’。” 仆役最后两个字念得又重又快,脸憋得通红,手脚不自觉抽动着,头又低得很深,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那里,一个光华阁姑娘们讳莫如深的地方,据说进去了,就别想着再出来。 “别急,带路吧。” 仆役也是听命行事,洛锦无意为难他,只是恐怕自己和姜渊鹤的计划不会那么顺利了。 “……谢……谢。” 那人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赶紧飞快地跑到前面,然后转头让她跟上。 所谓“那里”,在光华阁的上层管事人和前来享受的达官显贵那里,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云梦泽。 他们将这里标榜为人间仙境,用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铸造了这个血与泪的黄金之间。 即使有所准备,洛锦还是被推开门那一瞬间的富丽堂皇闪了眼睛。 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美人们中间的将富,他左手抱着一个,右腿上还坐着一个,她们各个笑声如铃,美艳不可方物。 “瑶娘子,我将某人指名你一次不容易啊,多谢瑶娘子赏脸。” 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将富抛下一众美人,款款而来,装出一副深情厚谊的样子。 “将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将富的咸猪手伸出来,就要搂上洛锦。 这时候旁里窜出来一个仆役,低头将二人隔开。 “将公子,嬷嬷的意思是先让瑶娘子给大家表演一曲,至于她今夜的归宿,”仆役伸出手,放在胸前搓了搓,“就看这个东西了。” 管事嬷嬷深知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道理,可不会轻易让将富得到瑶娘子,她要用姑娘吊着他,让他多花钱,要是能把他榨干的话,就更好不过了。 将富被下了面子,随手一拂,将人打开,“什么东西,敢扰了爷的兴致。” “息怒,息怒。”姜渊鹤上前一步,将被打倒的仆役拖到一边,安抚将富道:“将公子有所不知,瑶娘子为了欢迎您的到来,准备了好几日呢,不如让瑶娘子先为您表演完,再与您一道玩乐也不迟。” 姜渊鹤会说话,贵人们都满意他,如今又是一番漂亮话,让将富无法指摘,只能恨恨点头。 “行吧,给瑶娘子一个面子。” 他起身回坐,一众美人又围了上来。 “这边请,瑶娘子。” 姜渊鹤带着洛锦来到戏台边,斗兽的戏码已经结束,仆役们很快将混合着碎肉的血迹打扫干净。 姑娘们换上轻薄的长裙,一个接一个上台表演,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从未存在过一般。 “如此说来,说不准我们也还有机会一亲瑶姑娘芳泽呢。” 听到仆役的话,离得近的几个人小声议论道。 “你胆敢抢将富的人,你不要命了!” 他的朋友劝诫道。 “价高者得,这不是很好嘛。” 听到有人垂涎瑶娘子,将富心神不定地盯着那几人,只听见那边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那几个人灰溜溜地逃跑了,将富这才将视线转回来,专心欣赏瑶娘子。 将富叫来候在一旁的仆役,将腰间的钱袋扔给他,“给瑶娘子的彩头。” 光华阁的彩头和寻常戏台上的彩头还不一样,这里的彩头更多得带上了预订此人的意味,说的难听点,就像是标记地盘的狗一样,就是要明着告诉大家,这个人我势在必得,你要是想跟我抢人,得掂量掂量。 “将富将公子,五十两黄金——” 洛锦还没上台,就收到了将富打赏的彩头,台下的姑娘们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给你们了。” 她从仆役手中接过,递给了最近的那个姑娘。 姑娘开心接过,和身边的朋友炫耀起来。 第8章 昏沉别院 洛锦小时候学过弹筝,但毕竟生疏了许多年,还是没日没夜练习后,才能堪堪不露出破绽。 管事嬷嬷对她的配合很满意,为了让她更卖命,白日单独来找过她一回,承诺了很多听起来就非常吸引人的报酬。 “嬷嬷,我希望,您能给我安排一个和将公子独处的机会。” 洛锦谢绝了嬷嬷递过来的金元宝,只是这样央求道。 “还挺有野心,不过嬷嬷作为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对那些恩客付出真心,等他们玩腻了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抽身离开,但我们不一样,你要是被骗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假装也好,出于真心也罢,嬷嬷都提点了一句,她见过太多痴痴等待恩客赎身的姑娘,无一例外,没有人有好下场。 “我明白的。” 瑶娘子来光华阁不久,是被父母发卖来的。 姑娘们的第一次单独伺候,基本上都能卖出个好价钱,更不必说瑶娘子这样美貌和才气都属上乘的,价钱更是水涨船高。 因此管事嬷嬷特意开了个临时的拍卖会,声势浩大地邀请将富参加。 碧海城中人们来往逢人都讲究一个面子,而在光华阁的拍卖会上取得头彩拿下当日的姑娘,就是相当有面子的一件事。 而这个好事,将富绝对不愿意错过。 一曲毕,座下掌声雷动,无人不倾心于灵动的筝曲,尤其是瑶娘子半遮着脸,更显得那双杏眼清丽可爱,让人想一探她的芳容。 而后就是紧凑的拍卖环节,起拍价就是三百两黄金。 三百两黄金,可以让一个小县城里的普通人都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同时也只能换来光华阁中一个姑娘一晚上的侍奉,甚至可能还不够。 “我出五百两。” 说话的是个臭名昭著的盐商,背靠京城的势力,却是个留连花丛品味低俗的家伙,他和将富虽然是酒肉朋友,但他自觉比将富一介江湖人士身份更高贵,私下里不怎么看得起将富。 “八百两。” 将富出手就是加三百两,盐商也不客气,又立刻加了二百两。 很快拍卖价格水涨船高,其他人退出了竞争,对他们来说,花费如此高昂价格只为博美人一笑还是太亏。 而盐商和将富之间,已然不是普通的竞价,更多的是为了和对方作对。 当金额加到两千两黄金的时候,众人已经从还有闲情雅致地围观转变成目瞪口呆地紧张。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像是一张绷到极致的弓,稍有不慎就可能让人受伤。 这时候有几个脾气好的纷纷出来劝说:“二位玩归玩,闹归闹,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是啊是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歌女,咱们哥几个再给二位物色物色。” 将富推开酒杯,一脚放到了桌上,嚣张叫嚷道:“呵,这话你们应该和楚卫说,还不是他非要来插上一脚,横刀夺爱?” “瑶娘子又不是板上钉钉的你的人,何来横刀夺爱一说?” 楚卫,也就是盐商,在一众围观群众的刺激下也起了火气,呛声道。 “贵人们可别为了我伤了和气,瑶娘这罪过可就大了。” 洛锦被管事嬷嬷推出来安抚众人,有美人开口,二人也不好再发脾气。 “瑶娘子能得到诸位贵客的喜爱是我们光华阁的无上荣耀,我在这里替瑶娘子谢过大家。” 管事嬷嬷也出来说了两句平复场面的话。 楚卫突觉无趣,也不想再与将富纠缠,便顺水推舟退出了竞价。 “楚公子大义,这份人情我将某人记下了。” 见此,将富也乐得承了这个顺水人情,遥遥举杯,“等我享受完,一定让瑶娘子好好伺候楚兄一回。” 四座响起揶揄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 “那将某人我就先行一步,享受美人在怀的乐趣儿了,诸位接着玩。” 将富站起身来,肥壮的肚子都随着动作抖了两抖。 “琴娘子,来,今晚好生教导瑶娘子,必不能让我失望。” 将富搂着身着靛蓝色镂空仙裙的琴娘子款款离去。 洛锦被先一步送到了特殊的雅阁中,这里只有真金白银花了大价钱的人才能够享用,是单独开辟出来的别院,而将富恰好就拥有这间雅阁的长期使用权。 无法提前来雅阁做准备,因此洛锦只能趁着将富和琴娘子漫步而来的这段空隙来寻找机会。 雅阁中的装饰都是用的碧海城中最好材料,坚硬昂贵,可是仔细看又觉得柔软靡艳。 井口天花上用蓝色底纹绘纸层峦叠嶂的卷草纹饰,中心是两只互相交颈缠绵的鸳鸯戏水图。 延伸到四方的墙边下,是数不清的牡丹和兰花,虽有附庸风雅之嫌,但着实漂亮。是扫洒的仆役们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换上的最新鲜的,还滴着露水。 墙边那盏松脂油灯和着夜明珠璀璨夺目的光辉,衬得屋内亮如白昼。 洛锦扫视了一圈,心中有了计较。 由远及近的笑闹声传来,将富“砰”地一声推开门,琴娘子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将富就急不可耐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在沉重的大门关上之前,洛锦瞥见了和张麻子站在一起的姜渊鹤,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很显眼的大刀,那是将富的武器。 “看吧,兄弟,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么快就得到了将公子赏识,要知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为将公子保存他这把宝贝大刀的。” 张麻子目露羡慕,吃味地紧盯着姜渊鹤腰间的刀。 “张哥说笑了,还是您提点得好,这不我们两个都被留下伺候了。” “说得也是,你张哥怎么着也是光华阁的老人了。” 随着大门关上,屋外的仆役和将富留下的侍从都再无从探究内里的光景。 “瑶娘子,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来给将公子斟酒。” 琴娘子看这个新来的姑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会来事儿,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暗骂,可千万别连累了她。 将富大手一挥,豪迈地表示无碍,“诶,我就喜欢瑶娘子这股子青涩的劲儿,来,你们俩都坐到我身边来。” 琴娘子闻言,娇俏地钻进了将富怀里,一脸挑衅地看向慢了一步的瑶娘子,“妹妹快过来。” 洛锦配合地为二人倒满酒,琴娘子拉着将富说一些瑶娘子不知道的话题,洛锦也不恼,乖巧地坐在一旁倾听,不着痕迹地和将富拉开了一点位置。 或许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地盘里,将富不像在大堂里那样急迫,反而变成了一个很有耐心的猎手,就等待着瑶娘子被引诱。 油灯比往常要暗一点,洛锦往里面添了点儿白矾和石碱。将富没有察觉,只觉得是因为此时氛围正好。 将富金贵,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要先验过毒,洛锦被带进来之前也经历了重重搜身,但没有人会想到她把毒药藏在了繁复的发髻中,而它们,现在就融化在浊烈的美酒中。 “呵呵呵,将公子,再喝一杯。” 有了琴娘子的助攻,将富为一展雄风更是一杯接一杯,很快视线便模糊了起来。 将富看着笑得内敛的美人,还在殷勤地为自己倒酒布菜,突然反应过来还没有亲近过她,心生不满。 但昏昏沉沉的头脑和逐渐变得重重叠叠的人影倒是让他突然请醒过来,发现了些许不对。 “来,来人啊!” 将富迷迷糊糊地大叫,试图挣脱柔若无骨的束缚。 “诶呀,将公子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琴姑娘,我们把将公子送到里屋去吧。” 洛锦的声音更大,很快盖过了将富的哀叫,但外面候着的仆从还是进来了,姜渊鹤抢先一步,破开了门,就看见洛锦指挥着琴姑娘将二百斤重的将富吭哧吭哧往屋里搬。 将富的神志已经有点昏沉,突然闯入的手下竟激起了他的恐惧,他惊叫着让他们出去,然后颠三倒四地嘟囔了些话。 他只能闻到琴娘子身上浓郁花香和香料的味道。 琴娘子虽然喝得少,但她不曾习武,体质远远比不上将富皮实,因此此刻也有些隐隐头晕。 “好了好了,这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她摇了摇脑袋,涂抹得艳红的嘴唇一开一合,“这儿有我们两个伺候着,还有你们什么事?都赶紧给我出去,别扰了姜公子雅兴。” 侍从们再三确认将富只是喝醉,并无大碍后,深知自己再待下去就惹人厌烦,于是招呼着一起进门的仆役又一起退出了雅阁。 洛锦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将富身上的时候,用眼神示意那盏油灯,看到姜渊鹤点点头,才迎了上去,帮着琴娘子一起将将富送到屋内。 “哎呀,等三更以后,咱们就可以撤了,今天真轻松啊。” 张麻子跟着众人退出来后,心情大好,他方才趁着众人不注意,偷了雅阁里一个小小的摆件,现在拿东西正在他的衣服里面,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啊,不如这样吧,我们哥两个也请这几位侍卫大哥去玩玩吧,几位也辛苦了。” 看到姜渊鹤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上道,张麻子有点有苦说不出,他不想让所有风头都被姜渊鹤抢去,于是赶忙说道,“对对,是我考虑不周了,几位爷想必还没有体验过我们光华阁姑娘吧。” “这不好吧,我们还得候在外面听候命令呢。” 那几个侍从也有点意动,但他们毕竟职责所在,不敢随意离开。 “这不是正好嘛,看我这小兄弟,看起来瘦弱但高高大大的,一看就靠谱,不弱就让他留在这里代替你们,左右这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什么事。” “当真?” 姜渊鹤看了一眼张麻子,张麻子隐晦地让他应承下来,然后低声和他商量,“小弟听哥一句,等哥和这几个兄弟混熟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那好吧。” 姜渊鹤故作挣扎,思索再三同意了留下来当差。 他看着几个人勾肩搭背离开,将别院外的地灯都吹熄。 而后,他死死盯着雅阁里的动静,直到一道恐惧尖利的声音响起—— 第9章 留下来 “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 琴姑娘正睡得半梦半醒,突然闻到一股异常刺鼻的味道,她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从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将富身上跨过去,一步一晃地走到前厅。 “你,你在做什么!” 她还忙着讨好将富的时候,没想到这瑶娘子竟然拆了油灯的外罩,将灯油全都浇在了南云锦的纱帘上。 “你要害死我们吗?” 见洛锦不听她的话,她上前一步,想要夺过洛锦手里剩下的灯油。 洛锦眼疾手快地扼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向下压,骨头被挤压发出一声悲鸣,随之而来的还有琴姑娘冒到嗓子眼里的痛呼。 “闭嘴。” 洛锦甩开琴姑娘的手,“要想活命就乖乖待着,不许说话,不许乱动。” 琴娘子被冷硬的命令口吻吓了一跳,整个人愣在那里,露出一个乖乖听话的表情。 灯油的量完全不够将整个房间都倒满,洛锦皱着眉头,开始翻箱倒柜找有用的东西。 琴娘子又好奇又害怕,站在那里看了半晌,然后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道:“你,我,那边的壁柜里有备用的油灯。” 琴娘子虽然被凶了一通,满脸委屈,但是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只是身体还是诚实地一动不动,主打一个配合且听话。 洛锦动作一滞,有些疑惑。 琴娘子见洛锦不动弹,好像有些着急,拢着清凉的披帛就上前一步,动作力度大到几乎可以把整个壁柜撼动。 “你,为什么帮我?” 洛锦反应过来,快步走到琴娘子身边,将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这小壁柜看起来不显眼,但雅阁里备用的物什都放在这儿,甚至还有那档子事儿用的东西。 琴娘子脸色纠结,动作也生疏,她常年为了那一抹水蛇腰不怎么吃饭,因此不过三两下就吃力地停下来,眼睛却亮亮的,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期待和痛快。 “我看出来了,你要对付那死猪头,对不对。” 琴娘子是小家碧玉的乖巧长相,鹅蛋圆脸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掩盖在不合适的厚重妆容之下,原本掐着嗓子说话让她看起来有些精明泼辣,如今讲话慢下来,还带了一点江南水乡的软侬,倒是有几分这个年龄的天真活泼了。 屋外张麻子正和几个侍从们在说些什么,声音透过窗门传进来,听得不是很真切。 “你不该帮我。” 洛锦从琴娘子手里接过重物,在侍从远去的脚步声里,将软蒲团踢到了燃着的烛灯下。 洛锦抬头,心情意外得还算不错,她屋子里值钱又轻便的东西都丢到琴娘子怀里,道:“你走吧,这些东西足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必担心有人来追杀你,我会做好你假死的假象。” 琴娘子笑着摇头,明亮的眼睛弯成一盏月亮,“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要留下来。” 她看着洛锦眼中浮现出疑惑和不解,笑得更开心了:“很傻,对不对?放着唾手可得的自由不要,心甘情愿地待在这个牢笼中,是不是觉得我无药可救。” 洛锦从嘴里吐出一小块用绒布包裹着的阳燧,擦净后对着灯油打火,“退后些,小心伤了你。” “哇。”琴娘子好奇地看着洛锦的脸颊,眼中闪动着钦佩。 “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旁人没有资格置喙。” 洛锦接着琴娘子的自嘲说道,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只有琴娘子自己知道,她在面临着怎样的有关翻天覆地的未来的抉择。 琴娘子嘟着嘴,将披帛收得更拢了,“你可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不要误会,我是在夸你。” 洛锦投去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 琴娘子捂着嘴笑,她解释道:“你知道吗,做我们这行的,最常听到的话就是你为什么要来光华阁,明明还有其他路可以走,为何要自甘堕落。或者说我赎你出来做小妾吧,也比在这伺候别的那么多人强。” 琴娘子抬起头,语气有些滞涩,“大道理满天飞,钱袋却捂得一个比一个紧,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就以为能做人生导师了吗,还不如管事嬷嬷呢,至少人家要我干活的时候真的哄着我。” “那些廉价的掺杂着个中隐秘心思的劝诫,那些轻飘飘一句就想让我踏上另一条路的人,他们才不会在乎呢,管我是琴娘子,罗娘子的,他们说出那些话只为张示自己的优越感。他们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我琴娘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看见春天的花落会不会伤感,幼年是举家逃荒半路上爹娘都死了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他们只是念着,评论着,说琴娘子琴娘子啊,你怎么这么堕落。” 琴娘子伸出手,她来到光华阁后就没有做过烧火的活计了,但是小时候,豆丁大的她还要背着弟弟给下地干活的爹娘准备晚饭。 洛锦将阳燧递过去,琴娘子学着洛锦的样子,就着灯油的踪迹,碰撞火石。 火苗在灯油上跃起,像是幼鸟时永远也烧不完的火灶。 “我是在这里才找到了生命中珍贵的东西。付锦绣,你不知道她吧,就是收了你那个钱袋的姑娘,她是我最好的友人,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就相熟了,那时候年纪小可接不了客,只能做些扫洒服侍的活,我们在同一个姑娘手底下,那姑娘对我们也很好,还教我们读书。” “所以,我不能抛下付锦绣一个人逃跑,况且除了她,还有其他姐妹们。我总觉得如果现在我走了,就是对她们的背叛。” 火势渐渐大起来,先是将里屋围了起来,不要说将富现在醉倒了,就是他清醒着,想要逃出这里也必定要付出惨痛代价。 “嗯。”洛锦想,她知道这种感觉。 “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找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既让将富死在这里,又不会引火烧身到我身上。” 琴娘子挽着洛锦的手臂,央求道。 多年游走在达官显贵们中间,琴娘子自然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她看出来洛锦是个好人,理所当然地不惧怕她。 洛锦叹了口气,趁着火势尚且没有淹没整个房间前,来到了光华阁为附庸风雅而摆设在这里的书桌。 上好的狼毫笔,还是最昂贵的端砚,就连纸都出自名家工匠之手。只是粗粝的墨蘸上去很快就在纸上晕开丑陋的墨点,洛锦笔走龙蛇很快就绘制出一个奇怪的图形。 像是孩童天马行空的涂鸦,圆形的墨框里用一条横贯而起的线条分开上下两部分,上面画着一个金元宝和箱子,而下方则是极尽飘逸洒脱的几个字,琴娘子认不出来。 三两下画完后,洛锦将这怪东西塞进琴娘子怀里,叮嘱道:“一会儿你就大喊走水了,等光华阁的人来,你就说将公子喝醉了,你一个弱女子救不了他,只能把他留在火场中出来找救援。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至于原由,你把这东西给上面的人看,他们自然会知道。” “你要逃跑吗?” 琴娘子担忧地看向她。 “不,我还有些别的事没有解决,去吧,不用担心我。” 琴娘子犹疑着,最后小声问了一句:“那真正的瑶娘子怎么样了?” 洛锦一愣,随即想到方才琴姑娘搂上她的一瞬,眼神柔和道:“放心,她很安全。” “那太好了。你,祝你顺利,要好好活下去啊。” 琴娘子向她告别。 于是琴娘子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揉乱,扯着嗓子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 听到求援的姜渊鹤接住从雅阁里跑出来的琴娘子,他望向浓烟滚滚的屋子,将琴娘子扶到不远处的石阶旁,“我去喊人。” 这里的浓烟很快就吸引了附近的人,他们叫喊起来,惊动了光华阁的守卫。 洛锦看着琴娘子安全到了姜渊鹤身边,转身回到寝室,将富歪斜着身子躺倒在地板上,屋内温度升高,他起了一身的汗臭。 洛锦手边没有武器,于是她取下头顶的金钗,这是将富命人送来的,美其名曰见面礼。 洛锦看着将富肥大的肚子和满是冷汗的额头,在他身边蹲下来,不再犹豫,将金钗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蒙汗药的效果很好,即使是在经历巨大的痛苦,将富也没能醒来,最后,洛锦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呼吸,将最后一点灯油倒在他身上,从背阴的窗户翻身而出。 光华阁的人已经反应过来,召集了所有仆役来浇灭大火,姜渊鹤自然混在其中,看上去极其尽心尽力,但若是认真看他,就能发现他光说不做,跟在吭哧吭哧运水的队伍里,甚至还能趁着人多眼杂捣捣乱。 还是琴娘子拉住了他,“你,别那么显眼。” “她呢?” 姜渊鹤问。 “她跑出去了,还把这东西交给了我。” 琴娘子将怀里的纸团展示给姜渊鹤看,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图案。 姜渊鹤问过洛锦,为何要选择这样纹样复杂又奇怪的图腾。洛锦内心回答他,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说,她要来寻找一个真相。 洛锦之于他,从原本的满身都是秘密的不知何处来客变成了现在这样,好像能看到一点掩藏在秘密之下的真正的她的样子,但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他无比好奇,想要靠近洛锦,去了解洛锦,他不知道这种呼之欲出的无法抑制的情感来自何处,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地主动地迈出这一步。 “嘿,回神了,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人家现在不在这儿呢。” 琴娘子推了推姜渊鹤,问:“晚点嬷嬷问起来,不会责罚到我们头上吧?” “放心,那几个替死鬼还在醉生梦死呢,你只需要表现得平常一些,不要露出破绽。” “我晓得的。” 琴娘子让姜渊鹤放心,她靠在冰凉的石柱上,看着平日里眼高手低的家伙们一个个又急又怕,生怕事后被追责,只能装出一副心切努力的样子,在这一片巨大的混乱中,她突然有些难过。 第10章 墨水涂鸦 但是这种难过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她们很快被管事嬷嬷的心腹手下押送到前厅,很快就乌泱泱跪了一片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琴娘子还特意和姜渊鹤隔得远了一些。 今夜出了这档子事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描淡写揭过了。嬷嬷坐在主位上,平日里无比威严,琴娘子看一眼都觉得害怕,但现在她却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外。 琴娘子想起先前一个恩客为了展示自己的善心,带她去正前门看行刑,那些死囚跪在刑场上,听候发落的样子。 嬷嬷也比那些死囚好不了多少,明明坐着,灵魂却仿佛已经腐朽。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慌张的脚步,嬷嬷腾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上前来,抓着飞奔进来的仆役,尖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那仆役嗫嚅着,身后冷汗涔涔,好似背上起火一般,原地窜动,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 “快说,快说啊!” 嬷嬷揪着那人的前襟,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将公子,将公子他,没有救出来……” “什么……完了,全完了。” 嬷嬷浑身卸力,跌坐在地上,眼神渐渐失去焦距,跪在一旁的众人听闻,脸色也霎时变白,有几个已经开始小声啜泣。 “将大公子来了。” 站在门口望风的仆役急而快地喊了一句。 不等众人反应,怒火带着腥风直冲冲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将风岸本就生得极其高大威武,加上忧心弟弟的安危,甫一看见管事嬷嬷仓皇跪在地上,怒极攻心,一脚就踢在了她的心口,将她踹出去老远。 嬷嬷的额头磕到墙角,嘴角和额角瞬间就流出血来,嬷嬷颤巍巍地抬头,又呕出一大口血。 “啊!” 跪成一团的人群惊叫起来。 跟在将风岸身后一起进来的还有光华阁上层的几位掌事,都目光紧张地看着将风岸的背影。 “李瑞,解释。” 将风岸低沉嘶哑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怒火,如果不是在意弟弟的情况,他甚至打算立刻出刀杀光这一屋子人。 “将大人,我,我不知道。” 嬷嬷顾不上吐血的身体,连滚带爬地膝行到将风岸脚边,一抬头,那张脸上满是血痕,只能得到一个有碍观瞻的形容。 将风岸俯身而下,一手抓起嬷嬷的长发,将她整个人凭空提起,从齿缝中泄露出几个字:“说,将富呢!” “将小公子他,喝醉酒倒在房间里,我们没能救出他……” 嬷嬷话没说完,将风岸手指用力收紧,只听得嘎啦一下,嬷嬷的头骨竟被生生碾碎,她惊惧一叫,整个人七窍流血,登时命丧当场。 “张文钊,刘旭,满孤达何在?” 将风岸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厉声念出三个名字,这三个人正是将风岸为将富请来的护卫,此时他们尚未酒醒,互相搀扶着起身,连话都说不利索。 “连主子都保护不了,该死!” 将风岸抽出腰间的大刀,手起刀落,那三人也失去了生息。 将风岸尤觉不够,整个胸腔剧烈起伏着,丝毫不顾及跪了一地的人,走到内堂的主座上,手随手一挥,蔽膝翻飞而动,仿佛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闪雷。 “现在,我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经过。” 将风岸并不能阻止自己的怒火继续蔓延,但无论他怎样痛惜,弟弟已经回不来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找出谋害弟弟的凶手,为他报仇雪恨。 “回禀将大公子,事发之时只有琴娘子和瑶娘子与将小公子共处一室。” 人群中有人为了不引火烧身,主动供出了琴娘子。 “瑶娘子?” 将风岸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将富被关禁闭的时候嚷嚷了好久,估计又是他的新欢。 “那这两个人呢?” 琴娘子被将风岸的残暴吓坏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瑶娘子为何对她不选择远走高飞而感到疑惑,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作为碧海城里的普通人,并不是人人都见过杀人景象的,更多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众生。 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飞快解释道:“火势蔓延得太快,我已经最快速度寻找救援了,但是只有王生一个人守在雅阁外,只凭我们二人,完全是杯水车薪。” “呵。” 将风岸对她的解释发出嗤笑,又问道,“另一个女人呢?” 琴娘子慌忙从怀里取出那张纸,毕恭毕敬地递给将风岸,“那瑶娘子是个武林中人,她本想连我一起杀死,但她留下了这个东西,想让我交给各位大人。” 她将手高举过头顶,跪在几位贵人身前,露出纤细孱弱的脖颈,若是平时能激起男人十乘十的保护欲。 将风岸粗放地展开褶皱的宣纸,在看到那奇怪纹样的一瞬间,忽然脸色大变,而紧随其后的几位管事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转眼之间,将风岸就将这纸重新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抛向管事,大声喊到:“荒唐!” 几位管事胶连忙上前,“将大人息怒,此时事关重大,我等还需要禀报上头,才能再做打算。” “再做打算?我弟弟在你们的地盘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说再做打算!” 将风岸气得发狂,揪起其中一个管事的衣领就要出拳,但是转念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又颓然放下手。 “将大人,此事并非我等可以解决,您也不行!” 另一个管事义正言辞道,“但我们都了解您失去至亲的痛苦。” 他转身,对着琴娘子道:“你说只王生在外守着,可我们光华阁明令规定了凡是有贵客在场,伺候的仆役不得少于两个人,其他人呢?” 琴娘子摇摇头,众人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个生还者王生。 姜渊鹤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是张哥,他和我一起伺候,但侍从大哥们想要玩乐,张哥就……” “张麻子,你荒唐!” 管事的神情变得严肃可怖,张麻子已经瘫软在那里,他正对着死不瞑目的管事嬷嬷,深知自己也已经死到临头。 “不是我,不是我,是那几个人,对,是他们威胁我,说我不带他们去喝酒酒要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无辜的……” 张麻子的手撑在地上,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他不敢直视将风岸,却忽然在人群中看到姜渊鹤。 这时候张麻子好像突然找到了为自己辩驳的理由,他用力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姜渊鹤,声嘶力竭地喊到:“是他,是他提议的,都是王生的错,我是被冤枉的!” 将风岸没有再听他的胡话,一脚踩碎了他的头骨。 “好了,你,还有这个女人,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 将风岸将姜渊鹤和琴娘子留了下来,其他人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 被指名留下的二人脸上一脸悲戚,仿佛看到自己将步上张麻子和嬷嬷的后尘。 “我要你们两个把整件事情的经过事无巨细、不可有一丝遗漏地告诉我,尤其是那瑶娘子,她长什么样,做了什么事,碰过什么东西,全部,全部都说出来。” 这边将风岸还在通过两个幸存者之口排查瑶娘子,而那边,洛锦已经趁着夜色,摸到了将风岸的住宅边。 将风岸这个人,说的好听点是个潇洒自在的江湖刀客,要说的难听点,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而所谓的大魔头,通常来说,都要显示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尊贵神秘身份来,将风岸也不例外。 为了保持神秘,他的宅子虽然布局森然,却只有在大门处雇佣了一个看门的侍从,平日里其他的侍从都住在不远处的小平排屋里,没有他的命令,是不允许踏足这片宅院的。 当然这就便宜了洛锦。 当洛锦轻巧地翻过院墙,脚步轻盈地落在院子里时,那只浅寐的大黑狗听到动静醒了过来。 黑狗凶得很,时常跟在将风岸身边撕扯无辜路人的腿,碧海城中的人给这只大黑狗还取了个诨号,腿部终结者。 当然,这位骄傲的终结者大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就被洛锦撒过去的药粉送去见了阎王。 按照洛锦的设想,现在将风岸正在审问琴娘子几人,而光华阁,也在得到这个涂鸦纹样后,出现了极大的震动。 将风岸武功极高,警惕性也极强,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依据明月楼得到的情报,将风岸平日里不近女色,这不是因为他不喜,而是不能。将风岸所修炼的集百家之长的刀法心法,由于没有系统性的摸索,因此极容易走火入魔。 将风岸虽然一直以来压制着自己的修为,但年轻时日积月累的劳损,已经无可避免地将他一步步往深渊推去。 现在的将风岸就好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败茅草屋,虽然外面看起来威压尤在,其实内里亏空腐烂,只凭着一口气撑着。 盛怒之下,将风岸气血上涌,等他坐在上首听那二人事无巨细地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后,他在长舒一口气后,惊觉自己体内竟然经脉逆行,已有走火入魔的前兆。 “你们两个也看到了李瑞的下场,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跟冯管事一起,把那个女人给我揪出来,否则,我就把你们千刀万剐。” 他匆匆撂下一句狠话,拂袖离去。 被点名的冯管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和其他几位管事商讨了片刻,才复又抬起头来。 “冯老弟,这里还要靠你主持大局,我们还要回去向上头禀报这事,留步。” 管事们在心里庆幸被将风岸施压的不是自己,但那张消失多年又突然出现的混沌涂鸦,却打开了每一个人心头尘封的恐惧往事。 现在他们将去向自己的老大报告这个消息,空气中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昭示。 要变天了。 第11章 手刃 将风岸疾步快走,脑海中盘旋着过去的阴云。 将富是他这辈子能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现在将富死了,他的根也断了,百年之后,不会再有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后裔来祭奠他。 他突然感到浑身卸力,行尸走肉一样走在路中间,过往的路人看见了纷纷躲避,就怕触了他的霉头。 平日里这条通达宽阔的大道好像突然间变得狭窄,充满了灰蒙蒙的瘴气,把自己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将风岸摇摇头,不,不对,他的状态不对! 他抬起左手按压在经脉上,缓慢跳动的脉搏与寻常无异,但将风岸一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他被下毒了! 这毒来得蹊跷,将风岸有一瞬间的慌神。 从今日白日开始,他就事事不顺。 云天赐和潘曳来的斗争由来已久,常常是你胜我半招,我打你两下。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潘曳来难得强硬,动用了雷霆手段将云天赐的势力暂时连蒙带骗赶出了碧海城。 而将风岸又不得潘曳来喜欢,因此做事便处处掣肘。 他原本拜访了青城山的几位大师,想托关系将将富送去修身养性,于是在珍馐阁设下宴席,专门款待贵客。 可谁曾想,一向靠谱的珍馐阁是食材也出了岔子,做点心的大师傅也摔伤了手臂。 将风岸想为几位大师倒茶,那茶壶嘴竟也脱落下来,打在了其中一位的手上。 一场宾主尽不欢的宴席下来,关系没拉进,反倒在几个贵客心里留下了坏印象。 事后虽然珍馐阁的掌柜出面道歉,又是将此前所有账单全免了,又是向将风岸保证后续若有需要,一定在所不辞。 这掌柜也是天音阁里的小头目,和将风岸一介白衣江湖客还是有着地位上的区别,将风岸能怎么办,只好赔笑硬撑。 而后便是噩耗传来,将风岸急急赶往光华阁,巨大的火焰笼罩着雅阁,宛如那时的大火,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将风岸捂着心口推开宅院的大门,屋内的暗格里还有些宝贵的药丸子,虽说有些暴殄天物,但此时也只能拿它用来应急。 可是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被改变的宅院布局,倒塌的水井,还有拦腰截断的盆栽松树,明显被人踩过的堂阶,都在告诉将风岸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有人入侵了这里。 而这位不速之客在看到将风岸的身影后,施施然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还握着一瓶呛白瓷器的药瓶。 “药王谷的神仙丹,真是好东西,可惜了,你也用不上了。” 将风岸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手掌向下一翻,于是那陶瓷瓶铮得一下与地面相碰,青石板上瞬间开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她又往前一步,狠狠用脚碾过露出来的带着草药芳香的小药丸。 “竖子尔敢!” 将风岸眦目欲裂,痛呼出声,而此番急火攻心之下,血气愈发翻涌,他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我有何不敢?” 洛锦一步一步地逼近将风岸,长靴在石板上踏出恍若阎王敲门一样的清脆咚咚声,她表情肃穆,眼睫半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你究竟是谁?” 将风岸体力不支,颓然瘫倒在地上。 东方亮起一抹霞光,毒素翻涌模糊了视线,现在就着那一点蒙昧的晨光,他终于看清了来人。 “是你!怎么会是你?” 他大骇,已经顾不上翻涌而上的疼痛,翻了个身,想要往外爬,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叫。 可是看在洛锦眼里,就是将风岸忍不住栽倒下去后,直愣愣地躺在地上开始抽搐,一边抽搐,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她走到将风岸身旁,蹲下来,凑近他,嘲讽道:“你可是将风岸啊,孤舟一把刀,放在二十年前谁见你不是低眉顺眼。再看看你现在,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灵犀丸,就能将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灵犀丸?” 将风岸的耳边开始充斥着无数过往死在他刀下的亡魂的声音,他们咒骂着想要将他拖入地狱,他忽然感觉身体好重,而灵魂却很轻。 “是啊,你奉命把这东西用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它杀死。” 洛锦垂眸,本就清冷疏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泄露出巨大的悲恸来。 她不可怜将风岸,但是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竟与以前已是天壤之别。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将风岸还想拖延时间,只要等到天亮,他的侍从会在寅时三刻前来述职,届时就会发现不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激起她的仇恨,让她折磨自己而不是直接杀死自己,只要能撑下来,就能够反杀回去。 他曾经赢过她们,给予了她无尽的梦魇,尽管已经十五年过去,他还是要赢! “你以为,激怒我就可以活下去吗?”洛锦从心口处的衣襟里拽出来一把前端破损卷了刃的匕首,“看,我会时时打磨它,所以,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它还是锋利如初。我不会折磨你,我没有这样的爱好。” 将风岸自知大势已去,却仍是不甘心。 “为什么,明明我们都已经赶尽杀绝了,甚至我都曾经一度接近了大宗师的境界,我合该享受世人万千崇拜和恐惧,你就应该烂在泥里,”将风岸痛苦地闭上眼睛,低沉咒骂道,“你要下地狱的。” “我会的,但是在此之前,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我会一遍遍向神佛祈愿,祈愿你不要老死,因为你们,每一个,都必须要得到应有的代价!”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那柄前尘往事里的匕首直直地插进将风岸的丹田,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我和你的仇到这里结束了。 是结束了,他感到一瞬间的钝痛,之后,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虚无的梦魇中。 洛锦拔出匕首,血在一瞬间呲得老高,就像一簇温热的火焰。 她把匕首放在死去的将风岸身边,依旧留下了那个只有她们看得懂的画纸。 天光大亮,夜风的寒凉彻底褪去,在初升的阳光下,洛锦终于滴下泪来。 将风岸之于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棋子。 而她就是要通过将风岸的死亡,告诉那个野兽,她回来了,尽情忏悔吧,她绝不原谅。 对于琴娘子和姜渊鹤的处置,冯管事心里直犯嘀咕,一来对这两个普通小百姓,杀就杀了,但碍于将风岸的面子,因此必须要有一个能够承担他怒火的存在,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活着的折磨远大于轻而易举的赐死。 况且等他们抓到瑶娘子,还需要这二人来辨认,因此,冯管事大手一挥,将他们二人先囚禁在柴房中。 “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死吗?” 琴娘子从窗口间的小缝隙里飞快地观察了一眼外面的守卫,叹气道。 “别着急,快了。” 姜渊鹤老神在在地坐在柴火堆起来的矮凳上,因为太过无聊,他甚至开始动手搭建一张壮观的柴火大桌。 “你倒是心大,你都不怕你老大不来救你吗?” 琴娘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担惊受怕和失落叹息后,也开始摆烂,翘着二郎腿躺在柴火堆上,为了保护自己娇嫩的肌肤,她还把昂贵的披帛垫在身下,丝质的披帛很快就被柴火上的木刺扎得穿孔,让琴娘子好生心疼。 “老大?”这个奇妙的称呼让姜渊鹤感到有趣,“她一定会来救我的。” 姜渊鹤不知道,但他相信洛锦,这种相信和长久相处中生出的羁绊不同,它是突如其来的,仿佛穿堂而过的山风,仿佛汹涌澎湃的山洪。 这对姜渊鹤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诶呦,还她一定会来就我的,酸死我了。不过真羡慕你们,瑶娘子,哦,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这样叫她了,她好厉害,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副武林高手的样子。你小子看起来也不错,像是话本里那种忠心耿耿的侍卫。” 琴娘子是一个讨厌安静的人,虽然她和王生不熟,但性格大咧咧的她十分自来熟地单方面成为了王生的朋友。 “侍卫也行,至少比先前的身份好点儿了。” 姜渊鹤自我安慰道。 “你先前什么身份?” 琴娘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秘密。” 姜渊鹤完成了柴火堆大作,而同一时间,他随张麻子前往管事嬷嬷的屋子时留下的纸条也被光华阁派来抓捕洛锦的人搜查到。 纸条传回上层,这下,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销声匿迹多年的图案。 “是他们,是他们的亡魂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光华阁的地下暗城里,明面上的掌柜和实际上掌控着光华阁的神秘人站在一起,那几个管事跪在下方,几个人看着搜到的东西发愁。 “不行,这件事不能再传出去了,更不能让上头的人知道我们竟然放走了人。我如今做到这个位置,付出的心血何其之多,怎么能被这不明不白的鬼神只说付之一炬。” “……大人,那您说该当如何?” 掌柜和管事齐齐望向神秘人。 “好说。只要最后开口的是我的人,那我何尝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神秘人一声令下,从黑暗中跳出来几个身形轻盈的黑衣人,他们瞬间起身,同时控制住几人,而后动作干净利落地抹了几人的脖子。 “抱歉了,和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要怪就只能怪你们运气太不好了,这件事情上头的人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也知道,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将双手反握在身后,对着为首的黑衣人吩咐道:“把他们几个处理了,再易容成他们的样子。” 神秘人只知道,这个所谓的墨水涂鸦与十五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那几个掌柜管事的,了解得甚至比他更少,但他们的唯一共识就是此物必不能再次现世。 无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它搬到台面上来,不管是想给我们警告,还是来向我们复仇,你必须马上找到罪魁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主人。神秘人带着这样的命令回到碧海城。 第12章 名号白山客 将风岸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凉得不能再凉了,那特殊的死状很快勾起了他们不好的回忆。 而当黑衣人易容成的管事们准备传达大人的旨意之时,他们推开门,却发现光华阁的手下们竟然全都被控制住了,一个个地被捆在连廊的台柱之上,像一串串滑稽的人形冰糖葫芦。 “呦,几位管事贵人终于舍得从你们那个破房子走出来了,有什么指示呀?” 管事们呆愣间,转角处悠然地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代引川!” “诶,爷爷我在呢。” 被称作代引川的青年男人大手一挥,道:“诸位,我们堇老大有请。” 几位黑衣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愤愤不平地跟在了代引川身后。 “哦对了,怎么不见冯管事?” 代引川问,“我还想让你们几位大人团聚呢。” “我告诉你冯才在哪儿,你放我走。” 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 代引川来者不善,他必须脱离控制将这个意外情况汇报上去。 “让你走了,然后去找人来支援你们吗?莆礼文,我看起来是什么蠢人吗。” “你!” “把他们的嘴给我封上。” 代引川不欲再听这几个聒噪嘈杂的声音,叫来手下,吩咐道:“去找人把冯才一起押送过来。” 几个管事还在挣扎,黑衣人的武功是明显高于这几个酒囊饭袋的,但他们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象征性得和代引川的手下拉扯着,而后被轻易制服。 琴娘子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响起激烈的打斗声,刀光剑影中拳拳到肉,伴随着哀嚎和叫骂。 “好激烈,要是我不是被关在这里的囚犯就更好了。” 琴娘子叹气,被反弹到门上发出巨大砰响声的仆役吓了一跳。 “坐会儿吧,等我说安全了再出来。” 姜渊鹤将琴娘子拉到屋内,随后一脚踢开了紧锁的大门。 厚重的锁舌被暴力拆卸,铜筑的硬心弯折出夸张的弧度,琴娘子还没稳住身形,就见姜渊鹤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原本有来有回的势均力敌的打斗在顷刻间就往一边倾斜,光华阁的人大多本就是资质平庸之辈,再加上这些年来的尸位素餐,更是没了抵抗的能力。 只见一个男人从墙角边抄起一根粗壮的木棍,两臂收拢抡圆,狠狠用力向姜渊鹤挥来。 而这时,另一个瘦小的男人正缠在姜渊鹤身边,像条泥鳅一样,边跑边打。 姜渊鹤没有被迷惑,侵身上前,抓住瘦小男人的后衣领,弓步蹲身将男人扔了出去。随即,面对那来势汹涌的棍棒,他马步稳扎,深吸了一口气,正面接下。 那男人正面相碰,两条手臂在顷刻间就发麻颤抖,很快,木棍脱手,他又重新变回了待宰羔羊。 姜渊鹤顺势单手拎起木棍,轻巧一挥,直捣那人面门。 有了姜渊鹤的加入,光华阁很快就溃不成军。 “敢问阁下可是‘白山客’?” 还站着的几人中那个领头的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白山客,正是洛锦取的化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江湖的侠客盗贼们都爱给自己取个诨号,或许是为了说出去更有气势,也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本就不那么起眼的本名。 姜渊鹤问洛锦,白山客一名何解。 说起白山,你会想起什么?洛锦反问。 白山,白山,姜渊鹤念念有词,思索了一会,道,或许是漫天的雪霭,不见来路,天地间唯一人一剑,于苍莽群山之巅,斩落风雪,斩尽红尘微渺。 洛锦听完,勾唇一笑,没有反驳,只道,那就当做是这样吧。 姜渊鹤回神,点头道,“今日我二人现身之事还望代大人保密。” “当然,感谢二位大人今日对我妙音堂的鼎力相助,这是我们掌柜的信物,凭借此信物大陆上任何一个妙音堂的分舵都会将您二位奉为座上宾。” 代引川毕恭毕敬地奉上玉佩信物,姜渊鹤也不客气,感谢了一番接过。 “对了,里边儿还有个姑娘,叫琴娘子,应该会很适合妙音堂。” 姜渊鹤看了一眼从被踢得七零八落的木门中怯怯露出一个脑袋的琴娘子,道。 “放心,我们妙音堂可跟光华阁不同,我们不会苛待姑娘们。” 姜渊鹤点点头,和众人告辞。 “等等,”琴娘子追出来,看着姜渊鹤的背影,“谢谢你们,王生,你,和瑶娘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但是真的谢谢你们。” “不必介怀,你们会有更好的生活的。再见。” 代引川看着姜渊鹤离开的背影,沉思了许久,想起自家老大的评价。 你别看他们如今寂寂无名,我猜在不久的将来,整个江湖都将传唱他们的事迹。 妙音堂和光华阁是数十年的老对头了,从两个势力的第一任掌柜开始,无数次争斗,你来我往,永不停歇。 只是光华阁更多得为了所谓提高贵人们的体验感而剥削手下的姑娘们,而妙音堂建立的初衷则是为了给劳苦百姓家谋个出路。 光华阁常想吞并妙音堂,因此常常派些江湖人士去找他们的茬,妙音堂的掌柜不堪其忧,但碍于光华阁背后的势力,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 当洛锦和姜渊鹤找上门去的时候,妙音堂的众人还在为光华阁插足内部事务而焦心。 光华阁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将卖艺的姑娘们当作探寻客人**秘密的武器。 而那些被套出了内心隐秘黑暗的客人,就成了光华阁奴役的对象。 洛锦和姜渊鹤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奔走,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语重心长地游说,找到了几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人,搜集来了他们的证词,签字画押后送来了妙音堂。 “抱歉,仅仅是这些东西,完全不足以扳倒光华阁,一旦他们反应过来反扑,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我不会让妙音堂冒这个风险。” 掌柜的婉拒了这几张沉重千金的证据。 “当然不止这些。” 姜渊鹤打入仆役内部后,虽然不曾被告知什么重要的消息,但是他知道凡事都得反着看,既然是重要到寻常仆役无法涉足的地方,那就一定隐藏着重要的东西。 因此洛锦在前堂弄出了些动静后,姜渊鹤就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了那些古怪的房间。 锁着账本的屋子无时无刻不被严加看管,但再铁的铁人也禁不住昏然一柱香的威力,姜渊鹤趁着看守们倒在地上,潜入了这个秘密之所。 光华阁的账本可是好一出粉墨大戏。 厚重的摆满了整个房间的大部头账本里,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地记录下他们贿赂过的每一个官员,对江湖高手的每一项上供,还有花钱供给中南部州郡山匪。 账本分开两边,一边岁月静好,另一边则罪恶满盈。 姜渊鹤挑选了其中几本看起来最罪恶的账本,小心地藏在怀里,轻功翻出高墙,回到自己狭小的大通铺。 当天晚上,光华阁上层就连夜转移了账本,之后那些东西去了哪儿,洛锦和姜渊鹤就不知道了。 “苛待仆役和姑娘,售卖禁药,再加上阴阳账本,这每一桩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能让他们死三十回的大罪,更不要说光华阁每一项都占了。” 姜渊鹤很知道该如何煽动见凝心,她作为妙音堂的掌柜,外人的评价善心有余,魄力不足。 当然,对这样正直良善之人,最好的方法还是化繁为简的激将法。 “您就当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姑娘吧,她们需要您。” 见凝心思考了很久很久,仿佛凝固在那里的雕塑,日光在长桌上的影子从矮矮胖胖的溜圆形状变得老长,她才点点头。 “既然如此,就放手一搏吧。”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喜闻乐见。 失道者寡助,原本碧海城的城防早就察觉了妙音堂的动静,他们从最南边的边城请来了许多武艺高强的自由人,而原本与光华阁交好应该给予他们提醒的城防主,却因为一次酒后失言被抓到小辫子而和光华阁生了嫌隙。 他默认了妙音堂的行动,甚至暗地里还推波助澜了一番。 姜渊鹤走到街上的时候,洛锦正带着柳云画站在长廊下。 光华阁因为做假账触怒了天音阁,天音阁理所当然地放弃了它,于是它被查封,地契被见凝心拿到手。 而参与其中的人心不足的几个管事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置了他们。 更多暗中的人眼见这楼塌了,一哄而散地离去,助纣为虐的仆役成了游街示众的案板上的鱼肉。 纵横碧海城欢乐场六十余年的光华阁终于落幕,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而这不过是混乱的充满了斗争的碧海城中每一个普通的日子,洛锦和姜渊鹤披着霞光,重新踏上了城关外的道路。 洛锦要来了柳云画和瑶娘子的卖身契,见凝心很爽快,还额外为她们二人准备了些盘缠。 “我看过这姑娘的筝曲,确实是顶好的,可惜从此以后她只能隐姓埋名生活,不知她未来是不是有一天会觉得恍惚呢。” 见凝心从厚厚的一沓卖身契中,找出按押着瑶娘子手印的那张。 “那你也太小瞧她了。” 洛锦谢过见凝心,挥手离开。 “谢谢你,洛小姐。” 在城外东躲西藏了近两月的宋瑶儿黑了些,也瘦了许多,她整日混迹在流民中,为了掩藏身份还用黑泥抹在了脸上。 但这一切都贬损不了她的美,现在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了赶路将及腰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利落的马尾。 柳云画倒是看起来比先前健康红润了,许是激动,脸上还带着红晕。 两个小姑娘欢欢喜喜地牵着手,眼中都是对未来的想往。 “洛小姐,姜公子,我也要谢谢二位,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还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去广大的天地间去看一看。” 柳云画深深鞠了一躬,她的手伤在洛锦的调理下好了个大概,接下去就需要时间来来温养。 “也是我该谢谢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只是可惜未来你们再不能回碧海城了。但是天地广大,总有更好的去处,祝你们一路顺风。再见,云画,再见,阿瑶姑娘。” “一路顺风。” 姜渊鹤站在洛锦身侧,目送这两位姑娘消失在北上的官道中。 第13章 孤南墨川 “你说,碧海城被我们整了个天翻地覆,恶罗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会生我们的气吧?” 洛锦看着炊烟袅袅升起,被晚霞镀上一层金光的碧海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管他呢,说不准老人家就喜欢热热闹闹的。” 姜渊鹤的包袱里背着他做仆役的时候攒下来的家当,他的眼神随着洛锦望向很远的天际。 洛锦感觉姜渊鹤语气不对,转头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没想到姜渊鹤还煞有其事地叉着腰道:“阿瑶姑娘,叫的好生亲密呢。你叫人家阿瑶姑娘,却叫我小姜,好大的官威呀,洛锦娘子大人。” 洛锦怔愣了一瞬,她没有想过那么多,阿瑶姑娘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和小姜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姜渊鹤不喜欢,那就换一个称呼吧。 “阿鹤,”洛锦很认真地看向他,又复念了几遍,“这样叫你可好?” “……” 姜渊鹤有时候真的很想看看洛锦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认真地看向别人的时候,她的眼底倒映着的都是眼前人,仿佛满心满眼里都是自己,可惜,她本人倒是个不开窍的小木头。 “好,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微风吹气姜渊鹤鬓边的发丝,洛锦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近乎纵容的温柔。 很怪。 但好像,并不让人生厌。 “那你呢,你想让我怎么叫你?” 姜渊鹤礼尚往来,是个礼貌的小伙子。 洛锦杀过去一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哪有这样直接问的,你自己想。” “走吧,咱们也要启程了。” 洛锦看着渐晚的天色,绕到姜渊鹤身后,推着他往前走。 少女温热的掌心贴在脊背上,姜渊鹤感到半边身子都隐隐地发麻。 “小锦,我叫你小锦,好不好?” 姜渊鹤看不到身后洛锦的神色,但是她有一瞬间的卸力,而后就是沉默着继续推着他往前跑。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喽。” 很多年以后,洛锦还是能记起这个傍晚,她通红着耳尖,和眼前这个人一起走向了她们的命运,从此纠缠,再不分别。 与曾经那个秘密有关的人如今散步在天南海北,有些为了活下去隐姓埋名,有些高调不自知,在江湖中仇家众多。 幸好,洛锦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 出了碧海城,二人没有犹豫继续南下。 虽说江南诸郡多富庶之地,但再往南,过了洗墨江,就是孤南了。 孤南,孤南,从这个孤字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孤南地处大陆最南端的横断山脉,虽然阻挡了冬日肆虐的风雨,却也形成了一片生机断绝的莽莽苍山。 在洛锦为数不多的印象里,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来自这里,那时候大家都心疼他的不容易,能从那样一个破败无依的地方靠自己打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来,他的能力,他的心性都远远超出同龄人许多。 希望这趟去了不会跑空。 距离碧海城比较近的粟仓郡和凌波州是最后的补给地,再往南就很少有这样大型的聚落。 这边天高皇帝远的,贪污**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更夸张的是郡守,几乎成了这里的土皇帝。 只要没有什么严重到生灵涂炭的巨大天灾,几乎没有钦差巡捕愿意来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得难听点儿,看惯了京城纸醉金迷的繁华,哪里还能看得上这穷乡僻壤里的仨瓜俩枣。 二人在粟仓郡改头换面成了回乡祭祖的新婚夫妇。 “为什么一定要假扮成夫妇?我严重怀疑你夹带私货。” 洛锦将在衙门里过了明路拿到的婚契卷成一卷,随意塞进小包袱里。 “我可以解释!”姜渊鹤举起双手,大呼无辜,“我们孤男寡女的,要是没有关系,在孤南是很扎眼的,咱们不是要低调行事嘛。” 洛锦再三确认了姜渊鹤的神色无异,才点点头,木已成舟,不挣扎了。 姜渊鹤还特意带着洛锦去物产店买了当地人才穿的样式的衣服。 “店家,麻烦为我夫人选配些漂亮的饰品。” 一路而来,姜渊鹤通过倒买倒卖攒了些钱,全部拿出来给洛锦买行头用。 “差不多行了,你自己留点钱应急。” 洛锦拽着姜渊鹤,将高大的男人拉近自己,小声劝解道。 “我很乐意把钱花在这里,”姜渊鹤将洛锦从身后拉出来,对着店家道,“我家娘子比较害羞,您把东西给我,我来给她试戴吧。” 店家被姜渊鹤的进退有度和幽默风趣逗笑,感叹道,“好久不见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妇了,两位都好福气。” “借您吉言,”洛锦被姜渊鹤的坚持打败,索性也不在忸怩,大大方方地挑选起物件来,大不了买完这些东西姜渊鹤破产,自己也不是养不起他。 “不过这个季节往南走可真是不常见,你们是要去做什么呀?” 店家生得心宽体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虽然是打探别人的情况,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关心,反倒让人想多说些什么。 这是洛锦特意选的时间,秋收过后,基本上没有往南去的外乡人了,孤南的冬天最是难熬,如果不是本地人的话,有极大的风险会死在那里风雪连天的苦冬。 “是啊,要不是我们家老头子身体不好,他都不会选择让我们两个自己回乡祭祖。” 孤南落后,却最重宗族姓氏,发生这样的事倒是不奇怪。 “你们两个是好孩子,哪像我家的那个,三天两头往外跑,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的。” 有了这鲜明的两张对比,自家倒霉孩子就更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您看起来就是有福的,孩子心气高,多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兴许有大机缘呢。” 姜渊鹤三两句将店家哄得找不着北,高兴得给出了最实惠的价格,还热情异常地给他们送了自家的干粮。 “好孩子,带着路上吃吧,等明年开春再来我这儿,到时候就会有更漂亮的春日服饰了。” “一定来。” 二人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暂时在镇上休整了几日。 洛锦又一次很认真地思考着,带上姜渊鹤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娘亲,爹爹,小妹,你们在天有灵,请一定要庇佑我,也请一定庇佑姜渊鹤安全。 离开这个镇子,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秋风萧瑟,带走了最后一点绿色。 由浅到深的红色,再从深到浅的黄色,到处是秋的气息,洛锦和姜渊鹤在最后一场秋雨里,正式踏入了孤南的界内。 这里确实如姜渊鹤所说,除了已经成婚的明显看起来异常亲密的夫妇,路上没有任何走得近的男男女女。 “看,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回乡省亲的夫妇,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多好。” 说完,姜渊鹤骄傲地挺起胸来,洛锦想,要是他有尾巴,现在一定翘上天了。 “嗯,你做得很好。” 她真心实意地夸奖道。 “嘿嘿,小锦夸我。” 姜渊鹤快乐,姜渊鹤满足。 进城的队伍排得老长,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孤南人从各个地方赶回来,趁着冬天到来之前,回到故乡。 排在他们前面不多的地方,突然起了一些冲突。 原本安静的队伍像是沸油中滴入了一滴水,顷刻间就噼里啪啦炸响开来。 “你们别以为在外面赚了点银子就可以高高在上了,回了墨川还不是进不了宗祠,只能眼巴巴跪在外面。” 先开口嘲讽的是个长相精明的男人,一手叉着腰,扯着嗓子大喊道。 回应他的是力道足以打落他门牙的重重一拳。 “啊——” 围观的群众尖叫起来,那一块儿瞬间散开一个空间,无人敢上前。 “诶呀,打人了,打人了,有没有人管啊,这该死的外室子打大房了!” 精明男人身边的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蹲下来捧着男人受伤的脸,哭丧得声嘶力竭。 很快骚动引来了守城的卫兵,他们才不管到底是谁的错,只是囫囵判了双方各五十大板,并威胁要是再闹事,就把他们都抓起来关进大牢。 原本还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倏然收声,讨好地笑笑,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军爷,我们开玩笑呢。 卫兵高抬着头,用俯视的姿态斜睨了众人一眼,对所有人警告道,不听话的,闹事的,先想想自己有几条命。 众人纷纷低下头,作鹌鹑状。 一场突如其来的奇怪冲突,而后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止住,就像孤南这片土地给洛锦的感觉一样,看起来温软的,却有着疯狂的神经质般的内里,恍若一场场鬼魅魍魉的荒诞喜剧,但往往,现实远比戏曲要更加残酷,而真实。 通关守将对着名帖和文牒翻看了一遍又一遍,新婚燕尔的本地人夫妻,没有犯罪的记录,看起来衣着也端正,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守将,这是两条大肥鱼。 好在这两个人虽然年轻,但一点儿也没有愣头青那种呆愣的样子,反而机灵得很,准备了满满一个荷包的辛苦费,守将满意地掂量着荷包,难得说了句好话。 “我看两位面熟,与我远房的表弟一家长得非常相像,我一见你们就觉得亲切,这样,接下去在墨川,你们要是遇到任何问题,就来找我,看在这缘分上,我一定帮你们。” 守将例巡客套一番,实则是把目标投向了他们的钱袋子里。 洛锦收回名帖,谢过守将,终于趁着天黑前进了城。 墨川是个小镇,地处边防,才有了这层层关卡,等走进去了才能看清里面萧条的模样,也难怪通关的守将会想方设法捞油水。 第14章 为何执着 洛锦和姜渊鹤的身份是在碧海城时在黑市的一个商人手里买来的。 碧海城有一套完整的身份贩卖体系。那些为了钱财而出卖自己清白身份的人,经由黑市贩子的手,将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身份卖出去,六四分成。 二人选择的身份就是孤南墨川一个地主小家族里外出打拼谋生的二房家的儿子和新媳妇。 “还附赠你们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他可以给你们的身份背书。” 小贩指了指枯坐在门口,那个只剩下半条命的邋遢老头。 “喏,被儿子儿媳拖到这里,千求万谢地让我们给他们换点钱。” 小贩摇摇头,“爱要不要,反正我们管不了了。” 老头面色灰败,眼睛里的浊气比死气更甚,他的印堂穴凹陷下去,仿佛只有薄薄一层皮,一戳就能看到里面干瘪的血肉。 “不必。” 世间诸多苦难,若不看就不会心伤。虽独善其身,却心如漂萍,每每欲往微苦众生而去。 洛锦只拿了身份铭牌,不敢再去看,快步离开了。 那老头恰巧也姓姜,在墨川的时候被大房家的哥哥处处打压,实在活不下去了,找了个下雨的深夜,从险峻的悬崖上跳下去,侥幸没死,顺着水流往西边飘去了。 等老头被救上岸的时候,发现已经出了孤南,到了真正开化的外头来了。 于是姜老头就在这里落地生根,找了个同样没有母家的孤女成了婚,生了个讨债儿子。如今半死不活地活着,还要拽着洛锦的手,哀求她,说想要落叶归根。 他甚至都没有走到真正的老年,但他的生命却已经燃到尽头。 “明明是回不去的故乡,为什么偏要执着?” 洛锦看着名帖上出现的崭新的两个名字,写着姜渊鹤,墨川姜家第三十九代姜柴琛之子;洛锦,姜渊鹤之妻。 她问自己,为何执着。 姜家现在的掌权人是姜柴琛一母同胞的哥哥姜柴资,虽已是知天命之年,看起来却更年轻,看来权利真的是人永远追求的长生法。 姜家在边防中也有人脉,一些旁系的孩子整日无所事事虚度年华的时候,姜柴资就把他们安排进卫兵队,某种意义上也算个美差。 因此姜柴资很快就知道了老二家的儿子不远千里回乡祭祖来了,还带回来一个顶漂亮的媳妇儿。 “嗯,你,长得和你爹很不相像。” 姜柴资艰难开口,眼前这个陌生的侄儿和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九分有十分得不相似。 他们姜家从太爷爷辈开始就是标准的国字脸,姜柴资总认为方脸是上天赐予姜家的荣耀,代表着天圆地方的宇宙哲学,也冥冥之中庇佑着家族的繁荣昌盛。 没想到姜柴琛这一趟离开故土,回来的是个丢了姜家模样的小白脸儿子。 姜渊鹤确实生得不错,世俗意义上的俊朗郎君,刀削斧凿般硬朗流畅的脸部线条,配上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方圆几里的姑娘哪个看了不心动呢。 “……我和我娘长得像。” 姜渊鹤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编造。 “是嘛,那你娘呢,为何不与你们一道回来?” 姜柴资的妻子董青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和他属于强强联合,这会儿开口的就是她。 董青过门的时候正是姜家几个兄弟争权最厉害的时候,而大哥姜柴资有了董家的帮扶,自然比一众光棍弟弟看起来更靠谱些。 她与姜柴琛也曾有过一段过往,不过随着姜柴琛头也不回地离开,往日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消散殆尽了。 “大伯母好,我娘她去世许多年,我爹也……他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一定要回墨川寻根,我们这才紧赶慢赶回来了。” 姜渊鹤说起这对虚假的爹娘,一字一句情真意切,让听着也忍不住为之揪心。 “可怜的孩子,不过现在你们回家了,不会再受苦了。” 董青表情哀婉,不知是在为谁而感到哀恸。 “这是我的妻子,洛锦。” 姜渊鹤顺势向大房一家介绍洛锦。 董青的哀伤还凝固在脸上,看见这个漂亮的侄儿媳,嘴角还向下压抑着,眼中的震惊却拉动脸上的肌肉,好像突然坏掉的木偶,震惊和嫉妒取而代之,破坏了原本素雅的容颜。 “好,好呀,真是漂亮的孩子。” 董青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洛锦,仿佛想要把她烫穿,也似乎是在疑惑,这二房一家凭什么这么好运,找个媳妇都是这样好看的神仙一样的人,而自己那个不成器的。 想到这里,董青就恨得牙痒痒。 还是姜柴资开口将这突变尴尬的氛围给拉了回来,“嗨,赶紧回家吧,你们舟车劳顿的,先回家梳洗一番,我再慢慢给你们介绍家里人。” 姜柴资向董青投去一个收声的目光,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好大伯一样,将二人迎至姜家。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人怪怪的?” 姜渊鹤和洛锦远远缀在后面,姜渊鹤压低声音,发出疑问。 “明明心怀鬼胎却要装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洛锦思考着董青方才看她时那一眼复杂的悲哀的仿佛同病相怜的眼神。 姜家的大宅门头威严显眼,在一众低矮的石头平房里,伫立起一座粉刷完全的镬耳联排屋,一下子与众不同起来。 孤南气候潮湿,夏日是难捱的潮热,到了秋冬,就是裹挟着水汽的潮寒。 只有洛锦和姜渊鹤来的这几日,恰好夏日连月淅淅沥沥的梅雨散去,而寒潮尚且还在赶来的路上,难得的晴日。 “你们看,恰好你们来得时候放晴,一定是姜家列祖列宗保佑,让你们能平安抵达。” 董青站在宅门前,望向很远很高的深蓝色晴空,纤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像一只濒死的天鹅,莫名有些可怜。 黑色的屋梁四四方方,圈出来一块土地,高高的门槛隔开两个世界,宅门中的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没有活力。 宅门前方不远处,是一座闷闷的小土丘,山不高,但是岩石裸露着,还能看到杂乱的草木根系。没什么绿色的植被,石头胡乱堆积着,远远地看就像一个小坟包。 而屋后能听见些急促的流水声,敲打在岸边的石头上,也是闷闷的。 穿堂煞长驱直入,阴气极盛。 这本该是难聚财的恶风水之象,可看姜家人,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尤其是姜柴资,虽四白眼加之苦相,鼻边纹路延伸至唇部,但财富宫盛,复杂又矛盾。 许是洛锦的观察太过肆无忌惮,姜柴资转过头来,问:“小锦可有什么疑问?” 四人一道进了宅门,花园倒是被打理地井井有条,各种兰花,竹子种了满院子,颇有附庸风雅之意。 “这些花倒是不错。” 洛锦道。 上京少见的墨兰在这里居然随处可见,成了装点院子的陪衬,而曾被拍出天价的蝶瓣兰花也随意地种在各个角落里,高低有致。青竹笔挺地屹立着,竹叶盘靓条顺,折射着莹绿色的闪光。 “小锦也喜欢这些东西吗?” 董青有些惊喜地问。 洛锦点点头。 “都是你大伯母闲来无事侍弄的,上不了什么台面。”姜柴资摆摆手,“要是你喜欢,尽管拿去。” 董青面色一变,本想说些什么,还是忍住了,陪着笑道:“是啊,都是些小玩意儿。”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他们正要进屋,大门那里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个青年,看起来比洛锦和姜渊鹤大点儿,和姜柴资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看到这青年,就能想象到姜柴资年轻时候的样子。而董青在他身上唯一的显化,就是二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小痣,都长在唇角,比单单姜家人更多了些柔和。 “这两位是?” 他见到洛锦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经验,连那种不规矩的流里流气的动作都收敛了些。 “这是老二家的,刚从外面回来,姜渊鹤,洛锦。”姜柴资对自己的儿子道,然后面对二人,“这是犬子姜钰火,你们这一辈从金从玉,你的名字中本该也有个钰字。” “堂哥。” 洛锦和姜渊鹤礼貌问好。 “弟媳好呀。” 姜钰火露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眼神,超越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极其具有侵略感地将姜渊鹤挤到一旁。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远不远,路上很累吧,我这堂弟真是不靠谱,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一起吃苦赶路呢。” 他忸怩地伸出手,做出一个生涩别扭的邀请姿势,“快到屋里休息休息,我……” “姜钰火!”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 这个言语泼辣的女孩听起来年纪尚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娘一会儿不见你,你就开始到处勾搭些不三不四地人!” 藕粉色的素纱百褶夹裙灵动可爱,更衬得人比花娇。 “呀,”她走进堂屋,看着二人夸张地捂着嘴。 “这是你们二叔家的孩子,文娘,不得无礼。” 董青出言训斥。 文娘可不怕她,黑亮的大眼睛滴溜地转着,小声不满地反驳道:“切,也不知道有没有沾染上外面的陋习。” 她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虽然只到洛锦的肩头,却气势汹汹地贴近洛锦,高傲开口:“二房家的媳妇儿,你给我小心一点,姜家的规矩繁复杂多,你还有的学呢。” “我明白了,嫂嫂。” 洛锦不咸不淡地回应,倒让文娘有些不好意思了,“那,那没事啊,我会教你的。” 文娘母家是墨川最有底蕴的大世家,林家。 林家出了个林文康,是文娘最大的堂哥,也是当今墨川镇的镇将。而文娘则是林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说一句掌上明珠当然不为过。 她和姜钰火差了七八岁,当时年少轻狂被姜钰火的花言巧语哄骗成婚,婚后的一地鸡毛也让这个年轻的新妇时常痛苦。 第15章 子不归 镇子上但凡有个什么新闻,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镇子。 没几天,姜家附近的农户都知道二房姜柴琛家的孩子回来了,还都长得不错,每日都有人故意路过姜家大门,想要偶遇二人。 “你们也回来好几天了,这两天我跟你们几个叔叔说说,咱们家人也好久没聚了,明日晚上大家就都回老宅吃个饭,也让他们认识认识你们。” 姜家大房现在住的地方是姜柴资发迹以后自己出来建的房子,三方和四方,以及最小的五妹都还住在更偏远一点的老宅里。 洛锦最近被林文娘缠住了。她自小在墨川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可是家里人都不舍得让她出去受苦,和姜钰火联姻后,又一直忙于处理这纨绔身边的莺莺燕燕。 洛锦和墨川的女人都不一样,林文娘看着她的侧脸,闻到了她身上陌生的冷香。 “这是什么味道?” 林文娘问,她倚靠在洛锦身上,像一条灵活的小蛇缠在她手臂上,抬起洛锦的手,仔细嗅闻。 “东枝雪松的香膏,一种生长在天寒地冻的极北之地才有的特殊木材。” 洛锦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香盒,这香盒也是木制的,和清冷的松香味更相称。 “你喜欢的话,送你。” 林文娘似乎是没有料到洛锦的直接,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不满意:“你可不能这么好说话,在这里这样会很吃亏的。” 林文娘说得语重心长,反倒轮到洛锦愣住了。 “为什么?” 林文娘看着洛锦,小小的年纪却操着长辈的心:“姜家的事你还是少打听,过一天算一天吧,反正你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洛锦看她,林文娘笑得狡黠,她捂着嘴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就当是我和你的秘密吧,也当是你送我这东西的回报,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林文娘打开香盒,珍惜地用指尖抹了一点,然后涂到手腕上。 “最近,或者说这几年有没有什么从外面回来墨川的老人?” 姜家是个大家族,子嗣繁多,虽然林文娘和姜钰火没有孩子,但姜钰火有好几个小妾,她们膝下都至少有了两三个孩子。除此之外,姜家钰字辈的男丁算上亲缘关系远吗的,足足有三十多个,因此宅内随处可见不同年纪的小孩子。 窗外就是一群嬉闹的孩子,他们对这个大夫人惧怕敬畏多于爱戴,因此在林文娘投去一个不满的神色时,纷纷噤声,从院子里跑到别处去玩了。 林文娘的耳根终于清静,她重新将目光收回,开口道:“不知,墨川封闭得很,若真有那样的人应当也早就传遍了。” 而另一边,姜渊鹤被姜钰火拉到街上,美其名曰给家里的夫人们买点礼物,叫他一起参谋参谋。 姜渊鹤总疑心这人想撬自己的墙角,一脸防备。 “阿弟,你真是有福气,娶到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可真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啊。” 姜钰火感叹道。 “不过你太老实了,女人可不能总是哄着,要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听哥的话,你晾她几天,到时候还怕她不听你的,嗯?” “所以你就是这样对林文娘的?” 提起林文娘,姜钰火就一肚子火气,林家强势,常常因为子嗣问题向他施压,姜钰火没好气地回答:“她,只不过是林家用来控制我们家的傀儡罢了。” “这个怎么样,你说她会喜欢吗?” 姜钰火拿起一罐枣红色的胭脂,铜制的小盒子上是掐丝珐琅的装饰,看起来精美异常,他意有所指地问道。 “如果你都不知道你的夫人们喜欢什么,我就更不会知道了。” 姜渊鹤并不上钩,但是小摊上那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孤南的建筑和饰品风格都极其相像,与北方的大开大合不同,讲究从细微处体现精致的构造。 尤其受到下洋海外风格的影响,这里的诸国万华镜畅销全境。它的外表就是普通的一掌长的金属漆条,两头都有澄清透明的两块琉璃镜片,交错摆放着,从镜片的交点往里看,就能看到由五光十色的色块聚集起来的华美圆环。 其中闪耀着四方的、五棱边,各种不同粗细的线条,也很好地诠释了孤南封闭又开放,细腻又精巧的民生风格。 “老板,这个怎么卖?” 姜渊鹤挑选了一个通身勾勒着绛蓝色龙云纹的万华镜,他莫名觉得会很适合洛锦。 “你是姜家的吧,看在姜大人的面子上,只收你一贯钱。” 小贩伸出一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多谢。” 姜渊鹤小心地将万华镜揣进怀里。 姜钰火打量了几眼姜渊鹤,对他的妻管严感到不屑。 算了,还是从小美人身上入手吧,姜钰火想。 姜家的老宅因为洛锦和姜渊鹤的到来而更加热闹起来。 再加上年关将近,墨川有一个传承了数千年的习俗,会在腊月的初十开始,举行一个长达二十一日的祭典。 这个祭典以家族为单位,每个家族关起门来各自安好,中心思想就是感谢先祖们一年以来的荫蔽,也是为来年的收成和收入而祈祷。 开化以来,皇族取消了很多劳民伤财的冗余节庆,精简了编年立法,少征徭役,休养生息,因此民生大力发展,普通人也能比前朝时代过得稍微轻松些。 走在立法改革前端的当属中原武林,而与之相反的就是孤南封闭的诸小州郡,这里仍然沿革了前朝重风水,重节庆的习俗。 凡每月初七为敬天地鬼神,而十九则是诸天至尊无上神的月供例巡祭。 诸天至尊无上神是独属于孤南的老派神话传说中的神明,据传他是上古时代流落到孤南的炎帝后裔,将这片贫瘠的土地种满了裹腹的花豆种子,改造河流,抚平山峦变平原,是孤南的父母神。 而腊月初十,就是诸天至尊无上神被驱逐到孤南的那一日。 墨川的人相信,只有以族长为首的同姓族人共同清扫祭坛,摆足七七四十九抬牲祭,燃足二十一日二十一夜的香火,念诵祭文,最后敬祖先,敬神明,敬天地以烈酒,才能够表现自己的诚心。 而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各个家族面上和谐,却处处充满了祭品间规格的暗自较量,祭祀用地盘的争夺,从最开始的言语之间的争吵,闹到后来的械斗,甚至有人在争吵过程中被推搡,摔倒,然后受重伤。 官府没办法管,也不想管,毕竟,为了比邻家多些土地,他们平时可没少收各家的贿赂。 姜家因为人多势众,这么些年来,一直占据着无上神庙里最好的祭祀位置,姜家的祭品被高高摆在最上首,艳压一众镇民。 尽管现在时间尚早,却已经有很多普通农户带着自己准备好的物什前来神庙参拜。 他们势单力孤,不可能在每月十九和腊月祭中强占到祭拜的位置,只能趁着非节庆日的普通日子前来祈福。 洛锦和姜渊鹤是被大伯姜柴资半强迫着逼过来的。 现下姜家的腊月祭准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今年姜家理所应当地仍然保留着神庙殿中最中心的也是最靠近神像的祭祀位置。 而这些有资格准备祭品的,都是姜家叫得上名字的重要人物。 于是洛锦和姜渊鹤这两个外来者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神庙在墨川的另一边,十万山脉的山脚下,整个神殿封闭在墨川内部,几乎没有外人知晓这里。 “渊鹤,小锦,这不是你们刚回来,伯母舍不得你们跟我们一起忙碌,不如趁此机会先去神庙看看,也当是为你爹祈福了。” 董青将整日无所事事在家里游荡的二人支走,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道的尽头,才叫来家里的小厮,“去看着他们,别让他们惊扰了神侍。” 姜柴资看着董青还在屋子里拖拖拉拉地不知道在收拾什么,急得过去给了她一巴掌,怒斥道:“你这无知妇人,要是怠慢了神明,我唯你是问。” 董青委屈地捂着脸颊,连连道歉。 “老爷别生气,正事要紧。” 姜柴资平复了半天心情,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脚,二人从花园小路,绕到了另一个地方。 墨川除了无上神崇拜外,也有些外来的佛寺、道观什么的,但信奉者廖廖,不成气候。 “二位信客面生,是第一次来吧。” 神庙热闹得厉害,到处都是人,因此呆呆站在门前的二人就更是显眼了。 眼前的小神侍看起来不过**岁,做派却很是老练,他抬头作揖,小小的官帽套在发髻上,显得小脸也严肃认真,可是那肉嘟嘟的脸蛋又给人一种幼稚的需要人呵护的可怜感。 洛锦蹲下身,对小神侍道:“是的,我们刚回墨川,想来参拜一下神殿,神侍大人怎么称呼呀。” 洛锦忍住想要上手捏捏他可爱小脸蛋的手,等待小神侍的回答。 小神侍点点头,骄傲地扬起脑袋,“没关系,你们可以跟着我了解这里,对了,我叫邓主,你叫什么?” 小神侍和林文娘很像,总是这样一派天真地又毫无保留地看向别人,让人无法对他们说出重话。 “我叫洛锦,这是姜渊鹤。” “你们就是姜家二房的孩子呀,”邓主拉起洛锦,往神殿后面走去,“你也跟上。” 姜渊鹤被迫成为了两个人的小尾巴,跟着二人穿过竹林和蔓草覆盖的山坡,来到邓主的住处前。 “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 姜渊鹤挤上前,超不经意地将邓主从洛锦身边隔开。 邓主白了姜渊鹤一眼,对这个行动鲁莽的青年感到生气,“你挤到我了!” 第16章 泥菩萨 没想到会被邓主毫不留情地直接指出,姜渊鹤的动作愣在那里,一瞬间洛锦身边的位置又被取而代之。 “你跟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洛锦拍了拍姜渊鹤的后背,示意他放松。 邓主于是自然而然地牵起洛锦,留给姜渊鹤一个冷酷的背影。 “洛锦也好奇我为什么带你们到这里来吗。” “是啊,我很好奇。” 洛锦任由邓主牵着往后山森林走去,她看见许多从低空掠过的群鸟,灰白色的腹部羽毛中掺杂着墨色的杂羽,鸟喙是深红色的,它们从同一个方向飞来,而后往不同的3方向飞去。 “如果你愿意再跟我坦白为什么要给我下药的话,我会更感谢你的。” 洛锦反手拉着邓主的手臂,从他宽大的衣袖中拨出来一根毒针,在毒针的针尖上还残留着灰绿色的毒液。 “你有什么感觉?” 邓主看了一眼远远落在后面,还在生着闷气的姜渊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种幼稚的孩子气褪去,眼神中泄露出一种跨过时间沉重的沧桑和岁月沉淀。 “虎口发麻,血液流动开始加速,尤其是和你的手接触过的这只手的掌心,刺痛和红肿交织,表面还有细微的灼烧感,”洛锦放开拉着邓主的手,仔细看能看到她的颤抖从那只手臂延展到全身,然后无法控制地半跪下来。 “小锦!” 姜渊鹤看着眼前的人缓缓倒下,瞳孔骤缩,一瞬间没有绷住武功平平的人设,眨眼之间缩地成寸,接住了差点摔倒的洛锦。 “在最初的苦热感过去以后,开始出现抽痛和寒意,气血阻滞,”洛锦借着姜渊鹤的力,靠在他胸前,颤抖的手按在姜渊鹤绷紧的手臂上,“接下去,我要开始流血了。” 说罢,洛锦的鼻子和耳道中就流出两股暗红色的血,姜渊鹤下意识地搂紧她,怒视邓主:“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事。” 洛锦直视着邓主,姜渊鹤蹲得更低了,感受到洛锦骤然变冷的体温,更用力将内力渡了过去。 “大部分的组成是朱砂、砒霜、断肠草、隐牵机。还有非常微弱的雷公藤和,蒲公英?药物太多,反而失了配伍的稳定,药性并没有被完全激发出来,所以……” 洛锦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调整自己的身体。 “所以?” 邓主挑眉。 “所以,我也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 很快暗红色的血流尽了,新流出来的血恢复成了健康的鲜红,而邓主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从嘴角抿出一口血。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邓主捂住胸口,眼下流出一滴滴血泪来。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我就是什么时候给你下的毒,不如就此休战?” 洛锦靠在姜渊鹤身上卸了一部分力,因此此时看起来比邓主的状况好了不少。 “好。” 邓主从杂乱的石头堆积起来的假山后摸出来一个小瓷瓶,扔给洛锦,“解药给我。” 他伸出手来。 神庙的后山与山下的墨川镇仿佛不是一个世界,那肆虐的秋风并没能侵袭这里的绿意。 姜渊鹤在精神震颤后,随着洛锦的脸上恢复血色,才终于有闲心观察这里的景象。 神庙的主体建造仍然延续了孤南的水墨丹青风情,白墙黑瓦,翘檐斗拱,像一柄孤冷的曜石大剑从云端插入孤南腹地。 山上原本种满青竹,但为了纪念无上神庙建造七百年,神侍发动整个墨川在后山上栽种了七千棵白日松。 邓主靠在其中一棵白日松前,松树上还挂着铭牌,刻着种植者的名字和它的排号。 邓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吃过瘪了,等待药效在体内蔓延的时间格外煎熬,但他苍白的脸色也掩盖不住眼中细碎的闪光。 他抬身欲起,姜渊鹤动作更快,只见他伸出长臂反手握住土路里斜刺突出的嫩竹的主干,运气一折,竹腔的空室应声劈裂,发出尖锐崩鸣,姜渊鹤再折手翻正,竹子的尖锐断面正对邓主将要动作的正面,邓主身体一僵,锐利的眼神顺着竹影看向姜渊鹤。 “呀,我还是看走眼了,你也是个厉害的家伙。” “你也一样,一个不普通的普通小神侍大人?” 邓主终于点点头,真心诚意地认可了二人,道:“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邓主,上京城东栅桥头人士,你们也可以称呼我为钦差大人。” 邓主说完,期待地看向二人,等待他们发出倾佩惊艳地惊呼,可是没想到那二人只是交换了一个只有二人知道含义的眼神,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 “喂!太没礼貌了吧!” 邓主不满撅嘴,“算了算了,我邓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们这两个无礼刁民了。” 洛锦恢复得比邓主更快,现在已经可以凭自己站起来,她将邓主的小瓷瓶还给他,“这东西确实是京城的灵雎官窑烧出来的工艺。” 小瓶子上是木纹的浮雕,精美异常。 “很有品味,小锦姑娘。” 邓主递给姜渊鹤一个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的眼神,姜渊鹤这才放下手中的竹竿。 “你说你是钦差,可你怎么孤身一人在此,你的侍卫,你的钦差令牌何在?又为何我们进孤南时路过郡府也没有听到这样的传闻?” 姜渊鹤还欲再问得更深,突然想起一个沦落到卖身葬弟的可怜青年不应该对官府的消息如此敏感,他及时收住气口,等待邓主回答。 好险,第一次角色扮演还是太不熟练,姜渊鹤又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笔。 邓主神色尴尬,手指不住地摸着鬓角的发梢,“所以我这不是想找你们帮忙嘛。” 他指了指刺入耳垂的骨钉,那看起来与墨川的寻常饰品无异,但再仔细一瞧,就能看出点别的名堂来。 正红色,墨川很少有这样鲜艳狂放的色彩,但它隐约错落在云纹银台之中,显得色彩淡雅了些,再加上正圆正方的整体框架,将它摘下来后转到背面再斜过一点角度,就能看到镂空的条纹中因为视野的变化构筑出了一个端正的古体字“永”,正是当今国号。 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确实只有京城的达官显贵们才能够享用。 姜渊鹤看着邓主,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当今圣上来自前朝一个人丁兴旺的古老家族。 前朝掌权者暴虐无度,搜刮民脂,为世人唾弃。 于是有人揭竿而起,很快劳苦大众们纷纷响应,他们推举出了新的圣人,带领他们推翻前朝旧制,改换天地。 那位圣人就来自隐赫东的符真家族,他年事已高,就选了自己的侄孙符真乾笃继承大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符真乾笃励精图治,广开言路,让更多平民接受教育。本朝尤其特别设立了监星局,明面上为占星祁神之部门,实则职能是监察百官,直接隶属于皇帝本人,不必向任何其他部门述职,拥有高于一切行政司法机构的权力,在必要情况下,允许先斩后奏。 而监星局的老大就是传闻中的皇族一脉中的一个,与皇帝交好,又有血缘关系,这保证了监星局的忠诚。而与此同时,没有人见过这位皇族的模样,甚至同为皇室一族的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同族拥有此项殊荣,这方便了他打入各职能部门内部,以更公正的视角去看待各级官员的贡献和失责。 但随着监星局的神秘面纱在时间推移下被缓缓揭开,世人都知其存在,而那些被斩落马下的贪官污吏们,在最终的审判来临之时,留下了关于监星局的只言片语。 我曾于夜幕中见他自高楼飞身而下,披星戴月,恍若赤子神明。 那上京城来的异乡人,各个高大威猛,簇拥着中间崩塌的明珠,不,崩塌的并非明珠,是我的生活,我的光鲜,我的明日。 无论那些死到临头的贪墨之人如何美化自己的动机,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也是无法掩盖的,那就是对监星局的恐惧。 而且无一例外,他们都提到了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身材矮小之人。 就是邓主吗? 姜渊鹤眼中闪过隐蔽的探究。 “这是陛下赐下的信物,至于尚方宝剑,那玩意儿目标太大,不适合像我这样单独行动。” 邓主将骨钉放回远处,初步取得了二人的信任。 “你来此多久?” “半年,”邓主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渊鹤的眼色,一步一步地凑到洛锦旁边,“当上神侍也就两个月。” 洛锦没有拒绝邓主的示好,于是几人边走边将情况都摸清了个大概。 邓主看着手下呈上来的关于孤南状况的汇报,眉心紧皱。 他比符真乾笃大五岁,看起来却是幼学稚子,除了监星局的同僚,在外人眼中,他就是个比旁人聪明些的孩子。 邓主的母亲告诉他,这是符真家世代相传的诅咒。邓主虽从小明白身体的异状,却没有一日不痛恨这样怪物一样的自己。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除了母亲,没有人可以和他说上话。 直到一道密诏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监星局的同僚都是符真乾笃一力选出,他命人将他们的社会关系全部清除,就这样,邓主离开了年迈的母亲,成为王朝阴影中的锦衣夜行者。 每个深夜,都有来自各级官府的报告通过多次辗转,重重加密,经手无数人后,以一个绝对安全且密封的状态出现在监星局的办公书桌上。 第17章 邓主的请求 而现在摆在邓主眼前的是关于墨川重大贪污案的情况。 符真乾笃上任不过十五年,孤南总督都换了不下十个,上任时间最短的只有两个月。 凡是中央派下去的政要官员,不是死在了南下上任的路上,就是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大病。闹到最后,符真乾笃也没了脾气,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当地出身的状元文官。 起初没有什么异状,但久而久之,凡是清廉刚正者,皆活不过一年任期,反而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在孤南混得风生水起。 而他们除了无底深渊一样的**,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因此原本上京还能对这里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他们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这些人的任上,任人唯亲,暗箱操作早已见怪不怪;但慢慢就演变为了更严重的党同伐异,治下不许任何人对他们有反对意见。 原本为开凿联通秦水河和洗墨江的运河,督水监上报符真乾笃,审批了四百万两真金白银,用于运河的初步开辟,预计后续将再持续投入不少于四百万两。 这本是一件功在当代,立在千秋的宏图大业,可孤南诸官,过惯了天高皇帝远的自在生活,一个个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竟企图将这些朝廷拨款全部吞入囊中。 平日里你这边贪一点,那边拿一些,但看你维护边城秩序,我符真乾笃可以忍让一步。但若是你想要撼动王权,那就是在痴人说梦。 不过,虽然这些官员贪是贪,但也不算笨,明面上并没有和中央撕破脸皮,反而是异常配合。 只是财政拨下来,经过一级一级的剥削,最后落到承担初步河床开凿的临河州手上的只有别人不要的仨瓜俩枣。 问就是刁民太多,不配合,还打人,还耍赖,没办法。 符真乾笃看着呈上来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重视的孤南总督的折子,第一次维持不住有容乃大的皇帝形象,在尚书房破口大骂。 运河开发迟迟无法落地,孤南却像个永远吃不饱饭的乞丐,永远喊饿,永远在向中央伸手。 符真乾笃初即位时,时局仍有些动荡,因此孤南问题一直被搁置下来,直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掌控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他一抬手就是雷霆君恩,也是时候解决这个陈年的疮口了。 如果把永嘉帝国比作一个人,上京城就是人的心脏,符真家族的上位就是去除心痹的过程。而孤南则更像是过去摔倒后留下的血淋淋的伤疤,虽不致命,却每每在即将忘却时开始瘙痒难忍。 孤南官员搅弄是非的手法并不高明,只是遗留问题众多,加之民族情况复杂,一旦不能干净利落地处理此事,落下把柄恐引起边区震荡。 无上神的信仰是整个孤南无数个民族在千百年的种族斗争和妥协后打成的共识,邓主认为不妨从此处入手。 于是他和手下将士兵分两路,他独自一人卧底神庙,其他同僚则是装作当地人在外的后裔,也在暗中渗透进孤南的官场体系中。 只是在这个封闭又极其注重家学传承的小地方,陌生的面孔是很难取得信任的,同僚们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但在旁敲侧击和金钱攻势下,还是有些人见钱眼开,透露了一些他们的秘密。 腊月祭。 那些人嘴里提到这个盛大的祭典。 前几年,每年孤南总督都会在新年的第一折奏折上提两嘴祭典之事,作为巫蛊盛行的西南之地,有各种各样的神仙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历朝历代也都尊重那里的习俗。 但是尤其是这些年,符真乾笃能感受到孤南总督在有意无意地减少提及无上神的次数。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邓主来到墨川后就被迫和同僚们失去了联系。 他因为永远长不大的外貌减少了被怀疑的可能,但也因此将自己置于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中。 “你们的眼中没有任何对神庙的敬畏,说不上是好奇还是探究,总之,眼神很不一样。” 邓主苦笑,这也是他破釜沉舟做出这个尝试的原因之一。 “除你之外,近年来墨川可曾有什么突然出现之人,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你只听说过名字,却不曾见过的古怪之人?” 洛锦问。 邓主诚实地摇头。 洛锦心一沉,这对她来说可算不上好消息。当她询问林文娘时,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还可以欺骗自己是林文娘防备心重,可是邓主也是外来者,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必要骗自己。 难道那人果真不在这里? “那我们趁着冬雪封路之前离开这里?” 姜渊鹤对这里没有留恋,只要洛锦一声令下,他可以立刻收拾好行李抽身离开。 至于邓主,他们只是普通江湖小屁民,没有他们,也还会有王锦,张渊鹤,他总能找到突破口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们要离开墨川?” 邓主慌了神,他现在受制于神庙,不能自由行走,在此之前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已经深深地被墨川封闭又充满神权的思想涂毒。 但凡他表现出任何想要谈论外界的意思,就会被周边的人争先恐后地向主侍告密。 不过其他神侍犯错了以后,主侍就会毫不犹豫地驱逐他们,而被神庙抛弃在百姓们的眼中与被神明厌弃无异。 因此,他们就成了异类,被排挤,被议论,最后忍受不了旁人肆无忌惮的眼神,不是自戕就是远走他乡不再回来。 可即便邓主被举报了多次,但主侍对他仍是宽容。他告诉邓主,像他这样聪明的,感知力强且富有爱心的孩子是无上神最钟爱的侍童,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旁人的注视和嫉妒都是他的磨练,是对他意志的考验。 主侍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说,当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前任主侍大人也对我很好,但那个时候我并不信仰无上神。直到有一天,那位前主侍大人生病,我为祈求他安康,在无上神像前长跪了三天三夜,那时候我很小,跪也跪不好,经也念得不好,迷迷糊糊的,忽然就有些晕眩,眼前突然闪过一些七彩的迷光,我看到神像脱离了金银装束和玉石的束缚,伸出他温暖的双手,抱住我,将我平放在蒲团上。 后来主侍的病真的好了,他告诉我是无上神显灵。从此后,我便将我的一生都奉献给无上神大人。 孩子,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衣钵。 主侍每日都将自己笼罩在黑色的巨**袍中,只露出一双黑色的混浊的眼睛。 从那天起,邓主就被严格监管着,只要他不踏出神殿范围一步,主侍就不会来管他。 “我们来此是为寻人,既没寻见,自然是时候离开了。” 洛锦有些恻隐,但不多。术业有专攻,她毕竟不是锦衣卫,也不是大理寺的,她和姜渊鹤只不过是偶然路过的普通人,她不能让姜渊鹤陪着她陷入危机。 “你信神吗?” 邓主忽然问。 洛锦摇头,这个角度能看到山腰的主殿的一角,挂在翘檐上的铃铛随着风,晃悠悠地碰撞叮当响。 我不信神,世上若真的存在神明,祂为什么不能回应我的仇怨,为什么要让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安稳度日? 所以,我宁愿不信。 “我也不信。”邓主笑,“但是这里的百姓们信。” 他伸出手邀请二人坐在石林里的野趣石凳上。 “他们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心中的愿景也很朴素,祈神只为了庄稼收成,家人安康。本质上他们只是受到了欺骗。” 姜渊鹤心中隐有动容,他将目光投向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洛锦。 “世间多苦难,我不可能一个一个都去拯救。” 洛锦对邓主说,是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你现在遇见了,他们的苦难就真实的摆在你面前。我并不想绑架你,只是我能看出你的动摇,你的善良,你在纠结,在犹豫。” 邓主的表情和眼神都很诚恳,他见到洛锦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熟悉。和他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很相像,她的本质中有对劳苦众生的慈悲,而她的悲悯,她的恻隐,也正是构筑她强大内心的武器。 “这可能是最后的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所以,我恳请你们,帮帮我!” 邓主知道时间不多了,等刺骨的冬风席卷着天寒地冻的冷涡降临墨川的时候,一切都将终结。 时间不多了,这句话洛锦也对自己说过无数遍。 一面是追逐了多年的真相,一边又是无辜的墨川百姓。 “我需要寻找他们贪腐和借由神权鱼肉百姓的确凿证据,但如今我被困在神庙中处处受到限制,我真的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 邓主言辞恳切,破釜沉舟的勇气终于打动了犹疑的二人。 洛锦和姜渊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忍。 “来年春,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到开春。” 洛锦为自己设下一个时限,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亲人欣慰的笑颜,或许,你们大概也会希望我这样做吧,对吗。她问自己。 “小锦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忠诚的卫士姜渊鹤如是说。 邓主眼中燃起希望,于是迫不及待地向二人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探索结果。 “……接下去,这里还得需要靠你们去查看了。” 邓主从竹林里不知道哪个地方摸出来一块残缺的地图,指着地图里那几个没有标注过的角落,拜托道。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知道的关于各个农户的消息,见二人表情惊讶,邓主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写着玩儿的,要是能给往后来接替这些吸血虫的官员们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就不算浪费。” 邓主小小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人重叠,洛锦内心自嘲一笑,将那个人影吹散。 “好,后续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和你会面。” 他们三人已经在后山待了不短的时间,再久怕人起疑心,临别前,洛锦将那瓶药送给邓主,“应急用。” “多谢。”邓主没有推辞,谢过接下。 第18章 夜宴 “你说,好好的一个大官,怎么就来这里吃苦来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挥一挥手就能定人生死吗?” 下山回姜家的路上,洛锦像是在问姜渊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姜渊鹤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到洛锦那一闪而过的沉痛。 “是很少见了,不过我很庆幸遇见这样的人,至少有他们的存在,才会让我感觉这个茫茫红尘好像并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姜渊鹤敬重这样的人,他自认为并非那种理想崇高为民请命的大好人,但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出现,他也不介意去帮他一把。 “我们阿鹤怎么苦大仇深的,有心事呀?” 洛锦听出了姜渊鹤话里的苦闷,拉起他的手,往山下跑去。 呼啸而过的风在耳畔嗡鸣,仿佛自己也化身自由的清风,脱离了尘世束缚,清凉又自在。 “没有,我很开心。” 姜渊鹤侧着脸,鬓角的头发吹拂在脸上,洛锦见他在笑,眼睛里却满是悲伤。 他们一路小跑到山脚下,这时候神殿中响起庄严的诵经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混迹在经声中,唐突又隐蔽。 洛锦想,每个人都会会秘密,她选择尊重姜渊鹤。 姜渊鹤的突然失态在下山后看见洛锦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红的脸和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的时候,突然消解,压在他心上的巨石仍是留在那里,但是洛锦像是贴心地在巨石旁撑起一角,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 “抱歉小锦,我失态了。” 姜渊鹤用力握着洛锦的手,蹲在地上,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 “大胆刁民,想害我。” 洛锦被拉得一趔趄,三两步稳住身形,将姜渊鹤从地上拔起来。 “我冤枉呀,小锦大人。” “哼哼,罚你去和姜柴资套近乎。” “……遵命。” 洛锦和姜渊鹤来去无踪,总是在墨川城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出现,因此镇上许多人都认识了二人。 不过这倒是引起了姜家人的不满,可惜,他们几乎遇不见这两条滑溜的鱼儿,只能每日守在家门口守株待兔。 董青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一路打打闹闹回来的洛锦和姜渊鹤。她脸色一黑,主母的威严受到挑衅,她严肃开口:“这么大的人了,整日只会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二人顿时噤声,像两只听话的小鹌鹑一样,乖乖地排排站好,低头听董青的训诫。 洛锦低着头的时候,杏眼的弧度自然向下,睫毛轻颤着,眉眼显得很乖。董青一时语塞,然后察觉自己可能吓到她了,于是生硬地安慰了两句,方才说起正事:“明日你随我去神庙,老二去找你兄长,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还是要拧成一股绳。” 她语重心长地托起洛锦的手,另一只手缓缓轻拍,倒确实有几分好主母的颜色。 上次和姜钰火不欢而散后,姜渊鹤就没有再和他单独相处过,不过幸好今日人也多,姜渊鹤不必再忍受他的聒噪。 出门前,洛锦给了他一瓶保命的毒药,嘱咐他必要的时候不用心慈手软,要保护好自己。 真是个心软的家伙。 姜渊鹤自嘲笑笑,他没有办法去想象如果洛锦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那天。即便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也不会对自己说一声重话吧,毕竟是一个这样心软的人。 这几日天气更转冬冷,路上少了些来往的行人,尤其几乎见不到女子出门,就是那些男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们似的。 “二弟,这可是我们姜家男丁的殊荣,你一来就能碰上,可真叫人嫉妒。” 姜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聚在老宅,个个都打扮得像是马上要去跳大神,姜渊鹤也没有逃过,被姜钰火塞了一件浮夸繁琐的华服。 “敢问各位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这身衣服穿得姜渊鹤怎么都不得劲,老想着拽一拽这里,撑一撑那里,明明看起来做工精巧,可是胳膊腿的,都没法舒展开来。 这下子遇到什么也没法撒腿就跑了。 “呦,这是琛二伯在外的儿子呀。”说话的人额头上恰好有两道横疤,配上他的超绝大方脸,姜渊鹤一瞬间幻视麻将二萬。 说起麻将,姜钰火就有好几个麻友,看起来都跟他是一路货色。 众人见姜渊鹤不回答,甚至堂而皇之地陷入沉思,互相对视一眼给他定性成为了一个看不起墨川小地方的高傲外乡人。 “切,有什么可傲的,还不是灰溜溜跑回来,像他们这种从外面回来的,可没有资格‘抬轿’,只能做那引路的更夫罢了。” 几个堂表兄弟中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仍嫌不够地给姜钰火拉仇恨,企图挑起他兄弟二人间的争端。 “好了!闹什么?”姜柴资训斥了几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温和地走到姜渊鹤身旁安慰道:“小鹤,不必介怀,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走吧,咱们要去做正事了。” 他一挥手,姜家老小一呼百应,簇拥着姜柴资往神庙方向走。 虽然两边都往同个方向走,可不知怎的就是错过,等洛锦随董青出发的时候,早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原本有资格接受主侍大人‘授洗’的,只有不曾沾染过男欢女爱的纯净之躯,但我们姜家因为供神有功,才得了这机缘,让你们也有资格一道接受洗礼。” 董青告诫洛锦和林文娘道。 三人来到神庙前,并不往正门走去,反而是董青带着她们左拐右拐地绕道偏殿里去。 可是那偏殿也不是她们最终的落脚点,过了偏殿后,就是别有洞天的神庙的后花园,后花园沿着小路再往里走,就是后山,从这个角度还能隐隐约约的看到那日他们与邓主见面时路过的小亭子。 这里的后花园也与其他地方的寺庙和道观大不相同,虽然叫做后花园,可是花草却没有几株,反倒是种满了极高极大的榕树,间或错落着偶突出一根槐树的枝干来,整片花园看起来阴气森森,完全没有生机的样子。 在几株巨大榕树交错起来的背阴处,有一个看起来极其隐蔽的小房子,这屋子的门头并不显眼,隐没在枝干之间,远远看起来与树木融为一体,难怪先前他们在后山上没有瞧见过这个地方。 “进去吧。” 董青的眼里没有了往日雍容沉静的大娘子心态,反而闪烁着狂热,林文娘害怕得直往洛锦身后躲,她是知道这个地方的,林家有许多女子进去过,可是出来后都变了模样。 林文娘一直对这里心存恐惧,可如今看着董青的模样,她知道自己终究逃不过去了。 “别怕。” 洛锦牵着林文娘的手,示意董青在前面带路。 “小锦……” 林文娘神色复杂地还想再说些什么,董青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推开了那扇隐蔽的大门。 从门缝处透出来的光比洛锦想象的要更盛大一些,里面并不昏暗,却空旷得厉害。 氤氲的温暖的湿气将三人紧紧包裹,里头竟是一处温泉! 几个蒙着面的侍女已经等候多时,她们的手腕上和脚上都坠着长长的锁链,看见来人纷纷跪下来,磕头、问安。像是一个个没有生气的机器一般。 “这几位是主侍身边的侍女,她们将为我们洗去尘世杂芜,用经文引导我们沉心静气,内视自我,帮助我们超脱低等的身份束缚,跨越新生。” 董青越是说得神乎其神,听在洛锦耳朵里就更是充满奇怪的氛围,但是除了她和林文娘,没有人觉得奇怪。侍女们都神色如常,尤其是那个领头的侍女,在听了董青的介绍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是我来到姜家以后才能获得的殊荣,文娘和你亦是,所以要心存感激,知道吗?” 董青道。 与此同时,侍女们迎了上来,她们完全关闭了走进来的大门,整个空间又重新封闭起来。 所有的光亮都来自墙边的油灯和最顶上豁开小口里太阳直射下来的光芒。 侍女们有些在前头引路,有些跟在后面断后,断绝了想要逃跑的可能性。她们在一段昏暗悠幽长的甬道里走了许久,久到上头的太阳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久到洛锦感觉已经深入这座山的腹地,她们还是没能停下。 “小锦,我好像有些困了。” 林文娘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那些昏黄的光源都揉碎成一团一团的光晕,林文娘感到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太阳,一阵温暖拥抱着她,而后她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咚——” “咚——” 随着两声身体落地的声音,洛锦感到两侧的空气起伏了一瞬,在侍女疑惑的目光还没有投过来的时候,洛锦的身体也随着呼吸的起伏倒了下来,正正好好倒在了董青身上,传来一声骨骼碰撞的钝响。 好痛! 洛锦紧闭着眼睛,忍住了那一声痛呼。 周遭安静了一瞬,而后就是行走时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清响,洛锦听见那个领头的侍女对众人吩咐道:“带去老地方。” “是。” 而后又是一阵混杂着匆忙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侍女们力气不够大,得三四个人一起才能抬动一个人,洛锦被颠簸得有点反胃。尤其是那个托着她脑袋的家伙,因为最瘦小,只能连着她的衣领将她抬起,洛锦感觉,如果真的任由那人继续动作,可能她都撑不到落地,因此只能偷偷使力,假装不经意地改换了角度。 那侍女还奇怪纳罕,怎么突然好像省力了些。 第19章 分头行动 洛锦闻到一种异常香甜的味道,并不是常见的花果香味,反倒是某种生长了许多年的木头上长出来的色彩各异的苔藓的潮湿的感觉。 紧接着就是外衣被褪去。 周遭传来一些低沉的细碎的说话声,从收话的语调听来,那些女人好像异常虚弱。 这时候林文娘,幽幽转醒,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这,这是哪里?” “你醒了,”领头侍女将她扶起,林文娘的身体还酥软着,只任由她们动作,被半牵引半强制地送入温热的汤泉中。 “这是?”林文娘乖顺地靠在那人身上,她低头看着不受控制的手被缓缓抬起,扶在汤池的边沿上。 “别担心,这是授洗前的必要步骤,看那边——”侍女指着不远处汤泉里更深入的地方。 几个穿着单薄里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池水深处,她们的目光混沌又失焦,只是机械性地听从侍女的命令,像一具具听话的傀儡。 “那些就是你们的前辈,你们要学着她们的样子,将自己清洗干净,以最纯洁无垢的状态面对主侍,面对神明。” 侍女的语调清缓而温柔,加上她衣物上的凝神熏香,林文娘的瞳孔也开始涣散,她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侍女的指令,缓缓地将手指放在外袍的扣子上。 “然后呢,然后我们要做什么?” 洛锦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将林文娘混沌的灵台劈得清醒,她惊出一身冷汗来。 林文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方才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意识与□□在虚无中纠缠分离,而后她的灵魂好像升到一个很高的地方,她低头看,看见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恐惧。 “然后就是和她们一样,成为供奉神树的信徒。” 领头侍女蹙着眉,“告诫你一句话,少说多做,无上神不喜欢废话太多的人。” 见洛锦也清醒过来,她们干脆利落地将董青晃醒,将三人一道推进了池子里。 弥漫的湿气将洛锦包裹,空气中隐隐有硫磺和止息草的气味,她摸了摸腰间,方才那领头侍女欺身而上,夺走了她们所有东西。 身体逐渐不受控制,脑袋也更加昏沉,完了,如果在这里失去意识就全完了。洛锦几乎整个人都沉在汤泉浴池中,只露出半个脑袋。 她在水下用力地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将手心破开一道道小口子,温水冲刷着血液,换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和一点点的清明,但很快又被茫茫的虚无掩盖。 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林文娘从董青身边向洛锦靠近,汤泉的池水是流动的,因此侍女们只是以为是这池水推着她往那儿飘荡。 水汽将水面下的风景掩盖得神秘,因此,侍女们错过了林文娘在水下向洛锦伸出的手。 林文娘的体温要比池水更高一些,在触碰到洛锦指尖的一瞬间,洛锦突然感到手心里多了一个什么东西,是她的小荷包! 洛锦瞳孔一颤,不再犹豫,手指灵活地解开荷包扣,将银针转移到手上,用力刺入穴位。 恐怖的不受控的感觉散去,她闭上眼睛,暗中吐纳呼吸,将内力游转至全身经脉,护住丹田。 而当洛锦想用同样的方法救下林文娘的时候,领头的侍女再一次发话:“接下来,换上衣服,跟着我们走。” 话音刚落,所有女子都动了起来,她们微垂着头颅,像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听话地抬起胳膊,将身体擦净,换上垂顺华丽的衣服。 这衣服的风格与侍女身上的非常相像,只不过要更繁琐些,像是蜘蛛编织出的复杂织网,而这些女孩就是被捕猎的猎物。 女孩们赤脚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风格统一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更深处的地洞里。 “啧,董青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把她选上来做祭品?” 其中一个侍女不满地问道。 “还不是姜柴资,主侍原本也没看上她,姜柴资又额外供奉了好多钱,说什么也想让我们收下她。可能他觉得过去这一年,张家能压他一头就是张员外把他大老婆送来腊月祭的原因吧。” 领头侍女耸耸肩,“我看这姓姜的一家人心都不诚,我听说他们还到墨川外头拜过别的神明,这不,今年还有外头的姜家人回来投奔他们,估计那些从外面回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无上神大人才不会护佑这样三心二意的虚伪信徒呢。” “啊,怎么这样,亏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继任林家,成为墨川的实际掌权家族呢。” “不可能,看董家和张家今年势头多好啊,要争也是他们那几家争。” 侍女们走在最后面,一边监视着女孩们,一边闲聊着。 洛锦从后头听不真切的三言两语中拼凑起一点自己的猜想来,她趁着侍女们不注意,微微转头去看林文娘。 林文娘的眼睛已经失去了色彩,和其他女孩们一样,完全被奇怪的东西控制。 洛锦尚且还没有搞懂这到底是药物还是某种奇异的功法,甚至抑或是某种蛊虫?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过两天的神侍选拔重要,主侍大人最看好邓主大人,而副主侍大人和城主大人又属意杨敏仪大人。” “邓主大人虽然年轻,但行事风格已经很成熟,我看很有主侍大人的影子。杨敏仪大人倒是不稳重些,不过他嘴甜,我更喜欢他。” 神侍选拔,邓主提到过这件事,但时间与他说得对不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走过那间温暖的汤泉屋后,就是一条笔直的通道,两边的石壁上都刻满了远古时期的壁画和文字。 这些扭曲的、象征意义高过实际表达的绘画,即便是像洛锦这样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的完全没有艺术天分的人看了,都能够从中看出某种暴力的、充满了血腥意味的恐吓。 这并不是一面歌颂神明的壁画,反而记载了从古至今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倾轧同类、剥削平民的可怖历史,他们完全不以为耻,反而高调地记录下来,当做自己的功勋传唱。 可悲的、又可恨的世家望族们,踩着普通人的血肉一步步登上那高远的殿堂里,然后树立起丰碑,假借神明的名义玩弄权术,拨弄人伦。 这些恐怖的画面无孔不入,女孩们的身体颤抖着,好似壁画中那些被抛下高塔拉入河中的祭品一样,眼中满是恐惧。 侍女们突然手拉着手唱起歌谣来,她们的声音空灵又悠扬,可回荡在这长不见底的隧道中,又多了几分伶仃的恐怖。 她们唱着。 日轮自扶桑醒来,跨越万里山河,降落于墨川。公王河的水啊,你清泠如冰,汇入莫南终海。我奉祭品高台上,愿天公回首,渡我心桥。渡我心桥—— 这漫漫长的好像永远见不到头的隧道终于要结束了,洛锦仿佛行走在尖刀上,她的脚几乎没了知觉。 盛大的日光让这几只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小老鼠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眼前金白色一片,过了好久,才重新出现各种色彩来。 谁能料想到那个隐蔽的山洞后面是这样一番别有洞天的壮阔景象—— 这里并非神庙的后山,却也同样长满了参天的榕树,这里呈一片圆形的布局,她们走出来的洞口就位于这个圆形森林的中心,向四周望去,是重峦叠嶂般的巨大古树,斜生盘出的枝干遮天蔽日,却独独在洞口处留下一点空隙,日光穿过千百年前的树枝落到地上,撒进目光中。 最奇怪的是每一棵榕树前都伴生着一棵槐树,而槐树斑驳的主干上,都吊着一具具骷髅,骷髅的身上穿着勾丝缠金的宽袖流云裙,正与她们身上的一模一样。 也与那壁画中的祭品一模一样。 “听大伯母说,姜家女眷今日也要前往神庙,为何我们不一同前往?” 姜渊鹤提及董青,姜柴资神色微变,笑容也有一瞬间的迟滞,然后很快反应过来,道:“规矩一向如此。” 他没有过多解释,带着众人闷头往前。 远远地,姜渊鹤就看见邓主表情恭顺地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 那男人头发花白,绸缎一样披在身后,脸看起来却很年轻,约莫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刀刻斧凿一般锐利的脸上,一双鹰隼一样明亮又锋利的眼睛,他看人时头颅微抬,显得高傲又出尘。 姜家人迎上去,恭敬地称呼他为主侍大人。 “来了。” 主侍的声音是成熟的低沉,像是孕育了数十年烈酒的醇香,又像是蛰伏等待的高级猎手,明明是极具亲和力的长相,却因为里面装着的狂傲灵魂而显得割裂。 “主侍大人。” 姜柴资的表情在一瞬间的空白后,装点上了狂热的崇拜和信任,他的贪婪冲破了伪装出来的温柔,踩出一连串血淋淋的脚印。 “今日是腊月祭最重要的生祭日,来到这里的都是墨川有头有脸的家族,希望来年诸位能够心有所成。” 主侍一开口就言简意赅地告诫众人,在场的都是利益相关的世家望族,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船翻了对谁都不好。 “我观今日有许多新面孔,新人新气象,开始吧——腊月祭。” 主侍大手一挥,众人纷纷臣服跪首。 神殿中的钟声响起,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在来的路上,姜柴资告诉了姜渊鹤此行的目的。姜家的腊月祭庆典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是在神庙举行的,与墨川的名门们一起,无比盛大,无比荣耀。 只是普通平民们对此一概不知,只偶尔发现镇上会少些年轻的女子,这家的女儿,或是那家的新妇。 他们猜测可能都是跟着外头的人跑了,要不然就是误入了十万大山被猛兽拆穿入腹。 神庙外观看起来小巧精致,内里却别有乾坤。 “家族荣光的传承皆仰仗于此,神庙的繁荣和家族兴旺息息相关,我希望姜家所有人都要有这个共识,尤其是初次接触腊月祭的年轻人,记住,恪守秘密是你们走近姜家权力中心的第一步。” 姜柴资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所有的伪P装之下,他是墨川搅弄风云的大手之一,他跪在神像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20章 愤怒 很快,神殿里聚集了几个世家所有主脉的男丁,其中还有几个尚未开蒙,也跟着叔叔伯伯们来凑热闹。 大堂里并不喧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低声交流,只有偶尔会有几个感到无聊的小孩不由自主地发出高声尖叫来吸引面色沉重的大人。 “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没有人管吗?” 姜渊鹤问姜钰火。 为了防止民众大量突然聚集可能产生的闹事可能,官府规定了超过百人的集会必须提前向官府递交请愿书,带官府审批完成后,张贴在衙门口的布告栏上直到集会结束。 姜渊鹤并没有看到过相关的布告。 “切,那种东西就是管管普通人,我们现在要做的可是整个墨川最重要的事,”姜钰火拉着这个见识短浅的二弟,向他吹嘘起来,“你看,那是孤南总督的孙子,他旁边是墨川城主的嫡长子。” 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无比高贵的身份,让姜渊鹤心惊的是,几乎整个墨川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了这里。 神庙中空寂得可怕,除了无上神的雕像和华丽的装饰外,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仍然有人源源不断地从外边进来,遇到熟识的人,他们就会各自形成一个小圈子,低声交流,也会把自家此前未曾参与过的人介绍给在场的诸位,俨然是一个沉默的名利场。 姜渊鹤的眼皮跳得厉害,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更加担心洛锦的情况。 直到神殿的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可能的窥视,真正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神殿中长明灯一步一盏,比之天上神宫之盛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燃烛垂下的泪,也是孤南万万民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 侍女们分立于神殿的四方角落,在同一时刻按下深藏于墙壁之上的机关。 随着轰然声响起,地面开始震动,高坐于庙堂之上的神像倏然裂开两半,神殿一分为二,从中间突出一条笔直又幽长的路来。 高悬的屋顶也往两边滑下来,在四周形成一个更稳固的监牢,而穹顶之上 主侍穿着由三千工匠日夜罗织,采买了无数金丝银线,绫罗锦绣,编制而成的天人霓裳。但他只当是普通衣裳,任由那华美的拖尾覆盖在地面上,沾染上尘灰,掩盖其光彩。 “日轮月明终究了,唯有诸天留悯爱。” 主侍清了清嗓子。 “为感念墨川守护神诸天至尊无上神对我们的庇护,我作为神庙的主持,故邀请各位前来。” 他指着那条从地下缓缓升起的宽大一字型小路,率先走了上去。 紧接着众人纷纷跟上,秋冬季节厚重的皮靴踏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沉闷的空响,杂乱重复的脚步一声叠着一声,像是一锅半沸不沸的热汤。 侍女们从最边角的站位突然进入了队伍的中段,大家的脚步更加匆忙,活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 姜渊鹤倒成了末尾的那个,他不动声色地抛下一些东西,在被注意到之前,缓步跟上。 腊月二十四,小年,灵谷山脉大震,百姓恐,闭门不出。 山下传来的震动让这座无比原始的密林也开始颤抖,苍劲的榕树枝干随风起伏,乌鸦从深处飞出,黑色的羽翼舒展开来,奋力逃离着这片土地。 大理石地面的缝隙里,填满了白花花的骨头碎片,随着大地的震颤筛糠一样抖动,从地底深处翻出来无数更大的骨头来,白森森的,将整个空间都映照得惨白。 除了神庙的神侍之外,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毕竟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就算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百夫长看见此景,或许也会肝胆俱裂。 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得哭出了声,赶忙一头扎进大人温暖的怀抱里,试图用体温消弭这种直观的恐惧。 姜家人纷纷低下头,不听不看,只管脚下的路。 姜柴资的额角和后背起了一层冷汗,那些陌生的骸骨在他眼前都幻化成了一个个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旧人,她们支离破碎的皮肤下是血肉模糊的内脏、骨骼。 那些甚至称不上是身体的残骸肿胀得厉害,到处都是血迹,掩盖在白生生的骨头上,还有肥胖的蛆虫蠕动着。 那些本该如水般温和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黑洞,因为埋在土里太久而有些风化。 姜柴资甚至都能够分辨出来其中某几具骸骨究竟属于谁人,他心虚又慌张,可是很快主侍曾经播散的教义占据了他心虚的理性,把他从濒死的震动中解救出来。 对,她们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自愿牺牲的,这是伟大的献祭,她们不会化成怨鬼来向自己索命的! 姜柴资说服了自己,获得了诡异的安宁,他再看那些散乱的尸骨,贪欲和兽性压制了那一点点的恻隐,他昂起头,支起脊骨,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公鸡,重新走在一众姜家人身前。 侍女们开始唱起音调嘲哳的歌谣,古怪的曲调和着嘶哑沉闷又意味不明的词句,带着某种古老的野性的放浪。 姜渊鹤感觉到极其让人不舒服的压力,配合上大理石板上的几何纹路,仿佛在远望星河,又像是没入深渊。 森森的白骨一直延伸到道路的尽头,而在这尽头,并非轻易所能想象到的平坦大道,那里更像是一个墓碑。 此时的星空格外稀疏,像是银河坠着一滴滴泪,夜黑得厉害,只有那个巨大的墓碑前,还亮着一圈小小的篝火。 姜渊鹤看见了洛锦。 她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墓碑上残缺的字迹,身边还站着姜家的女眷,她们排列得很整齐,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 那墓碑有将近四个人那么高,很难想象需要多少的人力才能够建造起这样恢宏又巨大的神迹。 “祭品们已经准备就绪了,各位大人又如何呢?” 主侍的眼神极有压迫感,当他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时,没有一个人能停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姜渊鹤终于明白了姜柴资带他们前来此行的目的。 墨川的腊月祭居然是以活人为祭! 难怪,难怪是那样。想通了关窍,一切的不寻常都突然有了解释。 为何董青见到他们的时候欲言又止,为何林文娘的眼睛里总是有化不开的悲伤,又为何普通百姓在越近冬日的时候更加闭门不出。 主侍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参与的世家领袖们确认祭祀的细节,姜渊鹤的眼睛死死盯着洛锦的侧影,他看见洛锦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才放心下来,重新观察其周边的情况。 这些侍女们重新汇合后,不动声色地分布在四周警戒,她们目光阴冷地看着众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与神殿中的守卫雕像如出一辙。 “……想必这些年的富贵荣华各位一定纵情享用了,我很高兴你们都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领头的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来一根权杖,权杖的顶上是一个精巧的头颅,被打磨得干净光滑,她半跪着将权杖递到主侍的手里,主侍停顿了一瞬,接过权杖。 “那是无上神大人降下的神祉,拥有婴头权杖的人,就是祂在人间行走化身。” 姜钰火向那根权杖投去畏惧的目光,他亲眼见识过那根权杖打在人身上的样子,坚固的头颅打在□□上沉闷作响,坚韧的脊骨也会应声破碎,而后便是满地的血迹和永无止休的哀嚎。 “化身……” 姜渊鹤轻嗤出声。 “别看这权杖朴素,它上面的头颅来自历任神女,她们美丽又高贵,被无上神大人选中,超脱了□□的苦弱束缚,得以神归天上永久侍奉无上神大人身侧。” 姜钰火对这个教宗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对于不学无术的人来说读书总是异常痛苦,但他能够滔滔不绝地对姜渊鹤分析和分享关于无上神的一切。 姜渊鹤想,对于这样的纨绔来说,他的动力究竟源自什么,是恐惧,还是贪婪? “这位近侍大人是过去预备神女中的一个,可惜她没能中选。随着年龄渐长,她就失去了高贵的身份,但为了留在神庙侍奉,她就主动请缨成为侍女。说起来,我和她还有过婚约呢,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可看不上我。” 姜钰火的态度很奇怪,一边在言语中不自觉地贬低那个女孩,一边又泄露出羡慕的神色。 那侍女递过权杖后,安然又高调地站在了主侍身后,将邓主和主侍隔开。 这场可以单方面称为虐待的祭祀就这样在寒冬的夜幕下拉开帷幕。 被侍女们指挥着洗礼后的各家女眷们被自家的男人们一一领了回去。不管在此之前她们是怎样热烈活泼,亦或是刁蛮任性,现在只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洛锦的拳头狠狠攥起来,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地泄露出颤抖来。 姜渊鹤接过洛锦,牵着她的手退到了众人身后。 “这祭典太古怪了,我们三个人若是现在跳出来无异于以卵击石,还是要等外面的支援。” 姜渊鹤用气声按住了想要揭竿而起的洛锦,洛锦回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却也同样轻声道:“等等等,又是等,我们能等得,可是这些姑娘们已经等不得了,我今天非撕烂了那装神弄鬼的臭老头。” 洛锦出离愤怒。 第21章 此为虔诚 那些过去的教诲告诉洛锦在这样的情况下应当怎样利益最大化,怎样能最好地达成最终的目的,但却没有告诉她,该怎么去平复从心底漫涌上来的愤怒和不甘,该怎么去拯救那些被推着走向死亡的无辜者。 她来到墨川两月有余,和林文娘算得上半个知心的朋友。 林文娘年纪小,性格活泼,藏不住心思。洛锦看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柔软侧脸,总会想起源水村里的孩子们。她们一样天真,呆不住,喜欢出门玩耍。可是她们的结局却不尽相同。 那些过去被洛锦忽略的,来自于林文娘的无声的求救和提醒,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她忽然明白了林文娘在某些时刻透露出来的迟疑和悲伤,可是自己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林文娘是不愿意的,是啊,有谁会真的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富贵荣华路上的垫脚石呢?她也有她的生活,她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狸奴,雪白雪白的,就像一团可爱的小雪球,小狸奴挑嘴得很,只吃最新鲜的鱼,还要片成片才肯赏光吃上一嘴。 她又记起在最开始到姜家的日子里,董青也因为各种理由搓磨过她一阵,现在想来应当也是想在她入局之前送她离开。 还有陈家的妹妹,张家的三姐妹,方家的掌事夫人,在这几月的相处里,她们从,萍水相逢的淡淡之交,变成了在路上偶然遇见也会握着手打招呼,闲来无事会邀请洛锦去她们府上一聚,听她讲讲外面大千世界。 这是她离开源水村后,第一次感到一种被无条件接纳的温馨。那些姑娘妇人们之间,偶尔也会争吵,会有误会,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即便关系破裂了,也绝不会在背后嚼那人的舌根。 但是就是这样一些或温柔或活泼的女孩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为了邪恶祭祀中的祭品。 她愤怒于那些光鲜亮丽的衣着端庄的男人们,丧心病狂地用最亲近之人的性命作为青云直上的祭品。 她们,那些鲜活的,会哭会笑的,会伤感,会流泪,会织锦女工,也会扛着锄头下地的,这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的女子们,她们迎来的不该是一个这样的结局。 她们不应当成为男人们贪图富贵的牺牲品。 可是现在洛锦没有办法为她们求得一个公正的判决,她的愤怒也更多来源于她的无力,洛锦不能出手,不能让这个她们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付诸东流。 她的心在滴血。 “那个站在这个庞大无上神教背后的人还未出现,再等一等,等他暴露自己,等我们的支援。” 姜渊鹤深知洛锦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二人相识快一年光景,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洛锦这样失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了她,用他的身体掩盖住洛锦不住颤抖的双手。 别难过,会好的。 他摸了摸洛锦的头,寒月下的灵谷山脉萧条冷寂,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还带着潮湿气息的洛锦的脸。 “二弟,怎么这么粘糊呢?还舍不得你老婆?” 姜钰火看着远在众人之后的二人,拉着林文娘就凑了过来。 “女人嘛,下一个更好咯。你看我老婆,平时嚣张成那个样子,现在还不是得成为我手里的祭品。” 林文娘瘦小的身体打着冷颤,失神低着头,乖巧又可怜。 “子时三刻一到,神侍大人们就会点燃天火,接引无上神大人的化身,彼时,我们各自献上自己的祭品,只要无上神大人满意,我们来年就又能享受美人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了。” 林文娘是姜钰火的第三任妻子,换句话说,在她之前,已经有两个女子被姜钰火以祭品的名义杀害。 “无上神的化身,究竟是何人?” “没有人知道,他只会在彼时彼刻出现,等仪式终结,他又会回到天上。毕竟是生命的化身,怎么会和我们这样的凡人有关系呢?” 姜钰火不知道也不在乎无上神的化身究竟是何人,他只要保证通过自己的祭品能够得到想要的报酬就足够了,毕竟天塌下来还有他爹顶着,做个逍遥自在的纨绔可比当个劳什子的官快活多了。 “别废话了,喏,给你。” 姜钰火递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上面还残留着不知那个女孩的血。 他给自己留了一把更趁手的稍长一些的匕首,在林文娘身上上下比划着,看向她的眼神就和在看祭台上的牛和猪无异。 他完全没有把林文娘放在眼里,甚至在他的眼神中,看不到对一个即将死去的同类的悲戚! 洛锦深深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成了那样无知无觉的人,不知道就不会痛苦了。 主侍还在祭台上眉飞色舞地展示该如何正确地处理祭品,他看着祭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涌起一股极大的满足。 看,无论你多么有身份,是谁家的族长,又是哪个高官的后代,还不都要成为跟在自己身后的跟屁虫。 他们每收起刀落割下一个女子的头颅,就多一个把柄留在自己的手上,届时,无论自己要对他们做什么,只要他说,只要他想,终将无往不利。 “你们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通达神灵的方法,主侍为什么要这样无私地奉献给你们?难道他真是圣人不成?” 姜渊鹤看着执迷不悟的姜钰火,言辞犀利地指出了问题。 姜钰火脸上的狂热扭曲了一瞬,泄露出一点慌乱来,但他很快皱了皱眉,说到:“那又如何?” “什么?” 一句反问让姜渊鹤差点卡壳。 “我说,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所谓的?” 姜钰火耸耸肩,满不在乎:“就是假的又怎么样呢,不管是无上神还是无上人,我们都愿意奉他为神,我们不需要一个真正的神明,我们需要的只有虔诚。” 原来他不是无知无觉,无论是姜家还是其他世家,他们都不是被蒙骗,他们是为了所谓家族的繁荣主动走进了这个陷阱中。 这些人中没有人无辜。 姜渊鹤不再多说,他们已经完全被洗脑,他们已经为这个虚假的仪式付出太多,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甚至一些不相关的女孩们的生命,他们没有退路。 “那说到底,这个仪式只是为了彰显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甚至祭品是不是这些女孩的生命都不是关键。” 发丝垂落鬓边,姜渊鹤喃喃自语。 “对喽,对喽,我的好二弟,你终于明白了,”姜钰火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背,眼神中是三分纵容和三分满意,“易女而祭,为家族兴。说白了,这主侍就是为我们服务的,帮助我们这些世家联络感情的掮客,也不知道我们家老头为啥整天神神叨叨的,莫不是他真的信了那子虚乌有的鬼神之说。” 作为姜家板上钉钉的接班人,姜钰火看得很透彻,毕竟,只需要享乐不需要像他爹一样为整个家族忙前忙后可太舒服了。 他现在每天唯一的祈愿就是姜柴资能多活几年,因此无论姜柴资做出什么匪夷所思违背伦常的事情他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 他的前路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他只需要在继承家族前保证没有不长眼的挡路石即可。 剩下这个从外面来的傻小子,也对自己的位置构成不了什么威胁,他自然乐意卖个面子,和他表面上和平共处。 “二弟,我看你是从外面回来的,眼界应当比这里的乡野村夫们开阔不少,大哥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姜钰火的算盘打得很好,只要这个便宜弟弟展露出一丝迟疑,他就会在祭典结束后令人悄无声息地做掉他。但如果他表现寻常,一定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姜钰火还是会派人在适当的时间将他除掉。 总而言之,这个便宜弟弟不能活。 他可不像自家老爹,野心有余,可胆气不足。姜钰火自认为是姜家的完美继承人,那些女人和兄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只有拿到手上的真金白银才是永远的靠山。 姜钰火和主侍交换了一个隐晦的视线,没有人能想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会是姜钰火的幕僚。 祭祀已经开始,几个想拔得头筹的年轻子弟们已经拉着自己的妻女上了祭台。 滚烫的鲜血从破开的伤口处喷涌出来,那些被控制住失了心神的女子一言不发地倒在祭台上,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生命如昙花一瞬般谢幕。 她们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个寒冷刺骨的黑夜里,成为这片罪恶土地上不起眼的土壤。 姜钰火摸着林文娘的脸,有些遗憾没能品尝到她花样年华的年轻□□。 每个男人都死死盯着祭台之上,他们要亲眼看着在场之人亲手将至亲之人送下黄泉,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背叛,永远拥有着共同的秘密。 这时候处在人群中的洛锦就不那么显眼了,她扯了扯姜渊鹤,二人开始绕着祭台缓缓移动。 直到周边忽然响起另一种巨大的震动,从山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的亮光,紧接着就是肃穆的行军脚步声,还带着一些哭天抢地的呼喊。 姜渊鹤听见村口那个老无赖家的儿子在扯着嗓子高喊。 “快跑!镇南王的军队来了!” 第22章 昙花一梦 还站着祭台上的王家人一下子就慌了,他们手里的武器掉在地上,被控制住的女孩们还被绑在祭坛上生死未明。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外面的人来这里?” 惊惧之下,他们顾不得其他,纷纷连滚带爬跑到主侍面前寻求解答。 主侍清正端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疑惑或者恐惧,他只是环视周围,那一张张交杂着疑惑和恐惧的脸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像是从深渊之下长出的厉鬼,形容可怖。 “我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主侍回答地很快,语气甚至有些轻快,他嘻笑道,“哦,说不准不止一个呢。” 众人大骇,立刻将目光投向新来的几个男人,其中就有姜渊鹤。 姜渊鹤侧着身掩住洛锦,直面着众人的审视:“不是我。” “我相信不是我二弟,毕竟从昨日起,他就没有出过姜家,没有机会和外面联系。” 姜钰火为他解围。 姜渊鹤的心还是一沉,姜钰火居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也不是我家老五,他心思单纯,不会犯这样的错。”陈家的老大也马上出来说话,将陈老五拽到自己身边。 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那难不成你怀疑我们家小七?他可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那可不好说,你家这个跟着他外祖在北方生活过那么多年,谁知道给教成什么样子了?” “你还说,我还觉得是你家五郎呢,成天里游手好闲的,啥好事也不干,就喜欢招猫逗狗。” “嘿!你现在有意见啦,本来不是还觉得我们家五郎性子活泼,还想将你小女儿许配给我家小子?” 谁都不服谁,谁又都想撇清自己的嫌疑,吵吵嚷嚷的,像是城郊的集市。 “别吵了!” 姜钰火开口。 姜柴资没想到一向不管事的大儿子突然开了口,他想伸手拉住姜钰火。 姜柴资本就是天资平庸之辈,这几年也只是借着合纵复杂的关系网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如今多事之秋,他不愿意做那出头的鸟儿,可没想到自己这向来乖觉的孩子突然不听话了。 “姜钰火!” 姜柴资见拉不动儿子,也起了火气,一家之主的颜面让他不能在外人面前低头,于是他连名带姓喊姜钰火,企图以此来威胁他后退。 “我在,父亲。” 姜钰火的神色变得很不一样,他垂眸看向慌乱的众人,心中徒生一种隐秘的快意。 “各位,与其在这里争吵不休,不如听我一言。” 看着吧,父亲,我会比你预想得还要强大,只有我,才能带着姜家更上一层楼。 姜钰火一抬手,侍女们纷纷拿出武器,将那几个试图趁乱逃跑的家伙压制住。 “兵临城下,我们现下去寻找这个叛徒不仅不能助我们解困,还会浪费我们的时间。” “你说得不错。” 主侍开口,算是为姜钰火的发言站队。 “多谢主侍大人夸奖,”姜钰火亲昵地走近主侍,继续朗声开口道,“我们做事向来隐秘,因此外界纵有怀疑,也一定会先派一小拨人前来查看,我想近日来的,应当就是那急先锋们。” “是又如何,我们不还是暴露了?” 见姜钰火还在那里说些车轱辘话,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又开始发起了牢骚。 “各位族叔长辈们,稍安勿躁。现在慌乱就是最下乘的应对,我们自己乱了阵脚,这不是给外人可乘之机吗?” “说得轻巧,那你说怎么办?” 众人的愚昧和自大让姜钰火陡生火气,但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他绝不能让自己空手而归。 “我观那火把的数量,约莫不足五十人,而我们人数相当,又比他们更熟悉这里的地形,占据天然优势,因此那些人不足为惧。” “这……可是我们要是杀了他们,等外面的人知道了,若是派军队过来又该怎么办” 众人还有些犹疑。 姜渊鹤看着众星拱月般站在祭台上的姜钰火,运起轻功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来到邓主身边。 自他们的行踪暴露后,邓主就开始慢慢从主侍身边往外移动,恰好在这时碰到了前来与他汇合的姜渊鹤。 “小锦呢?” “她让我来照看你,她在另一边布防。” 神侍是不能携带任何东西在身上的,因此姜渊鹤递给了他一把防身的武器。 “好,若镇南王到达前他们有任何异状,你不必管我,只管将领头的捉住。” 二人在吵闹声中罗织起有用的信息,很快做出了决断。 “你可知姜家的大儿子为何突然出头?” “我曾远远地在主侍住处瞥见过他,想来他二人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易。” “呵。” 邓主就着昏暗的篝火,听见姜渊鹤一声冷哼,看到他眼中闪过了一丝冷光。 “姜家这个老大,野心很大。镇南王的人估计是他喊来的。” 邓主惊讶,但也很快绕过这个弯来,他惊讶地小声惊呼了一句:“他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勾结外城人。” 外城人是墨川土生土长的居民对来自墨川外的人的蔑称,墨川排外,几乎看不到他们和外面的人交流,更不要说姜钰火胆子大到直接勾结他们围剿自己人。 姜钰火贴身放着一枚来自镇南王府的信物。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从官道往西边走,要走上百里才能到一个比较繁华的乡郡,那里就是镇南王的封地。 满地都种满了稻穗,农人们的脸上都挂着丰收的喜悦。在往大街上走,也是那样格外繁华的景象,不仅有当地的手工艺制品,还有从北方流通过来的玻璃烧制的小玩意儿。 姜钰火停在官府门前,第一次看到百姓们真的哭着走进去,笑着走出来,还一边感念着里面都是青天大老爷。 与墨川死气沉沉的一言堂截然不同。 年轻貌美的女子手挽着手走在街上,胭脂红更衬得面若桃花。 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打闹,就是不小心碰到路边的商贩,也只会换来一句小心的叮嘱,而不是厉声愤怒的喝斥。 姜钰火羡慕这样的胜景,羡慕到有些嫉妒,他想,为什么墨川一定要是那个落后贫穷的样子呢? 他想要一个和这里一样的墨川,甚至更好。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阻碍墨川走向这条道路的最大阻力竟然来自于他们最大的靠山。 只要无上神神庙和腊月祭存在一天,那墨川的一切都仍然掌握在那些古老贵族手里,它会依照血脉永远存续下去,无可更改,无法进步。 但这不是姜钰火想要的。 那就销毁这一切吧,重新开始构筑属于姜钰火的规则。 于是他敲响了镇南王府的门。 竖子胆大,欲意何为? 孤南问题想必是诸位大人和陛下的心头大患,仆诚以命为誓,愿做大人深入墨川的一只手,灭其旧制,改换新天。 你的要求呢? 新的墨川县丞之位。 可。 “既如此,我有一计。”姜钰火眸色深沉,强忍住狂喜开口道:“借由地形,我们可以设置陷阱,将那些外城人吸引来,再分批击破。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搬救兵。”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是犹疑不定。 如果真的这样做,那就是和镇南王撕破脸,往后如何悲惨都已经能够想象到。 “我觉得可行。”还是主侍的声音拉回了大家的注意,“如若这些人一个不留,那便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死因。到时候,我们说他们是因为不熟悉地貌因意外而死,那他们就是如此,我们身上的怀疑也可以减弱。镇南王再不相信也需得找到证据,可证据……” 证据将全部被埋葬在这十万山脉里。 “好吧。” 以董家和张家为首的几个老牌大家族的族长终于点头同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太好了,就这样走向灭亡吧,和镇南王的军队斗起来,打个你死我活,才能凸现出我的价值。 姜钰火终于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无论是慌乱的人群,还是远处星星点点的柴火,这些都将成为他权利的供养。 看着姜钰火迫不及待的样子,姜渊鹤对邓主道:“一会儿乱起来后,你跟着姜钰火,我去解决主侍。” “好,”邓主点头,“就是镇南王那边,我不方便露面,先前托你们联系监星局有结果吗?” “按照你的同僚们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应当也是今夜抵达,只是没想到杀出来一个镇南王,今晚可热闹了。” 姜渊鹤将碍事的袖子撩起,骨骼强韧的手臂暴露在冷夜中,他的神色锐利起来,像是一把亟待出鞘的宝剑。 “他们……”对于监星局同僚们,邓主担忧多过其他,墨川湿冷,那些在京城长大的小伙子们也不知能不能习惯。 而那边原本群龙无首的众人被姜钰火组织起来,吵吵嚷嚷地你推我挤,也大致分为了三个小队。 一个小队去做诱饵,引镇南王的军队入陷阱。一个小队则负责在山坳的地方设置陷阱,这个活计最轻松也最安全,许多人挤破了脑袋想浑水摸鱼到这儿来,墨川有不少家祖上是做猎户出身的,譬如陈家和赵家,他们自然而然就天然占据了其中一席。 而最后一个小队则是由姜钰火亲自带领,在山顶作壁上观,做那隐藏在最后的黄雀,在必要的时候,给予落败的那一方致命一击。 第23章 重重危机 “主侍大人,在剩下的人当中我最敬佩的人就是您,只有您带队去做那诱饵我才能够放心。” 姜钰火又将矛头指向主侍,众人也都投去期待的眼神。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姜钰火这小毛贼是想把他架在火上烤!主侍有苦难言,在所有人的殷殷期待中,被迫点头答应。 邓主还在思考着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姜钰火的队伍,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主侍还没有忘记他,反将姜钰火一军道:“既如此,姜老弟,我就将我的爱徒托付给你,你可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他。” “一定。” 危如累卵的联盟就这样瞬时破裂,姜钰火心中窝火却不能表现出来。 姜柴资作为父亲原本想拿出一家之长的威严,他可不想死,因此跟自己大儿子一道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姜钰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以领袖不得有私情为由将他发卖去了诱饵组。 姜柴资目眦欲裂,不敢想象亲手养大的孩子居然这样无情地抛弃了他。 “荒唐,太荒唐了。” 姜柴资脱力倒地,大喊着自己不要去送死。 “走吧,大伯,别挣扎了。” 姜柴资看着姜渊鹤漆黑深邃的瞳孔,忽然没来由觉得恐惧,他一愣,就被周围的人抓了起来,愣是支撑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我们这几个都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去送死就去送死了,若是能给你们真的一线生机,也是我们的造化,可是这孩子他年纪还小,不当与我们一同送命啊。” 陈家的大伯指着队伍中格格不入的姜渊鹤,或许是知道了自己的终局,这个时候他反而有了善心,不想让姜渊鹤和他们走上一样的路。 “不,怎么就不能了?”董家二叔不满,他是墨川鼎鼎有名的老无赖,在看到山下烟火亮起的那一刻就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多拉几个垫背的一起死才不亏。 众人还在争吵,可镇南王的人却不会等他们吵完,眼见那火把逐渐逼近,姜钰火不再给他们争吵的机会,严正命令道:“开始行动吧。” 于是祭台上分出三个队伍,走向不同的方向。 那群失去意识的女人被留在了原地,若是他们能将镇南王的人拖住片刻,那就是她们最大的作用了。 洛锦早就趁乱打晕了姜家一个小辈,将他的外袍都脱下来,又将那小子拖进后面的草丛里仔细掩盖起来,草草地在脸上糊了些灰烬,夜色深重,众人心神不宁,很难发现这小子改换了门面。 她不着痕迹地混迹在通往下道山坳去制作陷阱的队伍里。周围是连天的抱怨声和祈祷,那些人听从姜钰火的话,撕开外袍的一部分制作成简易火把,在昏暗的光亮中摸索着往下道走去。 洛锦回头去看直直向着山下而去的队伍,姜渊鹤冷峻的侧脸和背影忽然间让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很远,姜渊鹤的眉头紧锁着,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痛苦。 晚风无尽地吹啊,今夜的夜还很漫长,不知黎明何处到达。 镇南王原是符真家族旁支里一个异常受宠爱的少爷,年少气盛的时候和家里长辈打赌,领了君令来这孤南鸟不拉屎的地方开疆拓土。 他与符真乾笃感情甚佳,却也吃味监星局的特殊,因此常常打探邓主的身份,邓主不堪其忧,因此通常对他闭门不见。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他每一次抽丝剥茧的探求。 邓主对镇南王更像是对自家胡闹小辈的纵容和无奈。 邓主叹气,只能希望这心血来潮的家伙不要亲自带军来此,否则自己腹背受敌可就更让人头大了。 而此时正领着军队满心满眼里都是为堂兄分忧的镇南王符真洛隐率领着一支小队跟随着当地一个依靠采摘山珍和捕猎野鸡为生的猎户从另一边更陡峭的山崖上包围过来,恰巧在半路上遇见了鬼鬼祟祟抱着山石往山谷上去的几个当地人。 “是,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墨川那几个有权有势的家族,我认出姓陈的那个了。” 那猎户啐了一口,指着队伍里一个脑袋上抱着头巾的家伙愤恨道。 “行,多谢你了老乡,银子我让侍卫给你,你拿了后就下山去吧,这里危险。若是可以,也嘱咐百姓们这两日切勿上山,我们可能要在这里驻扎几日清理门户。” 符真洛隐谢过热心的老乡,让手下护送他下山,又用眼神示意将士们听令,手比了个三,后食指微曲指了指那帮人背身处的大树。而将士们也瞬间明白自家王爷的意思,领命将他们包围起来。 这是过去镇南王军与南夷的战争中留下的习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有时候就需要这样能够很快变换阵型又不会引起敌军注意的暗号。 洛锦伪装跟在众人身后往既定方向而去,黄土地上细碎的粉尘随着军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而嗡嗡震动。 来了很多人。空气中开始氤氲着强烈的人的气息,需要做些什么,洛锦想。 与二人分开后邓主成了主侍在姜钰火身边的眼线和人质,至少姜钰火是这样以为的。至于邓主,他现在巴不得把脸涂黑,混进这融融夜色中。 喧嚣声越发近了,世家弟子们一个个紧张得不得了,他们承认最开始姜钰火的激情演讲和主侍的背书让他们着实飘了一把,以为可以凭借自己与镇南王抗衡。 但在安静的夜色中,听着铁骑杳杳的声音,恐惧就突然被放大了,他们开始审视自己的痴心妄想。 如果现在投降,能不能活下来呢? 每一个被迫成为诱饵的青年们都如是想着。 他们都是优先被家族放弃的那一个,或许是因为他们出身于旁支,又或者他们中有人的母亲只是养在外面的小情儿,再或者有几个从小不爱念书性格乖张不得宠爱。 当家人迫不及待地把他们推出来,美其名曰将这个重担交给他们,实则一个个暗中松了口气,好像终于可以解决一个大麻烦。 气氛沉闷得可怕,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流泪了,是得到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还是去送死,他们心中早有判决。 “诸位,我知你们中大部分人也和我一样,是今日第一次接触腊月祭。” 姜渊鹤站出来止住了众人的脚步。 “呵,你又要说什么,和你兄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以为我们会乖乖地送命去?” 几人不想再听姜家人油嘴滑舌的辩驳,就要闷头去找出路。 姜渊鹤叹了口气,这姜家大少爷可真是给他留了好一个烂摊子。 “纵使我与姜钰火出自同族,但当他不顾血脉亲情将我送入这个队伍的时候,我和他就只剩下仇恨。我不会死在这里成为那不清不楚的诱饵,我要逃出去,和姜家人秋后算账。” 一番字字诛心的话让大家不免生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是啊,被最亲近之人推出来送死,多绝望啊。 躁动起来吧,这样就可以破坏姜钰火的计划,也能拖延一些时间。姜渊鹤垂下眼眸,看着一个个握紧了拳头生气又绝望,愤恨又痛苦的人们。 “……算了,你也无辜。我不会束手就擒的,我知道这里还有另一条路能下山,我不会等死,我要偷偷逃走。至于山上其他人,就听天由命吧。” 几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是董家的三爷,董青的小叔父,他前两年上山打猎瘸了腿,因此颓废了好多年。 “我们都不想认命,既然如此,还请董三爷带我们一起吧。” “我们逃吧!” 当求生的**终于压过这些世家子们一直以来的对于强权的畏惧和臣服后,那一点微弱的血性在这一刻重塑,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得吓人,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活下去! “从这儿走。” 姜钰火没有把火把给他们,美其名曰在黑暗中能够更好地隐藏身影。 借着微弱的惨白的月光,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弟子们摸着巨石和草木慢慢移动,东边的山崖陡峭,他们更是能慢则慢,毕竟命握在自己手里,哪里能随便迈开腿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和身穿重甲的镇南王军不同,是监星局的人! 姜渊鹤脱离人群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邓主的同僚?” 姜渊鹤脚尖点地,纵身上树,就看到了几个鬼鬼祟祟商量着什么的人。 “哈!”那几个人被吓了一跳,差点暴露出声。 “您是邓大人的帮手,那位与我们联系的大侠?” “既然你们来了,喏,前面那群人,把他们抓了,你们老大点名要的,恶贯满盈地头蛇。” “邓大人现下身在何处呀?” 带着琉璃镜长相就文绉绉的那个问。 “你们且等着,镇南王军在此,邓主希望你们不要露面,我去找他们。” 洛锦,等我。 “等……” 监星局的几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姜渊鹤的长相,这个行动如风的男人就从他们眼前消失。 “嚯,不知道邓大人从哪里挖来的大宝贝,一言不合就是‘你们等着我去找他们’,太霸道了吧。” 小弟一号将手撑在眉前,眺望姜渊鹤消失的方向。 “好了别贫了,把那些人都抓起来。” 周身的风景在急速退去,临别前的那一回眸让姜渊鹤确认了洛锦的方向。 呆子,若一会情况危险,你要先去保护邓主,听明白了吗?洛锦毫不犹豫手起刀落,敲晕那人之后,留下这句嘱咐。 可是…… 没有可是。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回忆起洛锦安抚的眼神,于是姜渊鹤生生止住脚步,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理智占领了上风。 第24章 美救英雄 随着震天的军号声响起,山顶被巨大的火舌点燃!镇南王的军队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方向绕到了山顶上。 洛锦望向半刻钟前她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有些揪心,不知道那些被控制的女孩们有没有得到妥善的关照。 而这边虽说要布置陷阱,但几个人养尊处优了多年,已经养成了四体不勤的样子,你让他辨认麦黍稻苗都会犹豫疑惑,更不要说这样需要一定智力的行动。 “你们说,那捉人的陷阱和捉野鸡的一样不?” “谁知道呢?不过这里这么高,等他们把人引到山谷里,我们就用大石头砸死他们。” 洛锦心中冷笑,如此荒谬绝伦的计划怕是连镇南王军的一根汗毛都伤不到。 “你要去哪?” 洛锦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生病的青年,她叫住一个试图偷偷溜走的人,将他拽回队伍里。 一个都别想跑。洛锦挑眉,对那人气急败坏的怒骂视而不见。 她特意在众人行进路上留下一点痕迹,譬如被树枝划破的衣服布料的碎片,譬如踩在没有苔草覆盖的黄泥地上急促的脚印。 一群人搬着石头埋伏在山腰上,说是豺狼虎豹都是高看他们,不过是一些虫豸罢了。 洛锦在他们必经的退路上撒下药粉,这遮天蔽日的密林里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毒虫,因为甚少有天敌存在,都长得胖乎圆溜,挑食得很,这是她研制了两月后得到的特效引虫粉。 送你们个礼物。 而后,她毫不犹豫地回头转还,目标是那群贪生怕死的罪魁祸首! 想要做蝉亦或是黄雀,身在局中的人是不会知晓的,但如迷雾一般的罪恶终会散去,明日太阳仍旧升起,生死伦常,报应不爽。 “姜钰火,你看他们怎么往那个方向去了?” 陈家的当家从山坡处向下俯瞰,就远远瞧见那几个诱饵脱离了镇南王军来的方向,看样子竟然是要偷跑。 “一群废物东西。” 姜钰火气恼但也没有绝望,那些人本就不牢靠,看来还是得抱上镇南王的大腿。 就用这些个世家望族大人们的首级作为自己的投名状吧,姜钰火笑:“看来那些人还是不可信,这样吧,我知道一个密道,是主侍大人同我说的,你们若信我,可随我一道。” 对于姜钰火的两次三番众人已经疲于应对,他们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寻求邓主的解答。 “主侍大人果真和这小子说了秘密通道的事儿?” 邓主抿嘴默认。 谁知道那老变态和这小东西怎么商量的,现在反倒拖自己下水。邓主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 “好,我们就再信你一回。” 姜钰火的脑子飞速旋转着,既然这些人成事不足,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姜钰火正是要将他们往镇南王军的必经之路上引去,届时他自可以对镇南王军说,他实在是不忍心看乡亲们一错再错,便带着他们来负荆请罪,届时,就算镇南王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职位,至少还能把命保住,若是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姜家指不定就要绝后了。 姜钰火带着众人先故意在同一个地方绕了两圈消耗他们的体力,本就大腹便便体力不支的世家子们不一会儿就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时候他脚步一转,直直地往镇南王军的后方而去。 轻盈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格外明显,就是耳聋昏聩的年长族老们也听见了来者不善的声音。 “站住。” 他们竟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截住他们的居然是一个女人! “谁?” 姜钰火厉声质问。 卸下伪装的洛锦从三人宽的树桩后面走出来,她先去取了前几日放置在后山上的武器,现在她把刀立在身前,明明看起来只小小一个人,却气势千钧。 “洛锦?” 姜钰火认出来人,他慌张回头,只见山巅之上狂风席卷火焰,复又回头,笃定道:“你没有被控制。” 又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 “看来你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姜家媳妇,”姜钰火掏出藏匿了许久的武器,他就不相信他连一个手无缚鸡智力的妇孺都对付不了,“废话少说,我今天就替我二弟清理门户了。” 姜钰火虚浮的脚步踏着黄土飞扬的尘嚣,他赤红着一双眼睛抡圆了手臂,操着那柄狼牙棒就往洛锦的脑袋上招呼。 “拿命来!” 姜钰火的怒喝囫囵卷来,他并非习武之人,因此无论是出招的动势还是对武器的理解都浮于表面,在生死对局之中毫无用处。 洛锦只欺身撤步,姜钰火就自乱了阵脚,狼牙棒在他手里莫名转了个圈,反倒一脱手打在了自己腿上。 “啊——贱人!”姜钰火吃痛大叫。 洛锦不语,只是一脚将姜钰火踹到地上,狼牙棒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响。 “废物东西。” 洛锦轻嗤一声,细瘦但有力的手腕缠上姜钰火的手臂,反手一掐就能听见姜钰火杀猪般的惨叫声。 狼牙棒再一次掉落,洛锦一脚将东西踢开,左脚往旁边一挑,一根枯枝就到了她的手上。 那根枝条算得上直筒,茎杆上又分布着细密的小刺,洛锦将它甩得虎虎生风,抽打在那群人的身上,换来一阵阵诶呦诶呦的痛叫。 “你们在筹谋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不管,我只问你们一句,那些死在榕树林里的女孩们,是不是都是你们干的?” “是是是,是我们干的,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我们不想死啊。” 几个人被枝条打在腿上、背上,纷纷跪下蜷缩成一团求饶着。 “我大人有大量,那谁来放过她们!” 洛锦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些白骨的样子,穿着最华美的服饰,却在人生不知觉时被迫走上了一条死胡同,而这些罪魁祸首竟然还能在这里恬不知耻地求饶。 身后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将他们的声音盖过。 “晚上好,诸君,真是让本王一顿好找啊。” 当符真洛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洛锦等人眼前的时候,如愿看到了那群人仿佛见鬼了一样目瞪口呆的样子,他轻笑出声,低沉俊逸的嗓音在深夜格外明显。 “镇,镇南王?!” 吓得屁滚尿流的几人慌乱得连舌头都捋不直,只是不断重复着这玉面修罗的名号。 镇南王。 洛锦看着眼前看不出年纪的皇族,一身墨黑色的轻质铠甲,更衬得他白玉无瑕,尤其是身后跟着一帮气势汹汹的重甲军士,巍巍强阵,恍若天降神兵。 “呦,一个,路见不平的小姑娘?” 镇南王将目光投向洛锦,微微蹙起的好看柳眉还带着愤怒的火焰,她握着枝条的手同样被细刺划破,鲜红色的血气从伤口逸散出来。 “镇南王,山上的女孩们如何了?” 洛锦顶着镇南王南征北战赐予他的赫赫威压毫不退缩,吓得那些人连连后退,就怕镇南王一言不合大开杀戒。 “她们……” 符真洛隐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山沟沟里头还有一个不甘于命运勇敢反抗的年轻人,他很意外,也很惊喜。 “啧,哪里来的小老鼠。” 身后跟过来一个身手敏捷的小家伙,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在自己和少女对话时暗中摸索过来,符真洛隐左手一抬,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由符真乾笃赠予的长刀铮然出鞘,他神色一凛,带着势破千钧的威力直指那人而去。 “等等!” 洛锦认出了熟悉的脚步声,只见月光的银辉中长刀破开黑夜照亮了那双带着震惊的眼眸。 在姜渊鹤的视线里,镇南王没有丝毫收敛甩过来的大刀和洛锦焦急的身影同时落下,他瞳孔放大,看着洛锦翩然坠落身前,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腿,上前接住她。 符真洛隐的功力已臻化境,他看见那小姑娘拼了命地挡在自己的刀前,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尾随的小老鼠看来和那帮子酒囊饭袋不是一伙的。 于是在刀将要伤到二人的瞬间,他猝然收力,刀锋擦着洛锦的后背堪堪停住,而洛锦在刀刃卷起的飓风中被重重推向姜渊鹤。 “咚——”一声,是洛锦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姜渊鹤的震惊还凝固在脸上,众人都愣在原地,不知道事情在朝何处发展。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洛锦甚至能感受到姜渊鹤逐渐变快的心跳声和通红的耳垂。 但姜渊鹤抱得很稳,双手环在她的腰上,将她托住。 符真洛隐将长刀归位,一张脸凑到两个人中间,感叹道:“美救英雄啊,小女侠,小王佩服。” “哼哼。” 二人手忙脚乱地站定,默契地将脸别过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姜渊鹤的眼睛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他抬起头,眼睛上的易容褪开,墨色褪去,露出姜渊鹤真正的瞳色来。 那是一双令人心惊的绝色蓝眸。洛锦内心见过那样的眼色,比靛青湖的湖水还要澄明,又带着点异族的野性。 好漂亮。 姜渊鹤动作生疏地放下飞扑而来的洛锦,而洛锦在符真洛隐凑上来之前,不着痕迹地掩过姜渊鹤的脸,等他再抬起头,眼睛又恢复了平静的幽黑。 第25章 你认我做爹吧 “多谢镇南王手下留情。” 姜渊鹤拱手,不卑不亢道。 镇南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聚集到那几个残兵败将脸上。 他看见了一些复杂的情绪,又恐惧,又绝望,还有一点近乎刺骨的仇恨。 他们竟然落到这个地步还在肖想不切实际的东西,当真是无可救药。 “来人,抓起来关进大牢。” 符真洛隐大手一挥,将士们听令上前,动作迅速而利索,大掌掩住了那些还要说混账话的嘴,将他们安静地往山下拖。 而后他轻松地看向二人身后,状似无意地问道:“放心,镇南王军中有许多医中好手,那些姑娘会得到妥善照顾。对了,两位侠士可曾见过什么从北方来的官员?” 想起邓主的嘱托,二人默契摇头。 符真洛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一道下山吧,还有些关于这腊月祭事想了解一番。” 邓主混迹在世家之流中,听到前面传来其他两个小队的人已经被抓落网的消息。 还有将士在好奇,为什么其中有一队人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路边。 诶呀,真笨,肯定是主子在追查的监星局干的好事。 又让他们跑了,主子一定很气愤。 将士们看向镇南王,却惊奇地发现符真洛隐竟然心情颇好的样子,目光竟该死得柔和。 他吃错药了? 将士们小声蛐蛐。 冬日终于不情不愿地从东边露头,蒙昧的昏暗散去,天光大亮。 邓主揉了揉生疼的手腕,那该死的符真洛隐真是一点情面不留,直到洛锦向他求情,好说歹说才终于确认了邓主并非同流合污之人,才肯放了他。 “小姜,他们,怎么样了?” 邓主脱困后的第一时间就问起了监星局的同僚,他们只能在暗处活动,因此格外令人担忧。 “放心,他们做事很稳当,没留下什么把柄。” “……那就好。” 待众人回到镇上,受困的女孩们已经在接受军医的治疗。 洛锦没有去围观对世家子的审判,和邓主一起来看看女孩们。 林文娘躺在病床上,小小的,伶仃地蜷缩在那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的同宗姐妹们就躺在她身边,身上都插着长长的银针。 “大夫,她们怎么样了?” 军医忙得飞起,洛锦向镇南王请命,表示自己略懂医术,便来帮忙。 “没什么外伤,照理来说应该早就能醒过来了,”军医抹了一把汗,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老夫随军征战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异事。” 他伸手把脉,另一只手缓缓捏着胡子,眉头一皱再皱:“按理来说,你看她们天庭饱满,面色红润,实在不像是濒死之症”。 “会不会是孤南的某种蛊毒?” 洛锦曾潜入过主侍的住处,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但他的屋子周围都种满了百越地区常见的不常见的毒草,还有一些甚至只在古籍中出现过。 主侍的屋子里也乱糟糟摆满了风干和炮制后的草药,还带着那种蛊虫特有的奇异香味。 “有可能,孤南虽没有养蛊虫的传统,但我看那主侍的样子,与其说是孤南人,倒是更像西边一点的越菱人。” 军医打开思路后,便起身往镇南王暂时歇脚的院子走去,“我去请示一下,彻查那些人的住处,若是能找到解药最好,实在不行,镇南王府也有些擅长用蛊的好手,将他们借调过来也不过半日时间,放心。” “好,我们就留下来照看她们。” 洛锦和邓主没有跟过去,和剩下的军医们一道安顿姑娘们,还有几个倒霉的因为惊吓摔断了腿的世家子,也需要医官们安置,不过对他们,就不用摆出什么好脸色了。 “小姑娘,这次真的要多谢你们,我方才收到了同僚递送过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墨川城里安顿下来,就等镇南王军离开便与我汇合。” 这间屋子很大,是墨川杜家的家产,原本是一个仓库,杜家人出门做生意后就空置下来,现在被镇南王征用,用来暂时安放受伤的姑娘们。 杜家人是墨川少有的不信无上神教的有权有势的家族,因此在当地颇受排挤,只能外出打拼,也因此在这场清算中躲过一劫。 邓主拉着洛锦走到角落,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军医配药,一边向洛锦道谢。 “不用谢我,还是谢谢镇南王吧,毕竟人都是他抓来的。” 邓主苦笑,“你就别打趣我了。这次潜入确实是我想当然没有做足准备,才会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这次回去我也会上报陛下,负荆请罪。如果那些姑娘们因为我的过错而死,我此生都不会再得安宁。” 邓主瘦小的身躯套在不合时宜的宽大衣袍中,显得有些割裂。 “幸好,幸好结局还算不错。” 他抬头看着温冷的太阳,即便是正午,冬日也少有温暖,邓主终于从担忧自责的泥沼中脱身,望着远处的巍巍群山,心中不知是茫然更多,还是后怕更多。 “你们之后的打算呢?” 邓主关心道。 洛锦思索了片刻,回复道:“不知道,或许会往西北去吧,走一步算一步。” “这个送你。” 洛锦看着邓主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块莹润的白玉,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野熊,气势非凡。 “这是?” 洛锦那着白玉发愣。 “我年长你许多,又和你有缘,要不你认我作爹吧。” 邓主语出惊人。 洛锦大惊,左右看看,见没有旁人,于是上手摸了摸邓主的额头。 “也没有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诶呀,”邓主拂下洛锦的手,反握住,道:“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让我当你干爹吧,毕竟我也算皇亲国戚,不丢人的。” “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 洛锦想抽手,邓主却没给反应时间,继续攻陷道:“你爹多大年纪,看看我是要叫他一声哥哥还是弟弟。” “停停,我说,我还没有同意呢!” “你们在干什么?” 从镇南王审问的刑场那边回来寻洛锦的姜渊鹤一眼就看到了邓主正对着洛锦拉拉扯扯。 邓主受到惊吓骤然收手,而后反应过来又放下心,“我只是在邀请小锦。” “邀请什么,你想邀请我娘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渊鹤顺水推舟插进二人中间,将洛锦护在自己身后。 “没事了……”邓主扶额,转移话题道,“镇南王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提审了张飞剑,就是主侍,他交待了如何取代前任主侍,如何与姜钰火合谋。至于我那个好哥哥,要是他的本事有他的嘴那么硬,就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呃啊,你攻击性好强。” 邓主捧着心脏,有被姜渊鹤直白的话语内涵到。 “走吧,让我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张大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 洛锦不忍心再看着明媚如春花一般的女孩只能这样安静躺在床上,打算前去助军医一臂之力。 “哼,你别想从我这儿拐走我娘子。” 姜·小醋精·渊鹤像一只斗胜的大公鸡,骄傲地昂着头从邓主面前走过。 “等等我,小锦。” 邓主看着亲密无间地纠缠在一起的影子,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感叹道,还得是年轻人啊。 “大人,我说,我全都说,放过我吧!” 在无休止的轮番拷打后,姜钰火的嘴终于是被撬开了。 “这小子,是知道自己所保有的秘密是他最后的倚仗,所以先前才咬死了不肯松口,不过在镇南王的铁骑面前,都是一碰就碎的小垃圾。” 军医站在牢房门外,听着里面将士们从张飞剑和姜钰火口中一点点挖出被深埋大山里的真相。 所谓无上神教的腊月祭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筛选合格的冤大头。最初无上神教只有教主一个职位,负责日夜祈祷,将神明信徒的祈愿转达天上。 而教主,则因为不辞辛苦而又劳苦功高,不得不接受乡亲们的供奉。 贪婪开始滋生。 几个大家族眼馋这位置,于是和教主做了个生意,每个家族进行竞拍,价最高者,能够得到主侍的位置,作为教主的亲卫。 而其他竞拍失败的家族也不会一无所得,每个家族有一个算一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将无上神教传播到整个孤南地区。 只要信徒多了就不怕缺香火钱,到时候,只要地头的世家们做出表率,面上装作虔诚的信徒供奉香火,吸引百姓过来。 等到时候,百姓的钱二八分账,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看在那些愚蠢的百姓眼中,就是乡绅们的虔诚得到了回应。 那个时候只要教主和主侍再煽风点火一番,百姓们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够虔诚,付出的香火是不是不够多。 努力去考取功名,做个贪官搜刮民脂民膏哪有做这事儿来钱快呀。 而世家们为了保证彼此不背叛就有了腊月祭这个东西。流传到今天,只有每个家族最受重视的那个人才能够知道真相,至于其他家族成员,有时候知道的少,反而是一种幸福。 “我都坦白了,能不能不要杀我。” 张飞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将士的小腿,额头一遍又一遍磕在地上,完全没有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第26章 些许风霜 “就你坦白的这些东西,那姜钰火也不是没有坦白。” 将士勾起嘴角鄙视道:“说点有用的,不然——” “有,有,还有些事!” 张飞剑赔笑硬撑道,“就是如果我坦白了,能不能请这位达人向镇南王求求情,我,我会改的,我可以给镇南王军当牛做马,求求您,救救我!” 将士倾身弯腰,手里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缠在他手腕上,他反握在那一圈扎带上,用鞭子头上用来抓握的硬皮质把手扇了扇张飞剑的脸。 “还敢跟我们提要求,你想现在死吗?” “不,不,我说,是那姜钰火,他不仅在腊月祭上杀人,他还虐待侍女和妻妾,他有过好几任妻子,但那些女人都死在他的手下,他却假借那些女人不安于后宅,以失踪判处她们的命运,但实际上,那些女人都死了,都死了。” 张飞剑仰头去看将士的表情,却在那坚毅无情中瞬间落败。 “呦,小姑娘,你也来了。” 镇南王挥手,复又重新抱臂,靠在冷山石墙壁旁,“来看看吧,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罪恶自白啊。” 符真洛隐自认为在战场上看遍了人间荒唐事,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恶意,还是远远超过想象。 “问不出什么的话,定罪下狱,开春问斩。” 不想再让张飞剑浪费时间,符真洛隐召来手下,让他们把人拖下去。 “放开我,我有证据。”张飞剑三两步跪行到牢房门口,当他看见衣着整洁的邓主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怼,而后又对着镇南王发誓道:“那些尸骨还埋在姜家新屋的后院里,我发誓,这一定是真的,您可以派人去查看!” 因为恐惧心脏剧烈跳动着,张飞剑仍然妄想着得到拯救,他隐晦地看向邓主,却碰了一鼻子灰。 “去查。” 符真洛隐漆黑的眼眸扫过张飞剑,命令手下往姜家去了。 “那蛊虫,又是怎么回事?” 将士将人拖回刑具上,继续拷问。 “那,那是前任教主留下来的道具,用来控制侍女和其他神侍……我觉得好用,就拿过来在腊月祭上用。一些老不死的没见过这种阵仗,还以为真是神明显灵,就更会听我的话。” 张飞剑一股脑儿将最后的底牌刷刷刷地吐出来,也管不上为自己争取缓刑,他要让姜钰火也付出代价。 “解药。” 洛锦问。 “解药,解药在神庙的公德箱后面。”张飞剑认出来人,请求道,“姜家二房的,求你帮我求求情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去拿。” 洛锦没有理会后面半句,抽身离开。 姜渊鹤正想当洛锦的忠诚小尾巴,却被镇南王喊住,“少侠,可否与我手下同去姜家看看,我们这些外来人总是可能会有注意不到的地方。” “可。” 高冷小姜左脚迈出门,差点被腐朽的栈木门槛绊倒。 “邓大人,拜托您去看着小锦,我怕她出事。” 被符真洛隐叫走的姜渊鹤仍然心系洛锦,却也只能看着洛锦的背影望洋兴叹。 当姜钰火被押送到姜家大宅门前的时候,他终于认命地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镇南王军动作非常利索,不消半个时辰院子里的土就都被翻过一遍。饶是镇南王军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也诚被这样的战场吓了一跳。 院子里零零碎碎埋了很多具骨头,根据掩埋时间的不同**的程度也不尽相同。 但无一例外从尸骨的穿着能看出来这些都是豆蔻年华的年轻女子,其中有些还尚未腐烂,能看出曾经的鲜活美丽来。 光是把这些尸体从院子里挖出来就用了将近二十号人,再加上清点和去城里统计失踪少女人数的人手,符真洛隐带来的几乎所有将士都出动了,连镇南王本人都整日在墨川官府坐镇,约莫一日多没合眼了。 一共二十一具尸体,二十一个无辜的被姜钰火残忍杀害的女孩,她们的灵魂留在了过去黑暗的墨川里,身体成了雕梁画栋的姜家宅院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具看起来就格格不入的尸首。露出来的粗韧的骨骼上满是钝器击打过的痕迹,还有皮肤覆盖的地方那些瘢痕修复又重新破溃。 脸已经几乎没有了人样,肿胀得厉害,虽然是冬天,但是地底下的温度仍然滋养了一批蠕动的白色蛆虫,密密麻麻攀缘在尸首之上。 唯一可以指认这人身份的只有他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灵鱼吻莲图,那是只有无上神教教主才能够使用的纹饰,姜渊鹤确认了他就是失踪的前任教主。 一个张飞剑没有在剖白中提及的人物。 “他,那天张飞剑满身是血拖着一具尸体过来,跪着求我帮他料理了这玩意儿,他知道我擅长干这个。” 姜钰火被拖到牢房的时候已经被愤怒的村民们收拾过一回了,再加上镇南王军的铁血手腕,已经出气没有进气多了。 鼻涕眼泪都糊在脸上,姜钰火却笑得猖狂。那个人模狗样的主侍还真的以为自己会毫无保留地帮助他掩盖罪行吗?天真。 姜钰火还记得那天,阴雨蒙蒙的日子,他刚把府上新进的夫人调教了一番,她雪白色的长裙染上猩红的玫瑰,右眼也变成了空洞的花盆,他亲手为她栽上了粉白色的雏菊。 张飞剑就是这个时候偷偷敲响了后门。他一脸灰败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辩称是因为怒极攻心失手杀了人,想请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处理了。 姜钰火看着那蛇皮袋里被硬生生弯折起来的身体,布满了石斑和出血,看样子死了好一会儿了。 丑陋的,没有美感的尸体,让姜钰火生不出处理的**。 他随意打发了张飞剑,草草埋了人,他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没想到这也成了他拉张飞剑一起下水的最后的手段。 当张飞剑面前摆着那副尸首的时候,他愤恨欲绝,一头撞在了牢房门上,但又因为怕疼,没敢下死手,撞断了腰骨,没法动弹。 “镇南王大人,剩下的事就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参与的了,请恕我告辞。” 姜渊鹤脊背挺直,向符真洛隐告辞。 “小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符真洛隐看着青年的背影,脑海中闪过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小子未曾见过您,不过今日之后,我们行走江湖也能与别人说一句曾与您相识。” “行,代我向洛锦问好。” 符真洛隐不再纠结,毕竟这个墨川的烂摊子还有得他忙。 人间萍水一相逢,好聚,也好散。 “你那边结束了?” 洛锦扶着林文娘坐起来,蛊虫的解药性极烈,光洛锦闻到的就有朱砂、硫磺几味,对身体的损伤不可谓不大。 林文娘年轻,是先醒过来的几个,刚醒过来的时候,她只会虚弱地喊渴,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认出洛锦。 她完全不记得到了神庙以后的事,还是洛锦一一给她解释,她才后怕地靠在洛锦身上流泪。 “是,”姜渊鹤帮着转移董青的位置,然后坐到洛锦面前,“挖出来一个带着双鱼玉佩的男人,经姜钰火指认是前任教主,狗咬狗,黑吃黑,没什么意思。” “双鱼玉佩……” 洛锦擦拭伤口的手一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遍寻其人不得见,她还以为那人会改好,会去其他地方流浪赎罪。 原来,他不是变好了,只是死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张飞剑是黑的,他也是黑的。 “小锦,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林文娘恢复得还算快,现在已经可以自己靠着床沿喝点粥,她见洛锦眉心紧皱,关切地问询。 “不妨事,我来给你把个脉。” 那些幸存的姑娘们也陆陆续续醒过来,有些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更多的是世家们从百姓中搜罗来的适龄的女孩们。 给他们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世道,人命可一点儿也不值钱。 镇南王派人去孤南各地通知了女孩们的家人,有些喜极而泣,有些却觉得丢掉的拖油瓶又回来而失望。 镇南王来去如风,镇压了世家想拥兵叛反的苗头以后就帅军离开了。 不过他留下了一些人,等待中央派人前来汇合,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他追逐了这么久的神秘监星局背后的人会不会出现。 皇帝下了圣旨,让监星局来暂时代管墨川的一应事宜,也算是让邓主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邓主仍旧没有出面,坐镇暗处,镇南王留下的眼线败兴而归,只带回去一个百废待兴的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的消息。 林文娘完全恢复后回到了林家。 姜家,董家,陈家,林家等几个牵头人都被判了重罪,不过特事特办,并没有株连无辜的其他家眷。 董青恢复了意识,她算是一直以来被胁迫的一个,虽然不算坏事做尽,却也实打实帮助姜家买卖了几个姑娘,因此痊愈后也被审判。但鉴于她良知未泯,只是贬为庶人,永远留在墨川为百姓赎罪。 冰雪开始消融,离开墨川北上的官道又重新放开,也到了二人将要离去的时候。 第27章 路边一条 墨川的百姓苦无上神教已久,那些家中有妙龄女儿的人家都努力捂紧家门,就怕被发现了去。 如今教宗倒塌,最高兴的还是百姓们,不仅不用再举行没有意义的腊月祭,一年到头多出来的粮食可以入了自己肚子,而且京城派来的百姓官也一个个都待他们极好,减轻徭役赋税,给那些在腊月祭中死去的人一些经济上的补偿。 尤其是洛锦和姜渊鹤,作为独立与两方势力之外的江湖侠客,总是在世人传颂的丰功伟绩中拥有一个别样的角色。 不依附于皇权,也不被世俗或者神权同化,自在逍遥,不媚于镇南王的垂青,连神秘的监星局都对二人赞赏有加。 于是洛锦和姜渊鹤的名声在墨川百姓们的口口相传中越发显赫,只要她们中一个人走到街上,就会引起一阵围观。 谁家能有些精米细面的都会全部拿出来,笑着塞进她们怀里。 因为过于不擅长应对百姓们的热情招呼,在做离开前准备的这几日,二人都躲在了墨川官府里,好不客气地占据了邓主的房间。 “此间事了,春暖花开,是时候启程了。” 洛锦看着窗外莹莹纤纤的胡迎春,嫩黄色的花蕊吐露着初春的潮气。 “也好,这里剩下的事都是些民生问题,不管鸡零狗碎也好,福泽万代也好,和你们俩说走就走的潇洒样子诚是不相符,我就不多留你们了。” 邓主既欣慰又不舍,向同僚讨要了好些东西送给二人,为此还承诺回京后双倍奉还于同僚。 “这段时间多谢邓大人照顾了,我们两个不爱说那些风月漂亮话,就在此祝您在墨川的教化一切顺利。” 姜渊鹤拱手,背上还背着来自邓主和百姓们的沉甸甸的爱。 “走了,小邓主。” 洛锦没大没小地摸了摸邓主的脑袋,潇洒地挥挥手,“别远送了,忙去吧。” “切,难道我很想送你们吗?” 邓主嘴硬。 “诶,算了算了,还是送你们一程吧。” 邓主拿上面具,跟在二人身后出门,“毕竟下一次重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墨川的北面城门在化雪之后重新成为墨川沟通外部的主要通道,洛锦和姜渊鹤正是要往那儿去。 不过由于北面来往人众多,不算宜居,因此还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劳苦大众,没什么本事,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活。 “姐姐,阿苗能不能将太平拜托给你。” 孩童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洛锦感觉衣角被一个轻柔的力道扯住,她低头去看。 那是一个长相玉雪可爱的女孩儿,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小脸擦得很干净,只是衣服破旧,打满了补丁。 “太平,是什么?” 洛锦蹲下身,看着小女孩的眼睛问道。 “是我的狗,你看。” 小女孩背在身后的手移到前边来,掌心里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小黄狗,丰润毛长,眼睛上还蒙着一层蓝膜,嘤嘤地舔舐着小女孩的手心。 “真可爱,不过你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姜渊鹤也蹲下身,用指腹轻柔地触抚小狗的脑袋。 许是感受到另一种温暖的气息,小狗耸了耸鼻子,好奇地抬起头,湿润的鼻尖触碰到姜渊鹤,一阵酥麻的感觉传来。 于是,洛锦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女孩和姜渊鹤都眨巴着眼睛看她,而懵懂无知的小狗在阳光中舒展着自己的小爪子,春风吹拂,带来沉静的青草芳香。 “因为,因为爹和娘说,家里有我一个拖油瓶就够了。我不想小狗饿肚子。” 小女孩羞赧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贫穷总是爹娘打骂她的理由,但小小年纪的她已经知道,远不如此。 她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大她七岁,年末的时候恰巧张家需要人,爹娘便想法子将姐姐卖了去。 爹和爷爷一直想要个男孩,可是娘在生她的时候伤了根基,差点救不回来,因此对她也基本没有什么宠爱。 整个家庭都将她视为透明人,除了在需要她干活的时候。 直到那天,邻居家的哥哥抱回来三只小狗,送给了她一只,那是娘这些年第一次正眼看她。 娘看着小狗的眼神很温柔,是她梦里梦见过的那样。 娘说,叫这只小狗太平吧,希望它能给这个家带来太平。 她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为小狗取的名字没有派上用场。 但是爹很讨厌它,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吃白饭的,动辄对它拳打脚踢。可是小狗是个实眼子,爹给过它一根骨头,所以无论爹伤害它多少次,下一回它还是会摇着尾巴凑到他跟前。 她在从山里采野菜回来的路上遇见爹和村头的王屠夫讨价还价,想把狗子卖了换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可以买一个肉包子,一个肉包子,她可以吃一天。 她没有办法去祈求爹娘留下小狗子,他们不会听,所以,让她最后为小狗做一件事吧,不是让它去换一枚铜钱,而是去找个好人家,去逃脱必死的命运。 她对生死并不懵懂,对门家的阿花被带去陈家,连一具尸体也没有换回来。奶奶去世那天,形容枯槁的手握不住她的手臂。前两年村子里那只最壮硕的大黄狗也因为荒年收成不好被活活饿死。 她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轻易又悲伤的事情。小狗比她小那么多,她长大了,要保护小狗。 “它很乖的,不咬人,吃得也少,如果你不喜欢它的名字,那请你重新给它取一个吧,别不要它。” 小女孩的眼睛乌黑浓亮,像初次见面时洛锦见到姜渊鹤时的那一眼。 “但是我们可不是出去玩,或许会遇到很多危险的事情,即便是这样,你也希望小狗跟我们走吗?你真的舍得?” 洛锦认真问道。 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她以为只要远离了那些人,就是在保护他们。可是,可是,思念成疾,最终郁郁寡欢。 或许,很多时候人求的并不是所谓平安一生,不过是希望携手走一程罢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洛锦不是平安,不会知道平安心中所想。 “不,它不要留下。” 小女孩眼角簌簌流下泪珠来。 “我,我马上也要死了,等我死了之后,太平就更不会过得好了,求求你们了,带它走吧。” 洛锦皱眉去探她的鼻息,短促沉郁,是心火烧肺之症。 若是在京城,去遍寻名医并非无可解,但是在墨川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就只有等死。 “好。”洛锦点头,看着天真无邪的小狗,它尚且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与小主人分离。 “它为什么叫太平呀?” 姜渊鹤眼看气氛沉闷,转移话题问。 “是阿娘,阿娘盼望它能带来太平。”小女孩低头,掩去羡慕的神色。 “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洛锦问。 “我叫阿冬,因为我是在冬天出生的。” “那阿冬,你喜欢太平这个名字吗?” 小女孩迟疑地摇摇头。 “我觉得小狗就应该是小狗的名字。” “姐姐也是这么觉得地,这个名字太大了,或许不适合它。” 洛锦摸了摸阿冬毛燥的头发,又问,“阿冬给它取过名字吗?” 阿冬露出一个像是被拆穿的笑容,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道:“如果爹娘不在,我就会偷偷叫它的小名,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叫小稻。” “……小稻。” 小狗听见了两声熟悉的名字,于是高兴地嘤嘤叫起来,动作笨拙地往阿冬的身上爬。 “你看,它很喜欢。那就叫小稻吧。” 洛锦一锤定音,动作小心地摸着小稻的脊背。 “谢谢你们,大侠姐姐,大侠哥哥。” 阿冬擦擦眼泪,终于破涕为笑。 “再见,小稻,要好好长大啊。” 她不舍地用额头去蹭小狗脑袋上的绒毛,泪水蘸湿了土黄色的嫩毛,小狗伸出湿热的舌头,舔在阿冬脸上,好像是在安慰她,叫她别哭。 “我要回去洗衣服了,还要给爹娘做饭,大侠姐姐,再见,大侠哥哥,再见。还有小稻,再见。” 阿冬挥挥手,艰难地转身离去。 而姜渊鹤怀里的小稻还无知无觉地用柔弱的小牙齿咬着他的指头,前爪踩在掌心,小屁股撅起来,尾巴不听话地摆动着,活泼又可爱。 “小锦,为什么突然决定留下它?” 二人出了城门,没有往官道上走,反而转道往东边去。 姜渊鹤很好奇,是突然的恻隐吗,还是触景生情? “不知道,一种冲动,想留就留了,我们两个不至于连一只小狗都养不活。” 洛锦也不知道,自从出山以来,她遇见了太多想象之外的事。 那就从心所欲,不问原由。 “说不定就像是当初留下你一样。” 洛锦小声道。 “你说我是狗?” 姜渊鹤有被冒犯。 洛锦:? “你还不如小稻呢。” 她接过小黄狗,仔细检查着它是否有病在身,幸好,除了嶙峋瘦骨,还算健康。 “怎么可能?”姜渊鹤第一小跟班的身份遭到了挑衅,“我能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它行吗?哈,它不行,它不如我。” 第28章 天下乌鸦 洛锦谢过路边茶摊的小二,二人一狗休息了片刻继续出发。 小狗这小玩意儿真是一天一个样,加上这一路上吃得好,跑步行路又多,褪去了幼时软软的绒毛,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中狗。 这两日它突然对姜渊鹤腰间的钱袋起了兴致,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趁着姜渊鹤不注意,展开一场酣畅淋漓的偷袭。 当姜渊鹤又一次从小稻的狗嘴中解救下可怜的钱袋后,他委屈巴巴地走到洛锦身前,撒娇道:“小锦,你可要为我作主啊,我单知道小稻弟弟机敏活泼,可没想到它过于活泼了,简直要踩在我头上。” 洛锦看了一眼姜渊鹤,又看了一眼小稻,安抚着大狗,又教导中狗道:“小稻,听话。” 小稻的半圆耳朵抖了抖,神气地扬起脑袋,乖乖走到洛锦脚边。 江湖浩大,曾经的人和事都散落在天涯,除了京城里高堂上端坐的那几位,洛锦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寻找。 但如今她所掌握的东西太少,远远还没有到和那些人掰手腕的地步。 那就满世界流浪去吧,去寻找,去将自己的恶名远扬,然后,那些黑暗中的乌鸦就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向自己而来。 在他们离开墨川后的半月,墨川城里开始流出关于一对雌雄双煞的传闻。传闻中他们先于京城派来的官员解决了墨川的地头蛇无上神教,还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图腾。 而这个图腾,就在不久之前还出现在碧海城过。 这正是洛锦拜托邓主放出来的消息,墨川现在算得上是监星局的一言堂,放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等下一次,关于我们的传闻中就会多出来一只神气威风的烈犬来。” 洛锦现在不蹲下身就能摸到小稻的脑袋,它总是热情地凑上来,用脑袋顶着她的掌心。 “总算走回正道上了,”姜渊鹤叼着狗尾巴草,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向远处,“再过去就是去悯东的路,我看那边一路上正有好多人呢。” “听说悯东有个地方叫牛观山,那里有一种特殊的牛类,是当地牛种与西域汗白牛的后代,因其牛肉鲜嫩可口作为特供京城的高级美食,别气了,请你吃肉。” 洛锦拍拍姜渊鹤,示意他不要和中狗一般见识。 “好,那我要狠狠宰你一顿,不许小稻吃。” 姜渊鹤对着小稻做了个鬼脸,并在它反应过来之前溜之大吉。小稻气得只能绕着洛锦转圈圈,还差点把她绊倒。 牛观山除了以养牛出名外,还是顶有名的草药之乡,这也是洛锦想去这里的原因,在墨川待了太久,她的药草库存已经告罄。 一路走过来,洛锦也遇到过一些不长眼的匪徒企图对她们动手,但几乎每一次小稻都会先感受到来人的恶意,恶狠狠地咬上他们的小腿。 天分不错,或许可以训练一番。 洛锦看着嬉皮笑脸地咧开大嘴伸出舌头去舔路边野花的小稻,突然有一种错看了狗的感觉。 孤南和悯东的交界是一处三不管地带,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黑市,既然路过,洛锦就决定去看上一看,说不定会有些意外获。 小稻目标过于显眼,因此被洛锦留在了城外,而姜渊鹤自然而然肩负起看管它的使命。 两个相看“两厌”的欢喜冤家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盼望着洛锦归来。 而肩负着二人一狗所有财产的洛锦,被一个算命的瞎子拦住了去路。 “这位姑娘请留步。” 那算命的看起来年纪很大,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胡乱点缀在脸上,倒是让那双混浊没有焦距的眼睛不那么突兀。 他伸出手,发白的衣物倒是很干净,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 “大师有何事指教?” 洛锦看着他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经幡,瞳孔骤缩。 “老夫浪迹天涯偶然经过此处,见此处青鸾星动,于是驻足等候。” “看见?” 洛锦怀疑地看向那双眼睛,今日阳光巨盛,他却大胆地抬头仰望,丝毫不怯风光。 “老夫虽眼盲,心却看得透彻。老夫多嘴劝您一句,勿忘本心。”他顿了顿,“这世道,神不神、鬼不鬼的,活下去一直走,才知道明天是什么。” “多谢大师提点。” 洛锦从他身边经过,果真闻到了那熟悉的熏香味道。 而等在城外的姜渊鹤和小稻大战了三百回合,小稻累得直伸出舌头喘气,路边经过的行人都觉有趣,有些胆大的还会上前询问能否摸一摸这只可爱的中狗。 从远处缓慢驶来一辆马车,两匹高头大马并肩而行,马鬃打理得油光发亮,而坐在车厢前驾驶马车的侍卫也是一表人才,威严肃穆。 这辆浑身散发着高贵气息的马车却突然在姜渊鹤眼前停下。 那侍卫对着里面恭敬道:“小姐,可有什么不妥。” 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小稻放下了嘴里咬得正欢的姜渊鹤的裤腿,乖乖躲到了他的身后。 姜渊鹤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倨傲的轻哼,而后有人道:“外面那个,你这狗子我家小姐看上了,出个价吧。” “不好意思,这狗不卖。”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姜渊鹤腹诽,也不想搭上这样奇怪的人,于是撂下一句话,牵着小稻就要离开。 “放肆!你竟然敢这样和我家小姐说话!你知道我家小姐是什么身份吗?” 那侍女又出声,还带上了些显而易见的怒气。 “你家小姐什么身份你不知道,还来问我?真是新鲜。” 姜渊鹤不再理会,径直走开。 “你!” 小侍女被这样倒打一耙的逻辑震得一时间失了言语。 “紫书,不得无礼。” 淡雅素静的女声传来,小侍女顿时收起了那副刁蛮模样,喏喏应时。 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缝,泄露出一声轻笑来。 洛锦刚出黑市就看见一脸晦气的姜渊鹤,在听他讲述了来龙去脉后,也不禁思考起来难道是最近背时才会遇见这样那样的怪人吗? “罢了,就当被野狗咬了。”姜渊鹤很快将自己安抚好,重新充满活力,“走,小锦,我们出发!目标牛观山——” 进入牛观山镇的城门只有一处,这里两面环山,一面靠水,因此进出都只有东边一条道,所幸平日里来往并不拥堵,守城的卫兵也只随意盘问了两句,就将二人放行进入。 牛观山和墨川虽然都地处南方,但却截然不同。墨川阴湿,少有连日的温阳。而牛观山则处处沐浴着暖辉,草木都生长得极其旺盛,甚至就连城中的百姓们脸上都个个充满希冀。 城中的道路宽阔又平坦,许多马车来往其间,再往里走还能看见聚集起来的百姓,在观赏杂技表演,演到精彩之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道路两旁的商铺也热闹非凡,年轻漂亮的少爷小姐们成群结伴,铜钱碰撞叮当,好不热闹。 “听说了吗,靳家那小姐千里迢迢礼佛回来,却发现那靳员外在家里和她的乳娘苟且,啧啧,还是有钱人玩儿得花啊。”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那靳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先前登堂入室的几个想做她后娘的人都被她赶跑了。” 路边一群嬉闹的妇人又聊上了城里的八卦,被洛锦和姜渊鹤意外听了去,二人相视一眼,震惊又了然。 好像有钱人的世界到哪里都跑不了负心寡义,就像是重复的话本,看多了也让人生厌。 二人暂时宿在城里的酒楼。这处酒楼也是那八卦中的靳家的资产,二人也算是远远瞧见过这个风云靳员外,他身边跟着一个美艳的女人,明媚不可方物。 “那女人,有点意思。” 进门前,洛锦好好打量了一番那人,得出了这个结论。 “怎么说!” 姜渊鹤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 洛锦抱起小稻,用打湿了的帕子揉捏它黢黑的小爪子,“这小家伙到哪里去惹了一身的脏。” “哼哼,”姜渊鹤见洛锦不理她,将头靠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它就是个笨狗,下雨不知道躲屋檐,踩到水坑不知道避让,哪像我,还能给小锦跑腿呢。” “多新鲜呐,姜渊鹤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一只狗比。” 洛锦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姜渊鹤的额头,那里还有她们在墨川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夜留下的伤痕。 “疼吗?” 姜渊鹤感到额上与洛锦肌肤相触的地方一阵酥麻,他坐起身来,一脸认真道:“放心吧,早就不疼了。” 洛锦看着他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总是会想起月光下那蓝色的瞳仁,后来她没有和姜渊鹤再聊过这件事,虚幻到她以为那只是一个梦。 自她遇见姜渊鹤已有半年,以白山客为名的雌雄双煞也在南方诸地声名鹊起,好像一切都在变好,可是洛锦时常觉得不真实,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仍会一遍遍确认自己的所在。 而今姜渊鹤又因她受伤,她实在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姜渊鹤的全权付出。 可若是如今再说让他离开,却莫名有些不舍。 软弱的,无用的情感,却让她才堪堪有了一些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姜渊鹤看着突然发呆的洛锦,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这个宴会,我们要去吗?” 第29章 比武招亲 桌子上放着一张请帖,来自靳府,靳员外靳舍呈与新晋夫人浪花琳的婚礼就在后日,他们在城中广发喜帖,邀请牛观山镇中的每一个人前来赴宴,美其名曰分享喜悦。 二人就是在进酒楼的时候被店小二分发了这张请帖。 “不知道这姓靳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看看,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先去采购些东西。” 这时候门外响起店小二的敲门声,他轻声细语道:“二位客人,热水准备好了,可需要我们服侍?” “热水?” 二人同时高声惊呼,视线相撞的瞬间两个人的耳尖都瞬间爆红。 “额,不是您二位进门时吩咐的吗?” 见二人这么大反应,店小二在门口疑惑地挠了挠头。 “放,放外面吧,我们自己来。” 这是洛锦想给小稻洗澡用的不过进了房间以后二人竟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件事,才闹出来这个小笑话。 店小二阅历丰富,遇见过许多奇怪的人,倒也没有多想,回复一声后就离开了。 “来吧,给这个小东西好好洗一洗。” 姜渊鹤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牛观山到处可以看见贩卖草药的店铺,还有些小商贩就直接在街上支了个摊,开始叫卖起来。 与孤南那巍巍耸立的绵延群山不同,悯东的山低矮而秀美,其中更有无数河流湖泊隔断,因而造就了此处适宜草药生长的地带。 牛观山最出名的一道风景便是地处腹地的一座小丘陵,它的一面像是一只昂首看天的大黄牛,而在黄牛的对面,就是这里起伏不断的小山脉,牛观山镇也因此得名。 巨大的经济效益让皇帝陛下对这里很是看重,也因此虽然这里地处东南偏远地区,却有数量不少的军队驻扎,借以保护此地的安全,也确保这里的官府不会与中央离心。 这里的草药价格公道,极其新鲜,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植,更不要说漫山遍野的野生药草,春风一吹,就放肆地野蛮生长。 不过与此相对的,符真洛隐为了确保这个地方不会因为太过出挑而使周遭临镇眼红,将一切有关草药加工和制作的产业都转移到了周边的几个其他村镇里。 如此一来,悯东的这片区域就可以协同发展,不至于出现一村极富而旁村皆穷的状态。 牛观山镇是最大的广藿香和砂仁的种植地,包括白豆蔻、檀香等也都是整个王朝中数一数二的。 除了这些外,这里还有很多毒物,是制毒的好原料。 “店家,这些蛇蜕怎么卖?” 洛锦逛到一家小店里,这家店铺在街尾,因此来买的人少,掌柜的百无聊赖地靠在柜边,看见来人懒懒地招呼了一声。 他抬眼看了看洛锦指着的竹叶青的蛇蜕,这些都是上山采药的时候随手捡来的,值不了什么钱。 “给钱就行,多少无所谓。” 掌柜的收回眼神,又开始望着天花板发呆。 “对了,宠物不得入内嗷。” 说罢,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木盒子来,木盒子里零零散散放着些零钱,意思就是让她们把钱放里面。 这个店铺的装潢也与其他店家颇有些不同,姜渊鹤还发现了镶嵌在砖墙上的古代痕迹。 洛锦在木盒子里放了一块不小的银锭,而后将它转回掌柜的方向,伸出手推了过去,道:“店家,若是近日还有这样成色上佳的东西,请帮我留着,我愿意以高价收购。” 掌柜的收回视线看着沉甸甸的银锭,笑着伸出手抓起把玩,还用力咬了咬,方才道:“好说,不过最多给你留三日,毕竟新鲜的才能卖上价。” 洛锦点头谢过,正要抬脚离开,掌柜的又开口,这一次少了些漫不经心,“小姑娘,老夫虽不知你想干什么,但这些东西总归都是毒,还是要小心为上。” “多谢店家提醒,不过我可不怕。” 洛锦说话的时候唇角上扬,修身灵动的短袍更衬得她英姿飒爽。 店家笑着摇了摇头,另一只手里的蒲扇摇得风生水起,“既如此,就祝你好运吧。” 比靳员外的荒唐婚礼来得更快的竟然是女儿的比武招亲。 靳小姐名为靳西流,从小便与其他大家闺秀不同,她出生后就被抱到外祖家教养,她的外祖也是当地有名的世家轩辕氏族。 轩辕尚武,也因此靳西流学了一身好本领,回到靳家后凭借高强的武力镇压了那些企图上位心思不纯的婢女外室们。 靳家有钱,而且不是一般得有钱。 靳家从靳员外的太爷爷辈往前就是牛观山镇最大的商户,一度垄断了整个镇的草药贸易。唯恐树大招风,靳家主动提出将这份生意与官府挂钩,因此后来虽然利益减少了几成,但他们不仅得到了悯东郡府的大力支持,更是得了个皇商的好名声。 靳舍呈年轻的时候更是风流倜傥,十里八乡的姑娘们无不暗自倾心,若是路上遇见了,还会娇羞着捂嘴不敢对视。 他对轩辕氏的千金轩辕泉鸣一见钟情,立刻展开了高调的追求。 而轩辕泉鸣原本自小立誓要守卫边关,可是后来家族内部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一大笔钱来补上那个窟窿,正巧靳舍呈有钱,她就答应了他的追求。 婚后不久轩辕泉鸣就怀上了第一胎,可惜因为轩辕家的事心神波动意外流产。靳西流是她怀第二胎生下的女儿,轩辕泉鸣对她宠爱有加,同时也以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培养她。 再后来,就是轩辕泉鸣意外身死,靳西流和靳舍呈关系恶化,直到现在,靳员外已经有三年没有和自家女儿好好说过话了。 “你晓得那靳家大小姐为什么要突然比武招亲吗?” 围在比武台下的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着。 “不会是她那没过门的继母吧?” 一个妇人捂着嘴夸张地猜想道。 “我表姑家的女儿在靳家听差,她偷偷告诉我们那靳家的新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最开始发问的那个人压低声音道。 “哇,展开说说!” 她旁边的另一个人饶有兴致地问。 毕竟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八卦靳家的机会不多,平日里她们可是连给靳家提鞋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靳家出了这样大的丑闻,可算是给他们逮到机会说道说道了。 “那个狐媚子表面上是靳大小姐的乳娘,实际上就是那靳员外养在家里的外室。据说靳夫人还尚未去世那会他们就搞在了一起,啧啧,背信弃义的有钱人。” 那妇人将不知从何处道听途说来的谣言说与众人听,而听者表情各异,都有着不同的心思。 总而言之,这场意料之外的比武招亲就这样在奇怪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洛锦和姜渊鹤闲来无事也打算去凑个热闹,没想到却步入了这场莫名的阴谋中。 当换上男装坐在靳家会客堂中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时,洛锦还有些发怔。 她不知道事情是如何一步步从围观吃瓜群众到悬崖边的比武台上再到成为靳小姐的座上宾。 总而言之,是意外,是惊吓,是某人精心策划。 “阿锦,这是难得的明前龙井,你尝尝。” 靳小姐也就是靳西流,已经换下比武招亲时穿的那身利落的窄袖常服,重新穿上那繁复华美的袍服,一动作身上琳琅的钗簪流苏就碰撞叮当,与和洛锦初见时一般高贵。 洛锦和姜渊鹤来得晚,只能在人群之外看着远处的比武台。主人公靳小姐还未出场台下就已经聚满了想要一亲芳泽的男人们。 姜渊鹤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如此大的阵仗,看来这靳小姐所图甚大。悯东来往的人除了行商,最多的就是江湖侠客。江湖中人虽看重自由,但若是能得到靳家的助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靳小姐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呢,有权有势的行商,还是艺高人胆大的武林高手?” 靳员外本人也现身高楼,他面色铁青地看向高台,身旁那美艳妇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背,好像在说些什么。 “也不像啊,若是真想觅得良婿,不应该早早广而告之,放诸四海豪杰齐聚,怎么会像今天这样草草开场。” 看着靳员外不似作伪的愤怒,姜渊鹤有了一个新的猜想。 洛锦这时突然出声。 “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观察着我们?” 因为那目光虽然带着探究的意思,却并无恶意,洛锦虽有所觉,却无法辨认视线的来处。 “自高台而来。” 姜渊鹤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了那传说中的靳小姐所在之处,他皱了皱眉,思考了一瞬,“好像有些熟悉。” “不会是你的什么桃花债吧。” 洛锦讨厌不受控制的事,尤其是沾上男女情事,剪不断理还乱。 但,果真是因为如此吗? 洛锦看着姜渊鹤望向远处的思索神情,心脏不受控制地沉下来。她不对劲。 姜渊鹤赶紧为自己正名,他伸出三根手指贴在耳边,“我清清白白啊!” 不知道是姜渊鹤的哪个动作取悦了洛锦,她身上突然紧绷的气势散去,又恢复成那个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样子。 “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压抑着的女声。 洛锦和姜渊鹤同时转头,却看见一个佝偻着的小厮模样的人。 是易容术—— 第30章 一般路过侠客 “我家小姐特别有请,二位……” 小厮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却不容拒绝。 “如果我选择拒绝呢?” 看出小厮的色厉内荏和恳求,洛锦偏不想让这个没礼貌的家伙如意。 “请求别人就要有请求别人的态度,畏畏缩缩装神弄鬼可不是正道啊,靳小姐。” 姜渊鹤上前一步,站在洛锦身侧,周身的气势陡然凌厉,直指那人。 小厮叹了口气,却笑开,“果然瞒不住你们,不愧是传闻中的‘白山客’大人,不知西流可否有机会请二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姜渊鹤去看洛锦,得到她的肯定后,二人才随着装扮成小厮的靳小姐离开人群。 拨开那些凑热闹的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远处喧嚣的人声愈演愈烈,几乎全城的人都来看热闹了。 靳西流从小厮那种畏缩的低眉顺眼的样子中变回来,身量一下拔高,声音也从沙哑邪肆勾转回温润而泽的优雅。 靳西流从二人面对自己时的站位和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中初步判断出来她们二人中那个清冷疏离的姑娘才是主导者。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她不再犹豫,拂开碍事的前袍重重跪下,速度快到洛锦都来不及去阻止。 “大人,西流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靳西流知道,她的机会只有一次,她将一切都赌在了白山客的恻隐之上。 她会比寻常百姓更加了解江湖中的趣闻,一是因为母家的关系,二也是自己兴趣所在。她自小向往那样自由无拘的江湖,远离庙堂的繁文缛节,一种很纯粹的原始驱动力构筑的一方净土。 也因此,她早早就听闻了白山客的名声。从围杀孤舟一把刀到成为镇南王军平定墨川的伙伴,二人的名声已经在整个南方引起不小的轰动,只不过鉴于见过他们的人还太少,几乎没有关于他们的画像流出,许多人就是想偶遇也找不到机会。 靳西流是在回牛观山镇的路上偶然发现的二人身份,起初是马车中她注意到路边一只漂亮的小黄狗,当她再仔细看的时候,却猛然惊觉那狗儿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牌,而那玉牌上就是白山客的涂鸦纹样。 靳西流自小过目不忘,只要看过一遍的书籍文字就能牢牢记在脑海里,更不要说这前不久才亲眼见过的图样。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传闻中的雌雄双煞居然这样年轻,看起来脸上还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模样倒是极好,打眼一看确实是让人钦羡的般配夫妻。 于是她主动出击,让侍女试探了一番。比传说中不近人情要来得更平易近人些,是可以接触的人,那时候她想,也只是把这一次偶遇当做窥见那斑斓江湖的一角的奇遇。 洛锦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最是心软,姜渊鹤是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 但他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秘密。 他想出声拒绝。 洛锦却已经先他一步将人扶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一脸淡然,但姜渊鹤却从那个轻柔的动作中看出了不忍。 “靳小姐,我们初来乍到,你究竟有何事需要我们?” 洛锦有些不解,她和姜渊鹤在外的名声不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绝对算不上正面,当然这是大多数行走江湖之人的通病。 道上去打听打听,哪个绝世高手手底下没有几个孤魂,区别不过是那人是不是十恶不赦。 杀了无辜者的就叫魔头,杀了恶人的就叫侠士,但红尘万万千,手上沾染过血的,无论是出于被迫自保还是主动得求,都再也回不去那个平凡普通的人间。此后人世千千日,都要掰着指头过。 太好了,她赌对了! 靳西流相信与那孤舟一把刀为敌人的家伙绝对不会太过丧心病狂,只要她得到了这个机会,她的手里还有些筹码,势必要将人留下! “想必二位近日在城中已经听闻了我家的荒唐事,我就不多赘述,”靳西流抱拳示意后,继续自己的讲述,“我原想着以比武招亲胁迫我爹将那荒唐婚事延期,可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我爹耳旁吹了什么风,她竟然想要用自己家族里的纨绔来成为今日擂台的擂主。” 她顿了顿,提起那人,脸上多了些厌恶,“那纨绔不学无术,因为搭上了轩辕家,城中有许多人不敢得罪他们。今日虽也来了许多江湖人士,但终究不知其底细……” 未尽之言里有许多不能对外人诉说的艰辛苦楚,但靳西流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既然形势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就偏要走出一条生路来。 “我观您二人身手矫健,我的手下们曾远远跟在你们身后,想要知道你们的住处,可惜他们技不如人很快就将你们跟丢了,幸好今日我又在这里遇见二位。” 如此说来倒确实能与她的自白对上号,无怪前几日二人都觉得暗中有些若有似无的窥视,她们还以为是些心思特别活络,已经看到了来自碧海城和天音阁的通缉令的赏金猎人。 今日人多眼杂,侠客没有跟来,也是难为靳西流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西流自知今日背水一战,还请大人帮我,事成之后,西流愿臣服于二位大人,以效犬马。” “臣服就不必了,不过你既然是靳家唯一的血脉,而我恰巧需要一些世所罕见的天材地宝,你就以那些东西为交换吧。” “如此,再好不过了,西流多谢大人相助。” 时间再到一个时辰之后,也就是比武招亲正式开始的时间。 洛锦穿着靳西流为她准备的男装,她身量高挑,穿起男装来也并不显突兀,反而有一派谦谦君子的优雅风范。 而忠诚的姜渊鹤小弟再一次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位恰巧路过的来自大陆北方的一般路过江湖人士的随从。 “怎么样,喜欢这个安排吗?” 洛锦接过侍女的端来的茶盏,碧绿色的嫩茶叶随着热水升起又坠落。 方才她这位洛公子打败了一众敌手,包括那女人派来的纨绔,成为了靳小姐的座上宾。 那纨绔本就贪于酒色亏空得厉害,只是她姨母,就是靳小姐的奶娘,那个把靳舍呈迷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沉心,用了大把的银子将一众参与者全都贿赂了个遍。 只剩下洛锦一个人,不知道从哪来的不知底细的家伙,非要横插一脚,沉心看向洛锦的眼神如淬了毒一般狠厉。 “罢了,左右不过是个没什么名声的江湖人士,也成不了那小妮子的助力,她嫁了更好,等我生了儿子,我儿子就是靳家的唯一继承人。” 沉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甩袖回了房间。 靳舍友这几日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 轩辕家向他施压,说是要拿回轩辕泉鸣的嫁妆给靳西流作添头。可笑,进了靳家的门,就是靳家的东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 这沉家虽说只是轩辕家的旁支的远亲,远远比不上轩辕家,但至少对自己全力支持,从不会藏着掖着,让他的大男子主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再加上沉心还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他宝贝得不得了,这小贱人再让她蹦哒两天吧,早晚他会像处理掉那个女人一样,把她一并除掉。 闹剧落幕,围观的群众吃到了瓜,北方来的洛姓侠士得到了成为靳家赘婿的机会。 “我今日比武招亲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牛观山镇,洛小……哦,洛公子,咱们要赶在那死老头前面,明日上午就成婚。” 靳西流已经换下比武招亲时穿的藏蓝色劲装,翡翠攒珠金钗顾盼生辉,映得淡淡粉裙下的脸如花娇艳。靳西流确实继承了靳舍呈的好样貌,和他如出一辙的眉眼淡化了娃娃脸带来弱气,反而显得大气明艳。 “好。” “我不同意!” 洛锦和姜渊鹤同时开口。 洛锦挑眉看向身后反应巨大的小随从,她坐在客座上,姜渊鹤站在她右后方,她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冷硬绷紧的手臂,“反对无效,姜大公子。” “姜公子,我知您二人感情深厚,”靳西流见场面不对,赶忙打圆场,“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只是来加入这个家的,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 “哈?”姜渊鹤不可置信地叹笑一声,这个女人,在挑衅他? 侍女见姜渊鹤的脸色瞬间变黑,弱弱上前一步,扯住靳西流的衣袖,小心翼翼开口,“小姐,你就别添乱了。” 而后侍女赶紧帮自家小姐澄清道:“抱歉姜公子,我家小姐就是不太会说话,没有坏心的。” “我看她会说话得很啊,三言两语就想将人带走,听好了,我可是她的人,你,你,不过是阿锦好心帮你罢了,你可不许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听明白了吗?” 姜渊鹤宣示主权道。 “我什么时候承认你是我的人了?” 无辜躺枪的洛锦开始发言。 姜渊鹤提示:“那天花前月下,你说你会保护我。” 洛锦无奈,捧茶谢罪:“雪花,寒月,墨川的狗东西们,那样的场景怎么到你嘴里还怪浪漫的?” “你不要转移话题。”姜渊鹤收下茶盏,又放到一边。 “小锦,我受点委屈没什么的,不要伤了你们夫妻俩的和气。”靳小姐继续劝和。 “小姐……” 侍女看着越帮越忙的场面,只能悄悄关上门,阻止了声音向外面流动。 第31章 嫁新娘 “荒唐!我靳舍呈要娶妻,那是天经地义,那小兔崽子凑什么热闹!” 靳舍呈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表现出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但比起愤怒,他更多的其实是心虚。 靳家的发家史并不光彩,但成为皇商后的巨大美名掩盖了过去种种劣迹,再加上悯东巡司与他关系匪浅,那在这片土地上,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轩辕泉鸣的旧部,她本是镇南王手底下一个小将领,是自己费尽心思甚至做了些坏事才把人泡到手,也让她和那些人断了联系。 轩辕家原本对他娶续弦的事是极其反对的,但就在这几日,原本声势最浩大的反对派也就是轩辕泉鸣的大哥轩辕风鸣却偃旗息鼓,仿佛失望至极不想再管。 这自然是极好的,虽然沉家现在还比不过轩辕家,但沉心的三伯是个厉害的,现在搭上了中部地区的大官,离平步青云就差那板上钉钉的委任状。只要有了沉家的助力,他铺展自己商业蓝图的野心就会一帆风顺。 而轩辕泉鸣留下的东西,就是他开始向外扩张的基础。那女人去世前曾昭告世人,她的财产最终属于那小妮子,自己只能在她成亲前代为保管。 靳西流从小就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迟钝又天真,那女人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可她一个女孩,凭什么拥有那样让人眼红的财富,这一切本该都属于他! 原本顺利的话,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昧下那笔钱,可是他的手下却听到风声,说是镇南王军中曾与轩辕泉鸣互为同僚的家伙们找上了门来,在轩辕家暂住。 他们那种行军打仗的大老粗可不会在乎什么礼仪人情,若是让那小妮子找上他们,怕是自己的大计会有一番波折。 而成婚,就是一个极好的能顺理成章将人邀请到家里的理由,这也是靳西流如此着急想要寻人成婚的原因。 “明日的婚礼我邀请了三伯,还有渭中多郡的郡守和一些县镇上的大官员,只要有了他们的首肯,舍呈你的第一步就可以走出去了。” 沉心施施然从门外进来,对一室的狼藉视若无物,只是从背后抱紧了靳舍呈,眼底一片冰冷。 她从小在勾心斗角间长大,听到的学到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他们有过一段辉煌的过往,可惜岁月变迁倒让人失了势。可**却恒不满足,爹仍旧沉醉于过去,常常拿她和主家的轩辕泉鸣比较。 轩辕泉鸣漂亮,活泼,念书和学武都轻而易举。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她沉心,她不爱读书,身体又弱,只因为长了张好脸就被人造谣放浪。爹娘不会听她的解释,只打骂她,叫她去死。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不,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及笄后她开始游走于官场,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充当权贵们递话的工具,一名美艳的掮客。 后来轩辕家一度没落,轩辕泉鸣也终究嫁为人妇,她也找了个男人一夜风流,有了一个孩子。 轩辕泉鸣生产后虚弱,没有奶水,她主动请缨,一边照顾靳西流,一边照顾轩辕泉鸣。 她时常很认真地看着轩辕泉鸣动作轻柔地抱着刚出生的靳西流,她的脸上还有关外的风雪留下的伤疤,几乎没有血色,一只手上拿着拨浪鼓,眉眼里全都是慈爱。 落魄的,虚弱的轩辕泉鸣,沉心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意,那轮孤高的月坠落在靳府,被磋磨,被掩埋。 商人世家是吃人的恶鬼,终究叫人玉损香消。 笑到最后的还是她,也只会是她。 靳舍呈,沉心不讨厌他,却也不喜欢他。她和靳舍呈是同一类人,永远把自己放在最高处,自私自利,汲汲营营。 但是轩辕泉鸣的东西,她都要一个个抢过来。靳舍呈亦然。 那狗东西哪里是她的对手,她勾勾手指,他就自愿上钩,跟条听话的狗一样。 靳舍呈啊靳舍呈,老娘费尽心机为你铺好这条路,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沉心缱绻地摸上靳舍呈的脖子,将嘴唇贴上去,整个人像是嵌在他怀里一样,靳舍呈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抱起她就往床边走。 “我问过大夫,他说你现在月份大了,只要注意着点就可以……” 夜深人静。 暗流汹涌。 靳西流和洛锦公子的婚事仓促,没有邀请什么显贵,只叫了父母双方那边的亲戚,总算紧赶慢赶在靳舍呈的豪华婚礼前完成了仪式。 “夫妻对拜——礼成——” 喜娘扯着嗓子高喊,众宾朋无不欢欣祝贺。 靳舍呈看着轩辕家的来客,轩辕泉鸣的三个哥哥,还有几个和靳西流同辈的年轻人,没有陌生的身影,这让他放心不少。 “虽然很突然,但你想好了就好,我们会永远支持你,别怕。” 轩辕家大舅怜爱地摸了摸妹妹的遗孤,与妹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随着她越长大后,愈发相像了。 “多谢大舅,大舅,我娘亲留下的东西,她曾说只要我成婚了就让靳舍呈还给我,我想请大舅帮我要回来。” 白纸黑字的契约,靳舍呈没有任何理由赖账,如果他不还回来,靳西流拼着命把他名声搞臭了才会罢休。 “好,大舅帮你。” 轩辕风鸣没有提起那些暗中的访客,只是像个普通的长辈一样,愿意托举家族中的小辈们,沉默又慈爱。 说罢,他将目光转向这个陌生俊秀的青年。 靳西流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但和她母亲一样,心软,容易被骗。 他不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和年轻时的靳舍呈一样,长得就是个小白脸的样子。 鼻子好痒,洛锦面无表情地想着,那轩辕大舅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被猪拱了大白菜的老农民。 靳西流环上洛锦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胸前。 她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与轩辕家通过气,因为她不能保证轩辕家内部没有人被靳舍呈买通。 轩辕风鸣面露“你的婚事本是你母亲最重视的事,现在她不在,理当我这个大舅来把关。” “大舅,其实这并不是我与洛公子第一次见,我去礼佛的路上遇到个纨绔挡路,是洛公子救我于水火,从那是起便芳心暗许。所以大舅别担心我,这并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为了和我爹较劲,我不会拿我自己开玩笑的。” 对不起,大舅,请原谅西流骗您这一回吧,西流实在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轩辕风鸣看着少女怀春娇羞看向洛锦的侄女,只能无奈叹气,“罢了,你钟意就好。” 轩辕泉鸣的另两个哥哥也就是靳西流的二舅和三舅常年在外,这次也没能赶回来,不过他们的新婚贺礼已经在路上了,这个所有人宝贝着长大的侄女就像他们的妹妹一样,从牙牙学语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 又因着对妹妹的愧疚,他们对这个家族里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更是好得不得了。 时间不早了,他们可没有兴趣再留下来欣赏靳舍呈那老树开花的丑态,敲打了一番这个新晋侄婿后,就先行离开了。 本应该热闹欢乐的婚宴现场只留下了几个人,靳西流看着墙上张贴的囍字和门口高挂的红灯笼,那是娘亲最喜欢的眼色,她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中只剩下坚定。 “原本我爹是想让我在佛寺中待到后日再回,但我知晓他婚期定在今日后就连夜赶回,还没来得及做其他布置。今日宴会会有许多达官显贵们携女眷前来,后院空虚,我们可以去他老巢查看一番。” 洛锦和姜渊鹤没有吱声,好像在思考。 良久以后,还是洛锦先开口,“靳小姐,你需要通过成婚来取得母亲留下的遗物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除此之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同我们说?” 靳西流汗颜,在姜渊鹤无声的质疑眼神中心虚地低下头。 “你信任轩辕家却没有和轩辕风鸣坦白计划,也就意味着你的打算和他们一家人也有关系。我合理推测轩辕家内部有人和靳舍呈苟且,同时你想求得的并不只有你母亲的遗物,或许与沉家的人也有关。” 姜渊鹤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双手环抱立在门前,吓得靳西流身边的小侍女抖了一激灵。 “靳小姐,你可没有事先和我们知会过这件事或许会牵扯到朝堂上那帮人。”洛锦脸色也不好看,现在她羽翼未丰,在江湖上惹是生非也就罢了,若是运气不好碰见了和那些人有关系的人,她的复仇可能就要中道崩殂了。 “不,我并不想把你们卷进那些事情里,那是我的战争。”靳西流摇头,目光恳切,“我寻你们就是为了兵不血刃地夺回母亲的东西。确实,只要我豁得出去,未尝不能和靳舍呈拼个你死我活,但那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洛锦能够谅解靳西流的苦衷,但她绝不能容许靳西流拿姜渊鹤的安全开玩笑。 靳西流撩开碍事的裙摆,跪俯在地上,侍女也跟着自家小姐一道跪下来,面目悲戚。 第32章 同命 “靳舍呈借由皇商之势与东南边的偏远小国缓璧国勾结,走私药草和一些重要的丹方。我娘亲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被靳舍呈用药毒死!” 这是靳西流怀抱了许多年的秘密,她和生父之间的血海深仇。 “既然你如此确定,想必一定有证据,只要你拿着证据去找官府,实在不行就找镇南王,没有必要一个人面对那样庞大的敌人。” 姜渊鹤语气缓和下来,目露不忍。 “没用的,他们,他们都是官官相护,中饱私囊的酒囊饭袋!” 提起这,侍女一边哽咽着一边哭诉。 “我们也曾尝试过联系镇南王,但每回我们的人将密信送到镇南王幕僚手下便没了下文,就是找人去悯东郡郡府门口击鼓鸣冤也会被官府的人以扰乱秩序之名带走关押。” 靳西流吸了吸鼻子,将愤怒无力的侍女揽进怀里。 “经过那几番试探之后靳舍呈明显发现了有人想要对付他们,虽然他暂时还没有查到我的头上,但我能信任的人已经被他从各个地方都抓去,生死不明。现在他再跟沉家亲上加亲,要不了多久,缓璧国就能以悯东为突破口,直捣渭中。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你有没有想过远走高飞到京城去?” 姜渊鹤提议。 “没可能的,靳舍呈不会放我离开,或者说他对于一切离开牛观山往北方去的人都会严加注意,牛观山的官员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大部分都愿意卖他面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先前掌握的证据都交由一个人,可是他与我失联多月,恐怕……” “你娘的嫁妆里还有她私藏的证据。” 二人已经转回神来,也明白了靳西流执着于成婚的原因。 “是,她去世前曾偷偷告诉我,但就在我娘亲尸骨未寒的时候,靳舍呈就已经把她的东西全收走了。他对娘亲是否暗中藏下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是有怀疑的,但他确认娘亲还藏起了他的一件重要的东西,我猜测可能是与缓璧国交往的信物。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将我娘的东西全部烧毁,他也在找他想要的东西。” “唉……” 世间悲剧总是各不相同,但究其因由,大多不过是贪嗔痴慢疑,人心向背。 洛锦用了十五年才走出过去的阴云,抬腿想要往前走,她太明白这样的感觉了。 她们都只是普通地长大,按部就班地接受家族的教导,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样平静的日常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颠覆过去生活留下的一切美好的风雨。 那些逝去的亲人朋友,他们会化作永远无法苏醒的噩梦,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日子里提醒她,你凭什么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去拥抱新的生活? 洛锦过去曾经在悔恨和愤怒中蹉跎了一段时间,在那段日子里,她反复咀嚼离别时的场景,她疯狂地回忆那时的一草一木,自虐一般地要记得所有的细节。 她恨那些人坦然赴死,留下自己面对滔天的仇恨,却也始终明白,那些死去的人对仍活于世的亲人最大的念想就是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有她们,她又该怎样好好活下去呢? 唯以敌人的鲜血。 靳西流原本想着成完婚就让紫书带着二人离开牛观山,有洛锦和姜渊鹤二人在,紫书的安全就可以得到保障。而剩下的,就是她和靳舍呈的事,鱼死网破也好,蚍蜉撼树也好,她不想再连累旁人了。 但她没有想到,以武艺见长的江湖豪侠竟也聪颖至此,只在她不小心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就将整个故事拼凑得几乎完整。 她有些羞赧,因为自己的力量太过于弱小,不知道看在她们眼中,是否是会是一个深闺小姐的无病呻吟。 她也听到过那样的声音,那些人说,他是你爹,留着相同血液的亲爹,纵使他有千般不好,但他对你可是没得说,你享受着他的财富和权力带来的特权,而如今却要放下碗筷骂他,你还有良心吗? 面对这样的质问,她总是显得孤立无援。是的,她从出生起拥有的这一切,金银珠宝、锦绣华府,学到的四书五经、礼义廉耻,甚至她身上流动着的鲜红的凭证,都无一不在警告她,她生来就是靳舍呈的种,和他一样的卑贱小人。 可是,可是啊,她肮脏的血液里还有另一半来自娘亲的高洁,尽管饱受蒙蔽,可她永远清醒。在这个没有硝烟的后宅里,她独木难支却生生走出一条血路来,在生命的最后,她仍旧可以挥斥方遒,用绝世的智谋牵制住靳舍呈。是的,如果没有那一段遗诏,靳舍呈一定会在娘亲的忌日也把自己杀死。 如此,她又怎么能抛下娘亲为她铺就的生路呢。她可以坦然赴死,但黄泉路上,一定要有靳舍呈作陪。她会带着那个男人一道,去九泉之下,让他同娘亲谢罪。 “人的出身是最不能由自己决定的事,” 洛锦安慰了一句,她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靳西流从来都想得很明白,也从来都是一个清醒正直的人,于是她转言道,“婚宴越热闹越好,靳舍呈不会把你娘亲的遗物全部随身带着,我们可以趁此时间翻进他的院子。” 洛锦终究放不下这个命运与她如此相似的姑娘,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若是那场大火中有人拉她一把的场景,但如今异地而处,她却无比想要成为那个伸出援手的人。 “……洛小姐,谢谢你。”这一回的道谢更多了些庆幸和感动。 姜渊鹤无声地叹了口气,却在接触到洛锦那个温柔的眼神的一瞬间,溃不成军。 既然如此,就舍命陪君子吧。 “何时行动?” 他出声。 “这场婚宴声势浩大,来往的除了高门贵族,还有许多城里的百姓,因此通往后宅的门一直是关闭的,就是为防止有人浑水摸鱼。也就意味着直到婚宴最后,靳舍呈都不会回来。” 靳西流已经不喊那个男人为父亲,只有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确认她的仇恨。 “不过这也不能排除是靳舍呈设下的陷阱。他尚且不知道暗中与他作对的人的身份,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放过这次绝好的机会,或许等着我们的是重重危险。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吗?” 洛锦看着姜渊鹤问靳西流,从墨川见到邓主开始,洛锦就隐隐有一种感觉,姜渊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当然这并不是坏话,洛锦欣赏这种谨慎的态度,也莫名有些心疼,在遇到她之前的日子里,姜渊鹤或许就是这样无法相信任何人,孤单惊疑地走向漫漫前路。 “是,即使是陷阱我也要去,这可能是唯一一个机会。” 确认了靳西流的心意后,洛锦和姜渊鹤也不再多疑,即便失败,她们仍旧有信心能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于是,在热烈的喜炮声和祝贺声中,沉心身着凤冠霞帔,口点胭脂,坐在喜轿中。她面色红润,眸如星辰。靳舍呈宽肩窄腰君子如玉,怎么看都是极为相配的一对璧人。 来往宾客无不是叫得上名字的贵人,他们穿金戴玉,面上一派淡然。那些为了晚宴而来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围聚在靳府外,等待仪式开始。 靳府的布局很有意思,前院很大而后宅呈一个六边形被围拢在东南角,进出后宅只有南北两个通道,皆有靳舍呈的手下把守。乍一看还真的很有缓璧国的建筑风尚。 住宅都是一座座单独的小院落,互相背靠背坐落在东南一隅。靳西流的屋子是当年轩辕泉鸣住的老屋,时过境迁,那些轩辕泉鸣留下来的装饰也全都被她好好地留存着。 紫书没有武功,被留在屋子里策应,本来一道留下的还有姜渊鹤,但他不放心,说什么都要一起去。于是留下来的就是靳西流的侍卫锦云。 靳舍呈的院子前仍旧守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他们对不能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对主人家献殷勤而恼怒,错过了夏日蝉鸣声中那一点点突兀的衣料摩擦、划过空气的声音。 “我娘亲去世后,靳舍呈以想在屋里建一个小祠堂怀念的理由推翻重建过这栋小楼,后来我就没有进过这里。我手上的布局图也是花大价钱从一些侍从手里打听来的。” 三人穿着夜行服,从后墙上翻进院子里,远处是两个侍卫闲聊的声音,她们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一阵闷热的晚风中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靳舍呈住处的门。 靳舍呈虽然富有又高调的追求但他的房间却意外朴素,除却些寻常的桌椅板凳外,最多的确是沉心存在过的证据。 过去靳舍呈和轩辕泉鸣感情虽好,却一直各自住在各自的院子,只有情到浓时才会偶尔宿在一处。如今靳舍呈的房子里,无论是进门的会客处还是往里的床榻,到处都是沉心的物件随意摆放着,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一样。 一个空旷的、甚至有些乏善可陈的地方,除了沉心的胭脂水粉外,甚至比不上牛观山镇的一些较为富庶的百姓的家。 “……看起来可真不像一个富甲一方的老爷,倒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外来者。” 姜渊鹤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在一个乌木色的小妆奁上停住。 第33章 长夜 房间里点了沉香,袅娜的白烟从里屋里传出来,却并不能让人静心,在场三人反而隐隐有气血上涌之势。 “我曾找机会去过家里的库房,我娘亲的东西不在那儿,只能在这里了。” 靳西流四处张望着,却没有发现能够藏嫁妆的地方。 “上好的沉香,却无人欣赏,实在是暴殄天物。” 香盒里面有些助兴的东西,洛锦本想盖上盒盖将沉香熄灭,转念一想,撒了一把白色的药粉上去。 药粉碰见白烟瞬间化为无形。 见姜渊鹤没有动作,洛锦顺着他的视线延伸到那个妆奁上。 这个妆奁很小,并不起眼,混迹在梳妆台上也并不突兀,只是姜渊鹤皱着眉头,好像在看一个很不对劲的东西。 “这个盒子,并非是本朝饰品。桐林乌木双色并门妆奁乃是前朝皇室御用之物。” 姜渊鹤主动开口,却让洛锦和靳西流二人心中一惊。 “怎会!”没想到还会牵扯到前尘旧事,靳西流隐隐不安,“一个妆奁还不能证明什么。据我娘亲所说,沉家是突然来到悯东,沉心的堂哥娶了我的表姑,这才在牛观山安顿下来,算算时间……” 靳西流说着说着没了声音,是了,若是算时间,恰好是前朝覆灭不久。 “怎么会这样……” 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 “呦,靳员外,今日真是容光焕发,还望多让小弟我沾沾光啊。” 前来道贺的都是牛观山镇卖草药的大家,他们都不敢不给靳家面子,皆是携女眷盛装而来。 靳舍呈年纪上来以后开始发福,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影子,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尤其是前来的沉家家眷们,个个都将他捧上了天。 沉心有一个兄长和两个阿妹,不过四兄妹长得并不相像,只有沉心的二妹沉月的眉眼和她有些许相似。 沉月坐在席间,对这个便宜姐姐沉林和兄长沉玉没有任何好眼色。 她就像是一尾高傲的孔雀,对着席间的菜色指指点点,一会儿是这个菜太甜,一会儿又是那个菜太生,沉林坐在她身边一边局促地为她布菜,一边安抚着挑剔的小妹。 “沉心呢,那些布置怎么样了?” 沉月低声质问。 “公……”沉林开口,眼色提防着周边,“小妹,请放心,沉玉哥带来的巡司大人已经再三确认过每一个关节。” “那就好,我很期待。”沉月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沉林将酒杯满上。 那位巡司到场后直奔沉家这一桌,他见到沉玉后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举起酒杯与他相碰。 靳舍呈在前边被他们叫来的人绊住,还没有发现这里的暗流汹涌。 “听说靳员外喜欢听戏,我请来为靳员外祝贺的戏班队伍已经到城外了,可惜今日城门已关,他们怕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巡司一口闷了这杯酒,啧啧了两声感叹一句好酒,周边的人也在热络地交谈,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也都能多少说上两句近日来的怪事。 “我在牛观山生活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人,往常来往的行商都是固定的那几队,最近却来了好多从东边来的蛮子,话都讲不明白。” “是啊,我家开酒楼的,那些家伙真不讲究,脏衣服乱丢,走在路上都横行霸道的。” “我家那个小子平时最喜欢在外面晃荡,那些人来了以后他都不乐意出门了,那些人根本不懂得什么礼节。” 讲起共同的敌人,众人感觉再聊个三天两夜都停不下来。 靳舍呈已经忙完了,来宴席上和亲朋们畅饮谈天。这次的仪式是完全按照沉家那边的习俗来,新妇不必拘于后宅,也可与男人一道宴请宾朋。 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沉心想要花这么大价钱和那么多人力来宴请那些普通百姓,那些人手里的仨瓜两枣做添头他都嫌少。想不通的他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沉心的善心。 不过等他们成婚后他就不会再允许沉心这样做了,毕竟将来这些都是属于双方共有的财物,他不允许这样毫无节制的挥霍。 视角再转回潜入的三人,门外的侍卫已经从今日的婚宴聊到新女主人的入主,却丝毫没有想要进来例行检查的意思。 在房间里小心地翻箱倒柜寻找后,她们仍旧一无所获。该死的靳舍呈的屋子里确实如表现出来的简朴一般空无一物。 洛锦为了防止像墨川一样的事再发生,甚至将墙边的每一块砖和地上的每一寸地板都敲了个遍。 没有任何发现。 “不对!” 姜渊鹤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靳小姐,靳舍呈的铺子和生意都是他自己打理的吗,还是说,沉家人也参与其中?” 为了证实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先前是他自己打理的,这两年因为沉家给他介绍了很多外面的人脉,所以他渐渐开始把重心转移到结交权贵上去了,常常出远门拜访,这生意自然而然就由沉家派人来协调。” “沉家介绍的都是悯东这边的官员?” “应该是,除此之外还有些江湖气很重的人,我远远瞧见过,看起来都人高马大的,还有络腮胡,服侍的样式也奇奇怪怪的。” “今早我路过城门,城守的数量明显增多了,几乎没有出城的人,就是进城的也没有几个,不知是没有还是他们不肯放进来。” 洛锦补充了一句,和姜渊鹤视线交汇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人家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前朝皇室倒好,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是想以牛观山镇的百姓为质与符真家族对峙吗?” 远处的欢闹声成了绝密的催命符,而撞破真相的三个普通人在这寂静深夜里显得格外弱小无用。 “或许,他们并非想要与外界联系。”姜渊鹤曾在被尘封的档案中见过有关前朝皇室的信息,他们都是一群疯子。 “关闭城门,聚集人群,美酒与夜宴,红烛冷光,他们是想拉着整个城一起死!” 当真是疯得不行。 洛锦却瞥见了那一瞬间里姜渊鹤尚未落下的唇角。 她重新去看靳西流,心里想着,还真是一个小疯子。 靳西流想起沉心对靳舍呈的故意接近,想起那个女人抱着她时常望着北方出神,她会同自己讲话本子里没有的光怪陆离的故事,每到那个时候,她的眸子里总是盛满悲伤。 初夏本应当是悯东的淡季,今年却反常得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来这里也不做草药生意,反而大肆收购硫磺。 再加上突然粉墨登场的沉家,他们家的人原本行事低调,非常好相处,可突然变得异常强势,不仅参与进了靳家的生意,还要把手伸到渭中地带。 突然出现的前朝旧物,疑似和东边缓璧国暗通款曲的风声,这一切都在说明今日婚宴就是一招死棋,她为什么一直没有想明白呢! “沉家的人控制了整个牛观山,完了,一切都完了。” 靳西流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形一僵,倒在了桌边,也不再管会不会碰撞发出声音。 而门外的两个守卫终于发现了里头的不速之客,穿着轻质甲胄就操着大刀走了进来。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洛锦拉起靳西流,不容置疑道:“靳小姐,现在你是唯一有可能拯救整个牛观山的人了。” 冷峻眉眼间燃起不屈的火焰,靳西流恍然见在洛锦的身上见到了娘亲的神韵,同样勇敢无畏,同样不认命,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一蹶不振呢? “好。我在城外养了一些人,如果能将消息送出去,让他们前来支援,或许能有一战之力。” 靳西流将所有底牌倾囊摆出,时间不等人,他们不知道沉家人暗中做的火药被布局在哪里,也无法确认他们会选择何时点燃火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但是他们既然做了不留活口的打算,我们肯定没法找到机会出城。” 靳西流担心她的消息送不到外面就被截住,反倒是让沉家人发现打草惊蛇。 “我们有一个可以绝对保证消息准确无误送出城的秘密武器,你见过的。” 洛锦挑眉,从靳舍呈的书桌上抽出一张宣纸摊开在靳西流面前,“来,抓紧时间,我和阿鹤来对付外面那两个。” 姜渊鹤很听话地抄起墙边的油灯,再守卫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照着他们的面门哐一声敲下,那守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就晕死过去,甚至都没看清几个入侵者地样貌。 “幸好是个不聪明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叫支援。” 姜渊鹤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起身出门警戒。 “吁——”口哨声划破天空,隐没在蝉鸣中,听见的人只会以为是某只不合群的知了独自在枝头高歌。 草丛中突然无风自动,而后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而后它浅黄色的绒毛压倒身前的草堆,没有靠近就能感受到它身上热烘烘的气息。 “侠客,过来。” 洛锦张开手臂,抱住了小炮弹一样冲出来的侠客小狗,它伸出肉粉色的舌头亲昵地舔着洛锦的脸颊。 侠客湿漉漉的鼻头在空气中微微耸动,捕捉着属于陌生人的气味。 靳西流将城中之事以最简短的语句概括后,又在最后附上了三人商讨后的计划。这张怀揣着她们最后希望的纸条被安全地塞进了侠客脖子上那枚铭牌的空隙中。 第34章 曾经沧海 “走,侠客,去城外的茶馆。” 洛锦嘱咐,侠客听懂了城外和茶馆两个词,那里的老板娘是个热情好客的陵城人,曾经送给侠客一条美味的小鱼儿。 侠客低吠了一声,油光水滑的绒毛炸开来,它又长大了不少,已经高过洛锦的小腿。 它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洛锦,而后不舍地飞奔而去。 “现在,新娘和新郎新婚夜太过激动,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火势从自己的院子蔓延到外面……” 靳西流边从靳舍呈的宅子里走出来,边把手里的灯油洒在地上。 “一会儿乱起来,我去沉家看看。” 姜渊鹤看着专心致志的靳西流,将洛锦拉到一边,提出兵分两路。 “好,前头的仪式还进行到一半,届时我会和西流尽量找出火药的埋藏点,你见机行事。” 洛锦点燃灯油,又运功助力火势蔓延,不消片刻,整栋房子都笼罩在火焰里。 与此同时,前院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后院着火,来观礼的百姓们是最先有动作的,他们前仆后继地往大门外跑。 因为他们知道,能够前来蹭这一顿佳宴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是真出现了什么无法控制的局面,那最先祭天的一定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沉家的人见那些拥堵的人群一个接一个地跑来,面色都异常难看,他们复将目光转向靳舍呈,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想都不用想,就是靳舍呈那个不省心的讨债鬼女儿! 沉心对靳西流的感情非常复杂,但无论如何那点浅薄的情谊是不可能凌驾在她的国仇家恨之上。尤其,再与轩辕泉鸣二十五年前的成婚大典相比,已经逊色不少,若是再出其他差池……这也是她一定要求最后的谢幕要在成婚仪式结束后才能进行的原因。 她不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没有任何可以和轩辕泉鸣相媲美的高贵。所幸沉月点头同意,毕竟,她们今晚总归要死了,不如趁了最后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愿。 于是她愤然开口:“舍呈,你的女儿当真是不想让我们这场婚宴顺利举行吗?” 沉心今日的妆容可以用绝美二字来形容,玉骨冰肌,姿容无双。她继承了前朝皇室的绝佳样貌,小而挺巧的鼻子,眼波流转之间皆是风情。 尤其是当她生气的时候,脸颊被怒火熏得艳红,远山眉轻蹙勾起人心中爱怜。那双灵动的猫儿眼像是会说话一般,轻轻落在靳舍呈身上,她不说话,就表现出了委屈求全又无可奈何的后母形象。 虽然沉心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但靳舍呈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安慰着。 随后他对着手下人命令道:“还不快去救火,顺道把那小兔崽子带过来,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她!” “让我家兄长帮你吧,我们也带来些家仆,总归是人多力量大,快点灭火,也能减少一点损失。” 沉心太知道靳舍呈那个好看的皮囊下是多么庸俗不堪的内里,完全由铜臭和发酵的酒液构成,以此来填满空空如也的内心和脑子。 所以只要顺着他的话,做一个体己乖巧的小女人,再加上无条件地向他供奉自己的财物,他就会像一条狗一样乖乖地被她掌控。 “还是心娘你贴心,那就劳烦元舅跑一趟了。”靳舍呈摸上沉心柔软的手掌,虽然时间和地点都不对,但他一瞬间回想起他们在一起做的快乐事,颇有些心猿意马。 沉心靠在靳舍呈的胸前,眯起眼睛示意沉玉。 去,去确认一遍放置火药的地方,不要提前被发现了。 好的,沉心大人。 沉玉大手一挥带着沉家的下人们往后宅去。 逃跑的百姓们大部分都被劝了回来,那是当然,靳舍呈想着钱都已经花出去了,那就必然要挣个好名声,可不能让渭中来的大人们看笑话。 “诸位,实在是我家小姐淘气,惊扰了大家。我家老爷说了,为了安抚诸位聊表歉意,我们准备了手信,各位可以在观礼结束后前来领取。” 靳府如今的这位管家也是沉心上位后从自家派来的,他年岁大做事沉稳,靳舍呈觉得好用就一直留下了。 听到除了蹭一顿饭外还能拿手信,这意外之喜让他们将方才的危险拋诸脑后,纷纷盛赞靳府的大气。 “快来人啊,我家紫书还在屋子里,快来帮帮我!”靳西流和洛锦在脸上胡乱抹了点香灰,将前来灭火的人都叫到了她的院子里,而紫书自然已经被她叫出来了,她让紫书趁着前院来人混了出去。 “呀,沉家的大舅舅,你要往哪里去?错啦,着火的是这边儿。”靳西流一瞬间就从杂乱的人群中看到了沉玉,当她开口,众人的目光便随她而去。 靳府的人拼死拼活地灭火,而沉家的人却老神在在地在后面摸鱼,靳府的人对这个跟过来却没有出任何力也不监督下人的主子有些微词。 “啊,我四处看看有没有哪里遗漏的,等我们离开后要是火势又重来就不好了。”沉玉甚少和这个大小姐打交道,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个时候再起冲突不是明智的选择,他只能随意敷衍两句。 “有劳沉家大舅,既然事关重大我陪您一道去确认一遍,这样我们都好放心了。” 新姑爷突然在背后出声,沉玉惊出一身冷汗来,这小子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绕到自己身边的? “也好,锦郎随沉大舅去看看,我在这儿等你回来。”靳西流脑袋上的凤冠和步摇都取了下来,现在一身素静,满心满眼里都是洛锦的样子倒确实像是一对蜜里调油的新婚小夫妻。 靳西流顺势靠在洛锦肩上,用气声告诉她放心,这里的局面她可以稳住。 于是沉玉就带着沉家的下人和这个小姑爷洛锦从靳府的后门开始一寸一寸检查是否还有其他着火的地方。 “这场婚宴可真豪华不是吗?” 洛锦突然开口,果然瞧见了沉玉变了一瞬的脸色。 “是,是啊,毕竟心儿妹妹是我们家最受宠的妹妹。”沉玉念起沉心的名字还是会有种说不出的心虚和僭越。 但他还牢牢地记着沉心的命令,以自认为隐蔽的目光逡巡着这个已经被划入自家领土范围里的豪宅。 说是豪宅,但比之他们过去居住的皇城,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沉玉本是公主身边的近侍,公主受宠,近侍们自然也有许多油水可以捞,阿林是公主的侍女,他和阿林的缘分也是自然而然。 原本他们可以一起赚钱,到时间出宫,去买一个京城里城郊的小房子,种自己喜欢的蔬菜和稻谷,或许会有两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或许不会很聪明,但足够健康,他们会互相扶持着长大,他和阿林也会慢慢老去,看到孩子们成婚、孕育下一代。 这样的生活是陈宇可以预见的未来,那样让人心动,那样近在咫尺。 可是这一切全部都被该死的符真家给破坏了,他的财路,他的爱情,他的子嗣! 可是没有时间让他们感怀恐惧,趁着符真家的人的目光还集中在皇上、皇后、宰相等身居要职的皇室成员上,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于是公主夜凌心和夜凌月假死脱身金蝉脱壳,她们命令自己的贴身侍女穿上自己的衣服,而后同时从背后勒死了那两个侍女。而公主们还需要人照顾和保护,阿林和另一个女孩因为手脚勤快有幸活了下来。 他们买通了城防,连夜逃出了京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主手里还有很多银票、首饰珠宝,他们改头换面成了有钱的沉家四兄妹,其他护送着他们逃跑的侍卫侍女们也都有了各自新的身份,成为沉家的一份子。 前朝覆灭后的每一日他们都活在仇恨和恐惧里,他们所有人全都是皇城深闺里长大的,除了勾心斗角钱权倾轧的后宫之事没有一点经商的头脑。再多的金山银山也终有尽时,很快他们的资产再也负担不起公主们无穷无尽的吃穿用度上的高要求。 因此沉心找到了商人靳舍呈。 但最终让他们做出赴死并带着全城的人一起下地狱的决定是因为感受到了镇南王的威胁。墨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镇南王决定重整南部,就从孤南开始。 符真洛隐手段强硬,而符真乾笃大气公正,两个人一套组合拳下来,白脸也唱了,红脸也唱了,整个孤南被整治得服服帖帖。 而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处理悯东地区和缓璧国交往过密的历史问题。 在知道绝不可能再凭借自己享受到那样富贵堂皇的生活后,沉心开始有了些别的心思。她和缓璧国的人搭上关系,想以前朝贵族的身份偷渡过去。 缓璧国的官员们以为她手里有什么能够掰倒符真皇室的证据,暂时以最高规格接待了她,可那些官员们还是高估了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对于前朝皇室政治上的问题她都一窍不通,和民生相关的事情也是三句两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