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降妖录》 第1章 道士下山 “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叶青羽倏地睁开眼,那群小妖早已鸡飞狗跳地逃下山去,远远地还能看见其中一只小兔妖肥圆的屁股。 她挥袖拂开被妖怪们四下逃窜带起的飞扬的尘土,而后慢慢悠悠站起身来。 “对付你们这群小妖怪,还不是易如反掌?”她得意一笑,而后将嘴角叼着的那株狗尾巴草掷在了地上。 恰在此时,天空响起了一声闷雷,乌云翻飞如墨,瓢泼大雨迅速落了下来。 青羽“哎呦”一声,再顾不得看什么小妖,赶忙捂住头顶,转身往竹屋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雨一下起来就是不停,直到第三日夜间,窗外仍是雨声不停,更是呼啸着开始刮起了大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她辗转反侧,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满脑子都是师父的身影。 十日,最晚还有十日,师父一定会回来。 这是师父与她的约定,以一月为期,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师父总能赶在一月之内回来,从未失约过。 想到此处,她心下稍安,翻了个身,将脑袋裹在被子里,强逼自己入睡。 终于,和着屋外的风声,她迷迷糊糊地就要进入梦乡。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叶青羽猛地睁眼。 怎么回事? 山上设了结界,谁人能来骚扰? “什么人?”她喝问出声。 “女大王,是我们!是我们!” 青羽听出是白天那群小妖的声音,她被这“女大王”的称呼搞得啼笑皆非,只得起身掌灯。 “呼啦”一声,她拉开木门,潇潇风雨声一下子涌入耳中。 冰冷的雨水被风吹得直往门里钻,拍打到她面颊上。 一群小妖怪,总共十八只,淋得落汤鸡一般,正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外。 它们是这浮州山上土生土长的精怪,都是些兔、鸭、鹅、雉、犬之类的小妖。 只是它们技艺不精,修炼得奇形怪状,此刻都乖巧地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青羽,看起来甚是滑稽。 “小妖怪,你们偷吃了我的东西,我不仅没怪你们,还放了你们,深更半夜的又来这里做什么?” “女大王,求您收留我们?”小妖怪们齐齐作揖磕头。 “嗯?”青羽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来。 “我等仰慕女大王的风姿,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青羽双臂抱胸,眯起眼将这群小妖上下打量一番,轻笑道:“满嘴谎话,你们走吧。”说罢,便要转身关门。 “女大王等等!”眼看门就要关上,当先的小兔妖猛地跪行上前,拽住青羽的裤脚,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来,“其实是……是山中大雨,我等巢穴被毁,饥寒交迫,无处可去,思来想去,整座浮州山只有女大王这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求您发发慈悲,收留我们一夜吧。” 青羽怔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而,一阵狂风刮过,吹得她直打了三个喷嚏,有几个小妖更是被吹得东倒西歪,眼瞅着就像要被风刮下山去。 青羽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手捉着快被风吹走的小鸭妖的脚掌,一手抓起小犬妖的尾巴。 “都进来吧。”她侧身让路,语气中满是认命般的无奈。 霎时间,一群小妖怪将屋子里占了个满满当当。 “女大王,这是何物?”小犬妖拿起师父给青羽做的一只九连环,叮叮当当甩个不停。 “女大王,”鸭子妖看见装粟米的竹篓,羞涩说道:“我肚子饿了。” “女大王……” “女大王……” “……” 青羽只觉头大如斗,忍不住抬手揉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那聒噪之音越来越大,终于,她忍无可忍,喝了一声道:“停!谁再出声,我立马将你们扔出去。”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小妖怪们噤若寒蝉,终于没了动静,鹌鹑一般各自寻了个角落,闭上眼睛假装入睡。 青羽长吁一口气,躺倒在床榻上开始入眠,可是过了没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起…… 她不知道何时睡着的,一晚上脑子里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个不停。 终于,日上三竿,青羽难得起晚了,她伸了个懒腰,想起昨夜鸡飞狗跳的一幕,不由失笑。目光在屋中逡巡一番,却早已不见了那些小妖怪的身影。 正在疑惑间,屋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只见那些小妖怪各自捧着一个果子,自门外鱼贯而入,而后在屋内排排站好,齐声开口道:“女大王,请您笑纳!” 青羽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这可奇了,偷她东西的小妖怪们现在反过来孝敬她了。 “说吧,又有什么鬼主意?”她抱臂而立,目光扫过这群小妖怪。 小兔妖走出队列,拱了拱手说道:“女大王,只要你一直收留我们,小的日后自当日日孝敬您,望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吧。” 空气中的沉默好似漫无边际得长久,那些小妖怪抬眼偷偷觑着眼前的“女大王”。 良久,青羽缓缓开口:“留下你们,也不是不行,不过——” 小妖们顿时竖起耳朵,紧张道:“不过什么?” “日后不可叫我女大王。” “那叫您什么?” 青羽捏着下巴皱眉思索一会儿,还是不知道应该让这些小妖怪叫自己什么。 “师父,要不叫您师父吧。”小兔妖提议道。 “对对对,就叫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 不待青羽回应,小妖们已经一拥而上,围在青羽脚边。 就这样,青羽稀里糊涂收了一群小妖怪做徒弟。 接下来的日子,一人十八妖,在这浮州山上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师父约定的最后一日。 那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浮州山树影婆那日娑,太阳洒照了一地的斑驳流光。 青羽起了个大早,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那群小妖兴奋地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尘土飞扬,将收拾好的物什搅了个七零八落。 “小妖怪!”青羽佯装发怒,举起笤帚作势要打。 “师父饶命!我们不敢了!”小妖们吱哇乱叫着躲闪。 这一追一逃间,只听叮呤哐啷一阵作响,院子里简直有如狂风过境。 青羽实在拿这些小妖没办法,突然她心念电转,正色道:“徒弟们,为师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 小妖们一听,来了劲头:“师父请讲。” “今日是师祖回山之期,你们去浮州镇迎一迎师祖,我呢,留在在山上打扫做饭,等你们回来,准有一桌好吃的等着你们!” “好哦!接师祖去!”小妖们欢呼雀跃,一溜烟奔下山去,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送走了它们,青羽终于能清净的一会儿。 她打扫完院子,做好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便坐在门外石阶上等着师父和小妖们回来。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高悬,再从午后暖阳等到暮霭黄昏。 师父和小妖们始终没有出现。 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却仍不断地安慰自己。 终于,她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准备下山去寻。 就在这时,草丛中一阵声响。 青羽定睛一瞧,是那只小兔妖! 可是它全身是血,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 “你怎么了!?它们呢?”青羽一惊,迅速聚集灵力,为那小妖运功疗伤。 “它们……师父……山下……”小兔妖气息微弱,瞳孔已然涣散,“山下出事了,它们……它们全都死了……” 一瞬间青羽宛如遭受雷击,全身血液凉了半截。 “小兔妖!小兔妖!”可是小兔妖咽了气,再也没能回答她。 她疾奔下山,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小兔妖所说。 直到——她看到浮州镇变成那幅光景。 以往水雾笼罩、云蒸霞蔚,宛如仙境一般的镇子,竟被浓重的红雾裹挟着,那雾鲜艳如血,粘腻滞重,令人作呕。青羽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挥舞着拂尘将面前带着腥气的浓雾扫开,记忆中错落有致的房屋才终于出现在眼前。 街上没有一个人。但街上的铺子却像往常一样,门户皆开。 布匹店的七彩织锦落了灰,结了蛛网;菜贩的小摊上,瓜果蔬菜已然干瘪;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尚留着半块已经风干的炊饼,在暮色中泛着青白。 朱大娘门外那只每次见到她便要摇头摆尾的大黄狗,也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一条粗壮的麻绳歪七扭八地横亘在地面上…… 青羽奔进了她最喜欢吃的那家刘记包子铺,铺子里没有一个人,笼屉还摞着,足有七层,但不见滚滚而出的热气。 一股酸腐的气味自笼屉中飘出,青羽将其揭开,果不其然,满是发霉的包子。 她不信邪地奔进一间又一间屋子,可是所有人都不见了,甚至镇子上的猫狗、禽类,什么都不见了。 这镇上的活物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浮州镇远离尘世,拢共不过五十来户人家,虽她不常下山,但毕竟从小在浮州山上长大,这镇上的每个人她都认识。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师父呢,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正当她惊疑不定之际,忽闻一股浓烈的妖邪之气从上空传来,青羽立即抬头往上方看去,只见一只硕大的狸猫正睁大猩红的双眼朝她这方望着。 它咧开了嘴,凄厉地嚎叫一声。 突然,妖物变大,宛如一头凶猛的豹子,从屋顶一跃而下,两只前爪宛如利刃,向青羽抓去。 青羽侧身闪避,那狸猫扑了个空,转头恶狠狠地盯视着她,既而又挥舞着爪子不断袭来。 只见青羽迅速抽出腰间桃木剑,手中捻诀,往剑身上划过,长剑瞬间光华流转,她举剑向猫身刺去。 狸猫左闪右避,动作敏捷非常,但剑气宛若游龙一般追缠着它,不到片刻,剑气缠上猫尾,剑影闪过之处,一条血淋淋的尾巴已然断裂在地。 它发出一声痛苦尖利划破苍穹的咆哮,猩红的眼睁得宛如要凸出来一般,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眼中一道精光宛如闪电一般射出,狸猫突地张嘴呼出一口鲜红如血的雾气。 那雾气像是一把张开的巨伞,遮天蔽日,迅速向青羽的方向弥漫过来。 青羽一时不妨,霎时间满眼辛辣,忍不住涕泗横流,等到再睁眼时,哪里还有狸猫的身影? 腥风裹挟着邪气渐行渐远,青羽心中做了决定,当即纵身追了上去。 第2章 帝君庙外 灯火晦暗的大街上,因着早春料峭的风,行人已是寥寥。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斜斜地打在被风刮的左摇右摆的黄色纸皮灯笼上。 只听远处响起一声声狸猫的凄厉嚎叫,像是谁家婴孩尖利的啼哭之声。 这声音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但那几个行人只作未听见一般,步履匆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忽而,高高的屋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闪过。只见那人头戴斗笠,背缚包裹,手执拂尘,腰悬桃木剑,脚步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屋上瓦砾,不消片刻,便也不见了踪影。 西陵城往东三里处,有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林中密布着西荒海外独有的青云木,此树常年青翠,不枯不败。或许是林子太密的缘故,凛冽的春风不能撼动高大的枝干,只听得沙沙的响声不断。 盏茶功夫过后,那戴斗笠之人从林中奔出,她四下张望,随后便失望地摇了摇头,将手中拂尘变小,拢在了袖子里。 之后,她撩起袍子,大剌剌坐在林外的一块大石上,将头上斗笠拿下,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来。 青羽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又跟丢了。她一路追踪着妖气,先经一百多里水路,再经二百多里陆路,整整追了七日。可这只狸猫狡猾,自浮州镇一战后再不与她正面交锋,只是不断逃窜。直到前几日,她终于在西陵城发现它的踪迹。 此城近日来有多人失踪,府衙贴出告示,悬赏千两,捉拿真凶。 青羽甫一入城,便发现这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但城中之人并未发现异常。 等再过了一日,腥臭之气愈发浓重,直如浮州镇中一般。 青羽知道狸猫就在这座城中,她便上府衙告知过城中或有妖孽之事,但此处百来年未尝出现过妖物,城主料定失踪之事肯定是有人作恶,并不信什么妖邪,故而把她当作了想要骗取赏银的江湖骗子,给轰了出去。 自那日在浮州镇中与她交手落败之后,狸猫便谨慎非常,从不与她正面冲突,只潜藏在暗处,从不现身,直到一个时辰之前,狸猫嚎叫,她才追至此处。 青羽抬头看了眼深邃的苍穹,风吹得更利了一些,将云层吹走,细雨不再飘落,天空黑得纯净,露出巨大的缺了一角的银色玉盘来。 是了,今日为几望之日,明晚便是月圆之夜。 师父最爱赏月,不知她此时在何处,可是同自己一般,遥望着夜空和明月呢? 青羽站起身,将斗笠戴上,踏着高至膝盖的杂草,又往城中走去。 翌日,天色大好,晴空万里。 整座城宛如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巨兽一般,街道不再萧瑟冷清,而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炊烟与薄雾将城池笼罩着,勾勒出迷蒙的白纱,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琉璃瓦折射出灿烂之色,穿进这袅袅的白纱中,映出万道霞光。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摊贩的吆喝声夹杂着鸡鸣与狗吠,似乎将这座城几日来的寂静与阴郁一扫而净。 青羽用过朝食,便从枫泽客栈出来。今日她准备去城南,只有那里她还未查探过,不知是否为妖邪的潜藏之所。 青天白日,阳光普照之下,妖物的气味似乎淡了许多。 她这时才注意到,今日街上行人众多,人们大多换了春衣,绮丽多彩,衣袖宽大而飘逸,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只不过奇怪的是,人流宛如潮水一般,都往一个方向——城北而去。 “兄台,请问一下,那方出了何事?”青羽拦住街上一个青年问道。 她将帽檐压得极低,那人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身上的袍子,听她如此问,便回道:“这位道长,你是新来的吧?近日西陵城中频频有人失踪,直搞得人心中惶惶,夜不能寐。城主动用了府衙中所有的捕快,也未找到作恶之人。可谁知昨日城中来了个法术高强的道士,说是抓住只妖物,是这妖物在行凶!现在那妖物啊,要在城北斩杀嘞!” 说完,青年继续跟着人流前进,边走边嘟囔道:“怎么最近城里来了这么多道士,咄咄怪事耶!” “有妖?难道是那只狸猫?”青羽抬头看了看涌动的人流,改了主意,转了方向往城北而去。 青羽到达城北青华帝君庙的时候,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已将那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逐渐响起激昂的呐喊声,宛如如星火燎原一般,响彻天地。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 青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入眼的,却并非那只狸猫。 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关在铁笼中,一动不动。 若不是看见一双宛如宝石一般光华流转的眼睛,青羽甚至要以为那是一只死物。 银狐虽身陷囹圄,却好像丝毫不害怕似的,它远远地望向前方,波澜不惊。 似有感应一般,它转动着眼珠朝青羽望了过来,眼中澄澈通透,仿若碧波。 那狐狸无一丝妖气,却颇有一股灵气,从那双眼睛便能看得出来。 铁笼边上,站着一个身穿灰袍,头戴羽冠的道士。 那道士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蓄了一把三尺胡须,长长的垂落在衣襟前。 道士身后,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西陵城城城主——黎万天。 只见那道士捋了一把胡须,面向众人开口道:“各位居士,贫道前几日偶然路过西陵城,远远便见城中有妖气弥漫,知定是有妖物作祟,吾一打听,果然城中近来有多人失踪,却迟迟寻不到缘由。幸而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昨日擒获此狐妖。今日,我便在祖师爷的庙外,除此狐妖,保西陵城安宁!” 说完,他又转头向着黎万天拱手道:“城主,还请您移步,贫道这就开始作法除妖。” 黎万天点了点头,而后对着随从使了使眼色,那两个汉子会意,随即便抬出两只沉甸甸的木箱子来,箱子打开,映着日光,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辉。 “道长,除此妖后,这赏金千两,便请你收下。”说罢,黎万天向旁侧走去。 “多谢城主!”道士拱手道谢,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人群亦往后退开,笼子周围,现出约莫三丈的空地来。 只见那道士抽出腰中佩剑,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来,拔出瓶塞,往剑上不知撒了什么东西。 之后,便欲往银狐身上刺去。 银狐依旧一动不动,一双眼穿越人群,定定地望着青羽。 “慢着!”青羽忍不住出声道。 道士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只见他微眯起双眼,开口道:“怎么?” 斗笠将青羽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清晨的日光将阴影投撒在她的脸颊上,忽明忽暗。 那道士看不清面前之人的面容,却觉有一股冷冷的目光穿过斗笠,从虚空中望了过来,直视着他。 “城中确有妖气,但它不是妖。”青羽沉声道。 人群中疑惑之声顿起。 那道士冷笑一声:“我观你亦是修道之人,竟不知你有眼无珠,识不得妖!不知到底是道艺不精?还是,与妖为伍?” “那你,又如何能证明它是妖?” “哼!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也好,贫道今日便教教你,如何鉴妖?” 说罢,只见他紧闭双眼,两指并拢,置于眉心,再睁眼时,目露精光,指尖微微露出青光,众人啧啧称奇。 道士大喝一声:“显!”而后便要引着那道青光往银狐身上刺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冲进一个跌跌撞撞的家仆,只听他急急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黎万天不悦道。 “夫人不见了!” “什么?!”他赫然从椅子中站起,急问:“怎么回事?可去四处找寻过了?” “回禀大人,夫人早起并未出门,正在房中梳妆,小人听得房中夫人惊叫,等再去时,房中已空了,小人,小人,小人看到……” “看到什么?快说!” 那下人哆哆嗦嗦,出了一声冷汗,只能继续道:“小人看到,一只硕大的狸猫从房顶跃过,它听见小人的动静,转过头来,双眼通红,满嘴是血,小人一惊,等唤人时,那狸猫早已逃了!” 黎万天听得这话,心知不好,眼前一黑,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被身边人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他与夫人年少成婚,一直感情甚笃,自城中有人失踪以来,他寸步不离,与夫人在一处,只因昨夜此道士揭榜道是捉住狐妖,他今日才离了夫人,不想竟出此事。 “妖道!竟敢行骗!来人呐,将此人拿下!”黎万天恨恨道。 那道士见势不妙,迅速后退。只见他动作甚为迅捷,将铁笼往手中一掣,一跃而起,眨眼之间便到了人群之外,那些侍卫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本想拿你换点钱财,不料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道士搅黄了!”他低头看了笼中的狐狸一眼,嘴角浮起一抹阴森讥讽的笑容,“不过也无甚所谓,你今日总归是要死的,我便让你再多活几个时辰!” 道士施施然抬起头来,正准备往林中奔去,下一瞬却瞪大了双眼,呆在当场。 竟有一人比他更快! 青羽站在他面前,双手抱胸,帽檐仍压得低低的。 “找死!”道士大喝一声,拔出腰侧佩剑,举剑便往青羽身上刺来。 青羽侧身闪避,一把将桃木剑拔出,与那道士斗在了一处,几个回合下来,那道士左支右绌,频频后退,已有不支之势。 这时,那些侍卫已赶了过来,团团将道士围住。 道士双眼一眯,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只听他狞笑一声,而后将铃铛摇晃起来。 霎时间,在场众人只觉一阵阵刺耳的铃铛声有如魔音一般在耳边环绕,震得人神经麻痹。 所有人不自觉地捂起耳朵,继而痛苦不已地倒地打滚。 青羽亦觉得脑中犹如重锤撞击,震得人神志不清,她心下一凛,知道这法器的厉害,强行镇定心神,念起清心咒来。 周身开始升腾起青色的光晕,宛如一个清透的水光罩,将她环绕其中,她的心中逐渐清明。 “破!”青色光晕随着她的动作,化为湍急的水流一般,急遽向那道士的方向冲去。 道士闪避不及,生生受了一击,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急急退了十来步。 他捂着胸口大声一口气,抬头便见青羽掌中聚气,又要往他这边拍来。 见势不妙,他便将那装着狐狸的笼子奋力往空中一抛。 青羽急急收了势,调转方向往旁边的山崖上拍去,随即腾空而起。 只听轰隆一声,乱石滚落,尘土飞扬。 青羽已然落地,手中提着那只铁笼。 “既然想要,那我便给你,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哈哈哈哈……”那道士已不见了踪影,唯一声声放肆狂妄的笑回荡在林中。 城中百姓所期待的百年难得一遇的除妖场面以这场变故草草收场。 许多人受了伤,惊慌失措地回到城中,但好在青羽及时破了那妖道的法器,众人受的伤并不算太重。 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妖物行踪不定,直至今日,竟将城主夫人杀害,百姓惶惶不安,不知道这厄运是否下一刻便降临在自己头上。 城主因夫人遇害悲痛欲绝,也因自己识人不清悔恨不已。他今日知晓了青羽的本事,便再三邀请她去自己府上,以诛杀城内的妖孽。 青羽虽答应城主为西陵城降妖除魔,但谢绝了他的邀请,仍是回了枫泽客栈。 夜里,冷月升起,偌大的街上,空无一人。 家家门户紧闭,远处传来夜枭啼叫之声。 青羽住在客栈三楼临街的一间屋子里。屋里点了银白色的琉璃灯,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户直射进来,与琉璃灯的清辉融为一体。 那银狐亦隐在清辉里,身上镀了一层月光。 青羽不知那道士对它做了什么,它仍然不能动弹分毫。 这会儿它似乎睡着了,琥珀色的眸子紧闭着,直如一只精致的布偶一般。 那铁笼子上了锁,但难不倒青羽,她右手捻诀,往桃木剑上一指,木剑瞬间变成了寸长的利刃,削铁如泥。 剑光划过夜空,铜锁已然碎裂成两半。 她将那狐狸抱了出来,放在怀中,温柔地触摸。 青羽想起了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长毛犬,那是师父在中土游历时带回给她的,那只犬也是银白色,陪她度过了七年寂寞的山中时光,最后长眠于浮州山的后山里。 已是子时了,夜沉如水,万籁俱寂。 终于,远处又传来狸猫嚎叫之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 她快步走至窗前,呼啦一声推开窗户。 窗牖之外,月色高悬。今夜月圆,银色云盘穿过薄雾,晕染上靡靡的红晕。 “那狸猫终于又出现了。”青羽心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捉住它!” 怀中的银狐微微动了一下,但青羽未曾注意。她将银狐轻柔地放置在屋中的蒲团之上,而后吹灭琉璃灯,转身跃出窗户,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红雾愈来愈厚重,月色沉浸在其中,宛如缚上了一层又一层血红的薄纱,说不出的诡异邪性。 一阵夜风刮过,将窗户吹得哗啦一声掩上,屋内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时,只见房内一隅,两颗绿幽幽的眼睛,在浓重血色的暗夜里,发出惨碧的光。 是那狐狸,睁开了眼。 第3章 荒宅遇险 银狐摇身一变,周身华光流转,成了个俊秀美貌的少年郎。一身月色袍子,上有金线织就的繁复花纹,腰悬玉带,体态风流,头发被一根赤色绳子高高束起。 额上一束抹额,中间嵌了一颗碧水般澄澈的玉石,映得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遥远星空,又似深邃海底,左眼之下,两颗泪痣,眼中一颗,眼尾一颗,恰如星辰点缀。 令狐渊清咳一声,如玉面色仍有些苍白。 身上的毒经过六个时辰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终于能够活动活动身子。 一个月身陷囹圄的生活让他痛苦不堪,几乎让他回忆起少时在尸山上的日子。 此次是他大意,竟反被诸葛峰那厮暗算,但也是他命不该绝,这不,让他碰见了法力更高强的道士,这次,他一定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到那个女道士,他轻笑出声,眼中露出狡黠之色,两颊之上,酒窝浅浅。 “今夜,有好戏瞧了。” 青羽来到街上的时候,红雾笼罩,几乎不能辩物。万物沉寂,不闻一丝声响。 她循着红雾最为浓重的方向,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子,行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巷子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调转方向往回走去,却发现连来时的入口也找不到了。 空气中逐渐升腾起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她眉头一皱,拿出一条青巾缚于面上,而后左手拈诀,向前一指,随即挥动右手中的拂尘,口中念道:“破!” 只见金色流光飞舞,清光涤荡开来,扫除了眼前浓雾。月色冲破云雾,直射下来。 入目的,是一座古旧破败的宅子。 宅子周围是大片大片枯黄的杂草地,随着微风拂过,显现出一座座零落的大小不一的坟冢。 这是一座置身于乱葬岗中的古宅,大门上的黑漆早已经剥落,上方的牌匾斜斜地挂着一角,一大半垂落下来。牌匾上的朱漆大字早已斑驳不堪,依稀可见“义庄”二字。 夜色幽幽,义庄门外挂了两个纸糊的大红灯笼,在亮如白昼的月光里随风飘荡。 这处寂静如死地,但那一双大红灯笼却点了烛火,迷蒙昏黄的火光透过红纸不断跳跃着。 原来她早已出了巷子,那红雾只不过是幻象。 可是这地方她从未见过,西陵城宽阔的青石大街亦不见了,荒冢地之外,是一望无际的白桦林。 她一跃上了屋顶,那旧宅破败,屋顶瓦片呼啦啦的从房顶滚落,落地却不闻声响。 底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瓦片彷佛落入虚空之中。 不待她疑惑,耳边突然响起尖利的划破长空的嚎叫,那声音近在咫尺,彷佛要刺穿人的耳膜。 青羽一阵牙酸,忍不住捂住耳朵。 忽然,巨大如豹的狸猫血红着一双眼从宅内黑暗的虚空中跃了上来,它满嘴是血,直奔向青羽面门。青羽侧身一闪,狸猫尖刻细长的利爪堪堪划过她耳边碎发。 那狸猫扑了个空,旋即转身又扑了上来,青羽步履如风,一边在屋顶快速闪避,一边挥舞拂尘。 只见拂尘迅速卷起一阵银色涟漪,渐渐汇于中心,如一缕透明水波,挟起凌厉攻势,直奔向那狸猫而去。 一阵凄厉的嘶吼之声响起,只见狸猫的一只耳朵已被削下,它一跃落入院内的黑暗之中。 青羽亦跟了上去。 落水之声犹如千钧之石碰撞水面,在寂静的夜空中响天彻地,狸猫落入了院内一座巨大的水缸中。 水花四溅,溅在青羽脸上,她用手将其拭去,黏黏的,一股腥气。 院中的红雾已随着她拂尘挥动的动作消失不见。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水缸,那是满满一缸红得令人心惊的血液,鲜血从边缘溢出,滴落下来,而她的周身,亦是四散的血滴子。 那狸猫浑身浸满鲜血,趴在水缸边缘,对着冷月,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嚎叫。 诡异的平衡倏尔被打破。 青羽耳中渐渐升起嘈杂的声响,慢慢的,轻轻的…… 由远及近,由小变大…… 那声音彷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好似千军万马一般,不断冲击进青羽的脑海。 突然间一阵地动山摇,脚下的地面犹如波涛一般剧烈翻滚摇晃起来,地上形成一个个剧烈旋转的黑色漩涡,直把人往下拽。 她一时不查,一双腿陷了下去,那地底仿似有千万只手掣着她,要将她拽入深渊。 拔剑出鞘,不等她捻诀,剑身已嗡嗡作响,光华大现,降龙也忍不住要现身了,看来此处邪魔之气甚重。 青羽口中念咒,剑上的灵力犹如青龙环绕,她盯着四周那些快速旋转的黑色漩涡,将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青龙犹如活物一般从剑身冲出,往漩涡而去。 青羽只觉腿上万千力道一松,她便掣了剑破土而出,落于宅子之外。 宅内霎时间黑土飞扬,弥漫了整个天地。 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从地下传来。 迷雾之中,不知道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个接一个,发出咔嚓咔嚓有如关节活动一般的声响。 青羽听到了密密麻麻,迟滞的脚步声。 “呼啦”一声,义庄大门洞开,只见一个个僵直的身体好似无魂傀儡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她这处而来。 亦有另一些,先是跃上屋顶,再僵直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青羽便被包围其中。 青羽终于看清了这些人的面目。 那一双双猩红的眼失了平日的神采,只是空洞地盯着她。 那是浮州镇的小虎子,还有王叔,孙大娘,刘师傅…… 好多好多她熟识的人…… “孙大娘!“她喊了一声,可这些人的眼中满是死寂,彷佛从来未曾认识她。 突然,狸猫嚎叫声又起,他们像是听从号令一般,瞬间暴起,直挺挺地向她扑了过来。 青羽见状腾空而起,足尖在一人头顶一点,双腿如风,瞬间踢飞了几人。 可这些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落地以后又瞬间跳起,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青羽拔下腰间桃木剑,正要刺杀过去,但即将刺中之时,她停住了,眼前的面容是如此的鲜活和熟悉。 就是这迟疑的瞬间,肩上传来一阵剧痛,原是身后一人抓上她的左肩。 寸许尖利的指甲扎破皮肉。她疼得闷哼一声,本能向后拍出一掌。 她转头看去,那人不知疲倦,跌落在地,又重新爬起,拖着僵直的身子向青羽索命而来。 那是天香,浮州镇赵家药铺的女儿,少时常上浮州山采药,是她幼时的玩伴。 天香眼神呆滞麻木,无意识的伸直双臂,手上指甲青黑,长约寸许,想要扼住青羽的咽喉。 青羽心中一凛,只能强行从震惊中拉回思绪,敛了心神。 桃木剑贯胸而过,天香的身体迅速干瘪,面容却仍是清清楚楚,像是一幅精美单薄的画卷,可是没了血肉,只留一张人皮和一具人骨。 青羽呆住了,胸中彷佛压下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天香的尸身瞬间化作了一缕黑烟,消失在夜空中。 她想抓住寸许,却什么也没抓到。 尸身一拥而上,宛如潮水。 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容,在她的剑下,皆如云烟般消散。 可地底仿若无穷无尽一样,涌出更多的尸体…… 此时,枫泽客栈二楼西侧客房内,令狐渊隐于暗处,冷冷瞥了一眼窗外的圆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晚风过后,天空显得极为纯净,冷月高挂,夜是墨蓝色的。 万物寂静无声,城中之人皆已沉睡了。 惟独客栈内正对天井的那口牛首四耳青铜大鼎内,水似沸腾了一般,激荡翻涌,但竟无一丝热气。 此时窗外吹进一丝冷风,吹动了泛旧的窗棂,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令狐渊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翡翠玉瓶,一只通体发亮的虫子隐匿其中,发出暗红色光芒,口中正吐出丝丝缕缕源源不绝的红色雾气。 他冷笑了一声,眼中泛起寒意,但面上仍是一幅纯真少年的模样,浅浅的梨涡显了出来。 伴随着妖猫又一声尖利的嚎叫,义庄之内有了更加剧烈的动静,只听砰砰之声不绝于耳,是木材落地的声音。 忽而,大门之内里面涌出一个个穿着殓葬服的尸体,他们身上皆如筛子一般,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被万虫噬咬后的痕迹。 这些死尸与之前的不同,他们行动飘忽,灵活异常,动作凌厉。青羽一剑挥去,**碎裂成片,不消片刻,却又重新聚集起来,不死不灭。 月圆子时,阴气最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邪魔未除,自己先要被累死。 青羽敛起心神,冷静了下来,这些邪魔似乎都听命于妖猫的指令。 妖猫不除,自己今日休想走出这里。 思及此,她再不迟疑,立即御风而起,落于屋顶之上。 冷月高悬,浓雾升腾,夜风猎猎。青羽的青色袍角被吹起,她的周身清气涤荡,不染一丝尘埃。 她咬破指尖,于桃木剑上画了个八卦图,然后举剑对月,口中念道:“道冲弗盈,万物归宗,吾持此剑,万魔尽诛!” 桃木剑突地变长寸许,剑刃周身青色剑气暴涨,原先看起来古朴粗糙的木剑变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 青羽足尖轻触屋顶青色瓦片,向前急奔而去。直至狸猫近前,一跃而起。 明月之下,她的发尾随奔腾之势荡起,飘逸的道家衣袍似落花四散,仿若当时此刻,就要羽化登仙。 利剑刺下,血液四溅,打破这如仙之境。 妖猫还来不及嚎叫,只是瞪着眼睛望向虚空。黑红的血液流向屋脊,从屋檐滴滴答答,飘落而下,甚是骇人。它的身体迅速干瘪下来,尸身中爬出密密麻麻,红色发亮的虫子。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令狐渊望见上一秒还沸腾的水面瞬息平静了下去,便知道那女道已经胜了。 只见剑气所至,那些虫子行动渐渐迟缓,最后变成一缕缕红色雾气,飘散于夜空之中。 自妖猫死后,地底再无邪魔涌出,但那些穿着葬殓服的死尸,彷佛都发了狂一般,将周围的物什尽皆撕碎。 降龙剑青气飘散,青羽神思清明,将剑刺出。每当她挥剑斩杀一个死尸,那尸体中便爬出一个红色虫子,继而化为烟雾,消散于无尽暗夜,尸体便委钝于地,迅速华为齑粉。 直战了一刻钟头,瓦片四碎,一片狼藉,死尸被斩杀殆尽。 桃木剑被血渍浸染,顺着剑刃一滴一滴滴落下来,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鼓动人的耳膜,引起一阵战栗。 青羽握着剑,立于月色之下,宛如地狱罗刹。 被天香伤到的左肩剧痛无比,那些死尸很是邪门,她沾染了邪魔之气,此后几日,当好好修养一番。 这般正想着,却不知为何有些眩晕,墨色的夜空像是被一双手抓住揉碎了,她看到头顶的天空扭曲纠结起来,连带着她的身子,也不受控制的摇摆。 四周的物什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空气也似被挤压着。 整个世界光怪陆离,像是要爆裂一般。 她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滴答、滴答的轰鸣之声。 忽而,枫泽客栈二楼左拐尽头的那间屋子,飞出一个红色虫子,穿越黑夜,一头扎进那座青铜鼎内。 扭曲的空间里,青羽眩晕中看到一只红色的虫子向她飞来。 正在愣怔之际,忽觉眉心一阵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手上沾染了一丝血迹。 她觉得自己也要像这世界一般扭曲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倒地之时,她看到一双玄色皂靴和微微拂动的月色袍角…… 第4章 身陷囹圄 西陵城往东,是片广阔无垠的水域,那是西荒之海。西荒之海从北极之渊发源,自北向南,流往南极之渊。 无人知道这片海域有多长。 因为,没有人去过两极之渊。 但这海的宽度,足以用时间丈量——从西陵城启程,乘船大约一个月后会到达西荒海内。 这日晨时,远方的天际先是一望无际的墨蓝色,而后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不一会儿,赤红的颜色渐渐布满半边天,一轮火红火红的旭日从遥远的海面上缓缓升起,将暖洋洋的色彩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令狐渊负手站立于船头,海上的微风将他鬓边的碎发吹地有些凌乱,头上那支白玉簪彷佛盛了天地的色彩,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太阳已升至半空了,整座海面都成了橘红色,他转过头来,逆光而立,在那还有些晦暗的晨色里看不清神情,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青羽便是在这嫣红的朝阳中醒来的。 她先是看见一扇小窗,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将周围照得火红。 阳光有些刺眼,她觉得眼前发黑,便用右手挡住那瑰丽的色彩。适应了一会儿,等再拿开手时,她看到的是一间不大的船舱。 头很痛,身上也僵硬得厉害,青羽试着动了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 记忆逐渐回溯,她记起自己到了义庄,记起与那些傀儡僵尸大战,后来她杀了妖猫,再后来,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来了这儿? 反正,肯定不是好事…… 是不是那个妖道? 正自思索着,只听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走进的,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之人。 青羽见到来人,呆愣了一瞬,那是一个俊美无俦的年轻公子,青羽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从未远行过,见过的男子有限,她从未见过有这般相貌的人。他的头上戴了朱色抹额,眼眸是琥珀色,跟浮州镇外的海面一般,波光粼粼的。 但旋即她的面色便冷了下来:“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未回答她,自顾在船舱内的矮桌上放了不知什么东西,之后便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 青羽神情戒备道。 来人神色冷漠,对她置若罔闻。 船舱狭小,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直到,他坐到了她的床边,弯下腰来。 青羽觉得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能看见那纤长的睫羽…… 她心中一急,本能地便支起左肩往前一撞。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次一招,重重挨了一记,冷若冰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碎裂的痕迹。 下一瞬,青羽便觉锁骨旁一记重击。 她依旧骂着,但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她被点了哑穴。 那人近距离瞧着她,忽而用手指点上了她的眉心。 青羽额上慢慢浮现出一圈红色光晕,眉间一个狭长的红色印记若隐若现。 令狐渊勾唇一笑,他知道,血赤虫已经成功与宿主合为一体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往青羽眉心一点,那印记便消失了。 青羽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正不知何故,下一瞬已经被他拉拽着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其粗鲁,青羽一阵气闷,但苦于无法开口。 只见令狐渊三两下解了缚在青羽手上的绳子,起身去拿桌上的东西。 青羽暗自运功,却发现识海中一片迷雾滞重,自己竟然一点法力都没了,她惊疑不定,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令狐渊将手中的东西抛了过来,正落在她身旁,然后便转身出了舱门,临走之时,说道:“三日之后,你的法力便可恢复。” 下一瞬,是落锁的声音,舱门又被从外面锁上了。 青羽不死心,依旧试着运功,但有什么东西一会儿冰涩,一会儿炙热,在她的体内游荡着,她的法力似乎追随着那游荡的东西,不受自身控制。 这冰和热的两种气息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不一会儿便使她满头大汗。 她不知道体内是什么东西,但身体的反应告诉她,此刻强行运功毫无益处,不如从长计议,那人暂时看着不会杀了她。 鼻尖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冷静下来之后,青羽才意识到腹中极为饥饿。 那人扔在她身旁的,是用油纸包裹着的烤鱼,鱼肉极为鲜嫩。 她吃完后去矮桌上倒了杯水,咕咚咚地灌了下去。 朝阳已升得极高了,天空不再是火红色,此时的天际是淡淡的蓝和薄薄的云,整个世界是透亮的。 青羽靠在船壁上,透过那扇小窗看深邃的海,水面平静,一望无际。 她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心中一时慨然,叹气道:“师父,你在哪里呢?” 此后几日,令狐渊依旧将食物送进来,之后便离开。 青羽未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两日后的黄昏,夕阳从天际缓缓降落,霞光与流云交织在一起,大片大片的赤红泼墨一般洒在海面上,似一条彩云缎织的路,自远方而来。 不一会儿,日头便悄然落入了海的尽头。 床舱内朦朦胧胧,像是裹上了一层晦暗的薄纱。 天上升起一轮残月,朦朦胧胧的氲在水汽里。 世界是那般孤寂,船只在平静的海面荡漾,像是要永远漂浮在这大海深处一般。 青羽坐起身来,默念心诀,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识海之中。 之前闭塞的识海,竟然现出一丝清明,她的周身也涤荡起一股清气。 她大喜,知道自己法力恢复了,但识海一隅,那一团若有似无的红色雾气堆积,她却未曾在意。 自那日醒来后,青羽便发现自己的桃木剑不见了,但万幸拂尘仍在袖中。 她起身从门缝中望去,宽阔的甲板上,那人正坐在蒲团上烤着一条极肥美的鱼儿。 青羽不得不承认,他的技艺十分高超,她以前在浮州镇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得等他睡下之后再去找剑。 青羽这般想着,忽见那男子熄了火站起身来,她赶忙回身躺倒在床上。 钥匙落入锁孔,与以往一样,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令狐渊推开舱门,舱内略有些晦暗,一个人影后背朝外躺在床上。 他拿出夜明珠,舱内瞬间亮了,床上那人微微一颤,被他快速捕捉到,他未说什么,将鱼放在矮桌上便出去了。 门甫一关上,青羽便迅速睁开眼来。 待到亥时,青羽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往外瞧去,一指宽的门缝外,那人正对月饮酒,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颜色,让他的身影看起来煞是萧索孤寂。 青羽数着时间,那人每日亥时饮酒,子时入睡,等他睡下,她便出手。 第5章 风起云涌 深夜的海是墨蓝色,就像薄暮下的远山。 空气中拂着微风,冷月冲破薄雾,洒下清冷的月光。那些云雾像是抵不住这泠泠月色,不一会儿,就都纷纷跑远了。 此刻一艘巨大的船只正行驶在平静的海面上,巨大的桅杆之上,白色风帆猎猎飞舞。 天空深邃而幽远,星辰遍野。 这漫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月光,正衬得这艘三层宝船犹如精美的宝器一般,流光溢彩。 宝船外层镶满了金玉,大大小小的窗户,足足有六十多个,每个窗户两侧各坠一个白玉色琉璃灯,里面七彩荧光飞舞,中间一颗夜明珠在荧光映衬之下熠熠生辉。从外看去,船体似楼阁飞宇一般气势磅礴,二层左侧,建有一座亭台,其飞檐之上,坠了金色铃铛,行进中发出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美妙音符。 亭台之内,两位年轻公子,身着华衣,正举杯对盏。 “阿兄,今日天气甚好,这月色漂亮极了。”说话的这位,正是金玉门的小公子——柳慕宇。 坐在柳慕宇对面的另一位公子身量略高一些,正是其兄长,赫赫有名的金玉门大公子——柳慕云。 要说这当今天下最富裕的门派,当属金玉门莫属。此派地处尧光山,山上盛产金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金玉门日常用度,皆是奢华非常,这艘金灿灿的宝船,便是金玉门花费万金,请了天下最有名的造船师打造的。此船施以特殊术法,坚固不破,不论在多大的暴风雨之下行驶,均能平稳如常。 只见柳慕云望了望平静无波的海面,气定神闲地答道:“非也。” “唔?”柳慕宇疑惑道。 “瑶光蒙尘,主飓;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还有——”柳慕云指着飞檐上的铃铛,“你看这风,虽然轻柔,但方向多变,怕是不寻常。若我料定的不错,今夜恐怕会有极大的风雨。” 但见柳慕宇听得这话,非但没有害怕,脸上还显出雀跃神色来,他放下手中的朱雀衔环白玉酒盏,欣喜道:“当真?” 柳慕云被弟弟的反应逗笑,微笑着颔首:“不错。” “不怕么?”他饮了一杯酒,接着问道。 “有什么可怕的,我在尧光山待得都要闷死了,这天下我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好好的见识上一番,再说了,咱们金玉门的船,什么大风大浪过不去?” 柳慕宇年方十七,是金玉门门主柳天野最小的孩子。 柳天野五十岁时夫人病逝,便再娶了十六岁的大焉国太师之女公孙璃。 公孙璃貌容极美,极受柳天野宠爱。她嫁给柳天野一年后,便生下了柳慕宇。 要知道,柳天野二十岁成亲,直到四十岁时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柳慕云。此次再娶夫人,本未期待再有孩子,不料老来得子,故而对这个小儿子极是疼爱。 或许是因这个缘故,柳慕宇自小性子顽劣,骄横跋扈,十岁时便因玩闹将整个尧光山搅得鸡飞狗跳,后来请了夫子授课,他也经常将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柳天野虽十分疼爱他,却也为这个小儿子大感头痛,生怕他长大了惹出什么祸事来,故而近年来对他看管得极严,柳慕宇便甚少离开尧光山管辖的地界。 恰逢今年修仙圣地凌云宗招募弟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凌云宗是当今中土最大的修仙门派,每隔三年招募一次外门弟子,选拔极为严苛。若能有幸进入,不禁能磨练心性,学习道法,亦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 柳天野一寻思,柳慕宇年纪也到了,正应该历练历练,磨磨性子,便让柳慕云带着他去往帝都山凌云宗。 尧光山在南山境内,凌云宗在北山境内,而这里,却是距这两地极远的西荒之海。 柳慕宇不知这次兄长竟这般好说话,能遂了他的愿,舍近求远,来此地游历一番。 柳慕云看着弟弟雀跃的神色,失笑地摇摇头,不禁内心感慨,他这个弟弟,总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他也并未责备他,因他一直觉得,弟弟虽顽劣,但本性不坏。 他二人伴着明月微风,一杯一杯的饮着酒,耳边风铃随风而响,夜色便渐渐深了。 船舱内越来越暗了,青羽从小窗朝外望去,只见夜空之上,明月渐渐被周围的云翳笼罩中住,月色已暗淡了。 漫天繁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厚重的云层。 海风似乎也变大了,她听见了海浪愈来愈大的翻滚声。 终于,甲板上那人起身了,一阵脚步声响起,再之后,是关门的声音。 那人回了自己的舱室。 青羽瞬间坐起身来,她集中精神听着那边的动静,但海风愈来愈大了,甚至吹起了号子,混着翻涌着的海浪,她听不到那人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浪的嘈杂之声,她的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 就这样半个时辰之后,她料定那人已经睡了。 青羽右手捻诀,指上瞬间便聚拢了一团青色的光晕,她轻轻往门上一点,咔哒一声,锁便落了。 外面竟这般黑了,墨一般的黑。 黑的看不见天,亦看不见海,仿若置身虚空,置身于世界尽头。 但她的脚下的触感,却是鲜明的,她为了不发出声响,未穿鞋,光脚走在甲板上,那冰凉坚实的触感,才让她感觉到了真实。 手上的那团光指引着她,让她看见了那人的舱门。 甲板上风竟这般大,吹得她几乎斜了身子。 海浪将船身簇拥得一晃一晃的,她便在这大风中摇摇晃晃地向那舱门走去。 因着法术,她不发一丝声响便进了那人的舱室。 船舱内有一股淡淡的酒气,那人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熟了。 青羽就着手中的光,环顾室内,四处寻着自己的桃木剑。 可是看了一圈,连剑的影子也未看见。 “用剑心咒吧!”她忽而灵光乍现。 “不行,剑心咒容易被发现。”她随即否定了自己。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发现又如何?应战便是!” 做此打算之后,她的心中开始念咒。 片刻之间,桃木剑似乎已收到感应,只见屋中光华一现,是从那人床下发出的。 那光华太盛,青羽心中一急,但看床上那人,似乎未有什么反应,可能醉得厉害。 她放下心来,旋即又腹诽:“阴险小人,竟将剑藏于床下。” 停了剑心咒之后,室内重又恢复黑暗,她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往床下一摸,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 青羽心中大喜,握着剑转过身来,正要起身。 一双墨绿色的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青羽一时不妨,骇了一跳,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她疼得嘶了一声。 这时,只见室内光华大盛,那年轻公子正坐在桌前,一手支颐,一手摩梭着夜明珠,观察着面前之人。 他早醒了。 第6章 上古异兽 青羽拾了剑,一跃而起,退到两步之外。 她动作极快,转眼间已拔剑抵至那人胸前。 面前之人并未动作,只波澜不惊道:“收了剑。若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你到底是谁?” 只见他用两指将剑尖一捏,往旁侧一拨,而后站起身来,欺身向前,紧紧盯着青羽的眸子问道:“你看不出么?” 他身量颀长,几乎高出青羽一头,形貌昳丽,面若冠玉,眼神如北夜寒星一般明亮。 青羽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甚为熟悉,却实在想不到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青羽戒备道。 “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若我不帮呢?” “你别无选择。” 突然,船外响起闷雷之声,一道闪电劈下,透过窗户直直的射进来,正好斜斜的投射在那人的脸颊之上,那琥珀色的左眼,愈发清亮,只那一瞬,便又恢复到之前晦暗。 青羽不畏他身高上的压迫,而是暗暗聚集术法,汇集于掌心。 忽地,趁其不备,青羽左掌如风,向前拍去。 那人却似早有所料,向左一闪,避开掌风,旋而呼掌前来。 二人从船舱内交手至船舱外,真气震荡,引得船身震动不已。 空中雷声愈发剧烈,一阵一阵,彷佛要穿透人的耳膜,闪电劈开厚重浓黑的云雾,直达遥远的地平线,照亮了不远处的一座岛屿。 海上风浪更大了,本就不大的船身随浪剧烈起伏,海水不断的溅落在二人身上。 青羽手中木剑已变作利刃,降龙剑显身了。 刹那间,只见剑身灵气聚集,清光大盛。 那人亦抽出腰间佩剑,与青羽缠斗在一处。 渐渐的,那人似是不支,落了下风,降龙剑却愈战愈勇。 剑气化龙,堪堪就要刺中那人胸膛。 突然,青羽觉得头痛欲裂,脑中如重锤敲打,身体逐渐麻痹不受控制,这样一来,身上聚集的灵力便泄了气,纷纷散了开去,降龙发出嗡鸣之声,它似有留恋,在青羽周身环绕,但终是奔回木剑之内。 手中剑哐当一声落了地。 暴雨如珠不断击打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身上像有团火在燃烧,烧的她脑中混沌。 她右手撑着剑,半跪在甲板上,衣衫已然湿透,雨水从一缕碎发上不断滴落。 青羽强忍着痛苦抬起头,透过额前的沾湿的碎发,看到眼前之人笔直的立于甲板之之上,大风将他的衣袍吹起,他冷冷的注视自己他,一双眼猩红如血。 是妖是魔?为什么自己未曾感受到? 只见那人双手结印,下一瞬,一座红色结界将二人包裹其中。 他蹲下身子,伸手抚上青羽的脖颈,慢慢摩挲。 青羽意识已渐渐恢复了一些,头没有那么疼了,脖子上那双手直摸得她头皮发麻,她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那双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突然,那双手蓦然收紧。 海上风浪怒吼,四散而下的雷电逐渐聚集成一条巨大的光线,从天际蜿蜒而下,宛若巨龙入海。 水面被炸起一条巨大的水浪。 青羽觉得口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生死有命,她不怕死,却想,死个明白…… 正当她以为自己今天便要命丧海上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浑厚而剧烈的鸣叫声,那声音宛若雷电辉映之声,却不从天上来,而是从波涛汹涌的海底传上来。 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晃动的晃动起来。 面前之人色变,他忙将手一松,施法稳住船身,但还未来得及转身,结界便已在周身碎裂开来。 青羽一下子跌倒在甲板上,巨大的雨幕重又向她笼罩而来,她喉间剧痛,一时间咳嗽不止。 雨水和海浪接连不止的浇灌在身上,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向前望去。 这一看,她骇了一大跳,只见百米之外的海上出现了一个巨型漩涡。 那漩涡愈来愈急,浑像要把周围的惊涛骇浪都卷进无尽的海底。 忽然,一条百米长的大鱼从漩涡之中冲天而起。只见它浑身赤黄,鳞片如烧红的铁片一般发着红光,鱼身两侧一双比船还要大的翅膀挥动着卷起巨浪。 只见大鱼对着夜空上的闪电嘶吼一声,喷出一口蓝色火焰,将半个天空都照亮了…… 海上风浪翻涌之际,那金玉门的三层宝船却是如履平地。 柳慕云与柳慕宇二人因着暴风雨,此时已回了船室内,他二人本在下棋,忽听一阵震天的怒吼之声,继而天空大亮如昼。 柳慕云心下一凛,快步行至窗前,赫然看见一条巨兽在海上翻涌。 “不好!是蠃鱼!” “蠃鱼?”柳慕宇顺着兄长的视线,往远处望去。 “蠃鱼是上古凶兽,千年间未曾出现过,我们不是它的对手,幸好离得尚远,不至于有危险。今晚我们就在此处稍作休整,待风雨过后,再启程吧。”柳慕云说完,再定睛一看,竟见那极远处似有一股力量正与蠃鱼交战。 他摇了摇头,心道:“不知对战者何人,但恐怕,凶多吉少了。” 第7章 绝处逢生 蠃鱼拖动巨尾,将海水搅成滔天巨浪,铺天盖地的往青羽二人的方向涌了过来。 她的头痛稍减,但体内真气阻滞,一时之间灵力竟无法聚集。 正当青羽以为自己要被海水淹没之时,面前那人却倏尔将她拦腰抱起,一跃避开三丈高的海浪。 船只宛如浮萍,在滔天巨浪之中沉浮,那人左手抱她,右手结阵。不一会儿,一个厚如晨钟的巨大结界便将船身包裹其内。 他将她放于船上,转身出了结界。 等青羽再看时,那人已拔剑出鞘,一跃而起,往前方蠃鱼的方向奔去。 海面上升腾起一股赤色妖气,在那年轻公子周身弥漫开来。 “果然是妖!”青羽证实了内心的猜测,只见那人长剑翻飞,已与蠃鱼缠斗在一处。 那人的长剑刺向长着鳞甲的鱼身,却似碰上了铜墙铁壁,根本不能伤到鱼身分毫。 巨大的蓝色火焰与赤色妖气在空中碰撞激荡着,震得天地摇晃,巨尾一次又一次的扫过结界。终于,结界不堪重击,又一次碎裂,船身也在瞬息之间化为齑粉,纷纷而下,卷入波涛消失不见。 青羽刹那间落入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 体内真气激荡,倏尔冲破阻滞,贯通全身的经络。 下一瞬,她已跃出了海面。 她立于海面之上,周身被淡青色的灵力环绕着。 那两股巨大的力量仍在不断碰撞着,蓝色火焰推挤着红色妖气不断向后。最终,妖气破碎,震得那人重重撞击在海面上。 他终于现出了巨大的妖身。 通体银白,双眼由琥珀色变为赤红,三条长尾拖在身后。 原来是只三尾妖狐。 脑中电光火石一般的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他是自己所救的那只银狐? 可是,为什么自己当时看不出他的妖身? 那狐妖根本不是蠃鱼的对手,此刻他已被长长的鱼身缠绕。蠃鱼愈缠愈紧,它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狐妖吞入腹中。 突然,一只发着青光的长剑直直刺入它的口中。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蠃鱼不可置信的瞪大如铜铃一般大而外凸的双眼。待它反应过来,响彻天地的嘶吼之声终于回荡在广阔的大海上。 狐妖不能死。 青羽知道,自己莫名昏迷来到海上,刚才忽然的意识不受控制,还有体内变得阻滞的灵力,肯定都与此妖有关,她一定要搞清楚。 所以,她必须救他。 她的木剑已化作利刃,将大鱼脖颈贯穿,降龙从剑身冲出,环绕鱼身,将坚硬如铁的鳞片尽皆拔起。 蠃鱼宛如身在滚烫的沸水之中,一边痛呼,一边翻腾着将青羽和狐妖尽皆甩了开去。 它浑身流出赤黄色的血液,将海水都染的变了色,但那浓重的颜色,在一阵海浪过后,便迅速变淡,混入茫茫波涛之中。 巨大的鱼身仍在海水中翻滚着,百里之外亦能听到它狂怒的嘶吼声。 青羽一个翻身,在海面上稳住身形,下一瞬又往蠃鱼的方向跃去,但还未待她够到自己的桃木剑,那大鱼已张开两只巨大的羽翼,飞离海面,盘踞于青羽正上方。 它每挥动一次翅膀,便有蓝色的闪电劈下,降龙一个月前才修炼成型,不能抵挡,不一会儿,便被闪电击中,退回木剑剑身之内。 闪电朝着青羽所在的方向,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劈下来,青羽往后一跃,面前的海水溅起丈高的浪花,炸裂开来。 她见状从袖中取出拂尘,捻诀念咒。 拂尘倏地变大,青羽将其往空中一扫,只见周围的激荡的海水彷佛霎时间都慢了下来。 空中水汽被其卷起,化成阴阳八卦之阵。 八卦阵似铜墙铁壁一般,携了雷霆之势,往蠃鱼的方向压了过去。 蠃鱼狂怒着,不断喷出蓝色火焰,两翼上的闪电亦如天雷一般气势汹汹,但这些攻势,遇上青羽的阵法,全都化为无形,被八卦阵吸附入自身之内。 不一会儿,八卦阵似乎聚集了无穷的能量,终于,它将滔天的灵力与威力释放了出来。 犹如巨石入海,溅起丈高的水花,直将青羽全身浇的湿透。 嘶吼之声戛然而止,狂风与暴雨亦随即止歇,海面霎时间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蠃鱼一动不动的尸身,漂浮在海面上。 青羽将剑从鱼身上拔了下来,她四处张望一番,终于看见了那狐妖的身影。 他恢复了人形,趴在一块破碎的木板上,看起来,已经晕了过去。 令狐渊醒来的时候,天上的月光极好。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绵软的细沙。身后的树林沙沙作响,和着不远处海浪轻柔的声音。 半边身子暖洋洋的,火光在沙滩上跳跃着。 他的脸亦随着火光,一明一暗。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以及,烤炙的味道。 他正想转过头去,一只冰冷的剑已横亘在脖颈上。 是他自己的剑。 “别动!” 不出所料,是那女道士的声音。 他忽而露出了笑容,显得天真烂漫,开口道:“你的法力不错。” 老天爷似乎在帮自己,每次以为山穷水尽之际,便总会逢凶化吉。 那笑容和琥珀色的眼,极具迷惑性,青羽直觉得匪夷所思,这样心狠手辣,何以能示人于如此虚假的表象。 她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这种人,这种妖,更是没见过。 “你是西陵城那只狐狸,对吗?” 青羽冷冷问道。 “不错。” “刚才我忽然头痛不止,是不是你搞的鬼?” “嗯。”他答得坦然。 “我救了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我并未让你救我,救我,是你自己的决定,何来报答一说?” 青羽怒极反笑:“也对,狐妖狡诈,你们本就没什么礼义廉耻之心,看来我也不必跟争论什么是非对错,纯粹浪费口舌。” 令狐渊躺得久了,便想坐起身来。 “别动!”青羽再次喝道。 剑刃划破脖颈,渗出些微血迹。 但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微微一笑,将双手枕于脑后,抬头看着皎洁的月色。 “你若是喜欢别人躺着与你说话,那我倒无所谓的。”他说道。 青羽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问道:“你在我身上施了什么妖法?” “妖法?”令狐渊摇头一笑,“你法力高深,怎会中妖法,不过中了血赤虫而已。” “血赤虫?” “还记得西陵城的道士吗?” 青羽狐疑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道士名叫诸葛峰,法号云长。这血赤虫可是他的宝贝。”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翡翠玉瓶,一只红色的虫子正悄然卧于瓶中。 “血赤虫是南荒万蛊宗的圣物,用上万条尸虫炼制而成。尸虫先以腐尸为食饲养一百天,再投之于毒草腌制的药汤之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将尸虫置于器皿之中,让其竟相厮杀,最后活下两条,一条为雌蛊,一条为雄蛊,雄蛊便是蛊王。” “雌雄双蛊,命运相连。如今这蛊王,已食我之血,认我为主。而你,则是雌蛊的宿主。” 青羽的湿衣早已被火烘干了,可不知是因为夜晚的风,还是因为狐妖的话,她此刻却起了一身寒意。 脑中浮现出万虫密密麻麻相互啃噬的画面,她忽而觉得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令狐渊摩挲着玉瓶,继续说道:“还记得西陵城那只狸猫吗?它也是受蛊虫控制,可那不过是寻常蛊虫,比起血赤虫,可差得远了。” 他见她神色松动,便欲推开剑坐起身。 “慢着!”青羽的剑紧紧的抵着他的脖颈,“狐妖狡诈,你或许在诓骗我也亦未可知。” “哦?难道你想再试一次?” 青羽见那狐妖口中开始念咒,玉瓶中的血赤虫中也随之躁动起来。 她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起来,身子如坠冰窖,脑中却不住的发热发痒,好像心口正有虫子啃噬,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身子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令狐渊见状,便停了口中法咒,将玉瓶收回至袖中,青羽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已坐起身来,伸手抚上青羽的脊背,缓缓的为她顺气。 动作温柔至极,青羽却只觉头皮发麻,好似一条条红色尸虫爬在了她的背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青羽艰难道。 “下个月,帝都山凌云宗新一届弟子大选,你得陪我一道去。” “去做什么?” “进入凌云宗,拿到禁地内的上古妖兽——腾蛇妖的内丹。那里设了上古法阵,没有凌云宗宗主开阵,妖族无法进入,所以,要请你帮我这个忙。” 青羽冷哼一声道:“请我?” 令狐渊浑不在意,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继续道:“记住,以后莫要做无谓挣扎,你得听命于我。血赤虫是种奇蛊,每当月圆之夜之时,便会躁动不已,雄蛊必须食我之血才能得以平静,也只有这样,雌蛊才会安然无恙的的停留于你的体内,否则,那雌蛊便会占据你的躯体,吞噬你的意志,让你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就如,那只狸猫一般。” 第8章 冤家路窄 令狐渊见她神色似有松动,便继续循循诱之:“你可是在找你师父?”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青羽瞬间戒备起来。 “莫要紧张,我并不知道你的师父在哪里,只不过——在你昏迷之时,你时不时便念道:师父,你去了哪里?不要抛下我……” 被人窥破内心深处的脆弱,青羽面色倏尔变冷,怒视着令狐渊。 令狐渊见她神色有变,轻笑一声问道:“光是这西荒之海,便已浩瀚无际,更不必说四海八荒是何等无穷无尽,天下之大,你要去何处寻你的师父?”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沉默,令狐渊将一只爬至他脚边的螃蟹提起来,扔向远处,而后继续道:“若你帮我成事,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师父的下落。” “你如何帮我?”青羽狐疑道。 “你可听说过乾坤镜?” “当然,所谓‘一念通乾坤,万象归镜中’,乾坤镜与盘古上神同出于鸿蒙,但早已失传,不知去向。” “非也。九万年前诸神大战,乾坤镜被毁,万幸留下一块碎片,现今藏于灵山巫族之内。” “可是灵山巫族飘渺无踪,何处寻得?” “我知道在哪里。” “当真?”青羽仍是不信。 令狐渊转过头来看着她,勾唇一笑说道:“你不信又有何法?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两人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对方,眼神中的寒意宛如兵刃相接,火花四溅。 终于,青羽转过头去,望向夜空,说道:“好,我和你一道去凌云宗。”她不是一个不会审时度势的人,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只能暂时顺了这狐妖的意,之后再做打算。 时间已过去整整两日了,又到黄昏日落时分。 青羽在沙子里捉了几只螃蟹,架在火上烤炙。 树枝是在身后生得杂乱的林子里捡的,火烧得极旺,不断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这两日来,青羽与那狐妖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再未说过一句话。 她虽答应与他一起,但内心深处对那狐妖的所作所为简直深恶痛绝,故而离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只不过香味仍是随着海风飘荡了过来,是那狐妖在烤鱼,她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那鱼香味四溢,比起她的螃蟹,似乎有滋味的多。 青羽撇了撇嘴,继续翻着已然有些焦黑的食物。 日头渐渐落尽了,天上已有星辰点缀,宁静高远。 两日来,除了他二人,这茫茫大海上杳无人烟,只有海鸟展翅掠过海面,转而又消失于天际。 就当青羽以为今夜又要眠于沙滩之上时,远远的,却驶来了一艘巨大的船只。 船只灯火通明,距离尚远,便能看到极亮的光在海上闪耀着。 那船愈来愈近,终于,距离岸上已不足百米。 青羽看得瞠目结舌,这船,简直极尽奢华浮夸之能事,船主似乎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很有钱。 当然了,那三层宝船上的两位年轻公子,也是不甘示弱,年龄稍大的那位穿了金丝滚边紫色暗花袍,而另一位年纪尚浅的则穿银丝滚边暗纹团花长袍,两人头上均束金冠,插翡翠碧玉簪。 琉璃灯的照耀下,那二人周身珠光宝气,此时正坐于亭台上饮酒。 她瞥了一眼狐妖,只见他淡淡地盯着前方的船只,神色不明。 船终于靠岸了,两位年轻公子走下船来,朝着狐妖的方向行去。 人未到,声先至。 “呦,这不是涂山氏弃子令狐渊吗?” 说话的是稍年轻的一位,看起来只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十分俊朗,一派富贵之相。 “令狐渊?涂山氏弃子?这厮原来竟非无名之辈,只不过,涂山氏不是九尾狐族吗?怎么他只有三尾?”青羽心中不解。 只听那年轻公子继续说道:“怎么堂堂青丘国的世子,竟然流落至此,还和一个臭道士厮混在一起?” “等等……臭道士?是在说我?”青羽失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袍角不知什么时候破了洞,身上也沾了泥沙,她使劲嗅了嗅,心道,虽然狼狈,但真的不臭啊! 她不欲加入口舌之辩,便低头继续剥着螃蟹,内心腹诽道:“嗯,确实比不上你们这两只鲜艳的金孔雀。” 令狐渊亦难得的没有回击,只波澜不惊的翻着火上烤炙的食物,像是没看到眼前两人。 青羽知道,这狐妖之前与蠃鱼一战,受伤不轻,这两天正在调息,这富贵公子明显与他不对付,她此刻来了兴趣,倒想看看这狐妖如何应对。 故而她虽吃着手中的食物,其实早已聚精会神的观察着那方的动静。 令狐渊的无动于衷,在柳慕宇看来便是目中无人,他想到之前与这狐妖的龃龉,新仇旧恨,霎时间便涌上心头,一怒之下,便要出手。 令狐渊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 “慕宇,休得无礼!”柳慕云适时喝止了柳慕宇。 两日前的夜里,他远远地便听到那惊天的动静。虽不知与蠃鱼对战者何人,只不过他知道,在这上古凶兽面前,那人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为了避免与蠃鱼碰上,他反其道而行,将船愈驶愈远,准备到时候从北向北而行,绕过海中的一座小山,再往东而去。 就在昨日他在海上休整之时,足有上百个渔民,不知拖了什么东西,正往西而去。 他定睛一看,那庞然大物,不正是蠃鱼。 海中凶兽浑身的鳞片皆被拔起,已然死透了。 他忽然起了兴趣,想去看看,那杀了蠃鱼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故而便调转船头驶了回来。 直到来到这片海域,许多碎裂的木板在海面上漂浮着,他知道这里便是打斗的地方。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令狐渊。 是令狐渊杀了蠃鱼?不可能,他的法力并不高,难道他失踪的这些年,修炼了什么厉害的法术? 他一时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慕宇此次前往帝都山,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这狐妖自小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现在不知道修炼了什么邪术,还是先不要起冲突的好。 “令狐兄,在下金玉门柳慕云,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他与令狐渊,其实仅有一面之缘。 那是十年之前,他在涿光山修习法术期满,归家途中恰巧经过青丘国,彼时其弟柳慕宇因为顽劣,被父亲送至青丘国姑母处,与表弟涂山夫宴一道听溪谷夫子讲课。他外出三年,十分想念弟弟,便在青丘国停留几日,那时,他便见到了令狐渊。 说起来,金玉门和涂山氏渊源颇深。上古时期,金玉门的第一代门主,和青丘涂山氏的第二十三代门主互为至交好友,两人留下祖训,约定世代联姻。直到一千年前九幽大战,妖魔两界败北,九尾狐一族势力便急转直下,族中弟子被世间修仙门派拒之门外,而金玉门却门庭愈来愈兴旺,在世间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那时的金玉门门主本不想继续联姻,但碍于祖制,不得不为之。三十年前,青丘族族长之子涂山玉生得一表人才,迅速博得了金玉门门主之女柳静婉的芳心,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谁知好景不长,柳静婉婚后发现这涂山玉竟与一屠夫之女育有一私生子。 这私生子,便是令狐渊。 后来,柳慕云的姑丈,也就是令狐渊之父涂山玉,连同令狐渊之母,皆死于涂山氏和有苏氏两族之战。 令狐渊,自那时起,也就回到了青丘国。 但是他从不认自己的身份,也不认涂山玉这个名字。 他在青丘国,俨然一个异类。 后来柳慕云便再也没见过令狐渊了,只听说他差点害死表弟涂山夫宴,自己畏罪逃离,自此消失不见。 十年之久,柳慕云早已忘了这号人物,却不料今日会在此处碰见他。 柳慕云看着坐在沙地上的那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很难将他与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令狐渊的面容隐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今日有幸得见令狐兄,若不嫌弃,可否上船共饮一杯,不知你待去往何处?若是顺路,我们也可捎你一程。”柳慕云出声道。 这里茫茫大海,没有船只,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没法从海上出去。 所以他知道,令狐渊绝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果然,听得这话,令狐渊站起身来,那幅俊美无俦的面容从火光中映出,柳慕云一瞬间有些恍惚。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直到令狐渊出声,他才反应过来。 “阿兄,他是姑丈的孽种!你不想想姑姑,你为何——”柳慕宇话未说完,却被他兄长摆手打断。 柳慕云掩去了眸中神色,说道:“令狐兄,请。” 但令狐渊却没有动,柳慕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终于记起了角落里那个穿着破烂道袍的人。 他了然,便开口道:“这位……道长?请吧。” 青羽终于等到这句话。她扔了手里的螃蟹,压低帽檐,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沙石,向着三层宝船走去。 却说这方柳慕宇,他心中甚是不平,不知为何兄长以礼相待。他少时在青丘国的那一年,便与令狐渊交恶,而且令狐渊曾害得表兄涂山夫宴差点没命,那时候他为了给表兄报仇,与令狐渊交手,但不料那狐妖狡猾非常,使诈于他,搞得他腕骨断裂,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 他看着兄长殷切谦卑的样子,忽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传言是真的?兄长迟迟不娶妻是因为…… 他一边极力否认自己的想法,却无法说服自己,不由得对令狐渊的厌恶更甚。 思及以上种种,他心中怒火不能平,忿忿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那个破道士戴了斗笠从他身边经过,他便将气全撒在了这道士身上。 青羽刚要踏上甲板,忽觉左方一阵劲风袭来,将她头上斗笠掀开,她反应极快,左手一抓,顺势一扭,身旁之人腕骨便咔嚓一声断了。 斗笠掉下的瞬间,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道士的脸,竟是个女子! 清冷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清辉,有如月光落入清泉,泛着星光与涟漪。他呆怔片刻,忽觉手腕剧痛,待反应过来,便杀猪一般的嚎叫起来。 话说这柳慕宇,便说败于令狐渊之手,倒也罢了,但他何时被一个女子这般压制? 他家世显赫,相貌俊朗,在尧光山便如小霸王一般跋扈。哪曾想?今日竟会败于一个女子之手。 偏这时船来令狐渊的一声嗤笑,彷佛在嘲笑他又断了腕骨。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是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对着女流之辈动手,便连青羽眼睛也不敢看,红着脸气呼呼的回了船上屋子,一个人待着去了。 第9章 师出同门 清风朗月,水波不兴,亭台之外,风铃叮当。 玲珑白玉盏中盛着清冽的美酒,月光照耀下,泛着粼粼的光彩。 柳慕云举杯道:“柳某先敬二位一杯。” 三人举杯对饮。 “姑娘,还不知如何称呼?”柳慕云放下杯盏,问道。 “在下叶青羽。” “原来是叶姑娘。今日的事,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慕宇年少,性子顽劣了一些,我在此向二位赔个不是。” “无妨。”令狐渊和青羽齐声道。 “对了,二位怎么会在那座荒岛上?” 青羽正不知如何回答,令狐渊却已经开口:“两日前暴风雨,船只被毁,我二人侥幸活命,流落到了那座荒岛之上。” “那夜狂风骤雨着实罕见,当时我和慕宇正待要经过那片海域,远远地却看见海上似乎有异兽出没,虽有我们金玉门的御风舟,但若强行通过,也只怕凶多吉少,故而待风停雨歇了,才敢行至那处。”柳慕云替令狐渊斟了一杯酒,试探道:“说起来,还是我二人技不如人,只能避而远之,也多亏了令狐兄能手刃凶兽,使我二人能安然无恙的通过那片海域。多年不见,令狐兄的法力愈加精进了。” 令狐渊淡然一笑,回道:“不是我杀的。” “哦?”柳慕云迟疑的转过头,对着青羽迟疑道:“那是……叶姑娘杀了那只异兽?” 令狐渊仰头饮了一杯酒,说道:“我二人并未碰见你说的什么异兽,慕云兄误会了。” 否认,但不解释,拒人于无形。柳慕云知道,再问令狐渊,他也不会承认,但他越是表现得波澜不惊,自己就越能断定,蠃鱼便是他杀的。 因为,伪装是他的拿手好戏,十年前便是。 于是柳慕云转了话题,似了然道:“那想必,是我自己看错了,根本没什么异兽,不过是雷电而已。对了,二位是要去往哪里呢?” “天爻城。”令狐渊道。 柳慕云正执白玉壶倒酒的手一顿,他抬眼望向令狐渊,问道:“公子可是要参加凌云宗的选拔大典?” “慕云兄真会开玩笑,我是妖,怎么能参加呢?” “抱歉,柳某并非有意冒犯。” “无妨。”令狐渊笑得和煦,丝毫没有身为妖的不忿和不甘,“慕云兄无须自责,这本就是事实,妖族不能进入修仙名门修炼,已有千年之久了。其实这次,主要是为了送师妹青羽去参加新一届弟子选拔大典,不过凌云宗大典,实为四海八荒内的盛事,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师妹?”青羽瞪大眼睛望向令狐渊,“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师妹?还要参加什么新弟子大选?这妖孽到底想干什么?” 可令狐渊似乎并未感受到她如刀似剑一般的目光,仍自顾自饮着酒。 柳慕云奇道:“哦?令狐兄和叶姑娘,竟是师出同门!不知令狐兄了拜入何方门下?” “柳兄说笑了,并无什么门派之说。吾师隐居已久,不问世事,世人也鲜少听过他的名号。怎么,慕云兄,你们也是要去往天爻城? “不错,我也像令狐兄一样。” 柳慕云笑答道:“是送吾弟慕宇去参加凌云宗弟子选拔大典。” 二人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青羽受不了他们虚与委蛇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菜。当然了,那金玉门的大公子,对她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她也省去了应酬的麻烦,乐得清闲。 终于,半个时辰后,令狐渊道:“时候不早了,多谢柳公子款待。”说罢便起身告辞。 他几人的房间,同在第三层。 青羽并未立刻回房,她在甲板上吹了会儿风,待要上楼进房间时,看见令狐渊正倚在围栏上,望着无垠的夜空。 恰巧这时那柳慕云从房间出来,两人似乎寒暄几句。 她便停住脚步,等他们说完话。 令狐渊的脸上,仍是那幅和煦无暇的笑容。 待柳慕云语毕,转身进了房间,令狐渊才转过头来。 俊美无俦的脸颊上,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代之以冷漠肃杀的神情。 他似乎感受到了从下而上的目光,冷着眼朝青羽望了过来。 二人远远的对视了一瞬,而后,令狐渊便转头望向夜空。 夜凉如水,碧空无垠,他不知在看什么。 青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内心腹诽道:“摆出一副臭脸,给谁瞧?” 鞋履触在红色的木制楼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青羽一边上楼,一边心想:“这狐妖不知有什么阴谋,为何要夺取凌云宗的妖兽内丹?要是到时候让我干些害人的勾当,我是决计不同意的,除非我死。只盼下船后,能尽快找到解蛊的方法,就算找遍四海八荒,我也一定要找到师父。况且,师父她法力高深,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的房间在最左侧的角落,紧邻着令狐渊的房间。 令狐渊听到她上楼的动静,便转了身倚在雕了繁复花纹的玉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她正开门,被令狐渊瞧的浑身不自在,突然一阵火起,忍不住便讽刺道:“令狐大公子,也不知您在瞧什么?我想,不如瞧瞧您自己,倒更有意思一些。” 令狐渊似乎并不生气,只出声问道:“哦?此话怎讲?” 青羽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嘴角一弯,说道:“我虽久居西荒海外,但这金玉门的柳慕云,以前也是有所耳闻,他似乎对你很感兴趣呢。” 令狐渊听出她语气中的揶揄,冷笑一声:“若不是你突然发难动静太大,引来海中妖兽毁了我们的船,我们不知已经行至何处了,更不用费心应付他们。” 青羽一只脚已然踏入房内,听得这话,她退出门外,来到令狐渊面前,踮起脚凑近他轻声道:“令狐公子,你别生气,为了您的千秋大计,牺牲点色相算什么?就算暂时委身于此,我看也值得。要不,我们怎么能到达天爻城呢?师妹我,又如何进入凌云宗呢?” 那琥珀色的眸子从宁静中泛起波涛。 “你——”令狐渊伸手要来抓她。 青羽看他脸上有了怒气,一闪身赶忙进了屋子,迅速将门从内锁上。 令狐渊听到屋子里传来闷闷的笑声,咬牙道:“一个修道之人,也不知整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但他转而又想到关于柳慕云的传言,忽而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在起来,他一阵烦闷,却也无法,只能转身进了房间。 船上的气氛很是微妙。 按柳慕云的说法,他与令狐渊是一见如故,故而从第二日起,他便经常邀令狐渊对弈,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但对于青羽,他则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客套。 柳慕宇见了令狐渊,会立刻怒发冲冠,拂袖而去。 令狐渊与青羽,私下便是互相谁也不待见谁。 但最奇怪的,当属那柳慕宇见了青羽,便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每次在船上遇见,便低了头快速走开了。 青羽实在摸不着头脑,怎得见了自己就跑,难道是怕自己再揍他一顿不成? 就这样,海上日出日落,将近二十余天,便到了帝都山附近的天爻城。 第10章 天爻之城 天爻城是尚云郡的主城,坐落在帝都山南约七十里处,有河名曰溧水,从千里之外的浑夕山发源,自北向南穿城而过。 早上船一靠岸,令狐渊便借口另有他事,向柳慕云告了别。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青羽与令狐渊二人,终于来到了天爻城宽阔的主街上。 这里果然名不虚传,青羽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城池,她自觉西陵城已是非常的热闹繁华,却也不及天爻城的十分之一。 只见四周城墙高耸壮丽,将楼宇包裹其中,城内街道以大块青石铺就,宽阔通达,街上马车疾驰而过,也不见颠簸。 两侧楼宇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其上飞檐似游龙而出,宛若仙家府邸,飘逸气派。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肆,茶庄,糕点铺子,客栈等等,不一而绝。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色服饰让人眼花缭乱,因着五天后的凌云宗大选,这里聚集了四海八荒各族各派的年轻弟子。 青羽这几日想明白了,自己对这狐妖有利用价值,他暂时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故而她无视令狐渊的不耐烦,无视他的眼神逼视和威胁,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一会儿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大快朵颐,一会儿又在琳琅满目的糕点铺前买了一打梨花酥,还挤进人群看了精彩绝伦的杂耍。 她亲眼看到一个**着上身的大汉将一支长柄大刀塞入口中,不由啧啧称奇。 最后,她停在了一个长长的队伍旁。那队伍的最前方,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牵了一条极粗的麻绳,麻绳的尽头是一头巨大的白虎。 但那白虎失了猛兽的性子,如一只温顺的家猫,等待着众人的爱抚。 摸一次,三两银子。 那男子自称是东荒中容国人士,据他而言,这头毛色罕见的白虎,亦是出自中容国。 青羽蠢蠢欲动,遂眨巴着眼睛问令狐渊:“喂!我在山经海记中看到过,你们青丘国亦在东荒之地。”她用胳膊肘撞了撞令狐渊,继续道:“中容国离青丘远不远?你有没有去过?你看那白虎真是出自那里吗?你有没有摸过?” 令狐渊莞尔一笑,悠悠开口道:“想要银子?” 青羽点点头。 “没有。”令狐渊摊了摊手,而后便转身走远了。 青羽在内心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别无他法,只好跟上他的步伐。 她二人才走出百米之外,忽听身后一阵惊呼声响起。 青羽心中一凛,迅速转头向后看去,只见那只卧伏于地的白虎竟赫然站了起来。 她没曾想,那本缩成一团的温顺白虎,此刻站起竟有两丈来高。 庞然大物,血口如盆,獠牙如剑。 浑厚的嘶吼声在城中回荡着,而那个中容国人,此刻已歪歪斜斜的瘫倒在地上,满身鲜血,没了气息。 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正四散逃开,跌跌撞撞。 青羽本想使降龙剑杀了那白虎,但人群杂乱,她怕伤到其他人,便只能往白虎的方向疾奔过去。 人们拥挤着,哭喊着。 一年轻妇人被慌乱的人群碰撞着向前跌去,她手中牵拽着的那只小手不见了。 终于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了,但下一刻,她便已骇到不能出声。 年轻妇人望见自己的女儿正站在那头白虎脚下,似乎被它吓呆了,一动不动的仰头望着白虎,连哭也忘记了。 巨大的凶兽正居高临下的望着小小的她,浑如蒲扇的脚掌上,鲜艳的血迹流淌着,沾湿了白色的毛发,就像一座浸了赤红色血液的大山,在妇人的心口压了下来。 那白虎,举起巨大的前掌,往女孩儿前胸拍去。 “不好!”青羽心中大急,眼看那兽掌,便要触上女孩儿瘦弱的身体。 四周满是惊恐的抽气声。 她一跃向前,却也知来不及了。她不忍见那惨状,遂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忽而,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音,一切嘈杂都静了下来。 音律中蕴含着奇特的力量,不由让人心下安定。 白虎的嘶吼之声,也随着笛音消散了。 青羽法力深厚,这片刻之间,已经来到了白虎附近。 她诧异的睁开眼。 入眼的,是那个干瘦羸弱的小姑娘。 她毫发无伤地站着,仍是呆呆地望着上方。 青羽将那小姑娘迅速往怀中一揽,而后往外一退,将她交至那个年轻妇人的手中。 女孩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那庞然大物已经转了身子,面向身后高高的屋脊。 屋脊之上,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是棕褐色的,蓄成数条条长长的辫子,垂于脑后。 男子左耳上戴了镶金绿松石兽纹耳坠,右手中的一支碧玉长笛,泛着清透的光。 他的腰间别了一条银色九节鞭,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虎似被那悠扬的笛音安抚,渐渐地曲下前肢,卧伏于地面上。 众人正松了一口气,但转瞬之间,那白虎又不知为何,从地上一跃而起,长长地呼啸了一声,往五米开外的人群冲了过去。 但它还未奔至人群,便被一条银鞭缠住了脖颈。 白虎嘶吼着,四肢扑腾着向前。 它前掌往地上一拍,青石铺就的地面瞬间变成碎石飞屑。 屋脊上的男子似有不支之态,手上青筋暴起,两只脚不住的往前滑。 屋顶上的青瓦滚落下来,在地上碎裂成片,清脆的声响与那凶兽的嘶吼声一齐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青羽见状立刻上前,将剑斜插入白虎腹中,而她的身旁,另一支剑同时刺下。 是令狐渊。 白虎终于颓然倒地,腹胸处血流汩汩,泉眼一般。 它最后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一场热闹,片刻间变成祸事,人们都悻悻地离开了。 官府迅速派人处理了现场,不一会儿,街上便恢复如常。 那拄着拐赶来的头发花白、脚步蹒跚的老翁,发现女儿和孙女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便带着女儿和孙女,对着青羽和令狐渊不住道谢。 妇人环顾四周,却不见方才使银鞭的男子,便也只能满怀感激与遗憾离开。 临走前,青羽发现那小女孩儿仍仰头望着自己,她的眼睛很亮,陷在清瘦的眼窝中。 青羽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女孩儿的头。 那女孩儿边走边回头,青羽目送着他们拐进一条小巷,才转过身子,欲与令狐渊一道离开。 这时,只听斜后方有人道:“二位请留步。” 是那个执了银鞭的男子。 只见其双手抱拳,说道:“刚才多谢二位相助。” “少侠过谦了。”令狐渊道:“刚才若不是你,那小姑娘必定凶多吉少了。” “不错,多亏公子及时出手。”青羽附和道。 男子爽朗一笑,回道:“二位过奖了。在下姜随,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在下叶青羽。” “在下令狐渊。” 二人同时回答。 “令狐渊?兄台可是青丘国的令狐渊?” “那里与我已无甚瓜葛了。”令狐渊淡淡道。 姜随想到这位前青丘国大世子的身世,一时间有些尴尬,直后悔自己多言。 他望见青羽的包裹,便转了话题:“二位可是才进城?不知是要去何处落脚?” 令狐渊摇了摇头道:“我们初至天爻城,对此处不甚了解,不知姜兄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好去处?“ “要说推荐的地儿,还真有一个,二位还未用过午膳吧?” “还未。”青羽答道。 令狐渊狐疑地转过头看她。 他的视线在青羽手中那仅剩一块的梨花酥上停留了一瞬,便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青羽看到他眼中的嫌弃之色,便扯了个大大的笑,瞪大眼睛无声道:“与你何干!” 令狐渊微看她得意的神色,眼中虽是鄙夷,嘴角却微不可查地浮起一丝笑意。 姜随却没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锋,只说道:“那正好,二位便随我一起吧,那儿不论是客房,还是酒菜,都是这城中顶好的。” 三人便一道,往城北的方向行去。 一番交谈下来,青羽得知,这位姜随是中容国人士,亦是来此处参加凌云宗新一届弟子大选。 “原来姜公子来自中容国,怪不得能以笛音控制那白虎。”青羽好奇道:“听说你们中容国的人各个会驭使鸟兽,此事可为真?” 姜随笑道:“当然不是。中容国之人并非各个都会驭兽,而是有专门的御兽师,而且,我们并非会驭使所有鸟兽,而是擅长驭使豹、虎、熊、罴四兽,二位可知是为何?” “愿闻其详。”青羽道。 “其实是因为在中容国建国伊始,豹、虎、熊、罴四兽是国主和各位将士征战时的坐骑,之后世代相传,历经万年之久,它们的血液中,似乎已经流传下被中容国人驯服的记忆,所以只要是出自中容国的四兽,便如马匹一般,听从中容国人的驱使。” “原来如此,看来之前听说的竟是谣传。”青羽了然道。 “不错,中容国地处东荒,远离中土,世人有些误解,倒也是情理之中,就像青丘国一样,世人不都传言青丘国人皆会魅术?听说也是谣传罢了。” 青羽拿了最后一块梨花酥,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什么是魅术?” “就是说,不论男人女人,都容易被青丘国涂山氏迷惑,其实不过是因为涂山氏不论男女皆异常貌美,这谣传便也诞生了。” 青羽没忍住一口喷了出来,梨花酥的碎渣刚好喷了几粒在令狐渊的面颊上。 令狐渊黑着脸瞪着青羽。 姜随这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他狠敲了一下自己脑袋,似懊恼道:“怎得又讲错话?要是家父在,又该絮叨我行事鲁莽,讲话不经大脑了!”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说起来,今天这事有些蹊跷。” “此话怎讲?”青羽诧异道。 “那个驯兽师,身上有中容国二等驯兽师的标志,按理来说,驭使那只普通白虎绰绰有余,可假使他技艺不精或是恰巧训练有素的白虎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可能的事。但是,白虎在听到我的笛音后,竟会再次发狂,这便大为奇怪了,不可能出现这么多次巧合。故而刚才我去官府查看了白虎的尸体,发现那白虎的尸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姜随压低声音道:“二位可曾听过南荒一个叫做万蛊宗的门派?我看那白虎的形状,倒像是中了他们的蛊毒。” 听得“蛊毒“二字,青羽和令狐渊不由得对望一眼。 恰逢这时,他们三人已来到一座酒楼前,这话题便暂时被岔了过去。 第11章 山月云居 此楼背倚溧水,雕檐映日,画栋飞云。 楼身在河水中投下粼粼的倒影,一片飘逸瑰丽的景象。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山月云居了。 山月云居是天爻城内最大的酒楼,坐落在主街西侧,向东而立。楼高三层,厅堂中间有一高台,平时有说书,唱曲,杂耍,歌舞等表演,台下八仙桌约有一百来张。二楼三楼均为雅阁,其中接待的多为达官贵人,名门望族。 一楼两侧的夹道通向后院。天井中央有一青铜鼎,鼎内有水,水底洒满铜钱。 后院南侧是为厨房和柴房,北侧是账房和各伙计住所。 天井西侧为客房,亦是三层,共有屋子一百一十八间,门上坠了木牌,雕刻了房号。 与前堂一样,三楼是为上等客房。前堂的三楼雅阁和后房客房三楼是贯通的,南北两侧建了拱桥一般的小道将前后相连,所以贵客可以从三楼雅阁直接去往客房。 三人在角落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但他们的相貌却容不得他们低调,尤其是令狐渊。自进来后,人们的目光便齐刷刷投了过来,直到三人坐下,人们仍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台上有个满面红妆的伶人正唱着曲儿,咿咿呀呀,手中抚一把琵琶,玉指轻扶琴弦而过,流淌出清脆悠扬的曲音。 只见她檀唇轻启,声音勾人心弦,说不出的绮丽绯靡。 “几位客官,吃点儿什么?” 店小二看到他三人,脸上堆满笑意,小跑着过来招呼。 “龙须炙、紫龙糕、琉璃珠玑、翡翠玉扇、晶玉海棠,翠玉蒸糕、龙井酥烙、奶汁竹荪炖鸡。”姜随略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道:“再加一道玉延炒鸭丝,一壶逍遥酿。”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便来。” 青羽囊中羞涩,便开口问道:“姜公子,这些菜,需得多少银子?” 姜随爽朗一笑,说道:“叶姑娘放心,今天这一顿,我请了。” 青羽对他好感倍增,只觉此人既义气又大方,便忍不住赞叹道:“姜公子,你真是见多识广,这些菜,我可是一道也未曾听说过。” 令狐渊轻哼一声道:“怕不是你过于孤陋寡闻。” 青羽咬牙回敬:“对,师兄你自小游荡于四海八荒,见识自然是比我多得多了。” 令狐渊怎会听不出她画中的挖苦,但他也不见着恼。 因为,看着这张牙舞爪的女道士吃瘪,便已足够了。 渐渐的,堂中食客多了起来,小二额上沁出汗珠,他用袖子一抹,继续马不停蹄地四处张罗。 这方菜已经上齐了,琳琅满目的满满一桌,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一时无话,三人举箸而食,一杯逍遥酿下肚,青羽只觉口齿留香,便像大雨初霁后空气中混合着青草的味道。 青羽埋头吃饭,举箸往那道翡翠玉扇而去,这道菜清脆爽口,甚是美味。 “怎得夹不动?”她抬头一看,原是她与那令狐渊夹到了同一块菜,两人谁也不让,正在焦灼之际,忽听姜随扑哧一声笑道:“二位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师兄妹。” 青羽正欲发力抢下那块儿菜,听得这话不禁愣住了。 “怎么,不像吗?”她脱口而出道。 姜随仍是爽朗地笑着,说道:“的确不同于平常的师兄妹。” “哦?此话何讲?”青羽又问。 “时下四海八荒之内,修道之风盛行,各门派尤视凌云宗为圣地,而凌云宗弟子之间等级分明,不可僭越,这一习惯,被甚多门派奉为圭臬,故而许多门派之中同门相处礼重于情,但二位却非如此。在我看来,二位之间的同门情谊,可是要比那些讲究尊卑的门派,要深厚的多。那要是在其他人看来,你们的相处,更像是一对亲兄妹,或是——” “或是什么?”青羽看姜随话说一半,停顿了下来,便忍不住问道。 “像是对欢喜冤家。”姜随说完哈哈大笑。 青羽正喝了口酒,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口中那口酒便是不上不下,呛的她眼中流泪,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令狐渊见状一边亲昵地拍了拍青羽的背,一边莞尔一笑道:“姜兄说笑了。只因吾师为人率性不喜规则束缚,不甚在意长幼尊卑之序,故而我们师兄妹之间,便也不像其他师兄妹那么客气罢了。”说完,他夹了一大块菜肴给青羽,正是她最不爱吃的那道。 青羽觉得令狐渊笑得阴险,但她有苦难言,只能与这妖孽共同扮演一出师兄妹情深的戏码。 她一边将一大口菜塞入口中,一边心中忿忿道:“这厮编瞎话的能力真是一流。” 这时,堂内一阵议论之声响起。 青羽抬头见众人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她亦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门外走进四五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女。 他们手中执剑,气质出尘如谪仙。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约摸二十岁上下的男弟子,他头上的发冠高高束起,发髻中横插了一根通透碧绿的玉石发簪,举手投足间,便如那仙人下凡,容姿无双。 青羽心中不禁将将这宛如谪仙的男子和令狐渊作比较。 身高嘛,二人皆八尺有余。 相貌嘛,青羽转头盯着令狐渊瞧了瞧,这妖孽倒也算是俊美无俦。 可气质嘛…… “比不得比不得。”青羽心中下了结论,这令狐渊一身邪气,哪及白衣公子,那可当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位公子,就像他那发间的玉簪一般,清澈通透,不染尘埃。 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令狐渊先是见青羽神情古怪地瞧着自己,之后又看她边摇头,嫌弃地撇了撇嘴。 他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可以料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白衣男女在众人瞩目之中穿过厅堂,到了刻有牡丹花样浮雕的楼梯,拾阶而上。 在那几人之后,青羽瞧见了两个熟人,身着赤金长袍,不正是那金玉门的柳慕云和柳慕宇。 但那二人并未瞧见角落里的她和令狐渊。 堂中仍不时有赞叹之声响起。 “那是哪家弟子?也是来参加三日后凌云宗选拔的么?”隔壁桌有人问道。 “空桑山璇花宗的弟子。这一派有个规矩,所收弟子需得长相出众,不过嘛,他们呐,就跟那常年积雪的空桑山一样,各个都冷冰冰的。”一个留了三寸胡须的中年男子说道。 直到那些璇花宗的弟子进了雅阁,众人才回过头来。 青羽转过头准备夹菜,却见她爱吃的几道菜,已全空了,而那令狐渊碗里,却是满满当当的。 “喂,”青羽朝着二楼璇花宗弟子处努努嘴:“有人抢了你的风头。” “是吗?”他缓缓道:“师妹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自己,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青羽心中警觉,迟疑道:“什么日子……?” “望日。”他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青羽记起自己身中血赤虫,忽而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已经一个月之久了么? 上次月圆之夜,自己在昏迷当中,毫不知情,这次,不知……会如何…… 她的心中担忧顿起,饭菜便也不香了,只闷闷地喝着酒。 姜随听这二人说话,直听得云里雾里,但大家萍水相逢,他也不便过问。 突然,大厅之内响起“铛铛铛”的敲锣声。 众人皆望向声音来处——那座两米的高台。 只见红妆伶人已然退到一边,站在高台中央的,是一个一身紫袍的中年人。 那便是山月云居的掌柜——徐仁。 徐仁拱手道:“各位贵客今日到此,本店实乃蓬荜生辉,特备歌舞一曲,聊表心意,望各位客官看得尽兴。”说完他便撩了袍子退下,往三楼一间雅阁去了。 菜名参考的是一些古代传统菜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山月云居 第12章 云霞弟子 堂中掌声雷动,悠扬的琵琶声又起。 只见漫天花雨落下,满室馨香。 高台顶上,缓缓飘下一位面带轻纱的美艳女子,落地之后,她伸手褪去了身上的素白织锦外袍,露出一身绯色梅花纹样纱裙,薄如蝉翼的纱衣似远雾似云烟,裹住曼妙如玉的身子,腰间一根细带缚住蜂腰,盈盈不堪一握,裙角似飞舞的莲花散开,她的手腕、足上均系了金铃。莲步轻启,金铃悠扬悦耳。 琵琶声变换不迭,她亦随音起舞,似是一朵盛放的赤色曼陀罗,妖冶诱人,步履轻盈,舞步变幻,漫天花朵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她飞舞。 就在众人如痴如醉之际,突然从门外奔进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一跃上了高台,将台上女子手臂一拽,说道:“蓝依师姐,你跟我走!” “姑娘,你认错人了。”女子声音冷漠,轻轻拂开少女的手。 少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一怒之下将女子面纱往下一扯,大声道:“你我一起长大,我怎会认错!” 众人还来不及为那面纱下的容颜惊呼,便听那少女继续道:“你何苦自甘堕落?” 女子一听这话,脸色突地一变,挥掌而出拍在少女左肩之上。 少女一时不妨挨了重重一掌,她急急后退两步,站立不稳,便从高台上摔了下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摔落在地之时,却有一人稳稳的接住了她。 “好身手!”青羽见姜随片刻之间便将少女接住,不禁赞道。 “姑娘,你没事吧?” 姜随将少女扶正。 “无事,多谢。”少女看他一眼,便又转头盯着高台上的舞姬。 “你——”姜随还想说什么,但见门外又奔进两名女子,关切地将那少女护至身前。 二人与少女一样,俱着如云霞一般七彩绚丽的纱衣。 “蔚洇,你没事吧?”身量略高的一个女子关切道。 少女委屈道:“师姐,我没事。” 此时,三楼一间雅阁之内,金玉门柳家兄弟,正与一男一女相谈甚欢。 这两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衣着之华贵,亦更甚柳慕云柳慕宇二人。 只见男子着玄色蟒袍,女子着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 他们身后,站了六个着飞鱼服的佩刀侍卫,门外亦有八个侍卫把守。 听得楼下的喧闹之声,着玄色蟒袍的男子道:“景枫,发生了何事?”言语之间,自有不怒自威之气势。 “启禀世子,臣这就去看。”当先的侍卫拱手说完,便大踏步地出了门。 徐仁听见楼下动静,怕打扰到贵客,正急匆匆地下楼,忽听有人唤他,一回头,果不其然,是那贵客的贴身侍卫。 “楼下何事喧哗?” “大人息怒,不知是哪里冒出个丫头,与那舞姬纠缠不休,小人这便去处理。” 侍卫点点头,警告道:“速速去办,要是冲撞了世子和郡主,你这山月云居,恐怕是开不到明日了!” “小人遵命。”说完,徐仁便慌张下楼了。 “还不快退下!” 徐仁小声对那舞姬道。 舞姬神情冷漠,拂了衣袖离开。 “各位,今日的表演到此结束,诸位若是有兴趣,也可改日再来。”徐仁微笑着拱手。 “蓝依师姐!你别走!”少女急道。 徐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脸色铁青道:“来人呐,把这闹事的给我轰出去!” “蔚洇!够了!”少女身旁的女子喝道,她往台上望了一眼,无奈地叹口气:“师妹,人各有志,随她去吧。” “可是——” “好了,走吧。”说完,便拽着少女离开了。 “姑娘!”姜随出声唤道。 那少女正行至门口,听到有人唤她,转过头来。 彼时夕阳正落,少女整个人置身于昏黄的光线中,容貌灿烂若春日百花。 但她脸上满是沮丧,向着姜随点点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然后便转头离开了。 “姜公子?姜公子?” “啊?”姜随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见叶青羽指了指自己的杯盏,低头一看,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酒倒得满桌都是。 “刚才那是?”隔壁桌又有人问道。 “她们啊,流夕山云霞宫的弟子。这一派只收女弟子。看见她们穿的衣服了吗?别看那些衣衫流光溢彩,宛如云霞般轻柔,其实啊,不仅刀枪不入,更是暗藏了诸多暗器。”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说道。 “云霞宫?那刚才台上那个舞姬,也是云霞宫的弟子?不是说云霞宫的宫主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吗?她能容许弟子叛出师门,去做一个舞姬?” 中年男子笑了笑:“这我可不清楚了,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桩关于云霞宫的秘闻,各位可想知道?” “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中年男子一脸的高深莫测:“你们可知?云霞宫的宫主与那璇花宗的宗主可是死对头。” 众人奇道:“有此事?” 中年男子点点头,得意道:“据说,那云霞宫的宫主,本是璇花宗的弟子,但她竟大逆不道,违背伦理纲常,觊觎起师父来。” “啊?竟有这等事!“众人哗然,”后来呢?” “当然是被逐出师门了,但她心中不平,便创立了现在的云霞宫。” “原来如此。”众人听得这秘闻,刚才的扫兴瞬间一扫而空。 “云霞宫。”姜随心中默念这三个字,无意识地喝着酒。 姜随先青羽和令狐渊一步回到客房。 等到青羽回房时,前堂已开始点起花灯了,她本已进了自己房间,突然想到什么,复转了方向,来到令狐渊门前。 令狐渊正要关门,被她推开。 她旁若无人地进门坐下,倒了一杯茶,问道:“今天那只白虎,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嗯?” “你刚经过,那白虎就发了狂,不会这么巧吧?而且,你恰好又会驱使蛊虫。实话说吧,你是不是万蛊宗的人?” 令狐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亦倒了一杯茶,笑道:“放心,我只给你下了蛊,血赤虫是我从那个妖道那儿拿的。” “拿?是你偷的吧。”青羽讥讽道。 “拿又如何?偷又如何?有什么区别?我拿了他的蛊,免得他害人。” “那你便没害人吗,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劳什子血赤虫,不是害人?你的良心不会受谴责吗?” “你一切如常,并未缺胳膊少腿。等到你帮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我自会解了你的蛊。” 话不投机,青羽不再多说,忿忿回了自己房间。 仰面躺倒在铺了锦缎的床上,她从衣领里取出一块碧绿的玉环,那玉环被红绳穿过,底下坠了七彩流苏,在眼前不断摇晃。 这玉环她从小佩戴,是爹娘留给她的信物。 她是个孤儿,不知亲生父母是生是死,当年是师父救了襁褓之中奄奄一息的她。 可是,现在连师父也不见了,又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这世界这般喧嚷,可是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青羽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环,那玉环温润,还留有自己的体温。 远方起了晚霞,瑰丽赤橙,一大片一大片的炫丽波浪,燃尽无边天际,整个天空,都成了火红之色。那红与粉的颜色,挟着金光,穿透窗格漫了进来,洒了一地。 夕阳映在那碧绿的玉环上,温润的色泽流淌着,直流进心中。 青羽这般躺着,觉得头下硌得慌,便起身坐在床上,昏黄的光洒在她半边脸上,她看着远处的夕阳出了会儿神,之后轻轻拔下头上的木簪。 一头青丝瞬间倾泻了下来,染上了晚霞温柔的光与热。 她复又躺了下去,青丝铺了满床,她望着帐顶发呆。 不知不觉中,下山已一月有余了,她仍是有种不真实感,山中静谧重复的生活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光怪陆离和无法预料的未知世界。 她不知道师父此时在何处,亦不知自己会去往何处。 夕阳的余晖渐渐落下去了,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昏暗,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终于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神智昏沉,体内燥热,青羽全身沁出细密的汗珠,她额头微蹙,像是梦魇一般,艰难地睁开眼之后,才发现月色洒了满身。 窗牖之外,一轮圆月悬在墨一般的天际。 已是子时了。 她不受控制地心慌意乱,觉得那颗心似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躁动、不安,似有什么在远方呼唤,她不受控制的便想去找那牵动自己内心的东西。 她试图运功,想让自己平复下来,但发现自己真气堵滞,好不难受。 一定是血赤虫的缘故。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令狐渊的房间而去。 第13章 望月之蛊 令狐渊正在擦拭匕首,忽见一人破门而入。 是叶青羽。 她披散了头发,满面绯红,眼里似乎蕴着朦胧的雾气,像是雨后初晴,晚间月光映照之下,山涧里蒙了一层水汽的清泉。 她定定地站着,望着他,额间的那道红色印记若隐若现。 比上次颜色更深了。 令狐渊勾唇一笑,心中是对妖兽内丹的志在必得,还有毫不掩饰地对这女道士的挑衅。 他好整以暇地与眼前之人对视,看得久了,他开始有了种错觉,他觉得这女道士的脸,似乎变得清瘦,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柔弱,似乎,孤零零的…… 可下一瞬,这女道士便恶狠狠地向他扑了过来。 令狐渊往旁边一闪,她扑了个空,身上似乎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就要倒下去。 他眼疾手快,将她袖子一扯,却见这女道士诡异一笑,下一瞬,他便受了一掌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在床上。 “咚”的一声,脑后传来一阵剧痛。 还没等到他揉揉自己的后脑勺,那女道士便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 他皱起眉头,心道:“柔弱?简直力大如牛!” 令狐渊正要推开青羽起身,却突然发现她扣住自己的双手,放于身子两侧。 那力道不大,但他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他看她抬起头来,慢慢靠近自己。 她愈来愈近,近得他能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你——给——我——解——蛊!”她眼神迷离,一字一顿道。 话说出口,却毫无那种气势,软软的。 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脸上,令狐渊不知为什么,忽而觉得空气中有些燥热。 那双朦胧的眼,还在不断地靠近着,他感觉到那长长的睫羽拂到了自己的眼睑上,痒痒的。 令狐渊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但下一瞬,这女道士晕了过去,头重重地磕在了他额头上。 “嘶……”令狐渊痛极。 那罪魁祸首,却将头埋在他颈窝处,已沉沉睡了过去。 令狐渊深呼一口气,缓缓将青羽推开。 他来到桌前,从袖中取出翡翠玉瓶。 雄蛊已是狂躁非常,在瓶中四处撞击着,震得瓶壁嗡嗡作响。 桌上的青釉白瓷碗中,盛了满满一碗鲜血。 令狐渊看看自己的左腕,刚才在与青羽争执之际,那伤口渗出血迹来。 他不以为意,将玉瓶的瓶塞拔开。只见红色虫子展翅而出,径直向瓷碗飞去。 很快,碗中鲜血便被吸食殆尽,令狐渊口中念咒,那蛊虫便又飞回了瓶中。 翌日,青羽醒来,觉得有些陌生。 身上的被子盖得齐整,却不是自己的。 她环顾四周,惊奇的发现,这竟然是令狐渊的屋子。 可他此刻却不在房中。 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绪逐渐回溯…… 自己好像冲进了他的房间…… 再后来,她好像把他撞到了,趴在他的身上…… 她骇了一跳,狠狠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她摇了摇头,脑中纷乱异常,什么都记不得了…… 青羽小心翼翼的揭开被子,见自己衣衫齐整,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客官,您点的菜。” “进来吧。”青羽起身打开房门。 “客官您慢用。”小二从食盒中取出饭菜,便退出门去了。 青羽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忽觉腹中饥饿非常,便风卷残云般的将饭菜扫荡一空,而后下了楼。 半个时辰之后,令狐渊回到房间,看到空空如也的盘子,满脸黑线…… 上街之前,青羽先去找了姜随。 “姜公子,你说的万蛊宗,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叶姑娘可曾听说过九黎山?”姜随问道。 青羽摇摇头,她自小在浮州山长大,对其他地方知之甚少。 “万蛊宗在九黎山上。九黎地处南荒,那里瘴气密布,虫蛇肆虐,万蛊宗的人便用山上的毒虫制蛊,称霸一方。百年以来,他们鲜少出山,只不过……” 姜随顿了一下,继续道:“听说,这两年以来,他们的足迹开始频繁出现在四海八荒之内。” “姜公子,实不相瞒,在来天爻城之前,我便可能已经遇见了万蛊宗之人。”青羽将她在黎雍城所遇狸猫与诸葛锋的事一一道来,但其中隐去了自己和令狐渊。 “我与那妖道交过手,不过侥幸让他逃脱了。”青羽道。 “叶姑娘是怀疑,昨日那白虎发狂,与你说的那个妖道有关?”姜随问道。 “我亦不能确定。” “无论是你口中所说的妖道,抑或是万蛊宗的其他人,此刻出现在天爻城,恐怕都并非好事。” “你的意思是?或与凌云宗弟子大选有关?” “不错,因着凌云宗弟子大选,城内聚集了来自四海八荒的诸多人,这个时机,太过蹊跷了。” 姜随看青羽的杯子空了,便为她添了一杯茶,继续道:“这一派的功夫极为邪门,听说若是中了他们的蛊,会逐渐被蛊虫吞噬意识,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怀疑,他们要在弟子大选时出手,但至于为什么,我还不得而知。” 青羽想到自己的处境,默了一瞬,问道:“若要在弟子大选时出手,昨日何必打草惊蛇呢?” “寻常人是难以辨出中蛊的迹象的。昨日白虎发狂,除了我,估计也不会再有人怀疑到万蛊宗的头上。我能辨出,也是因为家父的缘故。家父曾为了救人,只身潜入万蛊宗一月有余,对中蛊的形状颇为了解。” “这么说,若是有人中蛊,姜公子便能看出?”青羽试探道。 姜随摆摆手,说道:“叶姑娘高估我了。中蛊之人寻常情况下我是看不出的,除非,蛊毒发作,或是,从死状看出。” 青羽心下稍定,她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姜公子解惑!我这便告辞了。” “叶姑娘可是想去找那妖道?”姜随问道。 “不错,就算现在城中的不是那妖道,单若是找到万蛊宗的其他人,也可进我一份绵薄之力,保护城中之人性命。” 姜随眼中浮现敬佩神色,他郑重道:“我与你一道去吧。” “也好。” “欸?怎不见令狐兄?” “师兄——他——他一大早便出门了。”青羽含糊道。 青羽与姜随一道来到街上,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愈来愈多的年轻弟子来到天爻城。 青羽一边在人群中穿行,一边心想:“诸葛峰大抵来了这里吧。若找到他,便可解了自己的蛊,也能为浮云镇和西陵城那些无辜的的亡魂报仇了。” 可是她二人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那万蛊宗的线索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日落西山,青羽与姜随才回到山月云居。 告别姜随之后,她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去了令狐渊的房间。 “你是谁?” 青羽问道。 原来这令狐渊的房间里,竟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陌生男子,他的面前摆了一个棋盘,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巫及。”那人头也不抬,淡淡道。 “巫及?”青羽疑惑道:“令狐渊呢?你为何在他的房间?”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她。 青羽赫然发现男子额头上一个大包,极为显眼。 “你是?”青羽迟疑不定:“令狐渊?” 令狐渊眼中浮现惊疑之色,但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那幅波澜不惊的神色,冷冷道:“这么快便认出我了?看来倒是我小看你了。” “实不相瞒……你额头上的包,是我撞的,对吧?我记起来了……” 令狐渊:“……” “你竟会易容之术?又想搞什么鬼?” “凌云宗弟子选拔,是不允许妖族参加的,故而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青羽拉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压制妖气,连我也识不出?” “我自有妙法,你不反思自己学艺不精,倒来问我?” “你学那妖道说话作甚?”青羽白了他一眼。 她转过身,边走边心道:“一定大有阴谋,我一定要尽快解蛊,不被这厮挟制。” 突然,她想到什么,又止了步子,转过身子来到令狐渊面前。 令狐渊见她盯着自己,笑得一脸阴险,正有些摸不着头脑。 突然,青羽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棋盘搅的一塌糊涂,而后飞速转身离开房间。 令狐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两日之后。 第14章 各显神通 卯时起,远处响起玉磐之声,清峻空灵的声音响彻整座城池,这是每三年不变的仪式,凌云宗新一届外门弟子选拔即将开始。 凌云宗作为现今天下最大的修仙门派,是所有修道之人心目之中的圣地。 它已建宗数千年之久,入门选拔极为严苛。 要想进入凌云宗修炼,有两种途径。 这第一种,需要颇有机缘。凌云宗宗主亦即灵云师尊外出游历之时,偶尔会收天资聪颖的关门弟子。关门弟子大多在幼年时期便已入门,均是根骨奇佳,世间罕见之才,其数极为廖廖。近三十年间,师尊自己所收关门弟子,仅有一清道长和一梦道长二人。 而这第二种,便是大多数弟子进入凌云宗修炼的方式——三年一届的外门弟子选拔。 外门弟子仅选拔十四至十九岁之间的凡人弟子。每当三年选拔之际,便有众多来自四海八荒的适龄弟子参加。 四海八荒内的大小门派,皆有机会,就算最终未能入选,也可通过首轮环节展示本门功夫或术法,这便有机会扬名世间,故而每届报名者甚众,参与第一轮选拔者,几乎有数千之众,但最后能真正入选成为外门弟子的,不超过十人。 所有入选弟子,都需进行为期三年的修炼,三年期满,可决定继续参加考核成为内门弟子,或是下山回到原门派。 虽此时天下修仙炼道之风盛行,人人均想要进此圣地修习术法,但凌云宗有一条规矩:若想成为内门弟子继续修道,到达至高境界,便要做到无欲无念,断绝情爱,与俗世彻底告别。 入选弟子来自四海八荒各门各派,皆为天资绝佳的年轻男女,少不了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之事。而且他们之中大多本也就是打着来此进修的目的,以练就高强法术,之后便回到原门派或宗族光耀门楣。再者,虽有人一心向道,但成为内门弟子的考核难度远远大于外门弟子考核,故而三年期满之后,弟子大多都会下山,只有极少一部门会继续留在凌云宗。这就是为何凌云宗建派千年以来,内门弟子不过百人的缘由。 报名地点设在城北北门外的一大片空地上。 空地中心便是大名鼎鼎的太极坛,亦是每届弟子选拔首轮展示的地方。 太极坛是一座约有三人来高的圆形高台,整座高台以青铜铸成。相传千年之前,这太极坛金光闪闪,而经过岁月流逝,现在已满是青锈,再不复当初的耀眼。 高台之外三十余米,设了巨大的圆形看台。 看台能纳三千余人,而看台再往北,则是一片方约七十余里的紫竹林。 青羽、姜随以及“巫及”三人,此刻正往城北太极坛的方向行去。 “叶姑娘,巫及兄,令狐兄突然离开,都没有机会与他作别,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了?”姜随长叹一声。 巫及微微一笑道:“姜兄的心意,我必会转达于令狐师弟。令狐师弟身为妖族,本就不能参加今日的选拔。” “如此盛事,难得一见,何不留下来见识见识?”姜随不解道。 “师弟此次来到天爻城,主要是奉了吾师之命,护送青羽师妹到此。本应是我与师妹一道来的,不巧因一些事耽搁久了一些。昨晚我到城中之后,令狐师弟便也就立即启程回师门了。” 青羽看着这张陌生而寡淡的脸,心里在想令狐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甚至连性格也伪装了。令狐渊是狡诈机敏的,睚眦必报的,但巫及是稳重自持的,温和有礼的。 在外人面前,巫及是完完全全的一大副师兄的做派。 他费劲心思想要进入凌云宗,只是要得到妖兽内丹吗?青羽想不明白,只觉得重重迷雾,自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向前。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他们三人终于来到了城北。 只见太极坛之上,三千看客已然坐满,甚至那看台外侧的树木枝杈上,都坐满了想要大开眼界的民众,俨然一幅万人空巷的盛景。 三人从入口处一雕花木箱内抽取了号码。 “一百三十五。” “七十二。” “四百八十一!”姜随摇摇头,遗憾道:“看来今日是轮不上我了。” “估摸着,明日怎么着也该轮得到。此处拥挤非常,依我看,姜公子何不先回客栈休息,明日再来?”青羽说道。 姜随爽朗一笑:“无妨,我今日就权当开眼界了。叶姑娘,我们三人之中,你最为靠前,很快便能上场了。” 玉磐之声响至九百九十九次时戛然而止。 高台之上,一位凌云宗的年轻弟子站于高台中央,只听他高声道:“诸位不远万里来到此处,是我凌云宗的荣幸……” 此人便是一清,年方二十六,是现今凌云宗宗主最年轻的男弟子,他的师兄们,年纪均比他大上许多。 一清的声音正如他的名字,清风徐来,温润平静,但又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像那玉磐之声一样——振聋发聩,就算在百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届选拔,报名者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人。选拔共分为三轮,预计为期九日,待选拔结束,师尊会亲自出席拜师仪式。” 人群中一阵骚动声起。 “凌云宗主亲自出席弟子拜师仪式?这是多少年未曾有过的事了?” “百年之间,应该未曾有过。” “凌云宗主甚少入世,除了凌云弟子,应该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不错,对于我们修道者来讲,能有幸得见当今四海八荒内的道门尊者,确实无憾了……” 一清并未理会台下的喧哗之声,只听他继续道:“今日、明日以及后日会进行第一轮选拔,参与选拔者需上此台,依次报出门派姓名,并展示拿手本领,此轮结束之后,由三位师兄选出一百人进入下一轮。” 话毕,台上三位身着天青色广绣长袍的长者依次站起身来向众人行了一礼,便坐于凳上等待选拔开始。北侧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弟子执笔蘸墨,以做记录。 “诸位,我宣布,现在选拔正式开始。” 第一位上场的是天音府的弟子陆星,他抚一把千年古琴,琴音铮铮,竹林风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只见紫竹林内数根参天的竹子已然拦腰折断,惊起林中雀鸟纷纷。 这人是以乐器做武器,音律做功法,霸道非常。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没想到今年第一位上场的便如此精彩!真是开了个好头!”众人兴奋不已,等不及要看接下来上场的弟子。 这第二位上场的是天罡教的弟子,名为刘天权。只见他身高体壮,肌肉虬结,手抡一双铁锤,往前方一挥,只听‘咔嚓’一声,左方一颗大树的枝桠折断,一个正坐在树上看热闹的青年摔到地上,痛得‘哎呦’一声。 人群中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刘天刚摸了摸脑袋,在略微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展示。 “第三位。” “紫云轩,刘若安。” 这位刘若安,所展示的功夫亦于音律有关,但他并未以音律做武器,而是以一把洞箫驭使周围的雀鸟。箫声凄冷,弥漫在四周,犹如秋雨后的雾气,被萧瑟的冷风吹散。 众人似乎从那箫声中触到一股寒意,紫竹林内,雀鸟尽出,盘旋在高台上空,遮天蔽日。 忽而,这位紫云轩弟子萧音一变,变得轻快活泼,那些雀鸟闪动着翅膀,四散飞走了。 人们仍在意犹未尽之时,第三位已然上场了。 “在下白云观,云方。” 这白云观的弟子,身材清瘦,着一身淡蓝色的道袍,他拔出长剑,舞了一段白云观独有的云中剑。 那剑身上坠了铃铛,随着云方的动作,响个不停,而四周凡是低微之人,在那铃铛声中,不禁忘记自己身处何处,直若置身云端。 这铃铛之声,似乎在哪里听过…… 电光火石之间,这声音与记忆中的某个声音重叠。 她不禁转身去看令狐渊,他亦正转过头来看她。 云方,云长。两人霎时间便明白过来,原来那诸葛峰竟是白云观弟子。 青羽往四周扫了一眼,看台上的人,来参与选拔的弟子,还有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的,但她并未发现诸葛锋的人影,但她知道,他就在此处了。 台上不断有不同门派的弟子展示。 “第十位。” “无月门,肖影。” “第十一位。” “昊天府,丰玉。” …… “第三十二位” “云霞宫,陆蔚洇。” 一个身穿七彩霞衣的少女一跃上了高台。 青羽觉得有些眼熟,迟疑道:“这是?” “三日前山月云居的那位陆姑娘。”姜随道。 这次青羽终于看清了这位陆姑娘的容貌,只见其脸若银盘,一双明媚的杏眼,与那百花分肖髻上两颗赤红的相思豆相得益彰,姿容俏丽明艳,不可方物。 这陆姑娘右手往空中一滑,树上碧绿的叶子纷纷朝她飞来,她手指一转,叶子便随她手势在她周身飞舞。她的指尖灵力四溢,不一会儿,绿色树叶变成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在朝阳之中映出光辉,她拔剑出鞘,往那绿袍刺去,袍子竟然完好无损。 “献丑了。”那位陆姑娘粲然一笑,而后退了下去。 青羽随着众人拍手叫好,她不由感慨:“这云霞宫的弟子,不仅容貌灿烂若晚霞,法术也颇为有趣。” 令青羽印象深刻的女弟子,还有一位——百花谷弟子兰华。 兰华排在第六十一位,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布衣,头发被一天青色的发带束在身后。 她的面容恬淡安静,与四周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同于其他弟子夺人双目的展示,她从袖中取出一颗兰草,那兰草光华四溢,她将兰草赠予看台之上一有多年腿疾的老妇,那老妇服下兰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腿疾竟一瞬间好了。 百花谷盛产草药,这一门的弟子,是天生的医者。 众弟子依次上台,拳掌腿脚、刀枪剑戟、法术灵力,应有尽有…… 终于,轮到了青羽上场。 第15章 灵山巫族 “第七十二位。” 台上清朗的声音念道。 “叶青羽。”青羽一跃上了太极坛,“无门无派。” 凌云宗弟子大选是整个四海八荒的盛事,来参加的弟子大都出自名门,故而听她说完后,看台之上质疑声起:“凌云宗选弟子几时这般没有门槛了?无门无派也能参加?那我看阿猫阿狗都能去了。” 她并未理会这些声音,而是拔出腰间桃木剑,一脸坦然。 按理来说,她现在名义上是令狐渊的师妹,可是令狐渊却提议她不要透露自己来自灵山巫族,她不知道其中缘由,但这提议倒也正合她意。 她不想乱认师门,她的师父只有一个。 “令狐公子,你和叶姑娘究竟师出何门?我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姜随好奇道。 令狐渊笑答:“一会儿你便会知道。” “各位,凌云宗选拔弟子,向来不以出身论高低贵贱,上了太极坛,看的便是修道的缘分。”一清转过头来,朗声道:“叶姑娘,请吧。” 自青羽上台之时,柳慕宇便注意到她了。 他和兄长坐在看台西侧,离得并不很远。 三日不见,那女道士仍旧穿着那身已经发白的青色袍子,但她此刻未戴斗笠,白皙的面容在日光下泛起一丝红润的色泽。 她的声音响起,既近又远,使他回忆起海上有着清冷月光的夜。 他看她拔剑出鞘,那把木剑破破烂烂,他一边内心鄙夷这女道士的寒酸,一边又觉得那双如月中山泉一般清澈的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柳慕云亦注意到了已经上台的青羽,他环顾四周,但并未寻到令狐渊的身影,不禁疑惑道:“难道他已经先行离开了?” 桃木剑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青羽两指摩挲过剑身,喝了一声:“变!” 只见木剑瞬间变长,变成了一把朴素的青铜长剑,剑身周围被淡淡的银白色清辉所环绕。 她只用了一成灵力。师父曾经教导过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要轻易显露自己。 微风拂面,她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舞起剑来。 恰看台之外有一棵偌大的杏树。 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杏花随风飞舞,吹到高台上,满天花雨,吹到她的头发上。 最后,落于她的剑上。 青羽只舞了十来招,便停了下来,唤了一声“收”,青铜剑又变回原来模样。 她将剑斜插入腰侧,跃下高台。 对比之前的弟子,她的展示实在乏善可陈。 众人摇了摇头,证实了自己之前的看法,那神色似乎在说:“看吧,没什么来历的无名之辈,也不可能有什么真本事。” 亦有人不满道:“这算什么展示,简直是瞎胡闹!” “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有人附和道。 陆蔚洇此时并未离开,她站在人群最外侧,看那女道士身姿轻盈,一跃下了高台。 现下修道之人讲究出身,但陆蔚洇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与一清的看法一样,修道看的是天分。 正因如此,她才来了不看出身的凌云宗。 而那个女道士,虽是自选拔开始术法最为简单的一个,但她神情自若、泰然处之,丝毫不不受质疑之声的影响。 陆蔚洇很佩服她的这份豁达与坦然。 且她身姿轻盈灵动,至少轻功绝对不低。 众人未曾注意到,台上坐镇的三位长老之一——一字辈的一正道长,亦是一清的师兄。 他自青羽拔剑出鞘之时,看她的目光便有了深深的探究。 木剑变化之术,他只在大荒异闻录中见过,世界千百年来已未曾出现,这个女弟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不信她仅仅是个无名之辈。 青羽穿过拥挤的人群,距令狐渊越来越近。 他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如无风之夜里的深邃海面,看不出一丝波澜。 待她再走近一些,发现那狐妖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 青羽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在西荒之海上的痛苦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叶姑娘,你——不想进入凌云宗修炼吗?”姜随的话打断了青羽的思绪。 只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功法远在我之上,诛杀白虎之时我便看出来了。” 青羽默了默,回答道:“不错,但我其实并无重新拜师学艺的打算,比起我,师兄他才是更想进入凌云宗之人。” 令狐渊状似无意地看着高台上正在展示的另一位弟子——木剎门的沈少微。 姜随看出两人之间无声的硝烟,便再未询问,往台上看去。 沈少微在台上击鼓而歌,正当众人沉醉其中之际,他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木偶,瘫倒在台上,而台下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沈少微。 原来台上那位“沈少微”不过是一只木偶傀儡,真正的沈少微还在台下。 各门派弟子依次而上,所展示本领可谓千奇百怪,其中不乏精彩绝伦者。 令青羽未曾料到的是,令狐渊这厮,亦是所谓“精彩绝伦者”之一。 “第一百三十五位。” “灵山,巫及。” 众人一听,无不哗然。 要说现今天下最神秘的门派,也就莫过于灵山巫族了。 灵山巫族始于上古众神时期,以巫咸为首的灵山十巫曾在四海八荒之内大放异彩,名声斐然。 此族信奉巫术,崇拜鬼神,擅于医药及占卜。 但他们这一族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就连所谓的灵山,亦传说是存在于幻境之中,常人无缘得见。 故而世人大多仅闻其名,而对其知之甚少。 九幽大战之后,他们更是杳无踪迹,似乎消失于四海八荒之中。 在此之前,亦从未有灵山巫族的弟子参加过凌云宗入门选拔。 这位巫及到底是否确为灵山巫族弟子,尚且存疑。 不过不论是真是假,当“巫及”报上自己的来历的那刻起,他便立即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巫及虽相貌平平,然则身长八尺,举手投足间颇为清朗俊逸,别有一番独特的气质。 只见他拔出佩剑,在太极坛上一跃而起,动作大开大阖地舞起剑来。 他足尖轻点,身姿矫健,形容潇洒,剑光飞舞宛若游龙,时而慢如潺水,时而快如疾风。 众人只觉台上之人动作之间,天地似乎黯然失色。 最后,那人举剑直指金乌。 乌云迅速移动,将红日遮挡,高台上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此为灵山祈雨之术,雕虫小技,还望各位莫要嫌弃。”说完便一跃下了高台,来到青羽身侧。 青羽不得不承认,她亦被令狐渊吸引了目光,他的剑舞的煞是好看,她也不由地对他更多了一丝好奇。 她在西荒海外的浮州山上生活了十八载,对外界知之甚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所谓享誉整个四海八荒的凌云宗,但她却听师父提起过灵山巫族。 这一族能够驭使蛊虫,可行祈雨之术。 难道,令狐渊真是灵山巫族弟子? 之后几个时辰,又有不少门派弟子上太极坛展示,直至日头高升,再到红日西落。 暮色逐渐降临之时,今日最后一位弟子上台了,而这人,却是一个熟人。 青羽觉得有些意外,转而却又觉预料之中。 这人正是柳慕宇。 觉得意外是因为,青羽已忘了他兄弟二人,此刻猛然得见,不由得意外,而他本就要来参加弟子大选,便也是预料之中。 他今日着一身绛紫镶金祥云袍,眉目疏朗,头上戴了束发白玉冠,手中执一把长剑,一幅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柳慕宇将长剑一挥,于空中起势。劈、斩、刺、圈、点等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剑身气势大盛,他将剑尖对准远处一方巨石,猛地往前一刺,只见剑势形成游龙之态从剑尖而出,直奔巨石而去。 “砰”的一声,巨石碎裂,尘烟四起。 “这是我金玉门天龙剑法第三式‘游龙破空’。” “左腕的伤看起来已全好了,动作流畅,但剑势却不够凌厉。”青羽心道。 柳慕宇这时正插剑入鞘,眼神不经意间往台下扫去,突然间便对上了青羽的眼神。 青羽本着友好的态度,颔首一笑,清冷疏离的面容一霎时便像三月春水一般漾开来。 哪料这柳小公子怔愣了一瞬,而后傲然转过头,看也不看她。 青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也对,自己断了那柳小公子的左腕,又与他的死敌令狐渊“沆瀣一气”,他确实没有必要给自己好脸色。 不过,无所谓了,随他去吧。 凡上台的弟子,几乎都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故而青羽颇觉精彩有趣,然而整整一天下来,腹中实在饥饿,所以等柳慕宇展示完,她便速速回了山月云居。 翌日,令狐渊一大早便不知去向,青羽未作等候,便与姜随一道去了太极坛。 她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搜寻诸葛锋的踪迹。 但那妖道今日依然未在此处出现,故而青羽也未停留太久,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 第16章 妖道之死 因着这几日弟子大选的缘故,天爻城的大街上人迹寥寥。 天色尚早,火红的朝阳正升至半空中,宽阔的街道上一半明一半暗。 东侧的牛肉汤铺子隐在巷子口,门外支了三张矮木桌。 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个老翁正在给铺子里的大锅添柴火,火烧得极旺,老翁写满岁月沧桑的脸被火光映的得的。 碎裂的火星迸裂了出来,又消失在早晨微凉的空气中。 忽而,一个老妪从帘子后急匆匆的走了出来,揭开锅盖,热气袅袅而起,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哎呦喂!老头子!一个人也没有!你还不停添什么柴火?” “现在没有,一会儿就有了嘞。”老翁一边添柴一边说道。 “有什么有,都去城北了!真是老糊涂了!” “你才老糊涂了!欸欸欸?老婆子你打我干什么?” “谁是老婆子?”老妪气忿道。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吗?”老翁一边嘟囔,一边起身离开灶台。 就在这时,他抬眼看了一眼门外,恰好看到一个女道士朝着铺子走了过来。 老翁眼睛发亮,两手叉腰,得意道:“老婆子,我说什么来着,你看,这不是有人来了?” “大爷,大娘,我要一碗牛肉汤。”青羽挠了挠头,又道:“有包子吗?” “都有都有。”老妪笑眯眯的招呼,“姑娘你稍等,马上就好。” “什么姑娘,人家是道长。” “你竟会气我是不是,赶紧添柴!” “好好好,哎呦,别拧耳朵……” 青羽坐在一张矮木桌旁,日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背后高大而斑驳的青石墙上。 店门口的赤黄的幌子随着微风飘扬,那矮桌上的光影便不停地变幻。 老翁端来了冒着热气的牛肉汤和素包子,香味满溢在周围。 青羽埋头吃饭吃到一半,一道高大的阴影将她面前的光线遮挡住了。 她抬起头来。 是令狐渊,变换回原来模样的令狐渊。 “老板,来份跟她一样的。”令狐渊道。 “好嘞。” 老翁和老妪又兀自去忙活了。 “诸葛锋死了。”令狐渊直接道。 “什么?”青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昨日亥时,我去楼下打酒,看到诸葛峰与昨日那个白云观弟子在一处吃饭。我变幻了容貌,故而他并未发现是我。他二人吃完便急匆匆离开了,我追了上去。快追至东城门之时,他们二人发现有人跟踪,那个叫云方的挡住我,与我交起手来,而诸葛峰则一刻不停的奔出城门。云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他摇了那极诡异的铃铛,我一时不妨,被他侥幸逃脱。待我出了城门后,早已不见诸葛峰的踪影。今日破晓时分,我又去了东城门外,不料竟在城外的水潭边发现了诸葛峰的尸体。” “你为何解释得如此详细?很反常。是不是你杀了他?” “知你有此一问,我才如此详尽地解释。”令狐渊无所谓地笑道。 “可疑。” “实话说,我是想杀了他,毕竟囚禁之仇一定得报,但很可惜,他没能死于我手。”令狐渊回忆起自己被囚于方寸之间的囹圄之苦,眼中一片肃杀。 看青羽依旧是怀疑的神色,令狐渊道:“我没有理由骗你,要不跟我一道去看看?或许你能发现什么线索。” 青羽点头,停了箸起身便要离开。 “欸?莫着急。”令狐渊拽住她的手腕,说道:“我还未吃饭。” 即便如令狐渊这般我行我素之人,也被那老妪盯得不自在起来。 自那老妪端了牛肉汤之后,便坐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与青羽二人。 “大娘,有什么事吗?”令狐渊微笑道。 琥珀色的眼在朝阳下极为漂亮,他一笑,便有股天真之感,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美丽少年。 老妪笑得更开心了,她开口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登对的。” “噗!”青羽的最后一口牛肉汤被她自己忍不住喷了出来。 “老婆子竟会瞎说,没看人家姑娘是道士?乱点什么鸳鸯谱?”老翁急道。 “道士怎么了?道士就不能成亲了?我老婆子什么时候看错过?” 青羽:“……” 令狐渊:“……” 直到二人起身离开,那两位老人还在斗嘴个不停。 青羽跟随令狐渊穿过一道出了东门,那里是一大片白桦林。 四月时节里,叶子大多绿了,枝叶繁茂,沙沙作响。 穿过了白桦林,是一片芦苇荡,芦苇从东倒西歪,嫩绿的枝干与干枯的杂草混杂着,其中,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而来。 越往深处走,那味道愈浓烈,直到穿过芦苇从,那片水潭显露出来。 而旁边横了一具尸体,正是诸葛峰。 他的死相极其可怖,全身上下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血从那些小孔渗出来,已然干涸了。 整个身体像是被吸干了一般干瘪,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尸身上,直像一只木偶。 但诡异的是,那张脸完好如初,像西陵城见到的那样——颧骨突出,两颊凹陷。 他的一双眼睁得极大,瞳孔涣散。 青羽受不了那股恶臭,忍不住干呕出声。 她稍微离远了些,才终于觉得能够呼吸了。 “这死状,跟姜随说过的中蛊之状如出一辙,难道是万蛊宗的人干的?”青羽捏着鼻子道。 “确实像是出自万蛊宗之手,但很奇怪,按说中了万蛊宗的蛊,是不会流血的,血会被蛊虫吸食殆尽。”令狐渊不解道。 “或许他们已经炼制出什么不同品种的蛊虫?” “亦有可能吧。” “咦?那是什么?”青羽看到死者干瘪的手中抓着一个物什,露出尾端蓝色的穗子来,她弯下腰,捏了鼻子,将那穗子往出一拽,却发现拽不动,就在这时,不远处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来了!”她警觉道。 “?有吗?”令狐渊疑惑地看她。 “嘘!别出声!”青羽面色一变。 “走!”她当机立断,拉了令狐渊的胳膊,往更茂密的芦苇丛藏身而去。 第17章 毁尸灭迹 果真有人穿过芦苇丛往水潭而来,但那人步履极轻,令狐渊几乎听不到其双足触碰到地面茂盛而纷乱的杂草的声音。 来人着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长至脚踝,露出一双乌皮**靴。 那人的脸全然看不见,被斗篷的帽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但从那身形,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个男子。 他侧身在水潭边站立,面对着地上的尸体的方向,冷静得出奇。 肃杀之气却从那神秘人的周身不断散发出来。 不知为什么,就算看不见他的脸,青羽也能想象到那面上的神色——漠然、森冷、蔑视…… 人一定是他杀的。 “他是谁?为何要杀诸葛峰?他是好人吗?”青羽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但她无论如何想,都理不清这其中如蛛网一般复杂而迷乱的联系。 下一瞬,那人转过身来了。 他的面上赫然覆着一张银色面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刚才显然听到了芦苇丛中的动静,此刻正举步往青羽和令狐渊藏身之处缓步而来。 他愈走愈近,直到,一步之遥…… 青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那人身材高大,浑身的气势让人无法忽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正在逼近。她慢慢将手放于剑柄之上,缓缓地拔剑出鞘…… “扑腾”一声,一只野兔从旁侧奔了出去。 那人停住脚步,左手如勾,向着野兔的方向收紧五指。 正在奔逃的野兔尖锐地鸣叫了一声,便软倒在草丛中,迅速干瘪。 “心狠手辣,不是良善之人。”青羽心中迅速下了判断。 见那人似乎未发现她二人,青羽便将剑插回剑鞘,准备看看那人到底想干什么。 只见那人回到水潭边,两手开始发力,鹰爪一般。 两掌之中瞬间喷涌出两股青色的灵力,青羽觉得那灵力与自己的有些相似,但颜色更深,似乎——更接近于师父灵力的颜色。 不过,那灵力中混杂了诡异的紫红色的雾气,应是魔气。 灵力与魔气混合,此人法力亦正亦邪。 紫红色的魔气将诸葛峰整个尸身包裹起来,让人逐渐辨不真切。 灵魔之气互相交织,丝丝缕缕,犹如千万根丝线包裹而成的蚕蛹一般,亦像是一个有着诡魅之色的黑洞,将强烈的日光都吸收了进去。 盏茶功夫后,那人收了手中之势。 雾气与灵气皆烟消云散,而诸葛峰的尸体,已不见一丝痕迹。 那人弯腰拾起了诸葛峰手中的物什,缓步离开了芦苇丛。 是一个玉扳指。青羽终于看清了。那扳指镀了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神秘人一走,线索便断了!”想到此处,青羽握了剑就要起身,却被令狐渊强行按了下去。 “你干什么?”青羽疑惑地盯视着令狐渊,无声道。 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等到青羽再次站起来身来,那神秘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也就是片刻功夫,便跟烟消云散了一般。 青羽呆呆地望着刚才诸葛峰尸体所在之处,那处的芦苇被压出一个人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为何阻挠我?”青羽忿忿。 “你有几成把握?”令狐渊掸了掸身上粘上的杂草,漫不经心道。 “不管有没有把握,总比当缩头乌龟的好。现在连诸葛峰的尸体都被处理的一干二净,刚才那个神秘人也不见了踪影,我要如何查明真相,找到凶手,为浮云镇和西陵城的无辜受害者报仇?” 听到她的诘问,本已转过身准备离开的令狐渊复又转过身来,他双手抱臂,嘴角带了一抹笑,好整以暇道:“若是打不过,怎么办?” “打不过,便跑呗,再说了,还没打,怎知打不过?” “若是,跑不及呢?” “不可能。”青羽坚定道。 令狐渊摇摇头,笑中已带了一丝讥讽,他说道:“我知你法力高强,但这里不是西荒海外,若你每次贸然行动,逞匹夫之勇,那很快便会吃到苦头。你别忘了,你已经在我手里栽了一次,还有,昨日的弟子初选,你的表演很蹩脚,若进不了第二轮,你的日子便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过了。与其关心其他人,倒不如先祈祷自己能进入第二轮。” 说完,他拨开被风吹得左右摇动的芦苇丛,大踏步朝前走去。 青羽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桃木剑,令狐渊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她自小生活的世界极为简单。 她记得那时她大概五岁,资质平庸,日日练却功总也练不好。 有一次凛冽的冬日,山上落了雪,一片萧瑟之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渐渐的全部隐入山后,月亮升了起来,天空是一种迷蒙的藏蓝色,映照着地上皑皑的白雪。 师父去镇上买东西很久都没有回来,她等不及,也不知危险为何物,便在昏暗的暮色中走出竹屋,往下山的小道行去。 她不知自己真正走了多久,只记得月亮从半空中升至头顶正上方。 山林中尽是细微的动静,像是风声,又不像风声。 她一点也不怕,只是那雪地里不好走,她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那山间小道行进着,她不时向着山下望去,期待着师父突然的出现。 忽而,远处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嚎叫之声,她惊了一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月色之下,有一灰白之物站在山间的巨石上,两眼惨绿。 是狼,青面獠牙。青羽终于慌张起来,她用了她认为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前进,但她身材矮小,那雪的厚度,甚至没上了她的大腿。 她跌跌绊绊,很快,那头干瘦的饿狼便追上了她。 饿狼将她左腿撕咬住,往山谷中拖行。 她的耳中、眼中、口中全部灌了雪,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那狼似乎到了它的巢穴,停了下来,它张开巨口,露出两排森亮尖利的牙,往青羽细细的脖颈而来。 青羽惊恐地张大眼,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从眼角滑落,恍恍惚惚中,她似乎看见了师父的脸。 她在想是不是已经变成鬼了,出现了幻觉? 但那头狼的动作戛然而止,向后倒了下去,师父真的来了。 师父抱她回了小屋。 她至今记得师父的话:“不想受伤害,自己便要变得强大。” 自那以后,她更拼命地练功,没日没夜。 再后来,她杀过猛兽,除过海妖,擒过强盗。 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未退缩。 在她的观念里,只有绝对的强者,才不会惧怕这个世界。 她也,从未输过。 所以,在她的世界里,她不懂什么叫做伺机而动,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此刻她的内心有了一丝浮动。是否令狐渊说的对?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才一步一步的落入浮州山外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层层圈套中? 芦苇丛中夹杂着的白色蒲公英被风吹散了,零零落落。 它们四散着奔向远方,却不知到底去往何处。 青羽觉得,那些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就像自己,被命运推着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 她执了剑,踩倒那葱葱郁郁的芦苇叶,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第18章 识海迷雾 青羽再次见到令狐渊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巫及”的模样,正与姜随坐在山月云居的大堂里把酒言欢。 彼时天色已晚,厅堂内已点起了琉璃宝灯,一片辉煌之景。 “叶姑娘,你可算出现了。”姜随替青羽斟了杯酒,递到她面前,说道:“我本以为你只是离开一小会儿,没曾想,你一整天都再未出现过。”姜随的视线在青羽和巫及身上转了一圈,“要我说啊,你们师兄妹二人未亲眼看到今日的弟子展示,当真可惜。” “难道还有人的法术,比姜兄的更有看头?”巫及微笑道。 “巫兄说笑了,我的法力,当真算不上厉害。” “可还有什么厉害的法术?姜公子不妨说来听听。”青羽道。 “今日最出风头的,当属璇花宗弟子慕容泽月。” “璇花宗?可是前几日我们刚来到这时里见到的为首的那个白衣弟子?” “正是。看来叶姑娘也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当然,那般如谪仙一样的人物,一出现必定会攫取在场每个人的目光。”青羽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白衣公子的面容,她饮了口酒,满脸都是遐想:“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位公子便如打磨过的宝玉一般出尘无暇,他的相貌,四海八荒之内或许都极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叶姑娘所言极是,今日他一出现,在场的女子便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是在我们中容国,这种男子怕是能收到一大车的瓜果。” “掷果盈车?这习俗我亦听说过。”青羽莞尔一笑。 姜随继续道:“不过传言亦是不虚,这慕容泽月虽丰神俊秀、品貌非凡,然则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可惜令狐兄不在此处,若他在,这风头或许还轮不上他慕容泽月。” 青羽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正想反驳姜随,一转眼看见巫及正一脸阴郁地看着自己,便生生忍住了。 她故作姿态地咳嗽两声,转了话题道:“姜公子,慕容泽月使的是什么法术,你说道说道,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他使的是点物成冰之法。今日他在台上一挥衣袖,便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霎时间太极坛周围便如隆冬腊月一般冰寒彻骨。他的法器是一把冰制的宝剑,名为落凌剑。剑气挥出,充盈的灵力化作一道道锋利的冰锥,向紫竹林□□去。只听得锋利的摩擦之声响起,霎时间冰锥便射穿了数根粗壮的竹身。随着竹身倾倒,接连起伏的碰撞之声急急传来,直敲进人的心里,让人心生急躁,不得安宁。” “好生精彩!”青羽赞道。 “还有,我听说——”姜随压低声音,迟疑道。 “你听说什么?”青羽伸长脖子,满脸好奇。 巫及此时正将琉璃杯送于唇边,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开始轻颤,清冽的美酒漾了出来。 他用袖子一挡,无人察觉。 看着面前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两人,巫及只觉得无聊透顶,他盯着他们,思绪却早已飘向了远方。 他的旧疾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还能活多久呢? 两人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见姜随继续对青羽道:“听说大焉国北襄王之女萧槿从朝歌城一路追他追到了这里。” “萧槿?未听说过。她追他作什么?就因为他长相俊美?”青羽一脸不可置信。 “当然,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这如玉君子,淑女当然也好逑啊!虽然这萧槿也算不上什么淑女。” 青羽摇了摇头,不认同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难道爱只需看皮囊就足够吗?一个人或许长得十分好看,但可能内心狠毒非常,也或许十分愚蠢,难道仅凭相貌,就能使得爱意深重?” “这世上的爱,千种万种,说不清的。”姜随故作高深道。 青羽想起了她曾经看过师父收藏的话本子,虽然很多时候她不理解,但那些书上的情形,似乎跟姜随所说一样——千种万种,说不清,道不明。故而她点了点头,笑言道:“也是,姜公子你虽比我小一岁,但对于感情之事,倒是懂得颇深嘛。” “哪有?”姜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道:“对了,以后二位便叫我阿随吧,叫姜公子太过生分了。我们三人在天爻城相遇相识便是缘分,我敬大家一杯。”说完,他双手举杯,而后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好!阿随,那你便叫我青羽吧。” “叫我巫及就好。”巫及转过头来,淡淡道。 三人举杯共饮,恰好这时,大堂中笃然安静了下来。 酒正饮到一半,他们均放下琉璃杯,朝门口望去,只见有一群侍卫鱼贯而入。 侍卫进门后分列两排,站立地笔直,而后门外走进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 少女头戴双凤绕珠点翠金钗,容貌明艳,神态倨傲,一对珊瑚串珠耳坠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 她的右手中执了一条镶金的长鞭,鞭子缠绕四圈,挽在她的手腕上。 “阿随,这姑娘跟你一样,也用鞭,你可知道她是谁?”青羽问道。 “襄陵郡主——萧槿。”姜随压低声音,“小声点,这萧槿骄纵跋扈,最喜无事找事。” 掌柜徐仁看到来人,忙上前行礼道:“参见郡主!” 萧槿走得颇快,徐仁拖动着肥硕的身子,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那位公子已经离开客栈,要不要——” 萧槿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冷了眼边走边道:“滚开,别烦我!” 徐仁噤了声,低眉顺眼地退到了一旁。 堂中众人一听此女子便是北襄王之女萧槿,一时间都站起身,行礼道:“参见郡主。” 青羽一时未反应过来,仍坐在凳子上,姜随将她一道拉起。 “我们是江湖修道人士,不问政事,也需要向官宦行礼么?”青羽不解道。 “天爻城在大焉国管辖之下,见到权贵行礼是应该的。你之前远离中土,不知道此处的规矩。”姜随解释道。 “可是师兄不也没……”她话没说完,巫及已站了起来,随着众人一道行礼。 三楼雅阁中,萧桉听到楼下的动静,推开门走了出来。 萧槿察觉到楼上的视线,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兄长责备的目光。 她瘪了瘪嘴,回头不知对着徐仁说了什么,那徐仁将腰弯地更低了。 萧桉看她骄纵跋扈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却不知该拿这个宝贝妹妹怎么办。 等那萧槿上楼,大堂中终于又恢复了喧闹了模样,青羽三人继续举杯共饮,谈笑之声淹没在黄昏时分灯火璀璨而又人声鼎沸的山月云居里。 翌日,自正午吃完饭起,青羽便坐于房内调息运功。 像以往那样,她朝自己的识海深处走去,少时的生活一幕幕的浮现在识海中,那画面历历在目,青羽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的过往。 她走到了自己的婴孩时期,那时的她尚在襁褓之中,师父抱着她,望着山巅的云,不知在想什么。 可她并未走到识海尽头,也不知尽头还有多远。 每次只要她看到婴孩时期的自己,就无法再继续前进,那里被一片万丈高、千仞长的结界隔绝开,结界之内是亘古不散的浓雾。 她问过师父,结界之后是什么,师父说,等她法力到达一定程度,便可知晓。 师父教她的苍云诀她已练到了第三层,却一如既往的打不开结界。 今天,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不出所料,还是失败了,那结界厚如北极之渊的冰川。 她使了十分的法力,却依旧不能撼动其分毫。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能够召唤出桃木剑的剑灵——降龙的时候,便兴冲冲地进入识海,想让它冲破结界,但那本有雷霆之势的降龙,见了结界却瞬间偃旗息鼓,重又回到剑身之中。 再之后,无论她在识海中如何召唤,降龙都没有冲破剑身而出。 青羽叹了口气,转头准备离开识海,却忽而看见结界上有一道细小的红色亮光闪烁。 她走进了去看,原来是一只正煽动着翅膀的红色飞虫。 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血赤虫! 青羽伸手去捉那虫子,但待手刚碰到,血赤虫便化为星星点点的碎片漂浮在识海中。 “难道?这不是血赤虫本身,而是它的神识,就像此刻的我一般,可是,它为何能进入我的识海?”青羽百思不得其解,便在识海中盘腿坐了下来,开始调息练功。 夕阳已慢慢落下了,天空中是大片大片堆砌在一处的云霞,浓烈的火红的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洒在青羽眉头紧凑的脸上。 她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晶莹剔透。 突然,青羽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在识海中待得太久,直待到识海中天旋地转、地动山摇,她在分崩离析的混沌中被强行推挤了出来。 暮色昏黄,屋中满是朦胧之色。 “原来已这般晚了。” 青羽不禁感慨道。 她随后下楼点了几道菜,小酌了几口,正夹起一块牛肉送至嘴边。 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亮,一道阴影落在桌子上。 是姜随。 只见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只酒杯,倒了一杯逍遥酿,仰头饮尽,满脸欣喜道:“青羽,我们三人皆入选了。” 一块牛肉从筷子中掉了下来,在桌上滚了几圈,而后掉在了地上。 第19章 紫竹林内 翌日,天色转阴,天光不盛。 整座城被阴云笼罩着,天空是灰暗厚重的颜色,似乎给城中的青瓦白墙泼上了浓重的水墨。 第二关设在太极坛后的紫竹林内,若能在两个个时辰内穿过竹林,找到泰泽岸边的凌云宗弟子,并拿到二十块铜制四象令牌之一,便算作过关。 也就是说,这一关,最多只能有二十人通过。 青羽他们三人来到紫竹林外时,参加第二关的弟子几乎都已经到了。 近百位弟子三三两两地分开站立,正各自交谈。 “阿随,你在找什么?”青羽看姜随向着人群的方向张望,便出言问道。 “哦……没什么。”姜随含糊一声。 青羽好奇往前方扫了一眼,看到好几个她印象颇深的弟子,那个云霞宫的姑娘,以及,昨日山月云居见过的襄陵郡主。 她仍是一身红衣,虽未戴那支金灿灿的凤钗,但在人群中还是颇为招摇。 只见襄陵郡主侧身站着,正在与一男子交谈,那男子的身影颇为熟悉,青羽正思索是谁,却见那郡主突然转身望了过来。 原来萧槿一直未见慕容泽月出现,听到来人脚步,以为是自己心中所思之人,便兴冲冲地望了过来。 这一看,她大失所望,便又恢复一幅倨傲模样。 那男子也随着萧槿地动作一道转过身来。 原来是柳慕宇。 柳慕宇一眼就瞧见了青羽,他愣了一下,随后也与那萧槿一般,倨傲地转过头去。 “莫名其妙。”青羽无语道。 “嘘,那北襄王在大焉国势力极大,就连凌云宗主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你可别得罪了他的掌上明珠。”姜随小声嘱咐。 青羽内心腹诽:“看来是这金玉门小公子与那萧槿是旧相识,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此刻竹林上空乌云密布,比之城中更甚,让人觉得好似整座城的云便是从紫竹林内升腾而起一般。 终于,最后一位弟子——璇花宗慕容泽月姗姗来迟。 他神色冷漠,好似自带结界一般疏离,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此刻恰好玉磐声响起,这是第二关开始的号令。 弟子们纷纷涌入林中,想要赶在别人之前拿到令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充斥着浓雾的竹林中。 他三人跟随在人群之后,并不着急。这一关不会仅比速度,一定会有其他的阻碍。 果不其然,三人行了一会儿,便发现出不寻常来。整座紫竹林方圆七十里之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看不清其他人的身影。林中白雾四起,湿热粘腻不堪,越往林深处走,浓雾愈发厚重,加之天色阴沉,不一会儿已是目不视物,辨不清方向。 “怪事,怎得突然这般湿热。”青羽觉得身上粘腻,袍子已经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她一边抹掉额上汗珠,一边拿出随身罗盘,却发现指针已然失灵。 巫及觉得这景象甚为熟悉。不错,这里的境况与尸山的瘴气如出一辙,均是雾气弥漫不散,热气蒸腾而起,区别之处在于——此处的瘴气无毒。 “这不是普通雾气,而是瘴气。”巫及道:“瘴气之中罗盘会失灵。” “原来如此,真是热死人了。”青羽一边用手扇风,一边说:“没想到你倒是挺见多识广的。无妨,罗盘不灵,我便试试其他方法。” 青羽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物什,正是她的拂尘。 此拂尘是师父所赠神器,只有手掌大小,柄身以上古三桑神木所制,尘束以蚕丝所制。 青羽将拂尘放在掌心,正要捻诀,突听一声女子的尖叫之声响起,这便打断了她的动作。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姜随已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出去。 “阿随!阿随!”青羽急唤道。 可哪里还有姜随的身影,面前的,只剩下茫茫白雾。 “先破开瘴气,再找他不迟。”巫及道。 青羽点点头,手上捻诀,口中念咒,大喝一声:“变”,拂尘突地变大。 她将拂尘往空中一扫,青色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宛如一股飓风一般,将眼前浓雾破开。 入目的是参天的竹林,竹身粗壮笔直,竹叶亭亭如盖,将天色遮蔽了大半。林中充满了湿漉漉的水汽,整个林子像是被水浸过一般。 水汽凝成水珠,一部分从茂密的竹叶上滴落下来,另一部分顺着挺直的竹身滑落下来,漫入地面堆叠的厚厚的落叶之中。 她二人举步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位行去。 约摸一盏茶地功夫之后,青羽边走边迟疑道:“此处我们是不是来过?” 巫及点点头。 青羽取出桃木剑,边走边在竹身上做标记,不一会儿,果真又回到原地。 “这里应该被布下阵法了,我们就算破了瘴气亦走不出。”巫及断定。 “那你可有妙计?”青羽问。 巫及迟疑了一瞬,开口回答:“暂时还未。” “你不是说若要进入凌云宗,你会随我一起,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的意思是,若你遇上妖魔,我可助你。” “……”青羽心中腹诽:“若遇上我都打不过的妖,你又能有何办法?”她知道这厮法力差自己许多,故而只能暗地里使些蛊虫之类的下作阴毒法子,若遇上真正的大妖,不拖自己后腿便是万幸。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野兽啼叫之声,并不十分真切,青羽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动!”巫及压低声音。 青羽停下脚步,足下枯枝碎裂之声戛然而止,她见巫及正凝神倾听。 “是狌狌兽。”巫及转头对她说道:“狌狌兽生长于西海岸边招摇山上,怎会在帝都山附近出现?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走出竹林之法,一定与它有关!”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青羽不等巫及反应,已向声音源头方向奔去。 他二人箭步如飞,青羽一边奔走一边用拂尘拨开浓雾,待她二人走过,身后浓雾便又渐渐合并,将天光笼罩。 只听啼叫声越来越近,待得二人行至声音源头,却什么也未看见,那狌狌兽的啼叫之声亦消失了。 “小心!”青羽突然大喝了一声。 巫及直觉头顶一阵劲风袭来,他闪避不及,肩上被重重击了一掌。 一只足有三人高的巨兽从天而降。它形如猿猴,四臂极长,除长一双如扇般巨大的白耳之外,通体尽皆墨黑。 只见它伸出长矛般的双臂,就要往巫及身上抓去,但还未近身,便被青羽一脚踢飞,‘咔嚓’一声撞断数根竹子,重重落于十米之外的地面之上。 不待青羽走进,那狌狌兽已一跃而起,重新向她奔来。 一人一兽,便在林中缠斗起来。青羽出手如风,动作极快,一掌接一掌打在兽身上,但那狌狌兽恢复极快,中掌之后只迟滞一瞬,便又不知疲倦的向她袭来。 “咳咳……用你的剑……。”巫及一边咳嗽一边喊道。 青羽一听,立即往身后跳开几步,与狌狌兽拉开距离。她从腰间抽出桃木剑,两指一并,从剑首划至剑尾,灵力充盈其上,木剑又变成了一把银色宝剑。 她一跃而起,大力往狌狌兽那处一挥,剑光到处,狌狌兽霎时被劈成两半,幻化成一阵浓雾,消失不见了。 “你怎么样?”青羽回身将巫及扶起。 “无事……” “现在怎么办?狌狌兽也无了。” “去周围地上找找,看看有没有一种花——白色,九瓣,其上有黑色纹理。” “找这个做什么?”青羽不解。 “你先找便是。”巫及捂着胸口,艰难出声。 青羽虽一脸狐疑,但也照他说的做了。巫及狡诈,既然他这么说,必然有这般做的道理。 青羽这便低头在地上寻找起来。 “有!”青羽突然兴奋地喊道:你看是不是这个?” “正是。”巫及微微一笑,脸上现出浅浅两个梨涡。 青羽将那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摘下,兴冲冲地跑至巫及身边,眼中现出雀跃神色,一双如清泉般的眸子亮晶晶的:“你看!” 巫及将那花接过来细细端详,只见那原本闭合的白色花瓣突然绽放开来,花瓣中心发出幽幽的如玛瑙石一般的红光。 青羽奇道:“你如何知道有这花?” “这是迷毂花。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走来,没有遇见一个人,按道理参与第二关者数百之众,不可能遇不到一个人。那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每个人都进了凌云宗所设的幻境,刚才你将狌狌兽杀了之后,却无尸体,而是化作一股浓雾,我便确信了这个猜测。若我猜得不错,其他弟子这会儿可能正被狌狌兽缠得厉害。” “那跟这花有何关系?”巫及疑惑道。 “既然凌云宗幻化出狌狌兽,便一定有他们的用意。狌狌兽生长的地方叫招摇山,此山之上有种树叫迷毂,能开发光的迷毂花,而这种花可以指引方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所以我便让你找这种花,没想到果然如此。” “没想到你法力虽弱,脑子却很不错。” “这可不似什么好话。” “哎呀,不知什么时辰了,我们快走,还要去找阿随呢。”青羽似没看见他如刀般的眼神,一手拿过迷毂花,便往前方走去。 巫及在她身后,唇角微微扬起,抬脚跟了上去。 第20章 帝都神峰 迷毂花好似有自己的灵魂。 巫及摊开手掌,只见那散发着幽幽光芒的花朵脱离了掌心,漂浮起来。 它向着前方行进,所到之处,迷雾便会自动散开。 青羽和巫及随着花蕊朝向的方向,七拐八绕。 “它会直接带我们出竹林?”青羽惊奇道。 “不错。” “不行,我要先去找阿随。”青羽说着便迈开步子要向竹林深处走去。 巫及一把捉住她的手臂,淡淡道:“先去拿令牌。” “你是什么意思?要置阿随于不顾?” “且不说你能不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也会误了时辰。” “你早上还和阿随称兄道弟,现在竟可以翻脸不认人了?你还有没有良心?”青羽气愤质问。 巫及冷笑出声:“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此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进凌云宗,可不是为了交什么朋友。” “好,那我自己去找。我做不到像你这么自私。”青羽语带讥讽,转身便要离开。 可是没等她走出两步,头痛之感宛如山崩地裂一般袭来,她身上无力,不由得抱住头,冷汗直流。 他将她禁锢在树干上,捏着她的下颌。 目光森冷,温热的气息缓缓吹拂过耳廓,那语气阴郁如此刻的天气。 “来去与否,可由不得你。” 青羽面色不郁,默默跟在巫及身后,将手中剑握得紧紧的。 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十八年来,未曾像遇到巫及之后这般憋闷过。 她思索着如何脱离巫及的控制,却不得其法。 或许只有师父能救自己,但师父却不知身在何处。她发出的灵鸢传书,均石沉大海。 两人一路无话,只闻得鞋履踩到满地厚重竹叶的沙沙之声。 巫及边走边不由得注意着身后的动静,青羽的脚步声似有一种特别的韵律,一下一下传入他的耳膜。 她现在极为沉默和安静,巫及忽而觉得有些不适应。 终于,他忍不住道:“凌云宗的本意是选弟子,而不是杀弟子,姜随不会有事的。” “可阿随那么期待进入凌云宗修炼,我们只顾自己而不帮他,就是不义。” “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他的功法并不弱。况且,造物济生,万事皆有缘法,你们道家不都这么讲吗?他若有缘,自会闯过这一关的。” 身后之人未再出声,巫及以为终于将她说服了。 却听身后冷不丁的传来一声冷笑:“讲机缘?那你怎么不由着机缘自己来凌云宗,而是歹毒地将我挟制至此?” 巫及:“……” 二人脚步不止,不一会儿,便穿过幽深的竹林,来到了另一番天地。 世界似乎是被竹林一分为二,一边阴云密布,被浓雾笼罩,另一边却是天朗气清,云蒸霞蔚。 目之所及的是一汪巨大的水泽,这水泽,便是大名鼎鼎的泰泽,也是天爻城穿城而过的河流——溧水的发源地。 泰泽绵延数百余里,将帝都山环绕其中,若从高空望去,帝都山便像是水中一颗硕大无比的墨绿色宝石。自晨曦之际,一轮红日从顶峰青灰色的云层里冉冉升起,此刻正升至半空,宛如给天空盖上了一面巨大的橘红色的幕布,泰泽之中恰如浮光跃金,水天连成一色。 帝都山像是被人从半腰劈开一般,形成五座峰顶,分别为朝阳峰、夕照峰、赤方峰、天钧峰,帝都峰,分布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帝都峰是其主峰,相传有上古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立四方山峰,护佑着中心帝都峰。 凌云宗的主殿便建在中心帝都峰山巅之上。主殿披云驾雾,在红日照耀之下沐浴着圣光,宛如云中天宫一般。大殿雄浑古朴,可隐隐窥见中心牌匾上“凌云阁”三个鎏金大字,字体飘逸空灵,宛若飘浮云中一般。大殿之外,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往下通向山腰处。玉阶尽头,五峰合并,狭窄栈道环绕山体而下,一直绵延至山底。 东西南北四峰皆有栈道到达峰顶,新入门弟子可经过栈道步行来往各峰之间,但等到学会了御剑之术,往来各峰也不过转瞬之间。 青羽望着帝都山,忽而觉得有一丝恍惚。 她想起浮州山那同样耸入云端的主峰,但不同的是,那里没有这般巍峨壮丽的殿阁,只有几间俊秀幽静的竹屋。 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这里,俨然是另一番世界了。 她二人沿着岸边行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个身穿天青色衣袍的年轻弟子。 那弟子瞧见他二人,面上浮上惊喜之色。 “恭喜二位成功到达此处,此时距离开始仅过了一个时辰之久。”说着他取出两个令牌交予二人手上,继续说道:“沿着泰泽一直走,便可看到岸边有一座竹楼,二位可在那里稍作休息,待明日参加最后一关。” “你的意思是,今日我们不能返回天爻城,必须在竹楼过夜?”青羽出声询问。 “正是。” “为何?” “规矩便是如此。” “可是,我们的行李都在城中,这样怕是不方便。” “你不必担心,会有弟子做好安排,竹楼中一切物什也已准备妥当,你们便放心去吧。” “可——”青羽还想再说,却被巫及打断,只听他谦逊道:“如此,便多谢师兄了。” 那弟子笑眯眯地点头回应。 巫及拱手告别,转身拽了青羽一道向着凌云宗弟子所指的方向行去。 那竹楼有三层,就坐落在泰泽边上,与山月云居的雕梁画栋不同,这座竹楼颇为简单雅致。 竹楼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前方是苍翠欲滴的竹林,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屋脊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大门敞开着,远远望去,一楼的大厅内空空荡荡的。 可当青羽进入那座竹楼的时候,才发现已有人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金玉门小公子柳慕宇,以及襄陵郡主萧槿。 那二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低头喝茶。 “这是你们各自房间的钥匙,今晚便可在此处休息。”一位穿着凌云宗弟子服的女弟子递来两把钥匙。 “多谢师姐。”二人恭敬道。 “阿宇哥哥,那两人,你认识?”萧槿见柳慕宇不住的往角落里那张桌子瞧,便出言相问。 “唔,不认识。” “你骗我。”萧槿撅着嘴不满道。 柳慕宇虽然是尧光山的小霸王,却也知道自己这郡主表妹的脾气,现在要是不跟她讲实话,恐怕她便要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那个女道士我是见过的。在来天爻城的途中,我和阿兄途径了西荒大海中的一座小岛,那女道士当时便被困在小岛上,跟她在一块儿的,还有巫及那个妖孽。他们的船只被风雨所毁,阿兄便好心捎了他们一程。”柳慕宇又看了一眼现在变成巫及的令狐渊,对着萧槿摇了摇头,“那个人……我并未见过。” “什么?”萧槿大为震惊,“你说你们遇见了令狐渊那个妖孽?云哥哥还捎了他一程?为何?” 柳慕宇摇摇头:“说实话,我与你一样,也不明白阿兄为何这般做。” “你们帮过那女道士,她见了你也当作不认识,当真没有教养,不懂礼数,想来出身甚是卑微低贱,阿宇哥哥你也别和她有过多来往,免得降低我们世家大族的身份。” “当然。” 青羽法力深厚,耳力极好,这些话,便一字不落的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心道:“谁要跟你们这些招摇的花孔雀来往。不过,听这二人言语,似乎北襄王府与金玉门关系甚为亲厚。” “喂,那二人,是何关系,你可知晓?”青羽压低声音问巫及。 “大焉国太师公孙夷膝下有三女——公孙婧、公孙莫、公孙璃。公孙婧是已经过世的北襄王妃,公孙莫是诸明城城主夫人,而公孙璃便是现在金玉门门主夫人。故而柳慕宇和萧槿是表兄妹。” “原来如此。”青羽了然道。 就在这时,姜随搀扶着一女子从门外进入。 那女子似乎受了伤,左臂衣衫外渗出少许血迹,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青羽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正是云霞宫弟子陆蔚洇。 “阿随!”青羽唤道。 “青羽,巫及。”姜随望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欣喜道:“原来你们早已到了!” “我先扶陆姑娘回房休息,一会儿来找你们。”姜随拿了钥匙,向她二人说道。 “我这儿有金疮药,你拿给陆姑娘吧。”青羽从包袱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姜随。 “多谢叶姑娘。”陆蔚洇感激地看着她,莞尔一笑,虽面色苍白,但那双杏眼却亮晶晶的。 “举手之劳而已,陆姑娘快去休息吧。” 陆蔚洇略点点头,随后姜随一道上了楼。 之后,拿到四象令牌的弟子陆陆续续到达竹楼。及至未时时分,法术撤去,幻境消失,紫竹林内浓雾顿散,一片通透翠绿之色。林中昏睡的弟子也已清醒,他们仅仅是被狌狌兽拍晕,并无大碍。 三个时辰内通过第二关并拿到令牌者,共十九人。 傍晚时分,日暮西斜。霞光布满天际,一只苍鹰从空中划过,然后飞入山林深处不见踪影。随着夕阳落入山谷,青山渐渐模糊,最后只见暮色中的幢幢黑影,随着微风摇曳。 青羽的房间在临泰泽一侧,透过窗户可看到泽中倒映的明月,水中波光粼粼,月色被荡漾成点点银色碎片。突然,她看到山巅一个黑点往这方而来,随着距离渐进,那黑点愈来愈大,直到飞至泰泽上空,青羽终于看清,那是一人御剑而来。 一清落于岸上,将剑斜插入腰侧剑鞘之中,而后缓步往竹楼行来。 知一清到此,弟子们纷纷下楼相迎。 只见一清站于一楼大堂内,朗声说道:“恭喜诸位顺利通过今日考核,我给你们每人带了门中灵药,对普通的内外伤皆有奇效,今日受伤弟子可用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痊愈。其余之人,也可留之以备不时之需。”说罢,他将药瓶分与众位弟子。 “明日辰时,最后一关选拔开始,各位早日休息,做好准备,希望你们都能入进入门内,成为我凌云宗弟子。”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竹楼。 一轮明月高悬,照得那水面如漫天繁星一般。巍峨的帝都峰在月色下耸立着,仿似穿透云霄,直抵月宫。白日里锐利的高山轮廓,在这月色迷蒙的夜里也变得柔和起来。 青羽坐在窗牖旁,夜风习习吹进屋子,她看到一清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在泰泽岸边缓缓踱步。 忽而,他停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什,扔进水中。 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打碎点点星光,而后又归于平静。 一清乘剑而起,转瞬消失于山巅之间。 “看着稳重自持的一清师兄竟有打水漂的爱好。”青羽失笑。 第21章 竹楼遇袭 子夜,月明如水。 紫竹林内虫鸣阵阵,伴着泰泽之中一声声蛙叫,万物更显静谧。 木剎门的沈少微晚间喝多了酒,此刻正起夜往茅厕而去。 月色甚好,照得院中宛如白昼,他未掌灯,行走间步履匆匆。 终于行至茅厕处,他一撩袍角,正要解手。 突然,茅厕暗了下来,月色一瞬间便被无穷无尽的黑夜吞噬。 他憋得急了,根本来不及看什么天色,只忙着解腰带。 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周身开始传来一阵腥热潮湿的风,拂得他汗毛倒竖。 内心忽而袭来一股怪异之感,连那汹涌的尿意也瞬间消失了。他不明所以,直到头顶响起“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 沈少微身子一顿,僵硬地抬头慢慢往上方望去。 赫然一只巨大的绿色瞳仁将月色挡住,森冷地盯住他。 沈少微一惊之下,腹中便如吞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开不了口。他心中惊骇至极,一提裤子,便往门外奔去。 “有——”‘妖怪’二字还来不及出口,他便被一只赤色巨尾缠住腰身,往空中甩去。 落水之声在深夜之中宛如惊雷一般炸开,林中鸟雀受到惊吓,四散逃窜而起。 随后巨尾转了方向,携着凌厉的风往竹楼扫去。 “有妖气!”青羽被水中巨响惊醒,她极机警,瞬间一跃而起,将外袍一披,执了桃木剑就往外奔去,但还未至门口,脚下突然悬空。 她站立不稳,向下跌去。 竹楼顷刻间坍塌,徒留断壁残垣。 青羽迅速运气稳住身形才不至跌倒。 她抬头环视四周,发现众弟子尽皆形容狼狈,有的落入水中,有的跌落在竹楼倒塌之后的废墟之上,有的正扶腰从竹林中站起身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完全打了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一个措手不及。 妖兽凶残,不待弟子们反应,张开血盆大口呼啸一声,巨尾携了千钧之势又向废墟处袭来。 巫及身上压了六七块残破的木板,他三两下将身上的残木踢开,正待起身。 忽然便见一条粗壮赤红的兽尾扫至面门,他来不及闪避,正以为自己即将破相之时,一条剑气化成的威严神龙将那兽尾缠绕。 桃木剑已幻化成降龙剑,剑气喷薄,杀意凛凛。 巫及得了空,动作迅捷地一跃而起,转身便看到青羽已与一头巨大的妖兽缠斗在一起。 那是一个人面牛身的赤红色凶兽,兽身长约二十丈,高约十丈,兽尾如巨木一般粗壮,尾端的鬃毛尖利粗长,像是一簇利箭。一双巨石一般大小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犹如鬼火一般的绿光。 兽面与人面极为相似,却扭曲纠结,大小足有普通人的十倍,面上红褐色的疤痕宛如树根一般交错纵横,看起来甚是诡异骇人。 在青羽缠住妖兽的间隙,众弟子纷纷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这些弟子到底是四海八荒内各门派年轻一代的翘楚,虽深夜遭遇遽变,初时稍显狼狈,但都能迅速地镇定下来。 他们立即调整内息,执了武器准备迎战这头凶兽。 但他们未料到的是,这凶兽竟恐怖如斯。 妖兽一边张开巨口露出獠牙向青羽扑去,一边甩起兽尾携了雷霆之势向四周席卷而来。 众弟子执了武器一起作战,但妖兽灵活非常,虽正被弟子们围攻,但一时间却难近其身。 妖兽发狂一般用兽尾不断击打四周,所到之处卷起尘土草屑,一时之间空中草木飞扬,饶是月色清明,天空也在这混乱之中晦暗了起来。 突然间,竹楼后方的竹林被拔地而起,那妖兽卷了粗壮的竹身,往弟子们所在的方位掼去。 “小心!”柳慕宇喝了一声,将已飞至无月门弟子肖影胸前的竹子砍为碎片。 但就在这动作之间,后背一股劲风袭来,柳慕宇心知不好,正以为自己要受重创之际,那道劲风却被另一股劲风劈开来。 他转身看去,见是叶青羽救了自己。 青羽未言语,便已转身挥剑,朝妖兽的方向刺去。 被他瞧不起的人所救,柳慕宇心情极为复杂,但来不及他多想,便已持剑避开凶兽连续不断的攻击。 却说昊天府的丰玉躲避不及,堪堪被竹身击中,那竹身中蕴含着凶兽极大的攻击力,丰玉直觉体内气血逆流,霎时间呕出几大口鲜血。 “丰玉!”天音府的陆星将人接住,两指一并急封住他的穴道,丰玉口中的这鲜血才止住了。 “你觉得如何?”陆星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无事,你——多加小心——”说完便已晕了过去。 陆星与丰玉是少年好友,此次一道来参加凌云宗的弟子选拔,哪知道会出此变故。 只见他面色一冷,将剑一抛,从袖中取出一个扳指大小的物什,而后捻诀念咒,那物什瞬间变大,成了一把玄色的古琴。 此琴正是天音府的镇府之宝——千音琴,相传千音琴以通天建木制成,琴弦则取自北极之渊极寒之地的千年冰蚕丝。 琴音铮铮而起,千种声音纷至沓来,一时是千军万马,一时是萧瑟寒风,一时又彷佛恶鬼低语…… 这千种声音盘旋交织在一起,携着寒光向凶兽袭去。 凶兽被千音缠绕,动作迟滞,它似痛极,面容更加扭曲,彷佛被无形的空气挤压。 就在这时,青羽的降龙剑终于将妖兽刺中,但那兽身却似铜墙铁壁一般,将剑尖抵在了外面,众人大惊,纷纷执剑刺去,但无一例外,都不能伤到其分毫。 忽而,凶兽巨吼一声,其声震天骇地,与千音琴的琴音撞击在一处,霎时间仿若天崩地裂,泰泽中激起极高的水浪,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轰然崩塌,就连紫竹林内,也倒了一大片。 陆星只觉一股极大的音浪向自己袭来,他急弹琴弦,却止不住那强势的力道,突然,琴弦断裂,他来不及惊骇,便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止是他,还有其他几名弟子均被凶兽重伤。 青羽依然与凶兽缠斗在一起,眼看制其不住,她正待取出拂尘,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使用此物。 就在这时,只听姜随喝了一声:“我来助你!”他执了银鞭凌厉一扫,灵力瞬间喷薄而出,银鞭瞬间变长,往凶兽头颈部而去。 银鞭绕凶兽脖颈数圈,当真将其制住了。 凶兽嘶吼不成,鼻中喘着粗气,足下一阵踢腾,扬起阵阵尘土。 姜随脸色涨红,双手青筋暴起,那凶兽力道极大,几乎拽的他心神俱裂。 可是凶兽面临众人的攻击仍是毫发无伤。 “攻其腹部!”巫及大喝一声。 众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这凶兽一直发狠攻击,踢跳腾挪,但唯独护着腹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姜随支持不住,被大力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凶兽趁弟子不备,兽尾从旁侧甩出,眼看着就要往一女子身上重重拍去,那兽尾上满是尖利的鬃毛,若被刺中,性命危矣。 电光火石之间,青羽将那女子一携往一旁滚去,恰好闪开了这一击,但见身后被首尾击中的瓦砾已在霎那间碎为齑粉。 “将她带远一些。”青羽也未细看身边是谁,便将女子推到他怀中,转身执剑一跃而起,再次与那凶兽缠斗起来。 这被救的女子,便是萧槿。 却说刚才萧槿本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的。突听一声巨响,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跌落在院内。 她法力本就一般,看到众人混战的场景已然呆住了,在此情形下几乎无还手之力。 此刻她着一身藕粉色的中衣,头发披散着,好不狼狈。 她拨开眼前的头发,见自正在一人怀中,她抬头看去,那人神色冷漠,一张如玉的面容此刻正沐泽在月光之下。 “是他救了我!”萧槿心跳如擂鼓,不仅仅因为此刻的险境,而且因为此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慕容泽月。她心中小鹿乱撞,正要开口道谢,却已被慕容泽月推了出去。 “阿槿,没事吧?”柳慕宇接住她,关切道。 “我……我没事。” “你往林中走走!躲远些!”柳慕宇急切嘱咐完,转身往妖兽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道士已与妖兽缠斗在一起。 话说青羽刚将那萧槿救下,便见受了重伤的丰玉已被凶兽卷起,他挣扎不脱,眼看着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其吞入口中。 青羽一跃而起,将降龙刺入凶兽口中,抵住上下两排尖利粗长的兽牙。凶兽张着巨口无法闭合,只能狂怒地呼啸翻腾。 青羽站在凶兽口中,宛如站在一座即将倾覆的三层高楼之上,那两排尖利的兽牙像是排列整齐的白色巨石。 凶兽口中涎液粘腻,青羽忍住摇晃和湿滑,在昏暗的兽口中寻找丰玉的踪迹。 与此同时,慕容泽正捻诀念咒,唤出一股丰盈的灵力,那股灵力幻化成一簇簇冰刀往凶兽腹部刺去。 凶兽灵活异常,侧身闪避,冰刀偏了方向,未刺中其腹部,而是刺入其尾部。 妖兽的动作突然停住。 就当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时,就听那妖兽突然狂吼一声,将尾部的冰刀震慑开去,那些冰刀碎裂成万千又薄又尖利的冰屑,漫天漫地的喷洒开来。 “不好!”慕容泽月心惊道。 他极速聚拢双掌,只见漫天的冰屑迅速汇集,朝着慕容泽月的方向而去。 那力道过于强大,慕容泽掌中形成一个长满尖刺的晶莹剔透的冰球,他手中渗出鲜血,急急退了数步,后背撞击在竹身上,呕出一股鲜血来。 终于,青羽将已经昏迷的丰玉救出。 “接住!”她将人往巫及的方向一抛,转身捡起丰玉遗落在兽口中的长剑,再将自己的降龙剑拔出。 她双手执剑,一跃飞向兽首,一左一右将剑往凶兽眼中刺去。 一击即中,妖兽痛得大声呼叫,声音震彻天地,仿似雷鸣一般。 妖兽失了双眼,横冲乱撞,狂吼不止。 此时,巫及已将丰玉带到一处安全的角落,他抬头望向青羽,这一望,心中顿时一惊。 只见那妖兽眼中流血不止,浑身散发出赤色妖气,它将青羽紧紧卷在尾间,青羽被其尾部的鬃毛刺中,身上流下鲜红的血液。 但她并未呼痛,趁着妖尾扫荡靠近妖首之时,一剑向凶兽腹部刺去。 腹部兽血如泉水一般涌出,那妖兽狂怒着对月嚎叫,将青羽卷挟着飞入泰泽之中,沉入水底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第22章 窫窳凶兽 众弟子奔至岸边,但见水面平静无波,哪里还有凶兽和青羽的影子。 突然,一只脑袋从水中挣扎着探了出来,“救……救我……”,而后又没入水中。 姜随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拖了上来。 众弟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落水之人是木刹门的沈少微。 却说沈少微被妖兽甩得极远,他水性又差,拼了全力才游到岸边。 这样一来,他反而未曾受什么伤,只是从高处落水之后受到水面冲击,气息颇有些不稳。 众弟子亦帮忙将其他几名落水的弟子从水中拖出。 这时,白云观的弟子云方见妖兽已经遁入水中,便悄悄从林中走出,混入人群之中。 只听水声再一次响起,众人望去,见是那神秘的灵山巫族弟子巫及,潜入了泰泽之中。 “姜公子,我们也去救叶姑娘吧。”陆蔚洇执了剑便要入水。她本就侠义心肠,对青羽也颇有好感,更不必说刚才打斗之中,青羽几番抵挡凶兽攻击,使她免于受伤。 “且慢!”姜随伸臂将她挡住,“我们不是凶兽的对手,现在入水,不啻于白白送命,最好的办法,还是协大家之力。” 陆蔚洇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犹豫了一瞬,终是作罢,转而与兰华一道为受伤的弟子疗伤,以便能尽快齐大家之力,去救青羽。 兰华是百花谷弟子。百花谷地处浮玉山,浮玉山是传闻中上古神农大帝的故居,那里灵力充沛,盛产名贵珍稀的草药,而居于其中的百花谷,则是一个精通医道的门派。 兰华周身散发出极为清透的银色灵力,那些灵力如月光下的缓流一般,清澈、静谧,蕴涵着无穷的力量。只见如水一般的灵力渐渐的将受伤的弟子们包裹其中,宛如一个个透明的晨钟。 晨钟似潋滟的水面一样波动着,那些弟子紧皱的眉头逐渐舒缓,面色变得平和起来。 兰华双目紧闭,将源源不断地灵力送往弟子们地方向。她的面色略有些苍白,额上不断浮出细密的汗珠,似乎损耗颇大。 终于,她睁开眼来,收了灵力。 受伤较轻的弟子经兰华疗伤之后,只觉神清气爽,再无任何不适。 只有丰玉,仍是昏迷不醒。 兰华见陆星眉头紧皱,一脸担忧之色,便开口安慰道:“丰玉公子虽伤得极重,但性命无虞,现在已是无大碍了,陆公子尽可放心。” “兰华姑娘,多谢!”陆星郑重抱拳道谢。 “公子莫要客气,说起来,还要多亏一清师兄的药,才能让丰玉公子得以及时护住心脉。” 姜随见众弟子气色渐复,遂开口提议:“诸位,我们一同参加弟子大选,本是一场缘分。今日叶姑娘舍己救人,大家都有目共睹,如今她有难,我们不如一起入水,将叶姑娘救出来。” “不错。”陆蔚洇附和。 慕容泽月并未开口,只是提步上前,与姜随站在一起,算是无声的支持。 萧槿看到慕容泽月的动作,便也举步上前。她虽不喜青羽,但再不情愿,心中却也别扭地承认了那道士不顾自身安危与妖兽搏斗的事实。而且此刻她若是不出手相救,岂不是会被慕容公子轻视? “阿槿,你别去了,我去便可。”柳慕宇出声道。 “不行,我也要去。”萧槿向他使眼色。 “水下凶险,不如这样——”一旁的陆星提议:“我和柳兄他们去,可否劳烦郡主帮忙照料一下丰玉?” “陆公子和丰玉公子感情甚笃,我照料,你岂能放心?”萧槿满脸都是‘你算什么人?我的事你少插手。’的表情。 “陆星,你就留下吧,丰玉兄伤势极重,你要好好照料。要我说,这凌云宗也不过如此,”沈少微忿忿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无一个弟子前来相助,当真是不管我们的死活!” 陆星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姨父和表兄交待?”柳慕宇压低声音劝萧槿。 “我不管,我就要去!” 柳慕宇大感头痛,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由着她去。 “你们呢?”柳慕宇转头看向身后的弟子,神色逐渐变冷:“怎么?你们不愿去吗?”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沈少微抬头盯视着天兮门弟子宋林,这宋林是他来天爻城的路上相识的,在山月楼之时,两人宿于一屋,也算非常熟稔了。紫竹林内,他和宋林、陆星以及丰玉四人更是一起击退了狌狌兽。 宋林受不了他的逼视,只能含糊开口道:“那妖兽凶悍非常,在地上尚且如此,水中威力更是深不可测,现在入水救人,岂不是,白白送命嘛?” “不错,我们只是来凌云宗修道,为什么要把性命葬送在此?再说了,就算能活着回来,要是耽搁了明日比赛,可就要再等三年。”云方附和。 沈少微为这些人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行为不耻,他愤怒道:“若不是叶姑娘刚才困住那妖兽,你们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懦夫。”柳慕宇亦冷叱了一声。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算了,人各有志,我们走吧。”姜随说完便要跃入水中。 “稍等。”只见兰华拿出一个紫色玉瓶,“各位若是信我,便可先服下我们百花谷的避水丹,两个时辰之内都可在深水之中来去自如。” 几位弟子连连道谢,而后便吞下避水丹,一起潜入了水底。 帝都峰,凌云宗禁地。一清脚步焦灼,他绕过几棵高大楠木,终于看见了师尊的身影。 昨日师尊交予一清一件赭色玉琮,那玉琮可解除压制泰泽中千年妖兽窫窳的禁制,妖兽凶险至极,他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样做,但师尊的吩咐,他不敢违抗,便领命去做了。 清虚道长此刻正闭目盘腿坐于映月泉边,清冷月色将泉水映的发亮,山上起了风,将他的发尾和袍子吹的随风摆动,可他却岿然不动,仙风道骨,宛如神祗。 “师尊,山下已起了不小的动静,要不要……我去相助?”一清见师父没有反应,便又行得近些,继续道:“窫窳凶兽残暴异常,且又压制于泰泽之中多年,怨气深重,我怕那些弟子会有危险。” 只见清虚道长缓缓睁开眼睛,他声如洪钟,似天音下凡,无喜无悲:“为师问你,我们修道之人经年累月的苦修,所为是何?是为长生不老?是为称霸四海八荒?还是为受万人敬仰?” “都不是。”一清郑重道:“是为斩妖除魔,造福苍生。” 清虚道长点点头,继续问:“这可是件易事?” “不是。” “此关出其不意。一来,可看出他们的心性是否坚韧;二来,可看出他们是否心系旁人,同心协力;三来,可看出他们的天赋资质;四来,也是让他们越过凌云宗的光环,看到修道之路的九死一生,清楚自己所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若你此时前去相助,便是前功尽弃。以后他们入世,比这窫窳厉害的妖物数不胜数,若是此关都过不了,以后如何诛魔降妖?”说罢,清虚道长复又阖上眼,周身灵气仿似月光一般充盈。 “弟子知晓了。”一清行了礼,转身退了出去。 第23章 泰泽之险 却说青羽刺中妖兽腹部之后,妖兽便发了狂,卷了青羽跃入水中。 青羽一时不妨,口鼻中呛了水,待反应过来,浑身尽被冰冷的湖水浸透。妖兽巨尾缠在她的腰上,她清楚地感觉到伤口中鲜血流逝的痛感。绯红的颜色混入冰凉幽暗的湖水,让那发光的水草也看起来变得异常邪性。 待到妖兽拖着她沉入水底之后,兽身之下便生出巨大的脚掌来,足有九只,仿似马足一般,兽足踩着水中淤泥如履平地,往前方疾驰而去。 妖兽速度极快,青羽直觉得水底的形貌不待看清便在眼前一掠而过,待穿越那片发着光的水草丛之后,万物便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大约一刻钟之后,那妖兽在黑暗中推开一扇门,门似极为沉重,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随后它将青羽往一块巨石上一扔,青羽背后遭受撞击,几乎怀疑自己筋骨俱裂。 她勉力抬头望去,料这已是到了凶兽的洞府。 一座七丈高的铜门仿似结界,将泰泽之水隔绝在外。门上生了绿色的铜锈,不知已经承受了流水多少年的腐蚀。铜门左右各有一个赤色的椒图样兽面衔环,兽面之上一双曜黑的眼睛,兽口之中的门环足有一棵十年的樟木树干之粗,其上斑驳腐朽,也与樟木树干一般,透着年月流逝的痕迹。 这是一座形如葫芦一般的洞穴,入口处狭窄,内里却宽阔非常。穹顶高约丈许,其上嵌了九颗巨大的夜明珠,宛如皎月当空一般,不见一丝晦暗。 洞内最中央有一石台,四周皆是浓稠不流动的透明液体,隐约有蓝色的火焰漂浮其中。 那石台之上有一高竖的石柱,其上一条粗壮的黑色铁链悬挂其上,但那铁链已然断裂,有部分散落在石台之上。 妖兽受了伤,此刻趴伏在洞口,背对着青羽呼哧呼哧地喘气。 青羽腰部腿部皆受了伤,此刻她心中暗暗念咒调理内息,却觉气血翻涌堵滞,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她体内,正与她本来的力量交战,似乎想取而代之,做这具身体的主宰。 她骇了一瞬,但那股力量似乎又消逝了,让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因着气息不畅,降龙剑已变回成那把古旧的桃木剑,她将剑放回腰侧刀鞘之内,从袖中取出拂尘三桑,强行运气,准备使出苍云诀,趁妖兽不备之时将其杀死,但终是气血不畅,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她的动作惊扰了妖兽,只见那妖兽突然间转过头来,青羽被唬了一跳,几乎忘了手中动作。 那庞然巨兽不见了,而是幻化成了一个两丈来长的人面蛇身的怪物,满头白发犹如冬日灰败的枯草,散落在脊背上。 怪物面上看起来只不过四十岁男子面容。一条长长的红色疤痕从左眼尾一直谢谢延伸到右颌骨。那被青羽刺瞎的双眼,此刻混了血泪,流了满脸,一直滑落在布满疤痕的胸膛上。 它朝着一个方向,悲痛地哭号起来。青羽顺着它的视线望去,赫然看到一堆森森白骨,其中两颗头骨,一大一小,端端正正置于最高处,两双空洞的眼穴直视前方。 那半人半兽的怪物恸哭了一会儿,忽然以迅雷之势奔至青羽身前,右手向她抓去。她侧身闪避,想要运气于掌,但体内气血逆流,动作便迟滞起来。 怪物一下子将她脖颈捏住,嘶哑着声音开口:“你已被我尾上的毒刺刺中,毒液入体,气血逆流,不到三个时辰,便会筋脉尽断而亡,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说着将她拖行至那两堆白骨处。 “今日我便用这道士之血,祭奠你们母子,以告慰你们的在天之灵!”妖兽声音哽咽,望着那两个头骨,眼中又涌出泪来,泪珠漫过脸上干涸的血迹,滴落在青羽手上,没有一丝温度,仿若冰山雪水般刺骨。 他出手点了青羽的穴,从旁取出一把已被绿锈覆满的匕首,眼看着便往青羽胸中刺来。 青羽心中一惊,奈何不能动作,只能急道:“慢着!咳…咳咳…”她艰难出声,“我想死的明白,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怪物动作一顿,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无冤无仇?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臭道士,道貌岸然,心狠手辣,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妻儿惨死,自己被压制在这幽暗的水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全都是拜你们所赐!” 怪物发了狠,眼中赤红,显然已经燃起一把仇恨的火焰,“当初吾妻被剜心而死,今日我也要让你体会此种痛苦。” “冤有头,债有主,我并未害死你的妻儿,也并非是害你幽禁于此的罪魁祸首,你说的这些,均与我无关——”青羽喉中剧痛,眼前逐渐模糊?…… “我不管!只要是道士,我全都要杀!全都要杀!一个不留!” 怪物状似疯癫,将锈迹斑斑的匕首刺向青羽心头。 突然,厚重陈旧的铜门开启之声传入耳膜,只见一柄利剑从门外飞驰而入,妖兽感受到后方凌厉剑势,往左边一闪,手间力道一松,青羽倒在了地上,而匕首已刺入胸口,鲜血从已经脏污的青色袍子上渗了出来。 “叮”的一声,剑刃插入墙壁之中。 青羽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入肺,她的神智逐渐恢复,但胸口的剧痛也随之袭来,她不得动弹,余光扫到胸口,见那把破旧的匕首只刺入大约一寸,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洞府中打斗声起,她抬眼望去,只见巫及与那妖兽缠斗在一起,他身姿灵巧,以手中扇为武器,且战且退,往她这边而来。 忽而,他往青羽这处一跃,右手将她捞起,带她藏于洞内一块大石后,解了她的穴道。 青羽正想开口说话,却被巫及用手捂住口鼻。 那妖兽双眼已瞎,只能听声辩位,此刻二人均闭气隐藏,妖兽分辨不出两人方位,又变得狂躁异常,口中大喊道:“也好,今日便与你们同归于尽!”说着便出掌往洞中各个方位拍去,一时间地动山摇,洞中碎屑纷纷而下,石柱之上的铁链左右摇晃不止,发出哗啦哗啦刺人耳膜的巨响。 青羽与巫及二人对视一眼,仿似都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给这个疯疯癫癫的怪物陪葬—— 第24章 生死之间 忽而,巫及笑了。 怪物听声辩位,往大石的方向拍出一道凌厉的掌风。 只听一声巨响,石块瞬间崩裂成碎屑。 但巫及动作灵巧,早已带着青羽避到了另一处地方。 怪物知道自己失手,但又不知两人藏身何处,只能咬牙恨恨道:“臭道士!死到临头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 “你说什么?”怪物怒喝一声。 “你未能手刃仇人,只能在这里随便拉一个替死鬼自欺欺人,不蠢吗?到时候到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见你的妻儿?” 怪物气结,愤怒难当,狂吼道:“我先杀了你们,再杀凌云宗的其他弟子,我要灭了凌云宗,将吴凌子碎尸万端!” “吴凌子?”巫及心中一动,“这怪物与凌云宗的开山祖师竟有纠葛,那说明他至少修炼了千年之久,若是能得到他的内丹——” 他勾唇一笑,抬眼往前方望去。 只见怪物在洞内癫狂地来回奔走,掌风接连拍出,洞内碎石滚落,尘烟四起,震得巨大的铜门摇晃不已,铜门与石洞连接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巫及与青羽二人躲避地好不狼狈。 “你疯了?为何要激怒它?”青羽急道。 巫及却不答她,兀自问:“你被困在这里至少千年之久,都未能报仇雪恨,如今双眼俱盲,如何做到?” “你说什么?千年之久?不可能!” “吴凌子死了一千年了,你竟不知晓吗?” “这不可能!阴险狡诈的臭道士,休想诓骗我!我知道,这不过是你们的缓兵之计罢了!” “我并未骗你。一千三百年前,人界修仙宗门与妖魔二界在九幽开战,大战断断续续历经一百年之久,最终以妖魔二军覆灭,修仙宗门胜出而结束——” 巫及话未说完,便听怪物急问:“什么?妖魔二界覆灭?这怎么可能!妖王苍梧和魔尊玄商呢?他们的法力远在那狗贼吴凌子之上。” “具体战况如何,年代久远,我不得而知,但据大荒异闻录记载,妖魔两界之主,皆战败惨死,灰飞烟灭。” 听得这话,妖兽一时间愣住了,他神色茫然,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他本是魔尊玄商手下战将,九幽大战伊始,妖魔两军势如破竹,而凌云宗则节节败退,在开战后的第七十一年,吴凌子以其妻儿为质,诱其入陷阱,逼其背叛魔界。他为了妻儿的性命,不得已泄露妖魔二军机密,背叛了妖魔阵营,但吴凌子并未守诺放了他的妻儿,而是将他妻儿杀害,取了他的妖丹,将他困于这泰泽水底,一直到昨夜,禁制消散,他才从昏睡中醒来,冲出水岸。 故而大战结果如何,他不得而知,若真如这年轻弟子所说,妖魔二界覆灭,是否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才导致了这场败局? 妖兽神色颓丧,口中低喃道:“原来我被困在此处,已经千年了。”他心中大恸,只觉时间飞逝,沧海桑田,故人已然不再,回忆起被困住的这许许多多的日夜,想象着同袍与妻儿的亡魂,不禁悲从中来。 巫及继续道:“吴凌子带领凌云宗在九幽大战中取得大捷,故而他被世人尊称为称人界圣祖,两百年后,吴凌子羽化,听闻已登仙列,现在凌云宗宗主是其第六代徒孙——清虚道长。” “不可能!吴凌子作恶多端,如何位登仙列?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巫及见怪物神情松动,一边悄悄拿出折扇,一边继续说道:“位登仙列只是传说,是否为真,不能确定,但他确实已经作古。” 怪物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满脸尽是愤懑与不甘,他眼中泣血,神情惶然,仰面对着虚空质问:“这是我的报应!对吗?上苍,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我的报应?我背叛了同袍,所以你来审判我。可是我无法选择啊!你叫我如何选择?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只眼睁睁的看着阿云和崇儿死。”怪物捂面痛哭,声音凄厉,字字血泪,“是我害了魔界的兄弟,我害了魔尊,我害了他们每一个人,我亦,没有能力救出阿云和崇儿——”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吴凌子坏事做尽,仍然能名存千古,流芳百世?” 折扇中星芒一闪,银针便要射出,却被青羽挡了下来:“别杀他!他也是可怜人。” 巫及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与你何干!” 洞穴内升腾起一股浓郁的魔气,仿若熊熊烈火,将四周烧得摇摇晃晃。 青羽感觉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仿若滔天巨浪往胸口压了上来。 “快走!”她小声道。 漫天的魔气使得巫及手脚发麻,他惊诧于这怪物受了这么重的伤,法力还如此高强,它的内丹,岂是那么好拿的?还是先保命要紧。 思及此,他便只能随着青羽一道迅速往外行去。 二人快到洞口处时,那怪物仍跪在地上,头颅垂丧着,乱发将恐怖的面容遮挡着,他仍是呢喃不止,似乎忘记了这两个人。 “不公!什么是天道?什么是人道?什么是魔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下一瞬,满脸是血的怪物却突然转过头来,白发之中一双血红的眼渗着寒光,他阴恻恻地出声道:“既然天道不公,正邪颠倒,那我,便毁了一切!” 巫及携了青羽正奔至洞口,忽然一阵飓风刮过,将那厚重的铜门阖上。 他两手伸出,猛地拉住门内衔环,但铜门仿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根本纹丝不动。 巫及一凛,掌中聚起一道风,迅速向铜门拍出,但依旧徒然。 怪物骇笑出声,只听那声音尖利刺耳,洞内回荡起一股极强的音浪,有如魔音贯耳,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巫及与青羽二人几乎站立不稳。 这时,洞内响起了咕咚咕咚宛如沸水一般的声音。 “不好!” 巫及随着青羽的声音转头望去,只见石台周边的浓稠液体已随着石洞的剧烈摇晃,从潭中倾倒了出来,所到之处,迅速燃起一股蓝色的火焰。 火焰的范围越来越大,洞中气温越来越高,青羽和巫及二人片刻间便汗如雨下,直如被放入炼丹炉中炙烤。 “这是地火,再等一会儿,你们便可体会噬心之苦,以至神魂俱烈,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那蓝色的地火愈来愈近,青羽痛苦难当。伤口已然凝固,身体上的痛变得麻木,但在这犹如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样的情形中,体内之感便像是一只暴晒在滚烫的沙滩上的失了水的鱼儿,马上便要窒息而亡。 她背抵着铜门,渐渐地不能支撑,朝下滑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想抓住巫及,却是没有一丝力气,抓了个空。 下一秒,巫及却将她整个捞起,拥进怀中。 他虽痛苦,但总比既受伤又中毒还要在此刻忍受极热的青羽好上许多。 “杀了我们两个有什么用?要杀,何不将吴凌子的徒孙全都杀了,将凌云宗灭门,岂不划算?如今你被困在这里不得行动,而我可以帮你。” “哼!你是凌云宗弟子,怎会帮我?莫要再耍诡计欺骗于我。” 突然,怪物感受到一股妖气在洞内弥漫开来。 “吴凌子恨妖入骨,九幽之战告捷后,他便定下门规,永不可收妖做弟子,中土的所有修仙宗门将其言奉为圭臬,所以在那之后,所有修仙宗门都将妖族弟子拒之门外。我是妖,凌云宗怎可能将我收做弟子?况且,妖界与他有着血海深仇,我作为妖族,又怎么可能甘心拜入他门下?” 这话不假,吴凌子恨极了妖王苍梧,绝不会收妖为弟子。想到此处,怪物神情有些松动,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年轻弟子的声音他记得,便是在刚才在岸上识破他弱点的那个弟子,他明明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样的弟子服。 “你骗我!既然你说凌云宗不收妖族弟子,你也不甘心拜入他门下,那你为何来此处,还穿着一样的弟子服?” “九幽一战,我的先祖被吴凌子杀害,不仅如此,妖魔二界大败之后,妖族便被驱逐于大荒贫瘠之地,甚难来到中土,妖族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不过,妖界已在西荒秘密聚集起一批势力,蛰伏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计划夺回千年之前的故土。此次凌云宗大选,我有幸被妖族势力选中,希望趁此机会,借机混入凌云宗之中,里应外合,瓦解人界修仙宗门的势力,为妖族和先祖报仇。” 怪物半信半疑,又问:“你是哪一族?又如何能以妖的身份进入凌云宗?” “在下有苏氏,我的先祖,便是妖王苍梧手下四大部将之一——有苏罔。有苏氏在九幽一战中几近灭门,故而我与吴凌子有着血海深仇。至于如何以妖的身份进入凌云宗?前辈之前不是也未能识得我身上的妖气?天下秘宝甚多,掩盖妖力不是难事。” “有苏罔?他说的不像假话,难道真是有苏罔的后人?”怪物一边思索巫及话语的真实性,一边又问道:“你方才说,凌云宗不收妖族弟子,但你有秘宝掩盖妖力,他们并不能发现你的身份。或许,你就是一心想要拜入凌云宗修道呢?什么两方仇怨,都不过是你的托辞。” “这怪物当真多疑,险些露了破绽。”巫及心念飞转,答道:“前辈有所不知,我这掩盖妖力的方法,不过只能维持半年之久,所以,我要在这半年之内,摸清凌云宗的底细,而后接应妖族,灭了凌云宗。 怪物陷入混沌之中,这弟子一一解答了他的疑问,看似没有破绽,但他在千年之前,就因轻信之故,害了自己的妻儿。到底是真是假?他捂着头,头痛欲裂,纷纷扰扰好似一团乱麻,将他的记忆搅浑,千年前的记忆太过痛苦,无穷无尽暗无天日的许多日夜扑面而来,他的神智似乎错乱了,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中,他又止不住喃喃,一会儿问自己,一会儿又问自己的妻子——那个叫‘阿云’的女子。 见怪物开始犹疑不定,状似疯癫,青羽悄声问巫及道:“你不是——青丘涂山氏?怎么——又变成有苏氏了?”她气息微弱,说话便断断续续的。 巫及本来紧皱的眉头微展了一下,他低头倾向青羽右耳,淡定道:“当然是,骗他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地火的蒸腾下,他面色微红,眼中蕴了水光,笑得狡黠。 第25章 陈年旧事 忽而,那抱着自己头颅痛苦纠结的怪物停了下来,呆怔在一片蓝色的火焰中,仿似一座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似乎又恢复了神智。 怪物将手一挥,终是收了地火。 炙热的空气迅速消散,巫及和青羽也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 看来,这怪物已被巫及说服了,青羽正松了一口气,哪听那怪物忽而道:“你是妖,我姑且信你不是诚心做凌云宗弟子。我今日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怪物一顿,又道:“她必须死!” “你杀了她!”怪物向前一指,正对着巫及和青羽,“只要你杀了她,我便放过你,将来,我们联手,必能杀了凌云宗一干弟子,为妖魔两界报仇。” 话说这怪物是恨极了吴凌子,连带着只要是凌云宗弟子,便也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况且青羽刚才将他一双眼刺瞎,刺中他腰腹,使他元气大伤。若不是她,自己便能登上帝都峰,为妻儿报仇。 “为何?”巫及问道。 “她不是妖,且修为极为不错,必是凌云宗弟子中的翘楚,你杀了她,我便信你进凌云宗的目的只是为了光复妖族。” “前辈或许不知,刚才泰泽岸上的那些弟子,全都非凌云宗弟子,这几日恰逢凌云宗的外门弟子大选,这些弟子都是从四海八荒来参加选拔的。而她——”巫及看了一眼怀中之人,许是毒力发作势头愈加猛烈,她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再没了平时杀伐凌厉的气势。 “她乃一介散修,自西荒海外浮州山而来,是我的——”巫及顿了一下,“她是我的道侣,前辈你也看到,她的修为不错,有了她,我们必定可以事半功倍。” 饶是青羽此刻神思恍惚,听到此言仍是震惊地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人妖合修,上古时期便已开始,那时还没有神、仙、人、妖、魔、鬼的等级之分,六界共同生存在四海八荒之内。人妖合修会使得法力大增,只不过自十万年前,六界分庭抗礼之后,这种合修秘法便逐渐失传。 青羽心中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脸上却若无其事,只是悄无声息地从他怀中往出退。 巫及却故意似的,揽住她的腰,用力往怀中一扯。 青羽气极,却不敢反应太大,恐引起那怪物的怀疑。 她抬头瞧见巫及那若无其事的神情,心中恶念顿起,狠狠拧了一把巫及的窄腰,低声道:“它看不见,你做什么戏?” 巫及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凑近她的耳边:“不错,看来伤的还不算太重,手劲不小。” 迟疑了一会儿,怪物终是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与阿云天各一方,深知思念的苦楚,我不应该杀害那姑娘,让你像我一样饱受思念之苦。况且你还是故人之子,今日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毕竟当年因我之过,妖魔二界才战败,若不是我,有苏兄弟和妖魔两界一众兄弟或许也不会命丧九幽。” “敢问前辈,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吴凌子窃你妖丹,是为增加功力?按说吴陵子法力不低,难道妖丹真有如此强烈的效果?” “此事说来话长。我与吴凌子,实乃积怨已久。年轻人,你可识得我的真身?” “晚辈不知,还请前辈告知。” 怪物神情萧索,似是陷入了远久的回忆中:“我便是上古钟山之神烛九阴之子——窫窳。三万年前,神界与魔界曾经历了一场大战,当时的神界之军总指挥是天神二负,我是其手下部将之一,二负手下还有一亲信,名叫荥危,荥危年少之时,其父入了邪道,为祸人间,最终被吾父所杀,故而他心生恨意,故意在神魔两界交战之时挑拨二负,道我与魔界勾结,二负便连同荥危,将我斩杀,使我尸骨无存。天帝得知此事之后震怒不已,将危处死,但二负大战有功,功过相抵,便未受到惩戒。为了安抚吾父,天帝命令一支神军在四海八荒搜集我散落的魂气,而后送至昆仑山,并找来灵山十巫用不死药将我复活。可我被复活之后便神智丧失,打伤灵山巫师巫真以及众多昆仑山守卫,并一路奔至昆仑山轮回崖边,随后我不慎从轮回崖掉落,掉入昆仑山下的弱水河中。十日之后,我从弱水跳出,真身已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妖兽,杀害了众多弱水附近的人族百姓,筑下弥天大错,天帝便下令,让后裔将我射杀。” “原来前辈便是上古神兽窫窳,关于你的传闻,我确实曾听说,世间说你弃正道入妖道,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凶兽,我记起来了,大荒异闻录中记载了你的妖身,只是你久未在世间露面,倒一时未曾认出。“巫及又问:“那后来呢,前辈又何以加入魔界?” “后裔神弓的弓身为女娲大帝的补天玄石在地火中炼制而成,弓弦则是用神龙和翼虎筋皮所制,而箭矢则是用铁鱼之骨和火鸟之羽制成。这件神器用稀有的神物所制,必然拥有神力,传说若被神箭刺中,则可看到往生,却再无来世。在被后裔神箭刺穿那一刹那,神界的一切宛如电光火石一般在我脑海中奔驰而过,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意识逐渐消散,最终沉入弱水之中。 我以为自己必定会灰飞烟灭,成为天地之间微渺的尘土与飞沙,但在三百年后,我竟然从弱水之中苏醒过来。我的周身被崆峒法印环绕着,崆峒印一命换一命,需要龙神魂灵作为祭品才能开启。我感知到熟悉的龙族魂息,方知是父亲救了我。那时我只有残存的魂灵,但无肉身,又过了一千年,我终于修得肉身,但我被仇怨所累,终是入了魔道。 等我修成人身的时候,又是一千年以后,那时我得知,我的仇人危被贬下凡界,我在四海八荒内查探,终于查得他转世入了人道,叫做吴凌子,正在中土一所修仙宗门天渺宗做大弟子。那时修仙宗门与妖魔两界便已是深有积怨,经常会发生争端,故而修仙宗门几乎已没有妖族弟子入门修炼。我为了报仇,拜入与凌云宗势如水火的魔尊玄商麾下,为了掩人耳目,我谎称自己是弱水之中的一条名叫水桑的小水妖,因父母被弱水之滨的渔民所捕杀,我便大开杀戒,杀了一个村子的村民,被修仙宗门追杀,无路可去,故而希望能够加入魔道。 我在魔界之中逐渐取得了大家的信任,渐渐地成了魔界四大长老之一。后来不知为何,天渺宗一夜之间死伤惨重,宗门内的小师弟苍梧被发现原来是虺蛇妖,中土修仙宗门一片哗然,均认为是苍梧弑师灭门,后来苍梧被天渺宗追杀,他便自立门户,成了妖界妖王,并与魔尊玄商联手,共同对抗天渺宗,这更证实了各宗门的猜测,中土修仙宗门皆以苍梧为道门之耻。 妖魔两界联手之后,与天渺宗多次交战。天渺宗节节败退,人员凋零。后来,吴凌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合并中土四大修仙宗门成立凌云宗,他自己成为宗主。 有一年冬日,我跟随魔尊去了妖界所管辖的钩吾山,在那里遇见了阿云,阿云是个小花妖,生性单纯善良,与我在一起后,便生下了崇儿。 凡上古神兽,其内丹无一例外是旷古稀有的神物,可使修为大增。九幽大战伊始,修仙宗门伤亡惨重,吴凌子不知如何得知我便是窫窳神兽,便打起了我内丹的主意,又或许,他已忆起前身,想找我报仇。” “都怪我——”水桑陷入无限的悔恨中,“若不是我鲁莽行事,阿云和崇儿也不会被吴凌子所携;若不是我背叛同袍,数以万计的妖魔兄弟也不会惨死。落得如此下场,实是我罪有应得。”他低头掩面,痛苦地抽泣起来。 “前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必太过自责——”巫及正说着,忽觉怀中之人身体发烫,低头一看,只见青羽半阖起眼,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浑身开始战栗。 “你怎么了?以你的功力,这点伤,应是不至于如此。” 怀中之人没有回答,却忽而呕出一口黑血,将巫及天青色的弟子服晕染出一大片乌黑的血渍。 “你中毒了?” 巫及面色一凝。 “是——”青羽艰难回答。 “快将那姑娘抱至我这里来,她中了我的妖毒,若不解毒,三个时辰后便会气血逆流而亡,我来替她解毒。” 巫及听罢便将青羽拦腰抱起,大步行至怪物身旁,说道:“劳烦前辈。” “幸好这姑娘法力深厚,体内的灵力十分顽强的对抗我的妖毒,所以此时毒液还未深入五脏六腑,救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窫窳两指搭上青羽的右腕,而后说道。 “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解了她的毒。不过,疗伤的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能被人打扰,一旦中断,便会前功尽弃。年轻人,你先去中心的石台上,将那石柱向右转三圈,取出石台底下的东西。” 巫及依言跃上石台,将石柱转动三圈之后,只见周围的地火全消失了,那浓稠的液体,也随之从缝隙中渗入地下,再无一丝痕迹。 “哐当”一声,原来充满着地火与浓稠液体的池子分向左右打开了一个四方之口,巫及向下望去,那其中端放着一只朱色的锦盒。 巫及将锦盒拿出,打开之后,发现有一颗珠子静置其中,泛着清透的银色光芒。 泰泽之中水草丰茂,怪石堆砌,姜随以及柳慕宇一行人,像是进了假山之中,他们在怪石中绕了颇久,也未看到妖兽的身影。 忽而,姜随出声喊道:“你们看脚下!” 众人低头看去,便见几只巨大的脚印,向前方蔓延而去。 他们七人,循着脚印而去,果见前方隐隐有亮光,越来越明晰。 终于,他们到了洞府之外,巨大的铜门巍然耸立,姜随走近了去看,发现铜门紧紧的闭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萧槿试着推了一下,纹丝不动。 “这是上古时期昆吾山所产的赤铜而制,经过流水侵蚀,逐渐演变为现在的青绿色。”陆星一边抚摸着斑驳的铜门,一边道:“赤铜已近消失,十分罕有,据我所知,几千年以来,唯一现世的赤铜所制之物,便是神剑昆吾,不过昆吾剑也已销声匿迹千年之久。这座铜门,应是上古之物,所以,仅凭一人之力,撼动铜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赤铜属金,而慕容兄的修行属水,若是慕容兄为主,我们剩下的几人为辅,或许能合力打开铜门。” 且说巫及将珠子拿了出来,问道:“前辈,可是此物?” “正是。”水桑接过珠子,将珠子放至青羽口中,说道:“这是水玉珠,可将她体内的毒吸附其上,现在我来替她疗伤。此法至阳至烈,恐伤她根本,年轻人,你需助我一臂之力。” 巫及按水桑所教心法,与青羽面对而坐,掌中聚气一股清透如水一般的灵气,将青羽包裹其中。 只见水桑屏息凝神,一股赤色的魔气从他的周身涌出,他坚硬如铁的背部颜色逐渐变淡,变得像人界普通男子一样。 魔气在他头顶聚成一团,化作窫窳神兽的模样,青羽感觉到体内四肢百骸的毒液开始缓缓流动,往口中方向聚集而去。 就在这时,却听铜门轰然而响,门外传来一声怒喝:“妖孽!受死吧!” 说话的正是柳慕宇,原来他们一行七人合力,竟真打开了铜门。 柳慕宇见一条巨尾横亘在洞府之内,知道这便是在泰泽岸上的凶兽,而青羽面色灰败,正被妖兽的魔气环绕。 他心中一急,不待细想,便推剑而出。 姜随望见怪物身前的青羽,看情形似乎怪物是在替她疗伤,他想要阻止柳慕宇,但已经来不及。 水桑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向门外。 巫及侧过头来,便见一把利剑直往水桑和青羽的方向飞来。 “不可!”巫及急喊出声。 可是哪里来得及,水桑正给青羽疗伤,卸下所有防备,再无刀枪不入的身体。 只见利刃入胸膛,从心口贯穿。 电光火石之间,水桑将青羽推开,青羽猛然倒在巫及怀中,二人一齐倒在几米外的地方。 疗伤突然间被打断,巫及气血一滞,呕出一口血来。 再抬眼望去,只见水桑右手捂上胸膛,触摸着穿胸而过的利剑,他满手粘腻,胸口有汹涌的血水流出。 鲜血汩汩而下,他双目浸满血迹,睁的滚圆,不甘心的望着妻儿头骨的方向,那圆睁的眼后来逐渐涣散,像是望向了无尽的虚空,转而落下泪来,滴落在青羽的手臂上。 “也好……我马上……便能见到你们了……” “砰”的一声,众人眼中的怪物轰然倒下,再没了生息。 巫及面色铁青,望向柳慕宇。 柳慕宇也不知自己为何见到那女道士受伤便失了冷静,此刻他呆怔在当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死了个妖怪,你凭什么这么看着表兄?”萧槿不满道。 “郡主难道看不出,你口中的妖怪在为她疗伤?如此一来,已是前功尽弃。” “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大焉强盛富庶,神药灵丹数之不尽,定能救得了叶姑娘。” 青羽不知为何,似乎遥远而又模糊的痛苦被唤醒,心口一阵剧痛,口中的水玉珠落在地上,是水墨画一般的淡淡的青灰色。 下一刻,她便陷入了无边黑暗中,再没了知觉。 第26章 凌云宗内 青羽从没想过自己还能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是完全陌生的场景。 这是一间极为简单素雅的竹屋,清晨的日光透过薄雾,穿过竹林,照进窗棂,洒在屋内。 空气中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味道,当是刚下过雨。 这般雨后初晴的蓬勃之景,青羽却无心欣赏,她此刻只觉得疲乏不堪,身上的力气少得可怜。 像是十岁那年,夏日的浮州山骤然飘落一场大雨,她被淋了个满头满脸,之后高热不止两天两夜,浑身被汗浸透一遍又一遍,病愈之后,身体便像现在一样轻飘飘的。 已经十多年,没有生过这样一场大病了。 但似乎,体内的妖毒已无大碍。 为什么?有人帮她解了毒吗? 门上挂了风铃,随着微风叮叮当当作响。 就在她思索之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你醒了?”来人语气之中满是喜色,一双大大的杏眼亮晶晶地扑闪着,她着了一件凌云宗的天青色弟子袍服,将托盘轻轻放于桌上,然后过来将青羽扶着坐起。 “这是哪里?”青羽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这几日梦中时常出现那日泰泽之中的场景,她摇了摇头,想驱散心中的阴霾。 “这里是帝都山夕照峰,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你——可还记得我?”娇憨的姑娘问道。 “当然。”青羽费力挤出一抹淡淡的笑,面容有些苍白,“我又没烧坏脑子。你是云霞宫的陆蔚洇陆姑娘,多谢你。” “不用客气,那日在山下你舍命相救,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来,先把药喝了吧。” 陆蔚洇从托盘上取下药碗,舀了一勺递于青羽嘴边。 “我自己来。”青羽并不习惯别人这般照顾。 “这怎么行,你的身子还很虚弱。” “不碍事。”青羽微微一笑,将碗端起,一仰头便全喝了下去。 陆蔚洇看她苦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便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包蜜饯:“你看,这是给你的。” 酸酸甜甜的蜜饯将口中的苦味儿一扫而空,陆蔚洇见她喜欢,笑得眉眼弯弯,又递了一颗。 伴着窗外燕雀的呢喃之声,她二人这便攀谈了起来,陆蔚洇年方十五,是云霞宫的小师妹,她性格爽朗活泼,将青羽昏迷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日你昏迷之后,是巫及公子抱着你出了泰泽,待我们一行人上了岸之后,才发现一清师兄,哦,不,应该叫做一清师叔,他早已等候多时了。他说那天的窫窳凶兽,便当作是我们的第三关考核了,之所以作此安排,是为了警示我们,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应当有修道之人的敏锐,要居安思危,不得懈怠,以后若遇到真正的妖魔,可由不得我们准备,这次考核,就当我们的第一次历练。“陆蔚洇给自己也捏了一颗蜜饯送入口中,含糊道:“一清师叔还说了,作为修仙炼道之人,应懂得互相协助,共克困难,更何况,若我们通过选拔,便是未来的同门,故而遇到危险却退缩不顾同伴安危苟且偷生之人,不堪为凌云宗弟子。” 见青羽突然咳嗽起来,陆蔚洇忙吐掉口中的核儿,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青羽面前:“来,先喝口水,你高热不止许久,当多饮些水,这水是我方才烧的,还热着。” 眼看着青羽喝完水之后气息似乎平顺了些,陆蔚洇才又坐下,接着开口道:“所以呀,那日贪生怕死没有下水救你之人,便都失了进入凌云宗的机会。你我二人,还有金玉门的柳慕宇公子、巫族的巫及公子、璇花宗的慕容泽月公子、北襄王府的萧槿姑娘、木刹门的沈少微公子、中容国的姜随公子,天音府的陆星公子、昊天府的丰玉公子以及百花谷的兰华姑娘,我们十一人,通过了最后一关,成为了凌云宗第一百四十届外门弟子。” 窗外的风似乎变大了些,将床上的帷幔吹起,陆蔚洇起身关了窗户:“外门弟子入门之后便要拜四峰长老为师,学习道法。我们十一人,分别被一宁、一灵、一盈、一正四位长老收于门下。巫及公子、慕容泽月公子以及柳慕宇公子现下在一宁道长所管辖的朝阳峰,萧槿姑娘、兰华姑娘、丰玉公子在一盈道长的赤方峰,不过丰玉公子受伤颇重,还在休养之中。我与你在一灵道长的夕照峰,剩下的姜随姜公子、沈少微沈公子、陆星公子则是在一正道长的天钧峰。宗主清虚道长则仅收内门弟子,三年之后,若我们十人之中有人能留下,便可成为内门弟子,说不定还有机会拜清虚道长为师呢,不过这可就难啦,听说他近四十年内就只收了一清师叔和一梦师叔二人。对了——”说到此处,陆蔚洇显得极为兴奋,她问道:“清虚道长是何相貌?是不是仙风道骨,宛若神祗?” 青羽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不知晓,陆姑娘为何问我?” “你不记得了?你中了妖毒,是清虚道长帮你解的毒。” “清虚道长?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宗主现下还在闭关,听说十日后,他便会出关,在帝都峰天极殿带领所有弟子举行祭天和祭祖仪式,到时候,我们便能见到他了。清虚道长已经三百多岁了,传说他风姿卓绝,仿似九天神仙。自他二百年前决定开放凌云宗外门弟子选拔以来,还从未在世人面前露面,这次弟子入门大典,宗门大开,到时候世人便可自山脚拾玉阶而上,面见清虚道长真容,到时候别提会有多热闹了。” 青羽常年居住在与世隔绝的浮州山,本来对凌云宗知之甚少,但这一个月以来的见闻,足以让她知道凌云宗在中土修仙宗门中的地位,而这位传说中德高望重的宗主,在众人心目中更是圣人一般的存在。 青羽了然地点点头:“听你如是说,到时候必定是一幅难得一见的盛景。对了,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你指的是你昏迷之后吗?是巫及公子一直在照顾你。原来你跟他一样,也是巫族弟子。那日第一轮弟子之选,我还在想,灵力如此充沛的弟子,怎么可能无门无派。直到听了巫及公子所言,才知你是心有怨怼。” “嗯?”青羽一脸不解。 “你爹当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管怎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是巫族长老之子,便是巫族之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定又是巫及那厮胡诌。青羽心里一阵腹诽。 这时,只见陆蔚洇突然用手将自己的额头重重一拍,而后对着青羽道:“哎呀!看我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把希瑶师姐交代我的事情差点忘了,你先好好歇息,我要去天钧峰一趟,得空了再来看你,我已交代了杂役,到时候他们会送来饭菜和汤药。” 说完她便起身将托盘端起,往门口走去。 “陆姑娘。”青羽喊道。 那如四月桃花一般明媚的姑娘转过头来:“怎么了?” “多谢!” 陆蔚洇嫣然一笑,“别客气,我小你三岁,以后你便叫我洇洇,我唤你青羽师姐,可好?” “好。”青羽微笑点头,心里便如窗外的阳光一般和煦温暖。 陆蔚洇走后,青羽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的帷幔发了很久的呆。 她想到了师父,想到了令狐渊,想到了水桑。 昏迷之中,那些画面宛如幻影交缠,还夹杂着她也极为陌生的人和物,她想不明白,再想,便觉头痛欲裂。 她此刻只有一个想法——早日解蛊,离开凌云宗,去寻师父。 第27章 同门之谊 凌云宗的弟子,每人皆有一处单独的小院落,青羽现在所住之地,距陆蔚洇的居所仅一里之遥,隐在夕照峰最西边的一片竹林中。 此时正是申时时分,日头西斜,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连空气中的浮尘也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竹屋僻静,只闻窗外虫鸣鸟叫之声,空灵悠远。 忽而,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羽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断定道:“是个男子。”她心想,必是巫及那厮,来取他的折扇。 折扇是他的武器之一,巫及的性格极为谨慎机敏,此次将武器遗落,倒不太像是他能干出来的。 终于,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停顿了一瞬,然后敲门声才起,声音微弱,似有些迟疑,好像怕惊醒了门内之人似的。 “请进。” 霎那间,屋外阳光直射进来,青羽在屋子里待得久了,直觉得阳光刺眼,她眼睛微微眯着,伸手挡住眼前的光。 那人走近一步,身量高大,将漫天而来的日光遮挡住。 “怎的不将门关上?想晃瞎我啊?”青羽习惯了这般跟巫及斗嘴,但来人听到她的埋怨,明显愣了一下,而后默默转身关上了门。 夕阳终于不再刺眼,青羽拿开手臂,入目的是一件天青色衣袍的衣襟处,再抬头看去,她一下子呛住了,把刚塞进嘴里的一颗蜜饯连核儿也吞了下去。 “咳……咳咳……” 来人见状,忙倒了一杯水递给青羽。 青羽一饮而尽,抬头看向来人。 “多谢,你——”青羽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来人并非是巫及,而是柳慕宇。 除了那晚在孤岛上的惊鸿一瞥,这是柳慕宇第一次离青羽这么近。 她脸色本极苍白,因着刚才突然被呛住一顿咳嗽,此刻面上染了些绯红,清雅幽冷的眸光里浮了一层水色。 柳慕宇不自觉地避开眼去。 他摊开手,手中一碧一紫两个瓷瓶,他指着其中的碧色瓷瓶道:“这是我们金玉门的祛毒散,可消你体内的余毒。”又指着另一个紫色的瓷瓶道:“还有这个,是阿槿给你的你的养心丹——大焉国玉清观的奇药,对大病初愈之人有奇效。” 他抬头又瞥了青羽一眼,而后迅速别过头去:“那日窫窳兽的洞穴内,是我一时不查,未发现那妖兽在为你疗伤,使你命悬一线,我向你道歉。祛毒散和养心丹你收下吧。”说着,便将瓷瓶递到青羽面前。 “如此,便多谢柳公子和萧姑娘了。”青羽也不推辞,伸手接了药瓶。 “好了,如此我们便两不相欠了,你可要好好养伤,等到半个月后我们这些新弟子修行切磋的时候,我可不会因为你大病初愈而手下留情。”他微扬着下巴,眼睛一边盯视着被夕阳浸染成金黄的窗棂,一边拿眼角余光觑着青羽,傲然说道。 青羽忽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柳慕宇转过头来。 他看到青羽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而后将视线移到他的左腕。 他突然间便涨红了脸。 “没什么。”青羽看他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偷笑,看来,他还记得断腕之仇。 “到时候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留下这句毫无气势的话,柳慕宇便气急败坏地走了。 青羽看他扬长而去,笑着摸了摸下巴,心道:“真是个任性跋扈的公子哥啊!但本性嘛,倒也不坏。” 此后几日,又有今年一同入选的其他弟子来看她,每人皆带了不同的东西来,有来自四海八荒不同门派的奇药,又有各种各样的吃食,如糕点、蜜饯、果子等等,不一而足,青羽屋中的木桌上最后摆放的满满当当的。 她自小在浮州山上长大,没有一个朋友,这几日便似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虽与大家相识时间不久,但竟能得到如此多的关心,她内心自是感动非常。 但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 便是那狐妖令狐渊——此时的凌云宗外门弟子巫及。 “他想法设法的进入凌云宗盗取妖丹,不知有何阴谋,一定要尽快找办法解了蛊,脱离他的桎梏。”青羽暗下决心。 这日,青羽觉着身上已是大好,便试着运气。 掌中灵力聚集如一潭清水,她屏气凝神,心中清明非常,挥掌向前方竹林拍去。 只见竹身摇曳,竹叶沙沙作响,纷纷飘落下来。 陆蔚洇从竹林中跑出,她拍了拍掉落在头上的叶子,望着前方的青羽道:“青羽师姐,看来我们很快便可一起修炼了。” “洇洇!你来了。”青羽唤她。 陆蔚洇一路小跑,穿过院子,从三台木阶而上,来到青羽面前。 “这是希瑶师姐托我带给你的——我们夕照峰的弟子服。今日还有事,我亦不能多待,明日早晨我再来找你。对了,明日下午我们需一起去拜见一灵道长,他明天便会从长留山回来。”说完,陆蔚洇也未多作停留,将弟子袍服交予青羽后便告辞了。 天色渐晚,山中起了薄雾,天空变成晦暗的墨蓝色。 青羽点了灯,将桌上的弟子服展开。 自千年前建派之日起,凌云宗的袍服便皆为天青色。朝阳、夕照、赤方、天钧四峰弟子服背后分别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以作区别,帝都峰弟子服背后绣黄龙。四位长老及阁主的道袍后绣着阴阳八卦,而这些弟子在选拔之时所穿的,只是纯色袍服。 青羽这件弟子服,背上便是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周围白色祥云环绕,好不威风。 明日,她便要穿上这件正式的弟子袍服,成为凌云宗弟子了,她摸着师父给她缝补的已然发白的弟子服,想起了浮州山上的时光,不禁喃喃道:“师父,你究竟在何处,为何还未回信?我中了血赤虫,又了中窫窳之毒,差点因此丧命,我知道,您一定有法子可以解了我的蛊毒。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呢?你可知道,明天,我便要成为凌云宗弟子了,师父,我已半年未曾见你,我真的好想你。” 她无父无母,师父于她,便不仅仅是师父,也如父如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依恋的人。 夜渐渐深了,今夜无月,浓重的黑暗与雾气将天地包裹,远处传来夜枭之声,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便落了下来,打在林间繁茂的枝叶上,滴滴答答。 青羽叹了口气。这是师父对她的历练吗?让她用自己的方式化解危机? 但纵有再多的疑问,亦无人回应。 她熄灯和衣躺下,伴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地进入无边睡眠之中。 第28章 雨夜相救 深夜,山中雨势渐猛,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雨水顺着屋脊而下,水流便如珠帘一般倾泻下来,在地上凿出一个个愈来愈大的水洼。 突然,窗户哗啦一声打开,急密的雨声一下子钻入屋内。 青羽瞬间情醒,只见黑夜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以迅雷之势将窗户关住,转眼间便到了她床边。 她心中一惊,正要一跃而起,便见那黑影已是沉沉地压了下来,她被压得喘不过去,右手一计手刀,便往那人后颈劈去。 “是我……”黑夜中响起了微弱的说话声。 “令狐渊?”青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这时,林中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凤溪,你带几个人去左方查看,暮初,你带人去右方。希瑶,你跟我来。” “是!”三人齐声答道。 “找你的?”青羽压低声音道。 “不错……”令狐渊声音虚弱,显是受了伤。 青羽神色一凛,拂手将地上的脚印抹去。 脚步声愈来愈近,火把的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映了进来,晦暗的光线中,青羽看到了令狐渊琥珀色的眼。 他离她很近,近的她可以看见那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眼睛微微眯着,似要睡着了一般。 头发上的雨水顺着额边流下,恰滴到了青羽鼻尖之上。 微凉的雨水碰上她温热的肌肤,那凉意如一块冰玉,让她浑身一凛。 “怎么办?”她焦急道。 脚步声已至门外。 “师妹,得罪了!”门外传来一声女子声响,随即门便被猝然推开。 只见青羽睡眼惺忪,从床上微微支起了身子,她用手挡了挡门口跳跃着的火光,神色迷茫道:“怎么了?” 一梦环顾屋内,这里布置简单,一张八仙桌,四张海棠椅,一架黄花梨凤纹衣架,一盏未点亮的琉璃灯,再有一张四柱架子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师叔,这是今年新收的外门弟子,名唤青羽,现被分在一灵师叔门下。” 希瑶轻声道:“她与窫窳凶兽搏斗之时受了伤,一直在此休养,还未曾拜见过一灵师叔,也未在宗门内现身。”她有些怕这位师叔,因这位平时一直便是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的样子,更何况今日夜间突然御剑而来,一脸煞气,面上冷若冰霜,道是山上来了妖,差点破了宗门内禁地的禁制。希瑶不想触她的霉头,便匆匆穿上衣物,与她一道寻找。 青羽适时地咳了一声,一幅虚弱的模样。 一梦面无表情,望着青羽出声问道:“你刚才可曾见到什么人?” 青羽揉揉眼睛,摇摇头道:“回禀师姐……不……师叔,未曾看到什么人,不过……” “不过什么?” “刚才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动静往后山而去,我只当是做梦,并未在意。” “走!”一梦转身跨出门外,希瑶边关门边嘱咐她:“师妹,好好休息。” 青羽微笑颔首:“多谢师姐。” 待得脚步声远去,直至完全消失,青羽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转眼间,她便觉出不妥来。刚才一时情急,她并未觉得有什么。此刻安静下来,便发觉那令狐渊紧紧贴着她。她仅着了一件薄薄的中衣,此刻已被浸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偏那令狐渊,头埋在被子里,脸贴在她腰上,湿衣潮冷,他鼻中的呼吸却热,缓缓地喷在她身上。 青羽只觉一股热气从脸上蒸腾而起。 “喂!你怎么又变回‘令狐渊’了?起来!”她窘迫道。 身上之人却并无反应。 她猛地一推,令狐渊便往床内滚去,砰的一声撞在床柱上,再没了声息。 “喂!”她推了推他,还是没有反应。 指尖捻起一簇微弱的灵火,青羽凑近令狐渊,照见了他如玉般的脸。 他的身上尽皆湿透了,白玉冠束起的乌发有一缕粘在了紧闭的双眼上,青羽轻轻用手拨开,两颗泪痣便现了出来。 眉头微微皱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角有一丝已然干涸的血迹,乍看之下,竟有一种如上好琉璃般精致的破碎感。 青羽心中突地一跳,而后她伸出食指和中指二指并举,搭于他心口,只觉体内真气紊乱,毫无章法的各行其是。 再不救他,恐要真气背行,伤到心脉,以致走火入魔了。 她扶他坐起,背对着自己,在黑暗中剥下了他潮湿的衣袍,一个翡翠玉瓶掉落出来,血赤虫在其中隐隐发亮。 是那只雄蛊。 青羽正要伸手去拿,但见那令狐渊此时没了意识,身子无力的向后倒,转眼间头便往她前胸倒过来,青羽只能用右肩先接住。 “好重……”青羽腹诽道:“空长了一张美男子的脸,怎么剥了衣服壮得跟头牛似的?” 令狐渊痛苦地“哼”了一声。 青羽不敢耽搁,只能暂时放着玉瓶不动,下床去衣箧里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复又推他坐起,此刻手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着的后背。 这背上肌肉紧实,热的发烫,但触感却极为粗糙,一条条凸起横亘其上,竟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 她愣怔了一瞬,而后试探着将手往整个裸露的脊背触去,而后,绕到前胸。 整个前胸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光滑的皮肉,无数条伤疤纠结缠绕着,触目惊心。 指尖的灵火散发着清亮的光芒,青羽抬头深深看了令狐渊一眼,他仍旧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面上现出少有的脆弱来。 那些疤痕早已褪去了原先的颜色,只留若隐若现的淡淡粉色。 “已有很多年了吧,你,究竟经历过什么?”青羽长长的叹息一声,心中的滋味复杂微妙。 像是一颗微弱的萤火飞入无边空旷广袤的荒漠之中,孤寂苍凉;又像是置身茫茫雪原中的万籁俱静;更像是内心那一角坚硬的壳破碎了,两道水流交汇涌入汪洋之中。 青羽将自己的衣袍给他披上,虽然大小甚不合身,但幸亏道袍样式不分男女,本就宽大非常,所以也是聊胜于无,毕竟,要比那身湿衣要好上许多。 掌中灵力如汩汩泉水一般涌出,汇入身前之人体内,令狐渊身上一会儿极热,一会儿又极寒,两股真气在体内碰撞流转。 青羽口中念着复灵诀,右掌中聚起更大一股灵气,往令狐渊体内传去。 只见他浑身升起蒸腾的热气,仿若置身在温泉中一般。 直过了半个时辰,青羽觉得令狐渊体内真气像是涓涓细流一样流淌,不复之前的横冲直撞,四处奔涌。 掌中触到的衣服已被汗液浸湿了,贴在布满纠结疤痕的宽阔肩背上。 青羽亦出了一股薄汗,她本就大伤初愈,此次又灵力消耗不少,便觉有些疲乏不支。 她将令狐渊平放至床上,盖上棉被,从被里抽出他身上的女式道袍,与他本来的袍子一起,挂在了衣架之上。 做完这些,已是三更天了,屋外的雨也终于停了。 青羽坐在八仙桌旁,以手支颐,观察着手中的翡翠玉瓶,那蛊虫静静居于瓶中,与月圆之夜的躁狂样子大不相同。她深深望了床上之人一眼,那人静静阖着眼,俊颜少了邪气,像是黑夜里一块璀璨的美玉。 其实他的脸很具有迷惑性,若不睁开那双带点邪气的眼,那便是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青羽静静地观察他。他今日未戴抹额,露出整个光洁的额头来,那额上沾了几缕碎发。再往下,是卷翘的长睫,看起来甚至有些凄美的泪痣,高挺的鼻子,以及薄而苍白的唇。 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 青羽听见他平稳绵长的气息,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她将玉瓶藏于腰间,趴在桌上,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第29章 经年旧梦 令狐渊已很久没有去过尸山了,这里还似从前一般——瘴气密布,杳无人烟,虫蛇四起,宛如人间炼狱。 他在这里仅仅四年时间,便如过了四世一样漫长。 但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长大成人了,不似这般如孩童,跌跌撞撞,看不清前路…… 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因这情景太过逼真,痛苦不堪的回忆扑面而来,他似乎能闻出瘴气中那种伴随着他的呼吸而来的窒息感。他跑啊跑,跑不出那座满是浓雾的密林,忽而,尸树张牙舞爪的枝桠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他像是一只困兽般被树枝缠绕,挣脱不得。 那些枝桠刺烂他的前胸后背,食了他的血,待餍足之后,枝桠收回,又变成了一棵棵普普通通的树。 他重重地跌落在潮湿粘腻的地面上,手中抓着那鲜红的果子,使了全身的力气,才使其不至于掉落。 这果子名为红石果,顾名思义,只要掉落地面,便会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令狐渊艰难地爬到山洞之中,将那个果子吞入腹中。 莽莽尸山,幽深灰败,稍有不慎,便会被浓重的瘴气吞没,掉入那可怖之地,成为一堆白骨。 目之所及处,只那一树果子,可解腹中饥饿。 每到夜晚,洞中湿冷,他的胸中一股邪气乱窜,折磨得他头痛欲裂,但神智却又异常清醒,只觉那身上的痛,脑中的痛,愈发地清晰。 第二日,他醒了,便又跑进林中,去摘果子,尸树复又缠上他的身体,吸食他的血液。 如此反反复复,不得解脱,如那上古时代千千万万葬身此处的冤魂一般…… 后来,有人拥他入怀,怀中温暖,是师父罢?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远处响起了一阵悠长的鸡鸣之声,已是卯时了,太阳从朝阳峰后缓缓升起,一缕微弱的晨光照进屋内。 令狐渊缓缓睁开眼,昨日之事霎时间涌入脑海。 自上山那天起,他便每日夜里在五峰之上寻找禁地所在,直到昨日,他在帝都峰查探之时,被一阵法所困,他强行脱困,不料牵动了陈年旧伤,体内真气碰撞不休。为了躲避紧追而来的帝都峰弟子,他强压着身上不适,来到夕照峰上,及至青羽住所,一时撑不住,便倒在了她身上,再没了知觉。 此刻他觉得体内气息绵长,与往日并无不同,只不过……身上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迟疑的掀开被子一看,果然发现自己上身**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被子上有淡淡的仿若雨后青草一般的味道,令狐渊识得,叶青羽身上便是这种味道。 他抬眼看了看桌上趴着的女子,她着了一身白色中衣,赤着洁白的双足,长发散落下来,披于背上,她将右脸枕在胳膊上,左脸朝上,从令狐渊这处可以清晰的看到。 他盯着她平静的睡颜好一会儿,那面庞清秀,眉如远山含黛,一双如泉水般清澈的双眸隐于长长的睫毛之下紧闭的眼睑之中,不得窥见。 晨曦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黄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发着光。 她不像平时那般坚毅,也不似那般杀伐果断,此刻的她看起来很柔和,像是天边的一抹轻云。 梦中的痛苦和压抑,和静谧温柔的现实,是两个世界,那些不堪的过往,原来早已经过去了。 这情景他瞧得入了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像是被羽毛一般轻拂而过,柔软又心伤。 突然,青羽打了个喷嚏,令狐渊瞬间回过神来,从那静谧温柔的景象中抽离出来。 她大病初愈,不能受风寒,他下意识地便要去衣架上拿了袍子盖在她清瘦的肩膀上,可又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事太过怪异,她只不过是自己得到上古妖兽内丹的一个工具,他不必对她这般好。 或许是昨日伤的太重,脑子发昏,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可是,她看起来那般清瘦苍白…… 正在纠结之时,青羽睫毛微颤,似是要醒了。 令狐渊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青羽伸懒腰时发出的慵懒的嘤咛声,听到她双足靸鞋落地的声音,再听到她去架子旁,最后听到她向自己走近的声音。 突然,一只轻柔略带薄茧的手覆于他额上。 他心中一震,一息之间,听到心上铠甲如琉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侵入他旧梦中那颗破碎的心中,让他恐慌。 “不发烧啊,怎得还没醒?”青羽小声嘟囔了一句。令狐渊的袍子已经干了,她将衣服放在床边,转身出了门,轻轻将门阖上。 令狐渊睁开眼,猛地坐起。 “想练功?想往上爬?想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想要报仇?”那人一声冷笑,摇头道:“真是不自量力。” “为什么?”少年的眼神似狼一般,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眼中浸满无尽的决绝和杀气。 “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你能做的了什么?”那人嘴角满是嘲弄之意,“世人大多蠢钝,为情为爱所困,为自己套上枷锁和软肋,你太心软,别痴心妄想了,不如苟活着。” “你怎知,我不可以?”杀意在琥珀色的眼中迸现,宛如一把长剑。 一股鲜血如注,洒在脸上,那血还热着,可那只活蹦乱跳的乖巧的白兔,早已没了气息…… 令狐渊将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再抬眼时,神色已冷。 第30章 剑拔弩张 青羽再回屋时,见令狐渊正一派闲适地靠在椅背上。 “你醒了?”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令狐渊,一杯自己仰头灌了下去。 令狐渊并未接话,只将手往前一伸,直直地盯视住她。 “怎么了?”青羽心虚道,但面上仍然装出茫然神色来。 “血赤虫。” 青羽啜了一口茶水,面不改色。“我没见过,是不是你昨日逃遁之时不慎丢失?”她抬眼觑他,见他听到“逃遁”二字之时果不其然面色发僵,心情便一阵大好。 可那脸色仅维持了一瞬,令狐渊便笑了起来:“哦,是吗?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令狐渊欺身靠近她,两手撑在桌上,戏谑道:“你扒了我的衣服,看光了我的身子,我想,你应该知道雄蛊在哪儿。” 青羽见他的俊脸在眼前放大,她想往后退,才发现被他环在臂弯里。脸上瞬间蒸腾起一股热气,一丝羞窘之色浮上面颊。她眼中神色慌乱,一开口,声调便变得高了,结结巴巴道:“谁……谁要看你,我救了你,你不感谢,反而……” “反而怎么样?” 青羽一推他胸膛,并未推动,自己还是被环在臂弯中。 “反而尽讲些下流龌龊之事。” 令狐渊将她放开,摸了摸下巴,似在认真思索:“那它去了哪里?难不成,自己飞走了?” 青羽从他怀中逃开,退得远些,面上仍是发烫,此时见他望过来,便回答:“我……我观你昨日形容甚是狼狈,或许,或许是与人打斗之中,那玉瓶不慎从你腰间坠落,也未可知。” 令狐渊忍俊不禁,心道:“这道士是真不会撒谎,没见过我的蛊虫,又怎么知道它放在腰间呢?” “也好,让你先替我保存着,我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招。”令狐渊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只听他喃喃开口:“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月圆之夜不日便要到了,到时候,要是那雄蛊喝不了我的血,躁动起来,我也不知你到时会如何呢?” 令狐渊面上一片诚恳,他现下是原本的容貌,并未化作‘巫及’的样子。 青羽看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闪过狡黠神色,但只一瞬,那神色便消失不见了,她恍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的确,这些她倒未曾考虑过,若是到时候,雄蛊不能食这狐妖之血,会不会失控,若是失控,自己是否也会失控?她有些心虚地觑了一眼令狐渊,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没来由地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妖孽知道是她拿走了血赤虫,这般故意问,只是为了戏弄自己。青羽忽而反应过来了。 她便回望过去,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扯着笑。 令狐渊知道青羽拿了血赤虫,而青羽也知道令狐渊知道自己拿了血赤虫。 不过,那又如何,他想看好戏?没门! 这几日青羽偶然从陆蔚洇口中得知,凌云宗内有个九层书塔,是中土修仙宗门之内最大的藏书阁,里面有不少稀世珍本,不论想查什么,都可以从里面查到。 此时离月圆之夜还有十日,这十日,足够自己去查了。退一万步讲,若是查不到有关血赤虫的解法,便找了机会偷偷将雄蛊送回去。他不是想玩吗,便刚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查上一番,毕竟,从那狡诈狐妖身上拿来血赤虫,当真不是易事。 青羽打定了主意,心中豁然开朗,忽而摸到袖中的折扇,她一愣,脑中浮现起泰泽洞中令狐渊救她的画面来。 还有,黑夜之中指尖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疤。 “这次我确要多谢你救我。这是你的折扇,还给你。”她转过头来,郑重道,眼中直如一泓泉水那样干净澄澈。 令狐渊难以直视这种真挚的眼神,他知道,她的谢意是发自肺腑的,这反而让他难堪,让他不由得想说出一些伤人的话,将彼此的距离拉远,回到安全的位置。 “不必谢我,你于我有用,我当然会救你。” “其实,你并不像你所表现的那般无情和冷漠,对吗?” 令狐渊像被针刺了一下,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有如寒冰一般。他浮起一抹嘲弄的笑,问道:“何出此言?” “那日在水桑的洞府,若你未曾来,我便一定会殒命在他的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你辛苦找来助你完成己事的工具,所以你必须救我,对吗?” 青羽问他,却不等他回答,便又道:“水桑是上古的窫窳神兽,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以你所表现的一贯行事风格,应当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一个还不知是否一定会于你有用之人。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你出手救了丰玉。” 她直视着他,不容忽视。 “你还真会自作多情。你当那日窫窳突现,真是偶然吗?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们在泰泽岸上与窫窳恶战,从头至尾,都未有一个凌云宗的人出现?那般大的动静,他们当真听不到吗?一开始,我便知道那是凌云宗所设的考核,故而,当你被窫窳掳去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定得救你。窫窳掳走谁不重要,不管是谁,我都会下水去救,因为——” “我一定要进凌云宗。” 令狐渊转过头来,亦直直逼视着青羽,“你知道吗?那日窫窳刚死,一清便来了洞府,将我们这些弟子都带了回来。我早已推测出,不救你便入不了凌云宗。” “你是说?你救我,仅仅是为了进凌云宗,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难道,你觉得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青羽哑口无言,她不知如何回答。难道真是她多想了?他并非良心未泯,而真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她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他:“你昨日怎得了?怎会如此狼狈?” “不过是找我想找的东西罢了,你也别忘了,你此次前来凌云宗,便是要帮我做事。” “到底要找妖兽的内丹做什么?” “与你无关。”说完,他转过头来,眼中泛着冰寒阴鸷的光,全不似刚才那幅闲散打趣的模样。 青羽心中一凛,她想起来水桑,开口便也冷了几分:“你亦是妖,难道也要学那吴凌子一般,坏别人修为,占为己用吗?” 令狐渊嘲讽一笑:“自千年前妖族大败,你也看见了,这天地之间、**之内的妖都是什么样的下场。这帝都山下所镇压的妖,与那窫窳一样,在修仙者眼中都是异己。你身为人界的修仙者,这般为卑贱的妖类着想,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人有恶人,妖有好妖,在我心中,没有什么三六九等之分。”青羽来到令狐渊身前,抬头直直地仰视着他,看进他幽深地眸色中:“自古以来,两方交战,受苦的皆是普通人罢了,现下妖族怎样,你比我更清楚。我本以为,你会为同类的遭遇不平,不想也这般冷酷无情,是我看错了你。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凌云宗不是普通地方,你妄想着做这般白费力气的事情,到头来,终究会一场空。” 她的眼中一片清明。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了许久,久到看到了彼此眼中自己的模样和神色。 终是令狐渊打破了屋中波涛汹涌下的寂静,他面带讥讽,缓缓开口:“青羽姑娘,你高看我了。”他踱步来到门前,抬头望着远方天际缓缓升起的旭日,“你别忘了,我可是暗中给你下蛊的卑鄙小人,没什么良心的,你可务必记好了,只要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办到,不论什么代价。收起你那高贵的慈悲心,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你心疼不过来,亦救不过来。” 他又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那你还不快走,不怕朝阳峰上的人发现你不在,如此一来,你的大计便要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怕什么?”令狐渊嗤笑,“傀儡之法,又不止木刹门的人会,这会儿,完完整整的巫及便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呢。” 他走的近些,无视青羽眼中的怒火,兀自道:“再者,发现了又如何?不是还有你吗?我的蛊人,我想让你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是要吃大亏的。”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青羽微凉的脸颊,似是在安抚她一般。 青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待她拂开他的手,那手早已离开了。 是了,这才是令狐渊原本的面目。一个多月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让自己恍了神,看走了眼,以为他本是有些许良知的,泰泽之中的关切和相救,也不过是为了日后所用罢了。 林中响起陆蔚洇的说话声,打破了屋中凝滞薄凉的空气。 “青羽姐姐,我怎么听着,刚才你屋里似有人说话的声音。”陆蔚洇甫一进门便问。 青羽尴尬一笑,解释道:“你听错了,是我的声音,我在念《阴符经》。”她微微瞥了一眼后窗,那里如往常一样,似未曾被人开启过。 朝阳升得更高了些,日光洒在屋顶,照不进屋内,这屋子里一瞬间变得有些晦暗,隐去了刚才话中机锋。 陆蔚洇脸上浮现敬佩神色:“怪道姐姐的灵力法术这般好,原来这般早便开始修行了。” 青羽面上有些讪讪,她只是随口应付一说,没想到陆蔚洇当了真,更往别处歪曲了去。 林中响起飞鸟鸣叫之声,万物静谧,尤为清晰,渐渐的,飞鸟远去,鸣叫之声几不可闻,就像这竹屋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早已飘散在幽静清雅的竹林中,没了踪影。 第31章 九层书阁 帝都山风景秀丽壮美,苍翠树木参天而起,大片大片幽深的竹林分布在山间,此时正是春末时节,姹紫嫣红点缀在漫山遍野间,一阵微风起,满是馥郁芳香之气。 申时起,山间起了雾,云海苍茫,仿若狂浪滚滚。 绿树、红花、青瓦、飞鸟全都隐入云雾,而那五峰却如刀削斧刻,冲破云雾,直达天际。 四峰宛如四根神柱,共同护佑着中间最高的主峰帝都峰。 这般险峻凛冽的山峰,往来之间,实属不易。 青羽望着云海之上御剑飞行的凌云宗弟子,眼中满是艳羡。 凌云宗弟子入门的第一项修行,便是御剑之术。中土之地灵力充沛,是施展御剑之术的好地方。而她自小生活在西荒海外,那里天地间的自然灵力稀薄,无法施展此术。 师父修为高深,不仅会御剑飞行,御兽飞行也不在话下。 “等你长大,我便给你找个厉害的坐骑,教你御兽飞行之术,这西荒无论哪里,你想去便去……” “师父,我想去中土。” “中土?也好,总要去历练一番的。等你长大,为师便带你去。不过——”师父遥望着无边无际的西荒之海,似是陷入了无尽回忆,“那里险恶非常,不适生存,还是大荒好……” 师父的话语回荡在青羽脑海,可是,青羽看着这大好河山,觉得中土似乎比遍布戈壁荒漠雪原的大荒好了太多,这里有丰沛的灵气,有葱郁的山川,有绵延的河流,还有无边无际的绿林…… 似乎,跟师父所言正好相反,在青羽眼中,似乎大荒才是那个不毛的,不适生存之地。 她很希望自己也能御剑飞行,去藏书阁便可以不像现在这般麻烦。她先从夕照峰的千层石阶而下,而后到达夕照峰半山腰处,再穿过一座隐在云雾中的竹桥,及至帝都峰半山腰,再拾万级玉阶而上,进入金碧辉煌的凌云大殿,之后来到后山处,穿过翠竹临海,最后又拾阶而下。 行走在帝都峰的后山,两侧石壁上有飞瀑如银河坠落九天,青石铺就的山路两侧,溪水淙淙流过,大约再走了一刻钟,才终于见到了藏书阁厚重古朴的大门。 这里的藏书阁,却与他处不同,总共九层,全部建在地下,宛如地宫一般。 可是到了藏书阁大门处,她却是吃了个闭门羹。 凡是进藏书阁者,需得为凌云宗弟子,以门内弟子玉佩作为开启藏书阁的钥匙。 宗门中每个弟子的玉佩上皆施了法术,没有玉佩,藏书阁之门便如铜墙铁壁,不可开启。 “看来今天是白跑一趟了,也不知那一灵道长什么时候回来?”青羽心道。 但多想无益,青羽也只能先原路返回,谁知待她刚走出凌云殿,便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几个女弟子。 这其中一人,便是同在一灵道长门下的希瑶师姐,而令一人,青羽一时间觉得有些眼熟。 这位女弟子相貌平凡,但一双眼却极为凌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果断、坚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令人不容忽视。 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晚冲进她屋子的一梦师叔?那晚昏黄的火光下,她看的不真切,现在离得这般近,她终于明白,宗门内的弟子为何都怕她,因为,她的气场太过强烈,只消这一眼,青羽似乎都能想象出她挥剑伏魔降妖的杀伐场面。 “青羽,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好些了吗?”希瑶走近她,关切道。 “师姐,已无大碍了,所以今日便想来藏书阁找几本修习的书,没曾想还未拿到玉佩,是无法进入藏书阁的,所以只能白跑一趟了。” “原来如此,不过师父就快回山了,到时候你拜了师,便能领到玉佩进入藏书阁了。这是一梦师叔,你见过的,这几位是赤方峰和天钧峰的师妹,不过你该唤一声师姐。” “见过师叔和几位师姐。” “可算是等到师妹们入宗门了,这下我终于不是宗门内的小师妹了,我也是当师姐的人啦!”说话的是赤方峰的希越,曾是凌云宗最小的弟子,此刻一脸得意之色。 其他几位弟子听到希越之言都忍不住笑了,只有一梦严肃道:“还是这般没大没小。” 希越站在一梦身后,对着青羽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 青羽想笑,但看到一梦严肃的神色,生生忍住了,她心道:“这不怕一梦的弟子,今天还是第一个见到,这位师姐好生有趣。” “你是从山下来的?”希瑶又问。 青羽点点头。 “你还不会御剑飞行之术,虽说我们都是修行之人,但仅凭脚力,从夕照峰到帝都峰也要颇费些时间。” 希瑶转过头对一梦道:“师叔,师妹伤病才愈,需要多休养,可否让我先送她回去,一会儿再来找师叔和各位师姐师妹会合?” 一梦点头默许,之后便带其他几位弟子往凌云殿走去。 “师妹,没事来找师姐我玩儿啊!”希越远远挥手,直到一梦瞪她一眼,她才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进了大殿。 “希越一直这样调皮爱玩闹,一盈师叔总是说她性子顽劣,其实最宠的便是她。我还记得她刚来宗门的时候,那时她只有十三岁,梳了双丫髻,站在大殿外,一双眼睛灵动可爱,当即俘获了我们这帮师兄师姐的心。后来,她便正式成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小师妹。”希瑶眉眼含笑,显示十分疼爱这位小师妹,而后她面上神色又转为骄傲欣慰,“但你可别因为她大大咧咧的,便小瞧了她。她可是上一届外门弟子修行期满后,唯一一个通过内门弟子考核留下来的,所以她的修为,很是不错,有什么修行上的问题,你自可以去找她。至于一梦师叔,她看着虽然严肃,实则心肠颇好,最为护短……”希瑶一边说,一边拔出长剑,而后捻诀念咒,长剑瞬间变大,宛如一叶扁舟,载着她二人腾空而起。 站在长剑之上,脚下便是茫茫云海,耳旁山风呼啸而过,看着下方的山川,还有头顶的苍穹,青羽顿生一种天地辽阔之感。 多亏希瑶师姐相送,青羽回到夕照峰,仅花了盏茶功夫,她向希瑶道了谢,便回了后山自己的居所。 没有弟子玉佩,青羽无法进入藏书阁,查探血赤虫之事只能暂时作罢,她便只能静下心来修炼乾坤诀,眼看着月圆之夜愈来愈近,终于,五日后,夕照峰的一灵长老,终于从长留山回来了。 第32章 拜师之仪 凌云宗的四座辅峰,各建了一座大殿,以四峰之名命名,唤作朝阳殿、夕照殿、天钧殿以及赤方殿。这四殿的景致与天下别的修仙门派并无二致,只是要更大一些,但相比帝都峰上的主殿,还是低调了许多。 青羽和陆蔚洇所在的,便是西侧的夕照峰。夕照峰景如其名,当属夕阳西下之时最为壮美瑰丽,每到那时,漫天昏黄的色彩便会洒满峰顶,整座山都晕染在晚霞之下,若是遇上云海蒸腾的时候,这里便如九天宫阙,而那瑰丽的云海便像神女的织锦,绵延到天边。 青羽穿越竹林来到山边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落日已悄然坠入山间,只剩一半火红的圆,将那飞檐染上神圣的色彩,玉色琉璃瓦上,泛着不似尘世间的光晕。 她和陆蔚洇一道,从那被晚霞晕染的大殿里穿了过去,来到殿后,便终于见到了这凌云宗四位长老之一的一灵道长。 听闻一灵道长已逾期颐之年,但实际看起来不过是六旬老者的模样。他此刻正闭了双眼静坐在夕照殿主殿后院中的一颗青石之上,那青石旁有一汪清泉,仅有井口大小,泉水碧绿如翡翠,里面几条赤色小鱼,一听见来人动静,便钻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他睁开眼来,捋了一把寸长的胡须,眼中一道精光闪过,望向来人方向。 “参见道长。”二人同时作揖行礼。 一灵长老点点头,微笑着出声:“贫道听闻,你们之前师从云霞宫和灵山巫族?” “正是,弟子宫陆蔚洇。” “弟子……灵山巫族云霞叶青羽。”青羽只得这般答道。 “四十年前,我与淮启宫主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刚入宗门不久,年轻气盛,自告奋勇前往子铜山收妖,谁料苦战多日不得,幸得淮启宫主相助,那时,她还是璇——”一灵道长说到此处,略觉不妥,便止了言,而后问道:“她如今可还好?” “宫主她很好,功法又有所突破了。” 一灵道长露出颇为赞赏的神色:“云霞宫能成为中土数一数二的门派,淮启宫主确实功不可没。”而后他转而对青羽道:“灵山巫族向来神秘,今年竟会派两名弟子参与凌云宗弟子选拔,着实让我们几个长老颇为意外,若有机会,我们亦希望两派之间可以多些往来,共同伏妖除魔,护佑天下太平。对了,我听一清说,你此次考核受了伤,现在如何了?” “回禀道长,已无大碍了。” “可还习惯宗门内的生活?” “多谢道长关心,这几日,多亏了师兄师姐们照拂,我们对宗门内已颇为熟悉了。”陆蔚洇回答。 “如此甚好。”一灵道长捋了捋胡须,解释道:“贫道此去长留山昊天府,本能在弟子选拔之日赶回宗门,谁知归程之时,路过一个村落,那村落被妖魔所侵,故而耽搁了几日。幸而还是在祭祖和祭天仪式之前赶回来了,等到五日后参加了大典,你们便可成为真正的凌云宗弟子。不过今日恰逢黄道吉日,可先行拜师之礼,你们这便与我一道去大殿之上。” “是。”二人应道。 希瑶早已准备好了一应物什,在大殿上候着。青羽与陆蔚洇二人,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师,后拜了一灵道长。 一灵俯视着地上跪拜的二人,那个叫陆蔚洇的弟子,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恍然间,他又想起了两年前叛出师门的那个云霞宫弟子,她当时入门的年纪,便跟眼前这个女弟子一般大,只不过她的脸,已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他止了心中回忆,将视线移到另一人身上。 这位名为叶青羽的弟子,他甫一回山,便听一正提起她。 一来,她极有可能真是来自上古起便名声斐然的灵山巫族,那么此次巫族一反常态派来两名弟子,究竟意欲何为? 二来,她的法器,是一把可幻化出剑灵的桃木剑,而能将木剑炼出剑灵,绝非普通人所为,此术本就罕有,就连一灵一正他们亦未见过,《大荒异闻录》中倒是有所记载——木剑剑灵上一次出现,还是千年之前,那时中土来了个东荒海外司幽国的思女,所执法器便是一把木剑,但那思女早已陨灭于九幽大战之中,难道说,这叫叶青羽的弟子,还与司幽国有所关联? 三来,她在泰泽重伤窫窳妖兽,修为必定极为不错,而她却在太极坛参与选拔时故意隐瞒,不愿透漏自己师从何处,更隐藏自己的修为。据一正所言,叶青羽和巫及的法术极为不同,若真如那叫巫及的弟子所言,这叶青羽是自小流落在外的灵山巫族弟子,那叶青羽流落在外的这些年,究竟师从何人? 青羽却不知道,一灵此刻看她的眼神,已带了深深的探究。 仪式整整进行了半个时辰,直到二人在鼎炉中插上香,这繁琐的仪式才算是完成了。 因都是外门弟子,故而一灵道长并未赐予二人法号,还是唤作原来的名字。 等到拿到了象征弟子身份的白色浮雕玉琥,青羽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进入藏书阁了。 翌日,青羽起了个大早,来到藏书阁门前。 她向门口看守的弟子出示了自己身上的玉琥,那弟子一看,没有什么问题,便放她进去。 青羽环顾着眼前整整齐齐排列的上万本藏书,一时没了头绪,该从何处找起呢? 是了,血赤虫极有可能便是来自于万蛊宗,可先查阅南荒相关的所有书籍。 但最终却毫无所获,青羽花了整整两日,倒是找到了记录万蛊宗的书籍,但其中却未曾记载血赤虫。 如此一来,四海八荒内所有有关蛊术的书籍,她便都要找寻,这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她便先从第一层开始往下寻找,每日一层,直到大典前两日,蛊术相关的书籍没找到,青羽却偶然看到一本《灵山巫族志》。 青羽忽而灵光大现,她记起来了,师父曾说过,灵山巫族才是蛊术的起源之地。 恰逢那会儿已近戌时,藏书阁要关门了,她便匆匆借了书出来。一阵奔波,到了夕照峰上自己房中。 日月交替,将橙黄的天色变成一片清白,她点了灯,夜色渐晚,四野沉寂。 “上古时期,大荒之中有一山曰灵山,灵山之上有十巫,即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巫咸最擅占卜,巫即最擅医术,巫盼最擅射箭,巫彭最擅巫术,巫礼擅于礼术,巫真是巫族圣女,最擅蛊术……” 然而,等她将书翻到巫真那部分,才发现戛然而止。 那里被人撕了去,徒留参差泛黄的残页。 她不认命的将那书翻来覆去,最后才不得不承认,这书偏偏少了巫真那部分。 青羽挫败地躺倒在床上,望着帐顶喃喃道:“怎会如此之巧合?怎么办?后日不仅是大典之日,更是月圆之夜……” 第33章 故人如昔 大典前一日,夜,朝阳峰。 山上起了大风,呼啸之声席卷在屋外,宛如野兽低泣。 月色映照下的屋子里,地面是一片如水的银白,床榻隐在阴影处,空气中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忽而,“嘭”的一声异响,将木制窗格震得嗡嗡作响。 令狐渊在黑夜中睁开眼,月色透过窗牖,照见了他琥珀色的眼。 这许多年来,旧疾时不时便来侵扰他,有时使他如坠冰窖,有时又令他如入熔炉。 就像此时,他赤着双足踏过木制的地板,却丝毫没有感觉。 令狐渊一把拉开窗户,夜风忽而便涌了进来,将他的中衣领口吹开,露出些许古铜色的肌肤,和经年的伤痕。 窗外空空荡荡的,月色下的夜澄净空寂,只有远处的树木,在夜风中影影幢幢,随风摇曳。 他关上窗户,准备回到榻上,忽而,他顿住了脚步,面上浮上一抹笑来,而后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令狐渊捡起地上的紫色琉璃瓶,里面一只血红的虫子正幽幽泛着光。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吹乱了他披散着的头发。 月色之下,他的面庞如玉,蛊惑人心。 忽而,他往林中望来,青羽忙往树后一躲,那颗心因为紧张砰砰狂跳起来。 直到令狐渊回房关了门,青羽才转身往山下走去,她一边走一小声嘟囔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叶青羽,你可不能被那妖孽所迷惑……” 凌云宗的主殿,坐落在主峰帝都峰上。金色殿顶耸立云端,在天爻城便能远远窥见,若是不知晓的人,几乎恍惚间以为那便是九重天上的南天门。 今日便是祭天之期。 凌云宗的祭天大典,每年一次,只不过此次的大典却是不同以往。一来,此次将祭天及祭祖师的仪式放在了同一日;二来,此次祭天大典宗门大开,普通人也可参加。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次祭天大典,有机会见到现今中土之地的道圣——清虚道长。 卯时起,凌云殿的廊道上点起了琉璃灯,玉色的光影影绰绰,点缀在山巅,宛如宫阙。 月色还未褪尽,洒了些月白色的光在飞檐之上,照见了青瓦的斑驳灰白,而屋檐之下,往来匆匆之间,则是年轻弟子们忙碌的身影。 一排排火烛燃起,静静矗立在大殿内,昏黄的光将大殿映的极亮,照见了青色的地,红色的柱,以及是庄严肃穆的三清五帝神像。 神像高大,睥睨众生,无喜无悲。 青羽是与陆蔚洇以及希瑶一道来的帝都峰,今日四峰弟子皆穿上了绣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弟子服。 “丰玉,万幸你赶在祭天大典前便回山了,不然我们十一人少了你怎么行?” “陆星,我可算见着你笑了,丰玉未归之时,每天看你丧着个脸,我饭都少吃了几碗。” “青羽,你的伤可大好了?” “……” 大家七嘴八舌,虽认识不到半个月,但经历了艰难的入门考核,都生出了一种并肩作战过的友谊来。 自泰泽那日之后,这些新弟子甚少相见,此时大家齐聚在凌云殿外,心情都极为愉悦,成功进入修仙者心中的圣地凌云宗,此刻站在巍峨庄严的大殿外,许多人心中不免生出一股豪情壮志。 这一干弟子中,却不见令狐渊和姜随。 青羽四处打量,却仍未发现令狐渊的身影。 这时,只听陆蔚洇问沈少微道:“姜公子呢,他不是也在天钧峰,没跟你一道来吗?” “嘘!”沈少微压低声音,“昨夜姜随偷溜下山喝酒,到了大半夜才回来,估计这会儿啊,正醒酒呢,你们小声点,别让师兄师姐听到。” “欸?不对啊……”只见沈少微伸出右手食指,一边指一边念道:“一、二、三……九!对,还少一个人!” 忽而,他将脑袋一拍,恍然道:“还有巫及兄!” 正说着,远远地有一个弟子从朦胧昏暗中慢慢走近。 正是姜随。 他今日作中土男子打扮,一头棕褐色的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而那左耳上的绿松石耳坠,仍一如往常,随着稳健的步伐微微摇晃。 姜随虽来自中容国异族,高鼻深目,却又不完全像异族之人那般形貌,而是兼具中土之人的秀气,此刻他用束发将原本坠之脑后的满头编发替代之后,更显面容俊朗,绣有朱雀的弟子袍服亦衬得他身材修长挺拔。 “要我说,姜兄穿我们中土的服饰,倒也另有一番不同,颇为俊美。”沈少微出声赞道。 姜随一笑,带了股少年人的痞气:“那当然,本公子玉树临风,穿什么都好看。” “你喝酒了?”陆蔚洇小声问。 这酒气,周围的弟子当然都闻到了。 姜随摸了摸绿松石耳坠,讪讪回答:“是喝了一些。” “到底是蛮荒之地而来,不懂礼数。”萧槿满脸鄙夷:“今日大典何等庄重,竟还能偷溜下山逞口腹之欲。若是被哪个师兄师姐发现,你便死定了。” “呵,我们的郡主大人若是声音再大些,不说师兄师姐,长老也能马上便知晓,说不准过上两三日,整个天爻城都知晓了。”姜随双臂抱胸,揶揄出声。 “你!”萧槿一时气结,忿忿道:“你!你什么意思?你在拐弯抹角的骂我口无遮拦,大嘴巴,是不是!”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姜随连连摆手。 “好啊,蛮夷果然是蛮夷,欸?你不要扯着我——” 萧槿回头,见是柳慕宇,她一脸不解,表哥平时跋扈不可一世,怎么最近越来越婆婆妈妈的了,她正要发作,却见柳慕宇往她身后瞥了一眼,而后对她使了使眼色。 她转过头去,高涨的气焰一下子消失殆尽。 慕容泽月正立于她身后,谪仙一般。 萧槿万分懊恼,怎么偏偏被她瞧见自己大呼小叫,他这般的人物,必定喜欢温柔可人的女子。 “哼!”萧槿声音弱了下来,“本郡主不跟你一般见识,虽然你不懂礼数,但我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做那背后告状之人。” 柳慕宇一时失笑,自己这无法无天的表妹,竟有一天能因一个人生生忍住自己的脾气。 “是,你是不会告状,但你嗓门如此之大,不仅会吓着慕容兄,而且呀,只怕再一会儿,全宗门的人都知道我喝酒啦。” “你!” 这时,一旁沉默的兰华突然递过来一粒药丸:“这是避气珠,吞服了便可保证气味不会外泄,功效三个时辰。” “好啊兰华!”沈少微吃了一惊,“看你平日里不言不语,我还当你是个守规矩的好弟子,原来跟我们也没甚区别么!” 众人都被他的话逗笑,就连平日里神色淡漠的慕容泽月,此刻也是面上含笑,仿若冰川消融。 姜随将那粒褐色的丸药一抛,张嘴含了进去,而后状似挑衅的抬了抬下巴,望向萧槿。 萧槿见此,一腔忿忿,但又生生忍了下去。 “嬉笑打诨,成何体统?”一道颇为严厉的斥责之声从身后传来。 众弟子立时噤声,大家对望一眼,满脸菜色,似乎都在无言道:“坏了坏了,怎么说什么来什么,还来了个最严苛的。” 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宗门内人见人惧的小师叔——一梦。 慕容泽月本来正侧头远眺将半边天都映成火红色的晨光,听到此声,立时转头循声而望。 女子从殿内大跨步走来,愈来愈近。 恰逢此时,旭日终于从朝阳峰上升起,万丈霞光照射过来,那心心念念的面庞浸在晨光中,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心里。 慕容泽月隐在袖中的手忍不住轻颤起来。 一梦走到这群弟子当中,严厉道:“既然已到此,便应当帮着师兄师姐们分担一些事务,而不是杵在此处无所事事。” “是,弟子知错,谨遵师叔教诲!”众弟子低头道。 一梦点头,转身离开,行了几步,却觉得身后似乎有人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她回头这群弟子中望去,果然看见了那双眼。 清雅如月,里面是看不到底的深邃。 这个极俊美的年轻弟子,芝兰玉树一般,静静地望着她。 很多次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满含她看不懂的情绪。 一梦心中泛起一阵怪异之感,她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地回望。 慕容泽月见此,缓缓低下头,掩住了内心的波澜起伏。 第34章 祭天大典 朝阳峰上,一轮火红硕大的赤乌从山巅缓缓升起,泛着鱼肚白的朦胧墨蓝的天空,被那贯彻天地的颜色浸染,渐渐的,云霞开始从东方天际浮现,直至布满了整座苍穹。 凌云殿就沐浴在这片圣光中,一如晴好的往日晨曦。 青羽浑然不觉地转头望向天际,那恢宏的颜色跃入她眼中,许多年后,她都不曾忘记。 今天是望月之日,白玉盘般的圆月缺了一块儿,明亮澄澈,在拂晓时还未消逝。此刻日月同辉,天地辽阔,人烟渺微,而那无边无际的天地好似映入心中,使得内心无比宏大。 令狐渊终于出现了,他化作巫及的模样,从朝阳峰的漫天霞光中而来。 与之一道的,还有掌管朝阳峰的一宁长老。 青羽与巫及远远地对视一眼,不安的心才终于落定。 今日一直未见巫及出现,青羽本以为他又去闯了什么禁地,若被发现,且不说巫及会如何,便是自己,等到今夜血赤虫发作,定会被凌云宗当作邪魔抓起来。 “是巫及兄!”沈少微奇道:“大家一同入的宗门,我连四峰长老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巫及兄便能乘一宁道长之剑往来帝都峰之内了。” 沈少微的话中,是掩不住的艳羡之意。 柳慕宇双眼微眯,看向云海之中长剑之上的二人,满头白发的一宁道长身旁,确是巫及不错。 他顺着巫及的目光望过去,便见青羽正抬头与那巫及无声对视。 柳慕宇说不上来,但第一眼见巫及此人,他便不喜,天生的气场不合。 “哼!”他冷笑一声,转身去帮师兄布置大典所需祭品。 终于,月色隐遁,朝阳高挂,已是辰时时分了。 火红的晨曦变为金黄之色,将凌云殿笼罩其中,此时霞光万丈,那璀璨耀眼的光芒,沿着玉阶而下,直铺陈到半山腰处。 半山腰处有一宽阔的平台,其上矗立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山门,将通往帝都峰凌云殿的层层玉阶和通往山脚的古朴石阶分隔开来。 山门高三丈,为三间、四柱、五檐式,通体由青黑色大理石所制,门上刻了青龙、白虎、朱雀以及玄武四神兽样式的浮雕。 门内两侧,各有六名弟子分列左右,等待山门开启。 辰时一刻,玉磐声起,空灵悠远,宛如天籁。 山门随之缓缓开启,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声响。 朝阳笼罩金殿,将圣光铺洒而下,透过已然开启的山门,映照在众人面上。 门外站满了人,几乎在这万丈霞光中睁不开眼。 众人想要跨入山门之内,却不知为何,似有一股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阻隔在外,不得前进。 原来这里不止有高大的山门,亦有坚固的结界。 之前分立左右两侧的凌云宗弟子此刻来到山门外,从左至右支了六张长桌,一人坐于桌前,一人立于桌旁。 要进山门,需要先行登记在册。今日祭天大典非同小可,首先需认定想要进入观礼之人的人族身份,其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混乱和麻烦,进入山门观礼之人不得是来路不明之人,所以还要查看各人的文牒。 文牒是四海八荒之内通行所必须之物,通常在进入城池之时查验,然凌云宗是修仙圣地,在中土之地的地位甚高,故而每次庆典开放宗门之时,都会查验文牒,以免妖魔或是来历不明之人混入宗门之中。 六组弟子有条不紊地进行查验和登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揪出几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妖。 这几个小妖是边春山刚修炼成型不久的山野精怪。 边春山在帝都山西北二百里外,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 千年之前,九幽大战之后,妖族死伤惨重,普通妖民亦被赶至大荒,所以这千年以来,甚少有妖类在中土之地出现。 直到三百年前,某个夏日深夜,北方某座山中闪过一道蓝光,而后又迅速湮灭。 而这座山,正是边春山。 自那以后,边春山中的动物便如有神助,开始慢慢修炼,终于渐渐地修炼成妖身。 这几个小妖却并不知凌云宗的厉害,他们刚修成妖身之时,便在山下听闻了帝都山凌云宗弟子大选的消息,看到普通人类对凌云宗倍加推崇,心中实为不屑,便一起来了此处看个究竟。 直到此刻被几个凌云宗弟子一眼识破,眼看着几个青衣弟子捻诀念咒,心中这才害怕起来,慌忙往山下逃窜,但还未跑出几步,便被两名弟子用术法牵制住。 “放了我们!要不然,我们妖君——”话未说完,便被收进了镇妖瓶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身份不明者,亦被拒之门外,而凡是有文牒之人,则会被凌云宗弟子登记在册,而后领到一块木牌,这木牌被施以宗门法术,得令牌者便能轻而易举的进入结界之内。 一个时辰后,已有二千九百九十九人登记在册,玉磐再一次响起。 六名弟子执笔登记的弟子停了笔,与其他六弟子一道向剩余之人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御剑而起,回到凌云殿前的广场之上。 凌云宗因入门选拔极为严苛,故弟子不过百来个,此刻全恭敬地站立在大殿外的祭坛上,等待吉时到来。 广场上站满了前来观礼之人,甚至延伸向下的数百级玉阶之上,也站满了人。 因着前不久的弟子大选,天爻城汇聚了来自四海八荒的人族,故而今日这里的众人服色各异,长相各异,既有弟子大选中落选的中土望族之后,又有来自大荒的奇人异士,还有方圆百里之内的富豪乡绅,亦有平凡虔诚的普通人…… 玉磐声又起,空灵的声音飘荡在耳旁,又悠然地飘向山谷,再回返而来。 弟子们不出一言,神情肃穆地站立着,似是被这种庄严的气氛所感染,人群中亦是鸦雀无声。 大殿内朝阳与烛火交织的光影中,一人缓缓走出,和着玉磐的节奏,那脚步似轻似重地落在每个人心中。 他走向祭坛,沿着步道而上,步道两侧,是雕刻了四神兽的立柱。 终于,他上了祭坛,停下脚步,静静地站立在祭坛上,渊渟岳峙。 此人身长八尺,头戴青木簪,眉眼温润,气质清雅出尘,面上瞧着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他手中持一把拂尘,只往那儿一站,便似海外蓬莱岛上的仙人。 只不过,他的头发皆白,倒让人又捉摸不透年龄了。 此刻微风拂起,他的青色衣袍翻飞,实有仙风道骨、气宇不凡之意。 若说慕容泽月气度不凡宛如谪仙,那此人便更胜一筹,像是隐居仙山,得道已久的上古仙人。 此人是谁?竟能有如此一番气韵。这些新入宗门的弟子,与祭坛下观礼的众人一样,皆是诧然,一时之间都摸不准此人的身份。 “参见师尊。”一梦、一清以及四位长老齐道。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之声,就连青羽也是目瞪口呆,她和众人一样,都以为这是凌云宗的哪位神秘的师叔,谁知竟是三百岁高龄的凌云宗宗主——清虚道长。 只听清虚道长声如洪钟,缓缓诵念祭词。 祭坛周围,摆放了九只玉磐,随着玉磐声响,祭天仪式正式开始。 弟子们齐念通天咒,清虚道长将腰间长剑拔出,双手恭敬地将其置于祭坛中心长案之上的檀木架上,长案四角分置刻有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只神兽的白色玉琮。 长案之前,放置了一只巨大的青色炉鼎。 清虚道长净手焚香,那炉鼎之中便有袅袅香烟升起,缭绕在清晨的日光与雾气之中。 他双手画阵,只见清光飞舞,缭绕在长剑周围,剑身开始嗡嗡作响,有如龙鸣。 长剑逐渐离开木架,升空至与清虚道长眉心平齐。 剑身流泻出银色的剑气,与缭绕的清光汇聚如水流,流向长案四角,如虚幻的银白色雾气一般,将玉琮笼罩。 清虚道长双眼紧闭,手中捻诀,灵力似溪水般流淌。 清风徐来,鸟歇虫休,除却玉磐空灵之音,混着弟子念咒之声,余下天地,万籁俱静。 众人被这神圣的气氛所感染,纷纷阖目,双手合十,一片虔诚之态。 大约过了盏茶功夫,忽而清风骤急,玉磐声乱。 众人察觉有异,睁开眼来,往前一望,尽皆悚然变色。 第35章 风云突变 惊呼声四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空中出现了四只庞然巨物。 位于北方的是一条墨绿色混着褐色花纹的长蛇,蛇身足有瓮口般粗壮,腹部为白色,头部呈三角,嘶嘶地吐着黄色的信子。 位于南方的是一只血红色的八脚蜘蛛,只见其腹部浑圆,正吐出一缕缕白色的蛛丝,那蛛丝锋利如刀,瞬间将一旁的树木削下数截。 位于东方的则是一只通体灰白,背上有着无数突起的巨大蟾蜍,它腹部鼓动,发出桀桀怪叫,令人牙酸不已。 而位于西方的,则是一只通体墨黑的百足虫,其背上长着坚硬的外壳,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远远望去,便知均是至毒至阴之物,令人胆寒。 四只毒物,不约而同的,往祭坛的方向冲过来。 众人大骇,尖叫出声,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 清虚道长眉头微皱,却不睁眼,仍旧捻诀念咒,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玉琮之中。 那四只毒物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飞至帝都峰上,已近凌云殿。 “啊!救我——”几个正往山下奔逃之人被蛛丝缠住,瞬间被拉至半空。 墨绿长蛇盘旋在凌云殿顶,张开巨口,露出森森白牙。 而那灰白的蟾蜍纵力一跃,已落至半山腰处,堵住了奔逃之人的去路。 墨黑色的百足虫已落在凌云殿前的广场上,那足如上百把镰刀,迅速划过大理石地面,地面顿现三寸深的缝隙。 青羽等新入门弟子见状,正待拔剑出招,却听一梦厉声喝道:“未得师尊之令,不得擅动!尔等继续念咒!” 这些弟子愣在当场,进退两难。 眼看那被毒物抓住之人即将命丧当场,青羽再不等待,拔剑出鞘。 “什么师命不可为,救人要紧!”青羽对陆蔚洇等弟子道。 就在这时,只见内门弟子迅速变换位置,形成阵法将清虚道长包围在中心。 四峰长老分立四方,拔剑指天。 “念咒!莫要乱了阵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们放心,师尊自会救人!”一梦出声解释。 青羽等弟子这才了然,连忙排好阵法,将自己的佩剑举至面前,注入灵力。 众弟子念咒的声音愈来愈快。 终于,那四只青色玉琮同时涌出四道白光,直冲天际。 光芒大盛,目不视物。 众人皆被这白光晃了眼,再睁眼时,只见四只玉琮之中飞出流光溢彩的四只神兽。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立四方,它们通体银白色,犹如幻影,正在仰天长啸。 那声音仿若震荡在天地之间,山脉几乎都为之一震。 四毒物听见这神兽之啸,忽而全身震颤,起了退缩之意,不由自主地便往山下退去。 那些之前被毒物捉住之人,此刻已被抛至地面,被弟子们所救,万幸都未伤及性命。 毒物正想逃窜,但哪里来得及,四神兽风驰电掣追上毒物,厮杀片刻,那四只毒物便偃旗息鼓,坠落在地。 而后,变成一条三寸长的小蛇、一只不到拳头大的蟾蜍、一只手掌大的蜘蛛,以及一条三寸长的百足虫。 这四毒将身体缩小数百倍,正想浑水摸鱼趁乱冲入帝都山山腰茂密的草丛中,却不曾想下一瞬便被四神兽吞入腹中。 清虚道长睁开眼来,目光如炬。 四神兽飞回祭坛,化作点点星光,落入玉琮之中。 清虚道长转过头来,目光落入玉阶之上一片狼藉的人群中,缓缓开口:“足下既已远道至此,何故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示人?” 半山腰处,一跛足老者抬起头来。 他须发皆白,面上沟壑纵横,一双眼却亮得出奇。 老者只有一臂,另一只袖中空空荡荡,袖口随着起身的动作不断摇晃。 只见他伸出仅剩的那只左手,往面前一拂,一团黑雾缭绕而起,将他的面容笼罩其中,下一刻,黑雾尽散,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来。 “清虚子,别来无恙。” “原来是阿古烈公子,幸会。难得今日莅临敝地,何故要阻挠我凌云宗祭天之典?” “吾已承继宗门数十年,这妖道仍唤我旧时称呼,定是故意为之。”阿古烈心中恨恨,他“呵”的冷笑一声,回道:“清虚子,你早知我会来,不必在此惺惺作态,十八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虚伪。” “万蛊凌云两宗,相隔甚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朝吾门祭天之典,尔等暗施毒手,伤及无辜,非天下所能容。”清虚道长平静道。 “少说废话!十八年前,汝杀吾弟,又盗我万蛊宗圣物,还不赶快将望月蛊交出来!” 望月蛊?血赤虫望月之日发作……难道说……自己中的,竟是万蛊宗的蛊毒?青羽惊疑不定地朝巫及看去,只见他面色如常,丝毫瞧不出端倪。 就在这时,只听清虚道长又道:“十八年前,万蛊宗少主阿古笙强掳白云观弟子,杀害观中弟子无数,吾曾与白云观观主一道救出被掳弟子,阿古烈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自己当时弃暗投明,诱亲弟入陷阱,将其斩杀?” 人群中,几个服色各异之人,互相对视一眼,均将目光投向阿古烈。 阿古烈面色一变,大喝道:“休再胡说八道,快将望月蛊交出来!” “望月蛊不在本门,汝杀亲弟,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望月蛊的下落。” 阿古烈看到后方几人怀疑的目光,急道:“莫要装痴作傻,上个望月之日,我已经感受到蛊虫的气息,就在帝都峰附近。” 清虚道长站在高高的祭坛之上俯视人群,眼神睥睨:“近些年来,四海八荒多地无缘无故出现活物中蛊之事,你们用活人炼蛊,杀害无辜,此等邪魔歪道之行,尔等不早日收手,反而变本加厉,今日竟敢在我中土圣地——凌云仙宗驱使毒物,肆意妄为。” 他顿了一下,眼中杀气浮现:“既然来了,今日我凌云宗便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玉磐声起,宛如天音,恍似从四面八方而来,撞进人的耳膜。 阿古烈一凛,急急后退数步,人群中忽而出现四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迅速与他聚在一处。 一个是满面皱纹的八旬老妪,只见其一手将蛇头拐杖矗立在地,一手划过面庞,恍然间,那老妪变成了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全身骨骼咯咯作响,霎时间变高数寸。他手指修长,缓缓将一条方巾扎在头上,更衬得面白如玉,仿若好女。此人正是万蛊宗四长老之一——鬼面书生。 一个本是柔弱妇人,眨眼之间,黑雾变幻,成了个唇红如血的美艳女子。只见她腰如细柳,缓缓摆动。肤白如雪,一身衣裙薄如蝉翼,领口开得极低,沟壑之上纹了一只黑如墨的蝎子,看着甚为妖冶,她往前睨了一眼,媚眼如丝,蛊惑人心。此人,正是万蛊宗的另一位长老——蝎影娘子。 另一人,头戴幕篱,宽袍广袖,身姿绰约。只见她揭掉幕篱,竟露出一张独眼老叟的脸来。这老叟怪叫一声,将宽袍震碎,衣袍之下的身体干瘦如柴,被一块玄铁包裹着。双腿之下,竟无双足,而是两块墨色的石块。他两手乌黑如炭,手持一串五颜六色的铃铛。此人,便是万蛊宗的第三位长老——幽冥老祖。 最后,一垂髫小儿从人群中窜出,待他转过头来,身旁之人不禁骇了一跳。只见他头扎冲天辫,身材短小,面上却如成年男子,一双眼大的出奇,彷佛下一刻便要迸裂而出,一双唇乌紫青黑,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几乎咧到耳垂。此人正是万蛊宗最后一位长老,四毒物的主人——万毒童子。 一阵怪笑声起,只见万毒童子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那白牙长而尖,沾了血迹,白牙之后,是红的像血的长舌。他脸小如童,却长了一张巨口,甚为诡异骇人。只听万毒童子的笑声回荡在帝都峰间,下一瞬,四人一跃而起,向着祭坛中央飞去。 第36章 南荒四毒 万蛊宗四长老与凌云宗四长老,转眼间已经混战起来。 鬼面书生手持蛇头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玉面红唇,雌雄莫辨,他如风一般,行迹莫测,转眼之间便已行至一盈道长身侧。 一盈道长是凌云宗四长老之中唯一的女子,刚正不阿,功法卓绝。她侧身闪避,与鬼面书生拉开距离,手中持了长剑,喝道:“不男不女的怪物,看招!” 鬼面书生轻笑一声,说道:“徐娘半老,倒颇有风姿,你可看好了!”说罢,蛇头拐变幻如一条扭动的长蛇,朝着一盈道长的方向席卷而来。 一盈道长听这轻佻之言,倒也不怒,她自三岁上山,修炼至今已经三十三个年头,能以如此年纪胜任普天之下最大修仙宗门的长老之位,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和磨砺,故而她心性坚定远非常人能比,寻常话语,根本不可能扰乱她的心神。 她运转灵力,挥剑迎战,转瞬之间,便已与鬼面书生缠斗在一起。 渐渐的,鬼面书生开始落了下风,他的蛇头拐虽灵巧非常,却不及一盈的剑法迅疾如雷。鬼面眼露惊异,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道,他二十六载人生,从未有过败绩,此刻,似乎便要败于这个女道之手。 他正了神色,眼中杀意浮现,只见一团黑色雾气从他周身浮起,那条蛇头拐,竟真变成了一条墨黑的长蛇,向一盈飞奔而去。 鲜血溅出,洒上鬼面的面颊,他目瞪口呆,就这样看着自己养了二十年的神物断成了两截,可还容不得他伤心愤怒,那携了杀气的长剑便已向他直砍过来,他只能不停闪避,前所未有的狼狈…… 却说蝎影娘子柔弱无骨,翩然落至一灵道长身侧。一灵道长面色一凛,挥掌向前抓去,却见那蝎影娘子眼如深渊,直直盯视着他,身子往前一送,他目眩神迷,手中落空,并未抓到眼前这毒妇的臂膀,但是下一瞬,入手滑腻,便是握了满手。 他心神皆颤,像被柔丝牵住全身,酥酥麻麻。 蝎影娘子眼中拂过一丝冷笑,她灵巧如蛇,缠绕在一灵道长身旁,在他耳边吹口气,幽幽道:“我蝎影娘子阅人无数,早看出你纵情声色已久,真是想不到啊,堂堂凌云宗长老,竟然……” 话未说完,便被暴怒的一灵道长打断:“大胆毒妇,休得妄言!”他往右一转,正想给身边女子致命一击,可她滑如泥鳅,已然转到他身后,双手抚上他的后背。 从尾椎骨升起一股麻意,蝎影娘子顺势转到一灵眼前,只见她双眼幽深不见底,渐渐攫住了一灵的心神。 一灵道长目眩神迷,五感皆放大数倍,恍若进入幻境。 只见蝎影娘子面色一冷,眼中杀气浮现,胸口那只蝎子若隐若现,发出红光,下一瞬,便挣脱皮肉,往一灵道长面上飞去。 “师兄!小心!”一盈挥剑抵挡,那蝎影娘子的招数便尽数落了空。 一灵道长赫然清醒过来,满身皆是细汗。 “师兄,那妖女最擅蛊惑人心,你要小心,不要中了她的幻术!”一盈凛然道。 蝎影娘子受了一盈灵气充沛的一剑,往后急退数步,才被鬼面书生接住。 鬼面书生面色极冷,唇边挂了一丝血迹,恨恨道:“那女道法力颇深,我们不是对手。” 这厢,万毒童子亦与一宁道长缠斗在一处。他发出阵阵桀桀怪笑,因着身材矮小,他的身法极为灵活,不断穿梭在人群之中,而他全身皆是剧毒,此刻催动体内毒液,触碰到混乱中奔逃之人,只听一声声惨叫迭起,这些人身上变得乌黑肿胀,疼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可毕竟四大毒物已被四神兽所伤,暂时无法被万毒童子所用,所以他的功法便大打折扣。几招下来,一宁道长看透了他的路数,将他逼至凌云殿前。 只见一宁道长的鹤发与长髯在震荡的灵力之间飘荡,他催动剑气,直直刺入万毒童子心口。 那万毒童子双目圆睁,化为一滩黑色浓稠的血水,其中爬出无数虫子,腐臭冲天,可是下一瞬,那气味便已消散于无形,原是一宁道长汇聚灵力,将其抹去。 幽冥老叟正与一正道长斗得难分胜负,转头看见万毒童子命丧当场,不禁心中发了狠,出招愈发阴毒起来。 除了宗主阿古烈以及四位长老,此次万蛊宗亦随行了最精锐的一支队伍。一清、一梦、青羽以及凌云宗的各位弟子不断变幻阵型,与万蛊宗那些精锐交手。 清虚道长仍长身玉立于祭坛中央,他口中念决,衣袍烈烈,随风而舞,清光环绕在他周身,让他整个人发光宛如神祗。 阿古烈自上而下,俯冲下来,左手如爪,正对清虚道长头顶。 但当他左手堪堪离清虚道长头顶三寸之处之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往下。 “不自量力。”清虚道长张开眼来,神色冷若寒冰,他的周身裹了一层透明的宛如洪钟的罩子,那罩子是灵力所筑,愈来愈厚。 忽而,一阵清音从玉琮中心传来,那层罩子宛若穹庐,往四周迸裂开去,阿古烈受不了这强烈的撞击,重重地摔倒在凌云殿前的石柱上。 一时之间,万蛊宗几人皆现颓势,这时,幽冥老叟环视了一眼在场众人,阴恻恻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若是今日这里变成幽冥地狱,你们凌云宗杀孽深重,还怎么当这中土仙门之首!” 说罢,他催动手中邪气,唤出幽冥阵法。 霎时间,乌云迅速聚集,遮天蔽日,浓雾开始蒸腾,随着幽冥老祖摇动幽冥铃铛,天地之间万虫齐鸣,窸窸窣窣,声音愈来愈大。 与此同时,玉阶之上众人,目光变得呆滞,行动迟缓,僵尸一般地挪动身体,朝着祭坛的方向而来,方才已经逃至山门处之人,也像是着了魔一般,调转方向往山上走来。 这些人神智丧失,发了狂一般朝着祭坛涌去。 青羽亲眼看到一起入门的诸位弟子目光涣散,眼神发直,纷纷拿出自身佩剑,要与同门互相残杀。 “师父,这些刚入门的弟子,看来都已中了蛊毒,如何是好?”一盈问道。 “师姐不必担忧,师父早料到万蛊宗潜伏这么久,定会在此次祭天大典动手,昨日我果然在饮水之中发现端倪。”一清压低声音,“师父怀疑,我们凌云宗之内中,有万蛊宗的奸细,故而并未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不过,你亦不必担心,师父命我在众弟子今晨所饮之水中加入了定心散,中蛊之人服了定心散便会昏迷,不会对自己人刀戈相向。而若是未中昨日水中蛊毒之人,定心散则毫无作用,这样一来,便可以发现隐藏在其中的万蛊宗内应。” 青羽看着一同入门的弟子接连地倒在地上。她还来不及反应,巫及便已趁乱来到她身边。 “躺下,装晕!”巫及小声道。 青羽还未想明白当下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他说的有道理,便也施施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37章 邪不压正 这些失了神智之人蜂拥而上,将凌云宗弟子团团围在中心,随着幽冥铃的节奏,这些人宛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眼神凶狠,迅速排兵布阵,势要将凌云宗之人杀戮殆尽。 这其中有壮年男子,亦有老幼妇孺,还有远道而来的修道之人……但中蛊之后,每个人都像厉鬼一般,行动如风,出手狠辣,而凌云宗的这些弟子以及长老,却顾忌这些都是中了蛊的普通人,若出杀招,这两千余人的性命,便要白白葬送。 青羽与其他已经陷入昏迷的弟子,同处一盈道长所设结界之中。她听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而凄厉的呼喊声,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来,便看到结界之上趴满了宛如僵尸一般的中蛊之人。 这些人双目圆睁,面容扭曲,状似疯狂。 一阵阵嘶吼之声萦绕在耳周…… 突然,一只墨色的蛇头拐穿越人群直插入结界,结界霎那间破裂,青羽眼看着便有无数长而细的手宛若利爪一般向她脖颈抓来,她正要出手抵挡,有一人却比她快,瞬间将那些中蛊之人震开几米远。 青羽往上一瞧,正是一梦。 一梦并未注意青羽,她一边抵挡源源不断地中蛊之人,一边又画了一道结界,将这些昏迷的弟子保护其中。 忽然,一只聚了黑色邪气的手掌重重拍上她的肩背,一梦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抬眼便见幽冥老祖眼神阴毒地望着她。 只见幽冥老祖手中聚起一团黑色雾气,就要袭上一梦面门。 一梦迅速后退几步,避开了他的攻势。 青羽心中着急,便想起身助一梦一臂之力,却不料被一只手紧紧掣住。 “别动!”巫及低声说道。 青羽转头去瞧他,只见他双眼紧闭,只是将青羽右手紧紧握在手中。 一梦觉得肩背之处有如寒冰附体,阴冷森寒。她牙齿不住打战,手中剑怎么也握不住。 一股黑雾迅速缭绕在她的右臂,她再也撑不住,手中长剑“锵”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眨眼之间,幽冥老祖已近在咫尺,只见他手掌一曲,宛如鹰爪,直往一梦面上抓来。 一梦眼看这那团黑雾袭来,她双目已然看不清,她终于明白,幽冥老祖的称呼因何而来。 神思一点点飘离,世界暗了下来,她渐渐地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她又孤独,又寂寞,彷佛踏上黄泉路,即将走上一个暗无边际的幽冥之地。 睡吧……睡吧……一切痛苦都将消逝而去…… 突然,疼痛从四肢百骸传遍全身,像是刚刚离体的魂魄回到肉身,她忍不住呻吟出声,那黑雾也渐渐散去。 幽冥老祖七窍流血,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她后方,口中之言支离破碎,“……你……你……” 下一秒,他便轰然倒塌,走上了自己的幽冥之路。 幽冥铃坠地,从祭坛的石阶滚落下去,发出叮叮铃铃的脆响。那些失了神智的人,此刻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立在当场。 与此同时,一正的长剑刺入蝎影娘子胸口,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上泛着银光的法器,终于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下一瞬,一道清光从祭坛中心喷薄而出,仿若初晨的太阳,霎时间便冲破了浓雾的重重阻滞,涤荡到天边去。 那些人终于恢复了意识,惊诧地环顾四周,不知自己为何站在此处,也不知为何自己全身皆痛。 凭着仅存的意识,来抵挡袭便全身的痛楚,一梦缓缓转身,艰难唤道:“师父……” 清虚道长正站在她身后,白发因周身激荡的灵力微微拂起。 他嘴角噙着微笑,眼神温润,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梦眼中开始模糊,脸上尽是滚烫湿润的感觉,她似是卸下沉重的铠甲,终于沉沉睡去。 鬼面书生面上斜斜的一道伤口,血迹渗了出来,他鬓发微乱,面白如纸,携了已经重伤的阿古烈,恨恨说道:“走!”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四海八荒内名声斐然的凌云宗,看到那毁他面容的女长老执了长剑朝他追来。他森然一笑,周身升起一团黑雾,而后消失在了莽莽山间。 第38章 南柯一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半个月之后。 那日祭天大典之变,万蛊宗死伤惨重,只阿古烈、鬼面书生以及几个精锐逃了出去,但本是来祭天大典观礼的普通人,却也飞来横祸,亦有几个殒命之人,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半个月来,凌云宗每日都在做法事,为那些无辜的亡魂超度。 凌云宗之中,亦有不少受伤的弟子,这其中,当以一梦最重。 青羽知道,一梦是为救自己,才惨遭幽冥老祖的偷袭。这位不苟言笑的冷面师叔,在她心中的形象高大了数倍,故而她日日都来帝都峰上一梦的居所看望。 起初,一梦见这些刚入门的弟子皆来探望,心中烦乱,她不愿别人看到她伤病虚弱的样子,便闭门不见,声音冷硬地下了逐客令。 内门弟子们早已知晓她的脾气,将从天爻城中带回的礼物,交给她院中杂役后,便自觉离开。 后来,这些外门弟子也不来了,但是青羽,还是坚持日日来她院中看望,渐渐的,一梦的态度有了松动,青羽便如愿进到了她屋中。 受了伤的一梦面色苍白,但仍不忘修行,她手边是厚厚的一摞修炼心经和心法,看那情形,已看完了大半。 就算被拒绝,还是要固执地坚持。 一梦看着眼前这个女弟子,想起来自己幼时拜师的情形。 那时,她还叫十三。 十三无父无母,自小跟着伯父伯母生活。六岁时,伯母又生了个幼弟,她便被卖进休与山山下一个偏僻镇子的乐坊内。那乐坊有很多像她一般年纪的小童,男童习乐,女孩习舞,等长大之后,则会进入官宦或者富庶人家,成为一个乐师或者舞伎。 她是第十三个进入乐坊学艺的孩子,便被唤作十三。 乐坊内,第一看姿容,第二看性格,第三才看技艺。 十三很拼命,舞学得极快。 她还在伯父家时,因家境贫寒,而且孩童众多,所以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刚来到乐坊的时候,她面黄肌瘦,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干枯没有光泽。乐坊的管事看她手长脚长,是个学舞的好料子,想着当时虽貌不惊人,养一养,说不准也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三年过去了,她还是那般样子,姿容甚为普通,根本没法成为一个舞伎,更要命的是,她的性格木讷固执,这在舞伎中是大忌,干她们这一行的,最需察言观色。后来,她便越来越为坊内的管事所不喜,衣着吃食上也被减了大半。 乐坊是很残酷现实的地方,充满了竞争和弱肉强食,她成了管事的眼中钉,便也会成为其他孩童排挤的对象,偏她还是那般固执,护不了自己,偏还要护着别人。 她没有亲人,十七便是她的亲人,为了他,就算挨再多打,她也情愿。 可是后来,十七也被人带走了,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再后来,十二岁那年,仲夏时节。 一个晴朗的午后,乐坊之内来了个穿金带银的大户人家的老爷,那老爷与坊主相谈甚欢,等到他即将离去之时,忽而下起大雨,那老爷被困在坊内,一时不得离去,直到傍晚之时,雨还是未止之势,那位老爷就此歇下。 等到晚上,她回房休息之时,路过那位老爷的房间,他那时正站在门外的屋檐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要把她看透,肥硕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一颗金牙闪闪发亮。 十三瞬间打了个冷战,而后转身跑回了屋子。 那屋子里有个长长的通铺,睡了十多个小孩,她心中发毛,默默地钻进自己被窝里。 屋中熄了烛火,一片黑暗,女孩们窃窃私语,时不时传来嬉笑之声。 她心中有事,便睡不着,但她本就少言沉默,便也一直未出声。 “听说,十三要被卖给那老爷做丫鬟了?” “什么丫鬟?其实是通房丫头!” “什么?那老爷那般老!那她怎么还睡得着啊?” “嘘,小声点!都忘了管事嬷嬷的教诲了是吗?等传到外头去,官府来查,我们便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窃窃私语的女孩听了这话,一时噤了声。 “轰”的一声,心中那股恐惧炸开,蔓延到头顶。 十三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坊内以前有个女孩被送给一个富户人家做通房丫头,后来被折磨至死。 窗外的雨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口,她默不作声,心中却开始盘算。 等到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十三悄悄爬了起来,冲进雨里,溜了出去。 后来,她辗转多地,成为一个乞儿,直到流浪到休与山向西两百里外一个颇为繁华热闹的城镇——云落城。 那年天下大旱,农户收成不好,故而粮食短缺,粮价疯涨,等到了冬日,城中食不果腹者甚众,乞丐愈来愈多。 她讨不到吃的,就算讨到,也会被哄抢而去。 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却下得那般大,世界白茫茫的,万物都萧索起来。 她衣衫褴褛,里面还穿着从乐坊逃走之时的那件襦裙,外面套了一件从坟地捡来的未烧完的灰败的袍子。 脚下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脚趾露了出来,脚上生了脓疮,红肿不堪,将本来偏大的草鞋挤得紧紧的。 她已三日未进食了,步子虚晃,腹中空虚的要命,脚上早被冻得没了知觉,她远远地看见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铺,口水直流。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等到一屉包子出锅的时候,她溜了过去,小小的身体挤进混乱的人群,一手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转身便冲了出去。 “喂!小兔崽子!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身后是包子铺老板愤怒的大喝声。 粮食短缺,这包子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若不给这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一点教训,城中那些乞丐都要来他铺子哄抢。 他嘱咐伙计看好铺子,手中拿起一支粗壮的长棍,朝着十三奔逃的方向冲了过来。 十三又饿又冷,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大汉,渐渐的,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近,那长棍往前一抡,她便被打趴在了地上。 又一棍打在背上,她只觉得心口一窒,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看着那朝头上挥来的棍子,颤巍巍地将手中紧攥的包子送到唇边,紧紧闭上眼。 “爹……娘……我来找你们了……”她的眼角滑下泪来。 可是想象中的痛楚却未落在头上,她迟疑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双黑色长靴,她抬头往上看去。 那是一个眉目温润的年轻公子,穿了一袭天青色的长袍。满头的银发,被一支碧绿的簪子束了起来。 那是天上的神仙吗?一定是。十三看呆了。 只见“神仙”两指捏着那支粗壮的棍子,开口问道:“多少钱?我替她付。” 包子铺的老板拽了拽棍子,纹丝不动,便知眼前这人不是好惹的。 “一两银子。” 黑心!两个包子,哪里值一两银子?可她不敢说什么,若挡了那人的财路,等这神仙般的人走了,她便吃不了兜着走。 十三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神仙拿出一锭金子,递到包子铺老板的面前。 “够吗?”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够……够了……”老板眉开眼笑,一把拿过金子,向神仙拱了拱手,复又瞪了十三一眼,转身离去。 人群散去,神仙缓缓蹲了下来,摸了摸十三的额头。 “你发烧了。”他将十三打横抱起,往医馆走去。 十三第一次填饱了肚子,换了干净的衣物,睡上了柔软的床铺。 她以往最厌恶的便是冬日,冬日是冰冷的,萧瑟的,饥饿的…… 可是她今日竟然发现,冬日原来这般美。 晨曦在天际浮现,映在厚而软的积雪上,本是光秃秃的树枝上悬挂了一条条雾凇,在朝阳的映衬下宛如晶莹剔透的水晶。 而傍晚时分,澄黄的余晖洒落,天上又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来,使得整座城镇,仿似白云落入尘间,如梦似幻。 十三从屋中走出,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天地。 院中落了雪,一株红梅开放,而那姿容俊秀的“神仙“,正在院中舞剑。长剑势随着他的动作起落,而他衣袂翻飞,漫天大雪轻盈的飘落下来,落在他的面上、衣袍上、长剑上。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变慢了,广阔而苍茫天地中的梦幻泡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十三决定拜神仙为师,可神仙却未应允,他说自己只不过是路过此地,出手救人,亦是举手之劳。 况且,他很快便要离开此地了。 乐坊的管事嬷嬷曾说过,十三是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牛。 神仙踏入了冰天雪地,迈向莽莽荒原,而她固执地跟在他身后。 一望无际的银白色天地间,只剩两人踽踽而行,茫茫原野留下一大一小两串长长的脚印。 到了第七日,她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了雪地里。 再后来,有人抱起了她,她觉得自己浮在了云端。 等她再醒来,便随着神仙越过山丘,穿过湖海,来到了凌云宗。 她如愿的成为了神仙的关门弟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梦。 冬去春来,天际变幻,她来到凌云宗,竟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第39章 蓄谋已久 一梦放下手中的册子,正色道:“近日宗门内做法事,各位长老暂无闲暇教授你们功课,但你们也不可整日闲逛,自己可以先行修行。” “是,谨遵师叔之言。” 青羽捏了捏袖中的东西,忽而有些犹疑,一梦师叔最是严厉正经,这种奇技淫巧,恐怕惹她不快,说不准,又得挨骂。 一梦看出她的迟疑,便问道:“怎么了?” 青羽思索了一瞬,还是将东西从袖中拿了出来。 那是一件木制的褐色小犬。小犬只有拳头大小,两只耳朵大大的,垂在犬头两侧。一双眼睛颇为灵动,是用墨黑的水晶制成。小犬正吐出舌头,霎是可爱。 一梦果不其然皱了皱眉头。 “师叔,这是我从天爻城里的无启国手艺人手中买到的,就这一只。你看!”青羽拨了一下右侧的犬耳,那犬耳竟竖了起来,两只耳朵一竖一立,甚是滑稽。她又拨起右耳,这下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下一瞬,犬舌弹了回去,而后发出很小的汪汪声。 一梦嘴角这便有些绷不住,但她还是皱起眉头,老气横秋道:“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勤修苦练,才得正道,莫要玩物丧志。” “是,师叔,您所言甚是,那我这便拿走,扔下山去。” “不必了。”一梦咳了一声,含糊道:“先放在这里,由我保管,怎知你不会自己偷偷留下。” “是,师叔。”青羽偷笑。 之后,一梦便与她闲聊起来,她向青羽讲述了宗门内的门规,修炼相关事宜,后来,又提到了那日的祭天大典。 听一梦之言,青羽这才知晓,原来那日天爻城里中容国的白虎兽无故伤人之后,官府本在查探死者和白虎的尸身,正不得其法,碰巧一清去寻城主商议弟子大选事宜,看到尸身之后,他疑心顿起,便禀明了师尊。清虚道长料到这是万蛊宗之人乔装打扮,他们日后定会寻机发难。 十八年前,清虚道长助白云观救回观中弟子,大败了万蛊宗,当时万蛊宗的宗主阿古那在双方交战时殒命,而万蛊宗的圣物望月蛊也在大战之后不翼而飞。万蛊宗自那时起便将清虚道长视作仇敌,这些年来,只要碰到凌云宗弟子,必定处处为难。 这次他们乔装打扮进入天爻城,肯定是冲着凌云宗而来。弟子大选之时,观战之人数以万计,且那时清虚道长闭关之修还未结束,万一万蛊宗的在那时发难,必定导致更多无辜之人受难。故而清虚道长施了一计——诱万蛊宗之人深入。他放出消息,道自己会出现在弟子大选后的祭天大典之上。本来弟子大选上,来自四海八荒的功法高强者就不计其数,万蛊宗的人肯定会有所顾虑,两相比较之下,祭天大典之上动手,不仅避免了与更多门派冲突,更有机会杀死清虚道长,这对他们来说是更为合适的一个时机。 清虚道长将计就计,在大典上召唤出四神兽,准备将其一网打尽。但他也未曾料到,万蛊宗竟会在普通人身上下蛊,想来,他们潜伏在天爻城已经颇久了,就连凌云宗中,也混入了他们的人。 青羽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她也渐渐的,从怀疑,到逐渐确信血赤虫便是万蛊宗之人口中所说的圣物——望月蛊。只有这样,才可解释当时令狐渊为何要让自己装晕。她中的若是望月蛊的雌蛊,那么寻常蛊毒在她身上根本不会起作用,而令狐渊身藏雄蛊,寻常蛊虫也会敬而远之,故而当日他们两个人并未像其他弟子一样神智模糊,不省人事。 若那会儿不顺势假装晕倒,保不齐,会被当作万蛊宗的奸细。 青羽只觉身不由己,从浮州山下山不足三月,便已被搅进这纷乱复杂的局面中。 她依旧日日去看一梦,直到有一次,她在离开一梦庭院之时,偶然发现慕容泽月站在院外。 慕容泽月本想退避,但青羽已经看到他,他便上前出声询问:“一梦师叔她——还好么?” “好多了。”青羽说完,见慕容泽月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便疑惑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一梦师叔并非像看起来那般难以接近和相处。” “我知道,只不过……”他想了会,解释道:“男女有别,我一个人进去看望她,于礼不合。” “修道之人,不拘小节,男女大防并非那么重要。要不然,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必了,我今日还有事,先行告辞。”说完,他立即转身离开。 青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未多想,转眼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因着休整,这些外门弟子,一直未曾进行正式的道法授课,故而这十几日来,青羽还曾下了山,去往泰泽水底。 绿色的铜门已经坍塌,一派破败之景,青羽心中触动,识海中波涛翻涌,纷杂的片段缠绕在其中。 一道光亮乍现,陡然又湮灭了。 青羽朝着荒芜的废墟处拜了三拜。 “水桑,愿你早日得见妻儿,愿你们,下一世安乐无虞。” 第40章 弟子之修 “月圆之夜,蛊虫躁动。血赤虫,便是万蛊宗的圣物望月蛊,你早就知晓,对吗?”青羽质问道。 令狐渊不置可否。 “你盗取望月蛊,又施蛊于我,就是想要盗取凌云宗中压制的妖物内丹?还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你有把握一定能成功吗?” 令狐渊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掉,而后将丝帛放在烛火上,不一会儿,白的像雪一样的丝帛便被烧成了灰烬。 他转过头来,笃定道:“有。” “就算我们能成功拿出内丹,之后呢?与四海八荒内两大宗门为敌?你又如何免于凌云宗和万蛊宗的追杀?” “取到妖丹之后,我便会想办法帮你解蛊,到时候,妖丹和蛊虫都在我这里,不论是凌云宗,还是万蛊宗,都不会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安心回你的浮州山。” “望月蛊是万蛊宗的圣物,你如何知道怎么解?” “我自有办法。” “若是可以,那你现在就给我解蛊,这什么凌云宗弟子我不做了,你大可以找其他人帮你。” “不行。” “骗子!你根本就没办法可解!”青羽忿忿道。 令狐渊:“……” 青羽气急,为他这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所不齿,也为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所愤怒,她抽出桃木剑,双指划过剑身。 只见缕缕清气从剑身氤氲而出,木剑变长数寸,降龙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境,从剑身中冲出,气势凌厉至极。 青羽大声道:“看招!”随后便与令狐渊缠斗在了一处。 寂静的悟道堂突现一声大喝,而后,便更静默了。 众位弟子目瞪口呆,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喂!醒醒!醒醒……”陆蔚洇急道。 青羽正与令狐渊打得难舍难分,突然被人掣住胳膊,便迷迷糊糊脱口道:“别管,我今天定要——” 有人嗤笑了一声,她猛然间睁眼,望过去,见是巫及,她瞪他一眼,随即将头枕在胳膊上,准备继续与那狐妖的大战。 忽而,她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复又抬起头来看着陆蔚洇古怪的脸色。 只见陆蔚洇用食指悄悄地指了指上方。 青羽缓缓地抬起头来,见一正道长正居高临下,面色不虞地盯着她,连那颌下的三寸胡须,也因着愤怒一抖一抖的。 此刻她是真的清醒了。 “师叔……”青羽讪讪开口。 一正道长也未应她,只眼神凌厉,盯着她的手。 她认命似的缓缓摊开手掌,戒尺下一瞬便落于掌心。 “嘶……”青羽抽回手掌,疼得龇牙咧嘴。 看着一正道长严肃的面容,她也只能再次将掌心伸了出去,那略有薄茧的掌心中,已有了一道明显的红印。 “老夫授课**经年累月,从未见过第一次上课便睡觉的弟子。”他眉头一皱,手中的戒尺便又重了一分。 青羽看着红肿的手心,心中直呼倒霉,偏听到巫及极细微的一声轻笑,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 巫及却浑不在意,似挑衅地咧嘴而笑。 透过这张“巫及”的脸,青羽能想象到隐藏在这张俊秀文雅面容之下真正的令狐渊。 琥珀色的眸色,眼尾上挑,唇边是一抹既天真又邪气的笑。 像是小时候她曾在浮州镇遇见的一个男孩子,极漂亮,但狡黠、刁滑且诡谲,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揍他,却往往无可奈何。 青羽一阵气闷,便转过头来不再看他。 昨夜未睡好,一正道长讲的又是极为枯燥的经法,青羽不知何时,便已昏睡了过去,梦中情景,偏还是祭天大典那日晚上在令狐渊处的情形。 但是,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这样的无所顾忌,现实是,就算不知道令狐渊是否真的能解蛊,她也没办法这样与他正面对抗,当初在西荒大海上的痛苦还历历在目。所以那晚,她只能气愤离开。 这几日来,她从陆蔚洇和其他弟子处知晓,这万蛊宗的望月蛊,原来是四海八荒内臭名昭著的不祥之物。 但同时,也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一件奇物。 相传,望月蛊是上古北狄国国主所制。若能拥有望月蛊,便可掌管万千阴兵,其所到之处,死伤无数,宛如人间炼狱。这样一件阴毒之物,却因其所向睥睨的力量,一直以来都被争权夺利者所觊觎。但望月蛊消失已久,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存在于古书上的一个传说。直到两百年前,万蛊宗统一南荒不庭山、不姜山、重阴山等地,望月蛊重新现世。再后来,万蛊宗宗主阿古那暴毙,望月蛊再次失踪。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尽早解蛊,不然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青羽暗下决心。 若是师父在,一定会有办法,她见多识广,总能解决任何事情。青羽忽而有些感伤。师父为何还不联络自己?以师父的功力,她不信师父会遇到什么危险。难道,师父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了?那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浮州山了?也忘了她这个徒弟? 她抬头,见前方一正道长时不时地盯一眼自己,只能强行将思绪拉了回来,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看他捋着胡须讲经。 作为中土最大的修仙门派,凌云宗一宁、一盈、一灵以及一正四位道长,均是法力修为极高深者,但其所擅之术各有不同。一宁擅灵修和医术,一盈擅剑术和阵法,一灵擅符咒和炼丹,一正擅经法和机关术。这四位长老,将会负责教授弟子们不同的课业。 其他像是御剑术之类的小法术,会有内门弟子教授。 今日的经法课,便是这些新入门弟子的第一堂课。 修道先修心,经法学习是修仙炼道的基础修行。 一正长老所讲经法,无外乎是天地万物之间的规律、如何追求内心的和谐、自由与平静等等。 但其实这些,师父早已在青羽少时便教授于她,她早已熟记于心,但运用却不熟练。 师父曾告诉她,熟背经法不是最重要的,如何体会这个世界的规律,自如地去感受和体验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不论是艰难险阻还是平坦大道,不论是痛苦纠结还是开心畅快,都要取得内心的平衡和自洽。所以,必须去历练,去经历,才能更好地体验一番这个世界。 她以前的人生局限在与世隔绝的浮州山上,最远也就是去浮州镇,或者镇子外的海边,所以她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有着诸多想象。 险恶的中土、冰寒的北极之地、光怪陆离的东荒海外、神秘幽暗的南荒密林…… 师父曾答应她,等她十八岁,便带她下山历练。 或许是师父久行未归,或许是浮州镇的异样,或许是邪肆的狸猫,又或许,仅仅是因为那日明媚的春光,在冥冥之中引导自己在十八岁出门远行,深陷自己看不清亦预料不到的圈套。 可是如今,自己不就是正是在体验这个世界吗?青羽想到这里,对此时的困境想开了些许。 把现在的经历当成生命的体验,当成自己的修行,方可拨开荆棘、破开迷雾,以致深思清明,达到内心的平静。 一道清光在识海中升起,缭绕宛如薄雾,它弥漫开来。结界之外附着的一只发光地红色小虫,本在啃噬厚厚的结界,那处已被噬了一个小洞,浅浅的凹了下去。 但在清光弥漫之后,那小虫像是夏日晨光中承受不住温热的露珠,又像是烈烈秋风中畏惧严寒的小草,瞬间萎顿了下去。 坠入白茫茫的雾气里,沉睡了。 而厚厚的结界之内,那附着其上的黑色雾气,畏惧清光的耀眼与澄净,从结界上散去,缓缓地退向幽深寂静而又昏暗地识海深处。 第41章 课后试探 一正道长的经法课,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等他们这些弟子从悟道堂出来,日头已升至头顶,直直地照射了下来。 此时已至六月,虽还未入伏,天气却已热了起来。炽亮的阳光洒在天钧殿澄黄的琉璃瓦上,泛出刺眼的光芒。 远处苍翠的山谷里,传来蝉鸣阵阵。 青羽远眺而去,只见碧空如洗,天地间一片透亮,似乎直望到世界尽头。 弟子们均已换上薄衫,夏日的弟子服亦是青翠的颜色,穿在这些长身玉立的年轻弟子身上,更有一种风流之态。 今日是六月初一,正是祭天大典之后第十六日。 前十五日以来,五座大殿日日在做法事,直到昨日才结束。 今日是这些外门弟子上课的第一天,亦是凌云宗辅峰大殿对外开放的日子。 凌云宗中主峰大殿一般只在一月的初一、十五对外开放,若有其他大典,亦会偶尔开放,像是上个月的祭天大典,就是主峰大殿临时开放的日子。不过,这都是极少见的情况。 而且每当主峰大殿对外开放之时,辅峰大殿均会关闭,宗门内的弟子,都要去往主峰进行协助。 其余月份的初一以及十五,则是四座辅峰开放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则经常会有普通人来求仙问卜,或是避祸求福。宗门内有规矩,若是普通人对于道法有疑惑,身为门中弟子,要为他人解惑。 比如此时,慕容泽月便被一群女香客以答疑解惑为由围住,不得解脱。 “慕容公子这般品貌,在哪儿都是蝶绕蜂围。”陆蔚洇啧啧称奇。 “怎么,你也喜欢?”青羽碰了碰陆蔚洇的肩膀,打趣道。 陆蔚洇摇摇头:“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你看见他的眼神了没,看所有的女子便像看石头一般,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这般的招蜂引蝶,以后谁嫁给他,准有苦头吃了。”说完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一梦师叔也一样,也是冷冰冰的,我每次见她都怕。” “其实,一梦师叔并非像看起来那般难以相处,她不过是严厉了些,心肠倒是颇为不错。祭天大典的时候,她还曾为了我挡下幽冥长老一掌。” “这倒是。”陆蔚洇点点头,而后又摇头不解道:“可是也没必要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陆蔚洇装作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慕容公子这样的美男子,却是无趣的紧。” 说完她眨了眨眼,凑近青羽问道:“你见到过长得比慕容公子还好看的男子吗?” 听得这话,青羽倒真的仔细想了想,她下山时间不长,见过的人不多,要说美男子…… 心中竟浮现出令狐渊的面容来。 “咦……”她打了个寒战,为自己下意识地把令狐渊当作美男子而不耻。 那人怎么可能是美男子,美男子必定要是纯洁无暇善良正义的,可他心思歹毒至极,活生生一个黑心怪。 偏这时,巫及正从她身旁走过,状似无意地瞧了她一眼,两人因此对视一瞬。 青羽斩钉截铁地对陆蔚洇道:“没有!” “阿洇,青羽,要不要跟我和巫及兄一起去膳堂,多日未见了,我们刚好叙叙旧。”姜随来到了她二人面前,正好挡住了陆蔚洇观察慕容泽月的视线。 只见他咧嘴笑着,脸上尽是少年的阳光爽朗,让人心生好感。 青羽见装作巫及模样的令狐渊一派闲适之态,心中忍不住腹诽:“这妖孽惯会装模做样!” 她本想拒绝姜随一道用膳的邀请,因她怕自己在膳堂忍不住就要跟巫及斗起嘴来。 他们二人现在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待见谁,但太明显,又怕引起其他人怀疑。 可当她见姜随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陆蔚洇,便又答应了下来。 她清楚姜随对陆蔚洇的心思,便打趣道:“阿洇阿洇,什么时候叫的这般亲热了?” 陆蔚洇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掐了一把青羽的细腰,羞道:“别瞎说!” “还愣着干什么?不去膳堂吃饭?”身后传来一正道长威严的声音。 本来正在打闹的两人慌忙转身行礼道:“师叔。” “师父。”姜随亦恭敬行礼。 “师叔。”巫及道。 “青羽,你留下。”一正道长说道。 陆蔚洇一幅“你多保重,自求多福吧!”的表情,然后脚下生风,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弟子知错,望师父师叔恕罪。”青羽跪在后殿之内,低着头,态度诚恳。 忽然,右手手腕被身前之人一把抓住,青羽下意识地便抽出了手。 一灵心中一惊,内力确实深厚,他使了七分的力道,都被这个女弟子甩开了。 “为师是想看看你的手,伤到没有。”一灵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来。 刚才青羽被一正道长叫住,本以为受些唠叨他便会放自己离开,不料天钧殿后殿还坐了一灵道长——这位现在自己名义上的师父。 青羽本能觉得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师父有些奇怪,但他的说辞也没有什么问题,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她接过药,说道:“多谢师父记挂,今日是我不对,理应受罚。” 一灵看着并未生气,闲聊一般开口:“吾听你一清师叔提起过,道你亦是巫族人士,那为何又说自己无门无派?” “回禀师父,确实如此。我从小流落在外,未曾在巫族生活过,直到三个月前,巫及师兄才找到我,说……我是巫族中一个巫师的女儿,他临终前的心愿,便是找到我。其实巫族的人已经找了我许久,却还是未能在巫师离开前找到我。刚好那时,巫及师兄要来凌云宗参加弟子大选,我便同他一起来了。” 这些说辞,她早已跟令狐渊对好,以防在以后露出破绽。 “那你本从何处而来?又师从何人?” 青羽想到此行来到凌云宗的目的,并不那么光彩,如若以后被宗门中之人发现她盗取了妖兽内丹,倒是连累了师父,浮州山也就不回去了。 “弟子来自西荒一个叫青山镇的地方,我的师父是那里的除妖师,人们都叫她青石道长。”她低头答道。 一灵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并未找到青山镇这个地方,也未听说过什么青石道长。 他定定瞧了一会儿眼前恭恭敬敬的弟子,似要在她脸上看出破绽来,之后目光移到她腰间的桃木剑上。 木剑柄上都是斑驳的岁月痕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青羽虽未抬头,但也感受到头顶强烈的探寻目光。 “为师知你法术不错,但切不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师兄言重了,她非来自名门大派,缺少规矩也在所难免,日后多多教导就是。”一正道长这会儿反而为她开脱。 青羽只觉一口天外飞来的黑锅兜头罩下,自己课上打盹儿是不对,但要说自负自满可真就冤枉她了。 心中虽这般想,嘴上却不敢忤逆:“弟子知晓了。” “下去吧。以后切记要潜心修炼,不可懈怠。”一灵道长说完便闭上了眼,坐在蒲团上开始打坐。 “是,谨遵师父教诲。师父师叔,弟子先告退了。”说完,青羽起身从殿内退了出来。 第42章 御剑之术 希瑶是一灵道长门下的内门弟子,排行为七,与帝都峰上的一梦师叔同岁,可比起一梦,这位师姐显然要受欢迎的多。 六年前,她与七名弟子一同进入凌云宗做外门弟子,三年期满后,只她和凤溪、暮初三人留了下来。希瑶拜入一灵道长门下,凤溪拜入一宁道长门下,而暮初拜入了一盈道长门下。 宗门内的弟子,常常将一梦和希瑶二人作比较。 一梦冷若冰霜,少言寡语,对待宗门中弟子十分严厉,故而弟子们见了她都能避则避,唯恐哪里做的不对受到责罚。 但希瑶性情温柔,眉目如画,一双眼总是如月牙一般带着笑意。她待人和善亲切,平时对师弟师妹们多有照拂,所以阁中弟子便都与她亲近,真当她是姐姐一般。 这些外门弟子御剑之术的修炼,是由自己所在长老门下的师兄或师姐负责,所以教授青羽和陆蔚洇的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希瑶头上。 陆蔚洇心里很是矛盾,一边希望自己御剑之法学得快些,能自由往来五峰之间,一边又希望自己学得慢些,能在希梦这里多待些时日,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学完这御剑之法,她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便不得不去一梦那里学习新法术。 希瑶今日仍是将她二人带到了以往练习之时的那片空地上。 空地边缘断裂的竹子,拥作一团的杂草,皆是她们训练的痕迹,好在虽跌落多次,青羽与陆蔚洇并未受什么伤,今日看来,她们已能御剑在低空平稳的飞行了。 希瑶见到此景,欣慰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面前飞来的二人,心下做了决定,便开口道:“今日我们换一个地方,你们随我来。”说完她拔出腰间佩剑,只见剑光大盛,她一跃而上,御剑而起,飞至竹林上空,往东方而去,青羽与陆蔚洇御剑跟上。 片刻功夫,三人已来到夕照峰最东侧的一块巨石上,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悬崖。但好在希瑶及时落地,将剑变小,抱于胸前。 身后二人皆松了一口气,缓缓落在地面上。 希瑶指着前方问道:“看见那处的大殿了吗?” 青羽与陆蔚洇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看到了,那是朝阳峰的大殿。” 二人对视一眼,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奇然,只听希瑶开口:“今日你们便御剑飞到朝阳峰上去。” 陆蔚洇心中哀嚎:“我们才学了三天御剑之术,飞得摇摇晃晃,怎么这会儿就要从万丈高空上飞过?” 青羽往下望了一眼,只见山高万仞,深不见底。脚下一颗石头滚落,不见落地之声。 “谁先来?”希瑶问道。 青羽天不怕地不怕,却怕三个东西:第一怕虫,但在知道自己体内有个蛊虫之后,好像也没那么怕了;第二怕鼠,特别是浑身长毛的小眼睛硕鼠,但怕归怕,若遇上了,一剑斩了便是;这最后一个,就是怕高,这是种理智不能控制的恐惧,极难克服。 她见陆蔚洇往后退了一步,自己突然不知就怎么生出一股勇气来,脱口而出道:“我来!” 话一出口,立时觉得后悔,但说出口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但她知道,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就必须克服这种恐惧。再说,真正值得恐惧的东西,其实是恐惧本身,用心刺穿恐惧,便什么都不会怕了。 她摸了摸手心的汗,屏气凝神,心中念道:“御剑之法,在于御气;御气之法,在于御心;专气致柔,涤除玄鉴。” 桃木剑似有了意识一般,从剑鞘之中飞出,剑气暴涨,形成一道巨大的青色剑光立于身前。 她纵身一跃,轻盈地落于剑光之上,心中念道:“去!” 剑光向朝阳峰方向疾冲了出去,她起先慌乱,脚下剑气便有些不稳。但随着剑光穿越云海,她看到了漫天日光,天地渺茫辽阔,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忽然间便不怕了,只觉自己已融于浩淼天地之间,放眼望去,山川湖海,尽在脚下。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桃木剑完全心意相通,她想快,剑光便快,她想慢,剑光便慢,想去何方,全凭自己心中所想。 青羽心中一片清明,有如平静无波、洒满月光的湖面一般宁静。她衣袂翩跹,轻轻落于朝阳峰上。 却说这厢陆蔚洇,看着青羽起先摇摇晃晃,便如自己在那剑上一般,心中七上八下,后见她穿越云雾,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落于朝阳峰,一颗心终于落下。 但转瞬心又提了起来,因为这便轮到自己了。 她御剑而起,起先虽心中忐忑,倒也飞得还算平稳,渐渐心中升起一丝欣喜来。但因从夕照峰去往朝阳峰,中间还隔了一座帝都峰,她本要御剑向右绕过帝都峰,却不料怎么都控制不好剑气,反而向左,往北方天钧峰方向飞去。 脚下飞剑不听她的使唤,她心中突然慌乱起来,越急越控制不好,剑身逐渐不稳,偏在这时,好巧不巧,沈少微也在练习御剑之法,正从天钧峰那处过来。 两人半斤八两,突然碰见对方,一时避不开,便撞在了一处,心境不稳,剑气便也散了。 此时希瑶立于夕照峰,青羽立于朝阳峰,姜随立于天钧峰。她三人同时看见姜随与陆蔚洇撞作一处,转瞬便跌了下去。 三人心中一惊,不待反应,立刻御剑追去。 恰逢这时天色突变,乌云密布似海浪一般翻涌。 沈少微率先反应过来,见陆蔚洇在自己下方,直直往山底坠去。他稍一使力,下落更快,转瞬追上了陆蔚洇,将她拦腰一抱,变幻身形,往山壁跃去。 利刃插入悬崖峭壁之中,却止不住下落之势,剑刃与崖壁相磨,火星四溅。 好在十几米之后,下坠之势渐慢,最后脚下触到一棵悬崖峭壁中长出的苍松,便止了坠势。 “好险!幸好临走之前老头子赠我宝剑,若是普通刀剑,我们刚才指定没命了!”沈少微性格大大咧咧,经常没个正形,所以现下并无多少害怕,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刺激和欣喜。 他低头,见陆蔚洇环抱着自己,闭着双眼,脸色苍白,身体不住颤抖。 “小师妹,别怕,不会有事的。”沈少微伸出手摸了摸陆蔚洇头顶。 因陆蔚洇是他们这批弟子中最小的一个,他便一直唤她小师妹。 怀中之人听得这话,心中一时委屈,眼泪便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将他抱得更紧了。 姜雨一见女孩子哭,顿时没了主意,他家中有个胞妹,跟陆蔚洇一样,年方十四,此刻怀中的女孩让他想起远在江浮山的妹妹。 他急道:“别怕别怕,师兄马上带你上去!” 适时黑云压顶,山中乌茫茫一片,云雾随了山谷之风快速移动起来。青羽三人的声音被这灰白的雾气与凌厉的山风吞噬,沉入无边渺茫之中。 此处是两座山峰之中狭窄之地,罡风从西北方直扫而来,陆蔚洇的脸被刮得生疼,她哭的梨花带雨,沈少微见状,将她的后脑勺一按,使其脸颊完全埋入自己怀中。 “姜兄——”他大喊出声,但声音转瞬就被风刮散了。 突然,脚下传来轻微的树枝断裂之声。 沈少微暗道一声:“不好!”下一瞬脚下已经悬空,他下意识将怀中之人抱紧,直直往下坠去。 耳边狂风呼啸而过,想象中撞击山石的痛感并未来袭,便已落到巨大的剑身上,他抬头往上方望去,见是姜随与青羽二人。 话说青羽、希瑶、姜随三人一道跃入悬崖,从不同方向去寻,但山谷之中云雾甚为厚重,一时寻之不得,青羽与姜随二人碰上,便一道再往下寻去。 长剑将云雾涤荡开来,青羽往远处一瞧,看见两座刀削般的峭壁夹缝中两人单薄的身影,下一瞬,便正好看到那二人随着脚下折断的青松,往崖底而去。 还好有惊无险,青羽松了一口气,正想安慰陆蔚洇几句,下一瞬,便见姜随不动声色的将她从沈少微揽到自己怀中去。 沈少微一愣,未说什么,见陆蔚洇还是不住打颤,便将自己外袍脱下来,盖在陆蔚洇身上。 很快,几人便已随剑落于天钧峰之上,希瑶看沈少微与陆蔚洇两人并未受什么伤,只沈少微手上擦破了皮,这才放心下来。 “今日的练习到此为止,青羽,你先送师妹回去。”希瑶吩咐道。 “是,师姐。”青羽与众人道了别,便携了陆蔚洇往夕照峰而去。 青羽观其苍白面色逐渐变得红润,气息平静,无大碍之后,便转身出去,将门阖上。 天色尚早,乌云虽浓重,但始终未曾落下雨来,青羽今日开了窍,现在御起剑来得心应手,再不像之前一般畏手畏脚。她略思索了一瞬,便御剑而起,往帝都峰而去。 今日她下到了藏书阁第六层,这一层均是木简,看起来颇有年头。放眼望去,藏书浩如烟海,寂静的书阁中只闻她翻阅木简之声。 一本本看过来,仍旧一无所获。直到书架尽头,一道青色石门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门上落了铜锁,挡住了来人去路。她走近了去看,只见石门之上锈迹斑驳,坑坑洼洼,铜锁之上的澄黄已然被青色锈迹所掩盖,只能窥见星星点点本来的颜色。她伸手在门上摸了一把,灰尘随着腐朽的石片掉落下来,全不似藏书阁内其他地方般一尘不染。 “最底下三层,要有师尊之令才能进入,不过现下师尊正在闭关,你或许得等上些时日了。”她第一次来时,门口弟子便这般吩咐道。 看来今日又是无功而返了。 她转身,正要离去,却发现腰侧的桃木剑突然震动起来,只见剑身紫气大涨,似要冲破剑鞘而出。 青羽奇道:“怎得今日不施术法便有剑气了。”再转念一想,却是喜道:“难道降龙已有了自己的意识?若如此,离它修成人身便不远了。” 她低头注视着腰间的木剑,双眸在这昏暗的地下书阁中亮如繁星,而后缓缓抚了抚剑身,见其震动之势渐缓,脸上浮起一丝欢快的笑意。 随后,抬脚远去。 身后青色石门内,微不可查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似将死之人的气弱游丝,又似乎仅仅是一缕暗夜之中的寥寥细风,下一瞬,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专气致柔,涤除玄鉴”取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御剑之术 第43章 机关木人 凌云宗弟子修行的课业颇为繁重,自祭天大典之后,这些外门弟子,便再也没有下过山去。 经过多日来的练习,众弟子都对道家经法颇为熟悉,亦能熟练掌握御剑之术。 这日晨间,一宁道长为众弟子教授完灵修之法之后,一梦突然到来,通知这些弟子下午去往帝都峰后山的校练场。 弟子们最怕的一梦师叔的教习,终于来了。 通常情况下,这些弟子上午接受四峰长老的教授,下午便由内门弟子教习一些其他法术。 比如自入门以来,他们已经完成了御剑之术、存思之术、避水诀、化水术之类法术的学习。 接下来一梦师叔的教授,他们都不知是什么,只知道她极为严厉,接下来的修习,必不是易事。 弟子们按一梦的要求,脱下出尘飘逸的弟子袍服,着劲装来到了校练场。 今日天气颇好,万里无云,空旷的校练场周围树影摇曳,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山坡上山花的馥郁香气。 等众弟子来到校练场时,发现一梦早已到了,亦着了一身黑色劲装。她身材修长,乌发高束,远远看着颇为英姿飒爽。 “你们入门已经三月有余,可否告诉我,你们觉得,我们修习法术的目的是什么?”一梦朗声问道。 “斩妖除魔。” “锄强扶弱。” “伸张正义。” “替天行道。” “……” 一梦微微颔首,说道:“甚好,作为凌云宗弟子,你们能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我很欣慰。不过——”她语气稍顿,神色郑重道:“要完成这些宏大志向,绝非易事,我希望你们达成理想的同时,亦能护己周全。道法不是万能的,我们在诛魔降妖面临各种艰难险阻,比如:我们可能会失去我们的法器,更有甚者,我们可能无法使用法术,当此困境,我们又该如何呢?” 这些弟子大多来自名门大派,自小便修行各种不同的法术,手中的武器,也是颇为名贵,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失去武器,法力尽失,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这些弟子鸦雀无声。 “大不了,跟敌人同归于尽,修道之人,不能丢了气节。”萧槿傲然道。 “白白送死,不是英雄,而是莽夫。”一梦语气骤冷,毫不留情。 萧槿本想出个风头,却不料被一梦冷声训斥,在慕容泽月面前出丑。她自觉大失颜面,一时之间脸涨得通红。但她也十分怕这位冷面师叔,故而不敢反驳什么。 一梦继续道:“在这种时候,近身搏斗之术便尤为重要。所以,不要小看拳脚功夫,在关键时刻,它是我们自保的利器。” “故而,我接下来要教习的,不是以往你们所修习的心经或是法术,而是最基础的拳脚功夫。” 她向后转身,右手往空中一滑,身后空旷的校练场,忽而出现了百十个木人桩。 “你们看,这是一正长老所做的九十九只木人桩,为都广之野的建木所制,平时设了结界,故而你们看不到。这些木人,均被施了机关术,极为机敏灵巧,接下来的三个月,你们便要跟他们一起训练。记住,不可使用任何法术和法器。三个月后,你们十一名弟子,便要两两对抗,胜者,可有一次下山的机会。” 这些弟子正值青春年少,成日待在帝都山上修炼,平时最多只能往来于五峰之间,早憋得快长蘑菇了,此时极其想念外面的大千世界。他们本以为下山之日遥遥无期,不曾想三个月后便有机会。 这实在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奖励。 再说拳脚功夫,有什么难?只要是会武功者,便都会,什么木桩对练?许多人早已在自己本来门派就练习过。 这些弟子不禁想,都说一梦师叔严厉,她的教习,竟然是最简单的。 故而一时之间,这些弟子都十分兴奋,纷纷摩拳擦掌准备练习,心思早已飘到了山下喧闹繁华的天爻城。 但是直到站在木人前,一梦启动机关术,他们才发现,自己所想简直大错特错。 这九十九只木人,并非像普通木人一般只能活动手脚,它们是可移动的,一旦机关开启,这些木人便像活人一般,极为敏捷迅猛。 它们不停地变换位置,形成一个个不同的阵法,将这些弟子团团围在其中。 “他奶奶的!好痛!”沈少微缩回右手,疼得不停揉搓,他刚才抵挡了面前木人的一拳,简直像是碰上了一块顽石。 但还来不及喘息,左腿就又被木人踢了一下,疼得他连连痛呼。 “这哪是木人,简直是铁人!”他一边说,一边变换姿势,抵挡木人的攻击。 这些弟子知晓了这些木人的厉害,再不敢小瞧,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一旦开始专心对抗这些木人,便不像开始那般难以抵挡,众位弟子渐渐地都找到诀窍,与木人打得有来有回。 但是,机关术一旦开启,只要一梦不关闭,这些木人便会像不死人一般一直攻击下去,而这初次练习,要持续一个时辰之久。 木人动作迅猛,四肢有如钢铁一般坚硬,彷佛永远都不会累,而这些弟子**凡胎,渐渐地开始体力不支。 青羽脚下生风,两腿不断转换,将向自己聚集而来的木人纷纷踢开,她刚落地,有了喘息之机,转眼便见柳慕宇离她不远,左眼青黑,显然已被木人击中。 这金玉门小公子平时骄傲非常宛如一只孔雀,此刻样子却甚是滑稽,青羽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柳慕宇听见笑声,望见是她,脸色瞬间铁青,转身全神贯注与一拥而上的木人对抗。 这厢青羽刚笑出声,转瞬右臂上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她往后一仰,避开了朝她面门直直袭来的一拳。 “真是活该!”她后悔道:“刚才讥讽于人,这不,现世报了!” 汗水从这些弟子的额头上缓缓滑落,又被长长的睫毛挡住,那水珠在眼前逐渐膨胀,慢慢变大,彷佛此刻的时间一样,也膨胀的无限大,流逝得那般缓慢。 弟子们挥舞着重得像是灌了铅的四肢,机械地抵挡着木人的袭击,左支右绌,应付不及。 痛呼声四起…… 巫及一脚踢开前后左右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四只木人,他双手时而成拳,时而成掌,身姿灵巧,在密密麻麻的木人中穿梭自由,巧妙地化解了从四面八而来的攻击。 这些木人,比起尸山上那些诡异恐怖的尸树,可谓小巫见大巫。他曾在那里经年累月地与尸树密密麻麻似幻影似鬼魅的枝桠作斗争。刚开始,那些枝桠让他寸步难行,将他刺得满身鲜血,后来,他开始注意那些枝桠刺出的方向,它们纠缠的方式,它们伸缩的长短……以致他能在瞬息之间判断出枝桠的下一步动作。最后,他终于能在诡异神秘的尸山自如行动,宛如山精鬼魅。 若是不比法术,赤手空拳的与这些弟子对抗,或许,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惜…… “若是……”他心中怅然,但转瞬又坚定了决心,“我定要取得上古妖兽的内丹。” 终于,远方凌云殿传来了申时的钟声,一梦捻诀念咒,九十九只木人逐渐散开,收起四肢,整齐排列,一动不动。 日头仍在高挂,弟子们满身是汗,疲惫不堪地躺倒在校练场上,他们全身皆痛,不乏有人被木人袭击得鼻青脸肿。 青羽也挨了两拳,痛倒是其次,更多的是累,很久没有这样摒弃法术摒弃自己的法器,赤手空拳地对抗这般久。 微风将脸上的汗拂走,她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热意渐消,便慢慢地坐起身来,发现巫及竟然怡然自得的站在离她十步外的地方,见她望过来,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移开。 这倒奇了,青羽起身走到他身边,小声揶揄:“想不到你平时看着身娇体弱,拳脚功夫竟这般厉害。” 巫及也不生气,只勾唇一笑,说道:“叶姑娘确实身强体壮,看着简直力能扛鼎,不过——”他凑到青羽耳边,指着自己的脑袋轻声道:“姑娘可还得练练这里的功夫,我还等着你逃出我的手掌心呢。”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校练场。 “岂有此理!”青羽握紧拳头,气得在心中将这狐妖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44章 近身相搏 众弟子觉得从来都没这般疲累过,一个个浑身酸痛地回到自己房中,仰头躺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所幸兰华赠予了他们百花谷的一种治疗外伤的灵药,叫做御肌露,涂在伤处冰凉如水,倒是缓解了不少痛楚。 奈何未待这伤痊愈,便又开始了第二日的操练,弟子们只得带着淤青伤痛与那些木人缠斗。木人坚硬如铁,四肢凌厉生风,拳掌不知疲倦地挥向这些年轻弟子。 木肢与身体碰触的那一刻,钝痛混杂着刺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达到头顶,让人瞬间清醒,活像是正在遭受一种酷刑。 终于,两天下来,这些新入门的弟子,才真正意识到一梦为何让那些内门弟子都闻风丧胆。 但所谓熟能生巧,这些弟子在这种极为苛刻的训练条件下,逐渐变得灵活机敏,得心应手起来。 一个月后,训练场上再没了痛呼声,弟子们渐渐练得有模有样,他们能迅速猜想到木人的下一步攻击方式,从而轻松防守,身上也再未添新伤。但就在他们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一梦却将训练时间延长,从一个时辰变为两个时辰。这下,等到弟子们训练完,已经日头西斜,红日洒在天空,漫无边际。 又过了一个月,练习时间从两个时辰变为三个时辰,等这些弟子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然朦胧,山上各处点起了琉璃灯,山下的天爻城,亦亮起了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他们御剑穿行在云层上,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披星戴月地回到自己庭院中。 就这样经过三个月无休无止的训练,他们的拳脚功夫有了飞速的长进。不仅如此,他们更是觉得身轻如燕,体内积蓄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终于,到了弟子们两两比试的这一天。 此时已是深秋,帝都山上大片大片的黄叶落了大半,天色有些阴沉,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一阵秋风拂过,带来丝丝寒意。 “以这个圆台为界,先落下便为输者。”一梦沉声道。 那圆台长约六尺,稍不注意,便极有可能败北。 率先自告奋勇出场的是姜随,按照规则,他要挑选一人与他近身相搏。 “少微。” “好,姜兄。”沈少微应声出列,说道:“那我们俩就给大家开个场!” 话毕,两人相对抱拳行礼。 随着一梦一声令下,只见两人动作如劲风般凌厉,转眼间便已战了数十个来回。众弟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上不断出拳的二人。 他们动作极快,只见衣袍旋转翻飞,宛如盛开的黑色花朵。 姜随左耳的绿松石耳坠摇摇晃晃,发出银铃一般的声响,他的动作亦如耀眼绚丽的耳坠一般,复杂华丽,令人炫目。 他加快了腿上的频率,一招未尽,另一招又至,攻势极猛,将沈少微逼至圆台边缘。 忽而,沈少微从他左臂下穿过,而后迅速转身,反击他后背一掌,挟住他左臂,将其掼倒在了了圆台上。 然而姜随反应极快,不待沈少微锁住他脖颈,便已迅速跃起,他提起右腿,向沈少微前胸踢去,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幸好沈少微亦反应极快,他向左侧身,避开了那如雷似电的一脚。然而,不知何时,姜随的右掌已快如鬼魅,直袭他面门,他向后一仰,避开了这一掌。 可惜,他止不住后退之势,下一瞬便已跌坐在圆台之下。 “少微,承让了。”姜随抱拳道。 “愿赌服输。”沈少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得爽朗。 接下来上场的是萧槿和陆蔚洇,最后陆蔚洇胜。 再下来是陆星和巫及,巫及胜。 柳慕宇纵身跃上高台,目光在众弟子中巡视一眼,最后落到了青羽面上。 “叶青羽。” “柳兄,叶姑娘是女子,近身相搏多有不便。”丰玉在一旁提醒道。 “依你之言,我们以后遇见的敌人便一定都是男子而没有女子?我们诛魔降妖只降男妖?蝎影娘子不是女子?”柳慕宇反驳道。 “无妨。”青羽目光直视柳慕宇,“我应战便是。” 众弟子见一梦不置可否,便也都未再有异议。 “我让你一招。”柳慕宇对着圆台之上两步外的青羽说道。 “不必,”青羽神色平静,“同时开始便可。” “好,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青羽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两人同时出招,柳慕宇动作刚猛迅急,他首先占据攻势,一招接着一招不留空隙。 这三个月来的练习,他拼尽了全力,拳脚功夫日益增进,故而此刻他信心满满。 他自小接触的都是名门望族,有着极强的门第观念,向来不将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偏她总是压他一头,之前更与令狐渊那妖孽沆瀣一气。 所以这女道士他从来都未看顺眼过。 他今日一定要赢,要报曾经的断腕之仇,要让她不再小瞧他,要让她俯首称臣。 青羽并不知晓柳慕宇此刻复杂的内心活动,她左闪右避,不断后退,她并不着急,而是在观察柳慕宇出招的方式。 这位金玉门小公子出招极快,但性格急躁,破绽颇多。 终于,她变守为攻,渐渐地占了上风。 柳慕宇见对手出招越来越快,她像是预判了他所有的招式,他出左拳,她便出右拳抵挡,他脚法如风,她便化风于无形,他觉得空有一身力气,却打到了棉花上,这让他的所有努力都变得极为可笑。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青羽注意到了这一点,柳慕宇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不论是当时在西荒之海的龃龉,还是其他何种原因,今日他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绝非想要面临此时的尴尬境地。 她并不惧怕别人的挑衅,但仍尽可能地想要避免冲突,所谓“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师父教导她的。 若是这一掌下去,他必然跌落圆台,摔得极惨。 思及此,青羽收回了将要袭至柳慕宇前胸的一掌。 “就这样吧。”她转身,既然胜负已分,她便不打算再继续。 可这时收手,在柳慕宇看来,不啻为一种羞辱,所有的尴尬、羞耻、愤怒一齐涌上心头。 青羽正走到圆台中央,突然后肩传来一计重击,她一时不妨,失去平衡,在跌倒的瞬间,她快速出腿一勾,将始作俑者绊倒。 两人重重摔在圆台上。 青羽被摔得眼冒金星,心中窜起一阵怒火。 众弟子目瞪口呆,看着突然间扭打在一起的二人。 就算是从来不喜青羽的萧槿,也知道自己表兄这种背后偷袭这种行为实在不太光彩。 柳慕宇自己,当然也知这种行为的不体面,可他当下就是被一股无法发泄的情绪攫住了全部心神,只想要赢了这个让他出丑的令人讨厌的女道士。 普通的切磋变成了角抵,众弟子从终于片刻的愣神中反应过来,想要上前将两人分开,却被一梦出手挡住。 “未落圆台,胜负未分。”一梦说道。 青羽怒极,她根本没想到柳慕宇竟会背后偷袭自己,此刻她用尽了全部力气与柳慕宇较劲。 这般如小儿打架一般的对抗,她也未曾预料到。功夫一时施展不开,全凭了力气而毫无技巧,但女子与男子天生体力上的差异,令她此刻处于劣势。 但她从不服输,手脚并用,制住在他上方的柳慕宇,终于,她得了空隙,用手肘重重击中了柳慕宇腰侧,只听身上之人闷哼一声,顿时松了力气。 青羽心中一喜,奋力挣脱他的钳制,右腿勾住他的腰,将他紧紧制住。 秋日的风越吹越大,柳慕宇看到黄叶纷飞,在他二人周身缓慢地落了下来,有一片拂过了青羽的左耳,然后落在自己面上。 那片黄叶彷佛染了一股幽香,让人心悸。 他看到她的耳垂是粉白色的,在秋日的阳光里仿似透明。 大风拂过柳慕宇的额头,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 刚才他一时冲动,将青羽掼倒在地,此刻二人绞缠在一起,他突然觉出不妥来。 女子迥异于他的柔软身体紧紧贴着,与他严丝合缝,他的身上渐渐浮起一股自己控制不住的热意,那热意迅速升腾,直通他的头顶,让他全身开始发麻,就连萧瑟的秋风也无法降低身上的温度。 突然,女子的腿紧紧勾住他的腰身,翻身骑到了他身上。 一股奇怪的感觉宛如电流从心中传遍四肢百骸,他呆呆地注视着自己上方的女子。 她的头发早已因为挣扎有些凌乱,清秀白皙的脸庞有一股令人心惊的绯色,她的秀眉微微蹙起,眸中充斥着怒气,宛如月下清泉泛起了一片涟漪。 因着扭打,她微微喘息,身体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愤怒微微颤抖。 柳慕宇忽而间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 “卑鄙!”青羽将他胸前衣服扯住,怒道。 她看起来气愤至极,修长的手指握成拳,朝他胸前挥去。 然而她生生忍住了。 柳慕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出声道:“我认输。” 第45章 下元时节 这一场比试,最终以青羽胜出而结束。 柳慕宇退至萧槿身侧,将胸前扯散的扣子一一系上,又掸了掸袖口的灰尘,甫一抬头,便对上了萧槿狐疑的目光。 “表哥,”萧槿斜睨着他,低声道:“你今日不大对劲。” “唔?”柳慕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从不认输的。” 萧槿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道士?” “什么?”他神思还在恍惚之中,脑海里依旧是刚才那一幕——清澈的眼、薄而白的耳垂、绯红的脸颊…… “叶青羽!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叶青羽!” “叶青羽”这三个字彷佛一簇引子,在他心中瞬间点燃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绚丽焰火。 柳慕宇像是被那三个字烫伤一般,声音陡然变高,急急驳斥:“荒唐!她性格凶悍,打扮又土气,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话一出口,他便立时有些后悔,但理智又倔强的告诉他他没有错。他不由的抬头,往他口中“不喜”的女道士看去。 恰见她正冷然瞪视着他,秀气清冷的脸颊因为愤怒而紧绷,这让他想起他少年时曾经捕到的一头美丽而难训的小兽——他一方面因它的桀骜而不快,被它抓得满手是伤,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美丽的外表和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 最后,那头小兽逃脱,失了踪迹,他便再也没有见过。 从小到大,他过的随心所欲,想要什么便会得到什么。那只小兽,是它唯一未曾如愿的东西。 此刻,那种抓又抓不住的感觉又再次出现了,甚至更强烈,不同于那只小兽带来的赏心悦目和有趣,现在的感觉伴随着强烈的心跳,以及致命的吸引力。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所以选择不去相信它。 人群中传来不善的目光,柳慕宇感觉得到,他顺着那道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个巫族弟子巫及——叶青羽的师兄。 若说这个世界上天生就有人和气场不合,那与自己气场不合之人,第一是令狐渊,第二便是这个巫及。 他与巫及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柳慕宇倨傲地转过头去,再不看巫及和叶青羽。 可是那晚,他难得的做了一个绮丽的梦,梦里偏偏是那个他“不喜”的女道士…… 除了柳慕宇和叶青羽二人,那日弟子中,还有一人让众人出乎预料,便是平日里谦谦如玉的慕容泽月。 他一反往日的低调,竟公然挑战起了一梦。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赢了。 那时,一梦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跌落圆台。电光火石间,他却伸手一揽,将一梦揽进了自己怀中。 一梦猝不及防,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这个甫一入宗门就引起轰动的新弟子。 他今日亦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衬的他身姿挺拔,但掩盖不了俊雅出尘的气质。 慕容泽月五官俊逸非常,一双黑眸清澈如水,眼神深邃而温柔,不过,他的眉宇之间,似乎总有股淡淡的忧郁。 一梦知他美名远播,每到初一或是十五,总会有慕他之名而来的人。 只不过,此刻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股眼神里的淡淡忧伤,让她既疑惑又不自在。 她微微后退,身体想要远离他,但却明显感觉到放在她腰侧的手箍得更紧了。 这动作微小,在场的其他弟子都未能察觉到。 一梦觉得冒犯,她神色倏然转冷,伸掌将他打到了台下。 但胜负已然分明,她最是公正。 “我输了。”一梦坦然道。 众弟子知道慕容泽月法力高深,却不知他拳脚功夫也这般好,竟在一梦之上。 只因他平日里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无形中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赋予他一种神秘独特的气质。 经此一遭,众人更对他刮目相看,这其中,由以萧槿为甚,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慕容泽月攫去,再无追问自己的表兄。 之后兰华和丰玉的较量,因太过中规中矩倒显得平平无奇,最后以丰玉胜出而结束。 一梦说到做到,准了这几个胜出的弟子半天的假。 弟子们满心期待,终于等到了下元节这一日。 所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下元节便是水官解厄之期。在这一日,需修斋设醮、享祭祖先、祈愿神灵。 青羽起了个大早,按照宗门内的规矩沐浴净身,她刚换好一件颜色稍深的绿色弟子袍服,便听到玉磐声已经开始回荡在幽静的山谷里。 凌云宗四峰之门已缓缓打开,长长的石阶上尽是前来祈福烧香的人,他们沐浴在初晨的日光里,满心虔诚地前来祈愿。 夕照殿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青铜炉鼎中,升起了袅袅的宛如薄雾一般的香烟,它们环绕在褐色的石柱上,而后散于大殿内,形成一片缭绕的灰白色的纱,青羽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那味道萦绕在鼻端,久久都不曾散去。 一灵道长带领夕照峰的弟子们一起进行了设坛、上供、祝香、升坛、念咒、发炉、降神、迎驾、礼忏、赞颂、复炉、送神等复杂的设醮仪式。 等到仪式完成后,那些已经上山的香客便鱼贯进入大殿礼拜祈福,祈求水官大帝消灾解厄,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一日,前来烧香祈福的香客更甚于平日,所以整整一个早晨,四座辅峰人来人往,大殿内人流如织,弟子们颇为繁忙。 下午的时候,香客便少了许多,忙碌了一早上的弟子终于可以有空休息。 等到了酉时,天色渐晚,薄雾开始升腾,一轮红日悬挂在附近这片山脉最高的凌云峰顶。五峰上高大厚重的殿门在这昏黄的落日中缓缓阖上,大殿之内高大肃穆的神像,在这大门关闭的动作中,渐渐地被黑暗吞没,归于沉寂。 绵延至山脚的层层石阶之上,还有寥寥几个身影,傍晚的钟声响起,那人影越来越小,终是与昏暗的暮色混为一体。 青羽对于这一次的下山颇为期待,她在浮州山上生活了十八年,早过够了单调的山间生活,六个月前甫一下山,她就被屋宇错落有致、街道熙熙攘攘的城镇所吸引。 她喜欢城中的精彩纷呈,喜欢城中的热闹和烟火气,喜欢城中此起彼伏的欢笑声。 当然,今夜月圆,为了避免后顾之忧,巫及早已给血赤虫喂食了自己的鲜血。此刻雄蛊正悄然卧于瓷瓶之内,而青羽亦未感到任何不适。 慕容泽月对其他弟子所期待的下山机会无甚兴趣,所以最后是青羽、巫及、姜随、陆蔚洇以及丰玉这五人一齐御剑去往天爻城。 城内渐渐亮起了灯,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宛如银河。 御剑的速度很快,不到盏茶功夫,他们便已落在了天爻城的主街上。 天气已经颇冷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呼出的热气很快消散在了萧瑟的秋风中。 “良露初冬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斋三官嘞——”远处传来一声声清亮的吆喝声。 青羽被这声音所吸引,循声来到了一个小摊旁。 摊旁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裹一张白色锦帕,耳上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她生得圆脸大眼,笑起来明眸皓齿,正在卖力地吆喝。 “这是什么?”青羽看着锅内圆圆的团子,好奇问道。 “牵砻团子呀,”妇人嗓音清脆,带着笑意道:你未曾吃过吗?” “没有。”青羽老实地摇了摇头。 “这是团子呀,每年下元节才能吃到,你要不要尝一尝?”陆蔚洇道。 “对,只有下元节才能有嘞,姑娘你未曾尝过,一定得尝一尝,不然又得等到明年。我这团子啊,是用上个月新收的谷米磨成米粉,再制成薄饼,包上素馅,再往锅中一炸,外酥里嫩,极为可口,来,你先尝一个,尝了包你除灾解厄,顺风顺水。” 妇人说着,便用油纸利落地裹起一个热腾腾的团子,递到青羽面前。 青羽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化在嘴里,鲜香的素馅流出汁水来,溢满整个口齿。 妇人看她惊艳的表情,便知这单生意是做成了。 最后,青羽包了满满一包团子,才高高兴兴地与其他弟子一齐往前走去。 除了团子,亦有糍粑、麻腐包子、麻豆饭等等只有上元节才有的小食,青羽全尝了一遍,只觉心满意足。 这一日,许多人家大门外都竖了长长的天杆,杆上挂了黄色的旗子,写的都是譬如“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消灾降福”等祈福的字样。 等到天色大黑后,一轮圆月悬挂在高空,而天杆上的旗子也被换成三盏天灯,以示祭祀天、地、水“三官”。 今夜有微风,昏黄的光从天灯里映了出来,于晚风中缓缓摇曳。 很多人家门口还摆了供案,案上放了团子、点心、贡银等供品,人们正在焚香礼拜,旨在普渡孤魂,为亡灵祈福。 主街上的摊贩,除了这些中元节特有的小食摊,最多的便是花灯。 下元节和上元节一样,都有各式各样的花灯,这些花灯有的画了各种瑰丽绝伦的花样,比如靡芜、秋兰、桃花、辛夷、白芷等等;有的是各种动物的样式,比如猫、犬、兔、九尾狐、玄龟以及鲤鱼等等。它们有的是用帛纸制成,而有的却是用琉璃制成,更有一些,价值连城,是玉石所制。 花灯样式繁复精美,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美丽的花灯,大街上基本人手一只,就连两边人家门前,或者鳞次栉比的房屋走廊上,亦悬挂了各色花灯。 七彩绚丽的光在天爻城三丈宽的青石大街上方闪耀着,美丽不似凡尘。 等到了戌时三刻左右,街上的人不再四处闲逛,而是像潮水一般往城西的方向行去。 青羽觉得奇怪,便出声询问,这一问,才知下元节有在溧水扎彩船、放河灯的习俗。 时间尚早,众弟子当然想去凑凑热闹。他们人手一盏花灯,笑闹着往溧水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汇入了那片流动的灯海之中。 第46章 溧河花灯 天爻城分为东城、西城以及中城三个区域,其间以三条通衢大道为界。主街宽约三丈,东西两街各宽约二丈,均是由大块青石铺就而成。 除此之外,西城临街东侧,也就是西城和西街交汇之处,还有一条长长的河流,宽约四丈,名曰溧水,又称溧河。这条河流是从遥远的浑夕山发源,流经此处自北向南穿城而过,就连帝都山山脚下的泰泽之水,亦是由溧河分支汇聚而形成。 此时正是月色当空,溧河东岸的长街上站满了前来观看彩船和放河灯的游人,人人手提花灯,一片片宛若星光闪烁。 西城房舍临水而建,家家户户挂上了彩灯,灯光倒映在水光潋滟的河面上,漾开一片绮丽的颜色。 青羽往有些昏暗的河面望去,并未看到传说中的彩船,正在疑惑之时,河流上游突然传来了她听不懂的古老宛如咒语的声声唱和。 她往那被黑暗笼罩的地方望去,隐隐的,彷佛有一头巨兽横卧在河流上游,在古老的唱和中显得庄严而肃穆。 终于,那昏暗的巨兽一瞬间亮了起来,光芒冲破黑暗,蔓延开去,彷佛要将天地照亮。 那是一只长了巨大双翅的凤凰彩船,船头立着一座两丈高的水官大帝神像,神像目光凛凛,睥睨众生,手上提了三盏串成一线的昏黄天灯。 随着秋风吹拂,那串天灯在朦胧的夜色中缓缓摇摆,水面上似乎起了薄雾,缭绕在天灯周围,为这古老的仪式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除了天灯,凤凰的羽翅上还挂满了七彩的琉璃灯,这些花灯旋转着,在秋夜的河面上变幻出或长或短的光影,将那幽深的水面照得或明或暗。 船的各个角上都绑着五颜六色的绸带,此时正随着秋风正猎猎飞舞。 美轮美奂的彩船上站满了船夫,他们滑动着船桨,水花在船身两侧泛起波浪,在花灯的映衬下宛如一条条波光粼粼的游龙。 人们神色庄重,高声念道:“水官赐福、消灾解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祈福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这座巍峨的城池中。 凤凰船在这片流光溢彩中随流水而下,宛如一个真正涅槃展翅的凤凰。 不知是谁放起了孔明灯,黄而朦胧的灯火在闪着破碎水光的河中缓缓升空,渐渐的,孔明灯越来越多,在天爻城上空构造了一个瑰丽的梦,带着人们最美好的祈愿。 彩船一路巡游而下,等到船身经过,人们便沿石阶下到河边,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水中。 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花灯漂浮在彩船后,像是凤凰涅槃之时散出的灵光,将河面点亮。 青羽亦与其他人一起放了河灯,她闭上眼,双手合十,祈愿自己能早日见到师父,祈愿自己能解除蛊毒,祈愿自己早日游历四海八荒…… 忽而,这美好静谧的氛围被打破了,河面之上“嘭”地一声炸裂开来,人群中立刻起了骚乱。青羽猛地睁开眼,却已被人群推搡的往河面跌去。 下坠之势突然止住,她被一人揽住腰身,往石阶上退去。 她抬头一瞧,见是巫及,心中稍定,边稳住身形边随着他的目光往下游望去。 只见那只精美绝伦的凤凰彩船已经燃起熊熊大火,船夫们皆狼狈落水,正奋力往岸边游去。 惊呼声四起,人们骇然看着那只高大的水官神像轰然倒塌,在肃穆沉静的秋夜里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水中溅起了丈高的浪花,浪花击打到两岸的人群中,遮挡了人们的视线。等到水浪落下,人们赫然发现水中的花灯亦燃起了火,霎时间,整个水面彷佛一片火海。 神像倒塌,火海四起,这是不吉之兆。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片哭声,更有人跪了下来,口中喃喃,祈求神官宽恕。 青羽与众弟子迅速聚在一处,谨慎地观察这突然其来的变故。 不一会儿,那河面中央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愈来愈急,终于,一个被圣光包围的水官神像从水中出现,而后立于一片火海的河面上。 “水官!是水官!水官现身了!”人群中一阵激动的呼喊,人们纷纷磕头跪拜。 “有妖气!”青羽皱眉道。 巫及定定地盯着前方那个发着光的神像,亦道:“确有蹊跷。” 说完,他悄然行至岸边,蹲下身来,手指轻触了一下河面,而后放于鼻端轻嗅。 “水中放了火油,有人故意为之。”他朝身后几位弟子说道。 这时,只听那水中神像缓缓开口:“你们可知,犯了何种罪孽?” 人们惶惶不安,齐声问道:“我等不知,还请水官大帝示下!” “下元时节,本应祈福求安,你们却对神明不敬,致使我水官大帝神像倒塌,此为大不敬之罪。若不立即补救,必将招致无尽灾祸,天怒人怨,悔之晚矣!”神像威严,其声宛如天音传来。 “大帝恕罪,我等实在无意为之,还请大帝告知,应当如何补救,才能得到宽恕?” “补救之道,唯有诚心。需献上最纯净之物,以表尔等悔过之心。童男童女,乃世间至纯至净之灵,唯有以此,方能洗净尔等罪孽,重获神明庇佑。”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一时之间,众人犹豫不决,有带孩童在身侧者,都将孩子搂紧在自己怀中。 众弟子神色均是一凛,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 “如此心狠手辣,威胁诱骗人们用童男童女献祭,必定不是真的水官现世。”弟子们继续向那神像看去,看他何时露出马脚。 这时,人群中有一白发老者高声道:“大帝垂怜,但童男童女为我辈血脉,岂能轻易牺牲,可还有其他补救之法?” 神像面色一冷,淡漠道:“既然如此,便是与神明为敌,必将遭受无穷祸患。” 说罢,他长臂随意一指,西城临水的一户人家忽而燃起大火,在黑夜中触目惊心。 众人心中一骇,开始犹豫起来。 这时,神像又往人群中一指,一个少年身上霎时燃起火焰,人群中瞬间乱成一团。 青羽见状,捻诀念咒,唤起一招引水诀,浇灭了那少年身上的火焰。 她大喝一声道:“大胆妖孽!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到底意欲何为?” 只见她一把抽出桃木剑,双指划过剑身,灵力喷薄而出,木剑瞬间变长,向那神像斩去。 “嘭“的一声,神像炸开,浓烟过后,那神像变成了一个凸嘴獠牙的妖怪。 此妖面有长须,眼大如球,上唇突出而下唇内收,全身长满了银色的鳞片,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原来是只小鱼妖。”青羽冷笑道。 “何方宵小?坏我好事!”妖怪怒喝一声,执起手中银色方天戟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挟起一道水浪向这些弟子的方向席卷而来。 “我等乃凌云宗弟子,大胆妖孽还不速速受死!”众弟子拔剑抵挡,一跃而起往河中央飞去。 “原来是那什么劳什子凌云宗。”鱼妖呵呵一笑,说道:“甚好甚好,你们杀了我们边春山的几个兄弟,我们大王还未找你们算账,却不料你们今日这便自己送上门来,也好,我便抓了你们这些小儿,孝敬大王。” 说罢,他下巴高抬,腮边两道白须飘飞,自觉威风凛凛,将那手中长戟抡得飞快,与青羽几人斗作一处。 可他显然低估了这些凌云宗弟子的法力,几招下来,鱼妖便已抵挡不住,连连后退,他腿上的鳞片被剑气所伤,流下汩汩蓝色的血液来。 与此同时,宽阔的河面上突现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水泡,水泡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宛如沸腾一般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嘭“的一声,水泡炸开,里面冲出几十个长相奇异的小水妖。 这些水妖激动的手舞足蹈,桀桀怪笑,往混乱的人群中冲去。 人们乱作一团,慌乱四处逃离,尖叫声此起彼伏。 众弟子听见人群中一片骚乱,回头便见那些小妖抓了许多童男童女,正往河中回返。 “兄弟们,快撤!”鱼妖大喊一声,“嘭”的点燃一道刺眼的白烟。青羽等人眼中辛辣,连忙用手抵挡。 那些水妖听见鱼妖呼喝,迅速挟了童男童女潜入水中,身体收缩变小,变成寸长的小鱼,极速往下流游去。 这些妖本就常年生活在水中,一进入河中之后,极擅伪装,滑如泥鳅,转瞬没了踪影。 青羽及巫及等人等那浓烟散尽,再往河中看去,哪里还有鱼妖的踪影。 “那妖孽被我剑气所伤,不可能逃遁的如此之快!”说罢,青羽往河中望去,忽见一条三寸长的鲤鱼动作迟缓,背上隐隐有缕蓝色的淡如薄烟的液体混入清亮幽深的溧河水中。 与此同时,一股若有似无的妖气萦绕鼻端。 青羽伸出长剑,一下便将那鱼妖刺中,迫其现了人形。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鱼妖跪在岸边,不住求饶,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突如其来这一场变故,几十个孩童被水妖劫持而去,人们心中惶惶宛如遭受雷击,忽见这几个凌云宗弟子,就像是抓住一只救命稻草,纷纷跪地祈求道:“求各位道长救救那些孩子!” “我等必会竭尽全力营救那些孩子,你们快请起。”青羽将身边跪拜之人扶起,转身喝问那鱼妖:“他们将那些孩子挟去了何处?速速招来!” “边春山,去了边春山!大王要食童男童女修炼。” 人群中炸开了锅,都冲过来想立即将这作孽的鱼妖杀死。 青羽一听,亦是怒从心起,不过仍是心存理智。 “慢着。”她伸臂挡开群情激愤的人们,说道:“留他有用。” “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是奉命行事,求姑奶奶饶命!求姑奶奶饶命!”说完不住磕头。 巫及当即决断:“事不宜迟,我们需尽快去救那些孩童,若是迟了,他们恐有性命之忧。”他转眼盯视那鱼妖,眼中杀意顿现,“边春山在何处,带我们去,若敢耍手段,这剑——”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可以刮下你每一只鳞片,还能让你保持清醒。” 鱼妖打了个寒战,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带你们去,我知道大王的寝宫在哪里。” “丰玉兄,我们先行前往边春山救人,还要劳烦你回帝都山告知师叔一声。”巫及道。 “也好,我便回宗门内找援手。此行凶险,你们要多加小心。” 说罢,几人拱手道别。巫及拎起鱼妖,与青羽、陆蔚洇以及姜随一同御剑而起,化作数道流光往边春山飞去。 第47章 边春之山 此时已是深秋,寒风猎猎,青羽等人不作停留,一路向着西北方向御剑飞行。 只见夜空之上一轮圆月高挂,连绵不绝的山脉在脚下飞驰而过,过了一会儿,渐渐地云遮雾挡,明月隐进了厚重的云层里,四周一片昏暗,只余风声呼啸而过。 那鱼妖冷得发抖,他因偶然之机修炼成妖,法力并不十分厉害,此时夜深寒浸,他只觉妖气涣散,难以支撑。 “还有多久才能抵达?”青羽问道。 “照……照这般速度,大约明日……明日早晨便能到达边春山。”鱼妖牙齿打颤,哀声求告:“姑奶奶,求您施展神通,在下冷得难以自持,若照这般下去,没到边春山,我便冻死了。” 青羽略微思索一番,觉他说的有道理,便准备略施法术。 “不用,他死不了。”巫及突然说道,他转过眼来,瞥了那鱼妖一眼,眼中的淡漠和不屑宛如寒冰。 鱼妖对上那双眼,只觉寒风浸体,直冷到心里,他噤了声,再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又渐渐从云翳中显露出来,青羽朝脚下望去,那一座座山脉终于露出广大而模糊的轮廓。 那是漫无边际的巨大黑影,横亘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寒冷、寂静、萧索,彷佛整个世界都沉沉睡去。 越往西北飞行,天气便愈冷,等到晨曦微露,大片大片的奇伟山脉迷蒙地映入眼帘,这里已近北荒,山脉迥异于中土之地。只见山峰如刀削一般险峻,葱郁的树木落尽了叶子,此刻看起来无尽苍凉。 很快,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缓缓升空,天地都被晕染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脚下的世界,终于得以窥见。 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广袤的大地上满是白色和灰褐色的交错,树木枝干一棵棵高耸直立着,其上落了雪,在朝阳的映衬下,泛着晶莹而刺目的光。 又行了一会儿,鱼妖突然出声:“到了。”他食指往前一伸,说道:“就是前面那座。” 那是一座隐在白色云雾中的山峰,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在周围耸入天际的山峰的包围下,好像突然被削去了顶,潜藏起来。 青羽等人落到山脚下,收了剑。 姜随将剑尖抵至那鱼妖脖颈,沉声道:“带路。” 终于到了边春山,鱼妖此时心中激动非常,但他不露声色,黑色的圆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殷勤道:“知道知道,这就领各位上山。” “慢着。”巫及突然将那鱼妖一把捉住,拿出一粒紫色丹丸,命令道:“吞下去。” 鱼妖心中一惊,踟蹰不决,但看到巫及那带着杀气的双眼,只能将药放入口中,佯装咽了下去。 就当他以为自己瞒过所有人的时候,巫及突然在他下颌一敲,鱼妖牙齿一阵发麻,隐在腮边的丸药滚入喉中,真正咽了下去。 “你这小妖,当真狡猾至极。”陆蔚洇惊异道。 这时,只听巫及缓缓开口:“你方才吞入腹中的是紫冥丹,若无解药,只怕难以见到明日的曙光了。” 他居高而下的望着鱼妖,一字一顿道:“记住,莫要再耍花招。” 鱼妖冷汗涔涔,心中恨极,一时之间却无办法。 当初鱼妖和一众小水妖下山去往天爻城的时候,还是半个月前,那时山上黄叶纷纷,巨大的树叶将山里遮盖的阴阴沉沉,不像现在,四周一片茫茫,那洁白的积雪亮的晃眼。脚下的枯叶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未有一丝痕迹。 “看这样子,兄弟们还未回来。”鱼妖心道,“我要尽力拖住这些死道士,希望兄弟们抄近路,尽快见到大王禀明情况。到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大王的厉害。”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寻找童男童女了,起初只是在附近山脉的村庄里寻找,但是随着大王功法日益精进,需要的童男童女愈来愈多。最近,大王的修行到了关键时期,时间紧迫,选择天爻城原因一是在于此城是中土北地最大的城池,童男童女众多;二来,几个月之前,帝都山凌云宗祭天大典之时,杀了他们几个小妖,这次去天爻城捉人,亦旨在羞辱凌云宗,他们本来计划劫走童男童女,临走之时将凌云宗大肆羞辱一番,若是他们之后追来,刚好可以将他们引到自己的地盘,大王也有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弟子法力纯净,若山中兄弟食之,定可功力大涨。 只是没想到,昨日竟不巧碰上了凌云宗弟子,坏了他的计划。 此时中了毒,可如何是好,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怨毒。 姜随和陆蔚洇挟制了鱼妖,走在最前方,而青羽和巫及断后。 青羽边走边在树干画引路符,行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凑近巫及,极小声问道:“你何时藏了这什么紫冥丹?” 巫及知她好奇,定会有此一问,他转头看向她,眼中尽是狡黠,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哪有什么紫冥丹?这不过是兰华给的普通丹丸。” 说完目不斜视,脚下步履不停。 青羽恍然,愣怔了一瞬,而后斜睨他一眼,凑到他耳边道:“说那鱼妖狡诈,我看比起你来差远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上,巫及转头看她一眼,忽而,树上一大片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巫及伸手替她一挡,青羽霎时间便落入一个高大的阴影里。 巫及看她脸上神色由得意转为愣怔,而后呆呆地望着自己,不免勾唇一笑,转头继续行进。 他们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之后,四周还是高大参天的枯木以及茫茫雪色。 “还有多久?为何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景致?”姜随心生疑窦,喝问出声。 “哎呦各位道长,山上下了那般大的雪,路被盖的严严实实,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青羽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问鱼妖:“为何这里闻不到一丝妖气,自进了山,你身上的妖气便也消失了。” 鱼妖闻言,语气带上一丝得意:“我们边春山可是神山,你们去打听打听,这方圆百里,可就只有我们边春山的妖修炼成了人身。” 这时,一阵尖利刺耳的鸟叫之声响起,宛如利箭划过长空,让人心头不由得一紧。周围树木上的积雪受到震动,纷纷落了下来。 那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山间,青羽等人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彷佛无数只毒虫抓挠,又似有一阵阴冷干裂的风划过背脊。 “有古怪。”几人心中一凛,不由得对视一眼,而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观察四周。 “是大风鸟!”鱼妖听到那鸟叫声,心中却是一喜,他打眼一瞧,发现左前方有一被积雪覆盖的嶙峋的枯木,高出地面两寸,露出灰褐色的枝干来。 他心生一计,故意往那方行了两步,“哎呦”一声绊倒在地,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划出一道血口,洇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你这小妖,路也不会走了?”陆蔚洇伸臂将他拉起。 “我的姑奶奶,我在那大剑上吹了一晚风!手脚便如这地上的枯木一般僵直,不听使唤。我早说了,你们又不听,我能如何?要我说啊……”鱼妖絮絮叨叨,开始埋怨。 “快走!别废话!”青羽怒道。 鱼妖一瞬间噤了声,而后嘟嘟囔囔地继续前行。 身后,那片洁白无暇雪地上,一抹深蓝的颜色,逐渐扩大。 第48章 大风神鸟 天色本是一片晴朗澄净,此刻却渐渐灰暗迷蒙起来。周遭的温度似乎顷刻间下降,一股阴寒之气漫上四肢百骸。 山间的微风逐渐变大,裹挟起雪粒与枯叶从四面八方刮了过来,将青羽的脸刮得生疼。 冷极了,几人觉得如坠冰窖。 “大家多加小心!”青羽提醒一声,而后与其他三人一齐捻诀念咒,唤出灵力萦绕在周身。 忽而,空中又传来一声极为尖锐的鸟叫之声,那声音变得极近,彷佛就在耳边,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几人不由得皱眉,下意识将耳朵捂上。 天空倏尔变得极为昏暗,一阵狂风呼哨着,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那白雪被飓风卷起,漫天漫地在天地间横冲直撞。青羽目不视物,好像进入了荒芜苍茫的极地。细雪宛如风沙,迷了她的眼,她想出声,那风便将她的声音吸附进去,让她的声音霎时间消逝于无形。 “巫及——阿洇——姜随——”她大喊,却发现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空气变得愈来愈浑浊,枯枝、落叶、细雪、疾风,这些山中无穷无尽之物卷挟成一股浓稠的巨浪,彷佛要将人撕碎。 青羽觉得那风似乎要裹着自己离开地面,彷佛有一股极大的吸力拉拽着她陷入无边的混沌之地。 宛如厉鬼哭嚎的凄厉风声不断呼啸,刺激着她的神经。 看不见,那便索性不看了。青羽紧闭双目,屏气凝神,将那横冲直撞的狂风之声硬生生推挤出自己的脑海,而后拔出木剑,拼尽全力用其刺破冻土,插在了地上。 天地混沌,她却彷佛定海神针,岿然不动。 突然,一股阴冷锋利宛如利刃的疾风从身后袭来,她看不见,便只能凭感觉躲避,可那疾风越来越快,宛如鬼魅一般不停地变幻位置,直将她一缕秀发削下。 她一边侧身躲避,一边心中念咒,一股青色灵力从指中涌出,顺着直立的剑身极速流下,一股宛如水波的灵力在冰冻的大地上震荡开来。 青羽心中一喜,知道终于召唤出了神龙,她正待拔剑,疾风却忽而急转方向,朝她胸口直刺过来。 她躲避不及,甚至感觉到了利刃划破衣服触到皮肤的刺骨寒冷,可是下一瞬,她被一股大力拉拽,滚落在了地上,避开了那道利刃。 “是巫及。”她在混沌之中辨认出他。他将她拥在怀中,极速往下滚落,地上的碎石和枯木将他们的脊背撵得生疼,直到被一支巨木挡住。 巫及拥住巨木,将自己的长剑扔出,引那混沌中快如闪电的疾风追了过去。 “从现在开始,我让你往哪边刺,你便往哪边刺。”他几乎咬着青羽耳朵说道。 那声音在大风之中极为细微,但青羽听到了。 很快,诡异的疾风又朝他们刺了过来。 “左后、右前、正前、正后——”巫及的声音越来越快,青羽挥剑的速度亦越来越快。 “斜后!” 终于,长剑没有落入虚空,而是刺中了一个实物,一股蓝色的血液喷洒下来。 随着尖利的鸟叫声响起,混沌的大风渐渐散去,一只遮天敝地的大鸟挥动着翅膀飞向高空,不见了踪影。 天地间一片狼藉,积雪弥漫在空寂的山间,正在轻缓落下,细小的白色粉末映入朝阳斜斜的光影里,仿似尘埃。 巫及的目光落在青羽胸口,然后又快速移开了。 青羽低头一看,面上立刻浮起一丝红晕,转身将弟子袍裹紧打了个死结在胁下,掩住了那抹春色。 姜随、陆蔚洇还有那个鱼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青羽大声呼唤,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却无人应答。 “这风来的蹊跷,是刚才那只大鸟的缘故?你见多识广,可识得?”青羽问道。 “所谓龙生九子,凤育九雏。这鸟应当是凤凰九雏之一——大风鸟。上古时期,凤凰神鸟孕育了金凤、彩凤、青鸾、火凤、孔雀、大鹏、雪凤、雷鸟、大风九只后代。大风鸟是凤凰最小的子女,性情乖戾凶悍,最后堕入魔道,被上神后裔射杀。不曾想,今日还能在此处遇见。” 巫及蹲下来,伸出手摸了一把地上氤氲而开的大片蓝色印记。 “这大风鸟和鱼妖有个共性,你看——”巫及转头对青羽道:“他们的血液都为蓝色,刚才那鱼妖故意摔倒划破手臂,应该是为了留下记号,以便让那只大风鸟找到我们的踪迹。” “昨晚在天爻城,看到那鱼妖的蓝色血液,我也觉得奇特,但我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本以为蓝色血液是那鱼妖独有的,原来今天这大风鸟亦是。假如说,这山上的活物之血都为蓝色,是不是意味着这山本身有些古怪?”青羽问道。 巫及点点头:“此山树木高大粗壮,虽是冬日,也能看出之前草木极为葱郁旺盛,而周围环绕之山却是不毛之地,荒山秃岭。我早年间曾路过附近,当时此地并非如此,边春山也并未被周围的山脉环抱其中。” “移山换貌,此种神通,绝非一般妖物能够做到的,你的意思是,此处潜藏着极为厉害的大妖?” “正是,无论如何,要多加戒备。” “那阿随和洇洇岂不是凶多吉少?”青羽忧心道:“我们需得尽快找到他们,还有那些无辜的孩童。” “没错,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忧,那鱼妖提及的‘大王’似乎想要诱凌云宗深入,意图将我们一网打尽,所以暂时应该不会对他二人如何。况且阿随机敏,一定可以化险为夷。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那大妖的巢穴。” “山高林深,踪迹难觅,你可有办法?”青羽问道。 巫及从袖中取出那只紫色玉瓶,拔开木塞。本在沉睡的血赤虫触到冰冷的空气,幽暗的赤色身体瞬间亮了起来,而后振翅从瓶中飞了出来,落到巫及掌心。 巫及将其放在洇了蓝色血迹的地面上,只见那蛊虫嗅了嗅,而后展翅宛如萤火,向前方的树林飞去。 第49章 云池幻境 血赤虫一路穿林过涧,往山高处飞去,大约一个时辰后,终于到达山巅。 树木变得越来越稀少,脚下石块却愈来愈多、愈来愈大。那些石块四散地坐落在各处,形状奇诡——有的扁平、有的高耸、有的粗壮、有的尖细、有的横卧、有的斜立、有的直竖…… 终于,飞到十几座整齐排列的尖峭鱼形巨石处之后,血赤虫停了下来。 青羽透过巨石的间隙,看到前方一片浓雾缭绕,幽静诡秘。 那雾灰白——冷冽——浓稠——深邃—— 识海深处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呢喃,指引着她朝那浓雾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手臂突然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青羽身形一晃,神情恍惚,但随即清醒了过来,她回头,迷离的目光终于聚焦到实处。 是巫及紧拽着她。 脚下一块碎石随着她的动作落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未闻任何回响,只余一片死寂。 青羽沉默了一瞬,触到巫及探询的目光,摇了摇道:“无碍。” 巫及点点头:“看来妖物的巢穴就在此处了。”他拨开紫玉瓶的木塞,等血赤虫飞回玉瓶中,可血赤虫虫一直来来回回盘旋在他周围。 他心中了然,取出匕首划破了手腕,等蛊虫吸足了鲜血后,才重又飞回玉瓶之中,悄然沉睡。 青羽自袖中取出拂尘三桑,念道:“变!” 拂尘瞬间变大,尘束长如马尾,她将其往浓雾处一扫,只见云开雾散,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处碧蓝清澈的天池,嵌在山顶的巨大凹陷处。金乌高挂在天空,日光落在了斜斜的山坡上。湖面遍布着宛如水晶一般的天蓝色碎冰,正在水波的推动下缓缓摇曳,那剔透的冰棱,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七彩梦幻的光。 这般瑰丽壮美的地方,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潜藏了什么神通广大的妖怪。 但青羽知道,那妖物确实在这里。可是,为什么她心中泛起一阵漫无边际的孤寂之感?仿若在时空的尽头踽踽独行了太久,识海中一片灰白苍凉,漫无目的。这感觉从未有过,她直觉,刚才这里的浓雾与她识海深处的浓雾,存在某种关联。 这宝蓝色的天池深深吸引着她,卷挟起识海深处看不清的迷雾,开始横冲直撞,但幸好有巨大的结界作为阻拦,让那些幽深灰白不至于无孔不入。 青羽深吸了口气,摒弃脑中那些纷杂的念头,开口道:“走吧,尽量赶在日落之前找到阿随和洇洇,还有那些无辜的孩童。”说罢,她在身后的石头上画上又一个引路符。 入水的刹那,想象中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以致浸透四肢百骸的感觉并未出现,她似冲破了一道透明绮丽的结界,坠入一个缥缈而轻盈的世界。 青羽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虚空中的一片羽毛,找不到着力点,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她在缓慢地下坠。 七彩斑斓而又光怪陆离的画面被挤压至扭曲,在她眼前如疾风一般掠过,但身体下坠的速度却正好相反。这快与慢的强烈冲击让她一阵眩晕,彷佛被吸进一个透明而又深邃的玻璃罩子。 那玻璃罩子里的空气膨胀着,寻找一切可乘之机,钻进青羽的耳膜里,甚至往天灵盖直冲而去。 巫及早已经不见,甚至是在入水的瞬间,他便凭空消失了。 “巫及——”青羽出声呼唤,但没有回应。 “令狐渊——”依旧无人应答。 声音都就像是被吸附进了粘稠饱胀的透明树胶里,再也挣脱不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声的透明世界,可是她的识海中,此刻却是狂风呼啸,浓云席卷。这一清一浊,一静一沸,折磨得她几近发狂。 桃木剑在她腰侧嗡嗡鸣响,几欲出鞘。青羽一把拔出长剑,在虚空中胡乱劈砍起来。 降龙环绕在她身侧,看她双眸渐渐变得浅蓝。剑灵化作剑气,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刺穿。 膨胀入耳的气息瞬间消散了去,眸中的蓝色亦渐渐消逝。青羽有刹那间的恍惚和记忆模糊,随后便觉得下坠的速度在加快。 终于,脚底踩到了实处,周围一片濛濛的雾气。那雾气中忽然响起一阵阵诡异的嬉笑之声,青羽直觉头皮发麻,可是在这颤巍巍而又尖细的笑声中,那雾气却渐渐散了开来——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灰褐色的碎石密密麻麻的铺展到天际去。青羽极目远眺,发现这里没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太阳很烈,直射下来,照在这片茫茫而又贫瘠的天地里。 这里是北荒?西荒?南荒?抑或是东荒?她不确定,甚至开始茫然起来,她为何到了这里?上一刻,她在做什么?她和谁在一起? 青羽转身四顾,费力地回忆,想在这周围一成不变的景致里搜寻到哪怕片刻微小的记忆,可她失败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远处出现了一座低矮的荒凉山坡,她似乎记得,刚才那里是一马平川的荒凉,是她看错了吗?她又开始努力回响,但记忆变得杂乱无章、缠绕成网。 她想要弄清楚,故而强行止住脑中的思索与回忆,往那唯一的山坡处走去。 日头似乎要把人烤化,青羽大汗淋漓,眼中的世界都似在透明的火光里摇摇晃晃。 终于,她爬上了山坡,在那山坡的另一面,有一处已经干涸的蓝色湖泊,浅蓝色的盐渍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星星点点的色彩令人目眩神迷。 湖边有一棵参天的扶桑木,树下的一颗白色大石上,正有一人背对自己而坐。 那人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青羽的心中涌出一阵狂喜,不禁喊道:“师父!” “小羽。”师父转过身来,温柔一笑,而后张开了双臂。 青羽无限欢喜地朝师父奔跑过去,冲进师父怀中。 “师父,您为何这般久才出现?这是什么地方?”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她,摸了摸她的长发。 “您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青羽又问。 师父点了点头。 “您找到了他,是不是——就要和他离开了?您不会再管小羽了,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如蚊蝇。 “傻孩子,为师怎么可能不管你,我不单当你是徒弟,也当成我自己的亲女儿。我不会抛下你。一直以来,我都想,等我找到他,我们就像一家三口,好好的生活,我们带你,走遍这四海八荒的山川湖海。” 青羽听到此种回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涌出种难以言明的幸福出来,她咧开嘴傻笑,像个孩童一般。 “可是……”师父欲言又止,眉头紧锁在一处。 “师父,怎么了?” “无事。”师父的脸上尽是忧伤。 “师父,到底怎么了?”青羽看着师父神色,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忽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您找的人呢?他在那里,他为何不跟你在一处?” “他快死了。” “什么?”青羽心头猛地一沉,她知道那人在师父心中的分量,若是那人死了,她不敢想象师父会如何,可是她转念一想,师父法力高强,既然能找到那人,总有办法留住他的命,故而她喃喃说道:“不会的。” 师父摇摇头,满面哀戚之色。 “若他死了,师父您——当如何?” “我不会独活,我找了他一辈子,没了这点念想,便跟行尸走肉再无分别。” 这话像一阵冷风,反而让青羽心中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师父一眼。 阳光透过扶桑树枯黄的叶子,斑斑驳驳地落在师父脸上,她的双眸隐在阴影里,额上是宛如大理石一般的光滑白净。” “师父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救活他。”青羽看师父似有迟疑,便又问道:“师父您有办法,对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要有一至纯至净且灵力修为极为高深之人,心甘情愿地用其元神做引子,来唤醒他。” “我可以的,对吗?”青羽脱口而出。 师父极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我愿意献出我的元神。”青羽静静说道。 “可是献出元神,或许会使你永远沉睡,甚至——灵魂湮灭。” “十八年前,师父救我于濒死之中,我这条命,是师父给的,所以——”她转过头来,笃定道:“为师父做什么,我都愿意。” 青羽看着这张自己极为熟悉的面孔,这面上的神色有犹豫,有挣扎,有思索,最后,快速的瞥她一眼,又转为怅然。 “好。”师父说道,“你放心,等他醒来,我会穷尽一切办法,修复你的元神。” 青羽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周身震荡出蓬勃的灵力,她抽出桃木剑,以灵力浸入剑身,木剑变成一把长长的银色利刃。 她右手执剑指天,左手两指直对晴明穴。 渐渐的,一阵狂风卷挟起黄沙,吹得她长发飞舞,衣袍猎猎。 天地变得昏暗,青羽被青色的灵力环绕其中,那灵力愈来愈厚,彷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 她紧闭着眼,眉心开始出现一片淡如雾霭的青色光晕,那光晕其中,有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印记。 元神开始浮现,青羽周身光芒大盛。 突然,她睁开眼来,神色冷如寒冰,一剑刺向前方,转瞬之间就将师父的身体贯穿。 面前之人在长剑的凌厉一刺之下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间。 刺眼的光,荒凉的戈壁滩,泛着光的干枯盐湖,还有那高大的扶桑木,这一切在顷刻间化为尘烟,万物开始分崩离析。 幻境终于消失殆尽,青羽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站在一座巍峨的黑色楼宇之前。 此楼共有三层,黑石为基,青铜为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宛如地神府邸一般气势磅礴。 灰黑色的薄雾正缭绕在这巨大的楼阁周围,飞檐影影绰绰,从雾气中伸展出四只檐角来,每只角上均矗立着一头凶兽,分别是饕餮、穷奇、梼杌以及诸怀。 这里应当是边春山的天池水底,她看到了楼阁上空水波荡漾的蓝色水面,宛如穹庐一般罩在这上空,密不透风。 阳光透过水面,只余微弱的光线射了下来,照进这潮湿、阴冷、灰暗、寂静的水底,一股靡靡幽暗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侵蚀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 就在这时,那高大的殿顶之上又传来了嬉笑声,薄雾渐渐散去,一个满头红发的男子正斜倚在屋顶之上,满面得意之色。 他身着幽蓝炽焰袍,脚蹬流云卷纹靴,眉心一点红痣,双眸圆睁,唇如烈焰。 “你如何识得幻境?”那人面上浮现一丝诡谲笑意,又问:“还是说——你为了活命,故意杀害自己的师父?” 第50章 尸山旧影 青羽执了长剑立于黑色阁楼前,她浑身杀意凛凛,冷笑一声道:“你早露了破绽。” “哦?”那人听闻此言,坐直了身子道:“不可能,从未有人参透我的幻术。你必定是为了活命,狠心杀害自己的师父,这才凑巧破了我的幻境。” “你心术卑劣,妄以己之恶度人之心。但我师父岂会因他人之死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更不会让我牺牲元神去救别人。而且——”青羽顿了一下,继续道:“师父一年前外出寻人,回来后额上便有了一道长疤,而刚才幻境中之人,额上却是一片光洁。我知你是用我心中师父的样子幻化出她的容貌,殊不知,师父去年回来之后不久便又远行,而我心中早已习惯她容貌未曾受损的样子。你以幻境为法,勾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从而欺骗别人心甘情愿地献上元神。妖孽,这便是你的修炼之法,对吗?” 妖孽嬉笑一声,说道:“如何算得上欺骗?沉迷幻术之人,自己堪不破心中的疑惑、愤懑、哀愁、恐惧抑或是遗憾,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的奉上自己的元神,他们在幻境中含笑而终,这何尝不是帮他们实现了心愿?我这是在成全他们,让他们能够安然辞世,遗恨尽消。” “残害生灵,竟还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不知你用了何种妖术,窥探到人心中最柔软脆弱的部分。但这份脆弱或许是因为爱,亦可能是因为某种不幸。而你却借此编织虚假幻境,诱使命数未尽之人自戕。你剥夺他人性命,不过为满足自身修行私欲,何须假借崇高之名?而且,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也不信你会永远心无惧意。你就不怕终有一日,会遭此术反噬,自食恶果吗?” “那又如何?”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如今我坐拥边春山,麾下门徒无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待我神功大成,我便是这四海八荒内的主宰,到时候,区区凌云宗算得了什么,千年前妖王苍梧和魔尊玄商惨败于修仙门派之手,是他们懦弱无能,妖魔两界的霸业,最终只能由我来完成。” “痴心妄想!”青羽淡漠道,“死到临头了,还做你的春秋大梦。”她将长剑往前一指,声音冷若冰霜,“将那些无辜之人放了,不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小年纪,跟那些老道士学的一般老气横秋,怎么?我放了他们,你今日便不杀我?真是可笑。”他咯咯地又笑了起来,翘起兰花指,将鬓边一缕红发绕在指尖,“别这么瞪着我,女子太凶,不是好事,我不喜欢。” “我管你喜不喜欢。看招!” “欸?慢着——你不看看你的小情郎?他在幻境之中可是拼命寻你呢。你倒是狠心,将他忘在了九霄云外。”妖物手中执了把铜镜,在镜中左右瞧了一会儿,将手中那缕头发绕在了耳后,才复又转头道:“我观他现在状况似乎不太好,若你杀了我,就不怕他永远困在幻境中?可惜啊可惜——你的小情郎——倒是颇有些姿色——” “或者——”他望着青羽,似认真思索道:“我也可以先杀了你,再放他出来,让他陪我。” “哼!”青羽冷笑一声,“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喜欢男人,他只会想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这可由不得他。”妖物将手中铜镜往空中一抛,那铜镜旋转着升至黑色楼阁上空,变成一扇圆形拱门那般巨大。 镜中云开雾散,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来。 少年衣衫褴褛,大片大片苍白的肌肤裸露在昏暗的空气里,一道道已经凝固的褐色血痕触目惊心。他身材瘦削非常,衣服松松地挂在身子上,脸上也尽是脏污,头发乱糟糟的垂在眼前,但却掩不住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琥珀色眸子。 令狐渊有一瞬的恍惚,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这是梦吗?还是现实?难道说,他一直在这里,从未逃出去过?仙气缭绕的灵山,慈眉善目的长者,波澜壮阔的大海,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浮在云雾中的浮州山,还有那个眼如清泉的女子…… 这些,都是他的幻想吗?是他绝望到极致中的幻觉吗?到底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现实?他重新入了噩梦?还是刚从美梦中醒来?他刚才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 他的记忆像是与眼前光怪陆离而又错综复杂的古怪枝干交织在一起,丝毫辨不清头绪。 天色是灰濛濛的,满面压了下来,嶙峋交错的黑灰色树枝像是漫天漫天地织就了一个的密不通风的笼子,银白色的浓雾在这凝滞的空气里穿梭,游荡,久久不散。 这里是阴暗的、潮湿的、灰败死气的。 令狐渊不知道自己手中何时多了一把剑,他将长剑横于眼前,银色的光芒泛在幽暗的林中。 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是梦境,而那些明亮通透的画面是真实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头痛欲裂,宛如重锤敲击,他抱住头,残破的衣袖从干枯如柴的双臂上滑了下去,露出疤痕遍布的肌肤来。 他跪倒在地上,头低垂着,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那修长的脊背单薄而脆弱。 终于,他放下了双手,双拳紧紧握着,就那么静静的跪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满是倔强与不甘。 而后,他不死心的呼唤出声:“叶青羽——”他试探着,他想证明那些光亮与欢笑不是幻境,但无人回应,这里只有靡靡滞重的潮湿与灰暗。 可是青羽听到这声呼唤,却是如遭重击,她望着铜镜中那个瘦弱单薄倔强的少年,心里像被挖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她想起来自己独自在浮州山上的那些年年月月,她也曾这样不知所措,心中霎时间被空寂填满,既酸涩又惶恐—— 令狐渊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一瞬间的挫败感,而后他抬头望了幽暗的树林一眼,站起身提了剑朝前方走去。 腹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这感觉曾经无数次的出现过。他想起来那鲜红如血的果子,那无处不在的扭曲的灰黑枝干,还有那柔软的落满腐叶的草地…… 他终于又见到了那株尸树,红彤彤的果子坠在叶间,在迷蒙的雾气里透着股幽暗的紫红色。 令狐渊舌尖生津,不自觉地便向尸树走去。 他脚步沉重,踏过那片有着厚厚落叶和杂草的土地,站在参天的树木下。然而,等他正要伸手摘下果子的时候,这些果子竟然纷纷掉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阴暗潮湿的地面像是一张妖兽的巨口,将这仅有的裹腹之物全部吞入其中。 枝干张牙舞爪的伸了过来,像是海底巨兽的黑色触手,看似柔软却尖利非常,往少年的周身围拢了过来。 少年拔剑劈砍,那些枝干却像无孔不入,四面八方地钻进人的眼眸深处。 他又被刺中了,浑身鲜血淋淋,滴答滴答的落在灰褐色的地面上,那地面彷佛柔波滚动,缓缓地起伏。 树上不知何时又长了果子,青翠欲滴。 令狐渊被禁锢在树下,不得动弹。 突然,那些尖利的枝干缩了回去,令狐渊失去支撑,终于倒在了地上,他衣襟大开,血迹沾染在白色的袍子上,耀眼而刺目。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色纱袍,背上那朵曼陀罗花似乎开得正艳。 “小鬼,你又受伤了。”声音凉如碎冰,没有一丝温度,“叫我声师父,我便帮你疗伤。” 令狐渊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还在为那只死去的兔子难过?”那人轻笑一声,说道:“那可是你亲手杀的。” 灰色的雾气升腾而起,那人消失不见,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寸长的匕首,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一只兔子的白色皮毛上,触目惊心。他看到那银色利刃里的倒影,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温热的血…… 画面一转,他被一个左眼空洞凹陷的男子提了后领,穿梭在秋日萧瑟的云海中,扑面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 他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青丘国涂山氏落了雪的院子里,那院中有株梅花开的正盛,他摘下一朵,却被人狠狠碾碎,四面八方传来“野种、杂种”的嬉笑声,这些声音时远时近,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久久回荡在脑海中。 忽而,他像是回到了青要山,大片大片的黄花开满在暮霭西沉的原野上,薄雾之中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面容被隐在雾气里,模模糊糊。 “娘?”令狐渊不禁喊道,他向那团雾气冲了过去,想要看到那张已然模糊于记忆中的严厉而又温柔的面容,可那雾气始终离他一段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穿不透。 “渊儿……”妇人的声音温柔而哀伤,“你可曾想过爹娘?是爹娘对不住你,多年来未尽抚养之责。” 少年突然停了下来,语气中充满愤怒与不解,“不!我从未想过你,我恨你!”他阴鸷地盯着眼前模糊的身影,伸手往妇人身旁的男子身上一指,质问道:“就是为了他——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你便舍弃了你的儿子,甘愿与他一起殉情,那你为何要生下我?既然生下我,为何要抛弃我?” “渊……”男子刚想开口,便被少年打断,“我虽然身上流着你的血,但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想杀了他吗?”一阵阵嘶哑的,带着诱惑的声音响起,“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寄人篱下,受人欺侮;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失去至亲,遭受磨难;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心脉受损,功力无法突破。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他?那就杀了他吧……杀了他……杀了他……”这声音彷佛冬日夜晚阴寒的风,从四面八方冲进令狐渊的耳膜里。 是谁,窥破他无数个日夜心中的隐秘与恨意? 他转身四顾,看到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失去左眼的男子——这个曾经诱他离开青丘国,囚禁他、殴打他、虐待他的有苏氏狐妖。 当年,他离开青丘国之时只有六岁,曾遭此妖蒙蔽,一直视其为自己的同类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在遭受了无数次的折磨后,他依然害怕其抛弃自己。 直到,此妖将他弃至人间炼狱一般的尸山任他自生自灭,直到,他后来知晓了涂山氏和有苏氏的世代恩怨,才知此人只不过是想以折磨自己而发泄对涂山氏的恨意。 “你难道不想手刃涂山玉?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你照我所说的做,你便一定能杀了他。是他拿走了你的内丹,让你饱受折磨。只要你杀了他,你便能得到他的内丹,你便能练就至高无上的法术,将那些欺侮你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这些话宛如利刃一寸寸地扎进他的脑海中,他不止一次的怨怼涂山玉——这个他名义上的父亲,一切悲剧的源头和罪魁祸首。他恨他和母亲生下自己,恨他抛妻弃子,恨他带母亲离开自己。 杀了他,便能得到内丹,修复自己受损的心脉。 可是,他真的要杀了他吗?手刃亲父?娘亲,会不会…… 不,为何要考虑娘亲?她既然狠心的抛下他,为何还要替她考虑? …… 他的心中宛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左右摇摆,辨不清方向,迷失在了这片花海里…… 不对!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他忽而反应过来。 霎时间,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花海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尸山密林里。 少年趴在地上,眼前是一只黑色皂靴,那只靴子撵在了他枯瘦的右手上,钻心噬骨的疼,他咬牙不发一言,额头冷汗涔涔。 那人对他的反应似很不满意,眼中渗出阴鸷的光来,只见他取出一只玉瓶,在少年周身洒上了一种无色带有腥气的粉末。而后,他便退后几步,斜倚在十米外的树干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笑意来。 四周想起了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声响,满是崎岖枝干的山林深处一片昏暗,温热潮湿粘腻的雾气愈发浓重了。 那股令人齿寒自四面八方向他逼近,让这闷热潮湿的尸山升起了一丝阴冷之意,那千千万万、密密麻麻的声音逐渐汇聚,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终于,它们从灰黑色的浓雾里显露出来,成千上万双细小的红色的眼睛,正激动而狂热的涌向这满身伤痕的瘦弱少年。 是尸虫!上古时期,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浩劫,以致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些数量惊人的尸虫便是那些深埋地底、被岁月腐蚀的尸骸所孕育而生。 这些尸虫渐渐的在他周身聚拢,爬上他的脊背,噬咬他的皮肤,啃食他的骨髓。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满是尖针的黑洞里,那些尖针刺穿他的皮肤,要让他浑身的血液一点点流逝。 这场景,他似乎经历过一次,他记得,似乎有个穿了黑袍的女子救了他,是他的幻觉吗? 忽而,浑身的痛楚四缓了一瞬,面前有个影子覆了下来。 是那个反复无常、性情暴戾的黑袍女子吗? 面前之人渐渐蹲了下来——是有苏氏。 “想要解脱吗?不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楚……” 令狐渊抬起头来,看着有苏氏那黑黢黢空洞洞的左眼,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精神已有些涣散,浑身的气力几乎要消失殆尽…… “令狐渊!”青羽看着那镜中的少年不禁呼喊出声,她的心中浮起一阵无法控制的恐慌,“放他出来!”她提了剑朝那妖物刺去。 妖物灵巧避开,嬉笑道:“杀了我,他便要永远留在这幻境中,遭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若你心甘情愿的献上你的元神,我便帮你解脱……你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若你不曾出生,你便不会受此磨难……”有苏氏循循道。 第51章 阁中墨渊 青羽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中那个气弱游丝的少年。少年的面容与她脑海中那个狡诈多疑、不择手段、带着邪气笑意的俊美公子不断重叠,分开,再重叠…… 他的神色似有一瞬间的恍惚,迷茫,还有犹豫…… 青羽很怕,怕他就这样放弃,怕他湮没在这沉重苦痛阴暗的几近真实的幻境中。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降龙剑,心神激荡起伏,手心出了薄汗。 他会死吗?那个挟持她、威胁她、利用她的冷漠自私的狐妖会死吗? 她该高兴的,可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难过、堵滞、慌乱、心疼……各种情绪一齐涌了上来。他不该这样受尽屈辱与折磨,她想看他有尊严地与自己斗智斗勇。 就在这时,那少年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戾,只见昏暗树林间银光一闪,令狐渊手中握剑,毫不犹豫地向身前之人刺去。 “我已非昔日不谙世事的少年,我自己的命运,由我自己决定。” 他的唇边浸了丝血迹,勾起一抹鬼魅而又森寒的笑意,“你既害我至此,今日,我便用你之血,祭我之剑……” 霎时间,万物化为齑粉,幻境湮灭消散。 红发妖怪见势不对,收了铜镜藏进袖中。 “见鬼!”他咬牙暗骂一声,而后化作一阵黑风遁入楼阁之中。 令狐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全身毫发无伤,刚才幻境中的一切好似一场噩梦,清晰而又真实,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叶青羽。 他们无声的对望了一瞬。 她全都看到了吗?看到了他的屈辱,他的脆弱,她在可怜他? “喂!你去哪里了?怎么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她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气愤道:“好啊你!是不是临阵脱逃?” 令狐渊忽而笑了,没有嘲讽,亦没有冷笑,那俊美的面容似乎带上了一丝天真和单纯,如春日漫山遍野的花一样灿烂。 青羽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她突然便不敢直视那目光,微咳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深究。 “走吧,那妖怪藏进这座阁楼中了,若我料想的不错,洇洇和阿随还有那些无辜的孩童,应当都被困在里面。” 青羽话音刚落,耳边突然响起湍急的水流声,她环顾四周,只见原本平静的水底瞬间形成了无数个细小的漩涡,那些漩涡快速旋转,越来越大,往她和令狐渊的方向奔涌而来。 “快走!”她一把拽住令狐渊,朝着那座黑色楼阁狂奔而去。 就在他们赶到时,却发现这座楼严丝合缝,竟没有门窗,整座楼黑黢黢的,宛如一座诡异的黑色巨塔矗立在眼前。 “奇怪,刚才这里明明有道门,怎得现在没有了?”青羽惊疑道。 “应当是被施了妖术。”令狐渊沉声道:“那红发妖怪甫一进入,所有入口便已消失了。” 青羽闻言,立刻挥起手中长剑劈砍在刚才大门所在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楼是何木所制,如此坚硬?” “是橿木。”令狐渊道:“橿木坚硬如石,不畏刀剑,是难得一见的上古神木。” 这时,只听身后的水流愈发汹涌澎湃,宛如惊涛骇浪,卷挟了雷霆之势向他们袭来。 “来不及了,快上这座楼的最高处。”令狐渊说道。 他二人捻诀念咒,试图御剑而起,却发现在这边春山的天池之底,御剑之术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 身后的波涛越来越近,令狐渊一把拉住青羽的手,毫不犹豫地往这黑色巨塔最上方爬去。 脚下的水浪有如狂风暴雨肆虐下的汹涌海面,猛烈地拍击着坚固楼阁,飞溅起的水珠如同锐利箭矢,四面八方向两人袭来,转瞬之间,二人的衣襟已湿了大半。 青羽轻功了得,爬得飞快,但令狐渊却逐渐地力不从心,他抬头仰望,只见青羽身姿灵巧的向上攀爬,而他自己脚下的波涛却越来越近。 忽而,上方的女子停住,朝下方望了过来。她两侧鬓角微湿,一缕青丝粘在了额角,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青羽伸出手,奋力一拽,将令狐渊拉了上去,离开了那已到脚底的水面。 终于,他们爬到了楼顶,檐角上那四只凶兽正张嘴瞠目,威风凛凛地分立四方。 黑色阁楼已被那奔涌的水流包围,水浪上下翻滚着,拍打着,涌起一簇簇白色的泡沫,水面持续上涨,要不了多久,便会将这楼阁全部淹没。 “此处亦无入口,怎么办?”青羽抬头望向令狐渊,她的头发已全被浪花打湿,水滴正顺着白皙的面颊滑落。 令狐渊环视四周,忽而道:“檐角的四只凶兽,有蹊跷。你还记不记得,刚才在下面,这四只凶兽朝向哪里?” 青羽经他提醒,恍然道:“刚才它们远眺四方,而此刻却皆转身注视着楼阁最中心。” “不错,这四只凶兽应当就是开启和关闭这座黑色楼阁的机关所在。”令狐渊行至檐角,将饕餮兽轻轻转动,使其恢复了原来的朝向。 青羽见状,也连忙按照同样的方法,依次转动了穷奇和梼杌两只凶兽。 当令狐渊转动完最后一个凶兽——诸怀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楼阁顶端最中心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地开启了。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豁口,其下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虚空。虚空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型石柱,连接着顶端的入口与下方无尽的黑暗。石柱上盘旋着一道螺旋而下的石阶,仿若腾蛇飞舞。 外面的光亮只照亮了大约十几层窄小石阶的轮廓,再往下方,石阶便蜿蜒消失在了虚空中。 青羽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避开石柱往虚空一扔,却不曾听到任何落地的声响。那块碎银仿似被黑暗吞噬,再无声息。 可是,就算下方是龙潭虎穴,她也一定要救人。 波涛巨浪仍在肆虐狂吼着,转瞬之间就涌上了楼阁之顶。青羽和令狐渊,在这水浪淹没一切之前,依次踏上了石阶。 二人甫一进入,头顶的豁口便悄然阖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石阶四周并无遮挡,若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但那黑暗,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机括活动的声音响起,正是从中心的巨型圆柱发出的,圆柱自上而下,凸出数盏灯盘,上面燃起森绿色的火焰。 此时,视线虽仍晦暗,却能视物。 四周空荡,石壁嶙峋,虚空之中飘荡着稀薄的雾气。青羽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方空洞的天地,仅仅被一座泛着青色火光的巨大石柱支撑而起,从而隔绝了外部世界。 不知已在那石阶上行了多久,漫漫长道似乎没有尽头。这方世界静谧无声,只余下持续不断的脚步声在回荡。 愈往下走,便愈阴冷,黑暗的虚空中似乎吹起了丝丝阴风,吹得人汗毛倒竖。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青羽忽而似听到一声异响,那声音极为微弱,她不确定的回头问令狐渊:“你可听到了?” 令狐渊摇头。 难道真是她听错了?可这疑虑并未持续多久,她便听到了更为清晰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好似千万种,密密麻麻的穿透耳膜。 空气中飘荡起血腥气,浓重非常,稀薄的雾气逐渐散去。 青羽朝下望去,赫然发现,底下并非深不见底,而是一坐巨大的蛇窟。 那些颜色各异的长蛇缠绕翻滚着,吐出尖细密密麻麻的信子。四周的蛇均向中间聚集,像是卷起的飓风,将青色的石阶卷挟吞噬。不一会儿,便已顺着石柱和台阶爬上来。 猛然间,青羽脚下的石阶竟缩回了中央石柱之内,她猝不及防间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 青羽正要施展轻功保持平衡,却不料早已被人拦腰抱住,往身后一带,稳稳落于另一块石阶上。 “多谢。”她话音未落,那些闪着幽绿火光的灯盏忽而全都灭了,四周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双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听觉似乎特别灵敏,青羽觉得那些长蛇爬行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不对,肯定另有机关,先朝上走。”令狐渊果断道。 二人当机立断,朝着石柱上方疾步而去,可是脚下石阶却时不时缩进石柱之中,他们只能紧紧相依,互相扶持,才不致掉入下方令人胆寒的深窟之内。 嘶嘶的吐信声彷佛近在咫尺,冰凉而又潮湿的风拂在脚边。青羽心中一凛,迅速捻起火诀,拿出拂尘朝下猛然一挥,只见那些长蛇瞬间染上火光,嗞啦啦的烧将起来。 随着火焰升腾而起,周围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你先走,找到机关,我来断后!”青羽果断转身,手持拂尘,边退边大开大合地施法,空中渐次坠落数条长蛇,火光愈来愈烈。 长蛇前进之势渐缓,但它们仍是源源不断的聚集上来,一些被火簇烧的嗞啦作响,而后面的便以这些烧焦的蛇身为掩护,越过火光,继续向上攀爬。 纠结缠绕,数也数不清,几乎将石柱淹没,成了这方天地的一道奇观,宛若骇人的飓风席卷天地。 青羽又是将拂尘一挥,扫落数条长蛇。 可那颜色奇异的长蛇源源不绝,根本清除不了。 她抬头,看到令狐渊一边朝上行去一边寻找着机关所在,她思索一番,自觉这样并不是办法,便借力中央石柱,脚步如飞的朝上疾行而去,不一会儿便赶上了令狐渊。 “此处空旷幽深,机关难寻,还是先除掉那些蛇,再寻不迟。” 说罢,青羽聚集起汩汩青色灵力,形成巨大的八卦阵法,而令狐渊周身迸发赤色妖气,衣袂飞舞间,巨大的妖气卷挟而起。一赤一青,两种法力竟自动聚集,形成滔天巨浪,向蛇窟冲击而去,眨眼间,巨大的冲击力将长蛇炸得四散飞舞,蛇窟中聚起一滩浓稠的蓝色血水。 青羽看到两股法力凝聚,大为不解,不过此刻不是搞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凝神聚气,专心清除攀爬到脚下的长蛇。 长蛇因为这股强大的攻击损失颇重,故而减缓了攀爬的速度,可那些已在石柱和石阶上的,看见同伴殒命,皆发起狂来。 那些蛇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齐齐露出獠牙,吐出缕缕蓝色的毒液。 青羽迅速转身,右手扬起拂尘将那些毒液遮挡,左手迅速聚集法力形成一个清光法障,将令狐渊和自己保护在内。 浓稠粘腻的腥气扑面而来,蛇窟内变成了一汪血池,飘荡着无数长蛇的尸身。 红发妖怪看到这一幕,心中的怒意无以复加,宛如滔天巨浪翻涌而起,这蛇窟是他三年来的心血,不料今日毁于两人不知姓名的道士之手。 他眼中迸发出森寒的恶意,口中不知念了句什么,忽而那蛇窟中又涌出数千条长蛇直往空中飞来,最当中的,是一条浑身染血的大蛇。 降龙剑已经出鞘,青羽大喝一声,将剑利落斩下,一圈清波瞬间涤荡而开,蛇身被切成无数碎段,顷刻间坠落如雨。 大蛇张开巨口,露出森白的獠牙向青羽和令狐渊的方向飞了过来,青羽将拂尘挥舞着画出乾坤阵,巨大的阵法以雷霆之均向大蛇镇压而去,当即便将其压制在蛇窟底,青羽咬破指尖,往降龙剑上一画,利刃之声破空而起,剑光将整个石窟照的清亮一片,那大蛇瞬间被砍成两段,死透了。 空旷的石壁里忽而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石柱开始摇晃起来,石壁顶上不断有石头坠落,霎时间灰尘雾霭充满了这昏暗的空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咔哒一声,原来令狐渊已找到机关,就在顶端入口处的石柱上。 一道明亮的光线从石柱射了出来,宛如万千条笔直的细线,照亮了这几将坍塌之地的渺渺尘埃。 世界天旋地转,景象光怪陆离,那石柱彷佛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青羽和令狐渊卷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第52章 幽鴳妖兽 一阵恍惚和迷幻过后,青羽稳了稳身形,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与令狐渊对视一眼,心中皆明白,刚才又是一道幻境,而此刻的,才是真正的妖兽府邸。 只见昏暗虚无的世界变得清透,这是一个淡蓝色冰晶雕琢而成的宫殿,宛如极地冰川一般玲珑剔透。十步之外的龙形宝座上,那只红发妖怪正慵懒地斜靠着,怀中抱着一只受了伤的双目炯炯的灰黑色鸟儿。他一边缓缓地抚摸着鸟儿的羽翅,一边直直地盯视过来,眼波流转。 “大王!他们到了!” 在天爻城扮作水官的那个鱼妖惊骇道。 他此刻正是半人半妖的形态,头戴一顶紫木冠,双眼大而外凸,颊边两道长须,背上两只鱼鳍正缓缓摆动。 除鱼妖之外,沿着宝座两列还分别站立着数个形态不一的妖怪,看其形貌,大约是鱼妖、蛙妖、蝾螈妖以及蟹妖之类各种各样的水妖。 “我未长眼睛?”红发妖怪在那鱼妖头顶一敲,说道:“大惊小怪。” 鱼妖讪笑一下,而后身体微躬,凑近红发妖怪挤眉弄眼地说道:“大王,就是那个女道士,厉害得紧!旁边那男子,我在天爻城时倒是未曾见过。难道说——”他突然转头看了青羽和令狐渊一眼,心有余悸地执着长矛往后退几步道,“难道说,凌云宗的帮手已经到了?” “愚笨不堪。跟我一起修炼这么多年,还是不知长进。”红发妖怪拽住他一只长须,直拽得鱼妖龇牙咧嘴,他继续道:“抓了两个,这不就是剩下两个。” “大王英明!可是——可是——他长得——”鱼妖不解。 “他亦是妖,真是有趣,竟然能够混入凌云宗,凌云宗既杀我边春山的山野精怪,怎不杀了此妖?” 鱼妖一听,来了劲,附和道:“必定是那凌云宗的老道看不起大王您,您可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为弟兄们报仇!” “臭道士!见了大王还不下跪!”那鱼妖高声一喝。 令狐渊勾唇一笑,问道:“忘了你体内的紫冥丹?” 鱼妖面色一变,强自镇定道:“你莫要诓骗我,离明日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我未曾有些许的不适。” 令狐渊笑笑,未再接话,倒笑得那鱼妖毛骨悚然。 红发妖闻言,懒懒地坐直了身子:“你身为妖,竟与这些修道之人同流合污,何不留在边春山,与我共赴极乐?” 青羽被这红发妖惊得目瞪口呆,虽说以令狐渊这厮的相貌,吸引一些男妖亦不是奇事,但像此妖如此直白大胆的,还是第一个。 “不好意思,你长得太丑。”令狐渊凉凉道。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术。青羽最先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瞧向令狐渊,只见他满脸的鄙夷和不屑。 那些虾兵蟹将则在愣怔片刻后,纷纷怒目圆睁,齐刷刷地瞪向令狐渊。 但红发妖显然并未将此冒犯之言放在心上,他颇为遗憾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不愿,就算了,感情的事,要两厢情愿才好。”他将眼前一缕秀发别在耳后,正色道:“话说,从未有人能破两道幻境,来到我这水底仙府,你们是第一个。我与你们做个交易——我放了你们那两个同门,送你们出边春山,你们也不要再找我们的麻烦,如何?” “那些孩童呢?”青羽问。 “与你们无关,何必多管闲事?” “那恐怕不能如你的意了。”青羽冷冷道。 “哦?”红发妖面色微变,眼中杀意迸现:“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完,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长须鱼妖立刻会意,大喊一声道:“弟兄们,拿下这两个臭道士,大王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涌进无数个手持武器的水妖。 青羽与令狐渊二人背抵着背,转眼间已被些这数以千计的奇形怪状的水妖包围。 “杀了那红发妖,不必与这些小妖纠缠。”令狐渊小声道。 青羽会意,朝他点点头。 一把象牙白的折扇在令狐渊手中翻飞如花,忽而,那扇中迸出数道银光,携了凌厉妖气向妖群中射去。 十几声急促的惨叫声响起,那些妖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银针刺中,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一缕缕蓝色血液从妖身流出,空气中渐渐地弥漫起一股血腥气,连那透亮的宫殿,似乎也变得迷蒙起来。 红发妖看好戏一般,瞧着手下源源不断地冲进这美轮美奂的宫殿,与两个道士斗在一处。 忽而,那女道士转过头来,远远地盯视着他,眼中杀意迸现。只见她动作快如闪电,从平地一跃而起,持剑往他的方向疾冲了过来。 红发妖收起嬉笑之态,神色一凛,他将手中鸟儿往旁处一抛,周身紫气暴涨,接住了青羽的凌厉一剑。 妖气冲天而起,他的满头红发飘飞,一双眼红如鲜血,红唇张开,龇牙怒视,露出两根长而尖的利齿来。 “无知小儿,找死!”他细而柔媚的嗓音变得粗哑尖利,两手弓起向青羽身上抓来。 两人斗了几个回合,红发妖渐渐露了颓势,只听他怒吼一声,身体迅速膨胀变大,露出巨大的妖身来。 那是一只形如猿猴的庞然大物,浑身布满了黑白相间的花纹,臂如巨木,红发红血,眼大如铃,目光炯炯,左右面上各有一簇又直又硬宛如利刺的毛发。 他嘎嘎一笑,笑声回荡在这冰晶制成的蓝色宫殿里,宛如丝丝缕缕的魔音,久久未能散去。 令狐渊看到红发妖怪的妖身,了然道:“原来是只幽鴳兽。”他挽了剑花,刺中身后偷袭而来的蟹妖。对付这些小水妖,他倒是绰绰有余,只不过,这边春山的水妖,简直就像蚁群一样无穷无尽。 幽鴳左脚一跺,硬如磐石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青羽几乎站立不稳,下一瞬,便见那妖怪举起身后的宝座,向她砸了过来。 青羽侧身闪避,忍不住骂道:“刚才娇滴滴的宛如小娘子,现在却似大力金刚,你这般粗鲁,美人永远都看不上你。” 令狐渊:“……” 可是,那龙形宝座却似长了眼睛,拐了个弯,又向青羽的方向飞冲了过来,同时,宝座不断升高,底朝上,面朝下,颠倒了过来。 它似一口巨大的古钟,开始不断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彷佛卷起周围的气流,形成一股极大的力量。 龙头张开巨口,朝着青羽疾冲了过来,青羽挥动手中剑,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力量旋转翻覆,令她手中的力道不能集中,就像是施于长剑之力,被分散于四面八方。 就在这当口,幽鴳兽一跃而起,握成拳的右手宛如一块巨石向着青羽面门袭了过来。 青羽心念一转,将剑从那气流漩涡中奋力抽出,用了全身的力量翻身一踢,将宝座踢回幽鴳胸前。 “嘭”的一声,宝座在那雷霆一般的拳头下爆裂成碎片。 淡蓝色的冰晶好似万箭齐发,漫天漫天地疾射过来。青羽挥剑抵挡,蓝与青的颜色撞击在一起,迸发出清透耀眼的光芒,那些水晶在剑气的碰撞下化为蓝白色粉末,宛如飘忽的云雾。 令狐渊眼见一支箭簇一般的冰晶直逼自己眉心,几乎闪避不及。下一瞬,只见剑光闪耀,“嗡嗡“之声在耳边回荡,原是青羽持剑将那冰晶抵挡,剑势凌厉,发出震颤不已的鸣响。 千万支冰晶仿似训练有素的士兵,全刺向二人所在之地,密密麻麻地环绕围拢着,宛如一个浑身是刺的毒蒺藜,要将中心的两人刺得粉碎。青羽和令狐渊右手举剑,左手捻诀,青红两道灵力从二人身上弥漫开来,形成一道透明穹顶,将那无穷无尽的利刃抵挡在外。 幽鴳嘶吼着,狂啸着,巨大如山的身躯在这美如幻境的水底宫殿里奔袭着。只见万物震颤,映得那透亮水晶中的画面摇摇晃晃,彷佛下一瞬便要坍塌倾覆。 它巨掌一拍,青羽身外的结界则宛如晨钟嗡鸣,再一掌挥来,结界乍时裂开一道罅隙。 携了巨大妖力的雷霆之掌还在持续不断地向结界拍来,耳边终于响起碎裂之声。 “不好!”令狐渊与青羽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向头顶上方一跃而起。 就在结界碎为齑粉的刹那,她二人恰好脱离了冰刃的包围,以及幽鴳的袭击。 二人向后一跃,落在了实处。 奇形怪状的水妖们又一齐涌了过来,不知死活地朝二人劈砍。 青羽持剑一挥,一道霓虹般的剑气从剑身蓬勃而出,好似湖面上蔓延的巨大水波,朝着这宫殿的四面八方荡漾开去。 剑气触上廊檐,抚过立柱,碰到墙壁…… 一切的一切——这些冰晶雕琢而成的实物,在接触到青色剑气的一瞬间,均化为瓦砾与碎片。 诺大的宝殿,在刹那间成为一片废墟。 幽鴳身姿灵巧,避开了这看似柔和却凌厉至极的剑气,他看着地上倒成一片呻吟不断的水妖们,看着自己费劲心思建成的华美宫殿毁于一旦…… 怒气冲天而起,他恨不得立刻将这那道士撕碎。 幽鴳双目圆睁,又向着青羽的方向疾冲过来。 他腾跃闪扑,动作如风,宛如一只灵巧的猿猴,不断地从各个角度攻击青羽。青羽动作迅速,不断闪避,可是她并不擅长近身搏斗,刺出的剑势落了空,而那幽鴳妖动作却愈来愈快,有几次,她都险些被这发狂的妖兽击中。 忽而,青羽注意到了嗡嗡作响的剑身,她心念一动,抚了抚剑身,轻声道:“降龙,靠你了!” 一道耀眼的白光从那银白色的剑身中飞出,剑身瞬时变得黯淡,成了一把普通的桃木剑。 而那飞出的剑气却幻化成一条银白的小龙,循着幽鴳妖兽的动作和方位极速追寻着。 终于,降龙追上了幽鴳,与它撕咬在一起。 幽鴳被咬得痛呼出声,他想抓住这厉如凶兽滑如小蛇一般的银龙,却发现每当捉住它的身体之时,它便会消散成银白色的雾气,而后又重又聚集变成银龙。 他左支右绌,频频后退,无穷之力却是无法施展。脖颈之上忽而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刺痛,他疼得目眦欲裂,他一抓,抓了个空,而下一瞬,左膝又传来剧痛…… 妖兽狂吼一声,紫红色的妖气宛如河水般流泻而出,一股寒气在断壁残垣中升起,降龙碰到这极寒妖气,动作变得迟滞起来。 青羽神色一凛,捻诀唤降龙,一道璀璨夺目的光华进入斑驳的剑身,木剑霎时变成闪着寒光的利刃。 脚下的地面迅速冰冻,结了厚厚的冰层,一股迫人的寒气向二人袭来,令狐渊手中长剑触上冰寒的妖气,迅速被冰雪覆盖。 他二人被这寒气逼得直直后退,不得已施了结界,抵挡这诡异的妖气。 幽鴳似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又幻化成人形,一头红发变成白发,红唇亦毫无血色。 他将两指放入口中,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不一会儿,大风鸟便落到了他肩头。 红发妖不知对那鸟儿说了声什么,而后转头阴毒地看了一眼青羽和令狐渊,便跌跌撞撞地朝宫殿深处奔了进去。 第53章 锁魂寒钟 灰黑色的羽翅逐渐变大,宛如两只巨大的风筝,在这蓝色废墟中缓缓扇动。 “又来!”青羽暗骂一声,将手中长剑竖直地插入地面。风愈来愈大,卷起宫殿中的碎屑与残片,狂舞在这本来清透的水底世界。 青羽和令狐渊紧握着中心的剑柄,等到狂风止歇,四周一片狼藉,早已不见了幽鴳和大风鸟的踪影。 断壁残垣的尽头,隐约可见一个闪着微光的入口,被瓦砾和碎石半掩着,仅余一个拳头大小。 青羽和令狐渊拨开挡在入口处的障碍,发现那是一条由冰晶建成的长长的密道,看起来甚为笔直宽阔,却不知通向何处。 “怎么了?”青羽转头望向止住了脚步的令狐渊。 只见他摇身一变,成了巫及的模样。 青羽心下了然,再未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等行了几步,才知原来因为这里面透明如镜,无形中拓宽了视野,实际进入其中,才知密道极其狭小逼仄。 四面八方倒映出无数个相同的人影,青羽和令狐渊行了一阵,便觉头晕目眩,而且这密道蜿蜒曲折,好似迷宫,行走在其中,完全不知自己所处的方位。 青羽望着四周映出的大大小小的不断晃动的倒影,几欲作呕。 “闭上眼睛。”巫及提醒道。 青羽胃中翻江倒海,依言阖上双目。 胃中的不适感减了大半,青羽正要睁眼,却觉眼上蒙了一层布,被人在脑后系紧。 “你干什么?”青羽不解。 “跟着我便是。”说罢,巫及执了她的手,而后放出血赤虫,跟随其向前行去。 不知弯弯绕绕地行了多久,终于,巫及停了下来,解开了蒙在青羽眼上的银色抹额。 眼中的迷蒙逐渐散去,世界开始变得清晰而透明,面前矗立的是一座冰石制成的大门,左右两扇门上各置有一座灯盘,其中的蓝色火焰燃烧着,照亮了冰门之上千万层花瓣堆叠而成的莲花图案,此刻正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巫及上前转动灯盘,紧闭的冰门中心现出一道缝隙,而后越来越大。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堆叠的骸骨,犹如冬日被风雪覆盖的残枝,肃杀地四散着。中央有一具完好的人形骨头,正靠坐在一个淡蓝色的莲花宝座上。骸骨裹着绣有莲花纹样的黑色外袍,若是不看那骸骨头部,还以为是个活人歪坐在那里。 一阵柔媚阴森的笑声响起,青羽和巫及转头望去,见那变成人形的幽鴳妖正双腿盘坐在地上,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他满头白发披散着,面色萎顿而发青,一双眼愈发地阴郁,透着浓重的杀气。 “阿随!阿洇!”青羽不禁喊出了声。 只见姜随和陆蔚洇,还有数十个孩童,正端坐在幽鴳身后。 他们均被一个个形如晨钟的厚重冰层包裹其中,全身上下,只余眼珠可以活动。 青羽看到了陆蔚洇眼神中的焦急与慌乱——她在示意她离开。 “你们还是找到这里了。” 幽鴳幽幽开口,似极认真地思索着,“先享用这个,还是——这个?或者——这个?”他的手掌一会儿抚上姜随身上的冰层,一会儿又挪到陆蔚洇身外的冰层,一会儿,又移到那些吓得面容土色的孩童身外的冰层上。 “妖孽,放了他们!”青羽喝到。 “你让我放,我便要放?笑话。”幽鴳眼中浮现出一抹阴毒,随即,他的手掌停顿在了一个梳了双丫髻的小女孩的冰罩上。 一股幽蓝色的雾气从他指尖弥漫而出,晨钟一般的冰罩内,白色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升起。女孩儿的双眼慕地睁大,而后迅速萎顿了下去,成为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而那幽鴳的面上,却渐渐有了生气,蓬乱而枯燥的白发,亦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幽鴳妖兽突然下此毒手,让青羽始料未及,她又惊又痛,如此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她眼前迅速消逝,将她识海中无穷无尽的怒气裹挟而起。 她抽出长剑,卷挟着怒意和杀气的剑气向着幽鴳的方向疾刺而去。 只见幽鴳勾起一抹邪笑,而后举起一个冰罩,抵挡来势汹汹的剑势。 青羽眼见着冰罩中的人离自己剑尖愈来愈近,她心中一惊,迅速调转方向,剑气碰撞上冰蓝色的墙壁,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而后碎屑宛如粉末纷纷而下。 幽鴳动作不停,右掌抚上另一个冰罩,又一个孩童在他手下没了生气。 而后,他右手微弓,抚在陆蔚洇头顶的冰层上。陆蔚洇双眼大睁,随即全身止不住地发抖,眼神逐渐涣散。 青羽心急如焚,大喊出声道:“慢着!” 幽鴳见自己的威慑有了效果,便停了下来,故意问道:“怎么?舍不得你的同门?” “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他们?”青羽因着紧张,声音抑不住地微颤。 幽鴳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放了他们?你们坏我好事,既然如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我死之前,拉上这些人做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算太寂寞。” 这时,只听巫及缓缓开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两败俱伤并非上策,阁下就不想活着出去?” “哼!你们怎肯轻易放过我?” 幽鴳冷笑一声。 “与其在此处对峙,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你放了这些人,我们亦放过你,以后若再有幸遇上,那便要各凭本事了。”巫及顿了一下,继而直视着幽鴳,“若再不把握机会,等到凌云宗其他人来了,你便必死无疑。” 幽鴳心念电转,他如何不想活? 可是,他修炼了千年,才得偶然之机重见天日,他不想再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山中腹地。他几乎就要神功大成了,再不用寻找寄主,便能永远的保持人身,难道,真的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头开始吗? 他不甘心!可是,若此时不放弃,他能活着出去吗?他根本不是这女道士的对手。 这时,幽鴳袖中的铜镜开始嗡嗡作响,他拿出一瞧,只见镜中云开雾散,现出一群人的身影来。 是凌云宗弟子!他心中一惊,竟然如此之快,已进入边春山了。 “这当先的,便是凌云宗宗主的关门弟子——一梦,你可知她在四海八荒的妖族中有个什么称号?”巫及微微一笑。 幽鴳面色发寒,拳头不自觉捏紧。 “戮妖仙君。”巫及继续道,“她手中那把剑斩杀过的妖魔无一生还,皆魂飞魄散。” 幽鴳心中电光火石,无数念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浑身氤氲着青色灵力的女道士身上,忽而计上心来——既然你舍不得他们,那便由你自己来换!如此纯净深厚的灵力,若为我所用,必定神功大成。 “好!我答应你们。不过——”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青羽问道。 “第一,先扔掉你的法器。” 青羽沉思了一下,而后便毫不犹豫地将降龙剑扔出冰门外。 “还有你在蛇窟幻境中使用的拂尘。” 青羽这才知晓,原来在那深渊一般的虚空中的种种,都在这幽鴳妖的监视之中,恐怕自进入边春山以后,他们的一举一动,这妖孽尽收眼底。 她拿出袖中拳头大小的拂尘三桑,将其弃之门外。 “算你识相。” 幽鴳冷笑一声:“这第二嘛——便是你留下,我放他们所有人离开。” “为何?阁下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巫及闻言,眉心微微一跳。 “世人都道妖族狡诈无德,殊不知你们修仙宗门更是虚伪至极,我若放你们所有人离开,下一瞬,你们必定会卷土重来,搅了我这府邸,然后再杀了我。” 幽鴳语气中满带讥讽,“我别无他法,只有留她作为人质。” “阁下尽可先行离开,不是更好?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巫及轻笑道。 幽鴳当然想尽快离开,可他现下无法带走那两样东西,若没了那两样东西,他将功亏一篑。他往披着黑色外袍的骸骨处瞥了一眼,说道:“不行。”口气中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留下便是。”青羽沉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也留下。阁下快放人吧。”巫及说完,亦将手中之剑和象牙扇扔出冰门外。 “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偏要闯!” 幽鴳心中冷笑,“我便成全你们,好叫你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铜镜逐渐变大,悬至半空之上,只听幽鴳口中念念有词,那些被冰层包裹之人在这宛如梵音的咒语中渐渐闭上双目,陷入昏迷,而那些洪钟一般的冰层亦开始化作袅袅白烟,消融开来。 雾气在镜内镜外弥漫着,让人看不真切,过了盏茶功夫,这迷蒙的白色开始逐渐消散,最终,宛如仙宫一般的幽蓝冰室重又变得透亮,而那些被冰层包裹的人们,却已经无影无踪。 “你将他们藏至何处了?”青羽出声质问。 幽鴳面上浮现一丝鄙夷,他朝镜中努了努嘴,阴阳怪气道:“双目可能视物否?” 却说这厢,一梦领了数十个弟子来到边春山,一路循着青羽所留下的引路符行进,直到行至一片嶙峋的怪石处,没了线索。 忽而,四周升腾起了一阵浓雾,等浓雾散后,姜随和陆蔚洇,还有数十个孩童,竟凭空出现在了眼前。 “这幽鴳妖当真有些本事。”巫及向青羽使了个眼色,“既然人已救出,需得尽快离开这里。” 青羽会意,二人动作快如闪电,迅速往冰室门外急退。 却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冰门自内向外阖上了。 一阵冷风扫过,冰寒之意渐渐深入骨髓。 幽鴳面色阴沉,双目黑亮但似木偶,透着一股森凉的死气,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又瞬间消逝了。 狂风席卷而起,在青羽和令狐渊周身怒号着,四周变得灰白而迷蒙,原来冰蓝色的石壁和地面,已经迅速结起厚厚的透明色的冰层。 他二人迅速闪避,却被两团飓风分别环绕着,闪避不得,身上愈来愈冷,暴风雪在两人周身结起冰层,而除了他们所在的方位,其他地方却一片风平浪静。 青羽和令狐渊捻诀念咒,在周身设下结界,却抵挡不住这冲天的寒意,不一会儿,冰层便已将结界侵蚀,愈来愈厚地包裹起来。 幽鴳见二人已被冰层环绕,遂放下聚集妖气的双手,闲适道:“没了法器,我看你们如何破我这锁魂钟。” 冰室内已然平静下来,幽鴳看着锁魂钟的男子,他已被冰层完全束缚,而那女道士,还在苦苦支撑,锁魂钟一层层地突破她的法力,正在结成一个更为坚不可摧的牢笼。 巫及的意识渐渐涣散,幽鴳妖的面容在眼前摇摇晃晃,忽远忽近。那张狂的笑意传不进锁魂钟内,只能看见那张开的烈焰般巨口,惊悚宛如鬼魅。 一切都变得迷幻,变得昏沉…… 难道,今日真的要丧命于此? 只可惜—— 他最后奋力望了那个还在苦苦支撑的女道士一眼,心中叹道:“对不起。” 而后意识便堕入了无边黑暗。 第54章 玉髓莲花 幽鴳占得上风,一时间心情大好,只听他得意道:“本以为还得几日,我才可神功大成,不料你们今日自己送上门来。”他指着青羽,“你的功法纯净深厚,对我大有裨益,此乃天意,今日,我便可——”话还未说完,却听“铮”的一声鸣响,而后便是利刃刺穿的尖锐之声冲进耳膜。 他迅速转头去看,只见一柄快如闪电的长剑穿过冰门,直向他刺来。 剑光大盛刺眼夺目,与此同时,困住那个女道士的锁魂钟嗡嗡震动,终于“砰”的一声迸裂成了碎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始料未及,幽鴳心神俱震,他愣怔一瞬便侧身闪避。 但还是迟了,长剑划破左臂,蓝色血液汩汩流出。 他还想再避,但那女道士的动作快如闪电,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妖身。 这一切就在转瞬之间,他呆呆地望着贯穿胸口的长剑,一时之间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羽看着幽鴳妖的眼神从震惊变为怨毒再转为涣散。 他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那具男子的身体迅速变幻缩小,成了一个皮毛干瘪的幽鴳兽。 困住巫及的锁魂钟随着幽鴳死去开始化为一缕缕白雾。 青羽扶起巫及,问道:“你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给巫及渡入灵力。 巫及慢慢醒转过来,微微一笑道:“我没事。” 直到巫及看起来无甚大碍,青羽才走至幽鴳身旁拔出降龙,她一边擦拭剑身,一边似有疑惑道:“奇怪,这妖身怎么看起来,倒像已经死了许久似的。” 她未再细想,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剑身,而后赞道:“降龙,你的剑灵又有突破了。” 降龙剑本还在激烈地嗡鸣着,在她的触摸之下却镇静下来,剑光宛如月光下的水波一般缓缓流淌。 青羽和巫及至冰室门外拾了各自的法器,便准备离开。 她最后转头回望一眼,看着那满室的白骨,喃喃道:“可惜我们还是来得太晚……” 她叹了口气,转身与巫及一道往外行去。 才走了没几步,巫及忽而停了下来,说道:“慢着!” “怎么了?”青羽不明所以。 “你看那个披了白袍的骸骨,刚才,它是右手在上,还是左手在上?” 青羽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可是有什么古怪?” “我亦不确定,只不过,总觉得这骷髅刚才的手势并非如此。”巫及不解。 二人重又走进冰室,来到那具骸骨面前。 青羽伸出手掌在骸骨两个空洞洞的眼球处晃了晃:“瞧着没什么异样。” 她将手搭至骷髅左肩,手下的袍子冰凉温润,她顺势将骷髅一提,准备查看其靠坐之处。 只听“咔”的一声,那白骨仿似活了一般,四处关节噼啪作响。 青羽立即抽手却已是来不及,只见白骨双手直直往前一伸,搭在她腕上,而后迅速收紧,青羽瞬觉一阵剧痛袭来。 她右脚往前一踢,白骨却灵活异常,早已避开,她踢了个空,手腕被紧紧制住。 巫及见状,欺身向前,掌中聚力,往白骨双腕一劈,“咔”的一声脆响,青羽腕上一松,白骨的两只手掌便已掉落在地上。 “多谢!”她一跃后退几步,再看腕上,已是一片青紫之色。 但那白骨僵尸一般,犹自往前,青羽纵身一跃,踢于其胸膛之上。白骨飞出几米远,撞在石壁上,终是散了架。 两只嶙峋的手掌,兀自挣扎着向前,想要够到青羽的袍子。 青羽一边将那手掌踢得更远了些,一边说道:“你觉不觉得,这白骨的动作,有些眼熟?” “你是说——那只幽鴳妖兽?”巫及道。 “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青羽露出不解神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幽鴳妖明明已经死了。” 巫及走近幽鴳的尸体,蹲下身子在那皮毛上轻触一下,而后放于鼻尖轻嗅:“你说的没错,这幽鴳不是刚死的气息,它应当死了许久了。” “你的意思是——这幽鴳并非那妖物的真身?” “不错,它的真身应当是那具白骨。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这白骨修炼出了妖魂,但是未修炼出妖身,所以附在了幽鴳兽身上。” “白骨妖只有妖魂而未有妖身,却可以通过夺舍幽鴳兽而修炼出人形,这是何种修炼之法,如此得诡异邪门?” 巫及摇了摇头道:“或许是早已失传的上古秘法,也未可知。” “这边春山里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咦?这是何物?” 青羽突然道。 巫及顺着青羽的目光走近了些,原来那莲花宝座中央放置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莲花花苞,刚才被骷髅压在身下。 莲花是赤玉所制,清透温润,流光溢彩,一道道金色雾气从花苞的沟壑中流淌而出,明明暗暗。 他心中一惊,说道:“这是玉髓莲花!” “玉髓莲花是何物?” “相传数万年以前,第一代司命仙君陨灭后,其胸骨化作一朵玉石一般的赤色莲花,世人称之为‘玉髓莲花’。玉髓莲花可保魂息永生不灭,可惜其很久很久之前便已失传,不知去向。” “那这当中,难道还保存着何人的魂息?”青羽不由得走得更近些,修长的手指被吸引着去触碰那光影流泻的玉石。 指尖触上冰凉物体的一刹那,闭合的花瓣忽而打开,一束幽蓝色的光芒从花芯绽放而出,映得整间冰室宛若天上仙宫,华光流转。 玉髓莲花最中央,放置着一块冰蓝色的水晶石。晶石拇指大小,空灵剔透,泛着温润的光泽。 青羽看得呆了,那幽蓝的色彩,犹如鬼魅一般,摄人心魄。她盯着那块晶石,只觉幻影重重,迫入脑海,识海中卷挟起狂风与云雾。模糊的画面飞速闪过,她想抓,却抓不住,头痛欲裂。 乾坤颠倒,世影变换,遥远的记忆犹如风雪袭过的大荒,徒留迷茫与萧瑟。 巫及觉察到身旁之人的异样,他朝她面上望去,只见其神情呆滞,墨色的瞳仁渐渐变得幽蓝,像那蓝色晶石一般,直至充斥整个眸子。 “叶青羽!”他唤了一声,却不见任何反应。 恰逢这时,一阵骨头碰撞的奇异声音响起,巫及转头望去,只见那散了架的骷髅正在迅速复原。 一阵阴风扫过,那骷髅发出桀桀怪笑,迅速向他疾冲了过来。 在这幽蓝色光芒的浸润下,白骨的行动变得敏捷非常,他的四肢变幻自由,时大时小,双手宛若利刃,招招致命。 骷髅口中开始响起一阵阵怪异的呼号,带着独特的韵律与节奏,不一会儿,冰室门外渐渐聚集了数十个水妖。 慢慢的,水妖愈来愈多,从冰室门外,直延伸到密道之中,足有成千上百个。 那骷髅尤在不知疲倦地攻击着二人。 “小心!”巫及看那骷髅双爪堪堪刺到青羽,将她往身旁一带。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青羽变得幽蓝的双眸中那犹如极地寒冰一般的冷意和杀气。 只见青羽一瞬不瞬地盯视着那具白骨。 突然,她猛地一跃,犹如鬼魅一般来到白骨身前,勾手捏住其脖颈,而后用力一掷,将那具白骨甩了出去,恰好碰上那只铜镜,转瞬便将白骨吸附了进去。 白骨宛如进入梦魇,凄厉的呼喊声不断回荡,他被永永远远地困在了铜镜中。 一个水妖冲至青羽身前,但看到眼前之人的脸色好似杀神一般,它瞬间腿软,哆哆嗦嗦便转身想逃,可是它还来不及动作,便已被青羽捏住头骨。 下一瞬,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魂灵离体,肉身迅速变成白骨。 青羽松开手掌,白骨已在她的手中化作齑粉。 水妖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青羽拾起长剑,开始了昏天黑地的杀戮。 刀光剑影森寒刺目,凄厉的呼号此起彼伏,利刃刺破血肉的声响弥漫在耳边,蓝色血液从层层叠叠的妖身上喷涌而出,流淌在地面上,渐渐的,宛如一条长河。 看到铜镜中的情形,鱼妖惊呼出声:“大王死了!大王死了!”它跌跌撞撞地往外退。 忽而,这惊呼声戛然而止,鱼妖被一柄银色长剑砍断了身子,鲜血如注般喷出,他双目圆睁,立时死透了。 横行于边春山附近多年的妖族如大厦般倾覆,众手下见眼前的女道士如地狱罗刹一般杀人不眨眼,纷纷调转方向往外逃。 这些手下之中,不乏在幽鴳手下卑微存活的普通小妖和人族,他们迫于其淫威,不得不为他做事。 “饶了我吧!求求道长饶了我!我也不想行此伤天害理之事,可我若不在大王手下做事,我的老母,我的妻儿,便都要遭殃,求求你饶了——” 鲜血喷涌而出,求饶之声隐没在了嘈杂的惊呼、哭喊以及利刃刺穿皮肉的种种声音之中。 这里尸横遍野,宛如人间炼狱。 一滴一滴蓝色的血液,从那闪着银光的长剑上滴落,落在那腥气冲天的血河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涟漪。 忽而,青羽转过头来,眸光中是深不见底的幽蓝,她面带煞气,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巫及。 巫及看到青羽神色,心中不由一凛,暗道:“这蓝色晶石似乎控制住了她的心神。” 他明白过来后便迅速往后闪避,只见青羽举起长剑,眼中杀意凛凛,直向巫及刺了过来。 终于,巫及退至那莲花宝座旁,他伸手将那玉髓莲花握在手中。莲花触到他的手掌,花瓣迅速闭合,那抹蓝色流光也被拢在了花瓣之内。 青羽的动作猛然间停了下来,她眼中的幽蓝逐渐褪去,而后,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55章 吾身何属 混沌的世界逐渐清明,波涛汹涌的识海亦渐渐归于沉寂。 青羽像是刚从一个沉重压抑的梦境中醒来。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了上方正静静望着自己的巫及。 见她醒来,巫及微微侧开了目光。 “我这是——怎么了?”青羽揉了揉自己混沌不堪的脑袋。 巫及扶她坐起,青羽朝四周望去,眼前是数不清的水妖尸骸,间或有几个人族死尸。肃杀的蓝色血液,以及浓烈的血腥气,无不昭示着这里刚刚进行过一场嗜血暴戾的杀戮。 “这是——这是——”她的声音有着些微的沙哑,“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 青羽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我的头好疼。”她眉头皱起,一脸痛苦之色。 举目朝远处望去,这里一片死寂,除了她和巫及,再无活物,她不禁出声问道:“这些,这些,都是你杀的?” 巫及不置可否。 青羽喃喃道:“这些妖族,修成人形并非易事,还有那些人族,他们其中大多数,或许也是逼不得已,你的手段太过于毒辣,万一有一天遭到反噬。” “我都自顾不暇了,哪还管得了别人的死活?”巫及笑了笑,又道:“若像你这般滥施慈悲,还未等到反噬,我便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青羽道他自私,知自己多说无益,便未再与他分辨。 这时,手中的降龙剑突然开始嗡嗡震动,青羽侧头往剑身望去。 只见长剑被一层厚厚的蓝色血迹浸染着,血滴正从剑尖缓缓滑落,泛着清冷银光的利刃被这幽蓝的颜色掩住了,宛如夜幕降临时远山升起的薄薄雾霭,给无暇的月光染上一丝灰暗之色。 脑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不!不是他!降龙不会听从他人号令! 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冷意,一种不详的猜测浮上青羽心头,整个人宛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 “难道——难道——难道这些人,是我所杀?” 巫及没有回答。 青羽心中惊骇难以言表,虽说诛魔降妖是修道者的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嗜杀成性,忘却宽恕与慈悲。 一些破碎模糊的画面在她脑中浮现——那些四散奔逃的身影,那些惊慌与乞求的神色……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记不清了?是什么让她变成一个嗜血的魔头? 这不可能,她不会平白无故地失去心智。 “是你用血赤虫操控了我?”青羽冷声问巫及。 巫及听得此言,无奈之下浮起一股自嘲之意,他刚才还在担心这女道士,没想到她一清醒,便开始怀疑自己。 他沉声道:“与其怀疑我,倒不如想想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来头?” “此话何意?” “你是被那玉髓莲花中的蓝色晶石攫住了心神。”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似的,“从进入边春山起,你便心神恍惚,行为反常,这玉髓莲花中的晶石,只控制住了你的心神,为什么?你真的只是浮州山上一个岌岌无名的修仙者?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这疑问曾无数次地在青羽脑海中盘旋。师父说,她是孤儿,可她来自哪里?她父母是谁?父母真的都死了吗?识海中的结界,那看不清的浓雾之后,是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清过,像是无根的浮萍,不知其身何属,她没有过去,也不知未来。 可是,自从进入这边春山,却有什么东西在无时无刻地吸引着她,识海结界中的惊涛骇浪,见到蓝色晶石那一刻被不自觉地吸引,这一切地一切,都在告诉她,她的识海深处,与这晶石有着某种她所不知道的关联。 想到此处,青羽转身四顾,却不见了那流光溢彩的玉髓莲花。 “把晶石给我。”青羽盯视着巫及道。 “恕难从命。” 青羽上前,出招抢夺,迫的巫及连连后退,他一边退,一边说:“你见了那物,便似地狱罗刹一般狠辣嗜血,我要是把那物交予你,保不齐,凌云宗的其他人都要被你杀光了。”说完,他的脸上浮现一股讥讽的笑意。 这话正戳到了青羽的痛楚,她心中自责,但也知巫及这厮不会这般好心,她冷哼一声道:“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为了挟制我帮你取得那劳什子内丹。” “猜得极妙。”巫及淡淡一笑,说道:“看来经过这半年来的相处,你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卑鄙。” “过奖。” 青羽眼中蕴着怒意,似要喷出火来。可巫及浑不在意,似挑衅一般勾唇望着她。 这时,只听密道外传来似有似无的呼唤之声。 “他们已经寻来了。”巫及正色道,“不要告诉他们是你杀了这些妖。” “为什么?我不想逃避,也不想欺骗。” “难道你想让他们怀疑你?怀疑你的来历?怀疑你的动机?”密道外的声音逐渐近了,巫及快速说道:“我们去凌云宗,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拿到我想要的东西,那里不是久留之地,其中的漩涡与复杂,是你未曾察觉到的,我答应你,等拿到我要的东西,我定会解了你的蛊,放你离开。”他转过头来,郑重地看着她,“玉髓莲花,我也会交予你,我想,你拿着她,或许能找到你真正的来历。” 说完,巫及拔出剑,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只见鲜血渗透青色衣袍,那处洇出一大片血迹,霎时间变得暗红。 “跟我来!”他伸出手拽着青羽往冰室内的角落而去。 一梦和一众弟子进入密道之后,才发现这里一路上堆叠着成百上千的尸体。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 这些尸体中不仅有妖族,亦有人族,他们的死状均极为惨烈,几乎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空气中是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 众弟子本在呼唤青羽和巫及,看到这场面,只觉凶多吉少,神色变得愈来愈严肃,阴云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蔚洇面色发白,她极力忍住自己,不去想那最可怕的结果,可是眼前的惨状像是一块沾满了鲜血的冰冷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知道,自己和姜随能安全脱身,是青羽和巫及以己身作为交换。若他们因自己而死,那她会自责内疚一辈子。 一只手落到她肩膀上。“青羽法力深厚,巫及兄机敏多谋,他们一定会化险为夷,不会有事的。”姜随安慰道。 这时,走在最前方的柳慕宇突然道:“师叔,前方有座冰室。” “大家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一梦来到冰室门外,只见大门朝内打开,大门上闪动着幽蓝色的流光。 门内依然是数不尽的尸身,一梦捻诀念咒,只见华光流转,手中剑芒大涨。众弟子亦催动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冰室内的尸体数量较之门外更甚,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里,弟子们仔细辨认,若看到青色的衣角,便免不了一阵心惊胆战。 柳慕宇一言不发,沉默着四下搜寻,他讨厌叶青羽,但并不代表他希望她死去,他还要与她一较高下,他不许她死。 “在这里!在这里!”沈少微突然喊道。 柳慕宇一把推开旁人,快步行至沈少微处。 这冰室外宽里窄,尽头处有一块向左凹进去的缺口,青羽和巫及就斜躺在那处。 身上的弟子袍服有几道长长的被利刃划破的痕迹,鲜血凝固在身上,二人的脸色苍白而狼狈。 “还有气息,脉象也平稳,应当没有大碍。”兰华将青羽的衣袖遮好,说道:“只是暂时昏迷。” 众人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事不宜迟,先回宗门内为他们疗伤。”一梦吩咐道。 “是,师叔。”众弟子齐声应道。 一行人御剑飞行,离边春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远处昏黄的天际。 身后被冰雪覆盖的大山深处,那如碎玉一般清透的粼粼天池,正在迅速消逝,池水犹如落入了柔软干燥的泥土中。最终,天池裸露出乱石林立的水底,宛如干涸的河滩,再无一丝生气。 边春山的妖族之乱总算告一段落。巫及与青羽二人口径一致,都道是幽鴳似妖似魔,法力极强,他两人合力将其刺伤,但其手执妖镜,看到了所有人的行踪。因为忌惮一梦,他便催动妖魔之力大开杀戒,不仅重伤了青羽和巫及,还大肆杀戮自己的手下,吸光他们的精气,最后逃遁地无影无踪。 这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一梦未再深究。 二人这一战伤了元气,便开始潜心修养,大约过了半个月后,他们又重新加入其他弟子开始了日常的修行。 此时,千里之外的一座高山之上,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女子正面对山谷而立,山风吹得袍子猎猎飞舞。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女子微微侧头,出声问道:“什么事?”声音淡漠如寒冰。 “启禀门主,发现了魔尊魂息的踪迹。” 女子神情一凛:“在什么地方。” “边春山。属下打探到十几日前曾有凌云宗弟子在边春山除妖,妖族几乎死伤殆尽,之后魂息的踪迹便消失了,想来是被带去了凌云宗。” “凌云宗?”黑衣女子冷笑了一声,“多年不曾交手,看来又要会会他们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手下吩咐道:“别在凌云宗动手,那些道士不好对付。你去查一查,想办法引他们出来。” “是,门主!” 第56章 医者仁心 大雪纷飞,寒鸟不鸣,转眼间已是两个月后。 岁末悄然来临了,整座帝都山变得银装素裹,玉树琼枝一望无际地蔓延到天边,宛若仙境。 兰华推开窗户,冷气忽地涌了进来,她深吸口气,院中的梅花传来一股清冽的香气。 雪下了整整三日,今日总算放晴,阳光洒在茫茫山间,映出亮晶晶的白。雪还未停,宛如柳絮一般慢慢悠悠地漂浮着。 她一步一步踏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上,心中沉静宛若此时此刻静谧幽远的天地。 满心思索着如何研制出能够控制妖兽的丹药,若能成功,以后他们这些弟子诛魔降妖,便会容易上许多。 身后长长的一串脚印,弯弯曲曲地延伸,直通往赤方峰后山的那座被竹林环绕的清幽小院。 这一会儿,她便不知不觉地行了颇远,兰华抬头向前方望去。 这片林子里矗立着一棵棵高大而苍翠的松树,透过落满积雪的树梢,她看到了远处赤方殿的红色檐角正在巍峨耸立着,鸱吻兽在初晨的日光中闪闪发亮。 雪花还在飘飞,让那庄严的大殿显现出一丝轻盈之态。 忽而,一阵鸟翅拍打之声响彻在幽静的树林间,白晃晃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兰华立刻闪避,绵密如沙的积雪飘散到枯叶堆叠的地面上,未发出丝毫声响,还有一些,恰好落在她的黑色皂靴上。 她跺了脚跺脚,将那亮晶晶的白震了下去。 这时,一只鸟儿从树梢俯冲下来,停到了她的肩头。 赤翼,黄尾,玄喙,双目,三足。这外观奇特的鸟儿,正是百花谷的传信之鸟——瞿如。 “是你!”兰华心中一喜,伸手抚了抚瞿如鸟绸缎一般熠熠生辉的羽翅。 此鸟颇通人性,歪着头,在兰华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 自她来到凌云宗,谷中从未传信,此次忽然来信,所为何事?这般想着,她已将那三寸来长的信笺取了下来。 短短六个字映入眼帘,兰华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她将信笺往手中一攥,加快脚步朝大殿的方向行去。 凌云宗的外门弟子,修炼之期总共三年,在这第一年里,除了外出进行降妖除魔之类的任务,原则之上并不能离开天爻城附近。 但事急从权,规矩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半个时辰之后,兰华已御剑而起,一路往东南方向飞去。 灰白萧瑟的山川渐渐远去,世界开始变得郁郁葱葱起来,刺骨的寒风亦被温凉的清风所替代。每当昏黄的落日从天际缓缓坠入云间,兰华便会落脚到最近的镇子,休憩一晚,等到晨曦初现,她便又御剑而起,整个白天,她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日后,她终于抵达了中土东南端的援翼山。 援翼山连贯东方与南方,长约三百里,将大荒与中土分隔开来。 百花谷就处在援翼山再往东南的第三座山川——浮玉山深处,而这浮玉山,也就是南荒与东荒的交界。 大荒之中灵气稀薄,无法施展御剑之术,所以到达援翼山后,兰华便收了剑,准备翻越三座大山,回到百花谷。 在这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中踽踽独行了两日后,青羽进入了毗邻援翼山的江浮山之内。 树木高大而粗壮,一根一根笔直地矗立着,直冲向天际。此地气候湿润,草木葳蕤碧绿,大片大片的水珠从那葱郁如盖的树叶上滑落下来。地上聚满了潮湿的水汽,将经年的枯枝落叶都浸润地暗了颜色。 兰华放下包裹,拿出一块干饼在口中嚼了嚼,包裹旁放着数颗她方才上山途中采摘的紫色果子。这果子名为紫盈果,只生长在附近几座山脉中,食之生津,清凉爽口,最能解渴。 她刚吃了没多久,只见天际忽然间暗了下来,乌云渐渐地密布在上空,浓稠而厚重,随着山风刮起,那云层开始迅速移动。 山雨欲来。 江浮山气候瞬息万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瞬便可能是瓢泼大雨。 得先找个地方避雨,兰华心道。 她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座刀削斧刻般的高大石壁,遂将紫果放进包裹中,往石壁处行去。 果然,石壁左侧有个青白色的岩洞凹了进去,她加快了脚步。 天色愈来愈暗了,彷佛进入了冥冥夜色之中,狂风开始呼啸,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还未走到,大雨已如注般倾倒了下来。 冷不防地被浇了个全身,她迅速捻诀念咒施起结界,然后继续在这目不辨物的瓢泼大雨中往岩洞的方向行去。 就在这时,脚下不知何物绊了她一脚,兰华一时不妨,摔倒在了满是雨水的地面上。 她本以为是横亘的朽木,或者崎岖的山石,却发现身下的触感却并非那般坚硬。 兰华朝身下一望,却是吃了一惊——竟是个人! 此人身穿黑衣,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闻淡淡的血腥气。 一头黑发挡在脸上,辨不清面目,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苍白的嘴唇。 兰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气弱游丝,但幸好尚存生机。 她费力将他背起,深一脚浅一脚,继续艰难地朝前方走去。 大雨不知下了多久,天空暗得仿若黑夜,雨幕如帘般在洞口坠下,兰华在洞口设下结界,才不致让雨水飘落进来。 这里应当有樵夫避过山雨,或者本就是樵夫放置木材之处。有一捆绑好的枯枝放在岩洞最里面,兰华捻起火诀。 只见幽幽火光燃起,照亮了这昏暗的石洞。 那人发了高烧,满面通红,浑身战栗不止,脉象也越来越弱。 兰华先为他渡了些灵力,而后撬开了他的牙关,将一粒丸药放入他口中,而后在下颌上轻轻一敲,那粒药便自动滚了下去。 这药会暂时护住心脉,但身上的伤必须尽快医治。 她将此人身上的袍子剥下,只见一道可怖的刀口从左胸直蔓延到腰腹处,皮肉翻开,已生了脓疮。 在刮骨疗伤的当口,昏迷之中的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他虽双目紧闭,但浓黑的剑眉蹙起,看起来痛苦至极。 等到彻底清理了脓血,兰华在伤口上洒了药粉,而后取下架在火上的外袍,撕下一缕,包在了男子伤口上。 这一番下来,兰华出了一身薄汗,加上这五日来的奔波劳碌,她早已疲累不堪,不过今日又救得一人,她的心中很是宽慰。 诛魔降妖,本不是她们所追求,百花谷中亦有很多花妖和草妖,而救死扶伤,才是百花谷的使命和职责。可是这些年来,百花谷因为拥有珍稀的灵草和灵药,还有高明的医术,遭受到多方觊觎,不时会有外人侵扰,她的天分是谷中同辈弟子中最高的,故而师父师伯希望她去凌云宗修炼,将来才有能力保护百花谷。 信笺上的字历历在目——大长老病危,速归。 大长老虽然年迈,但身体硬朗,怎会突然病危呢? 她想尽快回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是望着地上这个重伤的人,她终是无法见死不救。 兰花长叹一声,心中是止不住的担忧。 身上的湿衣紧紧贴在身上,不知是雨还是汗。 山雨已经下了颇久了,薄暮中的深山有了些许寒意,她打了个冷颤,而后往火堆处挪了挪。 幽幽的火光映在石壁上,不住地在眼前晃动着。她觉得胸前暖融融的,身上的湿衣渐渐干了大半。 山洞外烟雨蒙蒙,天地仿似披上了一层淡蓝色的薄纱。 一阵困倦袭上她的心头。兰华看着那火光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似清晰又似朦胧,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 男子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上又痛又痒,宛如万虫啃食。 他陷入了血腥可怖的梦魇之中,身后是阴魂不散的死士,还有宛若飞蝗的箭矢,再行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刀剑的铮鸣之声,混杂着数不清的凄厉的惨叫,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他几近窒息。 终于,他冲破了那带血的牢笼,看到了前方幽幽闪动着的朦胧火光。 透过那摇曳的火光,他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布衣的女子正靠在石壁上。 女子头上插了一支褐色木簪,将那头乌发简单挽起,她的双臂正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上,睡着了。 面容恬静而温和,一双细眉宛如远黛,衬得整个人更加清雅,仿似一朵春日白兰。 枯枝即将燃烧殆尽,升腾起灰白色的烟雾来,那女子皱了皱眉头,继而咳嗽几声,睁开眼来。 “你醒了?”女子望了过来。 黑衣男子想说话,却发现喉中干涩火辣,根本出不了声。 他挣扎着想起身,前胸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慢着!”女子来到他身旁,蹲下来道:“先别起身,你还很虚弱。”说着,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道:“已经不烧了。” 雨已经停了,山中的茫茫的雾气转为墨蓝。 兰华道:“你待着别动,我去打点水来。“说完,她重又生起一堆火,然后转身出了山洞。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男子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山洞外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月色升起,葱茏茂密的树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 不知名的野兽呼啸声回荡在山间,一切声响都变得那般清晰,充斥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精神极度紧绷,为了躲避追杀,他变得风声鹤唳。 忽而,一阵急促细碎的声音从洞外传来,那声音在男子的耳中无限放大。 声音疾冲进洞中,男子执起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抛去。 急促的惨叫声猝然响起又戛然而止,男子侧头望去,见银色的匕首将一只灰色的野兔刺穿,挂在了发白的石壁上。 他出了一身冷汗,渐渐地又发起烧来,意识陷入昏沉之中…… 清冽甘甜的滋味漫进口中,宛如玉液琼浆一般从喉中流下,干涩火辣的疼痛逐渐褪去,他迷蒙地睁开眼,又看到那个女子在他上方,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帮他上药。 女子的面容仿若一幅山水画卷,淡然幽静,不慌不忙,彷佛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他见过很多女子。不论是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还是飞扬跋扈的世家权贵,或是温柔缱绻的勾栏妓子…… 但她跟他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她是什么人?独自一人在这深山中做什么?她是医者吗? 就在男子猜度兰华的时候,兰华也在揣摩他。 她看到了那只刺进石壁中的匕首。身负重伤还能有这分功力,他不会是普通人,他是谁,为什么落到如此田地? “多谢姑娘!”男子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 “公子不必言谢,此乃医者本分,不足挂齿。”兰华淡然一笑。 男子又咳了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不一会儿便冷汗涔涔。 兰华在他身旁蹲下,两指并举,放在他的胸口处,一缕灵力氤氲而出,将男子的身体围拢起来,不一会儿,他便觉体内的滞闷稍解。 “可还要饮水?” “劳……劳烦姑娘……”男子艰难道。 兰华将他后颈托起,将那用竹叶折成的一只小碗递到男子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那手指温凉,触到后颈温热的皮肤,让他觉得身体中似乎有道电流闪过,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火光将山洞映得昏黄,兰华拿了根两指粗细的木枝,拨着那堆燃得正旺的火,枯木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除此之外,洞内静悄悄的,只闻两人的呼吸声。 那只兔子已烤炙出了香味,油脂滴落到火光中,发出嗞啦啦的声响。等到野兔被烤的焦黄,兰华撕下了一大块,递给黑衣男子。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吃完后不久便沉沉睡去,兰华走出洞口,看着天上的明月皎洁如水,她往远方望去,既望不见浮玉山,亦望不见百花谷。 男子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到了第三天,脉息变得平稳有力,苍白的面色亦红润了不少。 他坐起身来,背靠着石壁,上身裸露着,低头瞧女子给她上药。 只见她神情专注,手法熟练,但动作又很轻柔,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身子靠近了些,露出雪白如玉的后颈,一缕发丝随着清风吹拂到他面上,他闻见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药香气。 “姑娘是大夫吗?”男子忽然开口。 “嗯。”兰华顿了一下,又道:“其实也算不上,我爹是附近村子的大夫,我耳濡目染,便学了些皮毛。”她将包扎的布条打了个结,而后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撞进对方的眼眸里,两人忽而都有些不自在,不约而同地微微避开了目光。 男子微咳一声,将袍子拿起,边穿边道:“姑娘过谦了,你的医术颇好。若不是你,我此刻或许……总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她将盛了山泉的竹筒递给他,这竹筒是她前日所作,用起来比树叶方便许多。 男子接了水,饮了一口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哪里?等我下山后,好去道谢。” “叫我阿兰就行,我家——就在旁边援翼山山脚下的柳家村。你呢?不是本地人氏吧?” 男子点点头,回答道:“我是中土人氏,游历经过此地,因有些财资,被强盗盯上,幸而逃进山中,才捡回一条命。” “原来如此。”兰华了然,“此地在大荒交界,人妖混杂,近年来多有纷争,颇为不太平。” “对了,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公孙怀安,乃大焉国朝歌城人氏,若他日阿兰姑娘有幸光临朝歌城,便可报上怀安的名号,我定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如此,便先在此谢过公子。”兰华微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搭在男子腕上,说道:“你的伤已无大碍,明日便可下山了。” “多谢!” “我出去找点吃的,稍后便回。” 男子微笑点头。 兰华刚离开没多久,洞口忽然出现七八个身着劲装的男子。 “属下来迟,请殿下责罚!”这些人齐刷刷地跪倒在黑衣男子面前。 “那些人——” “殿下放心,都处理干净了,没留活口。” 黑衣男子点点头,神色肃杀。 “殿下,那个女子——要不要?”属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我们走吧。” 黑衣男子走出洞外,又转身望向里面,心中划过一丝怅然。 这三天竟恍如隔世,他有多久没有这般放松了? 远离了那些尔虞我诈和你死我活,像个普通人一般。 再转身,这些惆怅和不舍已像风一般消散。 第57章 百花之谷 兰华回到洞中的时候,早已没了男子的身影。 她心头猛地一紧,转身快步走出岩洞。 “公孙公子——”她出声唤道。 初晨的山中幽静而空灵,只传来遥远的回音。 难道他被那些强盗发现了?但这猜测随即被兰华否定,周围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她重又进入山洞,终于看到了已经熄灭的火堆旁的那行小字:“姑娘,后会有期。” 这行字的下方,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翠色玉佩。 “后会有期……”兰华轻声念道,男子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悄然浮现。 她摇了摇头,捡起玉佩放入怀中,而后拿了包裹,起身离开了这里。 翌日,浮玉山百花谷。 “阿兰师姐,你回来了!”师妹绮罗远远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面上不由一喜。 她一路小跑着过来,但等到在兰华面前站定,她的眼眶却止不住红了。 兰华心中一沉——自踏入百花谷起,她就察觉出异样,平日里鸟语花香、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变得极为沉寂肃穆。 她不愿深想,但又不得不问:“绮罗,师伯她……” 绮罗欲言又止,眼中不由泛起泪花:“师姐,先进去吧,师伯师叔她们会告诉你的。” “各位师伯师叔请恕罪,弟子因在江浮山救人,耽搁了些时日,回来得迟了。” “阿兰,你做的没错,救人要紧。”百花谷大长老松岚温声道。 “师伯,您无事。”兰华松了口气,而后她在人群中环顾了一眼,问道:“师伯,师父她人呢?” 众人面露悲戚之色,兰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师父呢?她在哪里!?”她的语气发急。 “师妹她——”松岚长老长叹口气道:“已经去了。” “什么?”宛如一桶刺骨的冰水浑身浇下,兰华浑身一颤,止不住往后踉跄几步,“为什么?这不可能!” “阿兰,我们知道你心中不好受,这十几日来,我们任何人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另一位长老轻声劝慰。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会……”兰华面色惨白。 “三个月前,师妹开始闭关修炼,不想半月前,她突然走火入魔,内力尽失,我们尽全力施救,但还是无果,十日前,她便离我们而去了。” “我不信,”兰华声音发颤,“师父的遗体在哪儿,我要看看。” “谷主已于三日前下葬,阿兰,节哀顺便。”众长老叹息道。 “阿兰,之前让瞿如传信,说是大长老出事,是暂时不想将谷主已去的消息泄露出去,你也知道,我们百花谷近年来遭到多方觊觎,危机重重,此次让你回来,不仅是想让你为她尽孝,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三长老竹影走到兰华面前,郑重道:“你是谷主钦定的下一任谷主,本来是要等到你从凌云宗修炼结束,才逐渐接管谷主之位,可是现在……或许你不得不提前接任谷主之职了。” “师姐,此事怕有不妥。”四长老净荷出声打断。 “有何不妥?”竹影蹙眉道。 “阿兰年纪尚轻,阅历不足,再者,去凌云宗修炼是谷主遗愿,如今修行未成,依我之意,何不让她继续在凌云宗修炼,我们在谷中选一人代任谷主之职,等阿兰修炼期满回来后,再让她正式接管谷主之位不迟。” “可是……” “师妹,净荷说的有理。”二长老雪枫颔首附和。 “不可,谷主就是谷主,何来代任一说?百花谷建派一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先例。”大长老松岚说道。 大家一时沉默,齐齐看向兰华。 只见她缓缓抬首,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坚定道:“各位师叔师伯,我暂时无法接任谷主之位,去凌云宗修炼,是师父的意愿,也是我的心愿,现在我还未完成,所以恳请师叔师伯们代管百花谷。等我有能力保护这里,我便会回来。” “阿兰,你可想好了?”竹影柔声询问。 兰华郑重地点点头:“师叔,我想好了。” 听了兰华之言,大家也就再无异议。 “那么,这个谷主之职,由谁来代任,比较好呢?”竹影环视众人,出声问道。 净荷上前一步,说道:“依我看,按资历,松岚师姐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不行,我虽还是长老,但是隐退多年,谷中的大事小事,都是谷主和各位师妹料理,你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适合代理谷主的位置。”松岚摆手推拒。 雪枫急道:“师姐何必推辞,你是大长老,于情于理都该你出面主持大局。如今百花谷四面楚歌,难道世界忍心看着我们百花谷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是啊,师父,求您代任谷主之位!” “师伯别推辞了……” “……”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着,兰华的思绪已经飘远,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渐渐的宛如蚊蝇,听不真切。 她回忆起了师父曾经教她医术的日子。那时候,谷中的百花开得灿烂,一大簇一大簇七彩的花儿随风飘荡,空气中满是馥郁的香气。 师父哼起了东荒流传已久的小调,花精和草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师父笑着让她瞧,她看过去,那些小妖吓得缩了回去。 后来,它们终于大着胆子跑出来,快乐地手舞足蹈。 “阿兰!阿兰!” 耳边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兰华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在松岚长老面前跪了下来,她深深地磕了个头,沉声道:“请师伯代任谷主之位。” 松岚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应道:“罢了,罢了……” 浮玉山的后山有棵高大的帝休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大片的树荫将太阳遮挡,投下星星点点的日光来。 师父便被埋在这棵树下。 这里是师父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地上开满大片大片的紫樱花,花儿在风中摇曳着,花蕊被风吹起,直飘到远方去。 兰华靠在暖洋洋的树干上,望着蓝蓝的天空,哼起了那首古老的小调: “在东荒之野,晨曦微露光。 山川连绵远,云雾绕峰旁。 林间鹿轻跃,溪水潺潺淌。 风起时叶舞,日落金辉扬。 幽谷藏龙脉,深潭映月光。 非惧亦非惊,共此夜未央。 灯火阑珊时,何处诉衷肠。 ……” 许久未见的花精草妖从草木之后跑了出来,与彩蝶一起飞舞,环绕在这座孤单的坟冢旁。 一滴清泪从脸上滑落,落在了那株正在摇曳的紫樱花上。 东荒,冀方城,峪隐客栈。 “殿下,何以在此处停留?” “阿枫,去帮我找个人。” “殿下尽管吩咐。” “援翼山山脚下的柳家村,有户人家世代行医,帮我去那户人家找一个叫阿兰的姑娘,带她来见我。” “属下遵命。” 一日后,阿枫回到客栈。 “属下办事不利,并未找到殿下所说的那位姑娘。” 锦衣男子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援翼山山脚下确实有个柳家村,却没有世代行医的人家,也没有一个叫阿兰的姑娘。” 男子默了一会儿,终于出声道:“回朝歌。” 第58章 月上梢头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日,天上的月色极好,银色的玉盘坠在落满雪的树梢上。 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白里,凌云宗各个大殿上挂了琉璃灯,远远望去,似稀疏的星光一般点缀在幽静的山间。 亥时一到,各个大殿上的值夜弟子纷纷开始关闭殿门。 暮初伸了伸懒腰,将赤方殿沉重的木门缓缓阖上,而后转身朝后山自己的住处行去。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弟子玉佩不见了。 “奇怪,来的时候分明还在。对了——”他一拍额头,恍然道:“定是落在了大殿里。” 方才守夜时,他一个人实在熬不住,便脱下外袍盖在身上小憩了会儿,想来玉佩就是那会儿掉落的。 思及此,他只能回返,刚来到大殿门前,却听见里面传来“砰”的一声轻响。 “什么人?”暮初喝道。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束月光照了进去,映在了最中央的神像上。 神像宝相庄严,双目慈悲沉静,正在暗夜中平视着前方。 大殿里还有残留的香火气息,但随着夜风涌入,迅速变淡了。 暮初环顾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神像上。 他抬起脚步,神情戒备地朝神像后方走去。 青羽心头咚咚直跳,她不由自主地便往身后靠,直把巫及挤到了更为狭窄的角落里。 后背抵着神像,咯得巫及眉头直皱,而青羽还在不停地往后偎靠。 他索性伸出双臂,从青羽腰侧环了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青羽一时不妨,差点惊叫出声,幸而被身后之人掩住了唇。 眼看着地上的阴影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忽而,一个野猫从桌子底下窜了出去。 “好啊!原来是个小馋猫偷吃贡品!”暮初一把捉了野猫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说道:“今日上元节,你也跟我一样孤孤单单的,走,我带你回我院子里,以后管你吃饱穿暖。” 暮初将野猫抱在怀中,低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遗失的弟子玉佩。 他拾起玉佩,放入怀中,转身出了大殿。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巫及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瞬,他的知觉便猛地汇集到了右手掌心。 柔软温热的唇贴着,呼吸起伏间,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磨得人心中发痒。 他不由低头。殿内月光朦胧,勾勒出怀中女子白玉一般的后颈,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搅得他心神恍惚。 着了魔一般,他与怀中之人越贴越紧。 温热的呼吸忽而拂过后颈,越来越近。青羽身子倏地一麻,脸上瞬间腾起一股热气。 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她慌忙将身后的人一推。 “你做什么?”声音因着紧张而发颤。 巫及不妨,结结实实撞在神像上,发出一声闷响。 “嘶——”他揉揉后脑,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说道:“你如此凶悍,哪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青羽白他一眼,起身拍了拍已经皱了的弟子袍服,回道:“谁让你的狐狸爪子伸得那么长!” 见巫及半天不起身,青羽怀疑地问:“果真撞疼了?” “废话!” “走吧。”青羽一把将他拉起,揶揄道:“你弱不禁风,也不像个男子。” “那要不现在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是不是弱不禁风……” “你嘀咕什么呢?” 巫及挑眉一笑,并未答话。 “今天又是一无所获。”青羽指尖洇出灵力,一边开锁一边道:“五峰主殿都已寻遍,还是没找到千年腾蛇妖的所在,它到底关在那里?会不会——这里根本就没什么腾蛇妖?” “不可能,”巫及神色笃定,“一定在帝都山。” 两人出了大殿,一路往后山走去。 月色银白,洒在树林间,也将青羽笼罩在一重清辉里,漾出一身的静谧与温柔。 她忽而驻足回眸,问道:“你还跟着我做甚?” “今日上元节,月色甚好,要不要一起赏月?”巫及笑问。 青羽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倒也不赖,遂点了点头,而后御剑往夕照峰飞去。 二人一道回了青羽院中,整座院子被竹林环绕,氤氲在清光里。 “可有酒?”巫及问道。 “当然。”青羽得意一笑,进屋拿了壶酒,而后两人翩然掠上了屋顶。 明月当空,万籁寂静,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山下的灯火仍然亮着。 青羽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静静落在那轮圆月上。 “你说,望舒神女看得见我们吗?” “大抵是看得见的。”巫及侧首看她,眸中含笑。 “你如何知晓?” “有如此清丽的姑娘在月下,神女为何不看?”说完他便转头望着澄澈的夜空。 青羽脸上忽而一热,便再未言语。 她悄悄侧目,只见他双手枕在脑后,一双眼亮晶晶的,正望着当空的月色。 青羽也学着他一般,躺倒在屋脊上。 广袖宽袍随风而起,吹拂到青羽身侧,与她的弟子服纠缠在一起。他今夜着了身月白色的袍子,一如青羽初次见他时的那样。 青羽转头看他:“你怎么不变回原来的模样?此时又不会有人来。” 巫及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想看?” 他定定地望着她。 “笑话,”她立即别开脸去,“谁要看!” 巫及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漾出一丝笑意。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是安然而静谧的,恰似此刻的月色温柔绵长。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青羽忽而问道。 “我觉得,这里似乎也不错。” “你说的没错,有阿洇,阿随,一梦师叔,兰华……这半年来,我似乎比以前更开心。” “以前不开心么?” “以前?”青羽凝神想了想,“也说不上不开心,只是以前的日子十几年如一日,山上只有我和师父,大多数时候,师父都不在山中,只有我和一群小妖怪作伴。不过以前的上元节,都是师父着陪我的。你呢,以前都是谁陪你?” 巫及灌了一杯酒,自嘲道:“有什么人陪我?我漂泊惯了。” “那这么说来,我可是第一个陪令狐公子过上元节的人?” “不错,在下先行谢过叶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随着壶中清酒逐渐见底,青羽面上也变得酡红一片,她望着那明亮的月色,遗憾道:“真可惜,今年没有买花灯,以前的时候,师父都会从山下带花灯给我,你喜欢挑花灯吗?蓝色的、红色的、粉色的、银色的,可好看了……” 似乎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的话变得比平时多了许多,眼眸清泉一般亮晶晶的望过来。 巫及忽然站起身。 “你要走了?”青羽问他。 巫及点了点头。 “真不够意思。”她又饮了一杯,说道:“好吧,你走吧。” 满身的月光透出无尽的孤寂。 巫及御剑而起,转瞬间便离开了夕照峰。 云层渐渐聚集起来,将月色遮挡,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到了青羽身上,她摊开掌心,接住晶莹的雪花,吹一口气,那玲珑剔透的冰晶便融化了,冰冰凉凉。 她从屋顶跃下,进了屋子。 雪愈下愈大,满室的月光早已消逝了。 青羽正准备就寝,忽而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她靸了鞋,将门打开。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入眼中,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辰。 令狐渊的周身落满风雪,他勾唇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月白色的花灯来,那花灯上画了一个腰佩长剑的青衣女子。 女子乌发飞舞,衣袍猎猎,正奔走在一轮圆月照耀下的黑色屋脊上。 漫天的雪花还在令狐渊身后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青羽抬头望他,心中又甜、又酸、又涩。 宛如清泉的眸子彷佛映入了温柔的月色,她的笑容,宛如烟花般绚烂。 第59章 诸明杜府 光阴荏苒,倏忽间已是半载。 话说令狐渊寻遍凌云宗,还是未找到千年腾蛇妖所在,而青羽日日去往藏书阁,也未能寻得望月蛊破解之法。 两人一无所获,各怀心思,便都只能暂时在凌云宗安心待了下来,准备见机行事。 此时距离这些外门弟子初入凌云宗,已经有一载光景。近日来,他们早间跟随一宁道长学习存思之术。所谓存思,便是要做到“静神定心,闭目思寻”,修炼之时集中意念,感受汲取天地日月之精气,汇入丹田之中,再流向五脏六腑,以使七窍清明,灵力增益。 午后,弟子们便跟随一清学习布陈之术。所谓布陈,是指设置结界、陈列阵法之术。 这些术法,相比青羽师父所教,虽修炼之法略有差异,但所得结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谓殊途同归。 青羽从不同修炼之法中悟出一些道理来,只觉视野更为开阔,隐隐之中,功法似有突破迹象。 这日,恰逢七月初一,正是凌云宗各辅殿向香客开放之日。 此时天光大盛,日头坠在高山之上,满目的金光如展开的宝扇四散而下,远远望去,万级玉阶便似透明一般。 只见一顶八抬大轿自山脚摇晃而上,由远及近,待离殿外广场一百来阶之时,轿上之人似终于想到什么,遣了轿夫放下轿子,一步一跪往上方大殿而来。 他年近四旬,着一身绛紫色的绸缎长袍,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只不过面色发白,脚步虚浮,只行了一会儿,便虚汗频出,气喘不止。 若是常人,定会以为他是个虔诚的香客。 此人正是四百里之外诸明城内的巨贾,大焉国首屈一指的富商——钱九。 钱九本名钱守正,上面八个姐姐,家中排行第九,故而得名钱九。他家本极贫寒,世世代代居于雁门山山脚下,以捕鱼打猎为生。 钱九弱冠之时,已是十里八方远近闻名的俊俏后生,只不过他品行不端,有了妻儿之后仍与诸多女子有染,村子里的乡亲容他不得,遂将他赶出了村子。 恰好其姐在诸明城杜府内做工,便将他介绍去做了伙夫。 这杜府产业颇大,以当铺发家,早年间大焉国开国皇帝萧珩推翻前朝之时,杜府曾鼎力相助,杜家先祖因此获赐良田万亩,并被封为杜公,开始把持大焉国的盐货贩卖生意,真真的家财万贯。 家业传到杜建业这一代,依旧极其兴旺。 但杜老爷万般顺意,只一项遗憾,家中无男丁,只得一个女子杜锦瑛,且这女子生的身材高壮,宽口阔鼻,一大块黑色胎记几乎覆盖了整个左眼,是城内知名的丑女,人称“杜夜叉”。 钱九艳羡杜府的百万家财,便打起了杜锦瑛的主意,在其面前大献殷勤。杜锦瑛自小生的面貌丑陋,男子尽皆避之唯恐不及,现下哪能受得了钱九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俊俏男子的撩拨。 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首尾,珠胎暗结。 杜老爷无法,只得答应两人婚事。这钱九便休妻弃子入赘到了杜家。 他刚开始倒也老实,就想等到这杜老爷故去之后,将杜府产业收入囊中。 但他没料到这杜锦瑛竟也是个厉害角色。按他自己的说法:这杜夜叉人如其名,不仅长得像夜叉,性格也像个夜叉。 自杜老爷死后,杜锦瑛开始掌管家中产业,杜府非但没有衰败,反而蒸蒸日上。她更是开始涉足布匹生意,在中土开设千余家布庄,生产的绸缎甚至销往四海八荒。 钱九眼看夺权无望,渐渐露出马脚来,与家中丫鬟纠缠不清。 杜锦瑛十分喜他,善妒非常,打死了府中两个丫鬟。 钱九心中不忿,但苦于自己名下无甚产业,敢怒不敢言,只能忍了,后来更是整日眠宿于烟花之地,专心吃起软饭来。 杜锦瑛最后也看开了,只要丈夫不把人带回家中,不搞出子嗣,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直到去年,醉玉楼来了个名为玉娘的美人儿。听说这玉娘本是皇城官宦人家之女。因其父侵吞赈灾粮款,被国师弹劾,一时之间沦为阶下囚,再细察而去,竟发现玉娘之父陈砚修竟是前朝后人,这一下便被治了重罪——其父杀头,家中其余男丁流放,女子便流落到了烟花之地。 玉娘本是卖艺不卖身,钱九乍见之下,惊为天人,誓要得手。 一番打听之下,知其有个胞弟流放北荒极寒之地。此朝有个规定,一千金便能免去流放之人带罪之身。钱九有的是钱,他便豪掷千金,将玉娘之弟救了出来。 玉娘感激,终是从了,不料两月之前,发现有了身孕,更被杜锦瑛知晓。杜锦瑛怒极,誓要将钱九扫地出门,钱九过惯了舒服日子,哪甘心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孩子还能再有,荣华富贵没了,便难再得。他一狠心,逼玉娘喝下堕胎药,以表衷心,但谁知玉娘身子底弱,闹得一尸两命,血流了一地。钱九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西侧厢房中起了火,心中一合计,便由那火自烧了去,甚至添了些柴。火势越烧越大,直烧的夜如白昼,浓烟滚滚。 官府来查,钱九痛哭流涕,似是对玉娘非常不舍,道是不知为何走水。那个捕快本就与他熟识,受了他些好处,便草草结案,糊弄了过去。 翌日,怎么也找不见玉娘胞弟的身影,最后在西厢房的位置寻得一个焦黑的尸体,与其身量无异。原来这姐弟俩,一道在这座别院的通天火光中,烧得面目全非了。 杜锦瑛见事已至此,便消了气,不再提将钱九赶出家门之事,他便继续过起了锦衣玉食的自在日子。 但这日子,最近变得不自在起来。 因他近来每日夜里,都会梦见满地的血,总也流不尽似的,一直延伸到院中。血流尽头,是个满身焦黑的人,看其身形,大约是个女子,怀中抱了同样焦黑的一个孩子。 他从梦中惊醒,心中惧骇非常,止不住汗如雨下,恰逢这时夜风袭来,将窗户哗啦一声吹开,他直觉心已跳到了嗓子眼。 钱九怀疑是玉娘的冤魂作祟,便借口要来天爻城查看布庄生意,其实是上帝都山来求得护佑。 青羽亲见这位乡绅富豪进了一灵道长的静室之中,与他一道进入的,是手下小厮抬入的那两个大木箱。 直待了有一炷香有余,等他再出来,腰间便多了一个通体澄黄的宝玉。 他看起来心情大好,施施然走出大殿,坐了软轿下山。 却说这钱九,虽得了一灵道长的辟邪宝玉,仍不放心,回到诸明城家中之后,请了城中一个道士作法,给自己房外贴满了黄色符纸。 杜锦瑛大骂他胡闹,但禁不住钱九软磨硬泡,两人一番厮磨之后,杜锦瑛态度软下来,便由他去了。 不知是那辟邪宝玉的作用,还是满屋符纸的作用,又或是两者一起的作用,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大有裨益,钱九总算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翌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好不舒服。 那日在帝都山上,一灵道长观他脚步虚浮、面色不佳,一边将辟邪宝玉交与他手,一边嘱咐道:“记住,要将此玉常带于身,就算是就寝,也不要拆下来,并且需要禁欲三个月,以固本培元,要知道,行房事之时,元神涣散,最易被邪魔所伤。” 但这才过了五日,钱九又不安分起来,只因城内烟雨楼来了个名叫月凌娘子的花魁,他便将一灵道长之言抛掷于九霄云外。 “静神定心,闭目思寻”出自《太上老君内观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诸明杜府 第60章 月凌娘子 这烟雨楼,与醉玉阁一样,皆是诸明城内有名的烟花场所。 钱九本是此间常客,近日因被梦魇所困,又被杜锦瑛拘着,已是多日未曾踏足,心头那股邪火早已被勾得好似野火燎原。 恰逢这日,杜锦瑛要去乡下田舍收租,自午时起,天上降下大雨,竟一直下到晚间还不见停歇。 钱九料想杜锦瑛今夜必不能回,一阵心痒,当即便取了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溜去了烟雨楼。 台上伶人奏响了哀婉的琵琶声,一曲毕,复又响起。琵琶声调变得柔靡缠绵,像裹了糖丝,黏黏的,缠住人的心尖,斩也斩不断。这首正是时下烟花之地的流行的曲儿,名叫“妾有意”。 只听门外一阵骚动,正是钱九甩了甩袖子走进门来。 “钱爷,您来啦!”小二弓着腰迎上前来,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实在对不住,三楼今天来了贵客,整层都被包下了。您看……二楼行不行?小人定给您准备个景致绝佳的位子。” “贵客?什么贵客?爷不是贵客吗?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故意触爷的霉头!”钱九抬脚猛地一踢,小二被踢中腹部,疼得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正好倒地之时碰上旁边桌子,哗啦一声,碗碟碎裂,在地上蹦开了老远。 “呦!婉婉,看到没有?“ “爷,看到什么呀?” “堂中好大的一只硕鼠!你道这硕鼠为何作威作福,乱咬人乎?”说话之人是位着了件窄袖紧身镶金墨青长袍的年轻男子,此刻正往楼上行去。他的身边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女子腰肢扭动,言语之间是无尽的娇嗔之色。 那女子摸不着头脑,放眼望去,奢靡浮华的大堂内,哪有什么老鼠? 男子却不等她回答,自己答道:“小笨蛋,当然是因为家中那只大丑猫不在了——”说着捏了捏女子滑腻的脸蛋,又笑言:“还是婉婉你好,樱桃小嘴小翘鼻,皮肤又白净,啧啧啧,要是像那……”说到这里顿了下,继续道:“爷可就没法疼你喽!”说着搂了怀中女子上楼去了。 堂中坐满了前来寻花问柳的恩客,听得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一时间哄堂大笑,每个恩客身旁的姑娘也随着这阵笑声花枝乱颤,好一幅靡丽景色。 钱九心中怒起,正要发作,却见那人正是自己的死对头,城东李府的大公子李牧之。 这李府经营首饰生意,虽家财不及杜府雄厚,但却颇有些权势。李府的当家主母——李牧之的生身母亲,正是诸明城城主之妹。 而诸明城城主宋远章的夫人,乃是大焉国上任太师之女公孙莫。 这其中更有一层紧要关系:城主夫人的胞妹,正是北襄王萧权已故的正妃公孙婧。萧权乃大焉国皇帝的胞弟。皇帝共兄弟三人,皇帝为大,萧权为二,还有个三弟,多年前已经离世,故而皇帝和这个仅有的兄弟感情十分亲厚。且萧权年轻时战功卓绝,打退外族侵略者,受大焉国百姓景仰,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十分尊崇。王妃虽然早逝,却留下一双儿女,且北襄王自此多年未再立正妃,对宋远章一家也眷顾有加。 有次姻亲勾连,宋远章在大焉国自是声名显赫。李府借着这棵参天大树,自然稳稳将杜府压过一头。 古来商不如官,钱不如权。这是人尽皆知的大道理,钱九岂会不知? 他咬碎银牙,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偏偏碍着对方势大,只能将这口恶气咽回肚子里,转而就把气撒在了小二头上,对着小二拳打脚踢,可怜那小二,只能生生受了。 忽然,不知哪里飞出一只酒盏,只听“砰“的一声,恰巧砸在钱九额上。 他伸手一摸,鲜血从指缝之间漫出来。 “是谁?混账东西!敢做不敢当吗?给我滚出来!”钱九暴怒,狠狠踢翻了右侧一张桌子。 桌上杯盏碟盘又是哗啦啦碎了一地。 “哎呦喂,我的钱爷嘞!”老鸨赛天仙方才在三楼刚刚打点完贵客,便听见了楼下响动,她匆匆下得楼来,左摆右扭的腰肢仍可窥见往日风姿。 赛天仙手中捏了一张干净的绸帕,将钱九按坐在凳子上擦拭伤口,口中说道:“我给钱爷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只不过今天这三楼啊,实在是有贵客!如若惊动了,咱们可担待不起呐!”说完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个名字。 钱九听得,心中一凛,满腹怒火瞬间化为冷汗,果然不再闹了。 这赛天仙知道钱九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便也不愿得罪了这个大主顾,她赔笑道:“爷,您看二楼如何?我给您置一间上好的房间,还有,新到的舞姬月凌娘子您还没见过吧?”说罢往台上一指。 钱九顺着赛天仙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台上已然出现了赤着双足,身着水蓝色曳地望仙裙的窈窕女子。 月凌娘子正在台上起舞。只见她雪足轻点,往高一跃,有如九天玄女。她手间挽花,藕荷色牡丹薄纱披帛甩出,身子在空中不住旋转,纱衣盘旋飞舞,最后缓缓落地,宛如一朵落花般轻盈。 其面覆白纱,只露一双含春目,眼尾上挑,勾人心弦。 钱九望着台上女子,忘了额间的疼痛,那出水芙蓉般的女子已经攫住了他的神魂。 他失神地点了点头,跟着赛天仙往二楼行去。 楼梯上刻了花样浮雕,钱九扶了栏杆,拾阶而上。他扭着头,目光不移一瞬,贪婪地盯着高台上那清丽绝伦的女子。 行至一半,他突然改了主意。 只见他低头在赛天仙耳边说了句什么,赛天仙随即挥手招来了几个跑堂和小二,吩咐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 那几个跑堂,三两下便在高台正前方设了一张八仙桌。 钱九坐在桌边的椅凳上,身边小二为他斟了一杯酒,他端起酒杯猛的灌下,这下腹中更热了,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舔唇边的酒渍。 他望着那双魅惑的眼睛,觉得非常熟悉,想到什么,霎时间有些心惊,却又立即打消了疑虑。 不会的,那双眼不会这样如漩涡般诱人,那双眼是顺从的,含羞的。 况且,身量也不大对,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 钱九站起身来,走地离高台更近了些,身边小二就要跟上,他摆了摆手,身后小二遂停下。 他站在高台前,仰头而望,看到那双**在纱衣里若隐若现。 这时,琵琶的曲调变了,变得激昂急切,那女子的舞姿也变了,起步飞旋,披帛掷出,有如舞剑,铿锵有力。 她定定望着钱九,双目如勾。 琵琶声愈来愈烈,有如战场上万千铁骑奔杀之态,女子披帛掷出的速度越来越快。 忽而,那披帛有如一把利刃直直向前飞出,卷了钱九,便往台上飞去。 转瞬之间,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那舞姬揭了面上白纱。 钱九倏地瞪大双眼,惊恐万分。 “怎的是玉娘!她不是死了吗?” 堂上响起嘈杂之声。 那女子桀桀一笑,声音尖刻嘶哑,有如八十老妪,飘荡在偌大的烟雨楼里,直让人汗毛倒竖。 “钱九,今天我必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女子周身杀气暴涨,双目变得赤红如血,指甲倏地变长寸许,有如一支支黑色利刃。 她右手蜷缩如勾,就往钱九胸前抓去。 钱九大骇,慌乱之间摸到腰间那块冰凉的辟邪宝玉,他急急将玉拿出往身前一挡,只见金光大盛,那台上女子被金光一震,直直往后摔去撞在堂中巨型圆木立柱上,而后跌落在了地上。 女子捂着胸口,弯腰呕出一口血来。她心头巨痛,魂魄差点被震出肉身之外。 这辟邪玉好生厉害,她已用借尸还魂之法重新得了肉身,何以还是不敌那块玉? 玉娘思索,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魂魄还未适应这具肉身? 她掏出瓷瓶,倒出两粒定魂丹,仰头吞了下去。 丹田中热流翻涌,不再有魂魄离体之感,她感受了更真实的血肉之躯,身上的痛也更强烈了。 她活动了几下手指,发出“咔咔”声响,随即站起身来,犹如地狱罗刹,往人群中行去。 她的身边自动空出一个圈,众人皆惊恐万分,混乱不堪,拥挤着往门口奔去。 桌椅被碰倒了,行动更为不畅,有人摔倒,身后之人接连不断的踏上去,场上响起痛苦的叫喊声。 一时之间,烟雨楼内一片狼藉。 玉娘看着堂内众人的丑态,突然笑了,这些人,她都认识。 犹记得她还在醉玉阁之时,这些人因她卖艺不卖身,道她假清高,之后见她委身于钱九,这些人便更是变本加厉,言语污秽,极尽羞辱之能事。 胸中恨意有如滔天火焰,烧的她心神激荡。 她恨恨看向钱九,声音嘶哑道:“好,就让你多活一会,我要让你好好看看,待会你怎么死!” 说完,她双掌挥出,一阵凌厉阴风扫过,掌风划过之处,众人面上一凉,只听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玉娘身如鬼魅,一跃向前,不待众人反应,便已抓起一个男子,举指向前,尖利的指甲直往胸中刺去。 那男子闷哼一声,嘴张得大大的,还未惨叫出身,就已断了气,他眼神空洞,身子有如提线木偶一般,委顿于地。 众人大骇,只见玉娘右手之中抓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心脏,因得太快,那心脏还微弱跳动着,而那男子,右胸上空洞洞的,缺了一大块。 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声。 玉娘动作不停,双手成勾,身形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地上横七竖八歪斜了七八具尸体,尽皆右胸空洞,双目圆睁,好似要从死亡来临的瞬间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心中快意非常,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了。 因得心中仇恨不消,她不愿遗忘,故而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在幽冥界黄泉口徘徊数日,最后终是成了这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人鬼殊途,她不能伤到钱九分毫,只能夜夜潜入其梦中,让其恐惧。后来不知他从哪儿得来一块辟邪宝玉,她被宝玉重伤,再不得近身。 再后来,她遇到了恩人,教她借尸还魂之法。 玉娘仰起头来,似是望向虚无,声音似笑似哭,眼中泪如泉涌。 “钱九,你的死期到了!” 钱九见识了刚才的血腥骇人场面,惊吓过度,身子不受控制,不住的打颤。他踢腾着双腿往后缩,身下渗出一大片尿渍。 “玉……玉娘,你饶了我吧,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不想死……” 他颤抖着声音哭求道,脸上涕泪横流,不停地磕头,发出砰砰声响。 玉娘眼里流下血泪,恨恨道,“你不想死?那我和明哲,还有我的孩子,我们就该死吗?就活该被你烧成灰烬吗!” 说罢,她伸出血肉模糊的一只手,就要将那钱九抓至身前。 钱九慌忙把辟邪宝玉往身前格挡,金光散开。 “我吃了两粒定魂丹,你奈何不了我!”玉娘欺身向前,正要触及钱九心口,却不料再一次被重重弹开,摔在地上,这一撞非同小可,她只觉神魂激荡,心中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见魂魄离体。 这下无法,只得匆匆离去,再找一具肉身。 只听前门哗啦一声洞开,一阵阴风从堂中刮过,奔入门外,四周转瞬恢复了寂静。 众人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 只见刚才厉鬼一般的玉娘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钱九大着胆子,也与旁人一道去看。 却见那女子面上陌生,并非玉娘容貌。 他颤巍巍伸出手指,放于女子鼻下,发现了无声息。 突然,女子的尸身开始迅速腐烂干瘪,最后变成一具白骨。 “鬼啊!”众人四散逃开,钱九亦跌跌撞撞,往杜府宅邸奔去。 三楼一间房门忽地打开,七八个持剑侍卫簇拥着两个男子从中而出,一人正是刚才搂了妓子上楼的李牧之,而另一位,大约二十四五年纪,身着玄色蟒袍,腰悬双螭纹玉带扣,发上束了紫金玉冠,面容清贵无双,正是那萧槿之兄,北襄王府的世子——萧桉。 “世子,现下该怎么办?要不要先将钱九捉了?”李牧之此刻早已正了神色。 萧桉摇摇头,说道:“不急,那玉娘有高人相助,定会再来,先等她一等,说不定,能为我所用。” 且说这钱九心中惴惴,一刻也不停的往家中奔去。夜里大雨不停,直下的雨水四溅,似珠帘一般从屋檐流下。 他被大雨淋透,奔跑间踩中一个水洼,绊了一跤,复又起身往前行去。 府中下人听见动静,起身出来相迎,其中便有一个与他私通的丫鬟。钱九没了兴致,见了丫鬟便如见到了那具**的尸身,此刻他湿衣贴身,只觉遍体生寒,不禁打了个冷战,然后屏退众人进了那间贴满了符纸的屋子。 他将门窗关紧,拿出纸笔,在灯下飞快地书写起来。 翌日清晨,一只白鸽携了信笺,往帝都山的方向飞去。 第61章 烟柳之地 青羽得知要下山的消息,是在十一日的申时。那时众弟子刚练完功,正待各自散去,忽见一清师叔御剑而来,道是四百里外的诸明城有邪魔出现,要带他们十一人外出历练。 事出紧急,众弟子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了行李便随一清御剑而起。 只见十余道剑光破开云雾,直往东南方向的诸明城飞去。 钱九见凌云宗一行来了十二人,其中更有凌云宗宗主的关门弟子一清道长,故而心中大定。又见此次来了四个女弟子,容貌皆是上乘,不禁心旌摇荡,但有了玉娘前车之鉴,他再有色心,也没色胆了。 他与杜锦瑛将众弟子迎入前厅,将事情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这其中,当然是隐去了玉娘被逼堕胎致死、自己遇火不救的事实,只道自己无辜,是因为院中不小心走水,才致那姐弟二人身死。 说到在烟雨楼所遇祸事之时,杜锦瑛越听越怒,随手抄起手边茶盏便往钱九头上砸去。茶盏击中后脑,转而落于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钱九本就惧内,更何况这一切祸端都因自己好色而起,哪里还敢言? 众弟子却是被唬了一跳,这些少年弟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青羽觉得那座上之人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便将其细细瞧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心道,这不正是那日坐轿上山拜见一灵道长的人吗? 杜锦瑛虽貌丑善妒,以“杜夜叉”之名闻名诸明城,待客却极为周到。 她吩咐下人将众弟子带去客房,好生安顿,礼数十分周全。 一清听了钱九之言,知这月凌娘子,也就是以前的玉娘,应是用了借尸还魂的邪门法子,白日里无法行动,只能夜间出现。 入夜后,他与其他十一位弟子分头行动,在城中各处查看,却无发现异常。 翌日白昼,萧槿和柳慕宇向一清告了假,来了诸明城主宋远章的府邸,准备拜见两年不见的姨母和姨丈。 萧槿甫一登门,却惊喜地发现自己兄长也在。 “王兄!你什么时候来的?怎的不去帝都山看我?”她虽口中嗔怪却心中虽是十分欢喜。 “表哥,什么时候来的?” 柳慕宇亦欣喜问道。 “有些时日了。”萧桉将柳慕宇肩头一拍,微笑着说道:“结实了不少。” 随即转身走至萧槿身旁,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你们何以来此?” “听说诸明城有邪魔作祟,一清师叔特带我们一帮弟子前来斩妖除魔。”萧槿回答。 萧桉看她得意神色,细细将这位以往骄纵跋扈的妹妹打量,她今日着一件天青色弟子服,身量高了些,三个月不见,果见她有了些修道之人的沉稳来。 “哦?你的同门和师叔都在何处?明日邀他们来姨丈府上坐坐。”萧桉身为北襄王府世子,对世间能人义士多有结交之心,以期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所用。送自己妹妹去凌云宗修炼,除了萧槿自己的意思,其实萧桉也是存了些私心的,便是希望能够通过妹妹结交这些法力深厚的道士。 “我们在城东杜府,那家老爷惧内,夫人甚丑,你可知道?” 萧桉听得,心中冷笑,暗道:“这钱九动作倒快,看来怕死得紧。” “当然知晓,杜氏的钱庄和布庄可是我们大焉国数一数二的商号,在王城时,你不是经常去他们家的布庄?忘记了?” “原来是他们家,我记起来了!” 萧槿这才恍然,原来大焉知名的杜氏布庄就是钱九家的,怪不得其府内布置豪华,不输姨母这座府邸。 “这样吧,今日我也无事,待你们见过姨丈姨母,我与你们一道去杜府,见见你的师叔和同门们。”萧桉说道。 且说这厢,青羽、陆蔚洇、柳慕宇以及沈少微四人,被一清派往烟雨楼查看,其余几人去往醉玉阁查看,而一清自己,则去了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别院以及埋葬玉娘姐弟的坟地。 别院此时仍是一片废墟,焦黑的梁柱斜插在瓦砾之间,满目疮痍。偌大的院子烧得只剩一口古井还完好,突兀地矗立在瓦石之上。 此处有强烈的怨气遗留,他感受得到。 昨日听钱九言语,虽其言辞恳切,但说到玉娘之死,表情却不甚自在,若无隐情,这玉娘何以有这般大的怨气,在烟雨楼中大开杀戒? 一番寻找下来,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这处实在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他正要离开,却见刚才踢开的一处灰烬下隐隐有些耀眼的光芒露了出来。 他蹲下身子,将灰拨开,原来是一颗镂空的玉扳指,扳指上隐有金线勾成的字迹,却被大火烧熔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想到钱九穿金带银的富贵模样,他将手松开,那金玉扳指便缓缓落于灰烬之中,悄无声息。 他后来又去了坟地,发现一坐新修坟冢,从墓碑判断,墓主是个双九年华的女子,于三日前掩埋。 按说经过一场大雨,坟土不该是此种样子——土质松软,像是新翻的一般。 他略施法术,坟土自从两侧移去,而后棺椁大开,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女子尸首? 一清目色一凝,沉声道:“看来,她又找到新的肉身了,那么,大约不日便会再次出现。” 为行事方便,青羽与陆蔚洇皆换了男装,只见她二人头戴白玉冠,将乌发高高束起,一幅俊俏儿郎的模样。 四人行至烟雨楼外,还未进去,便觉一股幽香扑面,说不尽的柔靡妩媚。 “喂!两位师兄!”陆蔚洇伸出手掌在沈少微面前晃了晃,“眼睛都看直了,老实交待,你俩是不是进过这种地方?” “当然没有!小师妹,师兄我可是大好青年!正人君子!怎么会去这种烟花场所?我要去了,我家老头子还不打断我的腿?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故意拉长语调,“慕宇兄去没去过我可就不知道喽!” “我是绝对没有!” 说完,似是怕陆蔚洇不信,他并起两指,做了一个对天发誓的动作。 陆蔚洇扑哧一笑,将他手掌往下一拉,一双眼睛弯弯,说道:“好啦!我信你。” 沈少微只觉指尖柔软,心中一荡,往执着自己手的女子瞧去,只见她面若桃花,腮边微红,满是娇憨神色,虽一幅男子打扮,却哪里像个男子? “无聊!”柳慕宇鄙夷出声,而后状似无意地瞥了叶青羽一眼,却见她正侧着脸,似是没听到他们讲话。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本来颇好的心情却霎时变得如乌云笼罩,又滞闷又堵塞。 醉玉阁就在烟雨楼对面,此刻巫及几人刚刚到达,正要进去。 青羽望着的,正是巫及。 柳慕宇其实早有发觉,青羽对那人总与常人不同。以往在山中修习,两人语带机锋,谁也不让着谁,青羽往往被其气的柳眉倒竖,但那模样却比平时生动地多。 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那样的神情。她对自己,总是那般淡淡的,温和有礼,客气而疏离。 他觉得自己似乎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个他最讨厌的女子,像是在他身上施了妖术,时不时便闯入他的脑海,侵扰他,搅得他不得安宁。 那次与她近身缠斗以后,他便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总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想引起她的注意,甚至——希望能看到她生他的气。她蹙眉的样子,应是极好看的…… 等到进入烟雨楼之后,众女子一看,来了几个俊秀无双的公子,俱袅袅娉娉般凑了过来,一时间莺莺燕燕,将几人围在其中。 “你这小姑娘家家,装什么小公子?”一女子笑着伸手,在陆蔚洇脸上轻轻一捏。 原来这女子刚才欺身过来时,一下便瞧见对方耳垂上两个小眼儿,再细细端详一番,只见对方身量纤细,眉眼秀丽,分明就是个姑娘家。 “谁说我是女子!”她一出声,却将自己暴露个彻底,只听娇言软语,好不动听。 最后便是陆蔚洇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沈少微也立即跟了出去,只剩下青羽和柳慕宇二人。 柳慕宇面色不耐,隔开了不断贴上来的女子,只道是不需作陪。 青羽却不一样,这烟花之地她是第一次来,颇觉新奇,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围了上来,她也不拒绝,笑吟吟地饮了杯不知是谁的柔荑递上来的一杯清酒。 她身量颇高,面容清雅,着男子服饰颇有些英气。众女子喜她面容清俊,举手投足之间也不似其他男子那般下流,便嬉笑着一杯又一杯地递上酒水来。 青羽不忘自己此次来地目的,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有名的美人儿,唤作玉娘,本公子也想见识见识,可当真有各位姐姐们漂亮?” “嘘!”众女子面色一变,悄声道:“公子小声点儿,万一招来了玉娘的亡魂,可就不好了!” “怎么回事?” “哎呀!公子初来此地罢?那玉娘三个月前便死了!” “死了?为何?”青羽故作惊讶道。 “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做我们这行的,最怕动真感情,她倒好,放不下官家小姐的自尊,又信了钱九的花言巧语,怀了身孕又被钱九逼着堕胎,后来也是倒霉,院子走水被烧死了,真是个可怜人……” 青羽心中冷笑,钱九果然有所隐瞒,怪不得这玉娘怨气如此之大。 “公子。别说玉娘了,怪瘆人的。你有所不知,前几日里醉玉阁出了事儿,死了好多人,听说啊——”圆脸的姑娘压低声音道:“都是玉娘的冤魂作祟!” “竟有此事?那你们这里呢?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没有。”最前方的一个鹅蛋脸的女子连连摆手,她斜睨了青羽一眼,撒娇道:“公子,人家害怕,别说她了,来嘛,喝酒。”语声甜腻,说着,又一杯酒递了上来。 几杯清酒下肚,青羽面上便有了丝红晕,眼中晕出水光,更添风流之态。 众女子看得痴了,有一胆大的姑娘趁着青羽不备,在她面上亲了一口。 青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柳慕宇一把拉到身后。 “都给我滚下去!”他怒道。 那名叫阿香的女子在他二人身上来回逡巡,忽而了然一笑,似乎明白了什么,出声吩咐道:“来人呐,替这两位爷准备间上好的房间,莫要打扰。”说罢朝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抿嘴笑着离开了。 众弟子此次暗中查访,一是为了查探此处是否混进玉娘相关邪魔,二来,也是不想走漏风声,让人知道来了除魔的道士,以免打草惊蛇。 听这女子要为他们寻一间上房,两人也不好推辞,只得随了小二上楼去。 雕梁画栋,丽色旖旎,只闻一阵香风拂过,银铃清脆鸣响。 二人被引进一间颜色绮丽的屋子,窗外天色尚亮,这屋中却是昏黄幽暗。只见粉纱帐随风浮动,博山炉中不中燃了什么香,熏得人昏昏沉沉,那小厮掩唇一笑,转身出了屋子,顺手阖上了门。 青羽环顾四周,却觉这屋中布置颇有些奇怪。 柳慕宇此刻打眼往屋内各处一扫,饶是这几年看多了风月画本,仍忍不住耳根发热。 偏这时青羽还困惑着问道:“咦?这皮鞭是做什么用?” 柳慕宇正含了半口茶在嘴里,闻言猛地呛住,顿时间咳得满面通红。 青羽见状,赶忙坐在他身侧,帮他拍拍背顺气。 柳慕宇往身旁之人看去,她今日是男子打扮,显得整个人更为清瘦。左手执了一把梅鹿洒金扇,手指白皙修长,却不是寻常女子那般柔荑,而是骨节分明,有着修行之人的凛冽。 青羽着了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锦袍,衬得那光洁的侧脸如玉一般,泛着浅浅的红晕。 鬓边的发丝随风而起,微微拂过她的脸颊。 柳慕宇注意到,那小巧白净的耳垂,也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打了耳洞,那方一颗红色小痣,就在耳垂中间。 柳慕宇年方十八,若是不来帝都山学道,已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此情此景,不禁令他心猿意马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日练武场的角抵…… 青羽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画册,装裱华丽,极为精致。 她一打开,却是惊得瞠目结舌,饶是神经大条如她,脸上也是立刻如火烧一般红了起来。 将那画册一扔,像是被烫到了手一样。 偏她一时紧张,手中力道偏了,画册摔到地上,大剌剌打开了,香艳露骨的场面赫然展现在二人眼前。 屋中一时间静默无声,尴尬的气氛骤然弥漫开来,空气也是难捱的闷窒与燥热。 柳慕宇只觉一股热气从下腹窜起,连带手心也出了薄汗。 “我们,我们去外面看看,可有不寻常之人。”青羽尴尬开口,起身便去开门。 她用力拽了几下,门扉却纹丝不动——门已从外面锁上了。 “喂!有没有人!将门打开!”可因这间屋子隐在最偏僻的角落,甚少有人经过,故而她喊了几声都未有人回应。 “看来我们只能跳——”青羽转过头来,“窗”字还未出口,却见柳慕宇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神呆呆地盯住她。 “你怎么了?”青羽走近了,关切地问道。 “门被锁上了,我们从临街的窗户跳出去,从屋门出也不是不行,只是用了法力,肯定会惊动这里的人,我们只能……” 薄而淡的唇一张一翕,伴着清冽的味道,让他极想不顾一切地贴上去…… 他早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那些字句飘忽不定,时而遥远,时而迫近…… 她的面容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朝思暮想的…… “你没事吧?”微凉的手触上他的肩,夏日衣衫单薄,凉意透过衣料浸入肌肤,柳慕宇周身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眼神一暗,猛地将青羽往后一推。 青羽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上墙面,还未等她反应,柳慕宇的唇已然压了下来。 她心中一惊,急急侧脸避开,薄唇划过脸颊,柳慕宇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青羽又惊又怒,奋力将他推开,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柳慕宇瞬间清醒了过来,怔怔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脑海中全是刚才唇下的微凉又柔软。 “你疯了!”青羽满面愠色,气忿不已。 “对不起……我……” 青羽见他面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稍一思索后心中便起了疑。 她快步走至桌旁,端起刚才柳慕宇用过的茶杯放在鼻尖轻嗅。 “原来如此,”她面色一凝,“茶里混了催情的药物。”见柳慕宇仍是懊恼,她语气稍缓:“不是你的错,我们尽快出去。” 柳慕宇点头,两人当即来到窗前,却发现临街的窗户也打不开。 就在这时,一阵浓稠的烟雾自博山炉中升起,夹杂着浓郁甜腻的香气,屋中瞬间便不能视物。 “快走!”青羽急喝一声。 两人正欲运功破窗,不料身后一阵阴风扫过,未及回身,便已各中一掌,齐齐摔倒在锦帐之内。 不待他们起身,只觉身下突然一空,原来这榻上暗藏机关! 二人身形急坠,转眼间便摔了下去。 第62章 借尸还魂 大约顺着石阶滚了百十来下,才止住了下落之势。 柳慕宇被摔得眼冒金星,身上的那股燥热也消了大半。 黑暗中,身侧之人轻咳几声。 “你怎么样?”柳慕宇出声问道。 “我没事,只是这里的味道……”青羽又咳嗽两声,而后豁然站起身来。 柳慕宇亦准备起身,身子一闪,却是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 还不待反应,已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他,将他拉了起来。 柳慕宇借着那力道起身,掌心触及一片带着薄茧的柔软,耳根不由一热,幸好这里极是昏暗,掩住了他的情绪。 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何处响起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密室里显得尤为刺耳。 空气是腐臭而潮湿的,散发着难以明说的味道,像是死了颇久的老鼠,又像是烧焦了的腐肉。一股森寒之气弥漫开来…… 柳慕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侧头一看,只见青羽已在捻诀念咒,手中聚起一团灵火,映出她白皙清秀的脸庞。 两人顺着灵火抬头望去,这一望却是骇得后退几步。 潮湿发霉的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张剥得完好的女子人皮,那滴滴答答的也非水声,而是粘腻不堪的鲜血。 一阵阴风扫过,吹得那人皮晃晃悠悠,面容姣好,似乎还擒了丝微笑。 柳慕宇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惊得咽了口唾沫,背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就在这时,四周忽而亮起绿幽幽的鬼火,一阵嘶哑诡异的笑声响起。 二人心中俱是一凛,立即朝密道深处瞧去,只见那处坐着一个满身焦黑,面容扭曲,不知是男是女的怪物。 “你是……玉娘?”青羽试探问道。 “我烧成了这样,姑娘也能认得出来?”玉娘冷笑一声道。 “你想怎么样?”柳慕宇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剑柄上。 玉娘却不回答他,转而问道:“你们凌云宗的道士?是钱九那厮请来的帮手?” “是又怎么样?大胆邪魔还不束手就擒!”柳慕宇厉声道。 “哈哈哈哈……”玉娘大笑出声,“可笑!真是可笑!堂堂玄门正宗,却是助纣为虐,黑白不分的一群蠢货!” “你与钱九的恩怨,不应牵扯到他人,三日前,你杀了醉玉阁整整一十二人,他们又与你有什么仇怨?为何滥杀无辜?”青羽冷声道。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全都该死!” “那她呢?”青羽指着墙上那具人皮,“她何其无辜,要受你剥皮换面之苦?她就该被你杀掉,以便你借尸还魂?” “我用的全是已死之人的皮囊!我没有害她!” “既然如此,请问阁下将我二人困至此处,意欲何为?” “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杀女子,你可自行离开。” “那他呢?”青羽指着柳慕宇问道。 “他?”玉娘发出嗬嗬怪笑,“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三日前,我被钱九身上的辟邪玉撞得魂魄离体,好不容易又寻得一副肉身,要让肉身贴合,需得服用二十颗活人之心,真是不巧,你这位同门——恰好是第二十个。” “不过——若想他不死,还有一个办法——告诉我魔尊魂息在谁手上!” 柳慕宇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青羽亦道。 “休想装傻!”玉娘周身阴气浮动,“去年在边春山,你们这群帝都山弟子将那儿的妖族斩杀殆尽,盗走了魔尊魂息,别以为我不知道!” 玉髓莲花中的那块晶石,难道就是这玉娘口中所说的魔尊魂息?青羽一时间心念电转,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我们并不知晓。” “好!既然你们不愿说,那便留下他的命!” “痴心妄想!”柳慕宇冷嗤一声,拔出长剑喝道:“看招!” 密道内倏地一暗,鬼火瞬间灭了,只听耳边阴风刮过,柳慕宇急急向后一退,玉娘五指成勾,堪堪划过他耳侧。 他心下一凛——倒是小瞧了这邪魔,当即敛了心神,心中默念剑诀,却不知为何灵气堵滞,满身的功力竟如沉泥入海! 柳慕宇咬紧牙关,强行运功,只见剑光流转,他奋力挽了几个剑花,勉强与玉娘斗了起来。 奈何动作迟滞,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但那玉娘出招却颇为狠辣,行动间快如闪电,一双焦黑的手宛如利刃,所过之处掠起阵阵腥风,一时之间柳慕宇只觉眼中辛辣,被迫地连连后退。 “哼!那茶中不止有催情的药物!还有化功散!本想趁你二人交合元神涣散之时取了你的心,不料被你二人发现!幸好我留了一手!今天你逃不掉!受死吧!” 电光火石间,那双蜷缩如勾的手触上他的胸膛,玉娘脸上露出阴鸷冷漠的笑意。 “要重寻一副肉身,应当不是易事。”泠泠清音忽而在昏暗的密道响起。 玉娘手中动作一滞,猛地转头望去,只见那女道士正举剑对着那具人皮。 心中顿时后悔不迭,怎就忘记了这要紧之物! 她出手如电,迅速封住柳慕宇两处大穴,而后扣住他脖子威胁道:“你敢坏我的东西!我便立刻杀了他!” “一物换一物。”青羽沉声道。 “好,一言为定!” 人皮飞起的同时,柳慕宇被重重推了过来,青羽扶住他,迅速解开穴道,却见那玉娘又扑了过来。 青羽将柳慕宇往后一推,转身与玉娘缠斗起来。 双指并举,划过剑身,丰沛的灵力充盈剑身,一股强大的力道在密道中晕开来,她举剑去刺,玉娘只觉那气势极是迫人,将她周身的阴气牢牢镇压住。 玉娘立时明白过来,自己远远不是眼前这个女道士的对手,当下拿着人皮,化作一道阴风没入石壁不见了踪影。 自古邪魔鬼魅,穿墙过壁,若没有及时施用符纸或者阵法将其困住,便再难寻。 青羽将剑插回剑鞘,回身问柳慕宇:“你怎么样?” “是我没用!”他只觉羞愧难当,为何一次次在她面前这般狼狈…… “乱说什么?”青羽微微一笑,清透的眸子霎时间盈盈如月,“只是我运气好未喝那口茶而已。”青羽知这金玉门小公子心高气傲,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走吧,先离开此处,那个阿香有问题。” 柳慕宇一时怔住了,满脑子都是青羽的笑颜。 她对我笑了。 他忘了此时身处这幽暗阴冷的地室内,心中彷佛有一簇烟花轰然炸开,炸得他头晕目眩。 “还愣着干什么?”青羽疑惑道。 “没……没什么,走吧。”不待青羽反应,他便已扯了她的手腕踏上石阶,朝着上方那间屋子疾步行去。 两人刚出机关,便听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 原是巫及等人发现他二人失踪,刚好寻到这间锁着的屋子,正在喝令小二打开门锁。 门扉瞬间大开,众人一眼便见他二人屈身锦帐之内。 屋内陈设靡靡,地上还铺陈着那幅香艳的画册,旖旎春色一览无余。 陆蔚洇等几个女子看到那画册,瞬间避开脸去,耳根通红。 巫及面色骤然阴沉。 柳慕宇知他想歪了,也不解释,只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姜随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青羽急急解释,“我们刚才遇到了那个玉娘,就在这床下的机关密室里,可是让她逃脱了。此事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找到烟雨楼那个叫阿香的姑娘!她一定知道玉娘的下落!” 众人一凛,立即四下去寻。可那阿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沈少微捉住老鸨,那老鸨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也不知阿香那死丫头跑去哪里了,不过玉娘生前确实那丫头情同姐妹,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求各位道爷饶命啊!” 众弟子回到杜府,柳慕宇和青羽将所遇玉娘之事道来。 “师叔,那玉娘曾逼问我什么魔尊魂息的下落。” “魔尊魂息?”一清心中一沉,难道——魔尊魂息现世了?此事当立即禀报师父,不过他面上却未露分毫,只淡淡道:“那邪魔之言未必可信,或许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心神。” 巫及与青羽对视一眼,皆默不作声。 到了午后,钱九听得玉娘再度现身,心中惴惴不安,急急求道:“求各位道长尽快杀了那邪魔,无论多少钱财,在下都愿奉上。”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通报之声,道是有客求见。 只见一玄衣男子自门外款款而入。 他身高八尺,剑眉星目,通身华贵之气,身后漫天霞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辉,更显器宇不凡。 “王兄!”萧槿亲昵地揽住了他的手臂。 钱九识得北襄王府的世子,他心中一惊,竟不知世子为何驾临,更没想到这几日在自己府中的,竟有北襄王的掌上明珠,他只觉蓬荜生辉,立即与杜锦瑛一齐跪拜道:“参见世子和郡主,小人有眼无珠,不识郡主,望世子和郡主见谅。”他言语间极是殷勤,分明存了攀附之心。 萧槿拉着兄长,向他一一介绍自己的同门。 修道之人,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礼,大家拱手作礼,就当打过了招呼。 忽而,萧桉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一个女弟子面上。 “王兄,这是兰华,之前是百花谷弟子,现在和我一样,都在一盈道长门下。” “阿兰——”萧桉心中叹息,“原来——你竟是百花谷弟子。” “公孙怀安,母性公孙,”兰华心中喃喃,“原来——你是北襄王府世子。” 二人相视一笑,却心照不宣地未曾提及援翼山之事。 萧桉与一清同岁,两人聊得投机,从上古奇书、各方流派,聊到四海趣事,生平见闻,直觉得相见恨晚。直聊到暮色四合,萧桉与众人一道用完膳后,这才离府而去。 第63章 双城遇困 翌日,一清率众弟子倾力追查,宋远章亦调派了手下于城中大力搜查玉娘和阿香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等到夜里,众弟子设下锁魂阵,将杜府护在阵中。冷月晖晖,万籁俱静,众人等玉娘自投罗网,却是毫无动静。 接下来的两日,亦是风平浪静,那玉娘不知怎得,竟再未出现过。 到了第四日的黄昏时分,红日将沉,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绯色。一清正与萧桉坐于杜府后山亭间谈经论道,忽见远处飞来一只灵鸽,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与花海,径直落于一清肩头。 他将书信从灵鸽足上取下。 萧桉见他面色骤然一变,便出口问道:“道长,怎么了?” 一清倏然起身,双手抱拳道:“萧施主,贫道需即刻告辞。天爻城自昨日起有数名男子无端被害。这些死者死状可怖,皆是被挖去了心肝。官府查之不得,请我门中之人前去查看,是否有邪魔在作祟。我观信中所表,死者死法与烟雨楼中并无二致,许是与那玉娘有关。故而我与众弟子现下便要赶往天爻城,萧施主以后若是得空,可上帝都山来,你我二人再论道法。” 言毕便招来众弟子,说明了情况,并向钱九辞别。 钱九哪里肯依,说什么也要一清与众弟子留下,玉娘未除,他心中实在难安。 一清回道:“玉娘此刻在天爻城出现,我们正要去降她。你府上已设了锁魂阵,寻常妖邪无法入内。” 言讫,他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什,交于青羽,并吩咐道:“你在众弟子中法力最高,便留在杜府中保护钱施主。这是传音哨,若有紧急情况,你便吹响此哨,我在千里之外也能听见。”他视线往众弟子中一扫,说道:“再留一人与青羽一道。你们谁想留?” “要不要留下和她一起?”柳慕宇心中犹豫,有了那一日烟雨楼的经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这个当初他看不上的女道士不自觉吸引,“可是——他堂堂金玉门小公子,难道以后真要向她服软示好?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不仅萧槿表妹,还有那群从小玩到大的世家子弟,若是知道他喜欢上了这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女道士,定会狠狠嘲笑他一番。再说了,爹娘肯定也不会同意这样一个女子嫁入金玉门。但是——”他突然心念一转,“话又说回来,此次留下降妖除魔本就是凌云宗弟子职责所在,又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为了她才要留下,我是为了降伏妖魔。”柳慕宇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是正待他开口时,巫及却已抢先一步道:“师叔,我留下。” 明日便是十五,又到了月圆之夜,他必须与青羽在一起。 一清颔首:“也好,在边春山之时你二人也是一道除妖,应当比其他人多些默契。” 柳慕宇面上骤然蒙上一层阴影,那句“我愿留下”终是卡在喉间,没能说得出来。 这方众人御剑疾行,不消两个时辰,便赶到了天爻城内。 此刻天色已是晦暗不明。三条街道,百门千户,皆紧闭窗扉,不点烛火。往日喧嚣的街道此时归于沉寂,夜里起了风,吹起街上的杂物,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往远处飘去。 今夜无月,夜枭声啼,混入北风之中,徒添一阵萧瑟与肃杀之气。 街上空无一人,这是一清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场景。 忽而,他看到远处天际有七八人御剑飞来,行得近些,才看清原是一梦领了所有“希”字辈的弟子。 一梦足尖轻点青石地面,反手插剑入鞘,她走得离一清近些,在他耳侧压低声音道:“师兄,师父今日出关了。但……经脉似有些受损,心神不稳,故而我耽搁了一会儿。” 一清闻言,眉头一皱,担忧道:“师父他怎……”话还未说完,便见一梦摇摇头,抬手将他话打断。他心中一凛,也知此刻不是说话时机,师父受伤的事情,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只是——师父法力世间无双,从未见过他受伤,此次竟不知为何? “天爻城怎么变成了这样?四位师兄师姐何在?” “事有凑巧。你可知晓?北海霜华真人寂灭了。” 一清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五日前,说是修炼时突遭心魔反噬,气血逆涌,最终灵元溃散。目前北海局势动荡,北荒妖族正蠢蠢欲动。我们凌云宗得到消息,已经是在你去往诸明城的第二日了。师父派了一正和一宁师兄前去稳固局势,助玉虚宫一臂之力。不仅如此——”一梦面色一凝,“昨日晨间,鬼面书生在此现身,言语挑衅,大放厥词。一盈师姐将其打成重伤,可这人甚为狡诈,又一次逃脱了,师姐追踪而去,至今未归。昨日夜里,城中又出了邪魔伤人之事……如今师父经脉受损,山中就剩一灵师叔一人,他也无法离开,唯恐中了妖魔的调虎离山之计。” “才离开几日,竟生出这许多变故。不过我看这几件事来得蹊跷,最近行事需得加倍谨慎。”一清沉声道。 “师兄所言极是。”一梦郑重地点了点头。 风声渐厉,吹得街旁铺子木门吱吱呀呀,一会儿露出一道缝隙,一会儿又阖上,反反复复。 那声音刺耳,直钻入耳中,令人牙酸。 高悬的牌匾上,红色的灯笼左摇右摆,好像终是有一个经不住狂风,断了线,往空中飘去,因着无光,黑黢黢的,上面的图案看不清楚,远远的倒像是个头颅一般。 那灯笼往这方飘来,沈少微离得最近,他打眼望去,霎时间骇得汗毛倒竖——竟真是个无发的头颅!他被唬了一跳,还来不及呼叫出声,那头颅便已炸开,其中竟有缕缕火光喷射,众弟子觉得眼中辛辣,忙往外躲去。 原来这灯笼不是灯笼,头颅不是头颅,而是个藏了特殊药物的木偶。 这一退,众人便往四处散开了去。 此时狂风大作,卷起能够卷起的一切物什,甚至连屋顶上的青瓦亦呼啦啦地被掀了起来。 每个弟子身周均形成了一个愈卷愈烈的风暴,而他们正处于风暴中心。 众弟子忍不住揉了揉眼,才觉眼中辛辣稍解,下一瞬,眼中天地变得晕眩起来,摇摇晃晃的,神思渐不清明。 隐隐约约的,每人面前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自风暴外而来,罡风不曾吹乱他们的发丝,女子脸上面容苍白如透明,一双红唇却是娇艳欲滴。 一清心中警铃大作:“是摄魂术!” 当即屏气凝神,大喝出声道:“破!”下一瞬溟心剑已重重劈下,刹那间金色流光四散,身前风暴与女子一道湮灭。 众人听得这气若山河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只见面前妙龄女子面容突地变作一张张鬼面,弟子们急忙提剑砍杀。可那些女子身形如鬼魅一般,随着风暴在众弟子身周快速移动。 不消一会儿,他们神色又开始恍惚起来。 话说一清突破风暴,终于得见天地,却见外方有数百个长着寸许黑色利甲的女子向他奔来。 他砍杀不及,又见其他弟子不得脱困,遂大声喊道:“结金光印!念清明咒!莫要被邪魔迷了心!” 众弟子听得此雷霆之音,赶忙照做,渐渐觉得心中清明,浑身终于有了力气,手中法器也趁手起来。 只见各色灵光自风暴中喷涌而处,直如七色彩云一般冲向高空,众弟子以自身灵力举剑挥下,终于将鬼魅邪魔逼得四散逃开。 众人提剑去追,却见那些女子化作一道道黑风,转瞬不见了踪影。 这时,只听一阵短促哨声猝然响起,那哨音未经耳膜,而是直达人的心底,若不是凌云宗弟子,便听不到这般响彻天地的声音。 哨音只是一瞬,转而便归于沉寂。 “糟了!”一清心中一凛,当即令道:“一梦,你率众弟子在此护佑天爻城。”随后,他又吩咐希瑶将受伤的弟子带回帝都山,而后便与外门弟子一道,一刻不停地往诸明城飞去。 “师叔,这些邪魔到底要干什么?”姜随疑惑道:“若只是为了杀掉钱九,而大费周章地调虎离山,未免太奇怪了。”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一清面色凝重,“你们此行要多加小心,降妖除魔来日方长,不得急功近利,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是,师叔!”众弟子应道。 且说这方青羽与令狐渊二人,待众人离去之后,一时倒也无事。 落日已完全沉入远方山谷之中,徒留一丝余晖,给那已经黛蓝的远山浸了一分暖色,过了一会儿,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此时距离众人离去,已过了一个时辰。 天际升起了一轮几近浑圆的明月,今日的月极亮,像是透着清辉的巨大夜明珠一般,青羽甚至可以看到其上灰色的斑驳,想来望舒仙人正居于月上宫阙,瞭望凡间。 只是这明月并未亮上许久,天际便飘来了浓重的黑云,渐渐将那月色遮住,青羽坐于院中一株葡萄架下,渐渐看不清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刚才极亮,现又极黑。 浓重又寂静的黑夜,让人感觉空气也滞重了起来,青羽正觉得有些闷热难当,忽听一声尖利破碎的叫喊声刺破了夜空,那声音混杂了男女的声音,仔细辨别,其中一人,正是钱九。 青羽立即往钱九院子奔去。 她脚下生风,正穿过月洞门之时碰上了巫及,两人不过转瞬功夫,便行至钱九屋外。 屋门大开,只见有两人衣不蔽体,面色惊惧,正是钱九与府上的丫鬟红儿。 钱九缩在床上,退后不得,红儿摔在桌下,起身不得。 今日杜锦瑛未在府中,这钱九竟又在做此等苟且之事。 还有一人,是个陌生女子,正站在床边,周身充满煞气。 三寸长的黑色指甲堪堪刺划破了钱九胸口的皮肉,一缕血珠正顺着乌黑的指甲流到苍白而枯瘦的手指上。 青羽不待反应,立即冲将过去,运气往女子肩颈重重一拍。 那女子受她一掌,急急退开一步,身形一转,跟青羽交起手来。 “道长救我!救我!她便是玉娘!你杀了她!杀了她!她不……” 巫及嫌恶地瞥了钱九一眼,信手拿起桌上一个杯盏往钱九掷去。茶盏正中后脑,钱九口中言语戛然而止,晕了过去。 他这才觉得清净了不少。 玉娘不是青羽的对手,故巫及并不打算出手,在一旁抱臂而立。 只见两人出掌如风,玉娘且战且退,一时间战至院中。 院中动静早惊动了下人,有几人奔至院外,但见一形如如鬼魅的女子正与那道门弟子交手,纷纷吓得魂飞魄散,哪敢上前?一时间连滚带爬地奔逃出了院子。 青羽掌中聚集灵力往前挥去,玉娘受不住,如断线风筝一般重重摔在墙上,当即呕出一口黑血。 她正想上前将玉娘捉住,却见玉娘就地一滚,口中吞下几粒丸药,反手抽出墙上挂着的剑向青羽刺来。 青羽并指捻诀,往桃木剑身一划,只见木剑变长,清光大盛,她举剑向前刺去,直指玉娘咽喉。 再次遇上青羽,玉娘知道自己战不过,刚才拿剑去刺,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此刻她闭了眼,知道这一剑下去,自己便要飞灰湮灭了。 但那剑迟迟未刺下。 “为何要滥杀无辜?”原来青羽怜她生前遭遇,终是没有忍心斩下这一剑。 玉娘一听,幽幽睁开眼来,仰天大笑道:“滥杀无辜?真是笑话!钱九杀我及我腹中胎儿,烧死我的胞弟,你说他可是无辜?烟雨楼那些男子,将多少女子折辱至死,可是无辜?” 青羽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她也怀疑过钱九之言,他好色成性,形容猥琐,只管为自己辩解。若玉娘所言为真,那钱九确实该死,但却不能这般死。 “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的法则,人间有人间的律法,冥界有冥界的规则,若你所言为真,我定会为你报官,自有官府来惩治他,但你使了邪魔之法,借尸还魂,逃脱阴间律法,又想破坏人间刑法,以致秩序混乱,再说,你不入轮回,当真想一直做孤魂野鬼吗?” 玉娘瞥她一眼,唇边浮起讥诮:“我常听门主说所谓修仙门派,尤其是凌云宗之人最是虚伪,如今见了果真如此。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张口闭口都是匡扶正义、造福天下苍生,其实不过是些自私自利、黑白不分、助纣为虐的伪君子罢了!你道你可以报官,我却想问,你有比钱九更多的钱财吗,你知道官府会信你还是信钱九?你让我自入轮回,那是这些事情都未落到你身上,你便说的这般轻松罢了。今日我落于你手中,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你也不必假意惺惺!” “是谁教你借尸还魂之法?” “是我。”一道森寒彻骨的声音自云端压下,青羽只觉周身空气凝固,一股巨大的魔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遍体生寒,猛地抬头一望,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正缓缓落于院中,所过之处连月光也被吞噬殆尽…… 第64章 伏矢鬼母 “门主!”玉娘灰败的眼中重又燃起了一丝生机。 青羽凝目望去。 那是一个身着冰丝蹙金玄纱裳的女子,微风拂过,衣袂纹丝不动。 一双狭长的凤目,眸中却不见一丝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虚空。 她肤色极白,几近透明,唇色却是红如烈焰。云髻高耸而起,映衬着背部纱衣上极大的赤色彼岸花。 巫及浑身一僵,尸山上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好在此刻他变幻了容貌,且这么多年过去,她应该认不出自己了。 他心下稍定,却听那女子缓缓开口:“今日运气颇好,既能碰上凌云宗弟子,还能遇见故人。” 巫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他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他早已淡忘了当初的恐惧。 女子缓缓转向他,苍白的脸上似笑非笑:“小鬼,你偷习了我的法术,是不是应当尊称我一声师父呢?” 她刚才甫一入院,便认出了这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正是令狐渊。当年这小狐妖被有苏氏所挟,命悬一线,是她用自己的精血将其救活。 所以,她识得令狐渊的气息。 “你认错人了。”巫及淡淡出声,脚下却不着痕迹地朝青羽靠近。 青羽见两人情形似是旧识,正要出口相询,却见巫及猛然攥住自己腕骨,急欲遁走。 玉娘见状想要阻拦,被他反手一掌拍晕在地。 “快走!”巫及喝道。 青羽不明所以,转眼间已被带上了屋顶。 “怎么了!?她是谁?” “伏矢鬼母。我们打不过她!”巫及拔剑出鞘,指尖捻诀,霎时间剑光大盛,剑身倏地变长。 他拽着青羽一跃而起,御剑往帝都山方向飞去。 后方伏矢鬼母似是不急,嘴角噙了丝冷笑,远远注视着已在天际化作黑点的二人。 突然,她将玉娘后襟一拎,幻化成一股黑色飓风拔地而起,浑似一条黑色巨蛇一般,往二人的方向疾冲过来。 再仔细看去,那魔气幻化出的黑蛇竟有九只脑袋,此刻均张开血盆大口,喉中吐出火红的信子,嘶嘶之声不绝于耳,直唬得山中鸟兽尽皆慌张四散。 眼看伏矢鬼母就要追上,巫及忽而转过身去,摇身一变成了令狐渊的模样。他双手结印,周身妖气喷涌而出,妖气化成一只巨大的赤色三尾妖狐,往那九头巨蛇奔过去。 霎时间,赤色妖气与黑色魔气幻化出的两个巨兽在夜空中撕咬在一起。 远远地响起伏矢鬼母阴暗森冷有如来自幽冥地狱一般的声音:“小鬼,多年不见,你的法力倒是大有长进,只可惜……” 话未说完,那九头巨蛇已从不同方向将赤狐之首噬咬,而赤狐巨大的三尾将蛇身绕住,越缠越细。 只是——令狐渊觉得自己已经慢慢地支撑不住,一时间心神激荡,喷出一口鲜血。 巨大的赤狐呜咽出一声悲鸣,转眼间就被黑蛇撕咬成碎片。 妖气四散而去,再不成形。 恰逢这时,青羽木剑中剑光大盛,九道青色剑气破空而出,须臾间化成九条巨型青龙,直冲黑蛇九首,往其咽喉重重咬去! 黑蛇嘶吼一声,顿时消散无形,变成一团如云一般的黑色雾气盘旋在上空。 这厢令狐渊身负重伤,剑气溃散,直直往下方坠去。青羽只觉脚下一空,急忙捻诀念咒稳住身形,而后将木剑反手一抛。 木剑遇风即长,变幻得犹如一艘巨大的船只一般,托住了下坠中的令狐渊。 见后方黑云未再追上,青羽稍松一口气,正待开口询问令狐渊伤势,却听伏矢鬼母阴魂不散的声音传入耳膜:“小道士,这么护着小狐妖,他可是你的情郎?你倒颇有几分本事,但想要赢我,却还早呢。” 森然笑声响起,久久回荡在静谧的山谷之间。 青羽朝后方望去,只见那团黑云正在月色之下,山巅之上。 黑云变幻,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速度愈来愈快。一朵巨大的赤色曼珠沙华从中缓缓升起,那火红的颜色如鲜血一般,起初只是花苞,渐渐地全部盛开。花瓣如细线一般向夜空伸展,似要将月色吸纳其中,将那幽寒之光吞噬殆尽,再散向天地。 巨型彼岸花快速旋转,裹挟了山间夜色中四面八方的阴风和死气,向她二人奔袭而来。 “不好!这是伏矢鬼母的‘彼岸幽魂’!”令狐渊面如死灰,声音中满是绝望,“你我……皆逃不掉了……” 青羽从未听过令狐渊口中的什么“彼岸幽魂”,也不知他年少时受过伏矢鬼母诸多折磨,但见他面色颓丧,似是已经认输了,便忍不住怒道:“还未分个胜负!你便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偏不信她这劳什子‘彼岸幽魂’能奈我何!” 说罢,青羽将拂尘三桑从袖中拿出,大喝一声“变”,原本只有三寸的拂尘应声暴涨。 只见周身灵力奔涌而出,她将拂尘执于右手,携了滔天之势,往前方挥去。 漫天的清光将昏蒙山色照得大亮,魔气与清气两相碰撞,震得山摇峰动,天地亦为之变色。 然而,彼岸花的花瓣却悄然收拢,将清气缓缓地吸附入花蕊之中。 青羽只觉一股巨力从拂尘传来,身子止不住向前踉跄。她不敢大意,随即将拂尘往虚空中一抛,划出个八卦阵来,这是师父教她的九苍乾坤诀。 这法决共有九层境界,她之前在海上与令狐渊对战时,使的是第三层。 自从下山这一年来,她功法大有长进,已练到了第五层。 伏矢鬼母见一道八卦阵携了雷霆之势朝自己压来,直将彼岸花往后推了数丈之远。 只见花瓣散乱,她的心神竟也有些不稳,心中直道这年轻女子厉害,自己险些败下阵来。 她略定了定心神,从袖中掏出一个紫色瓷瓶,拔下顶端木塞,只见其中飘出丝丝缕缕红白雾气,她将其归于掌中,两掌不断变幻,注入自身魔气,将其化成一个形似八卦的球体。只不过这八卦红白两色,端得诡异。 她将球体往彼岸花花身一推,那花蕊之中顿时长出千万缕红白两色的触角,将青羽黑白两色的八卦阵包裹起来,渐渐地吞入花芯之中。 青羽心中一惊,自己已使了九苍乾坤诀,竟仍然不敌对手。原来令狐渊的绝望不是怯懦,她真的打不过伏矢鬼母。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但还不待她二人遁走,一股强大的魔气已经环绕周身,吸附着她们往彼岸花花蕊而去。 那千丝万缕的触角,突然变得如利刃一般,直直朝青羽刺去。 电光火石间,令狐渊将她拦腰一抱,旋即转身,将自己后背置于那利刃之前。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般做,但终究是做了。 青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利刃刺入令狐渊的身体。 他眉头皱起,似是痛苦万分。 时间彷佛在这一瞬凝固,青羽心神俱震,她下意识伸手环住他,手中却触碰到一片温热和濡湿。 是血。 粘稠的,蓝色的……但她并未多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见刺中的是小狐妖,伏矢鬼母眸光一凛,立时收回了利刃,她可不想让小妖狐这会儿便死。 巨大的花瓣层层合拢,她二人渐渐看不见天地,看不见明月,只闻彼此的呼吸之声,最终,连意识也渐渐堕入了无边黑暗…… 但令狐渊并不害怕,因为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了。 “可是……真傻啊……”令狐渊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他笑自己傻,傻到将最脆弱的后背留给敌人…… 他也笑那女子傻,本能逃脱,却固执地留在他身边…… 第65章 幽冥前尘 话说这四海八荒、**之内,原有两个被称作“鬼门”的地方。 其中之一,便是在那东海度朔山上。此山风景秀美,因山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桃树,便又被称之为桃都山。别看此山层峦叠翠、花香馥郁,却有一地儿,正是那幽冥界的入口,被称之为鬼门。上古时期,天帝恐鬼怪下山去往人间作祟,便派了神荼和郁垒两个神将驻守此门。随着天光变幻、斗转星移,这二位天神已然作古,鬼门便不似以往那般看守严密,偶有鬼魂逃脱出来,这便诞生了另一个鬼门。 这另一个鬼门,却是一个门派的名字,处于魔界之中。此派便是由逃出旧鬼门的伏矢鬼母所创立。世人皆不知新鬼门所处何地,也不知那魔界所处何地。千年之前,妖魔二界于九幽之地败于人界修仙门派,魔界三大护法之一的鬼门之主——伏矢鬼母侥幸逃脱。 这伏矢鬼母,原身已无人知晓,无人知道她的过去,甚至,连她自己也忘了…… 自她有记忆起,便是黄泉路上的一只孤魂野鬼,唤作伏矢。 鬼差并不拘她,阎王也不管她。 久而久之,她便在黄泉路边住了下来,那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火红的彼岸花,鬼差缉拿了刚死之人的魂魄,从那条花路上经过。时间久了,便也与她熟稔了,有时候,还会到她那儿讨杯茶喝。 她见了很多鬼魂,表情不一——有愤怒的、懊悔的、释然的、沮丧的、不舍的、惊惧的,也有期待的…… 千千万万个魂儿,便有千千万万个故事,也有千千万万种心境。 看不到尽头的黄泉路,是连接往世和来生的必经之路。 可她没有往世,亦没有来生。 在这一成不变的地方生活得久了,心里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想来。 她将想要投胎转世的想法告诉了与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女鬼差——英芜。 在她一次一次地撺掇着英芜和她一起入轮回道后,英芜终是无奈道:“阿伏,我们是不能转世投胎的。” “为何?” “我们不入轮回,自是有既定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们都是被命运选中之人。” 伏矢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我不想被所谓命运决定该如何生活,只想自己决定自己想过的日子。” 英芜因她这念头惊了一瞬,不待开口,便听她又道:“似这般没有变化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你知前方过了这黄泉路,还有什么地方吗?”英芜缓缓道来:“那是转世之人的必经之路——忘川河、奈何桥、望乡亭……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死寂灭,如一场艰难万分的修行,到死后,不论是所爱或所恨,却又不得不从这里忘却。忘却很简单,但忘却前的痛苦是极其深刻的。更有甚者,在某世作下恶来,死后进入十八层地狱之中,日夜遭受折磨。” 她望向伏矢,耐心劝解:“在我以前一遍又一遍历经轮回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天地中的一颗棋子,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而今跳出这种循环往复的规则,变成一个旁观者,不用经历轮回之苦,难道不是一种幸事吗?” “生与死,不过是两种存在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是生的结果,生又是死的结果,但是生时所要面对的人和事都是未知的,这是多么有趣而有希望的事情。我渴望那种未知,再者,我们哪里曾跳出规则?不还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吗?只是我想从一颗知道结局的棋子,变成一颗不知道结局的棋子。” 不等英芜回她,伏矢又问:“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在你还未成为鬼差之前。” “记得一些。”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英芜默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自她当鬼差起,伏矢已经在这儿了,她亦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各阴官冥吏告诫她,离伏矢远一些。 但时间久了,久得大约过了千年之久,她也成了幽冥界中的老人,伏矢也未生出什么祸事来,阴官便也不大限制她与伏矢来往了,只一件事——千万不能让她过了黄泉路。 她劝慰了伏矢一会儿,让她安心待在这里。 伏矢似乎听了进去,她站起身来,往彼岸花尽头走去。这些花是极阴之物,自幽冥界开辟以来,便一直生长在此处。一百年前,伏矢偶然采了一朵服用,哪知这些彼岸花便如灵草一般,对她大有裨益。她只觉功力大增,故而开始私下修炼,无任何鬼差知晓。 心中有了转世的执念,她渐渐地生出些魔气来,终于有一日,她修得了变幻之法。 恰逢幽冥界盛会——玄冥大典这日,鬼差阴官大多去参会,只留少许几个当差的,甚至是还未投胎的一些鬼魂,都能去参加这个盛会,但伏矢是没有资格的,她被禁止通过黄泉路。 身形一晃,她倏尔变幻了容貌,往那幽幽大道上行去。 路好长好长,时间仿佛过了千万年,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但她终于还是行到了终点。 那里是一座波涛汹涌的大川,岸边有一灰色石碑,上书“忘川河”三个大字。 河面阴风阵阵,红雾缭绕,红的水浪犹如鲜血一般,散发着阵阵腥臭之气。河中时不时跃出尖声嘶叫的孤魂野鬼,但还来不及再够到桥上,就被河中涌出的辨不出面容的可怖骷髅撕咬拉扯,复坠入滚滚波涛之中。 忘川河的石碑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名为“三生石”。传说每个人都可以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伏矢缓缓蹲下身来。那青红黄三色相间的大石上开始泛起幽幽白光,像一面镜子,她瞪大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 她与几个魂魄一起上了奈何桥,桥身摇摇晃晃,她亲眼看见一个魂魄跌入忘川河中,眨眼间变成形容扭曲的红面鬼。 她被唬了一跳,似有些明白英芜的话了。 奈何桥尽头,是一座茅草亭,上书三个大字——望乡亭。亭内有一口长约三丈的大锅,锅旁坐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女子手中掌了一个大大的铁勺,只见她将锅中汤药来回搅拌,而后分碗盛了,递于正在排队的鬼魂。 这女子便是孟婆。 鬼魂们喝了汤,前尘往事皆烟消云散,只有站在最后的伏矢,还记得他们说过的生前的故事。 伏矢心中忐忑,生怕这孟婆发现自己的身份,于是手中暗暗聚起一团魔气,若是孟婆突然发难,她便硬闯过去。 孟婆伸出苍白的手指,往她额前一点,只见渺渺茫茫,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你没有前世记忆,不用喝汤,跟着他们去投胎吧。” 伏矢心中一喜,连连点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那些失了记忆的魂魄身后。 忽然,孟婆心中一凛,恍然回过了神。 只见她瞬间将八尺长的铁勺从锅中撤出,猛地朝伏矢的方向挥了过来。 伏矢知道自己身份败露,立即挥出一掌魔气,头也不回地朝前方疾奔,终于行到了轮回之境前。 她正待跳入轮回道中,却见一大群阴官冥兵举了刀剑向她刺来。 身前是数以百计的冥界官兵,身后是举了大勺的孟婆,但伏矢功法已成,三两下便击退了他们。 这方动静太大,惊动了幽冥大殿中正在行宴的青华帝君。 他驾了威风凛凛的九头狮,与众阴官一道往轮回之境这方飞来。 远远的只见一个女子,黑发飞扬,身姿窈窕,动作飘逸灵秀,正与阴兵混战在一处。 青华帝君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缓缓伏下身子,在那九头狮耳边吩咐了一声,而后坐正了。 这往日翱翔于天际的神兽旋即张开九个血盆大口,一阵嘶吼声过,将那整个冥界都吼得震了三震。 众鬼尽皆变色,伏矢虽自诩功法大成,也不免站不定身子,因那厉吼一阵摇晃。 她转头向身后望去。 隐于冥界数千载,她终于第一次得见这位冥界之主。 青华帝君着了一身玄色长袍,衣上用金线绣了九婴凶兽,头上戴一顶白玉冠冕,腰上束一条金带,宝相庄严,剑眉星目。 他端坐在九头狮之上,目光冷冷地俯视着面前的女子。 伏矢忽而心中大恸,尘封的记忆像心口撕裂流出的鲜血一般,那般触目惊心。 “是他……原来是他……” “抓起来。”青华帝君声如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失望,愤怒,恨意…… 甚至,爱意…… 种种情绪如汹涌的忘川之水,把她拍打地站立不稳。 最后,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又回到了黄泉路边的茅草屋里。 彼岸花开得那般繁盛,火红火红的,宛如漫天烈火蔓延到无穷无尽的幽冥深处,也将她的内心焚烧成了灰烬。 英芜告诉她,青华帝君本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却被楚江王求了情。 想来她只不过是于他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罢,她想抓便抓,想放便放。 心中的恨意与怒意渐渐滋长,离开幽冥界的决心更是强烈了起来。她只愿生生世世,再不与青华帝君相见。 都道是黄泉路有去无回,她偏要走这回头路。转世之境去不得,她便从这凡人进入冥界的鬼门出去,做一个人间的孤魂野鬼。 她终于逃出去了,并且修得肉身,创立鬼门,成了魔界三大护法之一,收了颇多女弟子,专杀负心男子,同时效力于魔尊。 千年之前,再见青华帝君,是在九幽大战时。那时人冥两界联手,打败了妖魔二界,魔尊和妖王身死,她刺杀青华帝君不得,但总算侥幸逃了出来,在尸山修养了百年之久方才恢复。 也就是在那儿,遇见的小狐妖。 伏矢鬼母此刻正坐在山巅的一颗大石上,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袍鼓胀,有了肉身之后,她的五感变得灵敏,有了冷的概念。 一口烈酒下肚,寒意被驱散,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昨日晚间遇到小狐妖之后,她便难得的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来。奇怪的是,她本不愿去想的幽冥界之中千年不变的日子,竟是那样的清晰,以致后来在人间的日子,却显得有些模糊起来。 平日里杀伐决断,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门之主,此时难得的叹了口气,但那叹息声立时便湮没在风中了。 这怅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伏矢鬼母又变回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她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髓莲花,勾唇一笑道:“小鬼,我们可真是有缘。我收集了颇久的魔尊魂息,费劲心思在诸明城设局引凌云宗的臭道士出来,没想到竟是在你手里。早知这样,我直接抓你便是。” 她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千山万壑,傲然道:“已经寻到了五块魂息,还差两块,魔尊便可以复活了,这四海八荒,必将属于魔界。”说罢,她将掌中冰凉的物什越攥越紧。 忽然,伏矢鬼母似想到了什么,诡异一笑,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只翡翠玉瓶:“小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我需得好好谢谢你。” 她一跃跳入白雾缭绕的悬崖,往一道陡峭的山谷飞去。 玉瓶中的血赤虫散发出幽幽红光,衬得她那玉手更苍白了几分。 伏矢鬼母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二人,幽幽开口:“小鬼,给人下了蛊,偏又舍不得,还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看来六载尸山时光,你还是修炼得不够狠心。而且,你去哪里修炼不好,偏偏去那凌云宗。”她忽而咧嘴冷笑一声,笑容未及眼底,显得有些森冷,“也罢,为师便帮一帮你,到时候,你可得谢我,你二人,去搅得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天翻地覆吧。” 说完,她拔下瓶上木塞,蛊虫窥得瓶外天地,立刻飞了出来。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细细嗅着,往那散发血腥之气的地方飞去。 眨眼之间,蛊虫便侵入令狐渊背上伤口之中,不见了踪影。 第66章 雌雄双蛊 玄青幽暗的石室内,空气潮湿而滞闷。 一粒水珠从上方石罅间渗出,慢慢地越积越大,最后终于承不住重,顺着石壁徐徐滑落,坠入到地面的一个小水洼中。 滴答、滴答,声音清冷,在这寂静的石室内分外清晰。 墙壁上渐渐形成一条颜色颇深的印记,昏黄的日光从上方仅有的一扇小窗照进来。窗棱用铜制成,明晃晃的光照得墙上的水渍有些发亮。一旁的青苔绿油油的,紧紧贴在潮湿的墙面上。 那束光在墙壁与地面连接处打了个褶,恰照见令狐渊苍白而俊美的脸庞。 青羽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令狐渊!”青羽唤他,他却久久不醒,眉头紧蹙,彷佛陷入无法挣脱的梦魇,额上起了细密的薄汗。 将他翻了个身,背上是触目惊心的已经凝固粘连了的血迹。青羽拿出一把匕首,极其小心地剪开他背后的衣服。 这一次,在昏黄的日光下,她终于看清了他背上的伤,以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 心突地揪紧,针刺一般的痛了一下,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从自己袍角撕下一块布来,沾了水洼处极清亮的水,在他背上轻轻擦拭。 他的眉头每皱得深一下,青羽的手便止不住一颤,怕弄疼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擦拭干净,手中那片布早已嫣红一片。 一如在夕照峰那般,她将他扶起,掌心贴着他的背,缓缓渡入灵力。 他的身上忽冷忽热,冷时如冰,热时如火,久久不见转醒。 终于,紧皱的眉头展开,气息也逐渐平稳。青羽见他已无大碍,便将他重新放倒在,身下垫了他的弟子服,再将自己的弟子服脱下,盖在他身上。 环顾四周,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屋,浑然天成一般,除了那个小小的天窗,再无一丝缝隙。 冷风呼啸着从窗户吹进来,青羽却丝毫不觉得冷,身上像燃了把火似的,烧得她脑袋昏沉,心中慢慢升起一股痒意,她想抓,却不知道从何抓起。 终于无法承受,她猛地站起身来。 试着推了推石壁,推不动分毫,掌中运了力往窗棂挥去,也不能撼动一分,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佩剑竟也不知所踪。 “那不人不鬼的伏矢鬼母,到底将我们带到了什么不人不鬼的地方?” 她边喘息边道,“也不知现下是何光景? 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天色渐晚,玉轮缓缓升起,青羽看不见月,但能看见月的清辉从那小窗洒了进来。 不一会儿,冷月慢慢移动着映入眼帘,透过窗户恰看见一个白玉盘,被金色的窗格分成几块儿,在石屋中形成斑驳的光影。 原来正是月圆之夜。 忽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青羽低头一看,发现是令狐渊正在醒转过来。 她喜出望外,迅速来到他身边,弯下腰望他。 只见他睫羽微动,宛如蝶翼。 下一瞬,他睁开眼来,但那原本琥珀色的眸子,却变得血红一片,青羽被唬了一跳。 只见见他紧紧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青羽被盯得有些发毛,正待出声询问,下一瞬,天旋地转,已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且说令狐渊,刚才睡梦之中极是难受,身上像烧了一把火似的,四肢百骸尽皆发烫,脑中亦是混沌,辨不清思绪。 他模模糊糊地醒过来来。 昏暗的石屋内,有一人逆光而坐,那人离他极尽,清冷的月光照见了她飞舞的发丝,照见了她面上阴影的轮廓。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他渴求的气息,令狐渊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了。 他忍不住地想靠近她,似乎离得近些,再近一些,等到不留一丝缝隙,心中的空虚便能得到慰藉。 此刻他终于看清了,身下之人正是叶青羽——那个几经他欺骗,却仍固执地不愿放下他的女道士。 他想不明白,终是叹了口气。 那双血红的眼渐渐变成琥珀色,只是雾蒙蒙的,含了水光一般。 青羽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热得发烫,终是控制不住地耳热起来。 她抬头瞥他一眼,为了掩饰心中慌乱,她快速出声骂道:“你……你……发什么疯!” 声音破碎,毫无气势。 但他并不答她,只在她脸上细细瞧着。 只见——面白如玉,鼻尖挺翘,清秀无双。长长的睫羽之下,眸子如那月光下的宝石一般,透着泉水般的清澈与冷冽。 一双唇,颜色淡淡的,仿若灵山四月漫山遍野的桃花,让人忍不住想去采撷。 他心中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轻轻地触上去,在她唇角啄了一下,然后移到正前方来,四唇相贴。 似有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断裂,青羽脑中轰鸣一声。 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万般功法,此刻却动弹不得,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脑中一片空白,只呆呆地瞪大了眼睛。 四目相对,令狐渊静静地望着她,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繁星,还有繁星中的自己。 身下之人,平日里一张冷脸,现下却是一片绯色,春花一般灼灼盛开。 他忽而勾唇笑了,眼睛里亮亮的。他的内心热烈躁动,面上潮红一片。 唇上柔软突然离去,青羽深吸了口气,胸口起伏地厉害。 但下一瞬,那双唇又覆了上来,她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看到了里面的星光,还有星光中的自己。 他不再满足于浅浅地相贴,唇上动作起来,不住地吮吸,碾磨。 唇齿交缠,他紧紧地拥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青羽呼吸急促,脑中混沌,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理智就如那天上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在云间,跌跌撞撞,不知今夕是何年。 石屋内满是沉重的呼吸声,胸中如有擂鼓,彼此的心跳声混在一起,震动着耳膜,刺激着神经。 他二人浑身燥热,像是置于漫天烈火之中。 令狐渊手指修长而有力,顺着青羽纤细的腰肢一路往上。 突然,鬼使神差的,他重重地揉了一下。 青羽心中一惊,一阵酥麻自胸口升起,直往天灵盖而去,她瞬间清醒过来,随即在令狐渊唇上重重一咬。 令狐渊吃痛,将唇移开来。 她又羞又怒,捏起拳头就往令狐渊脸上挥去,只是身上无力,动作便软绵绵的,倒像是撒娇一般。 令狐渊用掌接住她的拳,裹在手心里。 她想往出掣,却发现掣不出来。 “登徒子!”青羽红着脸瞪他,眼中水光潋滟,泛着月光。 “别动——”令狐渊哑声道:“有蹊跷!” “你是清醒的?!那你还……”青羽顿住了,她说不出口。 “还怎么样?”令狐渊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有意想逗逗她。 青羽见他问的戏谑,心中怒起,另一只拳往前挥去。 这一拳当真使了力气,令狐渊一时不查,左眼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他疼得嘶了口气。 说来奇怪,这拳打在令狐渊身上,青羽也似感同身受一般,痛地嘶了一声。 但那痛并非身体上切实的痛,像是从体内深处传来。 “真打啊!”令狐渊疼得直揉左眼,说道:“是我理亏,占了你便宜,那好,你尽管占回来!” “做梦!”青羽怒道。 见青羽还在不住地乱动,令狐渊身上难受极了,便摆出一副恶狠狠的面容来,他凑近青羽,盯着她的眼睛,快速地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有便宜你不占,那我来好了。”他勾唇一笑。 “你这个登徒浪子!卑鄙!无耻!下……”话还未说完,便又被堵住了唇。 吻了一会儿,令狐渊才终于离开了她。 “还来吗?” 只见身下之人紧闭着双眼,脸上一片艳色,不住地摇着头。令狐渊偷偷笑了,重重的身子从青羽身上滚落下去,而后躺在她身边。 本来清冷的石屋,此刻却充满了燥热的气息,升腾的**久久不平,两人心中都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呼吸声在寂静的月色里此起彼伏,令人不能忽视。 青羽的右手仍然被令狐渊握在掌中,但他二人谁也没意识到。 令狐渊在自己的袍子里摸索一阵,果然不见了蛊虫,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玉瓶,倒出两粒药丸,自己吞下一颗,另一颗递于青羽。 “这是什么?”青羽戒备道。 令狐渊却不答她,只说道:“吃了这个,会好受一点。” “不吃会怎样?” “会怎样?”他侧过了身来看她,一手支起下颌,眼中露出狡黠之色,“会像刚才那样。” “……” 青羽接过药丸吞入腹中,体内的燥热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徒留淡淡的心慌。 以往月圆之夜,从未出现过像今天像这种状况,青羽觉得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令狐渊沉吟了一瞬,开口道:“应当是伏矢鬼母动了些手脚,雄蛊现在在我体内。这血赤虫,若用到一个人身上,施蛊之人便能操控中蛊之人,为自己所用。但是——若是两人都中了蛊,这蛊便成了情人蛊。” “情人蛊?” “对,情人蛊。”他一字一顿。 “可是,她为什么要给你下蛊?” 令狐渊冷哼一声,咬牙道:“她一直有些恶趣味,行为乖张,做事没有理由,全凭自己喜好,不能以常理度之。” “中了这蛊……会怎样?”青羽心中大概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不能确定。 “情人蛊,顾名思义,中蛊的两人心意相通,如情人一般。月圆之夜,便会止不住的想要靠近彼此,想要行……男女之事……刚才你我吃的是我师父所制可以抑制蛊毒的药,但这血赤虫并非寻常蛊虫,时间长了,蛊虫会与宿主渐渐融为一体,那时候,只怕这药也起不了作用。” 令狐渊转过头来,郑重地望着青羽:“刚才,对不起……虽说意识清醒,但我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青羽瞥他一眼,脸上止不住一红,口中含糊道:“算了,看在你受了伤还中了蛊的份上,我暂且原谅你了,等你好了,我再讨回来。” 她虽这般说,但心跳还是极快,咚咚咚的跳个不停,在这静谧的石洞里尤为清晰,像是有了回音一般。 令狐渊见她神色躲闪,眼睛也不敢看他,一颗精巧如玉的耳垂红的像要滴血一般。 他又想逗她一下,还未开口,便听她问道:“那刚才……你……我们……都是因为情人蛊,对不对?” 令狐渊迟疑了一瞬,开口道:“……对……” 他听到青羽长长地吁了口气,似是放下了心中重担一般,自己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令狐渊接着又道:“自中蛊之日起,若是有人伤我,便也会疼在你身;有人伤你,也会疼在我身;我伤心,你便伤心;你欢喜,我也便欢喜;一人身死,另一人也不能独活。所以说,自此之后,你我二日,生死相依。除非能够解得了蛊。” “如何解蛊?” “本来,只有你一人中蛊,雄蛊为我所控制,解蛊的办法倒也不难,可是现在,雄蛊在我体内,我亦不知解蛊的办法。” “要不,你去问那个伏矢鬼母?她那般厉害,既然她知道血赤虫的施蛊之法,说不定,她知道解蛊的法子!”青羽眼中一亮,说道,“她不是想让你认她做师父?认一个也是认,认两个也是认,况且你已经认了两个,再认一个,又有何妨?你服服软,叫几声好好师父,让她把解药给你。” “……”令狐渊冷冷瞪她一眼,缄默不语。 青羽刚才服了令狐渊给的药,现下觉着身上已然恢复,料想着今日应该已无大碍,那颗八卦心顿起。 令狐渊见她眼神灼灼地凑过来。 “话说,你跟那伏矢鬼母是什么关系?我看你二人倒是关系匪浅。”青羽好奇道。 这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他不想说。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裹挟着遗弃、仇恨、折磨、恐惧、饥饿、脆弱……它们被心中锻造出的寒冰禁锢在记忆深处。 他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只要有人想要探及这段过去,他的刺便从心上长出,把人拒之门外。 青羽见他面带煞气,便住了口。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不想被人触及的东西,她有些后悔问他。 “或者,去找你在巫族的师父呢?既然他会制抑制蛊毒的解药,说不定也会解情人蛊。你去找你师父解蛊,救你自己,也放过我,好不好?你帮我解了蛊,我保证,我还会帮你去找腾蛇妖的内丹。” “我师父——”令狐渊神色一黯,“他已经死了。” 师父若不死,他又有何必要去寻妖丹呢?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无妨,又不是你的错。”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石屋重归寂静,只闻滴答水声。 渐渐的,天上乌云遮月。小窗上投射进来的,只余浓重的黑暗,夜风骤起,刮进石屋内。 令狐渊上身**,不由得便打了个喷嚏。 忽而,一件袍子轻轻落在身上。 他一愣,心上千千万万的刺霎时间碎裂成齑粉,变成一道暖流,划过心底。 他看不见身侧之人,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不由得便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青羽试着抽出手,发现抽不动,便也没再动作。 两人之间有了种微妙的默契,那是心意相通的感觉。 大概是蛊虫的缘故,青羽这般想着。 虽身在险地,二人却难得心下安稳,不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第67章 正邪两立 伏矢鬼母再次踏入石室,已是次日清晨。 只见朝阳初升,一道赤金光线从窗牖直射进来,万千颗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如一道彩练般延伸,洒在地上相拥而眠的年轻男女身上。 天青色的弟子服大半盖在女子身上,她中衣微皱,脸靠在男子**的胸膛。而男子一手护着她后脑,一手揽着她的腰,姿态亲密宛如交颈鸳鸯。 伏矢鬼母唇边掠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一阵慵懒的笑声在石室内荡起,惊醒了梦中人。 青羽睁眼便触及手下温热坚硬的肌肤,再一抬眼,看到伏矢鬼母脸上诡异的笑容。 她耳根一热,猛地将令狐渊推开。 昨夜他二人本背对着离得远远的,可是寒风呼啸,等那情人蛊的作用渐渐减弱,青羽冷得直打哆嗦。后来在梦中,身后靠过来一个极温暖的物什,火炉一般,她便转过身来将那火炉抱住,那火炉也来环抱住她,青羽惬意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次陷入昏睡。 哪知道…… 她尴尬地轻咳了声。 且说令狐渊,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往后一倒,后肩撞上石壁,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令狐渊疼得嘶了一声。 “谁让你抱我?” “那你没抱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呵!”伏矢鬼母轻哧一声,“莫要打情骂俏了。” 令狐渊倏尔转头,眼神森冷地盯着她。 鬼母却不恼,笑意反而更甚:“这情人蛊果然是好东西,看来昨夜……” 青羽:“……” 令狐渊:“……” 青羽见伏矢鬼母似笑非笑地盯着令狐渊的脸瞧,便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这一看,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见令狐渊左眼青黑,瞧着甚是滑稽,显是昨日自己下手太重。她忍不住想笑,但看到令狐渊狐疑的神色,便又止住了。这厮最是小气记仇,待他知道自己把他打成这样,指不定要怎么报复。 想到这里,她颇有些心虚,故而不动神色地移开视线,转而面向伏矢鬼母,出声问道:“你抓我们到此,也是想要挖我们的心吗?若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来下蛊?还是说,你另有什么图谋?” “小道士倒是直言不讳,这般豪爽直率,本座甚是喜欢。” 伏矢鬼母唇角勾起,眼中倒真有赞赏之色。 “但是,你多虑了,只不过是见到故人,想要叙叙旧而已。”她说道。 “你想怎么样?”令狐渊神色冰冷。 “呵!小鬼,你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帮了你,你不谢我,反倒要怪我?”说完意有所指地往他二人身上瞧了瞧。 令狐渊冷笑一声,说道:“少废话!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解了我的蛊,我会照你说的做。” “啧啧啧,狐族狡诈,本性不改,这些年过去了,你依旧如此。想骗我解蛊,再逃出去,是也不是?”她一甩衣袖,眼神睥睨,说道:“可是这次你却想错了,情人蛊无药可解。月圆之夜,你二人要么交合,要么——还有另一种方法,找个修道之人吸食他们的灵力,倒也可以暂时压制住蛊虫,凌云宗弟子众多,你们随便找个便能解决。” “你的法子如此阴毒,我们不会做的。”青羽冷哼一声。 “怎么选择,是你们的事。” 这时,一道略有些嘶哑的女声响起。 “门主,弟子有事禀报。” 听得此声,伏矢鬼母伸出两指,远远地驱使魔气在青羽和令狐渊身上一点。 二人立时被点住了穴道,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进来。” 话音刚落,石室当中突然出现一面高约一丈的巨大光晕,水面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水面中款步走出一个容颜娇丽的女子——正是玉娘。 原来这所石室并非真正的石室,而是一道幻境。 “什么事?”伏矢鬼母出声问道。 玉娘看了看呆立在屋内的两名凌云宗弟子,面上浮现犹疑之色。 鬼母会意,便同她一道进入那光晕之中,不见了踪影。 一轮红日从云海中缓缓升起,给树木葱茏的山巅染上一片暖色,连鬼母面上,似也不那么苍白了。 “何事?” “昨日在诸明城,北襄王世子萧桉找到我,道是可以帮我沉冤得雪。” “哦?为何?” 玉娘垂首,说道:“家父与北襄王乃少时同窗,他二人曾经约定,等子女长大后便结为亲家。我与世子幼时常见,及至家道中落,这事便无人再提。如今他念及旧情,想要助我惩治钱九。 “杀区区一个钱九,何需借他人之手?” “门主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只不过,经此前一遭,已是惊动了凌云宗,如今那些弟子将杜府围得铁桶一般,若门主前去,难免兵戎相见。门主何等功法?到时候他们必定会伤于您手。但他们其实也是无辜之人,而且他们若因此丧命,必将引起鬼门与凌云宗的纷争……弟子实不愿连累门主。” “无辜又如何?不狠心一点很难成事。再说了,有纷争又能如何?我还会怕凌云宗那些臭道士不成?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弟子不敢!”玉娘被伏矢鬼母眼中寒意所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鬼母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忽然道:“你喜欢那个世子?” 玉娘不置可否,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面上浮出黯然神色。 “他要帮你,恐怕没这么简单。若要念旧情,早就帮你赎了身,怎会等到这会儿?你莫要重蹈覆辙。”鬼母冷笑一声,问道:“他还有什么条件?” “他……想让我帮忙引荐,结识师父您。” “这人倒是有意思。凡人见了我,唯恐避之不及,他倒想结识我。好,改日我便会一会他,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玉娘与鬼母出去没一会儿,便又回到了石室内。 “月凌!” 月凌便是鬼母为玉娘所赐的名字。 “弟子在!” “将他二人眼睛缚上。” “你要干什么?”青羽警觉道。 “当然是送你们回去。”鬼母勾唇一笑。 青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将她二人掳来,就只为了给令狐渊下蛊? 奈何穴道被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条黑布覆了眼。 待玉娘走到令狐渊面前,正要遮他双目,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慢着。” “如何?”鬼母挑眉。 令狐渊伸出手,说道:“我的东西。” “玉髓莲花?”伏矢鬼母呵呵一笑,“小鬼,你还当真有些本事,既能拿到玉髓莲花,又能拿到情人蛊。不过,这玉髓莲花中的东西,可不是你能够掌控的。你看看你,用那东西偷偷练功,身上的血都变了色。殊不知那物练多了,反噬起来,你的命恐怕都保不住。如此说来,为师又救了你一命。” “那东西是何人魂息?你抢它做什么?” 伏矢鬼母却不回他,只是吩咐道:“月凌,缚上他的眼睛。” “等一下!”令狐渊又道。 “还要干什么?”伏矢鬼母面露煞气,“小鬼,你知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鬼母往身后的墙壁上一靠,好整以暇道:“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技不如人,能耍什么花招?” 鬼母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不过这小狐妖狡猾非常,她且解了他的穴道,不管有什么花招?她都陪他玩一玩。 这般想着,她便聚了魔气解开他的穴道。 只见令狐渊摇身一变,成了巫及的容貌,然后站定不语,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可以点我的穴道了。 鬼母嗤笑一声:“小鬼,这便是你的另一幅容貌吗?过于平淡了些,还是原来的好。我原以为,你上凌云宗是为了学法术,但你这般不以真面目示人,看来——必定有什么诡计!” 巫及没听见一般,再未出声,鬼母也不恼,示意月凌将其眼睛缚上。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二人像提线木偶一般,被鬼母携了在云中飞行。 目不视物,感觉便尤其灵敏。青羽时而感觉到凛冽的风,时而又感觉到落于面上来不及停驻便已飞走的雪花,还感觉到落在手上的细雨,亦感觉到落于身上初晨和煦的日光。 也不知飞了多久,突然间便感觉到下坠之势,不一会儿,终是落到了地面上。 眼上黑布倏尔掉落,青羽觉得刺眼,双眼先是一眯,而后才缓缓睁开—— 竟已到了凌云宗主殿门前。 三人立于巨大的青铜炉鼎前,只见其中香烟袅袅,缭绕在空中,透过烟雾,正殿牌匾上几个金灿灿的大字正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凌云宗的臭道士,都给我出来!”伏矢鬼母一声厉喝如寒冰破空,直贯九霄。 青羽和巫及心中一惊,一时间摸不清楚她想要干什么。 殿内霎时间涌出数十名弟子,执剑列阵。 与此同时,其他四峰剑光纷起,各峰弟子闻声御剑而来。 不过片刻,殿前广场已是剑拔弩张。 冲天魔气霎时弥漫在帝都峰上,百十名弟子将三人围在中间,却被这威势所骇,一时不敢靠近。 “大胆邪魔!”一声厉喝响起,只见一正道长阔步而出,声如洪钟,“你是何人?快放了我门弟子!速速受降!不然,必叫你神魂俱灭!” 一正人如其名,一脸正气,面容刚毅。他一路奔波,昨日才和一宁道长从北海归来,但身如苍松,挺拔而立,不见一丝疲态。 “哈哈哈哈!”伏矢鬼母大笑一声,“无知小儿,有眼无珠。千年之后,凌云宗竟都是这等货色,可笑,可笑!” 那笑声宛如鬼魅,久久回荡在山谷间,听得众弟子头皮发麻。 “是伏矢鬼母!”一宁道长突然道。 一宁道长是清虚道长门下的大弟子,今年二百六十一岁,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他见多识广,能认出伏矢鬼母,是因为他看到了女子身后那朵鲜艳炽烈的彼岸花。 众弟子悚然变色,他们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伏矢鬼母,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鬼门的记载。 魔界三大护法之一的伏矢鬼母,已经消失了近千年,怎会在此出现?难道——魔界势力又起!? 一灵朝一梦使了个眼色,一梦会意,悄悄退下去给正在疗伤的师尊传信。 众人凝气于剑,正待开战,却见伏矢鬼母伸出两指幻化出一缕魔气解了巫及和青羽的穴道。 “小徒弟,”她对着巫及大声道:“你与你的小道侣在此处好好修习法术,为师先去也。”说罢,诡异一笑,而后瞬间掠起,化作一道黑影往西北方向飞去。 巫及恨恨咬牙,心中暗道:“这老魔物,故意的!” 众弟子见伏矢鬼母飞走,忙不迭使了法力往前攻去,却见鬼母头也不回,仅是挥挥衣袖,一道巨大的魔气便将灵力撞开,并携了雷霆之势往殿前众弟子而来。 霎时间,众弟子抵挡不得,往后摔倒了一大片。 第68章 恶有恶报 庄严肃穆的偏殿内,三位长老端坐堂上。不一会儿,一梦推门而入,向着首座的一宁道长微微颔首:“师兄,已传过信了。” 一宁点点头,示意她在一旁落座,而后目光转向殿中二人。 “巫及、青羽,你二人在那鬼门之中,都见到了什么?” 青羽正不知如何回答,心底忽然响起巫及的声音:“别开口,我来应对。” 她心头一跳,原来中了这情人蛊,竟真能心意相通。 只见巫及神色颇为郑重,垂首答道:“回禀师父,弟子二人在诸明城杜府时,不敌那邪魔,被其施法掳了去,陷入昏迷之中。待醒来之后,便已经是在一座石室内,后来,她又命人将我二人眼上缚了黑布,送了回来。” “什么都未做,便将你二人完好无损的送了回来,不大可能吧?”一灵冷声追问。 “回禀师叔,弟子所言千真万确,实在不知那邪魔是何想法。” 一灵淡淡一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状似无意地又问:“刚才,我听那邪魔唤你徒弟,又称你二人是道侣,是何缘故?” “魔族狡诈阴险。若弟子猜得不错,她是为了让师父师叔怀疑我二人,引起猜忌,从而离间我门。” 巫及先发制人,将一灵道长心中所想直白地说了出来。 “罢了,你们先下去吧。”一宁长老叹了口气。 “师兄!”一灵还想追问,却被一宁抬手制止。 “弟子遵命。”青羽与巫及二人退了出去。 “师兄,此二人来历着实可疑。巫及自称是灵山巫族弟子,然巫族与我凌云宗之间素无往来,所修法术也是大相径庭,他何以要拜入我们凌云宗?还有叶青羽,她起先道自己一界散修,后来又说与巫及同出巫族,如此反反复复,实在不能不令人多想,而且拜师时我曾试她一番,功力深不可测,这般年纪有如此造诣,来头决计不会小。我此前虽有些怀疑,但也不确定,今日见他二人与伏矢鬼母的情形,莫不是魔界混入我凌云宗的奸细?”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博山炉中的香烟袅袅而起。 一宁捋了捋胡须,终于缓缓开口道:“可是——若是奸细,需要这般大张旗鼓地招致我们怀疑吗?” “师兄所言极是,若是奸细,不会这般招摇,想来确实是伏矢鬼母离间我们的计谋。”一梦环顾几位长老一眼,继续道:“各位师兄,青羽和巫及二人,这一年来表现颇好,不论是修炼还是除妖,或是与其他弟子相处,都未发现什么问题。而且在边春山之时,他们不顾自己安危,救了同门和许多无辜的孩童,怎么可能是魔界之人?” “不错,我与这两个孩子接触过,依我所见,他们都是品性纯良之人。”一正附和道。 一灵见师弟师妹如是说,便也只得作罢,抿唇不语。 “此事再议,现在就当他二人作奸细,未免太过草率。当务之急,是要防备那伏矢鬼母。师妹,如何了?师父有回信吗?”一宁问道。 一梦看了看手中灵印,只见其仍然是一片晦暗。 “还未。”她说道。 几日前凌云宗宗主清虚道长匆匆出关,不消半日,又入禁地闭关。他们这些弟子,谁也不能进入禁地之中,若有急事,只能在禁地外传灵信。 “一盈呢?可有她的消息?”一宁又问。 一正摇了摇头,面露担忧之色。 “近日来,四海八荒不太平,纷争迭起,我总觉着,是妖魔二界在蓄势待发,想要卷土重来。师尊还未出关,我们几人要尽好保护凌云宗的职责。自今日起,加强山中戒备,你我四人作御魔法阵,以防妖魔来袭。一梦,明日你同青羽巫及二人去诸明城,助一清一臂之力,我猜测,伏矢鬼母的目的并非诸明城和钱九,故而你们见机行事,若有危险,立刻让一清与众弟子回来,你们都不是伏矢鬼母的对手,若强行待在那处,恐要伤及性命。一正,明日你带几个弟子去寻一盈的下落,她虽法术高强,但几日来未有消息,实在让人担忧,恐怕那万蛊宗设了什么陷阱,引她入内。” “是,师兄!” 几人散去不提。 却说巫及青羽以及一梦三人,得了一宁道长吩咐,翌日便御剑往诸明城而去,等赶到时,已是黄昏时分。 街道上,人群如潮水一般,尽往城东而去。 一梦不明所以,便向一位老者打听。 那老者道:“去衙门呐!杜府的钱九和夫人杀了人了,要在那儿问审嘞!”说罢,便拄了拐杖跛着脚顺着人流而去,边走边摇头喃喃道:“可怜杜老爷操劳一生,诚信无欺,乐善好施,到头来,万贯家财却都败在了这倒插门的便宜姑爷手里。” “青羽!”陆蔚洇看到人群中几个熟悉的身影,不正是一梦、青羽和巫及三人。 周围弟子随着她的目光朝前方望去,面上也是一喜,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二人经历。 巫及便将在凌云宗所言又简略复述了一遍。 一清听罢,颔首道:“无论如何,能平安归来就好,等此间事了,我们便可一起返回帝都山。” “师叔,这是?”青羽往四处环视一眼,面露疑惑。 不待一清回答,沈少微抢着道:“哎呀!你们二人不知,那邪魔杀人,原来也是冤有头债有主!钱九与他那夫人,正是杀害玉娘的凶手。这次多亏了萧公子。” 青羽往堂内望去,城主宋远章坐在正中,在他身旁,另设了一张檀木大椅,椅上所坐之人,气度雍容,正是萧槿之兄,北襄王世子——萧桉。 他转动着手上那只碧玉扳指,似是察觉到青羽视线,他亦远远地望过来,微笑颔首。 这时,只听一声惊堂木响起。 “将钱九和杜锦瑛押上来!”宋远章喝道。 昔日绫罗绸缎在身,今日却已成阶下之囚。钱九再无往日风光样子,头发蓬乱,袍子依旧是那名贵的布料,却脏污不堪,甚至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大人,小人冤枉啊!我未杀人,我未杀人呐!”他口中不停地念叨,倒是那杜锦瑛,头一直低垂着,紧抿着唇不语。 “你未杀人?那玉娘和她的胞弟是怎么死的?” “大人,城中人皆知,那日我府中别院走水,整整烧了一夜,她二人便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等我找到时,已是,两具尸骨了……”钱九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胆!”惊堂木又响,宋远章道:“钱九,时至今日,你竟还要做戏狡辩!好!今日便叫你认罪。石峰,带证人上来!” “是!大人!” 不一会儿,堂中多了三人,两男一女,俱齐齐跪倒在地。 “钱九,这三人,你可认识?”宋远章冷声问道。 钱九看到来人,一时间面白如纸。 他止了哭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了半晌,终于挤出两个字:“认……认识……” 这三人正是府中丫鬟红儿,自己的贴身小厮朱旺,还有济仁堂的掌柜赵济仁。 “孙红儿!你说说,那日大火之前,你都看见了什么?” 宋远章声如洪钟,将众人目光引向了堂中那个抖如筛糠的丫鬟。 红儿吓得浑身一震,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如蚊蝇:“大……大人,那日老爷吩咐我去给玉姑娘熬药,谁知……” 她觑了一眼钱九,心中慌乱不已。 “谁知怎么样?”“啪”的一声惊堂木似震天响。 红儿一个激灵,心一横咬牙道:“谁知……谁知那玉姑娘喝完药之后,竟腹痛如绞,下红不止,过了不一会儿,便没气儿了。” “你!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什么?”钱九大怒,恨不得扑过去将红儿撕碎。这红儿平时与他暗通款曲,得了不少好处,如今竟敢反咬一口。 “大人,小人让她熬的是安胎药!这贱人早就妄想做我的小妾,见玉娘有了身孕,妒忌非常,定是她私自换了药,将玉娘毒死,这贱人狠毒至极,望大人明察。” “大人!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只是听从老爷吩咐熬了药!请大人明鉴!” 宋远章目光冰冷,不再看那两人,而是转向一旁面无人色的药铺掌柜。 “赵济仁!” 被点名的掌柜浑身一震。 “你说说,钱九在你那儿拿了什么药?” “回……回禀大人,两个月前,钱府派人来……在我们药房……抓了堕胎药,临走时,又说府上有人得了疟疾,需要砒霜,小人……小人便开了三钱。” “大人!我没有买砒霜!是他冤枉我!是他冤枉我!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 “安静!”宋远章大喝道。 这时,捕头石峰走到他身旁,将一瓶药物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这是在钱九房中搜到的。” 宋远章拨开瓶塞,轻嗅一下,冷笑道:“砒霜!” 他把药瓶往钱九身前一掷 :“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小人冤枉呐!”钱九忽地双眼赤红,疯犬一般扑到红儿身前,将她喉咙死死扣住,“你这个贱人!竟敢串通外人构陷于我!” “放肆!”宋远章勃然变色,将那惊堂木猛地一摔,大喝道:“来人呐!钱九扰乱公堂秩序,拉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一阵阵惨叫声传来,不一会儿,钱九被拖进堂内,脏污的袍子上已经渗出暗暗的血迹,癫狂的神色已变得萎顿。 宋远章见其气焰已消,这才将目光转而向堂内跪着的另一中年男子。 “朱旺,将你所知一一道来。” “是,大人。”那朱旺重重磕了个头,开口道:“小人是老爷的贴身小厮,是他差我去济仁堂抓的药,也是他将玉娘之弟烧死的,不仅如此,他还强抢民女、逃避赋税、圈占土地,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两年前,他因与府中丫鬟纠缠不清,被夫人所知,最后夫人将两个丫鬟打死抛至后山枯井之中。” “石峰,杜府后山的枯井中,可有发现什么?” “回禀大人,确有女子骸骨两具!经仵作初步查验,骸骨多处断裂,与殴打致死的说法初步相符。” “人证物证俱在,你们俩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始至终,杜锦瑛未说一个字,此刻却猛然抬头,用尽全部力气朝着最近的门柱撞去。 只见额上鲜血汩汩而下,她倒在地上,喃喃道:“爹……女儿不孝……”之后便断了气。 三日后,钱九被押至菜市场斩首示众。 自此,玉娘的冤魂未再作祟,也未见伏矢鬼母再出现过。 城外二十里,是一片茂密遮天的树林,朱旺走了约莫三个时辰,才终于穿越了这片密林,来到前方一汪水潭前。 四处望了望,空无一人,他便将背上的包裹取了下来,从中取出了几锭白花花的银子,用手好好摩挲了一番,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包裹。 用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弯下腰掬了一把水洗脸。 “痛快!”他甩了甩脸上的水。 忽然,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拿了把长剑的汉子。 朱旺心下大骇,迅速转过头去—— 但还来不及惊叫,便已被剑穿胸而过,“咚”的一声跌落到水潭里。 那人擦了剑,扬长而去。 第69章 临水客栈 宜苏山下的一个小镇上,日头正晒。 伶仃几个人行走在大街上,眉眼皱成一团,脸上尽是烈日烤炙出的豆大汗珠。 两侧商铺大多关着,檐下结起了蛛网,那迎风招展的幌子也褪了色,正在骄阳下晃出虚影。 临水客栈的掌柜苏三儿坐在柜台后,正百无聊赖地剔着牙,有只苍蝇在他身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他执了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整整十日没有开张,再照这么下去,他也该拾掇拾掇搬走了,可是,这地儿他是住惯了的,住了四十多年,实在舍不得离开。 正恍惚间,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眯成条缝儿的眼窝瞬间睁圆了,苏三儿心跳好似擂鼓,脑袋嗡嗡作响有如焦雷劈下。 只见有人逆着光,慢慢地走了进来。 那人神色平静,向他颔首一笑。 苏三儿心念一转,内心的慌乱被一阵喜悦替代了,他的小眼中迸发出两道亮光来,心跳得还是那般快,不过此刻倒像是久旱逢雨,充满了无尽的希望。 “道长!请问您是住店还是打尖儿?”他殷勤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住店。”一盈回答道。 “好嘞!”苏三一跃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站在了柜台后面。 他精神抖擞非常,可是身材矮小,这一站,下巴只与那柜台平齐:“您是要一等房还是二等房?一等房在二楼,五百文;二等房在三楼,三百文。”苏三儿一边说,一边用蒲扇给眼前的女道长扇风。 “二等房即可。” “哎呀!这样吧……看您风尘仆仆,我做个赔钱的买卖,四百文,给您住了一等房,如何?” “好,多谢!”一盈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向你打听一下,这儿是什么地方?” 苏三儿眼睛一亮,将银子拢在袖中,一边找钱一边道:“这是宜苏山山脚下,这个镇子名叫水寨镇,您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水寨镇,临水客栈——”一盈并未回答苏三儿的问题,而是疑惑地蹙眉,“此地干旱非常,地面皲裂、树木枯死,怎做如此称呼?” “这个嘛……”苏三儿尴尬一笑,“名字——名字是随便起的嘛——” 他将钥匙往一盈面前一递,岔开了话题:“客官,别看我们这儿偏僻,但准管叫您住得满意!” 一盈点点头,拿了钥匙,转身步上楼梯。 苏三往前探着身子伸长了耳朵,等听到客人进了房间关上门,才嘟嘟囔囔地说道:“为什么叫水寨村?为什么叫临水客栈?自是有它的道理!别看这儿热的像是要烫死人似的,等到下起雨来,那才要吓死你嘞!” 他得意地往后一转身,额角不慎碰到柜角上,痛得嗷嗷直叫。 忽而摸到怀中那锭银子,苏三儿勉强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哪有什么一等房二等房,今日真是赚到了,平日里五十文一间的房子,我卖四百文,真是个傻道士。”他将银子牢牢攥在手心里,为自己的高明沾沾自喜。 一盈关上房门,坐到已经落了灰的桌旁来。 她知道楼下那掌柜的是妖,现在妖界势微,有不少小妖便在这种偏僻地儿悄然生活着。她与很多修道者的想法颇不一样,她不像一灵师兄那样遇妖杀妖,她认为只要是不害人的,做着正经营生的妖,她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何况这方圆三百里就这一个小镇,她奔波三日,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便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这镇子好生奇怪,明明干旱到如此境地,却偏偏起了这么多带水的名字。 她的灵根为火,平时便对“水”这个字眼格外敏感。 “算了,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从脑中清除,摊开一张布帛,指尖聚集灵力,开始书写起来。 这已经是她这几日来写的第三封信了,可是不知为何,从未收到门中的回信。 当日祭天大典,宗门弟子险遭不测。幸而师尊早有防备,万蛊宗的奸计才未能得逞。自那以后,门中上下便怀疑宗门内混入了万蛊宗的奸细,只是追查数月,始终没有线索。后来,一名常来宗门送货的杂役无故失踪,众人便都以为是他所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五日前的黄昏,她才真正确认——宗门内确有内奸,而且不是外人,就藏在门内弟子之中。她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快传回凌云宗,让师兄们早作提防。 那日,她去天爻城购买一味药材,刚从药铺出来,远远的便见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身着凌云宗弟子服的弟子背对着她,正与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交谈。 黑衣男子突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赫然发现,那人竟是鬼面书生。 那弟子身形一闪,迅速不见了踪影。 一盈心中一凛,正要追上去,却听鬼面书生哧地一笑,声音大而戏谑,编排起一些从未有过的事情来。 “盈盈,做了凌云宗的长老,就忘了你的情郎来?”他双手抱胸,背倚高墙,倏地吹了一声口哨,双眼直勾勾地望过来。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也一齐望了过来。 “那不是凌云宗的一盈长老?”有人认出了她。 “那个男子是谁?” “是她的相好!” “怎么可能?一盈长老可是修道之人……” “那可说不准……谁知道,私下里……是吧?”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一盈面色发寒,并不理会鬼面书生,而是准备去追那个弟子。 “盈盈,你怎的这般狠心,想你我当初何等恩爱?在那花前月下,三日三夜,共赴巫山**,行周公之礼,享鱼水之乐……” 简直不堪入耳!一盈再不能保持镇定,她喝退看热闹的路人,长剑铿然出鞘,化作一道清光直取对方面门。 几招下来,鬼面书生负了伤,往城外逃了出去,她想手刃此人,也想知道那个与万蛊宗勾结的弟子是谁,便一路追踪至此。 可是鬼面书生奸狡非常,虽然负伤,却滑如泥鳅,实在难以捉拿。 写好了灵信,她用手掌在上方一划,那些闪着光的字儿便隐在了布帛里。这是凌云宗独有的传信方法,只有师尊和“一”字辈的道长知晓使用的方法,若路途中灵鸽被截,也不至于泄露信的内容。 灵鸽携着灵信,渐渐消失在了天际。 一盈关上窗户,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却发现空空如也。 “掌柜的?”她喊了一声。 整座客栈静悄悄的,无丝毫回应。一盈也不恼,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坐在桌前,以手支颐,开始闭目养神。 第70章 风晦劫起 天气愈发热了,火烧火燎的,整间屋子像是一座火炉,干燥炙热。 一盈敛气凝神,双手结印,开始打坐存思。一股宛若山涧清泉的灵力自丹田而起,流向四肢百骸,将满室燥热隔绝在外。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只听一记闷雷忽而滚过,一道道闪电接着划过夜空,照见了宜苏山上黑黢黢的树影。 苏三儿在自己嘴巴上狠狠抽了一下:“看我这个嘴呦!说什么来什么!老天爷呀!可千万省着点下!” 话音未落,狂风已然刮了起来,吹得整座客栈咯吱咯吱作响。 苏三一双短腿跑得飞快,迅速检查起四面的门窗。 都关好了,他心中稍定。 却听夜风呼啸得越来越厉害,宛如鬼魅低语。 不消片刻,暴雨倏的一声落了下来。天地间忽明忽暗,夜空像是豁了一道口子似的,将那天水全都倾倒了下来。天雷依旧滚滚,闪电噼啪作响,光从窗户透进来了,照得堂内一片惨白。 这镇子唤作水寨镇,不是没有缘由的。 此地气候诡谲,看起来似乎极端干旱,可是越是干旱得厉害,那终有一日,雨下得就越是骇人。十多年前,此地整整六个月滴雨未落,到了第七个月,暴雨倾盆,山洪奔涌,将此地淹了个彻彻底底,人员死伤无数。 自那以后,大多居民陆续迁走,现在的镇子便是由留下的人重新修建的。 可是这次,已经十个月未下雨了。 苏三儿心头一阵发紧,他不住地祈祷。他并不是怕死,他是妖,有能力保命,但是,他不想自己多年的心血再次毁于一旦。 屋外鬼哭狼嚎,雨水如注,狂风肆虐。这座客栈像是波浪翻涌的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正在风雨中飘摇。苏三儿使了点妖术,拼尽全力想让客栈稳固在水流湍急的地面上,可他妖力低微,不一会儿,屋子再次摇晃起来,简直好像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 他几乎绝望了。算了,还是先保命,先逃出去! 收了妖力,苏三儿将包裹缚在腰上,忽而便想起了楼上住着的那个女道士。 “你可别怪我!我也自身难保了,你是倒霉催地住在这里,这是命!”他嘟囔了一句,然后转身便欲逃遁。 一道闪电劈下,照在了嘎吱作响的楼梯上,照亮了黑夜中的一双妙目。 “鬼呀!”苏三儿骇得跌坐在地上。 又一道闪电劈下,他定睛一看——不是鬼!是那个女道士! 只见她双手结印,蓬勃的灵力从周身荡出,形成一道巨大的结界,将整座客栈包围其中。 屋内亮如白昼,风雨肆虐之声似乎离他们远去,这座客栈,像被套进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琉璃盏里。 一盈缓步下了楼梯,坐在了大堂内的一张木桌旁,她提起茶壶,空的。 又提起一只,还是空的。 她起身来到柜台旁,拿了柜台后的那只茶壶。终于,有水,一盈倒满了一杯,尽管茶是凉的,她也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是那般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苏三儿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 “她的法术这般高强,她会不会已经识出了我的妖身?她是不是——要杀了我?”一股寒意陡然窜上脊梁,而后哽在喉中,不上不下,噎得他心头发慌。 “这水寨镇,还有你的临水客栈,起得倒是贴切。”一盈忽而出声。 苏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结结巴巴道:“这……这个嘛……凑巧……凑巧的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眼前的道士再未出声,只是无言地望着窗外。 “看来是不准备杀我了。大约是个法力高强,但不会识妖的道士。”他渐渐地放下心来,卸下包裹坐在了柜台后,心道:“这儿是我的福地,希望这雨快点停,我觉得我这客栈,也是可以保——” 这句祈祷还未说完,却听天崩地裂的一声响,那大而明亮的结界“砰”的一声碎裂开来,屋子瞬间坍塌。 他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左肩一紧,已是被人提起,倏尔掠向半空。 狂风骤雨倾盆而下,将他浇了个满身。 一股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煞气霎时间席卷了已经被山洪冲刷得面目全非的镇子。 苏三儿打了个寒颤,冷意浸入全身。 抓着他的那个女道长身形一闪,避开了一道黑如墨的煞气。 他抬头望去,只见漫天的雨幕中,站了一个黑衣人,那人面白如玉,似男非女,手中执了一把让人不寒而栗的蛇头拐。 “你自己逃吧。”一盈将苏三儿放在一棵大树上,而后纵身一跃,抽出长剑往鬼面书生的方向刺了过去。 苏三儿的一颗心刚才已跳到了嗓子眼,此刻才算落到了肚子里。 “对了!快逃!”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正准备逃遁。 却听那黑衣人嗤笑道:“长老,你还有心思救一只小妖?你们修道之人不是应该斩妖除魔的吗?有如此的慈悲心,怎不放过我们万蛊宗?” “关你何事?”一盈喝了一声,只见其长剑飞舞,气势如虹,将滚滚洪流劈斩得如浪花飞溅。 “她知道我是妖?那她为什么没有杀我?”鬼使神差的,苏三儿忘记了自己将要逃遁,而是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女道士。 她正与黑衣人缠斗,动作轻盈迅疾,手中长剑或刺或挡,令人眼花缭乱。 漫天的暴雨仍在不止不休地下着,法器碰撞传出铿锵之声,淹没在了晦暗的雨幕里。 又一道闪电劈下,将那长剑上的火花映得宛如流星。 “道长,不如束手就擒。你的灵根是火,很不凑巧,我的灵根恰好是水,今日乃天助我也。” 一盈不语,只是大开大阖地挥舞着长剑,在这泼天的大雨中,她的灵力被压制,十分的灵力,也只能使出七分,可是她并不害怕,三十年的修行早已磨炼了她的心性。 她的周身满是雨水,长发有些凌乱,可是苏三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神女,在这晦暗不明的雨夜里,她是那样的从容、镇定、勇敢、一往无前。 身后的山体在大雨的浇灌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丈高的山壁混着雨水从山上涌了下来。苏三儿迅速一跃,跳上了另一棵更高的树杈,而刚才他所待的那株,已经被洪流掩埋,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女子不见一丝慌乱,这大雨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招招险急,逼得敌人连连后退。 鬼面书生不得不承认,这女道士确实厉害,她的意志,也让人不得不佩服,可惜,她是凌云宗的人,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好,既然你不投降,那也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鬼面书生阴恻恻一笑,往后跃了几步拉开两人距离。 只见他左手结印,右手将蛇头拐立于身前,口中念念有声,那拐杖之中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叫,之后便涌出了一条似水流一般发着紫光的长蛇来。 脚下的洪流似乎沸腾了,翻滚不止。随着紫蛇的嘶鸣之声,水面之下亦涌出无数条水流形成的长蛇,俱向着一盈的方向疾冲了过来。 一盈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 忽觉臂上一痛——有一条长蛇咬住了她的左臂,她身形一晃,抬头便见鬼面书生手中聚起一股紫红色的煞气,朝她面门袭来。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体内的灵力调动而出,幻化出一股巨大的犹如海潮的清波。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些长蛇碎裂成水沫,煞气氤氲天地间,仿似袅袅雾气,而鬼面书生的蛇头拐,也霎时间碎裂成齑粉。 鬼面书生僵了一瞬,这蛇头拐,自他进万蛊宗,跟了他二十年,不想今日毁在了这个女道士手里。 “不过——”他浮起一丝森然笑意,“我还是赢了。” 他缓缓走向那个受了重伤的女子。 此刻她正跌坐在一块巨石上,手捂着胸口,背微微弓着,面色极是苍白,嘴角的血迹被雨水一浸,变淡了,但是下一刻,那鲜艳的颜色便又从唇角漫了下来。 “真是可惜了——” 鬼面书生蹲了下来,将女子的下巴抬起,而后右掌成勾,就要往女子脖颈抓去。 突然,背后一股杀气袭来,他迅速侧身,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左肩。 是那个小妖?竟敢偷袭! 鬼面书生冷笑一声,掌风迅疾如电,向小妖挥去。 苏三儿不敌,后背重重撞在一只树干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轻嗤,鬼面书生心中一凛,迅速回头,只见一股蓬勃的灵力如利刃一般,奔至他的胸前。 他躲避不及,生生受了这一击。 “你!你竟然!“鬼面书生心神俱震,这女道士竟然无事,她刚才是在骗他! 没了蛇头拐,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思及此,鬼面书生幻化出一团黑雾,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一盈并未追上,见鬼面书生走远,她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大口血来。 终于松了口气,眼前一片恍惚,她倒在冰凉的巨石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71章 小妖耳鼠 像是天崩地裂后万物归于死寂——狂风暴雨后的宜苏山,是那般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苏三儿幽幽转醒,睁眼便见密密麻麻黑黢黢的影子,他被吓了一跳,而后便认命般地摊开四肢:“我一定是死了,到了幽冥界了!为了救个不相干的道士,搭上自己两百年的道行……”口中嘟嘟囔囔念叨个不停。 “你醒了?” “是谁?!”他惊得跳起。 一看是那个女道长,他倏地跑到她面前,问道:“你也死了?” 女道长“扑哧”一笑:“你没死,不过——”她低头看了看。 “哎呦!”苏三儿叫出了声,他这才发现,自己变回了妖身,怪不得跳起来这般容易。 小眼、鼠面、兔耳、鹿身、扇尾——这临水客栈的掌柜,原来是只耳鼠,看着倒颇为可爱,一盈笑着提起它两只兔耳。 “干什么?你干什么!?”苏三儿惊慌道。 一盈指了指地上:“这火快要烧到你的尾巴了。”说完将他放在了离火堆远一些的地方。 苏三儿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他睁圆了眼睛,疑惑道:“道长,那娘娘腔没能杀得了你?” 话了,他的脸皱成一团儿,似是非常后悔,快速地又补道:“不是——那个——我早就知道!我就说您法术高强,他肯定不是您的对手,您的身姿,您的英勇,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对您的景仰,简直就如宜苏山的山洪,连绵不绝!”苏三眨巴着小眼睛,神情极是谄媚。 “打住!”一盈摆摆手,“现在是五更天,还未大亮,你可再休息一会儿,等到天明,我们动身,翻过宜苏山往北一百里,有座城池,我们可以在那里落脚。” “你要带着我走?”苏三儿连连摇头,两只长长的兔耳摇摇晃晃,“我不走,我要待在这里。” “为何?” “我喜欢这里。” “可是此地气候极端,条件恶劣,且你已变回原身,山中的凶兽不在少数,待在此地怕是有危险。” “我变回人身便是。”苏三儿不以为意,“我可是修炼了两百年的大妖!看我的!”他得意地扬了扬头,迅速转了个圈。 “怎么回事!?怎么变不回去了!?”他接连又转了好多个圈,直转得自己头晕脑胀。 终于,苏三儿认命地摔倒在地上,开始破口大骂:“不男不女的死怪物,坏我修为!别让我见到你,让我见到你,我要把你打个稀巴烂,我要……” 一盈皱了皱眉头,打断了这个小妖怪的喋喋不休:“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助你修炼,让你变回人身,等到了那时,你可任意选择你想去的地方,此地穷山恶水,并非合适的生存之地。” 苏三儿心思活络,懂得变通,知道自己不能化成人形后,跟着这个法力高强的女道士,当然是上上之策。 “道长,你的话可当真?” “当真。”一盈点了点头。 小妖一喜,摇着两只耳朵蹦蹦跳跳地出了落脚的山洞。黑黢黢的树影将晦暗不明的夜空遮挡了大半,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和静谧的嘀嗒之声。 他在树干上踹了两脚,快意道:“没死就好!我娘说的对,我命大!什么时候都能化险为夷。”而后他在茂密的草木中埋头寻找,也不知寻了些什么野果,塞得两边脸颊鼓鼓的,等填饱了肚子,才趴在火堆旁,沉沉地睡去了。 苏三儿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风刮醒的。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脚下的万丈高空,而自己的一双兔耳,正被人抓在手中。 “啊啊啊啊!”他尖叫出声。他会飞,但从来没飞过这么高呀! “怎么了?”罪魁祸首将他提至面前,对上他一双小眼。 “道长,这,这,这是在干什么?”苏三儿哆哆嗦嗦。 “去西峡渡。”一盈此次受伤不轻,便打消了继续追踪鬼面书生的念头,而是准备折返回凌云宗,当然,首先得要帮助这个耳鼠小妖恢复人身,她才能放心离开。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苏三儿急急喊道。 终于,他站在了那个比他原身还要大几十倍的长剑上。 天地辽阔,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苏三儿渐渐不怕了,他忽而觉得自己神气极了。 而这一切,当然都要归功于眼前这个女道长。 “道长,你的法术真是厉害极了!不知师出何门?” “凌云宗。” “凌云宗?怪不得,原来你是凌云宗之人,我知道凌云宗,四海八荒内最大的修仙门派!可惜,凌云宗不收妖族,要不然,我定要拜道长为师!我若是成了道长的弟子,看谁还敢欺负我?” 一盈回头看他一眼,问道:“妖族的生计,可是困苦非常?” “可不是?若不是这样,我为何要从山清水秀的丹熏山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宜苏山?”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之前的妖族滥杀人族,才有了今日的苦果。” “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与我们这些小妖何干?你们人界不也有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总之,受苦的啊,都是我们这些小人物!” 一盈默了一瞬,忽而道:“在你未变成人身之前,我教你些自保的法术可好?” “当真?”苏三儿的两只兔耳倏地竖了起来,一双小眼也亮晶晶的。 “自然。不过——”一盈回头一笑,“不论是做人还是做妖,诚信皆是根本,以后,切莫行坑蒙拐骗之术。” “道,道长,我哪有……”苏三儿心虚,声音亦越来越低。 “五十文的房间,我可是卖了四百文。”一盈戏谑道。 “你都听到了?”苏三儿一惊,面露赧然,迅速将脸埋在了一双大耳下。 一盈看这小妖模样,被逗得呵呵一笑,而后转身望着一望无垠的天际。 过了一会儿,苏三儿才从大耳下透出脸来。 此时朝阳初升,大片的霞光映在剑身上,他抬头仰望长剑上站立着的那个衣袍猎猎的女道长——她满身都沐浴在日光里,宛若神祗。苏三儿心中的崇拜就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第72章 西峡孤女 西峡渡位于灵犀峡西面,沧浪水中段,是赫赫有名的大渡口,往来船只无数,商贸发达。 因着渡口的缘故,此地方圆十里内店铺林立,行人熙攘,颇为繁盛。 三日前,一盈带着苏三儿到达此处落脚。她一边潜心替苏三儿疗伤、教他法术,一边继续向宗门传信。 终于在昨日,一盈等来了宗门内的灵信——是一正师弟所写,他正在四处寻她。 一盈心中颇感愧疚,立即回信说明了情况,提及门中可能有奸细之事,亦表明自己不日便会回到宗门内,让师兄师弟们都不必担心。 苏三儿颇具慧根,领悟得很快。只见他手中拈诀,屏气凝神,一看之下倒是有些道门中人的模样。 忽而,身上一重,苏三儿低头去看,这一下便是大喜过望——自己终于变回了人身。 他满心得意,推开屋门便要去告诉一盈,却见她屋门紧锁,向路过的小二一打听,原来她早早便已出门。 苏三儿决定去街上找她。 且说一盈今日想在这西峡渡转转,便换了身寻常男子服饰,好让自己不致于太显眼。 她一路沿着河岸向北行,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渡口处。 宛如刀劈斧砍的峡壁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直蜿蜒通向南北两个方向,直到崖顶与江面汇成一线。 岸边停靠着几十辆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一艘宝船华贵非常,足足三层,缀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尽管一盈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赞叹。 七八个渔民正在岸边收网,木船内的鱼儿活蹦乱跳,鱼尾不停打在渔民光裸的麦色的小腿上;许多赤膊的汉子肩扛货物,粗壮的胳膊上显出结实的肌肉来,他们口中喊着号子,面上是朴实而满足的微笑;还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乘船下船的男女…… 这里热闹非凡,满是烟火气息,她不知不觉站了颇久,直到夕阳的余辉洒在江面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回客栈了。 一盈并未沿着河岸往回走,而是改方向往西行,准备走到街道深处,看一看这西峡渡口城镇的夜晚,再往南一拐,回到客栈。 傍晚的街上更热闹了,沿街的屋檐上打了彩灯,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 各色摊子在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断回荡在灯火阑珊的长街里。 一盈穿过人群,一直往前,忽见前方不远处人群围得铁桶一般,其中传出细弱的哭泣声。 “大娘,发生了何事?”她不动声色地避开熙攘的路人,打探道。 “外地来的吧?”那大娘瞥她一眼,摇摇头,又叹息一声,“绮梦阁的妈妈在教训姑娘,这姑娘真是可怜,年纪这么小便流落到这种地方。” 那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姑娘,眉如柳叶,瞳黑如墨,秀美非常,只是十分瘦弱,一张小脸苍白得几乎没有了颜色,眼角正挂着两行清泪。 “打死你个小娼妇,还敢跑!老娘可是花了十两银子!让你跑,让你跑!”接连不断的抽打声和哭泣声传来。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我跟您回去,我跟您回去……”小姑娘不住求饶,两只细瘦的胳膊从单薄的外衫里露了出来,其上满是纵横的血印。 “哼!若敢有下此,便让你真正尝尝我的厉害!”老鸨厉喝一声,还想再打,虎口却突然一麻,手中长棍瞬时落到了地上。 “是谁?”尖利的嗓音夹杂着怒气。 见无人回应,老鸨一张脸气得发紫,拾了棍子欲再往小姑娘的身上抽去,却不想被人掣住了胳膊。 她转过身来,见跟自己作对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清瘦男子,便怒骂道:“找死!我教训我的姑娘,干你何事?” “多少钱,可以赎了她的身?”一盈问道。 “呦~”老鸨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轻蔑地笑出声,“你有钱?有多少钱?” 一盈在怀中摸了摸,拿出了仅剩的二十两银子,“这些,总归够了。” “这——”老鸨面上有些犹豫。 二十两不少了,这姑娘她才买来三天,能赚十两,是个极划算的买卖。她正想答应,却听有人高声道:“我出三十两。” 一盈抬头望去,见那出声之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身旁立着个年龄相仿的修道之人,腰间坠一枚朱漆葫芦。 老鸨的眼睛骨碌一转,脸上透出喜色来:“各位大爷,这小姑娘脾气是硬了点,可是你们瞧瞧,这小脸多俊呐!还有没有想要出更高价钱的,若是没有,就给了这位公子喽!”说着她将小姑娘拉起,一双肥腻的手在那哭花的脸上揉了揉。 人群中发出一阵鄙夷之声,一盈本是想救那小姑娘于危难之中,但今日作一身男子打扮,再被这不知名的男子一搅局,倒像是为了一个小姑娘而互相争抢的好色之徒。 她取下腰间玉佩,说道:“这下总归够了,把这姑娘的卖身契给我。” 老鸨眼疾手快,将那玉佩攥在手中,就着屋檐下灯笼散发出的朦胧光晕一瞧——只见玉佩通透碧绿,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物件。 她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便喜滋滋的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来:“好嘞好嘞!从今往后,这小玉就是公子您的人了!” 柳慕云打眼一扫也知这玉佩价值不菲,他没想到对面的男子竟会为一个流落风尘的小姑娘下这么大的本钱。本来他途径此处,看这姑娘面容清秀,而这老鸨如此泼悍,恰好自己游历在外身边也缺少个丫鬟,便想买下这姑娘,如今有人愿花重金,他也没必要再夺人所好,便轻笑一声离开了。 一切尘埃落定,人群散去,一盈将这叫小玉的姑娘扶起,带着她往客栈行去。 “道长!道长!”苏三儿从挂了灯的长街尽头跑来,“你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对上那姑娘苍白面色下的墨黑瞳仁,只见她眸色平静无波,宛如一湾看不见底的幽深的水潭。 “你是谁?”苏三儿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此事说来话长,先回客栈。”一盈说道。 小玉似乎饿了很多天,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呛得直咳嗽。 一盈倒了杯水,递到小玉面前,小玉抬头怯怯地望着她。 “慢慢吃。”一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长,你出来一下。”苏三儿在门外喊道。 一盈颔首,起身走出屋子,关上房门。 苏三儿身量矮小,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拽进自己的屋子:“道长,那姑娘,看起来怪怪的。” “怎么了?” “她的眼神,看起来怪瘆人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绝不会是那种眼神。” “你多虑了,她被青楼的妈妈打得遍体鳞伤,想来平时吃尽了苦头,故而眼神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天真烂漫。”一盈微微一笑,又道:“你悟性颇好,几天下来,便修回了人形,若勤加修炼,功法一定大有提升。” “那是自然!”苏三儿得意地一仰头,“我可是聪明绝顶,不过嘛——”他眨了眨眼,“也多亏了道长!” 不等一盈开口,他突然往地上一跪,磕了个响头:“道长,我拜你为师吧!” 一盈一怔,开口道:“我无法收你为徒,亦无法带你回凌云宗,修道者不收妖族,这是凌云宗的规定。我帮你,也是因为你曾经舍命救我,既然你已经修回人形,我们明日便可动身了北上了,一路上,你可寻一个你想留下的地方谋生。” 苏三强掩住内心的失落,但面上仍是笑哈哈的:“我哪里说我要去凌云宗?我可受不了那个束缚,因你教我法术,我便认定了你这个师父,却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徒弟。” 他伸了个拦腰,打着了长长的哈欠:“师父,弟子今日修炼颇为勤勉,此时困意来袭,就不多留师父了。” 一盈回到房间的时候,那姑娘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宛若惊弓之鸟。 她的一双黑眸中露出惊恐之态,往屋中的角落处慢慢退去。 “你叫小玉,是吧?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小玉站在原处不动,拼命摇头。 一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一身男装,这小姑娘怕她。 她抬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秀发如绸缎一般落在脑后,然后温柔一笑,对着面白如玉的姑娘道:“别怕。” “姐……姐姐……你是女的?” 一盈点了点头。 “姐姐,你能帮我吗?”小玉突然跪了下来,乞求道,“姐姐,我是被拐卖到此地的,求姐姐帮我回家,我想见我阿翁阿婆!” “你是哪里人氏?” 一盈扶她起来,将她面上蓬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姐姐,我家在南荒大山中的一个小村庄,我爹娘早早便走了,我和阿翁阿婆相依为命,一个月前,我被一个大娘所骗,她将我一路带到这里,卖给了绮梦阁的妈妈。若姐姐能带我回家,我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离开宗门已十日有余,若再送这个姑娘去南荒,怕是还得一阵子才能回凌云宗。 一盈颇为犹豫,但她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好,我送你回去。” “谢谢姐姐!”小玉的眸中焕发出明亮的神采来,而后,她又低头小声嗫喏道,“姐姐,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怕……” “当然可以。”一盈莞尔一笑。 月色静谧,热闹的大街上早已没了声音,整座城沐浴在一片柔和里。 一盈却久久不能入眠,那小姑娘额头抵在她胸口,双臂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得紧紧的。 三十四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她忆起她幼时的岁月。 她已经不大记得请了,只记得没日没夜的修炼,她不知道娘亲的怀抱是怎么样的,亦不知抱着自己孩子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一直孤身一人。 她是受人尊敬的凌云宗三长老,是弟子们慈爱但有距离的师父,所以,她不习惯现下的处境。 可是,她爱众生的一颗心是从未变过的,她怜爱这个姑娘,似母亲怜爱自己的孩子一般。 一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头发。 小玉身世可怜,她将她抱得这般紧,一定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娘亲。 忽而,怀中的姑娘睁开眼来,一双黑眸是那般得冷静、幽深,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花了眼,那双眸子中似乎透出一股诡异的光来。 很快,姑娘的眼中又现出懵懂的模样,似乎没睡醒一般,只见她打了个寒颤,而后将头重又埋在一盈怀中,睡着了。 一盈并未多想,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小玉的肩膀。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盈凝望了许久,心中不禁泛起一片怅然,最后才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73章 南山不庭 翌日,栖霞客栈。 “师父,您请!”苏三儿眼疾手快,将小二刚端上来的一碟菜从小玉跟前挪走,而后推到一盈面前。 一盈无奈一笑,将那盘菜重又推回小玉面前。 那小姑娘眼中射出一道挑衅的光,浑不在意地直视着苏三儿。苏三儿心中怒起,正要发作,却见其变戏法一般,面上换上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姐姐——”小玉将面前的盘子往苏三儿处一推,哽咽道,“还是让这个哥哥吃吧,小玉不饿,姐姐能救了小玉,已是小玉的福分,我吃馒头便可以了,不敢奢求什么。” “你倒是会装可怜!“苏三儿白了那姑娘一眼。 “苏三儿——”一盈冷下脸来,“怎可欺凌弱小?” 小玉冷冷瞪他一眼,勾唇一笑,下巴微微一抬,似无言挑衅道:“看,姐姐她向着我!” “我——”苏三儿有口难言,心中不住腹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心机!想我苏三儿何等聪明,竟着了这小娃娃的道儿!” 他心中忿忿不已,却知不能跟她硬碰硬,这小姑娘惯会装腔拿调。 眼睛忽而滴溜溜一转,他顿时计上心来:“好,跟我玩儿阴的,我便陪你玩玩!” 苏三儿一转敌对神色,换上一幅笑脸来:“刚才我逗你玩儿呢,来,小妹妹,这菜给你吃!”说罢不动声色地给那菜里施了个法儿。 “姐姐!这,这菜里有虫!” “姐姐!这道菜里,也有虫!” “这道!这道也有!” “……” 只要是小玉面前的菜,无一例外的都有三两只虫子藏在菜肴下面。 小玉看似害怕极了,直往一盈身后躲,将一盈的袖子抓得紧紧的。 苏三儿心中大感快意,忍不住低头偷笑。 这些小法术瞒不过一盈的眼睛,她正色道:“苏三儿,不可如此,若你这般恃强凌弱,便算是我看错了你。” “师父,不是的,你别小看她!她可不是个单纯良善的小姑娘,她——”话还未说完,苏三儿忽见客栈门口走进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衣饰华美非常,一个身着道袍,腰戴葫芦,显然是个修道之人。 除了一盈,苏三儿对其他修道者有种天生的恐惧,他噤了声,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碗里的饭。 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妖气,希望那个道士只是虚有其表,看不出自己的妖身。 突然,他膝上一麻,像被硬石砸中了一般,一股钻心的痛从小腿肚上传来。 苏三儿还来不及去寻那始作俑者,便已忍不住“哎呦”一声。 这一声在早晨冷冷清清的客栈大堂里显得尤为突兀,刚进门的二人齐刷刷望了过来。 苏三儿心中一惊,抬头便见那个道士双眼微眯,利刃似的望了过来。他有些发慌,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发颤,一颗青菜从箸间掉了下来。 肩上传来了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是一盈握住了他的右肩,示意他不要怕。 那道士径直走到了他们旁边的桌子,拂了衣摆坐下来。 “师父,我们走吧。”苏三儿小声道。 “好。”一盈也不想多事,便欲离开。 “慢着!”那道士哐的一声将剑放在桌子上,震得一只杯盏跳了起来,不住地在木桌上打旋,“阁下还未吃完,怎得便要走?” 一盈面色一寒,沉声道:“阁下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们与你素不相识。” “哼!”那道士神色傲慢,“竟不知这西峡渡口,竟有如此胆大之妖,敢在人界逍遥!而你,身为人,却与妖为伍!”他直直地盯住苏三儿和一盈,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杀气来。 “早知道今日就不出来了。”苏三儿心中懊悔不迭,不住地向一盈使眼色,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我们走。”一盈站起身来,不动神色地将苏三儿挡在身后。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那道士迅速捻诀念咒,口中喝到:“大胆妖孽!今日我定要收了你!” 一盈身形一转,手中聚起一股灵力,瞬间便将那剑气挡了回去。 “你是修道之人!敢问你师出何门?竟敢与妖沆瀣一气!” 那道士手执长剑,杀气凛凛道。 “与阁下无关。” “好,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他双指并举往剑身上一划,凛冽的杀气从长剑上蔓延而出,直对着一盈和苏三的方向刺了过来。 苏三儿只觉得好似有无数支冰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疾冲而来,直让他汗毛倒竖。 这道士好生厉害,苏三儿冷汗涔涔,退避不及,眼见着剑气就要刺破他的身体—— 却见一盈面目沉静,周身突地蒸腾起一股充盈的青色灵力,她双手结印口中念咒,宛如光晕一般的灵力随着她的动作迅速蔓延开来,将那股杀气堪堪制住,令其丝毫不得动弹。 道士心中一凛,面色冷冽如千年寒冰,心道:“此人什么来头,灵力竟如此深厚!也罢,先不管她,收了那个妖再说!” 思及此,他拔下腰间葫芦,声如雷霆一般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一股强大的吸力宛如疾风骤雨,似乎要将苏三儿撕个粉碎。只见他双目圆睁,头痛欲裂,两只手臂抱住头颅,状似疯狂地在地上打滚,那葫芦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他的□□和灵魂撕碎了。 突然,一道剑光闪过,那葫芦刹那间便在灵力氤氲的客栈里化为了碎片。 “破云诀!你,你是凌云宗之人!”那道士生受了一盈的剑气,此时心神不稳,但都抵不过他此刻看到破云诀的震惊,“凌云宗之人,竟敢和妖混在一起!” “你到底是谁?”道士不死心道。 “凌云宗,一盈。” “好!好!”那道士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迹,冷笑道,“原来是赤方峰的长老,我算是见识了!” 这时,避在角落处的年轻公子忽然开口:“原来是凌云宗的道长,失敬失敬。”他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在下金玉门柳慕云,这是钧天真人,今日全是一场误会,真人一心向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并非心有恶意,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长老海涵!” “这位兄台既然是长老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真人——”柳慕云转头道,“还不向长老和这位兄台赔罪?” 钧天真人面色发青,嘴紧紧抿着,终是开口道:“望——长老海涵!”说罢,眼带杀气,狠狠瞪了苏三儿一眼。 一盈未言语,只略一颔首,便带着苏三儿和小玉离开了。 九月的微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树影婆娑,光影摇曳。 扬着灰尘的道路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里面间或夹杂着几株木槿。除却虫鸣和鸟叫,整条小径上静悄悄的。 一盈牵了小玉的手,走在后面,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苏三儿,知道他心里并不好受。 苏三儿走得很慢,低着头,沉默不语。 忽而,他止了脚步,转过头来郑重道:“师父,我们在此分别吧。” “你要走?去哪里?”一盈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回宜苏山。” “为何不去其他地方?” 苏三儿苦笑一声:“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的容身之地呢?两百年来,我心惊胆战地躲藏,我的同伴都死在道士的手下。只有那个地方,除了你,是没有其他道士是愿意去的。况且——”他未再说下去,只在心中道:“我也不想连累你。你是德高望重的凌云宗长老,我是地位卑贱的小妖。” “宜苏山旱涝无常,非宜居之所,你想好了吗?” “不回宜苏山,又能去哪里呢?难道能跟着师父你,去凌云宗吗?” 一盈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默然。 苏三儿忽而哈哈一笑:“我开玩笑的!” 他拍着胸脯道:“师父你就别担心了,宜苏山可是我的福地!连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都没能杀得了我,其他人又能奈我何?行啦,我走了,师父你保重。”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一盈叫住他,“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好玩意儿?”苏三儿好奇地瞧着手中的铃铛。 “隐踪铃。若是遇上一般的道士,可助你逃命。” “师父大恩大德,苏三儿此生难忘。”他深深地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举步往东南方行去。 刚走出几步,他又转过头来,眼睛直直盯着小玉:“小鬼头,你别想耍什么花招,好好听师父的话,要不然,有你的好瞧!” “是。”小玉点点头,温顺地应道。 “好啦!我要走了,师父,让我试试这个法宝,若是没用,你可得给我换一个。”说罢,他摇了摇铃铛,只见一阵风起,苏三转瞬不见了踪影。 小玉勾唇一笑,眼底是看不见的幽深。 两侧的杂草在微风中晃动着,粉与白的木槿花传来若有似无的幽香,一盈远眺天际,看着那个长了兔耳的小妖愈来愈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天野。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想到了苏三儿在临水客栈的当掌柜的模样,想到了他用匕首刺杀鬼面书生时的坚决,想到了他变回人身时的雀跃,又想到了他要离开时藏在笑容下的失落…… 就在她出神之际,忽而传来了小玉清婉的声音:“姐姐——” 一盈低头一笑,说道:“走,我送你回家。”说着举步往前行去。 小玉小跑几步跟上她,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你可记得,你们家,在南荒什么地方?” “不庭山。” 从西峡渡到南荒,会经过广袤的平原,荒凉的沙漠,烟波浩渺的湖泊,葱郁旺盛的雨林,还有连绵不断的山脉…… 一盈一路御剑向南,昼行夜休。 小玉起初很安静,时间久了,开始与她熟稔起来,她也渐渐发现,小玉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怯懦胆小,就好比在高空御剑飞行之时,她丝毫不会胆怯。 她一直都很乖巧,她会亲切地叫她姐姐,偶尔会撒撒娇,会在夜深人静时紧紧地抱着她入眠。 “姐姐,喝茶。”小玉又帮她泡茶了,虽然她总说,茶喝完了,自己找店小二拿就好,但小玉总是身体力行自己泡茶,她说她的阿翁有个茶园,她最会泡茶。 终于,半个月后,她们抵达了不庭山。 一盈最近有些嗜睡,大约是多日奔波,有些劳累的缘故,她揉了揉太阳穴,出声问道:“小玉,还记得你们家怎么走吗?” “姐姐,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快到了,在山的那面,半山腰里。”小玉将此行路上买到的一只葫芦样儿的水壶递给一盈,“姐姐,喝水!” 一盈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渴,你自己喝。”她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山脉,又道,“山路艰险,若一会儿你走不动,便跟我说,我背着你走。” 小玉愣了一瞬,挤出一个笑脸:“好。” 不庭山的树木是蜿蜒扭曲的,像一只大网一般,在空中纠结起来,再加上枝叶繁茂,便将明媚的日光遮了个大半。 一盈行走在林中,双脚踩在落叶上,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被这奇形怪状的树木一遮,山中阴暗逼仄,压抑非常。 忽而,厚厚的落叶里窜出几条颜色似枯叶一般的蛇虫来。 一盈一凛,将小玉往身后一带,正要出手,却见那些蛇虫又忽而钻进枯叶,逃走了。 她心中奇怪,却也未多想,不过碗口粗的两条大蛇,想必小玉也受了极大的惊吓,竟然一声不吭。 思及此,她骤然回头,却跟小玉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是极其的冷静与淡漠,但只是一瞬,那眼中又聚满了恐慌,让一盈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小玉攥紧了她的衣袖,轻声问:“姐姐,你能不能背着我,我怕……” “好。”一盈点点头。 她背着小玉往深山处行去,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山中渐渐起了雾——灰黑色的雾,雾气越来越密,一盈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身上变得没什么力气,背后的姑娘也越来越重,她右手捻诀,想要聚集灵力,将这山中的瘴气除去了,却发现已经使不出任何法术。 灰黑色的瘴气似乎倾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手脚麻痹、神思混沌,她心中一凛,想要保持清醒,眼前却变得愈来愈模糊。 终于,她倒在了地上…… 那个她关心的姑娘蹲下身来,静静地望着她。 小玉的脸在一片模糊中变幻万千,最后现出如玉般的面庞来,一双眼中,满是冷漠与讥讽。 他竟然是——鬼面书生! 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出自道教《金光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南山不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