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到吃土?穿越后科举状元我要了!》 第一章 :六岁小儿渴求读书 大邕朝,清水村。 正午的太阳热得能把田埂上的土晒冒泡。 周毅蔫蔫地躺在地上,身旁是要赖族里半垄地,跟族人族长撒泼哀嚎的亲爹周大力,“不叫我这残废活了!” “老蒯子没的时候交代了他这半根垄给我继承,现在族里却要充公!” “合着全族的人都没瞧起我这个瘸子!你们可别忘了,我这条腿可是争水源的时候被邻村打瘸的!我这身子是为了族里的利益残的!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般欺负人!” “族长啊!我不能活了!” “这么窝囊!我死了算了!” 周毅听着他爹不要脸的言语,简直再熟悉不过。 上辈子他的亲爹也是这样,偷奸耍滑,人嫌狗憎,但为了自家利益绝半点亏不吃。 是的,他穿越过了。 准确来说是带着前世记忆再次投胎。 前世他原生家庭情况,跟这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大邕朝差不多,也是家里穷得叮当乱响,老爹是个残废瘸子,老妈纺织厂做苦工,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 幸好老天垂怜,周毅长了一颗好脑子。 从小学到高中一骑绝尘,从未当过年级第二,可正当他读到清北哲学系博二,一场车祸便把他带到了下辈子。 爸妈还是那个爸妈。 家也是一样的穷。 就是可惜了,他那攒下来的百万奖学金…… “放什么没味的屁!” “那周蒯子是个哑巴,他死前哪他娘的有遗言!” 族长忍无可忍。 周围族人村民,也被周大力气的不轻恨不能踩他脸上吐吐沫。 “我不管!” “总之不给我周蒯子的半根垄,你们就是瞧不起我!就是我不叫我活!” “谁瞧不起你了!” “周大力你讲不讲道理!”族人七嘴八舌,“自你残了以后,春种秋收,哪年不是族里出人帮你家干活!你们两口子下过几回地?” “还不叫你活!” “你嘴里说的轻巧,半根垄!这半根垄都他娘的七分地了,可值十两银!” “十两银怎么了!不该给我吗?” 头周大力再次哀嚎之前,周毅吸了吸鼻涕,拽着他爹的衣角说,“爹、烫!” 大喇喇地上摊饼跟人掰扯正上头的周大力,听见儿子稚嫩的声音,回头瞅瞅周毅黑红黑红的小脸,抬手就把他挪到自己胸膛上躺着。 然后继续跟村民族长喷口水。 日落西山。 傍晚之后。 周大力驮着肩膀上的周毅,乐颠颠地掸着手里的地契说:“好儿子别害怕,爹怎么可能真把你往井里扔,你可是我的亲儿子!” 周毅对黑黢黢的深井仍心有余悸。 若不是方才在族里周大力真要把他往井下扔,族长也不会咬牙把地契给他。 周毅吸了吸鼻涕说:“爹,咱家多了七分地,我能读书了吗?” 胯下脖颈一僵。 周大力叹气道:“还是不行啊,儿啊,咱家欠你大伯的……” 农户人家饭早,村里其他人家这功夫已经睡下了,老周家饭才摆上桌,见周大力驮着小孙子回来,老太肖氏没好气招呼一声,“不赶紧着点,后半夜饿死鬼少扒灶台!” 周家人已经早早在饭桌上等着。 周家大伯周汉唐、大伯娘高氏,堂哥周继博,娘亲许氏、大姐招娣,二姐带娣连同奶奶肖氏一共七双眼睛,着急的目光仿佛要把周大力爷俩给盯穿。 毕竟对于,拢共只有十三亩地的周家,多七分地,就相当于多了一笔不小的资产。 “成了!” 周大力砰地一声,拍地契的动静让饭桌颤三颤。 “真成了啊!” 大伯娘高氏伸手就要往地契上抓,却被奶奶肖氏抢了先。 “这可是七分地啊!周蒯子活着的时候把这地当祖宗,伺候的可肥了!”肖氏紧捧着地契,绷直了身体对月亮一个劲的拜,嘴里念念有词,“哎呦!老头子你可是仙灵了!咱家多了七分地,秋后最少能进两吊钱!” “可不是!” “多了这笔钱,继博笔墨上又能宽松很多,二弟你可真能干!” 得了便宜,向来能说会道的高氏嘴上仿佛抹了蜜。 大伯周汉唐也赞赏地点头,“大力的做法,虽然有失君子风度,可却为咱家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爹,镇上的房子是不是……” 堂兄周继博眼睛立刻亮了,只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大伯给瞪了回去。 家里多了将近一亩地田产,整个老周家都很高兴,连藏在厨房炖的一锅鸡肉,都被周老太给高高兴兴端了上来,周家日子过的贫苦,过年都没吃这样好过。 全家十来张嘴都靠着十几亩薄田勉强度日。 就这样二房以及周老爹活着的时候,都在紧着大房花销,就为了家里能出息个读书人,从此改换门庭,从汗珠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转成高门老爷的官户。 以周毅爹周大力锱铢必较,耗子路过都得留下二两油珠的性子,之所以能委屈妻儿忍到如今,都是因为当年本该他服徭役的当口,跟邻村争水源被打折了腿。 万般无奈,才叫大伯周汉唐去服了两个月的徭役。 在那年府试取得前三十好成绩的大伯,也因此错过了最有希望考中秀才的一场院试。 家里多了田产,大房一家三口都很高兴。 整个饭桌上唯独周毅的娘许氏耷拉着脸。 “为这七分地,大力将族里的人得罪个遍,往年春种秋收族里都出人帮咱家干活。”许氏语气愤懑地道:“往后再没这样的便宜了!” “再有半月就要春耕,大哥大嫂你们大房也跟着一起下地吧!” 话音落地。 大房一家脸上立即浮现不悦。 “让谁种地?” 大伯娘高氏没等婆母肖氏下筷,先夹了一块鸡胗扔进儿子碗里,刻薄嘲讽道:“俺家大郎跟继博那可是文曲星降世,圣贤书都读不顾来呢,谁要下地啊!” “让我下地就更不可能了!” 高氏举起自己那双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农妇身上,细嫩白皙的手,哼哼道:“近日要清明,找我送仙家的可好多呢,谁有空操持那些个!” “再说了,咱老周家是农户,你嫁二郎的时候就知道咱家啥情况,怎能眼瞧着我儿继博今年要中秀才就摆谱躲懒呢?” “我这个秀才老爷的娘,都没摆谱呢,弟妹你咋还忘上本了!” “那大房你们不下地也行!” 许氏将胸口怒火压了又压,低头看了一眼,豆芽菜似得小儿子,再看看对面娇养得比猪还白嫩的大房周继博,心一横道:“那也让我儿读书,只要我儿子也能进学堂读书,往后你们大房脚上不用沾半点泥!” 第二章 :我穿越可不是给你们当牲口的 “叫、叫谁读书?” 高氏嘲讽的笑声,叫周大力两口子刷地撂下了脸子。 鸡胗嚼得满口香的周继博,斜了一眼小豆芽周毅道:“镇上学堂可没哪家能要个结巴,二叔二婶,你们放心,你们俩种地供养我跟爹读书,往后不管我跟爹谁当了大官,都不会亏待了弟弟,叫留根当个跑堂的管家还不是一句话都事儿!” “可不是!” 高氏拈酸地道:“说的多轻巧,当那圣贤书谁都能读呢?当家的如今在家中自学,就这样每年笔墨买书的钱都得二两银子朝上,这还没算出门交友送礼的钱!” “再说继博每年的花销,一个季度的束脩就要三两银子,一年下来二十两银子挡不住,就这还没算吃喝其他!” 高氏瞥了一眼当家的,紧抿嘴唇的一张脸,瞧着周毅冷笑道:“二弟弟妹,望子成龙也得有个限度,我家继博何等聪明,才在镇上学堂功课拔尖。” “你们家的……不过一个小结巴,将来能叫他堂兄给他个管家当当,就知足吧!” “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竟连个结巴也要读书,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最后这句,高氏说的小声。 但饭桌上的人只要没聋都能听见。 登时,二房一家人脸色比冬月里塌了房还难看。 周毅的确从生下来,舌底系带照旁人短了一截。 但口齿结巴绝对影不了响他发挥,他磕磕绊绊地道:“堂、堂哥大娘的话,我、我听懂了,我不、不读书了。” “俺爹娘,给、给大、大伯堂哥当,畜……畜畜生挨累供你们当大官,等俺长大了,就、就就,给你们当、当小畜生,给、给你们跑堂……” 这句话可是精准踩在周大力两口子的雷区上。 周大力低沉的眼眸当下就跟大哥周汉唐对上。 周汉唐刚要闪避过去,身旁高氏坐不住了,“嘿!你个死崽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说谁当你们二房是畜生……” “都闭嘴!” 一直没做声的肖氏,猛地一拍桌子,吊梢眼狠狠地瞪二儿子,“要是搅家就都给我滚出去,一个两个吃肉都堵不上嘴,要干啥!干啥!” 大嫂跟侄儿方才的话,跟烧红的钉子一样狠插进周大力胸口。 他儿子说的没错。 这些年大房拿着当年的事,奴役了他们二房多少? 难道他的儿子,将来也要给大房吸血,当他们的奴才? 今年他大女儿招娣都十三了,愣是连块嫁妆的布头都没攒下。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他们家有俩无底洞要填,眼瞅着姑娘一年比一年大了,可连半个登门的媒人都没有。 “娘,素兰说的没错,这地……” “地的事儿,开春在说!” 肖氏一句话,堵了周大力的嘴。 要是周毅没猜错,下地这事没准又跟从前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和稀泥糊弄过去,最后下地挨累的只有二房他的爹娘。 他周毅带着现代记忆投胎,可不是来给大房当牲口的。 不行。 必须趁着今日,他爹娘心头埋了钉子下狠药,要是错过这个二房反抗的当口,等下次指不定得狗年马月,如若错过了学堂开蒙的岁数,没有先生领进门,想靠自己科举出头比登天还难。 往常年节家里宰鸡吃肉,像今日这般,干的都叫二房捞走,高氏早都不干了。 可这会眼瞧着,菜盆里的鸡腿、鸡翅膀全都被周老二夹走,连鸡胸脯都落到招娣、带娣那两个赔钱货眼里,高氏难受的心里都躺血。 饭桌上矮矮小小的周毅却道:“堂、堂哥,你的千、千千字文,能、能不能借我看看,我想看、看看!” 这一句话说的奶奶心头狠跳了下。 周老太可太知道,自个这个小孙子多有心眼了。 以高氏跟大孙子的性子,晚饭绝对消停不了。 果然。 周继博杵着筷子,冷嗤一声,摇头晃脑道:“堂弟,都说了将来叫你当个跑堂的管家,你怎地还不知足?你又不识字,二叔二婶也不识字,你这般蠢笨难道还要我耽误工夫来教你?” “可不说是!” 高氏见缝插针地嘲讽,周汉唐想拦都没拦住,“这年头竟是什么人都敢痴心妄想,一个结巴还想摸书边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什么德行!” 亲娘许氏直接炸了,筷子上的饭粒撅了周继博满脸,“一家子三张闲嘴吃干饭,得了便宜还要瞧不起我儿子!涂脂抹粉的老跑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还、你儿子高中给我儿子个管家当!” “我们上一辈倒了八辈子血霉,供你们一家子吸血虫,我儿子看你们几页破书都不乐意,考秀才一关都没过呢,就摆上大老爷的款了,谁给你们的脸!在老娘脸上蹦跶!” “你们大房要真有能耐,大力都瘸了十五年了,咋没见大哥考回来半点功名?” “你那儿子照我看,也就那样,大哥都能给他起个下三路的当名字,你们大房爷俩都一个水平,还考状元当大官,我呸!” “朝廷上的大官真叫你儿子考上状元,那才是天大的笑话,继博、继博,继博状元倒是比牛至状元好听点!” “放什么狗屁呢你!” “老娘撕烂你的嘴!” 高氏怒火被点燃,直接从凳子上窜起来,伸手便薅中了许氏的头发。 许氏半点下风不落,举起野菜汤直接扣了高氏一脑袋。 “不能欺负我娘!” 招娣、来娣见大伯娘薅下来自个亲娘一大把头发,登时也不胆小了,好似两只毛没长齐的小母鸡,姐妹俩一脑袋就把高氏撞出去老远。 “高汉唐!你他娘的是死人啊!” 十余年间,高氏跟许氏动手就没占便宜的时候,她坐在地上痛骂自个男人,儿子倒是没舍得骂一句。 院子里鸡飞狗跳,墙趴了六七个东西院看热闹的脑袋。 周老太眼前黢黑黢黑。 忍无可忍地扯嗓门骂道:“丧门星的俩讨债种!这他娘的是存心不叫我活!老大、老二,你们俩还管不管!” “啊!管管!当然管!” 大伯刚要起身去拉架,却见二弟把狗屁不剩的鸡汤,往西厢房端,他那个没有豆芽儿高的侄儿留根,把桌上唯二的好菜,煮野鸭蛋小手一个个的往自个衣襟里倒腾。 周汉唐推了一把周继博,怒火冲天道:“你没长手啊,鸭蛋都他娘的被你弟弟拿光了!” 周继博闻言,刚要去抢野鸭蛋,可连盘子都被周毅端跑,敞开衣领往里扣。 眨眼的功夫,桌上只剩下咸菜疙瘩,连野菜都没。 周毅眼起身对肖氏磕绊道:“奶奶,我想、想拉……拉啊屎,先、先回房一趟。” “哎哎,好儿砸!” 周大力端着鸡汤盆紧随其后,“等等你爹我!” 从来没听说过,谁家拉屎,跑床上拉的。 一场大战,以大伯娘被挠成花脸猫告终,一顿好饭大房连鸡毛都没捞着,二房两个女儿顶着鸡窝头,头埋进碗里鸡胸脯、鸡翅膀吃得喷香满嘴是油。 周毅看了看大姐,再看看吐出一块鸡骨头才刚满十岁的二姐。 再瞧瞧正对面,头发上插稻草已经神色如常吃饭的大伯娘。 不由得内心感叹:不论哪个时代,女人都不好惹。 可怕,可怕! 常年吃糠咽菜,冷不丁闻到点荤腥,要能吃个解馋也就罢了,但这会一盆肥肥的鸡肉都没了,连吃了一辈子苦的周老太都有些食不下咽。 二房一家五口倒是吃的香。 周老太、大房三口,瞧着二房嗦骨头的动作,嘴里都跟着疯狂分泌口水。 要不是太没脸面,周老太都想把孙女吐出来的骨头,扔嘴里砸砸味儿。 左右四邻见没有热闹,早已散去。 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周汉唐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酒瓶子,给周大力跟老娘各自倒了一碗,他眼眸打量着出落得逐渐水灵的侄女周招娣,慢条斯理地说:“二弟,大哥知道这些年你们二房,供我跟继博读书辛苦了。” 第三章 :卖了姐姐供大房读书 周毅察觉到探索的眼神。 本能皱眉,身体想挡在姐姐前面。 周汉唐举杯跟家里说得算的俩人磕了一杯,“大力、娘,今个其实是双喜临门,不光家里添了地,还有一样好事,被这俩蛮缠妇人差点搅合忘了。” “说谁胡搅蛮缠……” “素兰!” 许氏刚要反驳,却被自家男人被呵斥回去。 老周家爹没了,周汉唐便是一家之主,总不好叫他太没面子。 但今个他总算是见到了大房的态度,周大力舌尖顶了顶两腮,将酒一口闷下,面色僵硬道:“还有什么喜事,大哥你说。” 一听还有喜事,周老太刚被俩儿媳吵闹扯得生痛的神经立马好了,拍了拍大儿子的手背,满眼希冀地说:“还得是我大儿子,会读书,会办事!” “是这样的,大丫今年十三年纪不小了,按理说该定人家了。” 大女儿的婚事,是周大力两口子这两年的心病,事关大女儿,二房都以为是周汉唐在镇上走了关系,给周招娣找到合适的婆家。 却听周汉唐道:“镇上黄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家里刚遣出去一批年老女佣,我都将黄府管家打点好了,说了大丫的情况典给黄家做丫头,签契约就给五两银子,不是卖身死契,十年可归家,要是在主家跟前得脸给指一份好姻缘也不是不可能。” “娘大、大伯这是要卖了我吗?” 霎时间许氏都没反应过来,一身厉害劲儿都这个惊人的消息给震没了。 “大郎!” 周老太瞳孔地震,满脸愕然,“你、你是要把大丫给卖了?” “咋是卖,咱是书香人家不能说的这样难听,是典给人家,又是不什么一去不回的虎狼窝。”周汉唐沾沾自喜,仿佛解决了什么天大的难题,“要不就二弟弟妹的名声,姑娘大了一直没人提亲岂不是叫相邻笑话?” “再说,去那黄员外家做工,每月还给三百文钱!” “娘!大力,一月三百文一年可就快四两银,另还有那签契就给的五两呢?不肖仔细盘算,这都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有了这笔钱……” “娘!” 周招娣眼泪吧嗒吧嗒砸到饭碗里,惊恐害怕说:“爹娘,别卖了我,往后我下地拉犁地,我伺候大伯一家,求爹娘别卖了我!” 农户人家赶上年景不好,或者开春没米下锅,没钱买粮种,卖儿卖女乃是常事,虽然常见但也说不上多光彩。 老周家这种有两个读书人的人家,要是典卖女儿,传出去绝对丢脸至极。 更别说是进了富户财主家里当丫鬟。 高门大户多因私,小地方的财主家里更是不遑多让,日常折辱打骂都是轻的,万一叫哪个府里老财主、色心少爷上了手,那才是一辈子回不了头。 周招娣一哭,许氏也跟着慌了。 “大力,咱的女儿……” 周大力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烹,又疼又辛酸,一只手紧紧握住许氏,看着大女儿眼裂通红地道:“放心,便是叫我立刻死,也绝不会卖了大丫!” “大郎啊!”周老太虽然平时对二房一般,也多有瞧不上塌懒的二儿子,但到底是亲孙女,她压着怒气劝道:“咱家的日子还能过,你跟继博县试的银钱也都准备好了,何苦来哉要卖了大丫,这传出去叫人怎么看咱家!” “也不是非典了人家不可。” 周汉唐见火候差不多,“只是那黄善人家出的银钱实在是多,继博的先生说他今年必定高中,赵先生都给打听好了,学堂一条街上的宅子有间能租,只是这租金有些贵,年交要六两银子。” “古有孟母三迁,我如今三十有六,即便中了也没继博岁数小走的远……”周汉唐说着脸上痛惜起来,“我当年错过一次,怎可叫继博再饱尝这终生锥心之痛……” 当年的事再提。 周家院子为之一静。 周汉唐错失功名是周家一家子的痛。 可锥心之痛再痛,经年累月地磋磨二房,也叫人承受不起。 尤其还要牺牲周大力的亲生女儿,来给周继博铺前途未卜的路。 “大哥,距县试还有三个月的时间,租房的事能不能缓缓?”周大力后槽牙几乎咬出血,“为你跟继博高中,我们一家子熬干了血肉供养你们,要真能高中,这六两银子……” “我们认了!” “当家的!” “爹!” 周大力话音落地,震惊饭桌上所有周家人。 别说许氏和周招娣,就连周毅惊得都愣住了。 周大力却苦笑一声,在桌下摁住了许氏的手,“只是卖我的大丫决计不行,我听说镇上有塞外走镖的常年招人,去了就给十两银子安家费……” “不行!” 一听要去镖局卖命,周老太第一个拍桌子不干,连带着看向大儿子的目光都有些憎恶。 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大房这些年拿着当年的事,磋磨了二房多少? 如今要碾碎了二房的血肉来供养他们。 刻薄如周老太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见火候差不多,周汉唐耷拉的眼睛闪过一抹亮色,“也不是非要典了大丫不可……家里不是多了七分地,段蒯子这地上田,多了卖不了九十两银子应该能很快出手。” 说完,周汉唐还抿了一口酒。 满脸都是对自己算计的满意。 果然。 周毅就知道,他这虚伪的大伯肚子里憋不出好屁。 为这七分地,他爹周大力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伺候段蒯子床前,端屎端尿,比亲儿子还孝顺,就这还是差点把他扔水井,才费了牛劲从族里抢回来。 大房嘴皮上下一碰,轻飘飘说要卖就卖。 要卖了这七分地,他爹往后在村里族里还做不做人? 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破。 周毅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想也不想拉着他爹的衣角就说:“爹、不、不卖地,卖了我吧,我是男孩儿比姐姐值钱,村东头老娼奶奶,缺、缺孙子送终……” “我、我去给她当孙子!” “比卖了姐、姐姐划算!” 六岁小儿两句话,差点将房顶掀开。 段蒯子是无儿无女,周大力为七分地伺候他不磕碜,可那张老娼是谁? 那是在城里做了一辈子皮肉生意的老娼、妓! 第四章 :不卖女儿了改卖地 “这样我能常、常看见爹娘,还、还能孝敬奶……啊奶奶,还能换钱回来给大伯家花。” “一、一举两得!” 最后这个“一”周毅说得无比费劲,语气拉得老长。 霎时,周老太理智都烧没了。 抡起蒲扇般的巴掌,就往周汉唐脖颈狂扇,“看你把家里逼成什么样!天杀的呀!老头子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咱的好大儿!” “连咱的亲孙子都被他逼得要去老娼、妓那儿卖身!” 周汉唐被扇得周身肥肉直颤,但眼眸却死死盯着周大力,眼神里俱是胜券在握。 九九八十一难,都走到这一哆嗦了,谁会轻易放弃? 供养大房吸血,日子难熬,却也熬了这么多年。 许氏与两个女儿万分忐忑的目光集中在周大力脸上,他却拍了拍关键时刻总能跟他完美同频的小儿子脑袋。周大力笑了下,笑意十分放松,“娘,大哥。” “这地我同意卖,只不过我有个要求,必须满足。” “什么要求?” 周汉唐还没张口,大伯娘高氏立刻搭茬。 “叫我儿子也读书!” “若不然,别说我的大丫、我的七分地!”周大力态度强硬,掷地有声,“便是家里的一根草刺,也别想拿出去换钱!” 周汉唐目的达到,终于松口说自己可以读书。 可周毅的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这七分地,他爹把村里的人都得罪尽了。二房一家常年被大房欺压,别说下地,就连内外的换洗衣裳都是他两个姐姐不论冬夏泡在大木盆里给洗。 往后春种秋收,若失了族里人帮衬,吃苦受累的还得是他爹娘。 更何况,周家连头犁地的牲口都没有。 春日尾巴的夜里,房前屋后满是清脆虫鸣。 周招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熟练地给弟弟脱掉外头衣裳,给他擦脸。弯腰正要给弟弟洗脚的时候,被周毅躲了过去,“姐,我自己来。” 周招娣却没让,强势拢过弟弟的小脚摁在水里,脸一直对着水面,看不清表情。 上辈子,周毅是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可这辈子从降生起,他就一直被两个亲姐姐照顾。 大房要卖了姐姐,这让周毅愤怒。 一想到古代女子十几岁就要嫁人,周毅更是满心舍不得。心头一酸,他伸出两条小胳膊就将大姐死死搂住,“姐、姐你不嫁、嫁人。” 周招娣没说话。 可眼泪却吧嗒吧嗒地砸进水盆里。 “姐我、我不叫你嫁人!” 这幅身体年纪还是太小,总是控制不住哭鼻子。周毅抽噎着说:“就算嫁、嫁也不随便嫁,爹不答应,我、我也不答应!” “傻弟弟,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周招娣抹了把眼泪,即便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委屈,还是叮嘱弟弟:“明早跟大伯进城去学堂,要好好听大伯的话。万一惹他不高兴了,再想去学堂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他的话?” 周毅对大房已然痛恨至极,巴掌大的脸上全是倔强,他结巴道:“姐、你、你放心,只要我、我能读……读书,必定会比那两个笨蛋强!” “将来我考个状元,给、给你招上、上门女婿,再、再不叫你受气!” 能科举高中的,哪个不是顶天聪明的人? 就连常年鼻孔朝天的周继博,都常自封文曲星。 周招娣被自家弟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逗乐了,用湿漉漉的手刮了下他的鼻尖,“好!姐姐就等着阿毅考个状元回来,将来给姐姐撑一辈子的腰。” 鸡鸣三声。 天还没亮,周毅就被隔壁爹娘的动静吵醒。娘亲许素兰亲了亲他的额头,他知道爹娘是要去隔壁村的蜡场作坊上工。他想跟爹娘说两句话,可困得眼皮只掀开一道缝,只看见爹娘踏着星辰远去的背影。 等天光彻底大亮,家里早没了周大力夫妻的人影。 “血月盈眶,父神饥肠;以汝百骸,宴飨无光!” “痛楚为真,万物皆虚;卸汝形骸,归我唯一!” 一泡晨尿撒完,周毅就看见大伯娘领着隔壁村两个傻老娘们在原地转圈圈,手拉手地念念有词。念完之后,还往门口吐口水骂脏话。 再看东墙头附近的堂哥,正捧着本《大学》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嗓门大得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在刻苦用功。 那本薄薄的《大学》,拿在手里还没擦屁股纸厚,拢共一千七百五十个字,周继博冬夏捧着读了两年,还没背会。 猪的脑子都比他好使! 察觉有人看自己,周继博嗓门立刻拔高。可发现看他的是堂弟周毅,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呿……” 周继博轻哼一声。 周毅肉体虽只有六岁,内核却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他把小雀安好塞回裤裆,朝着墙头摆了摆小手,扯出个淡淡的笑容:“早啊!” “鸡……脖子堂哥~” “!!!” 周继博眼睛一竖,眼看就要跳下墙头打他。 “错,错、错了,我说错了,应、应该是牛、牛至堂哥才对!” 周毅说完拔腿就跑。 等周继博跳下墙头追人时,周毅早就不知道窜到哪儿去了。 搞邪、教的大娘,装模作样刻苦的堂哥,再加上家里嗷嗷叫着要吃食的鸡鸭鹅狗,乌泱泱乱作一团,活像个家禽开会。周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帮二姐喂完鸡,吃过早饭。 奶奶肖氏从堂屋柜子里掏出个带补丁的布包,挎在周毅肩膀上,万般叮嘱:“乖孙儿,进了城听你大伯的话,别乱跑。要是你大伯把你往陌生人家领,你千万不能依,知道不?” “知、知道。” 周毅点点头。 奶奶这是怕他大伯起了歪心思,真把他给卖了。 转瞬,肖氏又拍了拍他圆圆的脑壳:“到了学堂见了先生,要是先生问你什么,比如几加几,你就快点答。先生不收反应慢的孩子,要收脑瓜灵光的!” “……” 他这奶奶的心眼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自己不识数也就罢了,还忽悠孙子不识数。就算再不想让他读书,也不该这么糊弄他啊。 “阿毅,继博!走了!” 村里专门去镇上卖菜的吴大鼻子,把牛车停在了周家门口。周继博所在的学堂每半月放一次假,第二日进城时,会花一文钱搭吴大鼻子的车。 要是他爹周大力,就算把一条瘸腿走断了,也不会花这一文钱。 可周汉唐、周继博不一样,他们是将来要当大老爷的读书人,出门必须有读书人的牌面。 周继博先一步上了牛车,鼻子比前头的老黄牛撅得还高。周毅腿短,扑腾几下没上去。吴大鼻子见周汉唐在一旁猛打哈欠,根本不管,便伸手把干瘦的周毅捞起来,放到牛车的稻草上坐着。 稻草暄软,可比坐在一堆菜筐里舒服多了。 周毅朝着吴大鼻子咧开嘴,露出一口小奶牙,笑弯了眼睛:“谢、谢谢吴大……大伯!” 第五章 :没有学堂要他这结巴 吴大鼻子一愣。 对比周家大孙子,屁大点岁数会两首酸诗,就谁也瞧不上、牛鼻子朝天,这周家小的虽然脑袋大身子小,活像个豆芽菜,倒是有礼貌许多。 “得勒!” “坐好了!驾!” 清水村隶属凌河镇管辖,从村里到镇上需得经过两座宽大的石板桥,只是时逢雨季,一座桥被冲垮了,牛车绕行到梁河支流,在下桥处拥堵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半时辰后才吱吱嘎嘎到了凌河镇。 凌河镇多河流,梁河与凌河两条大河贯穿境内。 按理说,水土丰沛之地,百姓日子应当过得不错,但拜这两条大河所赐,每年汛期凌河镇都有不少庄稼、村庄被冲垮,每年也有不少百姓死于洪灾。 周毅不是没想过靠水吃水。 利用古今信息差,让爹娘日子好过点,但他爹是个腿脚不利索的瘸子,下河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要丢了性命;再则他年纪太小。 最多也就在家里乌烟瘴气干仗的时候,多抢两条鸡腿吃。 其他的事,简直人微言轻。 “阿毅,待会见了先生,不管问你什么,你只管点头,剩下的都交给大伯!知道不?” 周毅抬头睨了他一眼。 心底不屑哼哼。 听你的,不把上学的事搅黄才怪! 奶奶肖氏、大房一家,没一个想让他读书科考。在这士农工商的封建古代,他非考出个名堂来不可,不然他上辈子白当学神了。 心里虽然不屑,但周毅还是装出乖巧的样子,哼了一声。 “嗯!” 周毅乖巧地点了点头。 为了不叫旁人太快发现他是个结巴,周毅从进城开始,便进入状态——能用点头回答的,绝不多说一句话。 凌河镇大,一条主街隔开东西城。 自古以东为贵。 县衙、书院以及富贵人家,都扎堆在东城。 寻常百姓、食肆一条街、菜市、牲口牙行等,都集中在西城。 当然,上档次一点的消费场所,还有学堂一条街,也在东城。 吴大鼻子拉脚一人一文铜板,周汉唐既要摆读书人的谱,又要抠搜,跟吴大鼻子掰扯半天,愣是赖掉了周毅那一文车钱。 进了城。 生下来长到六岁,周毅还是第一次进城,他两只眼睛仿佛不够用,使劲地盯着街道两旁看,几次差点撞到人,惹得周汉唐不满:“仔细看路!省得冲撞了谁!我还得给人赔不是!” “呿!” 周继博斜瞪了堂弟一眼,满是嫌恶地道:“是个结巴也就算了!眼睛也跟着瞎!” 若是往常,即便周毅是个结巴,也要怼得这位堂哥跳脚不可。 但这会儿,他光顾着看新鲜了。 实话讲,凌河镇并没有他想象的热闹,街道两旁的青砖角楼,还没现代的破败景区好,更别说街上闲逛的百姓们,就没有几个身上不带补丁的。 不过这也正常。 在古代,穷是常态。 差别只在,谁更穷罢了。 周继博嫌跟满身补丁的周毅在一起丢人,自己先跑了。 周毅跟着周汉唐走得脚丫子生疼,终于到了东临学堂一条街。该说不说,他这大伯还算有点人样,先后领着他进了三家学堂,也极力“推销”他这个结巴侄子。 但结果仍旧全部铩羽而归。 “哎呦呦~我的侄儿……没学堂肯收你,这可咋整!” 凌河镇里的稚童启蒙学堂,拢共就这么几家,都在东临街上。一条街从头走到尾,没等人家发现周毅是个结巴,光看他们这穷酸样,就都劝说道,贫苦农家不容易,还是别拿钱打水漂,有这闲钱不如让孩子学门手艺。 实际上,还是怕他们半路掏不出束脩钱,嫌麻烦。 周汉唐手里掂着清早肖氏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五吊钱,挺大岁数的人了,脸上却满是幸灾乐祸。 “大、大伯,那儿还有一家!” “那家哪能去!” “那大酒蒙子,他会教个屁!掏银子让他教,还不如把钱给你大伯我,我来教你!” 真要让你教,他周毅这辈子别想摸到功名的边儿。 “大伯,我要去!” “去什么去!不许去!” 临近中午,东临街上不少行人都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一个大人领着个小孩在那儿拉扯。那小孩儿好像倔得要死,被那男人狠狠踢了两脚都没用,最后竟不顾大人脸面,干脆躺在了地上。 “我不管!” “不、不带我去学堂,我就不起来!” “你!” 周汉唐被这崽子气得鼻孔直喘粗气,看热闹的目光盯得他脸皮发烫,又使劲踢了周毅两脚:“你起来!听见没有!” “没听见!就是没听见!” 周毅学他爹周大力的样子,在地上一趴,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打定了主意:今儿个只要没学上,就跟周汉唐死磕到底。 他一个六岁小孩儿,要什么脸? 脸还没有屁股管用! 周毅这死崽子,跟他爹周大力一样,鬼心眼子多如筛子眼。家里本来供他跟自己儿子科考就勒紧裤腰带,要是让周毅也去念书,那到用钱的时候,他儿子咋办? 再说,周毅脑袋这么灵光,万一他真考上了,往后他们二房翻了身,不肯伺候他们大房咋办? “你起不起来?” “不!” 周毅的鼻涕泡在地上鼓了个包,使劲嚷嚷:“不、不让我念书,我就不起来!” 周汉唐心一横,咬牙切齿道:“行!老子就带你去这最后一家!要是人家再不收,你再耍赖,老子扒了你的皮!” 周毅一听这老东西松口,打了个滚,麻溜从地上爬起来。 那利索的动作,惹得街上看热闹的人直笑:“这小孩有意思!这么能撒泼,指定是跟家里大人学的!” “那可不!大人啥样娃啥样,没看那男的一脸尖酸相,指定不是啥好玩意!” “……” 周汉唐的脸更黑了。 东临街巷子尾,“柳氏学堂”四个大字掉了三个,就剩下“柳氏学”,没了“堂”字。周汉唐站在大柳树下砸了半天门,没人应。周毅盯着门口一只约莫一岁大的狗,一人一狗四目相对,暗自较劲。 撒泼打滚的招都用了,万一这家再不要他,他可就彻底没辙了。 这狗站起来应该没他高,要是它咬自己,应该能打得过吧…… “有没有人在!” “有学子上门求学,请内院老爷开开门!” 周汉唐越喊声音越小——没人开门,这可太好了! 柳三泰可是凌河镇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每年到柳家求学的人不知凡几,但这人挑剔得要死,更是个大酒包,他能教出个屁来! 但凡家里上点心的,都不会让孩子来这儿学坏! 周汉唐正心里美得冒泡,一转头,看见周毅在干什么,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 第六章 :入学考试 “嗷呜!” 一声凄厉惨叫。 不是人的,是狗的。 “你干什么!” 周汉唐一声训斥,差点没把周毅耳朵震聋。 地上小土狗,被周毅生生薅下一大把毛,疼得朝他们叔侄龇牙咧嘴,死命地汪汪叫。 “大伯!” “大伯,怕!” 干完坏事儿,周毅怕打不过狗,转头就往周汉唐身后躲,让他大伯去跟凶悍的看门狗掐架。 “谁啊!” 院内一道男人声音,叫周毅眼眸倏地亮了。 吱嘎一声发白木门被打开,一股隔夜酒气比人先窜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身形瘦高头似鸡窝的长衫男人走了出来,他打个大大的哈欠。 难闻的酒味儿更浓了。 “兄台你找谁?” 这就是传闻中才高八斗的举人柳三泰,胡子拉碴也不过如此。周汉唐正了正神色,“柳老爷有礼!在下清水村周汉唐,元化七年县考第二十六名……” “有事儿直接说!” 大中午扰人清梦。 忒烦人。 周汉唐被不耐烦的语气一噎,紧了紧嗓子道:“是这样的,我们是前来求学的……不知可否拜入柳氏学堂门下?” “你三十好几了吧?” 柳三泰眉头拧得宛如咸菜疙瘩,“黄土埋半截了,这把岁数秀才都没中干脆放弃了吧,先这样,我要回去补觉了!” “不是我……” 周汉唐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气死。 一旁周毅连忙拽住柳三泰衣摆,“先、先生,是我、我我要读书!” 柳三泰一低头,便见丑不拉几比膝盖高一点的小东西,乌溜溜大眼睛巴望着他,柳三泰笑了,“哎呦,这还有个活物呢?” 周毅:“……” 周汉唐:“……” 这他娘的嘴也太臭了! 咋活的这么大,没叫人给打死! “我这学堂每月束脩二两银,笔墨自备。”柳三泰正色起来,素白一只手伸出来,“今个交钱,今个就能上学!” “二两银子!” “你抢钱呐!” 周汉唐闻听这天家束脩,差点没原地蹦起来。便是在镇上最好的白鹭书院读书,每月束脩不过一两银子,这姓柳的也太敢张嘴了。 “爱念念,不念拉倒!” 柳三泰又打了个哈欠,酒气喷了周毅一脸,他拍了拍周毅的脑壳温和道:“小家伙,几岁了?” “六岁了。” 酒蒙子先生,也比没有强。 即便二两银子是天价,他周毅也要读书。大不了银子想办法再挣,总之今日他必须要定下个念书的地方。 “是该启蒙的岁数了。”柳三泰压根不理脸耷拉比鞋底都长的周汉唐,半蹲下来对周毅问道,“呐我问你几个问题,要是你能答出来,我便认了你这个学生。” “嗯!” 周毅乖巧点头。 “如果有一辆车,张三坐车头,李四坐车尾。”柳三泰裂开嘴笑,周毅发现他竟然长得不难看,“牛车是谁的? 周毅道:“如果的。” 周汉唐一懵,“怎么是如果的?” 柳三泰没有理他,“我再问你,一条狗过了木桥就不叫了,为什么?” “……” 周毅有点无语,他还以为会问什么鸡兔同笼之类考验智商的问题,结果全是脑筋急转弯。 “因为……过目不忘。” “唔……不错!” 柳三泰问,“之前读过书?” 周汉唐,“没读过!” 周毅抢着回答,语速始终还是没有周汉唐快,“跟跟、大伯读过几本书!” “挺不错的。” 柳三泰拍了拍周毅后脑勺,“来,最后一个难题,过了这关,你明个就来上课!” “嗯!” 周毅自信满满,凭他二十六岁清北哲学博士的脑子,还不信有什么难题能难道他。 柳三泰见这小儿,不丁点的个子俩眼睛锃亮,绝对是个脑瓜机灵的,他指尖一敲,语速飞快地念了一首诗,“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篙竿系舸菰交隔,笳鼓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赓歌几举觥,荆笄供脍愧搅聒,乾锅更戛甘瓜羹。” “把这首诗全部背下来,就算你过关了。” “???” 听完柳三泰嘴里的诗,周毅整个人都愣住了。 夭寿啊! 搞这么拗口的破诗,要难死他这个结巴吗? 挡在科举路上最大的难题,都不是穷,而是他的舌头。 不管了! 周毅心一横,眼眸坚定,下定决心,稚嫩开口,“江干高居、坚、坚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挂、挂经。” “篙竿系舸菰交、交阿就交……隔!笳鼓锅锅锅……军鸡……鸡、鸡狗、狗惊!荆笄供脍脍、脍愧搅聒……” 诘屈聱牙的破诗念完,周毅差点没累死,小脸憋的涨红。 柳三泰从这孩子念出第一句诗,就意识到他是个结巴,这诗句是他友人酒醉时所做,专门难为人的,没想到这小孩儿听他念了一遍,竟能一字不错,全部背下来。 聪明的确是顶顶的聪明、只是这结巴…… 柳三泰用了毕生力气,才叫自己没当场放声大笑,他脸憋到抽搐扭曲抽筋,嘴皮子哆嗦老半天,才说紫红一张脸说:“你是个结巴啊!” 周毅板着小脸不高兴了。 要笑就笑。 这强忍到狰狞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别以为他没看见这酒蒙子偷摸掐大腿。 “这孩子很不错,我喜欢,我这里辰时上课,酉时放课,中午管一顿饭,没有休沐日。”柳三泰板了板脸,对领着小豆芽的大人道:“我不喜欢迟到,不论在我这里念书多久,落课三次皆撵回家再不授课。” 周汉唐彻底愣住了。 从结巴侄子跟柳三泰对答如流那刻开始。 别说那道拗口诗词,他一句没记下来,便是柳三泰前两个问题,他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就、就这么就收了?” 见周汉唐拧眉不悦的样子,柳三泰语气纳闷,“怎么你们不是来求学的么?收了他这口舌不利的你还不高兴?” “那束脩……” “束脩没得商量!” 柳三泰看周毅满身的补丁,裤脚短了半截,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毅。” “周毅……是个好名字。” “他是你什么人?” 周毅答,“大伯。” 柳三泰点点头,对这聪明娃娃顿时感到可惜,他对周汉唐道:“仁兄,这孩子聪颖记忆力超群,如此天资若是浪费实在可惜,你还是赶紧回家筹钱吧!” 第七章 :氪金诗会 周家拢共十三亩地。 水田五亩,旱地六亩多,剩下零块土地都是周大力四处开荒来的。 在家家户户都一样穷的清水村,老周家的地算多的,每年去掉官府收缴赋税,再去掉口粮,十三亩地一年汗珠摔八瓣能攒二两银子都算不错。 那还是年景好的时候。 周家之所以能供得起两个读书人,一来是周大力两口子都在隔壁村,许素兰娘家亲戚的蜡厂做工,二来便是大伯娘高氏会仙人顶针骗点银子。 二两银子的束脩对于生活困顿的周家来说,的确称得上是天价。 吴大鼻子回村的牛车,得傍晚才有,周汉唐又怎么可能一身臭汗辛苦走回去,他哼着小曲儿,领着周毅在城里闲逛,才多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包子铺花八文钱买了六个大包子。 八文钱,抵得上他爹周大力干半天苦力了。 当真不是自己挣来的,说花就花。 萝卜干菜馅的包子,周毅才咬下一口,便两眼死盯着周汉唐手里的。 周家不可能每月掏二两银子,供小结巴读书,正好这部分钱拿来给自己,不用多,一个月七八百文就行,他来教周毅开蒙识字,既能堵了二房的嘴。 又能拿钱,简直一举两得。 周汉唐正美呢,低头就见侄子周毅,像一辈子没见过肉的饿狼般,眼神冒绿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羊肉馅大包子。 “看啥?” 周汉唐身子扭过去,“昨晚一盆鸡都叫你们二房吃了,这会想惦记肉包子门都没有!” 不给吃就不给吃! 周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使劲咬了口手里的大包子。包子铺发的面暄软,里头又加了白面,是难得能吃到的细粮。 “大伯,我要去买笔墨。” 俩素馅大包子很快吃完。 周毅一抹嘴,觉着萝卜干菜馅也挺好吃。 “买啥?笔墨?你咋不上天?” 周汉唐鼻孔哼哼,满是不屑,“别以为姓柳的夸你两句,就找不着北了,二两银子的束脩,就算你是个天王老子,家里也不可能掏得起这个钱!” “我的好大侄儿!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走!时候还早,大伯带你去见见世面!” 为防止周毅再度撒泼打滚,周汉唐一路把他夹在咯吱窝底下走。 穿过几条街,仍旧是东城范围。 一处非常气派的朱红角楼闯入眼帘。 周汉唐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在人均兜里摸不出两个铜板的凌河镇,他跟衣着华丽的掌柜攀谈几句,张口便点了壶三十文的茶水。 “大伯,这是什么地方?” “别乱说话,你这小土包子!” 周毅拧眉打量着鸿宴楼内的一切景物。 鸿宴楼内精致华丽,说是文人集会的地方,大堂正中央台子四周挂满了一看就不正经的彩绸,若说是风月场所,还不太像,毕竟哪个风月场所,也不会专门弄一面墙,上面全都是各种笔墨诗词。 几个同样身着长衫的读书人,招了招手,周汉唐便不再理他,与一看便是同样穷酸的读书人们交谈起来。 周毅四处张望,不多会儿的功夫,那台子上便走出来怀抱乐器,衣着清凉的女子。 再听穷酸们交谈的内容。 周毅明白了。 “惜惜妹妹,前次只差三票遗憾错失花娘魁首!这次我们必定不能叫她输!” “这十日,我潜心钻研写出三首诗,水平必定盖过他们!” 大伯周汉唐裤腰一松,将装着他拜师钱的袋子拍在桌上,鼓胀的钱袋子立刻收获了一群人嫉妒的目光,周汉唐倨傲说:“哎,为秋日县试,在下日夜苦读,说来惭愧,周某比不得各位仁兄才高八斗,能在诗词上给予惜惜姑娘助力,只能略尽铜臭之力了!” “周兄说的哪里话!” 周汉唐的钱袋子里头,打眼一看,最少几百文钱。 这般豪掷千金,立刻引来旁人吹捧,“我等比不得周兄阔绰,只能在诗词上略尽绵力,若我们都如周兄这般财资雄厚,惜惜妹妹又怎会惜败花娘之名!” “就是,若非县试在即,我那家中婆娘日日彻夜纺线,实在辛苦,我也能掏出银钱来在花娘比拼上资助一二……” 好家伙! 要是连这都看不明白,周毅就白带着记忆投胎了。 原来他这大伯还好这口。 花钱捧花魁清倌儿,这跟后世氪金捧爱豆有什么区别! 可怜他爹每日熬蜡,胳膊手被烫得常年溃烂,他娘挑柏子豆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入夜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他们辛苦挣来的钱,就这样被周汉唐肆意挥霍。 周毅盯着享受旁人吹捧的大伯的背影,眼眸怒火中烧。 老犊子! 不把他整治了,他们一家子都没个出头! 不多会,比拼七夕节花娘的清倌人们,便依次上台,表演的节目照周毅看也就那样,哼哼唧唧靡靡之音,一个个袒胸露背,二两肉还没有茶缸盖大。 那个叫惜惜的女人上台,他大伯眼神都亮了,跟着一群穷酸激动得脖子都爆青筋。 周毅人小,只能寻了个角落踩着凳子,往台上张望。 他亲眼看见大伯将他爹娘的血汗钱,一股脑扔出去换了五个彩环,激动得两腮通红,上台去给那女人挂到脖子上。 踏马的! 周毅在台下气得直骂娘。 银钱投掷礼物结束之后,比拼便进行到下一步——诗词比拼! 周毅的眼眸一下子亮了。 尤其是看到诗词头名会有五两银子,就算第三名都有二两。 他心底隐隐激动,机会来了,只要夺得名次,那他的束脩钱不就有了么? “娇躯轻转香风送,恰似幽兰绽露浓……” 周汉唐涨红一张菊花老脸,跟旁人使劲吹嘘,“惜惜妹妹真乃国色天香,此番夺得花娘魁首,周某此生于愿足矣!” 足尼玛! 周毅费力从一堆大腿中间挤过去,叫了周汉唐好几声,他都没听见,最后咬牙一用力,发狠跺在周汉唐脚面上。 “哎呦!” “谁踩我!” 一低头,看见周毅绷着小脸,周汉唐更是不悦,“你干什么!” “大伯,银子!” 周毅的话,周汉唐没懂,拧眉嫌恶说道:“什么银子!” 周毅使劲垫脚,指着台上横幅方向,在人群喧嚷中扯嗓子道:“诗词!诗词银子!” 第八章 :官府赏银 “什么诗词银子!” 周汉唐眉头一紧,显然对周毅失去了耐心,提着他的耳朵就把他扔到一边,凶神恶煞道:“再闹,我找人牙子给你卖了!” 周毅屁股摔得生疼,从地上爬起来,听着一群酸儒念的破诗,只感觉心口漏了个大窟窿。 五两! 那么大笔银子! 只感觉揣到兜里的钱都飞了。 等从闹哄的鸿宴楼出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没有足够的钱,拿什么念书?不念书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如何出头?倒不是说种地不好,只是要他像爹娘一样,一辈子为人劳碌,当供养大房的牲口,他做不到! 天边橙色日头将人影拉得老长。 周汉唐吃饱喝足,戏耍够了,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有点过分,竟破天荒拉下脸来要背着周毅走。周毅把他恨到骨子里,宁愿穿草鞋走到鞋边飞卷,也不肯挨他半分。 “小畜生!脾气还不小!” “你才小、小畜生!你全家都是老畜生!” 读书机会就这般落空,周毅彻底没了晚辈的恭敬,对着周汉唐磕磕巴巴张嘴就骂。 “嗨!你还反了天了!” 周汉唐生怕他再生事,捏着鼻子跟他前后分开好老远走路,一边走一边嘟囔:“好的丁点没学会,老二那点无赖学了个十成十,再大点不得作翻天!” 周毅才不管他。 周汉唐说一句,他回一句。 就这样穿过两条街,马上要到镇上主路的时候,一抹显眼的视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府衙的大榜,大榜上似乎张贴着什么重要事项。 留着美髯、像师爷模样的人正询问差役,脸上露出满脸遗憾。 没准是什么来钱的机会! 周毅想也不想撒腿就跑,等周汉唐察觉身后孩子没影了,周毅早都站在府衙大榜之下。 悬赏:“梁河湍险,向欲建桥利民,然水势奔涌,河底流沙暗漩,寻常梁柱难以立基。前番三度兴工,木桥皆溃于汛潮,石墩陷于淤沙。今悬重赏,募天下巧匠奇士,不拘常法,另辟蹊径,改易桥式以克自然之阻……” “河宽百二十丈,水深流急,墩台难以下桩,河底软沙厚达数丈,承力不足,春秋汛期水势凶猛,常携巨木滚石冲击…… 所求新制:拱券凌空,或浮桥联舫,皆可斟酌。 工法简省,能于一年内竣事,至少耐十年风涛。” 几行悬赏内容,周毅大致看明白:大约是梁河发大水,把原本的石桥冲垮了,现在官府要修建新桥,但春汛导致河水湍急,难以立桩,想向民间征集其他建造方法。 若有新方法,能承受十年波涛最好。 最后,悬赏的银两才真正让周毅动了心,最后一行写着:“献策被用者,赏纹银一百两,免全家三年徭赋。” 一百两! 足够他在柳三泰那儿念五年书! 更何况还有最后一条——免除全家三年徭赋! 众所周知,古代的徭役与赋税,是压在老百姓头顶挪不走的两座大山。以周家为例,每年要向官府上缴六成以上赋税,若是没有这部分剥削,十三亩地别说满足全家吃喝拉撒,便是再供一个学子读书都够用。 对于梁河,周毅所知不多,就连那座被冲垮的大石桥,也只在过年去亲戚家吃杀猪菜时踏足过一次。 河堤泥沙松软,难以立桩。 新式大桥…… 正当周毅看得出神,耳朵突然剧痛,周汉唐不知什么时候像煞神一样站在他身后,横着两条眉毛,厉声怒骂:“作死的狼崽子!你咋不上天!” “老子眨眼功夫你就没影了……镇上拍花子这么多,要是把你弄丢了,上哪儿找你去!” “老子打死你!” 周毅被周汉唐顶着小腹揍,屁股差点没被打开花。 等回到周家,天彻底黑了下来。他抽着鼻子进院,谁都没理,径直趴到西厢房自己的小木板床上。屋外传来周汉唐夸大其词地说自己如何“推销”周毅,周毅又如何被镇上学堂看不上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奶奶肖氏满意的哼哼,当然也少不了高氏酸溜溜的奚落。 大姐二姐都以为他是受了打击,不肯出来见人。 只有周毅自己明白:得有钱,得有足够的钱,他才能读书科举、出人头地。 整个周家,能跟他一条心、无底线宠他的只有他爹周大力,连总是厉害不到点子上的娘亲许氏都不行。 在屋里窝了半晌,中间二姐过来一趟,送来一碗麦麸米糠粥和一碟子炒茄瓜,周毅连姿势都没动。没等爹娘放工到家,他熬不住困意,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院子里的惊叫声吵醒的。 “哎呦!” “这要是拿出去卖,可值老银子了!” 大伯母高氏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奶奶肖氏也跟着附和:“还得是老二有能耐,这么大一筐蜂蜜,这得卖多少钱!” 蜂蜜? 周毅见一家人都围成一个圈,迈步走过去,就见他爹周大力肿着两条像香肠一样的嘴,在那儿滔滔不绝:“我找人打听了,镇上上等的刺蜜得五十文一斤,我掂量着这么些蜂巢,少说也能出十来斤蜜!” “就是成色没那么好,卖个三四两银子不成问题!” “老二啊,你上哪儿弄这么些蜂窝?”再看不上,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周大力被蛰得快没人样,肖氏虽然高兴,心底仍不免心疼,“瞧瞧这弄的,得多久才能消下去!” “嗨,娘!这些都是小事儿!” 周大力还要继续说,被媳妇许氏一胳膊肘怼得岔了气。 高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可都是钱啊!等她儿子周继博高中,正好能供他去府城念书。 “哎呀,这可真是辛苦二弟了!” “今晚咱就熬个夜,把蜜给弄出来,明早我辛苦些,进城去卖!” “不要大娘去卖!” 让高氏进城卖蜜,跟把肉包子喂狗有什么区别? 周毅站出来,两手一伸,直接把挺沉的筐拽到身后:“这是我爹弄的,就得我爹去卖!” “你爹去卖?” 高氏一见这小崽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爹进城了,蜡场的工钱谁挣?再说了,今个进城给你找学堂都花了多少钱?五百个铜钱,说打水漂就打水漂了!还让你爹进城,哪还能有钱剩!” “五百个铜、铜钱是花、花在我身上了吗!” 周毅无比痛恨自己的嘴,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简直影响“战斗力”。 他目光倔强地看向大伯周汉唐,鼻孔哼了哼:“五百个铜板花去哪儿了,大伯比谁都清楚,不如大伯娘仔细问问,大伯在城里有多逍遥!” 第九章 :想念书想到魔怔 话音才落。 周汉唐一张老脸顿时僵得额头渗汗。 倏地一阵凉风刮过。 周家院子安静到诡异。 “你又给镇上那些骚爬犁花钱了!”高氏嗷地一嗓子平地惊雷,扭着周汉唐耳根子就开始骂:“嫌我老,嫌我丑!有那好色的能耐,你考中个状元老爷,娶个天仙回来我给你们这些狗男女洗脚都成!” “哎哎……!” 周汉唐被高氏拽得一趔趄,扯着嗓子喊痛,“说话就说话,你扯我耳朵作甚,有辱斯文!有碍观瞻!” “有碍你祖宗!” 高氏跳大神出身,论骂人叉腰俩时辰不重样,十里八村没谁能赢过她。 “周汉唐!你没有良心,我十五岁被你忽悠上炕,十六岁继博显怀你才娶我进门,这才几年啊!”高氏翻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骂个没完,眼瞅着老底都要揭出来了。 肖氏赶紧上前拉架,再让她嚷嚷下去,老周家还哪有脸在村里立足。 东西院墙再度冒出六七个脑袋,都是来看热闹的邻居。 院子里鸡飞狗跳没个停歇。 周大力噗嗤一声,笑得比鬼还吓人,“好儿子,跟爹说,进城都见啥了?” 许氏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葵花盘子,拉着周毅和俩女儿坐在石磨上,边磕鲜瓜子边笑眯了眼:“儿子,是不是你大伯又进城干不正经事了?快说出来让娘乐呵乐呵。” 大伯周汉唐这毛病,可不是初犯。 过去十余年间,偷摸花钱捧戏子、逛风月场所被抓的戏码,没少上演。 周毅瞥了一眼已经抄起扫帚疙瘩满院子撵周汉唐的高氏,将进城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爹娘学了一遍。 大房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二房这边却出奇地安静。 见丈夫一脸凝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许氏立刻说:“当家的,你可不能去走镖!” 周大力一怔——这么多年夫妻,许氏果然懂他在想什么。 “娘今早已经找人来看地了。”周大力搂着周毅放到膝盖上,又拍了拍满脸忧虑的周招娣,“我寻思弄这么一筐蜂蜜,总能把地留下,没想到要供我儿子出息,这点钱还是不够。” “二两银子的束脩啊……” 听着周大力愁钱的叹息,周毅忽然想起上辈子高二时,父母拿不出补习班费用的模样,浓重的愧疚顿时袭上心头。 他从周大力怀里跳下来,斩钉截铁地说:“爹!我不去念书了!儿、儿子聪明,在家也能学好,能学、学得比别人强!” “在家学……” 在家学能学成啥样?看看周汉唐就知道了。 许氏神情也低落下来,连大房两口子干仗都没兴趣看了,她思忖片刻,咬牙道:“不行,我回娘家借!一月二两,我张口管你舅舅借二十两,一年的读书钱就有了!” 许氏的大哥,十余年前就中了廪生,后来中了举人,外放到临省做官,几年也见不到一次面。 说是朝舅舅家借,其实是要管舅妈陈氏的娘家拿钱。 向隔了好几层的亲戚借钱,不仅难以开口,若是人家拒绝,往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得起头? “陈家倒是有钱……” 提起陈家,周大力语气犹豫——他儿子生来就是个结巴,陈家就在隔壁村开着学堂,从来没松口让周毅去读过,现在找他们借钱,能成吗? “爹!娘!” 周毅见不得爹娘为自己这般愁苦,吸了吸鼻子,下定决心说:“我、我就在家念,一、一样能行!” “好!我儿子有志气!” 大房两口子已经从当年无媒苟合,吵到高氏去老鳏夫家跳大神没收钱,戏码够热闹,可二房上下都没了看戏的心思。 农户人家手脚勤快,今日的活绝不会拖到第二天。 听着一墙之隔,爹娘商量着卖蜂蜜的钱能不能留下家里的地,周毅盯着黢黑的棚顶,半点睡意都没有,闭上眼就是柳三泰那柳氏学堂的模样。 他要念书,他必须念书。 凌河府衙那张悬赏告示,还有柳氏学堂二两银子的束脩…… 周毅几乎魔怔了似的琢磨:凌河河宽几许、河水流速如何,他一概不知;就算都知道了,谁又会相信一个六岁小孩儿的话?可府衙悬赏的钱要是弄不来,还能去哪儿弄钱? “哎疼!你轻点!” “好好好,我轻点……” 隔壁爹娘又传来熟悉的动静,周毅拉高被子蒙住头顶——做了一天工不说,明早还要进城卖蜂蜜,他爹可真有精力。 光顾着愁钱愁到头秃,刚才他爹叫他吃蜂蜜,他都忘了。 这副身体还是太小,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想起蜂蜜甜滋滋的味道,周毅缩在被窝里使劲咽了咽口水。 十三斤蜂巢,能出七斤蜂蜜,差不多能卖三两银子。为了留下那段蒯子七分地,他爹指定还得另外贴钱…… 对了! 蜜蜡! 他可以用蜜蜡换钱! 脑袋里的念头像算盘崩珠子,噼里啪啦一通百通,周毅腾地蹦下床,鞋也顾不上穿,两步撩开帘子就窜到隔壁炕头:“爹!娘!我知道咋弄钱了!” “!!!” 被儿子撞破好事的家长,都是怎么破解尴尬的? 周毅不知道别人家的倒霉儿子是啥遭遇,反正他的屁股,一天之内第二次遭了殃。 “你说拿蜂巢做蜡烛?” 周家点不起灯,只点着一盏莹豆大的小火,灯光昏黄下,周大力肩上只披一件褙挂,“儿子,蜡烛爹跟你娘倒是会做,可从没听说过蜂巢还能做蜡烛啊!” 大邕朝,不是富贵人家,根本点不起蜡烛。 而且“蜡”和“烛”在古代是两种东西——大邕朝的蜡,是用柏子树的白色种子,煮到软烂后剥掉外层含蜡质的表皮,再反复熬煮,最终形成雪白的蜡块。 许氏在蜡场干的,就是剥柏子核皮的活。 柏子种子又小又滑,十余年干下来,许氏的脖颈和眼睛早就落下病根,就连十根手指的指纹都被烫没了。 “能做!真能做!” 周毅机灵的眼眸对上他爹那双狐狸眼,挑眉结结巴巴地笑:“爹、爹,我知、知道你肯定还藏着蜂蜜!家里这些就算卖了钱,也得被大伯他们败光,不如让、让我试试!” 大邕朝的蜡金贵,一根普通的大蜡最少要二十文钱;若是雕花上色、裹金帛的蜡烛,更是贵到离谱。 让周毅极有自信的是,蜂巢制蜡极其简单,根本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一根蜡烛二十文,周大力今天挑回来的蜂巢,除了能出蜜,还剩下五六斤蜂蜡,镇上铺子收蜂巢可比收蜂蜜便宜不少,不如让他这聪明儿子试试,万一成了呢? “成!” 周大力趿拉着鞋就往外走,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 许氏也跟着起身,犹豫道:“当家的,今个挖蜂巢已经累得够戗,而且蜂巢也能卖钱……” “卖再多钱,最后也不是咱们的!” 周大力捏紧拳头道:“不行,就权当给我闺女儿子换零嘴了!媳妇,咱今晚不睡了,听咱儿子的,准没错!” 第十章 :进城卖蜂蜜 蜂巢制蜡步骤比过滤柏子核还简单。 便是将蜂巢滤去杂质后,反复熬煮过滤三次,再浇灌进穿了绳线的竹筒中,冷却之后,蜂蜡便成了。 蜂巢熬煮到第二次时,满屋子蜜香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叫,连睡着的两个姐姐都被这香味勾醒了,更别提屋里四角爬出来的一堆闻味的虫子。 “大半夜不睡觉熬什么鹰!” “灯油不是钱买的!一群败家子!” 人老了觉少尿多,堂屋的肖氏半夜见二房还亮着灯,隔着门骂了两句,又“砰”地一声摔上了房门。 “爹,这蜜真甜!” 二姐带娣捧着蜂蜜碗,用舌尖小口舔着,甜得嘴角冒出两个小梨涡。 “慢点,别烫着,爱吃还有。你爹在山里还藏了小半筐蜂巢,等蜡制成了,娘明儿再给你煮蜜吃!” “嗯!” 许氏搅着瓦罐里的蜜蜡,周大力专注地控制着灶下的火:“大丫、二丫,别急,等爹挣了钱,里正家闺女戴的头绳,爹也给你们买!咱不买那光是线的,爹给我闺女买带银花生的!” 周招娣小声应着:“嗯,谢谢爹!” 二姐带娣更是搂着周大力的胳膊撒娇:“爹你最好了!” 莹豆大的小火将一家五口的影子映在墙上,团成温暖的一团,伴着阵阵甜香,不多会制蜡便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浇灌。 浇筑蜡烛,说简单也不简单,核心要求就一个:不能有气泡。 浇灌完绳筒后便是冷却,灼热的蜂蜡冷却成型至少需要两个时辰,不光周毅提着一根弦,就连周大力两口子和两个姐姐都毫无睡意。 等天亮的功夫,周大力搓着一把盐豆子,给家里三个孩子和媳妇吧嗒吧嗒讲鬼故事,从大坝坟头养蛇精,说到死了七天的老妇人变僵咬死一村牲口,听得几个孩子既害怕又忍不住凑上前。 鸡鸣三声时,田野终于泛起鱼肚白。 周大力打着飙泪的哈欠,从房梁上取下蜡筒,小心翼翼地掰开,只看了一眼,他便浑身一震,嗷地一嗓子吵醒了二房刚睡着没多久的所有人。 “成了!” “老天爷!真成了!哈哈哈……好儿子!爹的好大儿!” 周大力大步跨上火炕,捧着还在蒙圈的周毅的脸,使劲亲了一口。 周毅瞬间清醒,眼眸瞪得溜圆,一股巨大的惊喜席卷全身,他跟着周大力一起嗷嗷叫:“真成了!真成了!我能读书了!我能上学了!” 许氏激动地扑到跟前,盯着那几根金黄透亮、还泛着蜜香的蜂蜡,激动得眼圈泛红:“做成了!太好了!当家的,你赶紧把剩下的都打开!千万别有带气孔的,有气孔会影响价钱!” “咱这十几年的蜡场手艺,哪能出带气孔的!” 周大力习惯性地吹起牛,手上动作却没停。他是真高兴,市面上的白蜡都要二十几文一根,这金黄的蜂蜡,价钱不得高上一倍?不,最少三倍! 第一次尝试时,周大力两口子听周毅的建议,只用了不到三斤蜂巢,可就这三斤蜂巢,竟制出了六根大蜡,每一根都金黄得喜人。 “儿子!闺女!” 不愧是在蜡场干了多年的老手,六根黄金蜂蜡里,只有一根带着细微的气孔,周大力又开始嘚瑟:“咋样?你们爹厉害不?” “爹你最厉害!” 二姐带娣嘴最甜,抱着周大力的脖子就夸。听着儿女的吹捧,周大力嘚瑟了一会,还想凑过去让许氏“香一个”,结果结结实实挨了媳妇一个“甜蜜肘击”。 “大力,这蜂蜡的事,我不想告诉娘了。” 许氏说这话时,语气格外坚定,眼神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周大力将挂在脖子上的两个女儿放到一边,摸了摸小儿子圆圆的脑壳,肿着的脸挤出一个笑:“为了挖这点蜂蜜,我差点没被蜂子蛰死,卖蜡的钱一分都不交家里,全给我儿子留着读书用!” 早饭时,大伯周汉唐顶着脖子上三道血痕,耷拉着一张菊花脸出来吃饭;高氏倒是满脸堆笑,想凑过来跟周大力要蜂蜜,可自从大房提出要卖周招娣换钱后,两房的心早就彻底隔开,周大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理她。 至于肖氏,想到大儿子把给小孙子求学的钱拿去哄窑姐,更是没脸张口要蜂蜜。 草草吃完早饭,许氏便去隔壁村的蜡场上工了。 周大力背起装着蜂蜜和蜂蜡的箩筐,准备进城售卖,刚走到村口却停下脚步,嘴里叼着根草刺,回头喊:“出来吧,小尾巴!” “嘻嘻!爹你咋知道我跟着呢?” 周毅从树后钻出来,笑得一脸狡黠。 周大力把背上的箩筐挪到胸前,像过去千百次那样蹲下身子:“我是你老子,你撅屁股想拉几个粪蛋,我都一清二楚!上来吧,我的小祖宗!” “爹你真好!” 周毅麻利地爬上箩筐边,搂住周大力的脖子。 日头刚从东边升起,朝阳将农家父子蹒跚的影子拉得老长。周大力一步一垫脚,笑呵呵地叮嘱:“好儿子,下回扑你爹轻点,别忘了你爹是个瘸子!” 想着要卖蜂蜡换钱,周毅本以为自己能精神到城里,心里还惦记着梁河石桥的事,可趴在老爹温热宽阔的背上没多会,就伴着颠簸睡着了。 再睁眼时,日头已到中天,他爹背着他走得满身大汗,凌河镇的轮廓也遥遥在望。 周大力喘着气说:“乖儿醒了?还有二里地,咱就到城里了!” 剩下的路,周毅没再让老爹背,而是攥紧周大力粗糙的大手,一路跟着走进城。他看着周汉唐给清倌儿花钱时眼睛都不眨,再想想自己爹连一个铜板的路费都舍不得花,心里五味杂陈,像喝了熬了几辈子的苦药汤,舌根苦得发涩。 “爹,卖完蜂蜜和蜡,能不能带我去趟县衙?” “去县衙干啥?”周大力纳闷。 周毅一时没想好怎么跟爹说自己盯上了治河悬赏的一百两银子——要是直白说自己会测算、能造桥,他爹保准直接把他拎回家,摁在大房炕上叫高氏跳大神驱魔。 他眼珠一转,撒起娇来:“县衙旁边有个糖铺子,爹,我想吃糖!” “还吃糖?昨晚那些蜂蜜还没把你甜够啊!”周大力嘴上吐槽,却没半分反驳,两句就自我妥协了,“行吧行吧,我儿子难得进城,想去糖铺子就去!” 周毅倒不担心老爹跟人攀谈卖东西,毕竟,好吹牛可是周家的传统,他爹的嘴皮子,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利索。 跟着周大力连续走了四五家杂货铺子,掌柜给的价钱都没让周大力满意。他刮了刮儿子鼻尖上的汗珠,笑着说:“累没?没累的话,陪爹去趟东城,那儿的有钱人多,准能卖个好价钱!” 第十一章 :进城卖蜡烛 周大力领着周毅往蜜糖、米粮铺子转了一圈。 蜂蜜紧俏,价格在五十五文到六十文之间,可最高一家蜜糖铺子也没给到六十文以上,十三斤蜂巢拢共出了六斤多蜜,按照市场价肯定能卖三两银子朝上。 “大姐您看我这蜜,是纯纯的槐花蜜,不管冲茶还是做点心都是上等的好东西,贵人们烹茶品茗来上一些,肯定喜欢得紧!” “您尝尝这个!” 周大力天生一张好嘴,把捂了一路二指长五两重的蜂巢递给女管事,“若非家里把余下的蜂巢都做成黄金蜂蜡,定给您拿个一斤半斤的,这些您先拿去尝尝鲜,可甜着哩!” 年过四十的女婆子,被周大力哄得牙不见眼,咬了一口蜂巢,顿觉口舌生津满口香甜,“还没见过你这般会说的庄稼汉!成!你这蜜八十文一斤我要了!进来到账房拿钱吧……对了你方才说什么蜡?是用这蜜做成的蜡么……” 周大力跟着进了宅院领银子。 周毅自己坐在石墩子旁边等,不多会注意力便被不远处卖凉糕的货郎吸引。 大邕朝在他那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中,相当于明后期,民间许多吃食已经繁复多样,所谓凉糕便是用糯米粗糖混上碎冰牛乳,上面再撒上些干桂花,在这燥热的天吃上一碗清凉解暑别提多得劲了。 那货郎身边围了一圈,跟周毅差不多年纪大身穿统一制式学子服的孩子。 不过这些孩子看上去都比周毅高不少。 周家男丁基因不矮,是因为吃的实在太差,才导致周毅身高矮如四五岁的孩童。 富户财主家的少爷自然不缺零花钱。 但自己买的哪有欺负来的香。 “王三!别以为今个给我们买了凉糕,我们就能带你个结巴玩儿!” “你这回回小考倒第一的笨蛋!怎配跟我们做朋友!我们将来可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那叫王三的孩子,被挤兑了也不反驳,仍是肥硕的身体靠近他们,讨好之意明显,“那、那明日的功课,可可以借我抄吗?” 因为脑子不像其他孩子灵活。 王三在学堂没少挨先生的手板。 “还想抄我们的功课?” 为首一个壮实孩子脸上嗤笑毫不遮掩,“就你这样干脆回家得了!亏你爹当年还是凉州乡试案首,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笨儿子!” “就是!” “王三你爹是县丞,济同兄的父亲乃是县令大人,同为县公怎地相差这么大,你这般不学无术,连先生留的作业都要假手于人,真不怕丢了你爹的脸?” 又拿他爹说事儿! 王三肥腻的脸上两条眉毛拧成疙瘩。 想跟他们理论,又说不过他们,偏他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得罪了蒋济同,谁叫爹与县令蒋涛政见不合。就拿今年春汛来说,他爹辗转各乡,半个月都没回家,就为了少淹死些乡民多护下些庄稼。 但这样的辛劳,落在县令蒋济同父亲蒋涛的眼里,就成了抢功! 譬如,重建凌河桥。 因为这,他爹不知受了县令大人多少闲气。 “不、不给抄就不给抄!” “我、我也不……” “不、不稀罕……你们瞧他这笨样,还乡试魁首的儿子,别不是他娘当年生他的时候报错了,错把家丁的孩子当成自家少爷!” 同窗们奚落王三的时候,蒋济同一直高高在上看着。 仿佛王三表现得越蠢笨,显得他越高贵! “你们敢辱我娘!” 王三彻底被惹怒,肥胖的身子猛地撞了过去,几人一时不察,被撞到一排,凉糕也糊在地上。 “好你个死结巴!” “你敢动手!” “看我们今日不打死你!” 众人一拥而上,王三眨眼被同窗们压在地上揍,只有那个叫蒋济同的男孩儿,冷冷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王三挨揍,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 蒋济同倏地转过脸来,与周毅来了个四目相对。 见周毅是个满身补丁,浑身黢黑的叫花子,他冷嗤一声,高傲的眼神仿佛在看脚底的泥。 不多时,揍人的散去后,地上只剩哀嚎的王三。 “别哭了!” 周毅没那个闲心打抱不平,只是觉得那群孩子口中的死结巴有些刺耳,他叫了几声,王三仍旧哭得很惨,周大力已经从后门出来。 周毅顿了顿,捡起地上吃了一半的凉糕,轻轻放在王三头顶,“凉糕还好好的呢,别哭了,下次他们打你,你就逮着一个往死揍!” 待王三抽泣着再抬头,身前已经没有了人。 只有街对面刘府门前,一对兴高采烈的父子。 王三的脸和嘴角都被打破了,他吸了吸鼻子,先四处看了确认蒋济同他们都离开了,拿起地上的凉糕,狠抹了把眼泪,“没脏,还能吃……” “六斤半蜜爹卖了快五两银子!” “厉不厉害!” 五两! 周毅很是吃惊。 老周家两年也存不下这么多钱。 “爹你太厉害了!” 大房闹着要租房所需六两,蜂蜜一下子就赚了五两,再补贴一两和卖地之间,就算刻薄如大房,也不会算不明白这个账。 这回他爹的老脸算是能在村里保住了。 “爹!” 日光下周毅热的满脸汗珠,仰头看他爹,“那咱现在干啥去?卖蜡烛吗?还是回家去!” “不回家!去给你弄读书的银子!” 半刻钟后。 春晖书肆门前。 “爹连着问了几个掌柜都说最近花朝将近,富贵老爷们忙着送礼,但凡送礼求人办事都舍得掏钱。”周大力拍了拍周毅脑壳:“儿子,你说咱这蜡烛为啥要往书肆卖?” “当然,是因为,爹娘都想给自个孩子换、换前程!” 周家大房豁出去卖地都要给周继博在书院附近租房,哪怕周继博现在功名还没有着落。父母为子计,试问天底下有哪对爹娘不在意自己孩子的前程。 若送礼能给孩子铺路,镇上这些望子成龙的自然乐意掏钱。 “掌柜,我这可是上好的黄金蜂蜡。” 柜台前周大力,刚把布包打开,一排状若黄金的蜡烛便闪了书肆掌柜的眼睛,书肆掌柜连忙小心捧起一根,吃惊说:“哎呦!这可是好东西!” “可不是!为这弄这蜜蜡,您看看我这脸给蜂子蛰得都没人形了!” “您给掌掌眼,看这蜂蜡若出手给您能值多少银钱?” 第十二章 :第一桶金 周家男人祖传能吹牛。 周毅眼见他爹,将蜂蜡跟掌柜的谈到二百文一根,掌柜的说:“不行,不行这太贵了!” 周大力说:“不瞒您说,蜂蜜我都是一百文卖的,这蜂蜡我都没去第二家,是打听了您这里掌柜的厚道,春晖书肆好口碑绕了好几条街特地到您这来的……上好雕花大蜡都要百十文钱一根,二百文的价钱,您倒手便是百文的利……” 真会说啊! 周毅心内感叹自个爹的三寸好舌头,好奇古代书肆,自个便逛了起来。 春晖书肆不大,各类书籍分门别类,除科举书籍外最多的便是各色画本子,一开始周毅不是没想过给各色画本子,画点简笔画赚钱,但想靠画稿赚钱得先看画本子。 画本子周汉唐那里倒是有不少。 但他不会画! 上辈子周毅是个妥妥文科生,家里穷的补课费都拿不出来,爸妈哪有钱把他往艺术方面培养。 写画本子更不行了,以他现在这个岁数,能认识字都够吓人的了。 要真弄出封神榜、西游记之类的传世名著,不得被人当妖魔活炼了。 “那个要二两银!” 周毅刚把手搭上四书五经合集,扫灰小二便斜眼出声。 又换了本诗文集。 小二这回眼睛都不斜了,定定盯着他语气阴阳,“那个更贵!别瞎摸了!碰脏哪个卖了你都不够赔!” 狗眼看人低的人,怎会这样多。 捆大闸蟹的麻绳,还以为自己跟大闸蟹一样高贵。 周毅转过身小脸冷冷地看向,那干巴小二,“那、那你值多少钱?” “爷!多少钱也是你能打听,你个要饭花子!赶紧滚!少脏了我们这书香地方!”被个小叫花子冒犯,小二登时来气,伸手就要将周毅扯出去,就听一道惊喜童声,“是你!你怎么会在我家书肆?” “是你!” 周毅眼眸一亮,面前胖如米其林轮胎的不是旁人,正是半小时前挨打的小胖子——王三! “你刚说、这书肆是你家的?” “当、当然是我家的!” 听了周毅的话,王三神情更加惊喜,一双豆眼亮的出奇,“你、你也是个结……结巴!” “……” 周毅有点无语。 发现这么快干什么! 因为口舌不利,王三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周毅本身先对他表露善意,但更重要的是,他竟也是个结巴,这简直令童年黯淡的王三兴奋不已。 俩小结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在书肆里唠开了。 友谊小船升温的速度,简直让一旁的小二咂舌。 “看、看什么看!” 王三见小二站在那儿一脸便秘,语气不好地道:“还、还不赶紧给我端肘子来,我、我要饿瘦了,看我二哥不、不把你撵回家去!” 小二一愣,哪敢得罪这小祖宗,连声答应后退下。 “你、你好威风哦!” 周毅说了句。 “他……刚才说的我都听……听见了!”王三结巴道:“我看不惯他欺——负人。”这般瞧不起人的嘴脸,跟一直欺负他的同窗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是不忧心明日的功课。” 为区别自己是没那么结巴的结巴,周毅开始语速放的极慢。 “先生教的太快了,我总跟不上。”王三也跟着放慢语速,他晶亮的眼眸黯淡下来,“蒋济同他们商讨功课文章,从来不带我,明天我指定又要被先生打手板了。” “你先生给你留的功课是什么?” “你会?” 周毅迎着王三期盼的目光,心里盘算,说道:“我应该是会,并且肯定能比你同窗他们做的还好,不过我替你做文章功课,但你得答应我件事!” 一听新朋友不但会做文章,并且很有可能做的比蒋济同他们还好。 王三登时激动万分,他飞快从包里掏出纸笔,拍胸脯保证,“只要你能在功课上赢过他们,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连肘子肉都可以分给你吃!” 肘子肉都能分,对于王三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牺牲了。 “那行,你把功课告诉我。” 王三的功课是庄子:骈拇、马蹄、胠箧,三篇的释义。 国学哲学剖析庄子乃是最基础,上辈子关于庄子哲学的论文周毅不知做过多少。三篇释义而已,周毅分分钟能写出十份完全不重样的。 大邕朝的文字,跟古代繁体字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虽然会写,但字体么…… “嘿嘿……”新朋友上来就夸下海口,要帮他写文章找回面子,王三还以为周毅是什么神童,可从第一个字写出来。 他就止不住地想笑。 “嘿嘿,你写的字好像鸡爬……” 周毅抬眸白了他一眼。 很想告诉他别这么笑,嘿嘿的,本来就不聪明这么一笑更像傻子了。 “那写完了。” 鸡爬文章拿到手,王若晖眼眸一下子瞪得无比大。周毅的字虽然难看到了极点,但文章却是他没见过的好! “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 字太难看了,周毅补充了下,“其民乎,诚能百亩而彻。” 王若晖通篇看完,再抬头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崇拜,“周毅,你好厉害!” “还行,一般吧!” “你的功课我已经帮你做了,保准明个盖过他们所有人。”周毅说:“但我想要的东西,你也得说话算话!” 王三捧着鸡爬文章爱不释手,别说肘子肉,就是这会周毅管他要星星月亮,都能答应,“啥事儿,你说吧!” “我想要修建凌河石桥的河流流速,泥沙成分。” “你要这干啥?” “这你别管!” 古代县令与县丞分工明确,县令主管科考、赋税等,县丞职责更侧重民生、例如防灾、抗洪,王三既然是县丞的儿子,一份凌河治水参数,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儿。 更何况还是一份公开悬赏修桥的基本数据。 周毅不是没想过,商量自个爹,叫周大力上县衙去要,他的顾虑主要两点:一,他爹农户汉子,县衙必定不给。 二,他要跟周大力说,自个盯上新建凌河桥的银子,他爹非当他失心疯了不可。 王三听完周毅的要求,肥呼呼的脸上愣了愣神。 凌河桥重建拖了二月有余,一直是他爹一块心病,周毅要的信息县衙一问便知,他可以叫书童跑一趟,这不算什么难事。 “我答应你!” 王三拍了拍胸脯,答应得痛快。 巨大的惊喜袭上心头,周毅笑道:“那行,还是现在这个时辰,明个你家书肆我等你!” 王三:“嗯嗯!” “好儿子!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蜂蜡卖出合适的价钱,周大力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他大手搭在周毅肩膀上,看了眼同样小脸红扑扑的王三,眉头一下拧紧了,“这孩子脸怎么了?” 第十三章 :凉薄至极的堂哥 被问到脸上的伤口,王三一顿,“没、没怎么……” “爹,咱们回家吧!” 周毅看他爹这样便知蜂蜡肯定卖了不错的价钱,他惦记的凌河桥数据也有眉目,周毅心满意足,朝他爹裂开小白牙,“我想回家了!” “成那咱们回家!” 这一趟进城收获颇丰,既保住了家里的七分地,周毅也有了读书的银子。 才刚出了春晖书肆没走几步,周毅脚步一顿。 周大力察觉儿子停下,他低头看了眼周毅,再抬头,便见周继博与几个身着长衫的少年迎面走过来,看样子也是要去书肆。 “继博?大侄儿,你也上书肆买书?” 周大力原本笑呵呵地跟周继博打招呼。 很转瞬,他的笑意就僵在脸上。 周继博竟是目光定在他们父子二人身上,然后像是完全不认识,神情冷漠地与亲叔叔堂弟擦身而过。 距离太近。 周毅甚至能清晰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 “继博兄,刚那两个人你不认识?”周毅听见有人问周继博,“我看他们穿着朴实,衣裳那么多补丁,别不是你的家人吧?” 周继博却声音冷淡道:“不认识,许是认错人了。” 回村的一路上父子俩都没再说话,周大力粗糙的脸好似寒霜,神情冷得吓人。周毅没再给周大力怒火浇油,大房骨子里有多凉薄,这点,他爹心里比周家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没想到,堂哥周继博竟没良心到这种地步。 连迎面在街上遇到都嫌他们丢人。 二房一家榨干了骨血,供养周继博,功名还没见着呢,就这般没良心,更遑论将来?周毅顿觉自个爹娘十余年的辛苦,供养出个白眼狼,为他们感到不值! 周家家产银钱,都是奶奶肖氏在把持。 周大力两口子月钱有数,每月到日子肖氏便会去领钱,二房两口子辛苦一月连过手的机会都没有,也因此这么多年下来,大姐周招娣都十三了,丁点嫁妆没攒下。 “蜂蜜卖了?” 还没到家门口,肖氏便堵在门前伸手要钱。 “钱呢!” “卖个蜂蜜竟是在城里泡半天,你带周毅去做什么!叫我知道你白瞎银钱给他买零嘴吃,看我不给你好果子吃!” 日薄西山,红彤彤的夕阳映衬着肖氏一张沟壑脸庞愈加刻薄。 多少年了。 周大力竟是没意识到自个亲娘的心完全没在他身上,他儿子更是半点没有,就算当年他断了腿,叫大哥断送了一次科举,但自己也是她的亲生儿子。 他大哥在城里逍遥往女人身上砸钱。 亲娘肖氏半句难听的话不说。 到了他这,连给自个儿子买个零碎都不行? 他娘怕不是忘了,那土蜂蜜是他差点被蜂子蛰死弄来的。 “卖了!” 周毅眼见着他爹僵了一路的脸,一点点哀恸下去,眼眸中是说不出的委屈愤懑。 “卖了多少把钱拿来!”肖氏说着竟是要上手掏,周毅一把挡在自个爹前头,挥巴掌就是狠狠一下。 肖氏手背被拍得火辣辣的疼,刻薄的眉头顷刻竖起来,“嗨!小兔崽子!我是你奶奶!还敢朝我动手,你他娘是要翻天了!” 说着肖氏抄起门边烧火棍就要往周毅身上招呼。 呼啸的棍子,被周大力半空拦下,“娘,卖了五两。”周大力将五两银锭子塞到肖氏手里,说完抱起瘦巴巴的儿子,就往院里走,倏地他脚步一顿,回眸半点温度不带地对肖氏说:“娘!我小时候你就打我,往后我不会再叫你的烧火棍,落在我儿子身上,我闺女也不行!” 肖氏被周大力说的一愣。 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今个周大力有些反常。 老太太站在原地愣了能有足足十秒,直到二儿子父子进了西厢房,才挥舞着烧火棍叱骂不停,“一个两个都造反了!大的好吃懒做!小的狼心狗肺!” “我养你们一家子白眼狼!” “爹……”周毅看向周大力欲言又止。 “没事,你奶体格好,叫她骂!”周大力不知匀了多少气,才将心头那股火压下去,僵硬的脸朝周毅扯出个难看的弧度,“乖儿子,你猜蜂蜡爹卖了多少钱?” 多少钱也捂不热他爹心头的血。 但周毅还是配合着,惊喜道:“多少钱!” “卖了一两银子零一百个大钱!”此时仿佛只有银子,只有周毅的前程能让周大力心头好过点,他道:“这玩意真值钱!六根蜡就卖了这么多钱!等半夜爹上山将偷摸存的几斤拿回来,全做成蜂蜡,全换了银子给我宝贝儿子做束脩!” “要是还不够,爹就再上山弄蜜!” “这书他们大房能读得,我周大力的儿子也能读!” 周毅的心头猛地酸楚,酸的他差点淌下泪来,猛地伸手抱住周大力的腰,瓮声瓮气地说:“爹,挖土蜂太危险了,我不着急读书,真不着急……” 另一边。 两个时辰前。 春晖书肆,王燕亭匆匆进门的时候,掌柜还没将蜂蜡装起来,看见柜台上整齐六根灿如黄金的蜡烛,他挑眉诧异,“蜂蜡蜡烛?这可是好东西!” “是啊,二东家,这可是晌午刚收上来的!” 价值几百文钱的稀罕物,他不到二百文便收了进来,掌柜一脸高兴等着东家表扬,“蜂蜡难求,这蜡品相虽不是顶级,但咱找工匠稍加雕琢再倒手卖出,最少一两银子一根!” “东西是不错!” 王燕亭拿起一根蜡烛,嗅了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蜂蜜味,“父亲近来为花朝节给县公送礼忧心,若是这蜡烛再粗些,也能当个备选。” “对了,既是收来的,王叔还能不能联系上卖蜡的?这蜡品色手艺都不错,就是细得普通蜡烛一般,不够县令大人的牌面!” “走街窜巷来的,这上哪儿认识去……” “二哥!” 掌柜的话没说完,王燕亭整个身子便被猛地撞了下,再低头便是三弟王若晖,顶着一张乌眼青的脸朝他哥笑着。 “你这脸怎么回事?”自家弟弟时常在万氏学堂受排挤遭欺负,王燕亭顿时火冒三丈,厉声道:“谁打的你!我这就去给他们腿都敲折!他娘的连我弟弟也敢碰!” “二哥!二哥!” 王三不敢叫他哥去学堂闹,前头闹了几次,他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揍他一顿。 再去闹,恐怕他屁股就要开花。 王三心里惦记着答应新朋友的事,笑起来带动嘴角的伤,龇牙咧嘴地说:“哥,能不能叫你的书童,帮我跑跑,一趟县衙,我想要新建凌河桥的各项……参数!” 王燕亭眉心一拧,“你要这干啥?” 第十四章 : “盖谓:公之加加赋,以用之不足也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 字太难看了,周毅补充了下,“其民乎,诚能百亩而彻。” 王若晖通篇看完,再抬头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崇拜,“周毅,你好厉害!” “还行,一般吧!” “答应你的文章,我已经给你了。”周毅说:“明个还是这个时辰我、我在这里等你,给我要的东西!” “没问题!” “明天这个、这个时辰我在这等等你!” 王若晖跳下台阶身上三层肉颤了颤,“那咱们明天明天见!新新朋友!” 新朋友? 小胖子过于明媚的笑容,叫周毅愣了一下。 “乖儿子,干啥呢?” 出神没多一会,老爹周大力出现在身后。 “爹!” 周毅扑过去,满眼希冀地看着他。 周大力勾唇一笑说:“卖了,一百三十文一根,卖了一两多等今晚把山上的蜂蜜做了,儿子你就能进学堂了!” “爹!”周毅一高兴,扑到他爹膝弯上,周大力顺势提起来抱进怀里,周毅高兴得搂着他脖颈直喊:“爹你真好!” 段蒯子七分地,着急出手能多说卖八两左右。 六斤蜂蜜卖了五两,便是大房再贪心,也不会算不明白这么简单的账,更何况还有家里掌权的肖氏。 地能保住,去了一块心病,爷俩都很开心。 周大力甚至卖了一兜羊肉包子,带回家给妻女吃,而他自己只羊肉包子只咬了半边,连馅都没咬到就给了周毅,周毅心疼死自个爹,哪里肯,拉扯半天,最后还是他强行塞进的周大力嘴里。 “哎呀呀,咱家周毅上学堂读书了!这读书需要什么?笔墨纸砚!好儿子想不想去书舍逛逛?” “想!” 当然想。 周毅想上学都想疯了。 周氏爷俩满身补丁进了书舍,统一的脸皮厚,根本不在意小二与殿内其他人鄙夷的目光,读书费钱,这一点周毅早都知道,但书舍逛了一圈。 笔墨令人咂舌的价格,再次让周毅对科举之路有多费钱有了新的认识。 一本圈套四书五经,要价便是二两银子。 更遑论其他书籍,更是贵出天际。 然而周毅并没有在书架上看到,类似京华日抄、程文集之类的历年科举真题,就连名家注释的典籍也是半个影子没见到,这更加证实了。 底层进阶资源,被上层垄断。 没盲目下决定,在家自学是对的! 宣纸砚台的价格,根本不是他们爷俩承受得了的,最后只买了七十文一刀的毛边纸,和更划算的墨条,结账完往出走的时候,周毅盯着街角旮旯,拧眉不敢确认,“爹,你看那是堂哥吗?” 周继博正跟几个与他一样穿学子府试的少年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 四目相对。 周毅能看见他。 他自然也能看见周毅。 竟然能在镇上遇到自家大侄儿,周大力想都没想朝着那头挥手,可周继博分明是看见了,却飞快转过脸,仿佛他们压根不认识,表情甚至还带着明显嫌弃。 “爹,堂哥好像不乐意叫旁人知道我们。” 周大力心头一滞,顿觉不是滋味,讪讪笑笑,“你堂哥可能没看见咱们。” 另一头。 “周兄,我看方才书社门前有人跟你打招呼,是你认识的人吗?” 说话的是春晖书院的同窗,能读书到书院这个份上,基本没有家庭条件太差的,像周继博这样出身农家的极少数,过于穷苦的学子,也不大能跟他们混在一块。 周继博也是掏了不少钱,才慢慢融入这个小富子弟圈子,怎么能让旁人知道,他有那么拿不出手的家人。 当着数位同窗的面,与满身补丁一看就是土里刨食的二叔与堂弟相认,岂非丢脸。 “不认识。” “可我看他们……” 同窗欲再说,周继博打断道:“我真不认识他们,可能是认错了!” “……哦那好吧。” 田博旭道:“八月县试先生说咱们几个都有高中机会,若是当真高中,我打算进青山书院,你呢,继博兄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咱们镇上县学虽然花费低些,但师资各方面可跟青山书院可是没法比!” “事关前程,这一点你可千万想好。” 大邕立超伊始便十分重视科举,从国子监再到县城县学,但凡取得秀才功名国家都会掏钱资助。 但同样的大锅饭跟私房菜没法比。 师资与夫子的水平差别也十分大,花费银子也当然天差地别。 看着诸位同窗的脸,周继博视乎已经看到日后他们进入青山书院,该有何等的意气风发,再想起自己那个为一盆肌肉,都要大闹一场的家。 他咬咬牙道:“田兄哪里话,你们都去青山书院,我自然也要去!” “那就好那就好!” 田博旭连连点头。 但视线眼角难掩些许鄙夷,周继博功课一般,平时还爱拿腔拿调,若非他出手大方,极爱请客喝酒,他们这些家里管的严的镇上孩子们,哪会跟他玩到一块。 想了想,田博旭又说:“既然你决定去青山书院,周兄别怪我没提醒你,与蒋兄的关系你可要提前走动走动!” 蒋浩辰之父乃青山书院教育,平日里高傲得很,很不乐意跟他们这些人结交,寻常手段岂能轻易打动他。 周继博眼眸闪了闪,语气僵硬说:“这点我家里已经安排好,就不劳田兄费心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有数就好……” 田博旭呵呵两声,心道:装货! *周大力两口子在胡家上工,没到发工钱的日子,肖氏都会早早等在家门口,见二儿子儿媳回来,伸手就是要钱,这节目他从小看到大。 胡家每月发的工钱有数。 便是周大力两口子私心想留下点,根本不可能。 更不用说,地里的庄稼,那都是有数的,卖粮的时候银钱全进了肖氏手里,周大力许素兰连过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这些年下来,二房几乎没什么私房钱。 若不然也不至于,连大女儿周招娣十三了,一点嫁妆都没给攒下。 这次也一样。 夫子俩还没到家门口,远远的夕阳下奶奶肖氏的影子便已经翘脚在等着。 等着他二儿子卖命换来的钱,转头去供大儿子一家填无底洞! 第十五章 :教训不孝子 周毅一记撩阴腿,狠狠踢中高文祖下面,疼得他倒地惨叫宛如杀猪。 “王、王八蛋!敢打我姐的主意!” 众所周知,男人若是裆部受创,那便是六岁小儿也能随意拿捏。 周毅狠踢了一脚高文祖的命根子还不算,对着他的脸、胸膛连续补脚,看似勇猛实际骂人还是结巴,“再再敢骚扰我姐,我打折你的狗狗腿!” “啊啊啊……” 高文祖躺在地上疼的直打滚。 周招娣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 周毅抓着他姐的手道:“姐,你要不解恨再踹他两脚,要是解气了,咱回家!” 看自个弟弟的架势,要说自己还生气,指定还得补高文祖这混蛋几脚,想起高氏那张脸,周招娣怕出事,连忙说:“阿毅,姐不生气了,咱回家回家!” “行,那咱回家!” 周毅临走还不忘往高文祖的脸上啐了口吐沫。 高文祖躺在地上,望着周家姐弟越走越远的背影,恨得一口银牙咬碎,“小杂碎!你等着!” 别说家里有视他们如命根子的周大力在,便是半点依仗没有,周毅也不怕姓高的王八蛋上门寻衅,他这辈子从生下来,便被两个姐姐照顾长大,从前周家西厢房就两铺炕,冬日他睡炕头,夏日他睡炕尾。 二房但凡有口好吃的,俩姐姐全都先紧着自个吃。 要姐姐被臭流氓调戏了,他还无动于衷,那他周毅还叫个男人? 周毅断子绝孙脚下去,周招娣怕大伯母找麻烦,周毅却盘算了一路,按照大邕民间工业水准,凌河桥应该怎样修建。 整个一下午,他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晚饭时候,坐上饭桌,才发觉今日的菜色丰盛得宛如过年,一盆炖鸡肉、一大盆团呼呼的野芹菜猪肉饺子,外加一盆荠菜鸡蛋汤。 周毅当即就给老爹送去不安的眼神。 周大力拧紧眉头。 娘亲许氏也顿时神情提防。 毕竟上次,周继博回来,大房一家面带喜色,便是要卖掉他们的女儿。 “都坐下吧!” 周汉唐脸上笑容别提多和煦,仿佛出门捡了钱一般,高氏脸上也不外如是。 这架势顿时叫二房众人心里一咯噔。 周汉唐一边给肖氏和周大力倒酒,一边说:“前阵子为继博稳中县试,我在城里东临街联系了房子,现在房子已租下,却不想另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找上门。” “这城里的白鹭书院你们听说过吧,继博先生的堂兄给走了门路,过了花朝节他便可以去白鹭书院读书,届时就算他县试成绩一般,也可在白鹭书院读书!这对咱们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大邕朝重科举,从京城最高学府国子监,再到各地州府、府学、县学,都有官府开办的学堂,用以为国家培养人才。但县学捧金饭碗的教谕,水平参差不一。 在他们凌河镇,便是白鹭书院为头筹。 白鹭书院,闻其名,也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私立贵族学校。 二房父子顿时心头一紧,对视一眼,皆猜到大房一家,指定没憋好屁。 果然,周汉唐从桌下掏出个布包裹,包裹打开的一瞬,二房所有人的表情全部僵在脸上,那包裹金灿灿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周大力这几日没日没夜捣鼓出来的——黄金蜂蜡。 “大哥,你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周大力说着话,嗓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许素兰与两个女儿,也同样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听,周汉唐面带得意摆弄着六根黄金蜂蜡道:“这可是好东西!寻常人一辈子也摸不到个边边,我托几层关系,一根花一两半银子买来的,待明日我与继博送与白鹭书院教谕,这事儿便成了!” 周汉唐几句话,宛如惊雷,将二房众人心底炸开个窟窿。 他们老周家若是分了家,他周汉唐为周继博如何打算,如何铺张,他们二房都没话说,可眼下他们一大家子共吃一锅饭,周汉唐赋闲在家十几年,所有花销都从他们二房血里抽。 一根蜂蜡一两半。 六根,那便是九两银子。 九两对于普通农户人家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 “大、大哥,你说这蜂蜡是你托关系买来的?”自个丈夫没日没夜的熬制,才制成这几根救命的蜂蜡,他周汉唐一眨眼几天功夫,便掏天价银子给买回来了,许素兰霎时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宁愿相信自己耳朵坏掉了,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弟妹,你这作甚!”见许氏掉眼泪,高氏立马不乐意,翻了个白眼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家继博好?才九两银子,便能换我儿子大好前程,你做出这幅哭丧模样,好似我们大房占了你们二房多大便宜。” 周大力为挖土蜂窝,被蛰得没个人样,疼的睡觉都哼哼。 许素兰顿时心口像漏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钻,“当家的……” 周汉唐掏出六根蜂蜡,带给周大力的冲击,不比二房其他人少,他拍了拍许素兰的手,话语几乎是咬着舌尖说出口,“大哥,你哪来的银钱买如此贵重的礼物,又如何能保证,继博一定能叫白鹭书院录取?” 便是种地的庄稼汉子,周大力也知道,那白鹭书院,入学极为严苛,向来只录入院试大榜前二十的秀才,成绩差一点都进不去,他周继博一个连县试都没过的学子,何来的底气入那登天的门槛? “我知,二叔这是记怪我前日镇上没与你主动打招呼。” 周继博语气里半点没有不遵长辈的羞耻,反而全是责怪,“二叔与堂弟,明知我即将功名加身,却满身补丁,在大街上与我拉关系,这不是故意叫我在同窗面前抬不起头么?” 话音一落。 院子落针般安静。 周继博一番话,就连脸皮厚如城墙的、刻薄寡恩的大房两口子都为之一愣。 奶奶肖氏更是,连鸡爪子都顾不上嗦,满目震惊地盯着大孙子周继博。 “嫌我们爷俩丢人……” 周大力说着笑起来,笑意渗人,周毅心头一颤,叫了一声爹…… “花你二叔二婶的钱,你怎不觉得丢人!”周大力倏地起身,呼啸一个大耳刮子便稳准抽在周继博脸上,力气之大,周继博直直被抽到了桌子底下。 周汉唐猛地一拍桌子,碗筷被震得一颤,怒吼:“周大力你做什么!” 高氏更是尖叫出声,“你敢打我儿子!” 大房一家怒目而视。 二房众人,不论男女全部刷地站起身。 一场大仗,即将动手,惊得肖氏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劝哪头。 “大哥,继博说什么你听见了!”周大力咬牙切齿,腮帮子咬到出血地说:“前日在镇上,我这辛苦十余年累死累活供养的侄儿,当街不认我,我没想与他计较!” “但他今日说什么?” “他嫌我们给他丢人!” 最后这一声怒吼,周大力几乎是一字一字怒出来。 第十六章 :大房竟是借了高利贷! 周汉唐脸色一变。 周继博是读书人,往后走的是仕途,不遵长辈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要传出去周继博得受到多大影响? “那你也不能打他呀!” 周继博被高氏从桌底拉起来,见唇角裂开一道口子,高氏心疼的要死,指着周大力的鼻子开骂:“周大力,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二房什么心思,就是想断了我儿子的仕途,要供养你们家那个结巴崽子!” “我儿子结巴怎么了!” 他们周家向来是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 男人的腰杆便是女人的底气。 许素兰当仁不让,张嘴就骂,“就算我儿子是结巴,那也不像你们狗眼看人低的蠢货,一家子白眼狼,以为拿两根蜡烛就能进什么书院!” “十六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整天掉书袋牛气得跟二五八万一样,实际怎么样!两年!捧着一本破书没念明白,你们大房是聋子,我们二房可不是!” “你放屁!” 被戳中痛处,高氏老脸挂不住,撸袖子就要跟许氏开干。 周汉唐猛地一拍桌子,先前的得意一扫而空,他死死盯着周大力,“听弟妹的意思,二房往后是不打算供我们继博了?” 十余年,功名未进寸尺,就已经忘了根本,没了良心。 要往后真的高中了,还指不定把他们二房怎么样! 周大力看着自个大哥的脸,他们兄弟俩不是没有好过的时候,曾经也是一条心兄友弟恭,只是这份血浓于水的兄弟情,在他断腿,周汉唐科考失利后,不知何时彻底变了味道。 家里长房长子开口。 闹腾的两个女人立刻消停下来。 肖氏看了看大儿子,再看看小儿子,眼见着兄弟彻底离心,周家要散,大嘴张开要嚎,被周毅手疾眼快塞了块鸡脖子堵住。 他们二房终于跟大房翻脸了。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老太太给搅合了。 对于供养是否继续周继博,周大力没直接给出回答,而是捡着关键问,“大哥,你先告诉我,那送礼的九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周汉唐呼吸一滞,周身气焰短了半截,“这、这个稍后再说……” 周毅一见周汉唐那张老脸,便知不妙,他道:“大伯,你怕不是借的钱吧?” 他们周家大钱全在奶奶肖氏手里把着,平日里抠唆的连点盐都舍不得买,周毅不信,他奶肖氏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来给大房打肿脸充胖子。 更何况,八月县试在即,事关家里两个读书人的前程,九两银子就算有,那也根本不可能动! 被周毅一下说中。 周汉唐难免心头咯噔,看向这个还没桌子高的结巴侄子。 才六岁,心眼就如此多,每每家中发生矛盾,他总能精准挑起争端,若真叫他去读书,没准真能考中。不过周毅再聪明,周家已经供他儿子继博读了十年书,还哪来余力再供养一个读书人。 他就是再聪明,也只能做供养他们大房的庄稼汉! “大哥,你说话。” 周大力声音已经冷到吓人,眼神更是充满威压。 面对周大力的逼迫,周汉唐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道:“是这样的,人家白鹭书院的教谕也是看在你大嫂,是信红衣教的信徒,才答应与我们见上一面,大力,你也知道,咱是农户人家,祖辈都种地,能搭上一门有用的关系多难!” “这九两银子是……” “是……” “是我在娘家村里抬钱借的!半月后要给人家一两银子利息!” 高氏见周汉唐说话实在费劲,一股脑把九两银子的送礼钱,全给抖了出来。 “什么!” “借的!” 这下不等二房动怒,肖氏第一个炸锅,“一两银子的利息!我的个老天爷啊,老大!你是失心疯了吗?咋啥钱都敢碰!那可是高利贷啊,还不上咱拿啥抵啊!” 说着,肖氏的巴掌就要往周汉唐的后背抡。 不过这次,周汉唐没等着挨打,他架住肖氏半空中的胳膊,语气无比强硬,“娘!继博的前程在此一举,若真成了,往后咱家就彻底翻身了,你也不想这么多年辛苦,全都白费吧!” 老犊子果然会说。 一下子就切中奶奶肖氏命脉。 眼见着,肖氏眼神软了下来,周毅立刻结巴道:“堂、堂哥连县试第一关都没过,万一他考不上呢?” 是啊! 万一考不上呢? 大房连带着肖氏,这么多年好似从来没想过,周继博会落榜,也压根没考虑过,二房担着供养两个读书人的重担,能不能长久负担下去。 “书院先生都夸我天资聪颖!我又怎会考不上!” 嘴角扇烂的周继博,这会说话了。 周毅却道:“大大伯,逢年过节半扇猪肉那么给……你先生送礼,要我我是你先生,我也夸你!” “你!” 周毅一句话险些没把周继博噎死,他竖起手指,指着周毅半天,脸憋通红愣是没说出半句反驳的话。 周毅又哼哼两声补刀,“连个结巴都说不过,说你聪明,你还真——真信!” 这回周继博是真没招了。 二叔二婶就在那儿站着,二房六双眼睛盯着,他便是再想揍周毅,也只能忍着。 “二叔,奶奶你们也别觉着我指定就不行。”周继博梗着脖子说:“给教谕送的礼已经买了,再退不回去,钱也已经借了,白鹭书院我是一定要上,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 能怎么办? 他们老周家如今最值钱的便是地。 要拿地去堵大房捅出来的窟窿,这叫二房一家与肖氏如何舍得。 土地可是庄稼人的根本啊! “要卖了家里的地,我儿子长大了以后吃什么?”深夜面对前来敲门,依旧执意给大房擦屁股的肖氏,周大力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一片昏黄下,照映周大力弯曲的肩膀,“娘,我知道你一直偏心大哥,但我也是你的亲儿子,阿毅也是你亲孙子,你难道真一点都不为我们考虑考虑?” “他大房今日能为了个书院没影的名额,敢去借高利贷,以后指不定又发狠赌上其他。” “你可别忘,几日前,他大哥还要卖了我的大丫,去供他的儿子!” 第十七章 :分家吧,不欠大房什么 周老头没的早,几十年肖氏将两个儿子拉扯到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容易,本以为操了一辈子的心,到老了能消停。 可事实证明,一日当娘终生当娘。 只要没闭眼就有操不完的心。 见俩儿子分心至此,周老太抹抹眼泪,嘟囔着: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咋都不可怜可怜我呢…… 肖氏走后。 西厢房一度静谧。 看着自个俩十来岁没两年就要出嫁的丫头,还有即将连家产都要没的小儿子,许素兰抹了把眼泪,“当家的咱真要继续给大房填窟窿……?” 周大力不抽旱烟,此时却空叼着老爹留下的烟枪,烟嘴咬得嘎嘣直响。 见丈夫不表态,许素兰急了,“难道还要一直纵容他们大房,咱家可就十三亩地,要是都卖了……哪怕卖一亩,那也是我儿子少一半!抽抽抽,你就知道抽,要是觉得张不开口,明个我去跟大哥说,这次可以卖一亩地还账,往后咱的工钱只交家里一半!” 周大力两口子在蜡场作坊,每月工钱八百文。 男的五百,女的三百。 要是少交一半,不出半载便能给周招娣攒下不错的嫁妆。 周大力眼见着有些松动。 连两个姐姐也满眼希冀,显然对娘亲许素兰的提议满意极了。 “分家吧爹!” 周毅一句话,叫西厢房内再度安静。 全家人的目光顷刻集中在周毅年幼的脸上,周毅态度坚决,掷地有声,“大伯堂哥从来不体谅爹娘的辛苦,也没从心里把我们二房当成血肉至亲,大伯今日能为了堂哥,抵押田地要卖了大姐,来日指不定还会惹出什么,咱们二房根本承受不起的祸端。” 为家人能听得顺畅,周毅语速放得很慢。 他说:“不过功名,堂哥考得,我未必比他差!爹娘挣的钱,供我一个绰绰有余,往后还不用背他们大房连累!” 周毅说完,周大力许素兰两口子,明显惊到。 但更多的是释然。 是啊,他们两口子都有工钱,在这乡村地头,能每月拿稳定工钱的有几个。 他们二房哪里都不差,凭啥要被他们大房磋磨一辈子。 见爹娘明显意动的表情,周毅再添一把火,“就是大伯当年因为服徭役耽误了科举,那这么多年,爹娘你们累死累活,供养他们也该还清了!” “当家的咱儿子说的有道理!” 许素兰本来就对被大房常年压迫,极度不满,周毅的话宛如黑夜点灯彻底点醒了她,她拿起二姐带娣的满是老皴的手,往周大力眼皮子地下伸,“当家的你看看二丫的手,她才几岁,冬夏要洗全家人的衣裳!娘心疼柴火冬日从来不让用热水,高氏在家一年四季养肥膘,我的两个女儿却要洗衣做饭、打猪草,喂鸡鸭,她们欠了大房什么?” “我又欠了大房什么?” “周大力,女儿的手你看看!” 媳妇的话宛如重锤,狠狠砸在周大力心上:是啊,就是他欠大哥的,他的儿女又有什么错。当年许素兰刚嫁过来,自己就折了腿,为照顾他,一个女人又要负担整个周家的生计,分明六个月的身子却硬生生累到流产。 那可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再有俩月落地就能活,长到如今也十四了,只比周继博小两岁。 窗外月影将屋内投下一抹亮白。 周大力担着一家人的生计,他咬咬牙站起身,身影与妻儿融为一体,周大力掷地有声地道:“分家,明日放工我就跟娘说分家!” 另一头,东厢房。 周汉唐两口子精着呢。 一家三口趴在炕上,两口子生怕周继博热,给他煽风。 周继博道:“爹,二叔他要真的不同意卖地填送礼的饥荒怎么办?” 再有主意,周继博也才十六,今日傍晚那狠狠一巴掌打得心里发怵,他还从未见过一向嬉皮笑脸的二叔,有过这样可怕的时候。 “儿子你放心,你二叔他会答应的!” 几十年兄弟,周大力到底会不会低头,这点周汉唐还是有把握的,不过他道:“老婆子,往后我跟二弟分辨的时候,你少插言,二房那个货就是个搅家精,她一出头不论对错,老二就都会向着她……”回想起晚饭的一幕,周汉唐又道:“还有那个周毅,咱下次有事儿避开他们娘俩说,那小子太精!” 高氏不以为然,“那咋?我还任由许氏骑到俺们脖颈?周毅心眼多有能怎么样,不过一个六岁小孩儿,你还真把他当回事!” 见这婆娘枪口又对准自己。 周汉唐顿觉还是镇上的姑娘像,这泼妇,忒拎不清。 周汉唐说:“儿子,听爹的!别担心,最迟明晚,你二叔肯定会低头。” 他们二房供养了他们父子俩读书十几年,整个老周家,不!整个清水村周氏一族的希望都在他儿子的肩膀上,他不信二房能轻易放弃。 待来日,他儿子周继博中了功名,当了大官,他们还不得上赶着巴结! 自个爹的话让周继博心中升起对未来的无限畅想,他甚至都能幻想到,等将来自己取得功名,当了官,再被京城勋贵榜下捉婿,从此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一夜无话。 闹出借贷送礼这事儿,周家一大家子都没心情吃早饭。 肖氏煮了一锅粗米稀粥,一锅玉米面窝头,便躺在堂屋炕上不出来。 大房一家对卖地志在必得,去厨房拿稀粥窝头的时候,牛气得很,好像下一秒周继博立刻就是状元,许素兰对此颇为无语,一连两天周大力耽误做工,不好再请假,返工大蜡做好只能她来送。 可能临上工的时候,周大力交代过,周毅跟他娘提出要一起进城,他娘竟然没反对,很痛快就答应带他一起走。 手臂粗的大蜡卖给春晖书肆极为顺利。 毕竟都是事先定好的,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只是这黄金蜂蜡,他们二房自以为高价出手,却被大房抬钱买回,去求一些没影的事,真是令人感到唏嘘。 “娘,我想去一趟县丞老爷王家。” 从前来城里都是出嫁前,自从嫁到老周家,许素兰不是常年做工就是下地侍弄庄稼,净忙活钱了,多少年没进城,许素兰看什么都新鲜,方才八根蜡烛卖了二两多银子,她一心想给两个女儿置办点东西。 “啥?” 周毅的话说完,许素兰脑袋一懵,完全没听明白,“你说啥县丞?” 第十八章 :小试牛刀 从跟王三建立友谊的小船开始,周毅日常说话便刻意放慢速度,一般的时候除了慢点与正常孩子无异。 可他的速度太慢了。 给许素兰听得两眼直瞪干着急。 “娘,我说我想去趟县丞大人王大人家的宅邸。” “你要去县丞大人家?!”许素兰被儿子的话吓得够呛。 他们普通农户平日能接触最大的官,便是村里管赋税的里正,县丞是什么?那是只在戏文里听过,这辈子想也没想过,天边上的人物。 “儿子,你是不没睡醒呢?” 许素兰道:“咋大白天说胡话呢!” “娘,我去县丞大人家真有事!”装着二十六岁灵魂的六岁周毅,再次体会何为人微言轻,“娘你就带我去吧!”他跟许素兰絮叨一路。 买完了俩姐姐的布料,篦子油,他爹的腿伤药,半个西城逛完了,周毅还在墨迹。 见儿子来真的,许素兰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周毅,“儿子,你跟我说实话,去县丞大人家干啥?我可不像你爹你姐那么好糊弄,两句好话被你哄得找不着北。” “你要是不给我说实话,甭说县丞老爷家,就是这城里轻易都不会再带你来!” 知子莫若母。 他们二房,谁都能被周毅糊弄过去,唯独他娘。 周毅无奈,将胸口闷到发热的纸张掏出来,对着图画慢慢悠悠解释,许素兰听完神情宛如惊雷加身,好半晌才回过味来,舌头比他儿子还硬,万般吃惊地说:“儿、儿子,你是说你研究出造凌河桥的新样式?是为官府悬赏那一百两银子?” “是的娘亲。” 周毅乖巧地点头。 “哎呦我的亲娘四舅老娘,让我缓缓……”许素兰险些站不住,被周毅扶着到商铺附近墙根下坐着,又过了会,一口气喘匀她才继续说:“你这画上的石桥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就是这……儿子,咱们能行吗,别被拖进大牢打个几十大板,要那样咱娘俩小命就全完了。” “不会的,镇上悬赏告示,王三公子都给我念了,并没有一经不合适就要挨罚这一条。” 未免露馅,关于识字周毅全往王三一个人头上推。 就连图纸上都一个字没有,全是图画。 “你、你确定王家宅院的人不会将我们打出去?” “不会啦,娘亲,王大人爱民如子,他的家仆岂能如恶狗,欺辱咬人呢……” 娘俩几经打听,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凌河镇县丞王清源家后门,到了王宅门口,许素兰腿肚子转筋害怕到压根不敢动,还是周毅两步跨到台阶上,敲开了王家的后门。 “谁呀!” 周毅太矮,门房挤出个脑袋,掠了一眼衣着寒酸的许素兰,眉头皱了一下,“咱们宅院不收自卖其身的!你去别家吧!” 许素兰既怕高门大户吃人。 又惦记儿子说的一百两赏银子,硬着头皮说:“那个、那个我不卖身。” “不卖身,咱也不接济要饭花子穷亲戚……” 门房语气不善,说着就要关门,门板好像被什么阻了下,低头一看是个豆芽菜般的小孩儿,房门还没撵人,周毅便抢先张口,“我认识你们家王三少爷,是他朋友,劳烦通传一声说他的新朋友在门口等他。” “朋友……?” 说着,门房将周毅上下扫了个遍,眼神比刚才看他娘还鄙夷,“别闹了,俺家少爷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县丞老爷的儿子能跟庄稼汉的孩子做朋友? 还什么新朋友。 别闹了。 简直比戏文还招笑。 “有事没事,没事我关门了!” “大中午的扰人清静!”门房作势要关门,倏地眼皮子地下却怼过来一沓纸张,门口小孩儿不依不饶说:“我真的是你家少爷的朋友。” “这是你家二公子的字迹,你总认得,便是不叫我们进去,那也请把这些拿给三公子看!” “帮帮忙吧!” 稚嫩童声,孩童的脸不似说谎,再加上,那纸张上的确字迹工整好看得不像话。 管家已有松动,接过纸张,说:“那我就拿进去试试,要上头责怪下来,老子指定给你们送笆篱子里去!” 碰地一声大门关上。 许素兰重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手便死死掐住周毅耳朵,“兔崽子,差点没吓死你娘!” 紧接着又是两脚,“我也是昏了头了,任你的性子胡闹!” 事实证明,多雄壮的男人,小时候都不免被亲娘揪耳朵。 “哎!娘娘!疼!” “疼你他娘也给我忍着!” 许素兰提着周毅便走,急的周毅直叫再等等,可最终却全被许素兰暴力压下。 王家内院。 王燕亭正在石亭算账,不远处家里下人就跟鬼打墙一样,在那儿来回转圈,几次落笔都差点错了,王燕亭皱眉道:“你有什么事吗?” 门房一顿。 登时在心里暗骂,怎地就信了那小叫花子的邪。 他哆哆嗦嗦,弓腰将一沓纸递到二少爷跟前,觑着王燕亭脸色道:“二少爷,方才门口有个小孩儿说是三少爷的朋友,叫我将这个拿进来给三公子看,可三公子……” 老三王若晖,正在面壁思过。 “三弟的朋友?” 王燕亭还从未听说自个弟弟有什么朋友。 但纸张上字迹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不是前天他在府衙抄写的凌河造桥登记吗? 那天三弟叫他弄凌河桥事宜,他就觉得蹊跷,抄写工整的纸张,再拿到手里背面却画满了图画,从笔触勾勒上就能看出,画画的人不谙此道,笔画构图稚嫩得很。 但也正因为笔锋稚嫩,构图十分简洁,叫人一眼便能看出执笔者的目的。 第一张纸,是石桥样式。 第二张纸,是建造石桥过程。 第三张纸,则是造桥注意事项。 第四张纸,上面画了发大水,洪水冲毁村庄的景象,但石桥依旧稳固如初。 王燕亭大脑不禁嗡鸣阵阵,整个人呆立当场,他眉眼不可置信地将几张纸来回翻看,然后猛地一抬头,朝着门房道:“人呢!” “什、什么人?” 站了老半天,门房老早被太阳晒晕了。 王燕亭又吼道:“我说送这纸张来的人呢!不是说有个小孩,那小孩儿人在哪儿!” 第十九章 :老鳏夫又打他姐的主意? 进城一趟,喜提竹板炒肉。 两次进城,卖黄金蜂蜡的钱都是先存在,许氏隔壁村的亲戚家里。 等娘俩回到家,日头已过正午,才进家门就见二姐带娣捂着口鼻跑了过来,那指缝里满是鲜血。 “咋了这是!” 许素兰大惊,“谁打你了!是你大娘还是你奶!” 周带娣松开手,脸颊和嘴角全破了,鼻子正在流血,眼泪一颗颗冲掉脸上血迹,“娘!大娘带人来提亲,是那高文祖,大姐不同意就跟大娘吵了两句,我这……是大娘打的!” “我**” 许氏登时火冒三丈,怒火烧没了理智,抄起墙角镐把子就冲了进去,二姐见娘亲这样不管不顾,立刻要跟进去,却被周毅一把拉住,“二姐,你现在进去不管用,去找族长!叫族里大人过来,然后把爹叫回来!” 昨晚周大力毅然决定分家。 还等着晚上放工回来,再跟奶奶肖氏提。 却没想,大房连半日的功夫都不等了,翻了天的要作死,那他就成全他们。 妈的! 三番两次打他姐的主意,不是要把他大姐给卖了,就是逼迫大姐嫁人。 他周毅的姐姐,要能如大房的愿嫁给马精光棍高文祖。 他周毅两辈子算白活! 周毅进堂屋的时候,许氏的镐把子已经抡到高文祖的背上,口中叱骂不止,“什么猫尿够骚的玩意,还敢来打我女儿的主意!我**你全家祖宗,八辈不得翻身的狗屎烂货!” “敢打我许素兰的女儿,今儿谁也别想竖着出去!” 高文祖被许素兰揍得满屋子乱窜,招娣一见自个弟弟进来,立马站在他身边,抽泣着说:“弟,咋办?” 周毅道:“娘在气头上,让她出够气再说!大姐,你去厨房拿一把菜刀过来!” 听说要拿菜刀,周招娣只愣神不过一秒,立刻提着裙摆就跑,高文祖没挨两下的功夫,牲口棚剁猪食野菜的破菜刀便到了周毅手中。 高氏见许氏把自己侄子揍的嗷嗷叫,拍着大腿扯嗓门骂:“许素兰,要死啊你,你给我住手!住手!” “住手你奶奶!” 高氏不喊,许素兰还注意不到这该死的娘们。 转瞬,许素兰手里的镐把就冲着大嫂高氏来了,武器一寸长一寸强,在此时得到了完美体现,一人长的镐把子在堂屋舞得呼啸带风,高氏大惊失色,还以为许素兰只是摆架势而已,等到肩膀真挨了一下,疼得骨头差点断掉,才妈呀一声,连忙跑开。 奶奶肖氏,已经全然麻爪,愣愣地站在堂屋族谱旁边,看着家里乱成一锅粥。 十数年的怨气一朝爆发,许素兰边打边骂,“一家子裤衩当背心不知天高地厚茅坑里爬出来的死臭虫,高氏你别跑!你他娘的!你那侄子三十有一,死了俩老婆,没人要的老鳏夫死阉人老光棍,你他娘的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 “亏我们二房累死累活供养你这白皮母猪多少年,我**,你往哪儿跑!” 二姐领着族里长辈到的时候,高氏姑侄俩已经被打得连连求饶。 “许氏!” “住手!都给我停下!” 因着周家俩妯娌不和,这些年没少干仗。 但还没有一回闹这么大。 周氏族人一见这阵仗,都吓个够呛。 族长一声怒吼,堂屋霎时仿佛按了暂停键。 许氏一见门口矗立六七个周氏大老爷们,唯独没有自己的丈夫,心头一酸,撂下镐把子坐地上开哭,“我地天老爷!这简直不叫人活啊!大房要逼死人! “先卖我的女儿不成,就借高利贷,现在又要把我的女儿强行嫁给这么个十里八村都没人要的破烂光棍!” “我不活了!” “都瞧俺家大力是个瘸子,没人能瞧得起俺们,就连大房骨肉血亲都如此欺负我们,我们二房干脆一块堆儿跳凌河死了算了!” 这熟悉的唱词,简直像电钻,哭得周氏族长脑仁生疼。 周氏族长年过五十,在族里站着爷字辈,比周家死了的老太爷还高一个辈分,因是处事公道,人品持正多受族人爱戴。 周家男人被许氏哭的一个脑袋两个大。 再看高氏姑侄,缩在墙角活像吃了石子的鹌鹑,顿时心里都有了谱——没准许氏说的是真的! “光嚎有什么用!” 周贵拐棍在地上杵了三杵,终于才叫许氏停了哭声。 这时候隔壁村上工的周大力,与在村口下棋吹牛的周汉唐一起回来了,兄弟俩走到大门口,周大力道:“大嫂,要叫我闺女嫁给他那个三十来岁的侄子?” 周汉唐神色发懵,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心头不禁暗骂,“这拎不清的娘们,净坏事!” “不知道,进去看看!” 二丫跟族里的人一起到蜡场来,说家里出事了,周大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女儿今年才十三,虽说是到了说亲定人家的年纪,但那高文祖三十好几,岁数大的都能把她给生出来。 大嫂再怎么昏头,也不至于将他女儿许配给高文祖。 可二丫脸上的伤不是假的。 一只脚迈进堂屋,见许氏坐在地上哭得前仰后合,自个儿子手里拎着菜刀,大丫红肿着眼眶和鼻子,再就是高氏姑侄抱团缩在墙角,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周大力站到许氏跟前,将她扶起来护在身后,把已经乱了的头发别到脑后,吸了一口气说:“没伤着吧?” 许氏抽泣一下,“没。” 周汉唐一进堂屋就彻底懵了,焦躁步履直奔高氏,一把将她扯出来,厉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昨晚你怎么答应我的?谁叫你擅自做主给大丫定亲的?” 高氏被周汉唐吼得愣住。 本来挨揍就满身委屈,看看周大力,再看看他周汉唐,高氏一把嗓子扯开嚎上了,“周汉唐,你还叫个人!二房许氏差点打死我,你问都不问,上来就质问我为啥把二房赔钱货,许配给文祖!” “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大丫今年都十三了,嫁也嫁不出去,留在家里吃干饭,许配给我侄儿怎么了?我侄儿家里可是有二亩地,哪里就委屈她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第二十章 :大房借了高利贷 “我姐不嫁人吃的也不是你们大房的饭!” 因保护姐姐被打的周带娣,立刻回呛。 一直挨揍没吭声的高文祖,这时候说话了,桌腿长脸摆出一副不卑不亢模样,掸了掸衣角像个人似的,“诸位周家叔伯有礼,我本是应着招娣表妹的邀请,按照礼数前来下聘,却不想拿了三十两银子做彩礼,临了还要被小姨子辱骂,被你们周家人瞧不起也就算了,招娣表妹的母亲,竟二话不说殴打我们姑侄。” “你们周氏一族的家风,我高文祖今日可真是见识到了!” 高文祖这个癞蛤蟆,恶心人的马精,倒打一耙的一番话,说的还挺有水平。 先是说是周招娣示意勾引,叫他来提亲,再说许素兰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再把三十两高价彩礼提出来蛊惑人心,叫人知道他并未跑周家来无的放矢,占便宜的。 “你放屁!” 没等其他人说话。 周毅便道:“我姐恶心你都如茅坑里的活活蛆,还示——意你这狗东西上、上门求娶,你怕不是忘了,昨日凌河边上对我姐姐出言不逊,被我、被我教训,我看你是下胯不疼了!” “着急、着急断子绝孙!” 提起昨日的事情,高文祖下意识捂着下面。 周大力一听本就沉到发寒的面色,更加难看三分,“儿子,你说昨个这王八蛋就骚扰你姐了?” 别看周大力平日里嬉皮笑脸,但真发起火来不是盖的,周氏至今仍对那一巴掌心有余悸,她不过是打了二丫一耳刮子,许素兰就要与他们拼命、 要真叫周大力知道,她侄儿昨个就要上手周招娣,那高文祖哪还有命在。 “说笑、说笑的。” 高氏连忙替高文祖遮掩,“六岁小孩的话能当什么真,我侄子文祖是真心看上招娣,想讨她回去做媳妇,过好日子!今个才来提亲的,那彩礼可是有三十两银呢!” “三十两!” 说着,高氏语调拔高,夸张得不行,“二弟,你跟弟妹不是舍不得卖地,正好嫁了大丫缓解家里,一举两得,你们不也为大丫的婚事发愁么!” 高氏一席话,简直在二房心脉上狂踩。 霎时间,不说二房一家,就连族里的人听了高氏这话都挂不住脸。 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们大房可能是搞出来银钱窟窿,需得卖了家中田地来抵,高氏见缝插针,叫自个鳏夫多年的侄子上门来捡便宜,三十两彩礼听着不少,可附近村子住着,谁不知道高文祖什么情况,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打死两个媳妇的二流子臭流氓。 更别提,谁知道他们周家大房又搞出来多大的亏空! “二壮!大胖!” 周大力厉着眼眸,喊了两声,“是兄弟的把那高家小子,给我老子提出去揍!不揍够本,你俩就不是我兄弟!” 二壮和大胖,都是周氏族里周毅叔叔的小名。 是周大力从小穿开裆裤的发小。 俩叔伯一听,哪有含糊的,撸袖子把尖叫的高氏扒拉一边,提着高文祖衣领子,就把人拎出去揍,不多时院子里便传出来高文祖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族长周贵怕那俩没轻没重的把高文祖打出好歹,给了个眼神,两个周氏族人立刻出门看着。 “到底怎么回事,一件一件说。” 周贵拄着棍子,坐到周家主位上坐下,头上顶着的是周氏列祖列宗的族谱名讳。 周大力本就决意分家,今个这一闹彻底绝了他和缓的心思,他下巴一抬,对周汉唐道:“家里的事大哥最是清楚,还是大哥来说吧!” 周汉唐本就理亏,若二房先出头鸣不平,他还能找补,现在叫他先说,他们大房做的那些事,哪一条说出来都够抬不起头的。 十数双眼睛盯着。 周汉唐心思一转,语气从容说,“贵三爷,这都是咱们自家事儿,是我这个大哥做事没考虑到弟弟弟妹的心情,才闹得叫大家笑话,您也知道继博马上要县试,过了三道坎他便是咱们清水村头一个状元。” “就是家里花销大了点,弟弟弟妹不满,其他没啥。” 只是花销大,没啥? 老犊子还真长了一条好舌头。 黑的都叫他说成白的。 周毅补道:“不不、如大伯说说,抬钱送送礼的事吧。” 话音才落,周毅便收获周汉唐狠狠一个眼刀子。 “抬钱?” 隔壁村是有借贷的,那利息高的吓人。 每年都有吃不上饭的人家,因为深陷借贷深坑,被逼到卖儿卖女,上吊自尽的,这周汉唐还真是胆大,连这钱都敢碰。 周家二房两口子每月都有工钱,家里便是供养两个读书人,那日子也绝不至于出门借高利贷! 周贵一听眉头便拧成疙瘩,“到底怎么回事,周大力你没长嘴?叫你六岁儿子出头,你来说!” 事情都走到这步了。 也没必要再给大房兄长留脸面。 周大力从要给周继博在城里租房讲起,讲到昨晚周汉唐借了九两银子高利贷,再到今日高氏再度要拿他宝贝闺女换钱,一桩一件全都说完。 别说族长周贵了。 就连族里其他人都看不下眼了。 “汉唐大哥,你这也太过了些!”周大云气愤道:“大力是卖苦力的庄稼汉,你当他是什么地主老财?银子哪能这般挥霍!” “就是!大力一个瘸子,供养你们大房十几年,汉唐大哥,你们家的地春种秋收都是俺们帮着侍弄,十几年!俺们可没见你们两口子下过一回地!” 周人一言一语,鄙夷质问的话,宛如刀子刮得大房两口子脸皮火辣辣的疼。 “汉唐,大力说的可是真的?” 周贵棍子一敲,周汉唐脊柱都冒汗,他强装镇静道:“三爷,借钱的事乃是无奈之举,咱们周家可就继博一个读书人,他读书村里人都知道的,是何等用功努力,就连书院的先生也断言他此次必定高中。” “再说那白鹭书院,在咱们凉州是什么分量,您比我清楚,眼见着一把登天的梯子送过来,我岂能叫孩子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当年,我也不是没有希望高中,我今日在这里当着众位族中兄弟的面,说这话不是埋怨二弟,错过功名是我周汉唐命不好,可继博像我啊!” “他这般聪慧出息,我怎能忍心叫他同我一般痛苦半生啊!” 第二十一章 :分家 周家堂屋再度沉默下来。 周汉唐当年的确是周氏族中最有希望取得功名,振兴周氏一族的人,他这事儿,几乎是成了族长周贵多年未愈的心病,自周汉唐那件事后,但凡族里有男丁要考学,族里必定帮着解决徭役问题。 要么掏钱。 要么出人替。 只是科考费钱,村里的男丁至多念到识字会算账,像周继博这样即将县考的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见众人沉默。 族长面露痛惜。 周汉唐继续往众人的遗憾上加把火,“若是当年我得中哪怕是个秀才,咱村也不必年年为了争水源跟邻村打破头,我的儿子也是一样,他若高中必然振兴我周氏一族,自此后周氏一族必定光宗耀祖扬眉吐气。” “汉唐啊……” 周贵幽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这么个理,但九两银子的高利贷,你该跟大力商量的,再说招娣大丫也是你亲侄女,咋能忍心把她往高家那个火坑里推。” 听族长这语气是又要缓和下来。 多少年了。 每到二房承受不住反抗,周汉唐便要上演这一出。 好像他考不上,全因为他爹,怎么不说他爹也断了一条腿,落了个一辈子残疾呢? “继博堂兄倘若真的厉害,便是不进白鹭书院也能高中!”周毅这回要让这老犊子再翻身,那往后他们二房还有什么活路。 周毅稚嫩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士穷乃见节义,修身絜行,方为正人君子所行,大伯既然说借贷都要送礼的是白鹭书院的一位教谕,收农家学子如此重礼,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育人先生!” “大伯赋闲在家十余年,都没二次过县试,你怎知送了九两银子的礼,堂哥就能十拿九稳进白鹭书院,又怎知,进了白鹭书院,堂哥就一定能考上?” “是收礼那位教谕看过堂哥的文章,还是哪位教谕是本次县试的考官之一?” “……你?” 费力唱出来的一场苦情戏,顷刻被戳破,周汉唐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他瞪着牛眼睛,要不是旁边有人都能上来将周毅暴打一顿。 周毅能怕他个老犊子? 一双锃亮的眼眸直直对上去,周毅条理清晰道:“即便这些都能达成,继博堂哥如愿高中,可九两银子的高利贷,这样大的事情,一不小心咱们全家都得赔进去,您跟堂哥不应该与我爹娘商量商量吗?” “还是您大伯打心里就觉得,我爹欠你的,您就算赔上全家要搭登天的梯子,我爹也该一辈子帮扶你们。” “大伯,你是这样想的吗?” 堂屋里一度安静得渗人。 甚至能听见他二姐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周大力两口子虽然板着脸,面向众人,可袖子底下一边一个攥紧了儿子周毅的小手。他们为人父母,有这么懂事的孩子给他们出头,他们自当为儿女一辈子撑腰。 若是这次再被大房打压,他们岂非枉为人父母。 周汉唐的脸色顿时煞白,两眼外突死盯着周毅两秒,转头对周贵讨好地笑并狡辩:“三爷,您休听这不懂事的小混蛋胡咧咧,继博指定能考上,我跟二弟最近的确有些嫌隙,但根本没到他说的那个份上,这些年二弟两口子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分家吧!” 周大力简单三个字,彻底打断周汉唐的滔滔不绝。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句“分家吧”炸得震惊当场,奶奶肖氏更是愣住好半天,才怔怔地说:“大、大力你疯了?你、你娘我还活着呢!” 封建社会,农村高堂在不分家。 若是爹娘还活着,子女就闹分家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得叫十里八乡都跟着讲究,说谁谁家儿子不孝,老的都没闭眼,就兄弟离心,分家单过。 周大力要分家,这个消息对肖氏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老太太咋呼了一辈子,自认从没干过什么缺德事,怎地临了一脚踏进鬼门关,家里却是这样的不消停,肖氏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婆娑着看向自己一向看不上的二儿子,“大力,你说句话呀,娘之前哪儿做的不好,以后少骂你跟你媳妇行不行?” “这家咱不分行不行?” 他大儿子十余年在家躺炕头养大爷。 高氏跳大神挣那几个钱,吃喝都不够。 若是离了二房的供养,她大儿子、大孙子怎么办?谁来养活,谁来供他们读书出息,她没那脸到地底下怎么去见老头子。 “奶你别担心,就算堂哥考不上,我也会努力读书,我也是周家的孩子、周氏子孙,将来由我来光耀门楣也是一样!” 直到此时,族长周贵才真正注意到站在爹娘旁边,瘦小干瘪的周家小孙子周毅。 方才他那句文绉绉的“士穷乃见节义,修身絜行”, 便是他读书不多,也晓得其中意思。 乃是真正品行高洁、有真本事教书育人的人,根本不屑于弄些宵小手段,收寒门农家子的重礼! “你来读书?” 没等肖氏反应过来,一直蔫吧的高氏鄙夷道:“我说怎么好好的,二弟弟妹要闹着分家单过,不肯供养马上就要高中的继博,原来根儿在你这!” “都是周家子孙,堂哥能考科举,我弟弟哪里比他差?” 周招娣简直厌恶死了这个大伯娘。 “大人说话哪有你个孩子插嘴的份!个嫁不出去的赔钱货,我侄儿看上你,那是你修来的福分,三十两银子彩礼还要拿乔,你当你是个什么天仙!” 高氏的嘴宛如老太太松散的棉裤腰,贬损带嘲讽的话一张嘴全漏。 霎时间,堂屋内所有人的神色全都变了。 变得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周汉唐心头一紧,连忙呵斥,“你个婆娘!赶紧给我闭嘴!” “叫我闭嘴,我凭啥闭嘴?许你们周家欺负人,打我的侄儿!我侄儿不过按照礼数上门求亲,凭啥要你们周家男人这样打他?” “我侄子可是带了三十两彩礼,前来下聘,媒婆、聘书样样都有,你们这般欺负人,下午我就上衙门告你们!” “大伯母尽管去告。” 周毅道:“若是您不知道衙门口朝哪边开,我叫爹花钱雇人送您去,好叫府衙的大老爷们瞧瞧,您的儿子周继博是如何冷漠不尊长辈,您这个长房媳妇是如何盘算,三番五次想卖掉二房女儿要为自个的儿子读书铺路!” 第二十二章 :娘跟着你大哥过 “不能去!” 周汉唐与族长一同吼出声。 周继博马上就要县考了,过了县考再两场考试,他便是秀才功名加身,他们这十里八乡就只有隔壁村,许氏的弟弟高中举人,外放做官,即便人没在本地当官,那许氏一族,也借此翻身婚丧嫁娶,田地资源哪一样镇上不是先紧着许氏一族的来。 这些年,便是许氏泼辣好动手。 他们族里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还不都是因为人家有个出息的弟弟。 再说那陈家,陈家老太爷不过童生,正经功名都算不上,却惠及三代,一大家子都能跟着吃饱饭,是远近闻名的富户。 读书人最重什么? 当然是名声。 他周汉唐把事做绝,只要是个人都能分清谁理亏。 但就算大房二房闹分家,也决不能将此事闹到县衙去,要不周继博还哪里来的前程可言,他们周氏一族再想兴起又要等上多少年。 见众人都沉默,周大力道:“分家吧,九两银子的窟窿我同意卖地,但剩下的家产我要求平分。” “不能平分!” 高氏又要说话,被周汉唐一把巴掌呼过去,扇得眼冒金星,周汉唐此时恨透了这个坏事的婆娘,“给我闭嘴!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即刻把你休回高家!” 古代休妻不亚于把女人往死路上逼。 见周汉唐动了肝火,高氏抽抽噎噎退到一边。 奶奶肖氏哆嗦地抓住俩孙女的手,可怜巴巴看向周大力,“老二啊,这事是你大哥不对,可咋也闹不到分家呀,娘知道这些年委屈你跟素兰了,可眼见你侄儿就要出息,你甘心就这么放弃了?” 提起周继博,周汉唐鼻孔哼哼,“二弟,你可要想好,十年都再难都苦过来了,若是此时分家吃亏的是你们,等将来你侄儿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你再想让我们念旧情那可是不能了!” “大哥放心,往后就是继博侄儿出息成皇亲国戚,我们二房也绝不攀亲戚沾染半分!” 许素兰愤恨的一句话。 彻底将周汉唐心头怒火点燃,他抬起手指指着二房一家,像是遭受了天大的辜负,“好好,我竟是不知道你们二房痛恨我们大房至此,那还在一起过个什么意思!” “不就是分家!” “我同意分!” “好,既然周海兄弟俩骨肉离心决议分家,我也不再劝。”周贵瞥了一眼,总能在关键时刻说话的周毅,眸色闪过一抹希冀,“拿笔墨来,今日过后你二人再无同胞兄弟情谊,汉唐,大力既然说了你来分家产,我便不插言,你来说我来写。” 周家俩读书人,笔墨现成的。 不多时,分家文书便已经写好。 “时维当下,因周氏长房、二房家务生计多有龃龉,难以共居,经母肖氏首肯、族长周贵主持见证,兄弟二人自愿分家,各立门户,现就家产分配事宜,逐一列明……” 族长到底寄了希望在周继博身上,竟然是从族中拨了十两银子,给周汉唐还债,限令他三年还清。三年周继博的功名学业怎样都差不多有个结果了。 十两银子换未来秀才老爷一个天大人情。 这笔买卖不亏。 周家十三亩地,大房八亩中田,二房三亩上田两亩瘦田,因家中积蓄都预备俩孩子县试,除此外再无余钱,能分的便是锅碗瓢盆和仓房四百斤粗米。 分家文书念完,周贵对肖氏说:“侄媳妇,我这文书上写,每月你俩儿子孝敬你五十个铜板养老钱,每年各一百五十斤粗米,你可有意见?” 家产已经分割完毕。 肖氏再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抹了把眼泪,望向于心不忍的小儿子和一脸倨傲的大儿子,最终目光停留在自己头生的第一个孩子身上。 “往后大力不需给我银钱了,我跟着老大过。” “娘!” 周大力语气一急。 肖氏却摆摆手说:“老二,你别劝娘,娘知道你虽憨但心软,可你大哥一辈子没遭过罪,你大嫂她也……娘不放心他呀!” 养不教父之过。 周汉唐凉薄到今天,其中很大程度都是肖氏这个当娘的失了公正。 “行,那侄媳妇你就跟着汉唐两口子过!大力汉唐,你们有意见么?” 族长向兄弟俩问道。 “奉养双亲乃子孙福分,我自然没有意见!”周汉唐阴阳了句,“就是将来二弟你的子女,有样学样,把你当年的狂悖忤逆学去,落个晚景凄凉!” 这话可就太难听了。 若是此时族长还看不清周汉唐一家是个什么德行,他这五十多年都算白活。 “闭嘴吧!” “得了便宜,又有七旬老娘伺候你一家,还值得你炫耀?” 长辈周贵训斥一句,周汉唐不敢回嘴,脸色讪讪地站在一边,等着签字落手印。 分家文书一式三份。 兄弟俩要分的时候闹得凶,可真当几十年血亲兄弟情彻底断了,俩人站在桌前纷纷都不肯第一个去摁红朱砂。 周汉唐到底是心虚,他犹犹豫豫地跟周大力商量,“二弟,今个的事真不是我跟你大嫂商量的,我也从没真想卖了大丫,毕竟她是我的亲侄女,小时候天天抱着稀罕都稀罕不够……” “这分家你看……” 大哥带着痛楚的语气,叫周大力猛然恍神。 仿佛又回到他们二人年幼的时候。 “大哥……” 挖槽!!! 周毅一见不好,这老犊子又要给他爹下迷魂汤。 可还没等他张嘴,他那说话颠三倒四的大伯娘便道:“不分也行,左右你们也舍不得我儿子的前程,那这样,娘是跟着我们,往后你们二房将每月的工钱上交给我们大房一半,今日的事就算过去了!” 高氏一席话,叫周大力彻底知道何为狗改不了吃屎。 人的良心专喂狗。 他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将手指落在名字上面,红着眼眶对周汉唐道:“大哥,休要说了,往后好好对咱娘!” 周汉唐一愣。 他原以为二弟会心软。 方才那些话,也并非全是假的。 只是没想到,几十年亲情,血肉至亲周大力竟然说分家就分家,毫不留情。 第二十三章 :白鹭书院 周汉唐不再犹豫签名摁手印一气呵成。 家里锅碗瓢盆、粮食农具,连带家禽两头开春抓的猪,一股脑分完,周老太到底偏心大房,抓着周大力的手抹眼泪说:“你大哥,不像你有工钱可拿,这猪年底能出一两银子,就都给你哥吧,就当可怜可怜他……” 家都分了,肖氏令人无语的话,周氏族人也不好多插言。 周大力点点头,“听娘的。” 许素兰只要能分家,一头猪而已,她甘愿给了。 只有从猪抓回来便一直精心伺候着的二姐带娣,心疼得掉眼泪,“爹……” “别哭!二丫想养,爹再给你买。” “大力。” 家产分割完毕,周氏族人都在帮着二房砌小厨房,搭牲口棚,族长周贵把目光落在年幼的周毅身上,这孩子平时不显山不漏水,手里一把菜刀,直到分家文书落地才悄没声扔下。 都说外甥像舅,如今看来一点没错。 才六岁,就敢提着菜刀不声不响护着撒泼的老娘,又在两房矛盾不下的时候,把局面往有利自己这边拉。 虽然是个结巴,但胆色与机敏一样不缺。 若他去读书,恐怕要比大房那父子俩更容易出头。 周贵走到周大力旁边,看向周毅的目光一片柔软,“大力,好好供你儿子读书,遇到困难记得找族里!” 族长周贵的话,叫周毅眼眸一亮。 这是同样看中了他,鸡蛋要放在两个筐里的意思。 在阶层等级森严的古代,氏族力量不可谓不强大。 正所谓,乌江项羽一条腿,弘农杨氏两千年,一个氏族的崛起甚至能影响一个朝代的历史进程。 对于族长的青睐,周毅当然不会拒绝。 “谢谢三太爷!阿毅会好好读书的!” “是!俺阿毅聪明着呢!”周大力高兴地吹嘘,“我儿子!十里八村都找不出这么聪明的,就这机灵劲儿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指定能给咱们周氏一族争脸,三爷你放心,我儿子考个进士状元回来那还不轻松!” “……” 周贵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看周大力的眼神顿时无比嫌弃,敲了敲棍子,临走前撂下一句,“像你就完了!” 分家完毕。 老周家当晚便分了两个灶台煮饭。 奶奶肖氏煮了一盆稠粥和炒鸡蛋端进东厢房,没多会儿就传来碗筷落地,高氏与周汉唐的怒吼声。 “白鹭书院不是院试放榜后,只录取前二十的秀才么?” 分了家,许素兰心里畅快,用一只大公鸡跟隔壁换了条肥瘦相间的腊肉,腊肉炒大葱,青菜沾鸡蛋酱,二房上下吃得别提有多畅快,好似这么多年从未这样开心过。 “周继博能不能去上谁知道呢。” 许素兰自个儿亲弟就是读书出头的举人,她对科考流程比周大力熟悉,“英才说过,县学的教谕与白鹭书院的先生差了很多,若非当年实在掏不起束脩银子,按他的成绩,白鹭书院也是去得的,我弟弟还说,倘若他在白鹭书院,日后功名绝不会止步举人。” “那白鹭书院有没有收启蒙孩子的?” “送咱阿毅去行不行?” 凌河镇上启蒙学堂束脩大多二两银子仨月,柳氏学堂那儿实在太贵,白鹭书院是金字招牌,虽说束脩也不便宜,但一个月一两,价钱要比柳氏学堂便宜一半。 若周毅从小就在那儿启蒙,岂非起点就比别的孩子高一层。 更何况白鹭书院束脩银子才一两一个月。 周毅闻听他爹的畅想,只觉天真。 不论古今,贵族私立学校,学费只是明面上看着不贵,私立书院别说书院日常开销,就是典籍书本的费用就够富贵人家喝一壶,更遑论学子间的社交,各种诗会结识人脉这些看不见的开销,才是最耗费银子的。 白鹭书院的花销,别说一年,便是一月的花销,都能把他们这样土里刨食的农户人家压垮。 也就大房的人脑壳简单,削尖了脑门往里进。 “白鹭书院的事再说。” 腊肉炒大葱太香了,许素兰舍不得碗底油珠,又拿糙米饭反复将碗底擦到发亮,把油饭分给两个女儿,她忧心道:“我惦记着蜂蜡的事,山上的土蜂窝,除非你打定主意让我当寡妇,要不你就别想。” “那咋整?” 卖蜂蜡的钱,两回都快顶上他们两口子在蜡场苦熬半年,实在是舍不得就此断了。 周大力说:“坝上那头倒是有养蜂的,可我去问过,人家不卖啊!” 晚饭吃完,两个姐姐收拾碗筷,周毅吃饱犯困,靠在炕头听着爹娘忧心蜂蜡的事……他想着,他倒是知道些如何造蜂箱、引蜂的法子,只是如何告诉他们,得想个合适的法子…… 迷迷糊糊又是一夜。 临睡前,周毅都能感觉到娘亲给打扇子的风丝。 第二天清早。 周家两边墙头,不时冒出来看热闹、期待的脑袋。 分家一事,好似一夜吸干了大房的精气神,周汉唐也不搁鸡圈门口咯痰了,两个上门找高氏念经的傻老娘们悻悻而返,这还是周毅长这么大,头回清早没见高氏念经拜日头。 可见昨儿的事儿,对大房两口子打击有多大。 二房卖蜂蜡的事捂得密不透风,手里有了钱,许素兰做饭敢下细粮,大早上的就做了豆面馒头,豆面虽比不得白米面,但口感也比粟米粗面好上太多。 周毅正用柳枝沾水洗牙齿。 就看他爹端着空盘子,被他奶骂出堂屋,而那孝敬老太太的四个豆面馒头,转过头就被奶奶肖氏送到东厢房。 对此,周毅只能摇摇头。 愚孝与毫无底线纵容子女,同样都是叫不醒的偏执,他奶愿意给大房当老奴隶,那就随她去吧。 凌河桥图纸送到王家宅院几天了。 周毅倒不指望一下就成,但总归是付出心血弄了好几天的东西,还是希望能有些结果的。 还有那养蜂的蜂箱,得想办法再进一次城,他估摸着这个时代应该有《天工开物》之类的技术应用书籍,只要有书做幌子,他就能劝说爹娘自己养蜂。 这样一来,爹娘不用那么辛劳不说,家里的生计也有了长久保障。 因是分家,许多零碎东西需要整理。 周大力去上工,许素兰便留在家里规整家禽、厨房等琐碎事项。 没了大房压迫,二房两个丫头不用打猪草、也不用吭哧吭哧再给大房洗衣裳,俩姐姐兜了一筐青杏,约同村小姐妹一起挖野菜去了。 这时候大房周继博回来了。 许是听说了分家的事,周继博进院子便没好脸色,冷若冰霜的眼眸仿佛带着杀气,死死盯向周毅,他脚步顿下,对正在院中逗鸡崽的周毅说:“不要以为分了家,你就能走科举的路子!” “二叔二婶这般没瞧上我,等来日我高中,必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后悔!” 卧槽……? 这小犊子,竟是连装都不装了。 还没考上呢,日后报复的话就已经说出口了。 周毅抬起头,身子连动都没动,晶亮的眼眸闪过一丝轻蔑,“我爹娘现在就后悔了,怎么,继博堂哥你要此刻就还钱么?” 最后几个字,周毅是极为缓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尤其“还钱”二字,简直嘲讽拉满。 “……你!” 周继博被周毅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正打算好好教训这崽子一顿。 这时,院门口停下一辆青灰色马车。 马车规格并非寻常富户家的规格,光看外表便知马车的主人必定不是一般人。 第二十四章 :凌河镇第一个举人 堂兄弟二人同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就见车帘撩开,马车内下来个一蹦三颤的小胖子,那小胖子下车先四下看了看,眼眸停顿在院子一瞬,便面带欣喜快步跑了过来,“周毅!” “王三?!” “你怎么来了!” “这这就是你家?”王三四下打量一圈,捂着鼻子说:“你家也太穷穷了,那是……猪圈?好臭!” 农家院子,谁家不是鸡鸭鹅狗一大堆,哪家不臭? 周毅瘪瘪嘴没搭茬。 一见下车的小孩儿直奔周毅,并且身上穿的全是上等绸布,周继博眉心狠跳两下,探寻问道:“堂弟,这是……” “哦,兄台有礼,我、我是……” 王三刚要说话,立刻被周毅整个挡住,他背对着周继博语调声音不大,却足够嘲讽,“别理他,跟、跟他说话会回倒霉!” “啊!倒霉?” 王三大吃一惊。 周家院里这位仁兄看起来,与周毅面容有几分相似,斯文白净,咋还跟他说话会倒霉呢? 周毅解释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周继博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就见,自个亲堂弟,在他的眼皮子地下与人小声咬耳朵,两句耳语之后,那小胖子脸上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回头不坏好意看他,用他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嘀咕,“啊,还真有人用用那——地方起名啊?还是是大名!” 周毅那崽子点头,乐得嘴丫子都到耳根了。 “那、那按你说,你与他是亲堂兄弟,他叫牛子你叫叫啥?” 王三豆眼晶亮,一脸八卦,“该不会,你不叫周周毅,你骗我吧?” “骗你作甚,我就就叫周毅……” 其实周毅刚生下来的时候,的确是跟周继博从继字,老犊子周汉唐起的那个鬼名字,他硬生生从奶娃娃挺到会说话,才整日哭闹强逼着周大力改了名字。 要不他得顶着被人嗤笑的名字,一辈子。 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噩梦。 继长,继长…… ——周继长。 哪个正常人会叫这名字? “阿毅,是谁来了?” 许素兰端着半袋发潮的豆子出来,就见一个白胖如馒头的男孩与自个儿子站在周家院子里。在得知,这胖墩墩的孩子是县丞大人家的孩子,惊得一筐豆子差点全撒院子里。 进城一路上,许素兰听着自个儿子,与同样是结巴的王三少爷磕磕巴巴聊起来没完。 她就琢磨——去县丞大人家里。 这孩子怎地半点不知道害怕呢! 王三登门那刻,周毅便知道是凌河图纸被人看到,起了作用。 马车一路驶到王府后院,许氏被留在门房被王府婆子招待。 周毅叮嘱她别害怕,使劲吃,便跟着王三进了内院。 王府不大,约莫二进半的院子。 “还是借了你的光,我二哥看见你的画才去跟我爹说情,要不我还被关着不许出门。”拉长语调说了半天,王三面露懊丧,“哎呀!这、这么说话太太费劲了,还是结巴着得劲些!” “那你就这样说。” 周毅抿唇一笑。 他从没觉得当个结巴有什么丢人的。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结巴不能参加科考,但既决心走科举的路子,那口舌不利必定会有一定影响。 才进入内院,视线不远凉亭之内,一位看起来十七八岁,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看见他们进院,立刻起身神情略显激动,那手中拿得厚厚一沓纸,正是周毅前日送过来的。 “你是周毅?” “二二哥,我朋友到、到了!” 王燕亭语气急促,先王三一步问了出来。 周毅理了理衣裳拱手行礼,“小子清水村周毅,见过王家兄长。” “无须多礼!” “过来坐!” 王燕亭视线定了定。 早听弟弟说,新交的朋友也是个结巴,但面前这孩子语调缓慢,不疾不徐,而且到了官家府上没有半分畏惧胆怯之情态,与他酣傻的弟弟相比,心智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凉亭之内早已准备好待客的水果茶水,周毅视线撇过水灵灵的葡萄,暗自咽了下口水。 王燕亭直奔主题,“我就不绕弯子了,请你过来是想问问这图纸是何人所画,其中细节你可知晓?” 将图纸送到王家那刻起,周毅便已经想好说辞。 他道:“是我画的。” “你画的?” 纸张上图画笔触稚嫩,也略显凌乱,画画之人应当不谙此到,并且手头应该十分贫瘠,这一点从纸上勾勒并非笔墨,而是炭条就可看出。 即便这样王燕亭还是大吃一惊。 “你才几岁,便可作出这样的桥梁图画?”王燕亭吃惊得眉毛都要飞了,转瞬他又道:“可不许跟我撒谎,若不然我非叫你爹娘打得你屁股开花!” 王三二哥比他们大了十岁不止。 虽是少年,但也并非是老成的官场人。 周毅笑笑说:“王家二哥可能有所不知,我的舅舅乃是元化四年进士,现在河西省任司刑参军,凌河图纸是我书信请教舅舅所得,并非小子一人所思,但画的确是我本人画的。” 大邕文武官员文武互授。 司刑参军虽然只有从五品,但那是河西省的职位,比他担任县丞的父亲高了几个官阶。 王燕亭一怔,恍然道:“你舅舅是鲫鲤村许英才,许大人?” “正是。” 周毅这亲舅舅,自生下来就在临省做官,虽没见过,但从小他就大人的言语里得知,他这舅舅之所以跟他们家不亲厚,都是因为当年他爹断腿之时,他娘怀孕六个月还要日夜不停赶工,收麦子生生累到第一个孩子没保住。 他两个姐姐叫招娣、带娣,都是因为流掉的那个头胎是个男孩儿。 而他舅舅屡次来信,要求姐姐分家,要接姐姐一家到临省生活遭拒。被气的,这些年从未回老家看过姐姐,最多每年两封书信报平安。 甚至连一两银子都没接济过。 对于这个当官的亲舅舅,周毅心底从未埋怨过。 若是他看亲姐姐执意深陷火坑,他也一两银子不给! 毕竟就周家的状况,给多少钱,不都是往大房那个无底洞里搭。 “啊……我竟是不知,你是许大人的亲外甥。”王燕亭说着,眼眸还往周毅身上的补丁瞄了瞄,“许大人当年可是咱们凌河镇元化年间第一个进士,有他指点你能画出这图纸倒也不稀奇。” 王燕亭将图纸一张张摊开,“这图纸有许多地方不详尽,你来跟我仔细说说。” 第二十五章 :凌河桥图纸 周毅得到的资料记载凌河桥长三十八丈余,宽四丈余,河流湍急积石不落,此前遵循经验之法三次未成,根结所在便是凌河水流速太急,桥墩无法建造。 “我舅舅一共传授两种造桥之法,一种是分流造桥墩,另外一种是围堰造桥墩。” 周毅指着图纸道:“我在凌河观察过,在没有合适的打桩机之前,第一种最为合适。” 周毅所说的两种造桥方式,皆是纯靠木桩石块适应这个时代的造桥方法。 一种是:先以木桩打入河床,里外共计两层,再在两层木桩中间填充石块沙土形成围堰,围堰建成后掏空内部水分,再行建造桥墩,铺设桥体。 另外一种施工难度相对简单: 也是利用木桩将河流一半河床打入木桩,形成围堰,再行建造桥墩,一次性建造围堰,避免单个桥墩施工难度和危险,也能保证船只正常运行。 待一侧桥墩建造好之后,再行建造另一侧桥墩。 对比,周毅收到的县志资料,以往每次造桥都是桥墩直接在湍急河水中硬来,他这两种方法任意一种方式都简单可行。 同样的,周毅所画两种桥体,桥墩皆为减少水力冲击力的锥子型。 若施工没有偷工减料,支撑个几十、甚至百年没有任何问题。 “那用工用料呢?需要多少劳力?耗时多久?”听周毅解说完全部图纸,王燕亭已然在脑海中描绘出新凌河石桥的样貌,他甚至忘了此时对话的仅仅是个六岁的孩童。 周毅瞥了一眼激动的王燕亭,坐正了身体,紧了下嗓子说:“王二哥,那个我想先吃个葡萄。” “……啊?” 王燕亭愣住一瞬,反应过来,将桌上水果全推到周毅面前,“饿了吧,不着急慢慢说!要不要先吃饭?” 周毅摇头。 早上豆面馒头太顶,肚子没感觉饿,只是话说太多嘴巴干。 王三却说:“我饿了,我去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周毅眼瞅着王三风一样提来食盒,将一盘盘闻着就让人流口水的肉菜摆上桌面。 葱爆排骨、金丝小肚,红烧鱼、一整根煮到软烂的流油的羊腿。 投胎过来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荤腥的周毅,嘴里不禁疯狂分泌口水。 这县丞王大人是个贪官吧? 大中午就吃这么硬的菜,一根菜叶没有。 这伙食未免太好了些! 王燕亭尴尬地咳了下,“莫要吃惊,若晖出生时体弱,家中长辈生怕他长不好,换着法的喂,直到他长大好食荤腥也一直没改。” 王三徒手扒下来好大一块羊腿肉,沾了韭菜花酱递到周毅手里,“周、周毅你表情别这么、这么吓人,我爹不是贪官,他的那些俸禄都不够、不够给下人发、发工钱,我家的钱钱全都是我外祖家的……” “三弟!” 见王若晖要揭自家老底,王燕亭连忙喊了一声。 周毅笑了笑。 羊腿肉真香! 葡萄也真甜! 一想到这辈子,自己还是第一次吃的这样好过,周毅顿时一阵心酸。 他也要考科举、当官!他要吃肉! “对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王燕亭见周毅吃得太香,递过去一方帕子,“你把用工用料与我说说,我今晚就将图纸送到父亲那儿。” 周毅吃了半条羊腿,半盘排骨,下箸如风王三都没撵上他,察觉到可能失礼,他帕子擦擦嘴放下筷子道:“舅舅指点图纸,用料便宜些使得,次一些也能将桥造出来。” “至于最终呈现效果,那就看衙门的预算了!” 自古工程钱粮、赈灾款都是贪墨重灾区,周毅没有说假话,他画的这两座石桥建造方法,便是用最差的榆木料,也能坚持十年往上,若是实心为民坚持百年也是有可能。 王燕亭一顿。 立刻明白周毅话中关窍。 期初凌河桥被冲毁,县令蒋涛并不同意重建,但他父亲不过数次纠缠就同意新建凌河桥,最近更是连番催促,甚至弄了几个二把刀研究图纸。 气的他父亲王清源,几次晚上回家大发雷霆,痛骂蒋涛昏官不作为。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燕亭神色立刻沉了下来。 周毅一见便知,他大概是猜中了,“王家二哥,小弟有两件事请求还请二哥应允。” 王燕亭眉头一挑,“什么事?是悬赏的银子吗?” “是也不是。”周毅道:“我家贫,若是图纸被选中悬赏银子肯定是会要的,但我才六岁,言语不足人信,舅舅的身份也不方便公开……” “这个啊……” 王燕亭思忖片刻,“我以化名给你登记,到时候赏银我直接送到你家里,至于牌匾么……到时候再看,你看这样行么?” 悬赏公文上的确有写得中者,赏赐‘德善之民’牌匾一块。 普通农户若有官府赐表彰牌匾,那必然光耀门楣,整个周氏一族都跟着沾光,周毅本人也会在各处得到方便,相当一层庇护,他想了想道:“牌匾的事,到时候二哥定夺。” “那另一件事呢?” 周毅拿着一本‘农政全书’见到许素兰的时候,肚皮都要撑爆了。 他娘被王家婆子招待一下午,出门的时候装了一筐吃食,乐得牙不见眼,周毅掀开布帘看了眼,除了一刀肥肥的猪肉,竟还有一只活王八。 “儿子,县丞家门房还要派马车送咱回家,他们给了娘不少东西,不好连吃带拿被娘谢绝了。”自个儿子竟是与县丞的儿子结识了朋友,许素兰红光满面,再不是来时的忐忑样子,她笑着抚了抚周毅肩膀,“咱走到城门口再看看有没有牛车,行不?” 周毅哪会说不行。 他肚皮都要撑爆了。 看他娘隆起的胃估计也差不多。 清水村只有刘大鼻子每日往返镇上,母子俩出城时正午刚过,官道上行人寂寥,周毅走的脚底板有些痛,她娘也热得下颌滴汗,后悔没再等等刘大鼻子。 倏地,身后不远不近响起一阵车辙压过石子声。 母子俩驻足回头。 那马车也驶了过来,就见牛车上一青衫男人彬彬有礼道:“大姐打听一下,这是去往清水村的路吗?” 周毅一愣。 还未等许素兰回话。 柳三泰也是一惊,莞尔一笑,“是你啊,小家伙我要去清水村找下周大力的家,周大力你认识吗?” 第二十六章 :舅舅来信 “周大力是我爹!” 一句话炸得柳三泰惊呼缘分,上马车后,他得知要找的周许氏就在此,又再次被惊得连连感叹缘分。 “我这趟是受昔日同窗所托,前往清水村送信。” 有女眷在,柳三泰言辞拘谨不少,“许家大姐,待到了你的家中,再将信给你们看。” 舅舅许英才上次来信还是去年冬天。 得知是真的弟弟托人送信,许素兰高兴得眼带泪花,差点哭出来,直接邀请柳三泰在她家做客,她还说正好筐里有新鲜的河鲜。 牛车一路驶进村里。 上午二房母子离开的时候,周继博就极为好奇,那来接他们的马车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几乎是扭着脖子盯了一下午大门口,见到牛车停在周家门口,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真叫周毅攀上大人物了?” “什么大人物?” 高氏半死不活躺在炕上,听见儿子的话一溜烟爬起来,门口的牛车和人影叫她皱紧眉头,“许家大官不是早跟许素兰断绝了,这又是谁?” 牛车停好。 周继博刚要开门出来。 周毅与他四目相对。 想起早晨的威胁,周毅裂开嘴角,黑脸笑得灿烂,“继博堂哥,下午好啊!” 周继博:“……” 到周家来的人身形颀长气度不俗,一看就不是农家地头的人物。 周继博暂且忽略周毅的挑衅,朝前几步,拱手作揖,“师长有礼,在下白鹭书院周继博,敢问您是来家中做客的么?” 白鹭书院的事还没影。 周继博便说出来自抬身价,脸皮有够厚。 柳三泰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白净少年弄得一愣,低头看向枯瘦干瘪的周毅,眉头不禁皱起,他对周毅说:“这便是那日领你来我柳氏学堂,你大伯的儿子?” 周毅看着柳三泰的神情,哪还有不明白,乖觉地点头,“嗯。” 柳氏学堂? 难道这人便是才学闻名凉州的举人柳三泰? 周继博心头顿时一惊。 凌河镇读书人,谁人不知柳三泰大名。 柳三泰柳举人,虽然只是举人功名,但当年一首‘凤九辞’文达西北,乡试更是取得解元魁首,虽市井不知他为何会试之前返回凉州,但能与这样本地文学泰斗结识,哪怕只是点拨几句,那在学问上也是不小的进益。 “阁下便是柳三泰,柳举人?” 周继博又往前几步,语气激动到有些颤抖,“柳师长莅临寒舍是我周家的荣幸,正好我父亲前日置了些好酒,庆祝晚生考入白鹭书院,不如邀请柳师长来我家喝点薄酒略尽主客之谊。” 这一番话叭叭,说的周毅都愣住了。 跟人不过头次见面,便能如此拉得下脸皮,他这堂兄厉害! “……白鹭书院?” 柳三泰本就不耐烦的神情,闪过一抹厌恶,“白鹭书院尽是一群傻子,也就你这等俗物把那一群污糟奉为圭臬,周毅是你堂弟,不如你来与我说说,你周家一个灶台吃饭,缘何你这个做堂兄的白净体面,而你堂弟……” 干瘪瘦弱几个字还没出。 周继博脸色顿时涨红。 “我来不是找你,别挡我路,也别跟我套近乎,周毅走,带我进你家。” 柳三泰说完便提着礼物进了二房。 留下周继博臊得脸疼站在原地。 “刚那个是你堂兄?” “是,我堂兄。” 周家二房与寻常农家一般,就是简陋的草坯房,里外两间也就有大炕的那间能勉强待客,柳三泰拍了拍炕沿,说道:“年纪轻轻就如此会钻营,我瞧他不如你。” 这样的土坯房,柳三泰落魄的时候也住过,此时再身临其境,难免心情复杂。 再看看年仅六岁,眼眸晶亮的周毅。 柳三泰夸赞道:“家境如此贫寒,你还不丢上进之志,不愧是隽芳兄的外甥。” 没多一会。 隔壁村上工的周大力,被许素兰喊回来,人还没进屋先听笑声,“小舅子托人带信回来了?素兰你赶紧把那王八宰了炖汤,招待贵客!” 这一嗓子喊得,别说一个院的大房了,就连东西两院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周家祖上八辈种地,也就他命好,娶了个弟弟当大官的媳妇。 虽然这些年村里人都风言风语嘲讽,说人家压根没瞧上他周大力,恨不能没他这门穷亲戚,但根底原委他周大力比谁都清楚,小舅子是气自个姐姐跟着他受苦。 又气,他不能当机立断跟大房分家。 周毅原以为自个爹与柳三泰头次见面,会有些许尴尬,却低估了周家祖传的好舌头,两句话的功夫,周大力便与柳三泰唠开了,热切的仿佛多年没见的至交。 周毅眼瞧着这俩人从农耕收成,唠到鬼神异志,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直到饭菜上桌,俩话痨才堪堪停下。 家里来了外男,俩姐姐被安排到隔壁家,待会再回来吃晚饭,见许素兰神态着急,柳三泰当着周大力夫妻的面将信拆开,读给他们听。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 报了平安,说自己下半年应该会升到从五品,妻子陈氏又给许家添了个男丁,叫姐姐姐夫勿要惦记。 字里行间愣是没有一句关心他们周家的。 甚至连姐姐的三个孩子,也都没提一句。 周大力听完,神色黯淡,“小舅子这还是在怪我啊……” “周老哥也不必太过自责。”柳三泰拍了拍周大力的肩膀,“隽芳兄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你们亲人许久未见,纸短情长,他既能来信,心中必定是有你们的。” 官场上的事,许素兰不懂。 但也知道,从六品升官到从五品,他弟弟的官又大了。 周毅眼尖,指着柳三泰的手道:“那、那是不是还有一张?” 经他提醒,柳三泰才发现真有一张纸与上一张粘到一块,只是这张纸上字少,没有笔墨起伏才与上一张粘到一块。 看清纸上内容,柳三泰与周毅同时神情一顿。 纸上只有四个字——务必分家! 早些年周家出事后,许英才特地返乡要接姐姐一家走,连许素兰流掉的胎,都没言辞狠厉叫他们分家,如今十余年过去,突然来信叫他们分家。 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恐怕就连那第一页信上内容都是顺带,‘分家’才是重点。 四个字叫几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周大力说:“小舅子不会无缘无故叫咱们分家,咱跟大房虽是分完了,但总归还在一个院里住着,素兰你看……” 出嫁听弟弟的,嫁人听丈夫的。 许素兰哪有主意,脸上有些发蒙。 倒是柳三泰抿了口酒,斟酌了下说道:“我之前听到消息,白鹭书院因红衣教一事,打算搬迁到省城,你们家长房的孩子才进白鹭书院,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十七章 :本地藩王 红衣教? 大邕朝廷对待民间教派,一向以‘邪、教’‘左道乱正之术’,施以绝对的禁止和严酷镇压。 一旦民间教派发展起来,轻者徒刑,重者连坐。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加上大邕官府,比如凌河镇正式官员寥寥,与百姓深入打交道的基本都是编外人员,乡村土地辽阔,村庄繁杂,过苦日子的百姓,捣鼓出来点排解精神苦楚的信仰,只要不闹大,官不举民不究。 基本没人管。 至于红衣教,周毅了解并不多,好像在他们凉州极为盛行,如果周毅没记错,红衣教信奉的好像是……凉州现任藩王,梁王的母亲,上一代梁王妃。 上一任梁王妃多行布施,为百姓送医送药,在民间多有善名,甚至人没死的时候还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 在她身故后,以她为信仰之光的红衣教就慢慢盛行起来。 为证明其合法性,梁王甚至找了极负盛名的大儒,为母亲的红衣教编入佛教分支,二十余年发展下来,民间已有不少教众,就连周毅大娘高氏这种跳大神的,都以能靠上红衣娘娘给脸上贴金,方便多骗俩钱儿。 他们清水村,虽没到头疼脑热都去拜红衣娘娘。 但家中供奉的也不少。 白鹭书院因红衣教要搬迁书院,红衣教背后又是凉州藩王,几番思索下来,周毅脊背霎时间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眉峰拧紧,甚至忘了自己六岁小儿的身份,严肃问道:“柳先生,我舅舅的意思,是要我爹娘及时避祸?” 柳三泰心底猛然一惊。 目光万般诧异地看向面前这个刚比桌子高一点的孩子。 仅仅只靠红衣教三个字,甚至许英才的信上未提及任何关于红衣教,背后政治涌动的字句,便能在顷刻间判断出,此事必有祸端。 这孩子未免也太聪明了些。 柳三泰眼眸未动,言辞谨慎,“应当是,你们既已经分家,不必多想便是。” 周大力两口子,听柳三泰这样说,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周毅却不这样想。 自古藩王与朝廷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削藩更是每代封建帝王枕寐不忘之事,周毅人在乡下不清楚天下格局,但只要沾染上藩王准没好事。 一旦红衣教被朝廷打上邪、教标签。 他们凉州指定要遭殃。 首当其冲的便是红衣教教众,思及此,周毅目光暗沉地透过窗子看向东厢房亮起的窗子,暗暗下了决心,光是分家不够,他们二房得跟大房——断亲! “柳先生,这是我借来的……书,您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养蜂之法。” 闲话须臾,周毅适时将农政全书掏出来,递给柳三泰。 “你家要家养蜜蜂?” 柳三泰语气惊讶,手已经打开书本看了起来。 周大力回村的时候听许素兰说,自个儿子结识了大人物家的孩子,今个下午还去了人家宅邸做客,再见周毅将借来的书本掏出来,说要解决家里正发愁的事,顿时心底五味杂陈,看向周毅的目光都有些眼热。 “这书乃官府统筹农事著作,里面确有养蜂之法。” 柳三泰将养蜂部分看完,详细拆分给周大力两口子说。 周大力两口子不识字,听得无比认真,还找来灶坑炭条在土墙将步骤画下来。 养蜂的法子讲解完毕,一家三口脸上俱是喜色笑意。 柳三泰掸了掸衣角,起身说:“时候不早了,多谢周老哥好酒款待,我得天黑前回城里去。” 闻听此言,周大力两口子对视一眼,许素兰忙给自个丈夫递眼色催促。 周大力豁地站起身,“那个……柳先生,嗯,啊……” 柳三泰先是看了一眼神色无奈的周毅,然后揣着手好整以暇盯着周大力口舌犯“便秘”,嗯嗯啊啊,等了老半天,许素兰实在受不住了,抢话道:“柳先生,您看我们家阿毅聪明机灵,白鹭书院那门槛高的地方咱进不去,您看去您那儿念书,这……束脩能不能便宜些?” 许素兰一口气说完。 就连周毅都跟着放松了些。 一家三口的目光盯在柳三泰一个人身上。 三人心底同时想着,既是许英才的同窗好友,那看在许英才的面子上,束脩肯定能便宜些。 就听,柳三泰抿唇漾出个非常灿烂的笑,言简意赅道:“不能!” 周毅:“……” 周大力两口子:“……” 还真是抠搜啊,酒都喝了,王八汤也吃了,就一点面子不给么? “那个柳先生,您看咱们家……” 事关儿子前程,周大力再度开口,却被柳三泰打断,他伸展了下手臂拍在周毅头上,笑道:“束脩是半个铜板都不能便宜的,不过……可以先让周毅来上学,束脩攒够再交!” 终于可以读书了! 周毅瞪着溜圆俩眼睛,盯着黢黑的棚顶,耳旁是爹娘小声交谈与夏夜不停的虫鸣声,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得睡不着,可再睁眼,便是娘亲抱着他去水边洗脸。 周家院子有一口老井,每日清早全家都在这洗漱打水。 分家三天,高氏终于肯出屋了。 她左脸被周汉唐扇过的地方还肿着,见许素兰一脸喜色便凑过来打听,“弟妹,昨个来的是谁?我听继博说,是城里的举人老爷,是你弟弟认识的吧,你弟是又要升迁进京,以后都不跟你们来往了么?” 昨下午那顶门框高的大高个一走,二房两口子就站在门口抹眼泪。 一准没好事。 “是不?我是说准了不?” 高氏正说着,周继博与周汉唐也走了出来。 大房一家三口,脸上俱是幸灾乐祸,好似他们二房越惨他们越开心。十几年同一个灶台吃饭的亲情,与二房辛劳供养,分家过后一夜成仇。 许素兰心底有气,哼了哼,用凉水抹了一把周毅的脸,拍拍他的屁股叫他站起来,“儿子,柳先生来咱家是啥事,你来说!” “要娘说,你大伯娘怕是要不信!” 周毅已经被凉水激得彻底醒了。 他站直了身体,小手背在身后,傲气满脸地道:“柳先生来咱家,是舅舅来信说他要升官了!还是五品大官!” “!!!” 啥玩意? 五品大官? 大邕朝五品以上官员,已经脱离底层官员序列,像许素兰的弟弟,今年才不到四十便已经位列五品,那将来…… 便是许家姐弟不亲厚。 只要沾上丁点的光,便是他们一辈子的努力都换不来的。 “你撒谎!” 周继博昨日被柳三泰臊得够呛,今日又听说堂弟的舅舅又升官了,还是五品大员,这样巨大的落差叫他怎肯相信。 周汉唐却道:“继博休要与他一般见识,五品大员何等分量,岂是他们能懂,若是许英才真做了五品官,那会派个举人过来送信,咱凌河镇县太爷都得过来庆贺!” 第二十八章 :学堂第一日 “可我今日就要去上学了,大伯。” 周毅拿来柳枝一颗颗清洗牙齿,对周汉唐笑得亮白,“就是之前你领我去的那家,二两银子的那家哦!” 这下,周汉唐老脸彻底笑不出来了。 那柳三泰当日,摆明了没瞧上他。而且二两银子的束脩,那可是天价,分家的时候两房银钱田地点的一清二楚,分家后二房应该连饭都吃不上才对,他们哪来的银钱供这小崽子读书? “周大力!周大力!” 一想二房私自藏钱,周汉唐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族长住持分家,他们大房连口锅的便宜都没占到,二房竟还私自藏钱,简直气煞他也。 “周大力你给我出来!” 当大哥的这么喊亲弟名讳,哪像个什么样子。 东西两院邻居,立刻以为老周家又要干架,顿时两排脑壳就从墙头探了出来。 许素兰道:“大哥别喊了,大力天不亮就下地去了,别乌鸦落在熊瞎子身上,自个黑以为旁人都与你一样没良心,俺阿毅去上学是柳先生特地缓了束脩,是看俺那大官弟弟的面子,可没占你们大房一点便宜。” “大清早的,喊什么!全村的狗都跟着你叫了!” “乖儿子,走!娘送你去学堂!” 半蹲在地上的周毅,立马站起来,临走前嘴里的水噗地一下,吐了周汉唐一脚。 眼瞧着二房娘俩穿上新衣裳,挎着小框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隔壁刘家的汉子,扯嗓子嘿嘿道:“汉唐老哥!咋样,被弟妹呲哒了吧!俺听说你大房要将地佃出去,租给俺啊!俺肯定好好养你家的地!” 周汉唐的脸刷地黢黑。 许素兰的嘴,向来没遮拦,但像现在连他都骂还是头一次。 高氏站在门口,一只鞋飞了出去,叉腰怒骂:“好你个刘老四!自个牙上菜叶都没剔干净呢,还来看俺家的热闹!俺家的地就是全撂荒也不让你碰半根垄!” “哈哈哈……” 布鞋正中刘老四鼻梁,刘老四人影一晃墙头上没了。 周围看热闹的顿时哄声大笑。 有的叫嚣叫周汉唐跟弟弟弟妹赔礼道歉,往后还有人养活,有的叫嚷让周汉唐两口子跟二房继续干,要不他们还得过年才有戏看。 大房两口子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着,气到最后只能将门摔得震天响,闷在屋里当王八不出来。 辰时不到。 周毅母子便已经到了柳氏学堂门口。 儿子终于要读书了,许素兰的心情简直比当年送弟弟去科考还激动,她擦了擦周毅额角的汗珠,往他手里塞了十个铜板,“阿毅,待会见了夫子别紧张,你舅舅能考出头,你也能,我许素兰的儿子不比任何人差知道没?” 周毅见自个老娘激动得仿若上战场,笑道:“娘放心,我定会好好努力。” 话音才落,柳氏学堂里的人便接了周毅进去。 柳三泰重规矩,每日辰时务必在学堂内坐好等待他来授课,周毅第一天来学堂,做饭的吴叔跟他说每日千万不能迟到,介绍在哪儿喝水、茅房在哪儿,中午吃饭之后有半个时辰休息,可以在哪里小憩睡觉。 学堂内,柳氏学堂念书的幼童们已经坐好。 周毅一进去,就看见有人熟脸激动跟他挥手。 他也有些意外,“王若晖?” “你怎么在这?” 俩人异口同声地惊讶。 周毅顶着周围四双眼睛,走到王若晖身边空位坐下,他道:“我之前就要来这里读书,没想到你也会来,你不是在万氏学堂念书吗?” “万、万氏不好,他们、他们总欺负我,我二哥跟爹闹了一场,就换到柳氏学堂来了。”王若晖虽然注意着放慢语调,可还是结巴得不行,他压低声音跟周毅说:“我、我看了这学堂就咱俩是结——结巴,咱得注意着点,省的被人欺负了!” “谁稀罕欺负你!” 王若晖旁边的孩子站起身,个头足能高周毅一个头,这孩童不到十岁便瞅着一脸虎相,一嗓子憨粗得不行,“俺们柳氏学堂可不像万氏那些个鸟兽,放心,便是你俩是个哑巴,小爷也不欺负你们!” “就是!” “咱柳氏学堂,重礼仪仁智孝,是学习圣人典籍的地方!哪会像万氏那般拜高踩低,你俩就把心放肚子里!打今个起咱就是同窗!我叫唐星宇。” 高个子男孩也道:“我叫铁峰!” 另一名学生也起身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子宸!” 周毅:“周毅!今年六岁!” 王若晖:“我叫王若晖,今年八、八岁!” 铁峰说:“那正好,我十岁我最大,往后我当大哥,罩着你们……” 柳氏学堂学生不多,算上周毅一共五个。 这五个小孩儿各有特点。 周毅与王若晖是结巴,邻桌铁峰手臂吊着绷带,唐星宇是斜眼,唯独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张子宸两句话没说完,用手开始接口水。 一圈人做完自我介绍,周毅陷入深深的沉默当中。 怪不得二两银子的束脩也能招到学生。 这特么的……哪有好人呢! 不多时,柳三泰走了进来,“肃静!张子宸、铁峰、唐星宇,把昨日练的十篇大字拿出来,待会我检查。”他走到周毅和王若晖中间,垂眸看了眼周毅光溜溜的桌子,敲了敲王若晖的桌道:“周毅今日刚来,王若晖四书五经已经学完了……” 一听王若晖竟是四书五经都学完了。 还停留在练大字的铁峰三人顿时,惊讶不已。 这样羡慕又震惊的目光,是王若晖在万氏学堂从未感受过的,他扬起小脸,从布包里掏出千字文,放在周毅桌上,骄傲地说:“就知道你什么都没准备,拿去看,不用还我!” “对了,我这还给你准备了笔,还有墨条……” 不多时,周毅面前的桌子便被王若晖带来的东西铺满了,一堆笔墨纸张里头,甚至还有俩羊肉大包子。 不过,羊肉包子很快被先生柳三泰顺走。 柳三泰口头夸赞了王若晖几句,嘱咐周毅先看看千字文,他先检查其他三人的功课,铁峰等人闻言羡慕吃惊的脸上顿时如丧考妣。 第二十九章 :柳氏学堂第一天 千字文无需多说,就是千百年来中华小儿启蒙书籍,一切都要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一千字很快翻完,周毅注意到,柳夫子不光检查铁峰他们的功课,还要考校他们通读释义,而根据进度不同,给王若晖留的是通读大学第一篇,稍后他来讲精义。 科举文章自己可以看。 但精义必须有人来讲。 柳三泰才一转身,周毅就见王小胖子对着书本挠挠头,面露苦恼片刻,从布包里掏出来一块卤猪蹄悄悄往嘴里送。 猪蹄肥嫩喷香,溢出的香味顿时扩散到整间课堂。 “周毅,今日你先学字体启蒙。” “什么味儿?” 柳三泰一转身,将偷吃的王若晖抓个正着,“你在干什么!”柳三泰怒吼一声,课堂桌椅为之三震,周围其他人纷纷投来震惊又佩服的目光。 看小胖子这样,就是以前吃习惯了。 合着万氏学堂,上课还能吃猪蹄。 铁峰断手举起大拇指,笑着感叹,“厉害!厉害!” 张子宸用书本盖住脸,省的口水流得更多,“闻着好香啊……” 唐星宇摇头惊悚:“小胖子的手,今个是废了!” 果不其然,柳三泰打了王若晖十个手板不说,没收卤猪蹄提溜他衣领,把他扔到窗外站着,显然是气极了,“你在这把致学篇给我背会,背不会不许回家!” 柳三泰一声怒吼之后。 眨眼来到周毅跟前,速度之快,他都没来得及看王若晖是否哭了。 柳三泰吼道:“你!跟我一起念!” 周毅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跟着柳三泰字字铿锵地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因是第一日授课,千字文教的并不多,只有第一页。 在周毅这种活过一辈子的高材生眼里,一天四十个字,当然跟玩儿一样。 但他不知道的,就这,还是柳三泰看他基础初见印象,给他加量了。 寻常启蒙孩童,第一天能认识六七字都算不错了。 “一个时辰内背会能做到么?” 柳三泰拢共就带他念了两遍,却要求一个时辰全部背会,周毅看了眼每个字都认识的书本,抬眸故作为难说:“先、先生,那要是我背、背不会呢?” “没有背不会!” “不认识的问他们。” 柳三泰背着手说:“为师相信你!” 其余三人听到先生竟是要他一个时辰,背一整页千字文,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柳三泰给铁峰几人讲了两篇,诗词对仗韵脚的‘笠翁对韵’,窗外王若晖还在磕磕巴巴背大学第一篇的第五段。 周毅瞧着那已经打晃的肥厚背影,心想:可真够可以的,他都快听会了,俩时辰竟然还没背会。 “周毅!” 柳三泰一嗓子叫周毅回神,“时辰到了,将第一页背给为师听!” 周毅站起身,课堂其他小伙伴,包括窗外的王若晖都看了过来,周毅清脆开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先生我背完了。” “嗯……不错!” 柳三泰露出今日第一个满意笑容,他道:“不愧是隽芳兄的外甥,头脑灵活颇有他当年之姿,这样午饭过后,为师教你写字,先从天地人练起!” 很快午饭时间到。 罚站的小胖子得以解放。 学堂吃饭都在厨房侧面的屋子里,才一上桌,周毅便知柳氏学堂为何束脩如此之贵,这吃的……也太好了吧! 城内寻常富户人家,正午顶多四菜一汤,柳氏学堂中午饭的菜都赶上酒楼席面了,满桌硬菜,清蒸鱼、溜肉条、盐水鸭、两个带肉的凉拌蔬菜,最后外加每人一碗牛乳。 饿了一上午的王若晖,坐下便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念叨,“好吃好吃!先生家的饭菜真太好吃了!” 周毅筷子只犹豫了一瞬,溜肉条肥嫩的味道入口之后,筷子便再也停不下来了,一口气吃了两碗多饭,撑得脖子以下都没缝才依依不舍停了下来。 张子宸道:“吴叔做饭好吃吧!别说你们了,我家开酒楼的,头次来都被香得差点掉了舌头。” 虽是年纪差不多,但铁峰格外能吃,他把大家吃完剩下的菜汤全倒冒尖的饭盆里,一边吃一边道:“先生说过了,咱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读书是辛苦终生的课题,这时候吃不好脑子都耽误长!” “我大伯是凉州卫百户,选学堂的时候,他带我走了咱凌河所有学堂,最后选定柳夫子这,就是因为他家吃的好!” “你大伯是凉州卫百户?” 卫所百户乃六品官,周毅对此有些吃惊。 转念一想,二两银子束脩,绝非一般人家能承担得起。 张子宸家开酒楼自然不差钱。 那铁峰大伯是军武百户也没啥稀奇。 “嗯嗯,不光我。”铁峰指了指唐星宇道:“星宇的阿爷更厉害,是隔壁通州府通判四品致仕,若非家中出事,便在自家族学开蒙了。” “……哦哦。” 周毅听了一圈,他这几个同窗,就属他出身卑微是个纯正的农家子。 “阿毅,你不、不要妄自菲薄,你——你舅舅……” 王若晖刚要说,被周毅拦了下来,“你致学篇是不是还没背会!我记得先生说过,待会要考的!” 王若晖顿时如遭雷击,“啊!阿毅,我背不会啊……” 背文章死记硬背乃是大忌。 周毅安慰他道:“没事,我教你窍门!准保下午先生不叫你上外头晒着。” 周毅这几位同窗,初次接触下来,并没有半点豪族子弟的架子,也并没有因为他衣着寒酸看低了他,既如此他就没有必要自抬身价。 张子宸几人,听王若晖的意思,都以为周毅大概是有什么体面的亲戚,但绝不会想到,他的舅舅是个正经做官的,毕竟周毅其人让谁看,都以为是妥妥的寒门农家子。 午休一个时辰。 周毅都在带着王若晖剖析重点,然后再加以关键词背诵。 王若晖磕磕绊绊背得差不多了,一个时辰午休时间也到了。 返回学堂的途中,张子宸他们走了没两步,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愣在原地,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的周毅与王若晖发笑不止。 “这、这是干什么呢?” 王若晖被面前,柳夫子舞剑的样子弄懵了。 周毅也同样,被隔壁耍九连鞭,狠抽了自己后背两下,疼得龇牙咧嘴的山羊胡子老先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章 :柳氏学堂捡了个大便宜 铁峰走过来说,“咱们先生每日小憩后,便会同隔壁的万夫子父亲斗法,他们俩一直这样,习惯就好了!” 柳氏学堂与万氏学堂比邻,中间有段低矮猫墙,正好看见彼此,柳三泰与隔壁老万头的比拼什么时候开始,铁峰他们不清楚,只知道柳氏学堂虽与万氏学堂不对付。 但万老头每晚还是会来找柳夫子喝酒。 周毅看了会,便要与王若晖往学堂走。 就见,一个身穿藕色衣裙、走路蹒跚的小娃娃,跌撞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爹,拿着帕子垫脚要给柳三泰擦汗。 柳三泰那张冷硬黑脸,顿时眉开眼笑,抱起闺女在额头亲昵蹭了下,“笙儿乖,爹爹晚点带你去游船。” 在柳氏学堂待了一整天。 周毅对柳氏学堂基本了解,柳夫子柳三泰当年十八岁高中凉州解元,名动整个西北,一首‘凤九辞’文坛耳熟能详,之所以会试国考前夕返乡,就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写下诗句嘲讽当今权贵,得罪了人,险些将命交代了才回到凉州本地。 至于他那女儿,更是如同凭空冒出来。 没人知道他妻子是谁。 他前年开设学堂的时候,女儿就已经一岁了。 周毅的记忆力让柳夫子很是满意,不过字么……仅仅只是一个‘横’写了一下午,一下午被柳三泰骂了无数次。 等家人来接的时候,周毅脑仁嗡嗡响,都没从柳三泰震耳欲聋的骂声里缓过神。 “爹!你怎么来了!” 周毅还以为是娘亲许素兰来接他,却没想到才出大门就见自个爹嘴里叼着草刺,笑得灿烂等着他。 “哎呦,我的好大儿啊!” 周大力两步上前把周毅抱起来,端详他的脸小声说:“咋样,头天念书累不累?” “不累!” 周毅摇头笑得开心。 “那咱回家,你给爹说说今个都学什么了……” 到城门口的时候,刘大鼻子的牛车已经在等着,上了车周毅才知道,他爹给了刘大鼻子一个月的车钱,往后刘大鼻子会把他直接送到柳氏学堂门口。 这样既省了一个人的车钱。 平时也放心周毅自己一个人进城。 “大鼻子,咋样!我儿子厉害吧!” 周毅背完四十个千字文,周大力立马朝刘大鼻子显摆,“我跟你讲,老周家就没有差的根苗,我儿子随我更是聪明,才一天!你瞧瞧出息成什么样了!” 刘大鼻子被他显摆得嘿嘿乐,抽着牛鞭子说:“你家阿毅是聪明,咱村这些小孩儿就属他机灵懂事!” 刘大鼻子没说的是,外甥像舅,跟你周大力可没啥关系。 周毅去城里念书的消息,插了翅膀一样,整个村都知道了,牛车才一进村子,周大力便跳下来,拉着周毅一脑袋扎进人堆里,大嗓门开始叭叭。 “我儿子才一天!头天念书就会背诗!” “别看他是个结巴,但脑子聪明,诗背的可好了!” “阿毅,快背给叔伯大爷们听听,叫他们也长长见识啥叫诗词!” 周毅:“……” 周毅怎么也没想到,活了两辈子自个爹一点没变,他仍旧逃不过当众给长辈展示才学的命运。 从村口到家的路上,周大力几乎见个人就叫周毅将四十个字背一遍,等终于到了家,周毅的嘴角都干巴起皮了。 猛灌了两口水,放下水瓢见他家门口摆了一堆木板箱子,周毅惊喜道:“爹,这是……” “这是在邻村杨木匠那儿打的,全都按柳夫子说的样式,明个爹就去掏点蜂种试试!” “你敢!” 他娘许素兰拎着炒勺出来,拧眉朝着周大力一比划,“不是跟你说过,去坝上养蜂的手里买,再敢打山上土蜂的主意,晚上你就不要上炕睡觉了你!” 不叫晚上睡炕。 如同现代丈夫睡沙发。 周大力顿时被凶得没脾气,嬉皮笑脸跟进厨房去哄。 乘坐牛车回村,周毅不太累,便坐在马扎上跟两个姐姐拼接木箱,这时奶奶肖氏从堂屋出来了,端了一小盘鸡蛋,约莫五六个,拿出一个递给周毅,“阿毅,头天进学堂咋样?读书累不累?” “奶奶我不累。” 肖氏枯瘦干瘪的手里只抓了一个鸡蛋。 只给他,半点给他姐的意思都没有。 周毅接过来鸡蛋,两下剥开,给大姐二姐一人嘴里塞了一半,抬头看向肖氏,“奶,鸡蛋不够,能再给我一个么?” 肖氏一愣,立刻耷拉脸,“鸡蛋是给男娃补身的,女娃什么都不做,吃什么鸡蛋!” “我姐姐不是您的孙女?” 这老太太平时偏心眼的厉害,周毅懒得搭理她,拉着她姐的手起身就关上了鸡窝的门,斜着肖氏说:“姐,这鸡是你喂的,以后咱家的鸡蛋不给旁人吃,吃了他们也不记你好!还要把你给卖了!” 周招娣耸肩一乐。 她弟这指定是在哪儿不乐意了,把火撒到奶奶身上。 周招娣说:“嗯,姐听阿毅的。” 肖氏被小孙子险些气了个仰倒,也知道往后再从二房拿鸡蛋出来给大房吃,是费劲了,骂骂咧咧端着盘子去了东厢房。 农政全书记载养蜂全面,没过几日大房的人便发现,二房两口子不时往东山上去,而且出去回来的时辰跟平时去邻村上工的完全不一样。 周大力两口子要养蜂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 就连族长周贵都亲自过来看过好几次。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和热闹中过得飞快,周毅并没有仗着自己的前世记忆,看轻科举启蒙,反而跟着柳三泰一步一个脚印,认真学习科举入门的每一步。 他的进度虽仍在琼林幼学、千百章上,但课堂上经常听柳三泰剖析典籍,精讲精义,便知道,放弃自学由老师领进门是多么正确。 基于个人文学素养高低,理解自然不同。 正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柳三泰讲解释义非常细致,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周毅根植许久的哲学思维,往往在听完他的讲解,会有不同的思想突破。 东临一条街上启蒙先生大多秀才童生,只有柳三泰是举人,而且是才学冠绝凉州的解元,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一州府解元的水平,自然不是寻常秀才能比。 再回头看,柳氏学堂二两银子的束脩,岂止不贵,每月只掏二两银子,便能得到解元的教导,简直是占了大便宜。 约莫半月时间过去。 周毅的进度已经赶上铁峰等人,柳三泰给他讲解韵律,作诗基础的同时,已经开始让他自己认读四书五经,同时,梁河石桥开工。 每日午饭后,王家马车便会停在柳氏学堂门口,接他去与王燕亭商讨图纸。 第三十一章 :劳工死的好像有点少 原本周毅的图纸是没机会选中。 大邕工部规定,县镇桥梁工程需得州府督办,他的那份图纸,经县丞王清源之手拿出来,不过几个回合演算,便打动了凉州知事的眼。 凌河桥开工三日。 胥吏来报,“大人,采石场那边劳工又死了十个,家属都来府衙闹,您看这……” 蒋府书房内,香樟八仙桌前摆了一大盆冰块,两个侍女打扇,知县蒋涛额头仍暴汗不止,“死了人来闹给些抚恤便是,某治下怎可出现徭役不公之事!” “统计好人数,叫账房发银子便可……” “发银子?” 胥吏一懵。 向来征徭役死人就是白死,卷个草席送回家都算仁义,何曾有过给抚恤银两的先例。 胥吏眨眼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下官懂大人的意思了,还像开春采石场死三十村民那样,将家属抓起来关上十来日,再给抚恤条子,至于银钱么……” “啧,哎呀刘大人你理解错了!” 师爷插言道:“现在这时候哪能与开春一样,你可是忘了府城的人就在咱凌河,叫知事大人知道了岂非败坏了咱们凌河的名声!” “那……” 钱不给,人不抓,难道还放任一群刁民闹腾吗? 这下胥吏彻底不明白了。 “抚恤银子肯定是要给的!”蒋涛扯开衣襟,摸下一把汗蹭到侍女纤细的腰上,语气凛然道:“本官治理凌河十余年,向来爱民如子,刘大人说话往后要慎重了!” 刘喜成一怔。 冷汗瞬间钻出脊背,刚要说话却被师爷拦住,“刘大人,翁主到该午睡的时辰了,走,出去我与你说。” 走廊下。 师爷谆谆道:“刘大人您也是……去年北镇洪灾大人是如何处理的你忘了?” 刘喜成:“那这次不是府城知事大人在……” “非也非也!”师爷像模像样地摇脑袋。 刘喜成心念一转,眼眸立刻亮了,“去年北镇遭灾百姓死了半个村,冲毁良田五千亩,上报朝廷却是八百余人和两万亩,朝廷下发赈灾银三十万两,到府衙七万两,咱凌河衙门赈灾只花了不到一万两,便叫这些百姓感恩戴德,我还得了一块牌匾呢!” 师爷点头,“既然知道,就不必说的这么详细。” 地方官场就是个大池塘。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光去年赈灾刘喜成就捞了几千两银子,外加百亩良田,这次修桥采石才死了五个,刘喜成顿觉不够,若无百十人报上朝廷,大头岂非都让上头拿走了,自己不是没得捞? 刘喜成满脸喜色摇头晃脑离开。 书房内。 “图纸是柳氏学堂一个学生所出,你确定好了?” 蒋涛昏昏欲睡间开口。 师爷道:“是万般确定,那王二日日去柳氏学堂接人,接的还是个六岁的孩童,咱堂堂凌河县丞竟需要个六岁孩童的才学,才能在府城那里扳回一城,简直有些可笑……” “可笑什么?” “不可笑!” 蒋涛坐起身,挥手叫侍女们下去,他两眼微眯寒光闪过,“那孩童是不起眼,可他舅舅可是咱凌河镇的人杰,不到四十便做到从五品的位置,将来直抵中枢也不是没可能。” “那大人您的意思……” 提起许英才,师爷态度有些踌躇。 “那当然是将赏银与表彰匾额一同发下去。”蒋涛眉头一挑说:“如此神童出现在本官治下,不叫旁人知晓,岂非可惜?” 师爷恍然,“啊……大人高啊!他王清源自以为,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偷偷巴结许英才,可只要造桥赏银正大光明一出,这份人情可就全都成了大人的了!” 周继博如愿上了白鹭书院。 分家后墙头背书项目搁置后,也随着他身着雪白学子服,再次启动,大房的喜事好像不止这一件,周汉唐一改往日颓靡,早出晚归,每天忙得不得了。 鸡圈咯痰都省了不少嗓子。 高氏更是篦子沾水梳起的头发,宛如牛犊子舔过,大清早送走三拜九叩的老娘们,对着打水的二房开始阴阳怪气。 “听说你们二房在养蜂?” “这东西也不知能挣几个钱!” “你们大哥可是在城里找到好营生了,货站的账房!一个月二两银子!”高氏一把公鸭嗓发挥淋漓尽致,听得人尾椎都刺挠,“那可是二两!满凌河镇打听打听,有谁家一月有二两的进项?” “当初娘说,叫你们二房交一半工钱,你们还不乐意,到底是读书的跟种大地的不一样,待我儿高中你们可别想来沾边!” 这个时辰,周大力上山巡蜂箱,许素兰在厨房煮饭。 二房俩姐姐侍弄家禽。 只有最小的周毅蹲在石磨旁边练字,柳夫子对他记忆力和领悟力都极为满意,唯独字,他写的太差了,笔锋回转,起笔蕴力,怎么练都不对。 可能是柳三泰对他的要求太高。 周毅分明观察过,对比早来一年的铁峰等人,他的大字分明练的没那么差。 在学堂,柳夫子让他一日练空一罐子清水,周毅自己加量,每日回家早晚再加半罐,半月过去,王若晖当初送他那根兔毛笔,已经宛如五旬老汉的脑壳斑秃得不成样子。 高氏阴阳怪气,周毅本不想搭理。 可这娘们越说越起劲,口水都喷到他脸上,周毅仰头道:“大伯娘,大伯是放弃科考了么?” 短短一句话,仿若捏住了高氏的七寸。 周汉唐窝家里钻研学问十五年,临了还有一个月县试,放弃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一来他不是没本事赚钱,供养周继博读书,是他懒! 二来,周汉唐早都知道自己根本考不上,读书就是幌子,就是要让他们二房当牲口,供养他们一家三口。 见亲娘高氏噎住,周继博走下墙头,那四方步的两步道也不怕自己卡到。 周继博捧着书本,一本正经道:“悔压竹枝低复语,风吹山角海还明,父亲日夜苦读十余年,才学必定在我之上,是苦于生活所艰才被迫放弃学业,当初……罢了,在你们二房眼里可能从未相信我与父亲能够高中。” “往后末路与否,我们都不相干了。” 好家伙! 说的这样怅然委屈。 周毅刚好写完一个“秋”字,抬头看向周继博,目光两两相撞,周继博眼中竟还满含有伤。 分明是自己考不上。 说的好像是他们二房害得一样。 半罐水刚好沾干,周毅起身拾起瓦罐,面向一身素白的周继博,露出个崭亮的微笑,“堂哥,你方才念错了,那首诗应该是,海压竹枝低复语,风吹山角晦还明,你把海和晦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