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饮一杯无》 第1章 禁足 流金九月,酷暑当头。 太和大殿少了几分熙攘,万人移步百里外的行宫避暑。 唯有四殿下所在的永和居,锁着整整齐齐的人,除去蝉鸣,比大殿还死寂。 门堂飘出浓郁酒味。 斐霁横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晃动着。 衣袍皱乱,墨发闲散,桌底滚落四五酒坛,一张薄唇醉醺醺吟着。 “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 “殿下,醒醒酒吧,天要塌了,当不了衾被,只怕砸个血肉模糊。”张篱急慌慌闯进来。 “说什么丧气话。”斐霁侧歪,惺忪双眼含着管不住的媚,责怪道。 张篱撇开目光,瞬间涨红了脸,结巴起来:“皇太孙一案,我父亲都卷进来了,这次陛下动真格了。” “子诚的事有眉目了?”斐霁正襟危坐,酒意退了三分。 “所有证据都指向你。”张篱恨不得跳起来,激愤道,“外朝那群老头,跟商量好了似的,纷纷上疏要废了你的侯位,还说要把你流放,你听听,好歹你是个皇子。” 张篱打开了话匣子,替眼前这位毫无欲求的四殿下不岔:“他们都不了解你,即使你想争,也不可能用这种下三滥手段,都是你不入朝堂的缘故,眼下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又人微言轻,我父亲位及御史大夫,平日小心谨慎,不入任何党派,更不可能说上句话,这可怎么是好,真的急死我了。” 斐霁看着昔日好友这般热枕,心头爬上一股暖意,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同时又想,张篱还未入仕,都受到朝堂影响,有所警觉,看来外面已是波谲诡异,党派林立了。 皇太孙之死,更显蹊跷。 “子诚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张公可查到什么了?”斐霁问,他眼下已经一片清明,酒气消散,俨然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 “那日侍候你的宫女青初供词里说道,她在煮茶,抬头之际,便看到你跟着小殿下去了湖边,她追过去,半路碰上沈良媛,等两人到了,看到溺死的皇太孙和站在水中的你,我父亲一再追问,青初说没看到你对皇太孙动手,但四下又没看见旁人,这不明摆……” “沈良媛?” “太子殿下年初新纳的侧室,你常年在外,该是不知道的。” “东都的人?” “不是,其父为蜀州豪族,为攀附权势送进来的,怎么,有问题?”张篱挑眉问。 斐霁在屋中踱了半圈,不解说:“我们所在的曲荷园,在西北一角,不靠近东宫,即使去内宫请安也不顺路,沈良媛为何会出现?” “坏了,我爹没问。”张篱猛拍脑袋,醍醐灌顶般打了个激灵。因着是东宫的人,就算御史府也没敢留太久,早就放人回去了。 “我上疏一封,自陈是子诚去追蝴蝶,我放心不下去追子诚,等看到子诚溺水,我急忙去救,奇就奇在那一会儿功夫,子诚呼吸不畅,脸色青紫,很快殁了。”斐霁字里话间,全是我被构陷,属实冤枉,望明察秋毫,但这封上疏如石子打进海中,没有一丝波澜。 “你那封折子已经到了御史府,我爹看了,这事就坏在这蝴蝶上。”张篱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呷了一口立即喷出来,竟是白酒,骂了一句酒蒙子接着说,“我爹带人去查,湖边全是杂草,搜了等了三天,被蚊子叮了满头大包,都没看见个蝴蝶腿。” “全是杂草?”斐霁接过茶壶,对着小嘴将壶里酒一饮而尽。 张篱摇着头远离酒鬼。 那酒鬼露出虎牙,伸出粉嫩舌头,舔了舔嘴角酒渍,义愤填膺将茶杯举过头顶,发恨得摔到地上。 “咔嚓”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张篱没来得及反应,差些被碎渣绷着脸,目瞪口呆望着“发疯”的四殿下。 “我得亲自去现场看看。”斐霁撸起宽大袖袍,纤细的小胳膊掐在腰上,雄赳赳气昂昂迈步往外走。 “哎,你在禁足呢。”斐霁追出去,“不是,你听我说,外面全是羽林军,你禁足呢。” 追到大门口,张篱就差飞扑上去,只见四殿下拐了个弯儿,在一处半人高的柴火堆驻足。 长腿一抬,身姿轻盈,鲜红的袍摆在空中猎猎翻飞,如一道流星划过墙桓,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篱瞠目结舌,堂堂大魏四皇子竟然用这般鸡鸣狗盗的方式,看来是他了解的不够多,斐霁还是有些下三滥手段的。 随后,张篱更是脸不红心不跳跟随斐霁一起,越墙而过。 半空中,张篱整合了毕生所学的道德礼仪、四书五经,准备向父亲诤谏恒帝那样,用忠义之臣的口吻来告诫下斐霁不该做罔悖礼教的行为。一个帅气的下跳,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在脚边,头缓缓抬起,做足了姿态。 “殿下啊,你不能这样……” 六目相对,未出口的话溜回肚子,一股恐惧登时冲破天灵盖,天杀的,撞上羽林军了。 张篱平日应对强硬严厉的父亲,习惯了油嘴滑舌,此刻整了整微脏的衣角,一把将斐霁拉回身边,打哈哈道:“这位郎官,这么晚了不回去歇着,出来溜达啊,哈哈哈,我们也是,吃多了,溜达溜达这就回去了。” 满脸堆笑,边说边往羽林军手里塞东西。 斐霁不解走到二人中间,纯真眨了眨眼,而后从二人连接的手指缝里,扣出了一锭银子。 张篱朝斐霁挤眉弄眼,差点把怎么没点眼力见用眼睛说出来。 羽林军见手里一空,面色蓦得变黑了几度,朝斐霁作揖,道:“听闻四殿下小时候就爱翻墙,怎么长大了还这样,还带着御史大人家令郎。” 张篱心想坏了,碰上个比自己还油滑的,连自家老父亲都搬出来,胃口不小。 张篱瞅准脚边一块手掌大的石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拍晕,再矢口狡辩,只要四殿下安安稳稳在行宫内,他一个小小郎官也翻不起多大水花。 张篱假模假样移动到石头边,正准备出击。 羽林军给斐霁让开了道路。 斐霁朝张篱勾了勾手:“傻站着干嘛,走啊。” “不是,这……说的过去吗?”张篱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走过去,狐疑看着高大威猛的羽林军。 羽林军孙卓煦忽然伸手,没敢动四皇子高贵的身躯,将张篱提溜起来。 斐霁驻了脚步。 孙卓熙一边提着张篱,一边屈膝在斐霁耳边低语:“辰时有人送饭来,务必回归。” 不儿,你跟四殿下说话,提我干嘛! 张篱叫苦不迭。 “谢啦羽阳,回头请你喝酒。”斐霁拍了拍孙卓熙肩膀。 孙卓熙伸直腰板,意味深长的朝斐霁摆手。 被放回地面的张篱,顺着话茬说:“兄弟,你帮了这个忙,请你可喝酒是应该的,别客气昂。”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跟着斐霁跑起来。 孙卓熙看着二人背影,但笑不语。 “这个郎官还挺懂事的嘛,银子不要也罢了,请喝一坛酒也推脱,我大魏很少见这样清明的人了。”张篱对孙卓熙赞不绝口。 斐霁抹嘴笑了一回,跟张篱道出实情:“伸手不是不想要,而是得给他来五坛,他可是妥妥的酒疯子。” “你怎么和一个郎官关系这般熟?”张篱忽然正经问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要说四殿下这人吧,不爱参与朝政,连朝中势力大官都认不全,但偏偏爱结交些小人物。 “你可知他父亲是谁。” “谁?” “犯颜直谏,两袖清风,无可贬。”斐霁目光铮铮,宛若暗夜亮星。 “孙之鳞,孙公!”张篱惊喜道,“当年孙公直言进谏,惹怒圣上,本想找个由头外放,让耿延尉查了三个月,竟挑不出一点差错,可谓两袖清风,但最后还是将他贬到交州去了,我父亲还为他上疏求过情。” “孙公俸禄不多,到了交州看那地界百姓穷苦,流民居多,将仅有的家当发放出去,自家却连粥都喝不起,我游历于此,见状救济了一下,便与他儿子孙卓熙相识,喝过几次酒,算是酒桌朋友。” 张篱摇头不语,看着斐霁瘦小的身影愣了会儿神,今夜发现,他是真真的不太了解这个四殿下了。 孙之鳞被贬南端交州,他孩子怎么可能北上到东都做中央官。 其中曲折弯绕,又得经过几道步骤,几年铺垫。 小小郎官尚且如此,宫中其他力量,真就与这个未及冠的殿下毫无瓜葛吗? 又恍然,自己也不过是宦海中尚未入仕的子弟,不也是真心实意想护着小殿下。 回味两人相识,张篱觉得是斐霁用真心换的真心。 心头风起云涌,肆意滚动,张篱感动又欣慰的看着斐霁。 连他飞扬头发尖都亮起光芒。 斐霁带着圣光的脸上微微扯出一个春风沐浴的微笑,似与他言,又似自语:“钱真是个好东西,果然没白花。” 说毕,将从孙卓熙手里扣下的一锭银子,顺理成章的装进自个儿香囊里。 “咔嚓”张篱对斐霁美好的幻想碎了一地。 第2章 昭狱 残月寥星,枯荷浅苇,愁客终难眠。 一向清冷的曲荷园,是夜,灯火凄凄,人影幢幢,宛如冷宫布满的幽魂,哀愁苦,散不尽,意难平。 锦绣红袍少年郎,衣袂翩翩,挥退宵夜,一身酒气荡气回肠,大步流星往人堆里扎去。 一只着急忙慌的手,将豁达到仿佛要去跟人饮酒作对,却不自知还在禁足的四殿下悬崖勒马,拉回黑黢黢的草丛堆里,屈身苟着。 四殿下随遇而安,薅了几把草叶子,稀稀疏疏挡住小白俊脸,遥指着穿紫袍的一品官员,吐槽:“你爹被罢官了?这个猪头是谁?” “那是我爹!”张篱转身回吼,“还不是因为你说有蝴蝶,他老人家搜了三天,也被蚊子咬了三天。” 斐霁一怔,朝远处的御史大夫竖了个大拇指,说:“按照张大人的这种破案速度,我怕是一辈子也踏不出永和居了。” “别拿我父亲玩笑,你来到底要看什么?” 人高马大的张篱艰难回身,对上一双发着黄光的幽深亮瞳,那目光正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自己,像即将出击的猎兽,又因一身红衣,皎白面容,让人遐想到躲在暗处,伺机虎口夺食的小狐狸。 片刻,一个高大魁梧,身手敏捷的黑衣男子,将一捧散发臭味的黑泥甩到张正权瘦如枯柴的脊背上。 “何人在此,胆敢行刺御史大人!”在场十几个羽林军,纷纷拔刀亮剑。 “呦吼!”黑衣男子大叫着,往池塘深处跑去。 不等羽林军冲锋,御史大人掀起袍摆,露出一双褶皱如鸡爪的小腿,伸长脖颈,咯噔咯噔追了上去。 一行人呼啦散去。 斐霁的大拇指就没放下过,踱着闲散步子,看着离去的一众人摇头啧叹:“张公老当益壮,以身作则,不亏为三朝元老。” 猎物到手,小狐狸不敢耽搁太久,快速叼着果实离开案发现场。 等到了约定地点,看到脸上挂着一左一右巴掌印的张篱,正痛的龇着牙咧着嘴。 “张公虽为一代文生,手下功力却不输武将。”斐霁再次感叹。 “要不是我爹跑的快,先抓住了我,我早就被羽林军捅成刺猬了。”张篱愤愤然。 “不会,羽林军一般要留活口。” “算了,左不过是一巴掌,老子没少挨,但也不能白挨,你发现什么了?”张篱顶着腮帮子问。 斐霁收敛嬉笑,摇了摇头:“那日招蜂引蝶的花丛没了,地上依稀有刨土的痕迹,但用这个证明,说服不了什么。” “那就是死无对证了。”张篱绝望看着天空。 “至少说明一点,子诚之死,有人故意为之。” “那更说不明白了,既是针对你,目的为何?” “倘若,目的不是我呢。” 张篱身形一顿,徐徐抬头与斐济对视几旬,油然心照不宣,登时心如擂鼓,一阵错乱。 斐霁从袖口掏出一张牛皮卷,递到惊魂甫定的张篱怀中。 张篱抖开油卷,一束艳丽的花朵绽放开。 “来不及了,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兰台查下这花的图鉴,卯时一刻,来诏狱会和。” 张篱扣住斐霁手腕,更加惊恐,问:“你要干什么?” 浅淡舌尖习惯性舔了舔虎牙,斐霁嘴角嗜出怡然自得的微笑,声音却冷的让人发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去诏狱探望下青初。” * “将军~横尸~何足言!” “宰相~骈首~宁无冤!” “君莫哭,君不见金牌召后风波狱~” 泠泠空音,如泉流兮,泽润善恶之人心田,涤荡浑噩诏狱冤屈。 久不闻丝竹之音,惹得粗犷野汉子热泪盈眶,不由想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峥嵘岁月。 如今四面铁壁,枷锁缠身,凭谁会问,老矣饭否? “殿下,到了。”楚河屈身跟在斐霁尾后,终于见缝插针打断一句。咿呀小曲听得他脖颈青筋暴起,诏狱中最忌动摇人心的靡靡之音。 “哎呀堂兄,这才几年没见,脸怎么黑成煤炭了,还是看小弟我来不高兴了。” 斐霁本想上前勾肩搭背好好热络一番,但看楚河严正厉色的脸,悻悻缩回手,只牵了牵他的衣袖。 “不敢当。”楚河跟热锅蚂蚁似得,俯身作揖,“殿下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卑职所能攀附,折煞小人了。” 斐霁想,张篱要有楚河十分之一觉悟,而楚河要有张篱十分之一僭越,就完美了。 “卑职在外守着,殿下有事喊我。”楚河始终低着头,后退出门才转身。 斐霁目送堂兄离开,轻叹口气,优哉游哉踱步到牢门。 左右两侧各一室,楚河说青初被关押在右室,他拿着钥匙偏转步子,又猛一回头,总觉得后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关了什么洪水野兽,会随时冲撞出来咬自己脖颈。 斐霁摸了摸滑嫩的脖子,心想,嗐,自己吓自己。 轻轻宁转锁扣,带着微弱烛光扑进狭窄闭塞的小人间里。 杂草堆中蜷缩的女子眼眉紧缩,待适应光亮后,猛然看见来前的人,吓得发出一声尖锐嘶吼。 斐霁捂住耳朵,尽量大喊盖住她的声音:“我没怎么你吧,好歹跟了我几年,能不能淡定点。” “殿下,饶命。”青初哆嗦着匍匐到斐霁脚边,一个劲儿磕头。 斐霁蹲下身,勾住她下巴,强行与她对视,一如既往闲散聊着天:“你不过陈述实情,又有何命要我饶恕,还是说你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青初后背一僵,瞳孔放大,硬声挤出一句:“奴婢不敢。” 斐霁轻柔拨开她脸上散发,无不怜悯的说:“我待你不薄,既然针对太子,为何又要引我入局。” 青初抿住嘴唇,做出视死如归表情。 斐霁放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簪子扔到地上。 “岫玉,蜀州特产,往年朝贡紧供妃嫔使用,你一个小小女婢,哪儿来的手段搞这些。” 听着斐霁清越珠玉般嗓音滚过耳畔,青初渐渐俯下身子,一滴欣悦的泪水划过苦涩的嘴角,如释重负。 “所以,与你私通的人是沈良媛,她借我来毒杀子诚?” 青初匐在地上,似乎默然了一切。 斐霁紧束的腰肢再次跳跃眼前,用簪子挑起青初下巴,无奈叹道:“青初阿青初,你们做得太过,漏洞百出。” 青初双目含着氤氲蒸气,迷茫望着四殿下。 “既然是一出侧室嫉妒正室的杀子栽赃大戏,沈良媛又何必以身犯险,亲自出来指证我,待她出面对峙一二,你的谎话不攻自破,我就好奇,你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势力,敢编排这般粗制滥造的局,又有恃无恐被查个水落石出。” 青初瞳孔逐渐涣散,身体抖动的比刚才还厉害。 “现在就你我二人,青初,你跟我说句实话,虽然殿下我没多大能耐,但保你一命还是可以的。”斐霁说着软话。 青初咬住嘴唇,死命摇头。 “为何,你不信我,还是有人威胁你?”斐霁平日最疼身边丫鬟,看着青初抵死忍耐的模样,声音更柔下来。 “殿下,别问了,奴婢死在这里,罪不足惜。”青初撇开斐霁的手,给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你且回去,安心待命,莫入洪流。” “青初!” “哈哈哈,好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话。”突然响起的声音,像是从沙丘深处传来,沙哑而悠远。 斐霁徐徐回头,对面那扇铁门岿然不动,一股恐怖的气息却像凶猛海浪翻滚而来。 “何人在装神弄鬼!” “要是我啊,直接找到她家里人,最好是最亲的老子老娘,削成人棍,装进翁里带过来。” “要是还嘴硬,那就用北疆一种药毒浸泡全身,一个时辰她浑身毛孔扩张到跟豆粒一般大小。” “啃食生肉的蛆虫见没见过,抓上几百只放到豆大毛孔里,那些小家伙会慢慢蠕动前行,一寸寸啃食糜肉,死也死不了,就活受罪,普天之下,用此法子,没有撬不开的嘴。” 斐霁听得毛孔直立,头皮发麻,浑身炸了毛。 青初更是脸色惨白,比死了还难受。 “能荣获重牢待遇,又懂北疆邪术。”斐霁踱着秀步走近左牢,隔着厚重铁门问候,“叔叔,许久未见,可好?” 斐霁(命苦版):好热闹啊,诏狱里亲戚有点多啊。 不是真的叔叔哦,是咱们总攻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昭狱 第3章 困兽 “殿下,外面那个黑脸狱卒你的人啊,怎么跟个煤球似得,哈哈哈……”张篱跨着大步迈进重牢,恣意谈笑。 斐霁微笑解释:“那是我娘家堂兄。” 张篱笑意戛然而止,不敢放肆了。 牢门内却接上一声沉闷低笑。 张篱有火无处发,猛踢了一下铁门,无奈低估玄铁重门的硬度,嗷嚎了一嗓子。 等反应过来丢人时,更是火冒三丈,对着铁门叫骂:“敢笑你小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畜生,这辈子都出不来,还敢嚣张。” 斐霁就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并且称职的做了一回解说:“里面关的是靖远侯姜留白,你也可以称他为镇国将军。” 张篱张着嘴,眼睛眨巴眨巴两下,腿软的差点给铁门跪下。但也跟跪着差不多了,只见这厮扒在铁门上磕头,带着哭腔说:“大将军,小侯爷,外面都传你死了,原来你还活着呢。” “听你这话说的。”斐霁啧啧摇头,“不死也被说死了。” 张篱抹了一把鼻涕,突然激愤站起来,对铁门喘着粗气,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而铁门内,再无半点声音。 半响,张篱从怀中掏出牛皮卷塞给斐霁,声音恹恹道:“查到了,是红景天。” “红景天!”斐霁手指紧缩,将牛皮蹂躏成一团。 青初不知何时踏出牢门,一把夺过斐霁手中油卷,不顾生死的往腹中吞咽。 “你不要命了,这是牛皮,吞下去就死了。”张篱上前争夺。 青初倔强捂住油卷,力气大的差点将张篱掀倒在地。 斐霁站在阴影里,面如白纸,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低声却有力的说道:“给我。” 两人停下动作,青初跪倒在地,央求说:“殿下,回去好不好,别再插手了。” “到底怎么回事?”张篱蒙楞看一眼青初,又看一眼斐霁,好像有什么他不太清楚的环节,已经露出马脚。 “红景天,只生长在空气稀薄的雪域,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只在西方有。”牢门内,沙哑的声音再次魔音袭耳。 “西?西方不是羌胡蛮子的地界,宫中怎么会……”张篱意感不对,中止话语,僵硬看向不远处的斐霁。 斐霁面无人色,恍若刚从黄泉爬上来的鬼魅,嘴唇滴血般红润,无意间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让人猜不出喜忧。 “殿下,贵妃娘娘虽是羌胡来的分支,但在上辈就脱离了关系,你别多想。”张篱恨不得将斐霁塞回永和居。 “你奉赵氏之命,那就情有可原了。”斐霁从青初手里抽出油卷,无奈道,“看来做不成保你一命的人了,你好自为之。” 将那朵艳红的花束塞回袖中,斐霁弹了弹身上的草灰,往悠长走廊迈去。 张篱松了口气,紧跟上。 “小小蚍蜉,还妄想撼动大树,可笑可笑。”牢中再起鬼魅之音。 斐霁骤然停住脚步,尚未张开的拳头,已是青筋暴起。 那声音不依不饶,寸步不让的开了闸泄了洪:“子诚必须是你杀死的,也只有死在你手里才有棋子的价值。” “呵呵。”那声音又苦涩起来,“当年抱他的时候还是个会哭会动的肉团,再听见他的消息,已经沦为塚中亡魂了,他才六岁,六岁啊!” 斐霁指甲深陷掌肉中,鲜血顺着红袍滚到脚边,混杂在承载了无数鲜活生命的血地中。 “姜将军,别再说了。”张篱站在两人中间,央求道。 “姜留白,你继续说。”斐霁声音紧涩,人已回身,眼下依旧端的是从容不迫。 “赵氏过继来的庶子,杀了当朝唯一嫡长孙,借此来试探陛下对储君的态度。”姜墨一针见血。 “若陛下不追究,太子位子岌岌可危,那些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一拥而上,将这份权利吞噬殆尽。” “若陛下追究,将证据引到太子侧室沈良媛身上,便可金蝉脱壳,还能博得陛下一丝被诬陷的怜悯,左不过受益的都是庶子。” 姜墨将庶子二字咬重了说。 “叔叔。”斐霁也咬重了二字,揶揄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道,“怪不得都传叔叔不仅骁勇善战,更是慧颖过人,仅凭我们寥寥几句便将局势看透,可你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尚且都深陷囹圄,我这个庶子又有什么撼动参天大树的力量,卷入其中不过保住残命,苟延残喘罢了。” 斐霁眼角微红,动了几份性情:“你与子诚亲近,自小护他爱他,我又何尝不是,你问问张玉衡,除了他额娘,是不是与我最亲近,见他在我手中死去,我比你痛苦万分,莫要再说左不过受益的是庶子这种话,我不怕你低贱我,我怕我真成了杀害子诚的凶手。” 一番对论,牢中静默下来,静的只剩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棋局已开,东都城内必然会遭受一番腥风血雨。”良久,姜墨说道,“你已入局,逃不开的。” “叔叔呢,就甘心困在一隅?”斐霁追问。 又是良久,姜墨幽幽开口:“闻你身上酒气,馋了,想喝苍梧清。” 斐霁心道,狗鼻子真好使。 不愿再与姜墨混话,斐霁挥袖离去。 “殿下。”楚河看人出来,赶忙作揖。 斐霁将楚河扶住,压住他的肩膀将人带到嘴边,耳语道:“姜墨与外通着,留心。” 楚河心领神会,双手作揖,重重点了下头。 晨昏,天色晦冥,一辆装满泔水的车踏着青石板辘辘而过,压碎晚夜的宁静,与一对换班的禁军小队擦身而过。 一宽额红髯将领叫住车夫,盘问一二,遂又放人离开。 片刻谈话间,一张指甲大小纸条跃然于将领掌心。 那将领粗莽掀开字条,寥寥几字,让他在灼热青日渗出了一身冷汗。 斐四可拢,变则杀之。 * “天亮了,不留你吃饭了。”斐霁卧回榻上,捡起半壶烈酒,翻了个身,继续他的醉生梦死,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一样。 张篱望着那道羸弱身影,竟产生一种无望的孤独感。 都想生在帝王家,却不知深宫别院,红墙黄瓦里掩盖多少身不由己,埋葬多少鲜衣怒马。 张篱给放下床幔,心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万一哪天嘎嘣没了呢。 “对了。”斐霁回转半个脑袋,顶着大肿眼泡摆手道,“跟张公说,不必费心思了。” 费什么心思? 张篱不解的回到府上,对着三天只睡了三个时辰的御史大夫说:“你一把年纪了,就老实在家待着,别费心思了。” “你小子,又忘礼教了。”张正权抽出随时压在八仙桌后的戒尺,朝张篱头上一敲,“没大没小。” 张篱跪地捂着脑袋,委屈说:“是四殿下让我跟你说的。” 张正权捋了一把及胸长须,面容由肃转喜,撅着鸡嘴问:“真是四殿下说的?” “我刚从他行宫回来,这一宿忙的……”张篱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巴,因肚子装了太多硬货,又不敢说,只好干巴巴劝,“爹,你就别去臭水池子瞎忙活了,反正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四殿下也是爱说笑,你费什么心思,一个蝴蝶腿至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找三天,我啊,一个晚上就破案了。” 张篱一个不小心说了实话,眼睛滴溜溜观察坐上老爹反应。 张正权不怒反笑,摸着张篱圆滚滚后脑勺,阴阳怪气道:“翅膀硬了,敢干大事了。” “爹。”张篱跪着蔫了下去。 张正权目光浑浊,抬头望着太和大殿的方向,正午灿阳照到琉璃瓦上,闪烁出熠熠光辉,三朝元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暮气沉沉的苍颜镀上一层薄红。 “谢殿下,臣当万死不辞。” * 月数未过,一道诏令自百里外行宫传至永和居。 念过圣旨,年岁过百的老内侍周延亲自将斐霁扶起,谄媚道:“殿下快起,真是折煞老奴了,要不是手里这道金旨,奴才得给您磕一百个响头还礼。” “周大人竟说玩笑话,你是御前的人,行大礼也只能对圣上。”斐霁将袖中一锭银两顺势塞进周延手中,“一路舟车劳顿,给你备了些茶水钱。” 虽为皇子,但想在深宫稳居,该打点的还是不能少。 斐霁自小睡过百家被,深谙此理,尤其对这些当势的奴才,打点不好,一个不乐意,不说吹吹陛下耳旁风,就是在俸禄封赏上拖延数个月,荷包空了,日子过得还不如外头农耕养蚕的百姓。 平日收钱收的手脚发软的大内侍,头一遭如热锅上蚂蚁,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急忙将钱塞回斐霁手中。 “为殿下解禁的事辛苦,是应该的,人生在世难免会有些小磕碰,但殿下不必太过忧虑,过了这道坎儿,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周延拍了拍斐霁手背。 斐霁低着头,嘴角嗜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子诚的死,因为一道解禁的圣旨,在这些攀炎附势人眼中,成了一件不起眼的小磕碰。 心里越是怨着,斐霁面上越是谦卑,恭敬的朝周延作了一揖:“借公公吉言。” 把老内侍哄开心了,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去。 斐霁长身立于门楣之内,紧握着玄黄沉重的圣旨,一道无形的禁令结界訇然陈列在眼前。 与他一起锁住的还有圣上,太子,宫妃,大臣……他要在这道浑浊的漩涡里,与他们斡旋争斗,与他们共生存亡。 姜墨说的对,逃不开的。 第4章 小酌 素笺小字难落笔,说不尽平生事。 斐霁仰躺在清凉竹椅,一手毛颖一手笺,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 略读一遍,自语道:“大概这么个意思,邬洪达应该能理解我的苦衷。” 吹了一声悦耳口哨,一只金乌翩然飞至手上,聪慧的伸出一只爪子,修长腿部自带针孔大小的细管,斐霁圈了圈信笺,塞了进去。 又是一声粗粒的哨声,金乌倏然起飞,消失在蓝宇中。 “看来四殿下真没什么事,还有心情自娱自乐呢。” 金乌刚走,小院门口传来声音。 手中小豪利索塞进腰囊,斐霁双手抱头,目光远眺,俨然一副闲散锤翁模样。 一串脚步声踏迭而来,斐霁眉头上挑,望着几个不速之客,说道:“你们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好收个全尸。” 张篱自动跟他们分队,着急说:“患难见真情,殿下这下知道孰轻孰重了吧。” “张玉衡,别不要点脸,要不是张御史有彻查令能往来后宫,羽林军能放你进去?”大鸿胪之子武烈最先出击。 黄门侍郎江殊紧跟上开火,斜眼看着张篱说:“上疏弹劾殿下的折子,我给压了好几封,你怕没这个本事吧。” 张篱破口反击:“老考究,你那是给殿下压折子吗,你是看他们写的废话连篇有辱圣目才驳回的吧。” 姗姗落在后头的齐云素整理下衣衫,朝斐霁稳稳作揖,有理有度道:“殿下,我等在朝或担官职或联家世,在诸多不便下钻营协助殿下,虽成果见微,但也倾尽全力,好不容易等到殿下解禁,多日不来拜见,是看拜谒之人门庭若市,我等不想做趋附之鹜,便晚了几日过来,是谓愿为雪中送碳,不齿锦上添花。” “好一个慧心妙舌的齐仁行。”斐霁从凉椅跳起,回礼作揖,“在下谢过诸位送碳翁。” “哪里的话。”望着一袭红衣,蜂腰微弯的四殿下,武烈耳红脸烫,急忙扶住。 张篱拉着江殊也一同上前,搭上齐云素矮小的身姿,道:“别整虚的了,咱们酒海里见真姿。” 看着眼巴巴的几张脸,斐霁摇摇头,说:“不好,我刚放出来,宫里好多眼睛盯着。” 几人相互对视,传送几番眼神后,不约而同拥簇着斐霁往外走。 “殿下你甭怕连累我们,往日你回东都,我们哪次没有喝酒,甭管他们闲言碎语。”武烈慷慨道。 “酒鬼子不喝酒,说不过去。”张篱调侃。 “礼法有云,困厄之后,当去垢洗尘,这个理由应当能说得过去。”江殊捋了两撇胡须,给聚众饮酒研究出个说法。 姜云素只笑不语,依旧在后头缀着。 几个年青壮力半拉半扯说笑打闹,很快拐出南门,没一个留神的,迎头撞上一老翁。 老翁趔趄几步,险些翻下五阶。 斐霁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钟太傅,当心。” 局势稳定下来,斐霁才瞧清,除了钟钦太傅,后头还有两人。 另几个小子则一脸难堪,纷纷俯身作揖:“拜见太子,拜见太傅,拜见丞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因皇太孙一案,四殿下与太子关系起了微妙,月数来,大概是头一次碰面,就这样撞上了,还险些闯翻太子老师。 张篱侧脚碰了一下武烈,武烈回了他一眼,两人没敢再动作。 “宫内嬉笑打闹,成何体统!别以为有人保释就可以肆无忌惮,朝堂之上,宫廷之内,自有收拾得了你的人。”丞相孙怀玉朝几个小子作威,那眼睛却斜溜着斐霁。 斐霁听得心头一堵,目光紧盯着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斐翊,尽量自然叫了一声:“大哥。” 斐翊比斐霁年长五岁,也才二十又三年岁,额头却多了几道深痕,面色憔悴,看都不看斐霁,生冷道:“宫门之外,当以臣号相称,不可僭越。” 斐霁瞬时红了眼眶,就这样望着斐翊,倔强的不喊那句陌生的称呼。 斐翊无奈叹了口气,径直掠过斐霁。 面对亲近的人,斐霁不想藏着掖着,更不喜欢别扭拧巴,直捣黄龙开门见山说:“子诚的死,我很抱歉,但并不出自我之手。” 此话一出,不止几个小子,孙怀玉都出了一身冷汗。 四殿下是想将朋党相斗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捅开?既为赵氏继子,综有万般无奈,已然列队而论,太孙之死大家不言而喻,是赵氏向太子党豁开的第一道口子,不是鲜血淋漓,也是痂痕丛生,没有弥合一说。 “陛下已有定论,殿下莫再郁结。”钟钦挡在二位皇子之间,转圜话题,“看看这些青年才俊,一个个风采生动,劲儿也不小,将来都是我大魏的熠熠新星。” 孙怀玉不岔哼声:“我看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纨绔子弟,上不得台面。” “孙丞相,太过刻薄。”钟钦按了一下孙怀玉肩膀。 孙怀玉先是想反驳,后才转念意识到,与斐霁一道的几人,其族辈皆在朝中大有威望,位列三公九卿,正是与赵氏争斗的紧张时刻,不能树敌过多。 当朝丞相撅着嘴发出几声哼哼,哑了火。 “师傅,舅舅,诸位大臣还在等着议政。”斐翊回首,掠过斐霁,与二位说道。 “好,老子在,小子们也不自在,都散去吧。”钟钦乐呵调侃。 几人作揖送别。 张篱愤愤岔然:“什么叫以臣号相称,不可僭越,太子不也一口一个师傅舅舅吗,合着规制是朝你定的。” 斐霁像那暮秋蔫掉的红菊花,怏怏道:“什么狗屁事,走,喝酒去,诸君陪我一醉方休。” * 和丰楼,东都最大酒馆,三层阁房,人流不息。 几间雅室寻常百姓是够不上的,只留给城中达官显贵品用。 一辆镶玉鎏金香车宝马径直没入□□,下人不敢阻拦,纷纷上前开道引路,极尽谄媚。 斐霁透过帘隙看见一身珠光宝气的店掌柜迎了上来,讨笑道:“殿下屈尊光临小店,让陋室生光,蓬荜生辉,小的早命人备好上间房,等殿下移步。” 斐霁乜了一眼张篱。 张篱摆手解释:“不是我让他安排的。” “宫中近来风向大转,和丰楼自是要攀高结贵。”姜云素道。 “得,还没让这老泥鳅伺候过,咱们也跟着殿下沾沾光。”武烈敞开门帘,最先跳下马车。 待到斐霁出来,一个机灵小孩立马俯身,爬跪在车辙下充当马凳。 斐霁眉宇忍不住跳动,早下车的几人掩袖偷笑。 斐霁从另一侧跳下马车,掌柜瞪了那小孩一眼,又立马跟上。 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斐霁嗅了嗅,问道:“什么酒香?” “苍梧清,市井不入流的浊酒。”掌柜回头吩咐,“快拿出去,莫污了殿下贵息。” 几人合抱大坛,将酒搬了出去,斐霁略了一眼,默声上了楼。 掌柜侍候一旁,又是倒酒又是端菜。 斐霁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偏又遇上没点眼力劲儿的人,正准备发作赶人。 掌柜将独一份精致小黑坛端到斐霁面前。 “殿下,这是名贵菜幽兰鹿骨煲,小的敢说,四海之内,仅此一盅。” “掌柜的,当我们吃不起好东西是吧,幽兰和鹿骨虽是珍贵,也没听过什么天下独一份。”武烈手指骨扣了下桌子。 张篱探头看了眼小盅,大失所望:“不就是块白肉,有什么稀奇。” “哎,殿下和诸位公子且听我说,最稀奇的就是这块白肉,郊外衡山出了一头白鹿,据说皮毛晶莹,通体发亮,耿延尉捕捉时,白鹿蜷跪双膝自动献身,不知从何发出靡靡之音,称君王仁德,四海俯首,这就是那块白鹿的护心肉。” 江殊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大胆,敢擅议谶图,妄论君臣。” 掌柜立马跪地磕头,道:“小的也只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殿下,莫要责怪他。”门外走来一个身体健硕,腰圆膀粗,约莫四十岁的武夫。 张篱等人起身作揖,“耿延尉,方才还听闻你捕鹿轶闻,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耿延尉深得捕猎之道,怕是早就设下密网,请君入瓮来。”姜云素戏谑。 斐霁起身,作揖回礼,恭谨道:“不知延尉大人前来,多有担待,感念你想着晚辈,但这盅鹿煲,我实在消受不起。 耿仲儒上前握住斐霁的手,突然单腿跪地行了个大礼,道:“臣是来谢罪的,皇孙一案本该由延尉审理,可事关重大,转三公会审,耿某实在惭愧让殿下受苦多日,若是由臣审理,殿下连一日罪都不用多受,这盅鹿煲只为请罪,殿下莫要多虑,安心受之。” 身后张篱听闻,脸色几变转黑,这耿仲儒借踩他父亲给自己转圜,心道,你要有这本事,也不用三公审理,真是个事后诸葛亮,逢迎马后炮。 斐霁将耿仲儒扶起,连声道谢:“延尉大人费心,咱们之间谈何罪过,今日仓促,等闲暇时,晚辈再去拜访。” 耿仲儒神采飞扬,激动的五官乱窜,急忙退身:“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不打扰殿下雅兴,诸位继续,耿某告退。” 斐霁颔首点头,微笑目送人离去。 张篱将酒杯摔的咣咣响,直接开骂:“油滑的老东西,我爹官拜三公,平日也不敢吃顿奢靡的荤菜,他一个延尉好大财力。” “这是其次,他胆敢以白鹿比拟群臣俯首天法,还晃而进献,这汤绝不能喝……”江殊话音中止。 见斐霁徒手端煲,咕嘟咕嘟几口下了肚,砸吧滋味道:“不能浪费钱。” 酒过三巡,几人从鹿汤讨论到当下时政。 “太子监国,打压酷吏,收拾**之风,近日引起不小风波。”江殊道,他在内侍,消息灵通些。 “就该杀一杀这些糜烂风气,还大魏一片清明,看来太子有心革政,虽一时有异议,但只要坚持,没有拔不除的痼疾。”武烈道。 斐霁捻着酒盅,低头呷酒,默不作声。 姜云素见闻,与斐霁道:“殿下是在担忧。” 斐霁放下酒杯,漫不经心说:“革新是好,可圣上尚未禅位,大哥有些操之过急。” 听四殿下胆大包天明晃晃说出禅位字眼,几人纷纷摸了一把头上冷汗,要传出去,有心之人大可扣一顶四皇子诅咒圣上宾天,意图篡位的帽子。 斐霁继续坦然说:“酷吏选用,是由圣上一手提拔,贪官横行,也是为了国库敛财,大哥拔除太快,意图太显,与圣上背道而驰,他老人家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有多少不高兴,就没法估量了。” 齐云素听闻斐霁分析,不由咂舌,他自诩聪慧过人,尚不能全部看透,殿下原来早就心如明镜,又完全处之泰然。 看来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在错综复杂纷繁芜乱的时局中操刀全盘,摆子出棋。 而那了若指掌,心有沟壑之人,竟又说:“我想远离朝堂,南下扬州,你们给我谋划谋划。” 第5章 怡情 “南下?今时不同以往,殿下还想脱身而去吗?” “圣上龙体堪忧,诸位侯王都被召回东都,一旦……军权收拢中央,扼制兵变,莫说圣上,太子党也绝对会盯着每个侯王动向。” “怎么不能走,四殿下还未开府立属,手中又无兵权,出去散个心还不行。” “无兵权,正是无兵权才更要待在东都,以防生变祸及性命。” “他与太子闹成那样,待在东都与待在外头,又有何区分。” “太子岂是不辩是非,心狠手辣之人?赵氏与殿下,他还是分得清的。” …… 听着诸位好友为自个儿身家性命吵得面红耳赤,斐霁不觉感动的多饮了几杯酒,同时又为他们谈及的局势心烦,说的都对,反正他现在是樊笼中的鸟,连自己性命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心如明镜又如何,还不是徒增苦恼。 鼻息间再次飘来冷清幽香,手里金酿失了味道,寡淡无味。 他晃悠起身,找了一个牛皮酒囊,与诸位道别:“我不胜酒力,先退了。” “得,殿下慢些,吾等再帮你想想办法。”武烈急忙起身,扶住芊芊玉手。 “我看你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早些回去歇着吧。”张篱摆手。 其他两人作揖送别。 斐霁甩着酒囊,去外头打了一袋苍梧清。 抿嘴尝试一口,辛辣滚刀般刺入咽喉,带着一路火气下滑到腹中,瞬时燃起了烈火,烧的他一阵清醒。 斐霁长啧一声:“劣酒就是劲大,狼狗子皮糙肉厚,烧穿肠胃可别赖我。” “殿下,回宫?”车夫试问。 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出窗外,指了指东边方向:“诏狱。” 马车辘辘滚捻着石街,斐霁酒意正酣,坐而假寐。 忽得青骢嘶吼,车身剧烈晃动一番,遂紧急刹车。 斐霁睁开眼睛,双眸幽怨窝火,外头起了一阵叫骂。 “眼瞎吗,不知道躲开。” “滚,什么车都敢拦,知道里头坐着什么人吗?” 斐霁生怕车夫只身在外把他名讳报出来,正要探头,一阵有节奏小锣声起,只听得清脆嗓音唱道:“您让我走,我可不能走,我要了半天空着手。一文钱也没有,傻子我还得饿一宿。我求掌柜的高高手,您要给钱我就走。” 斐霁听得津津有味,原来是讨钱的叫花子,他自爱乐律,又觉有趣,抛了一锭银子出去。 “数月不见,爷出手阔绰了,不知我这当家的苦。”锣声停止,依旧清脆悦耳声音响起。 斐霁听闻脊梁骨一阵发麻,扒着窗沿往外望去,看到一身褴褛,灰头土脸瞧不出人模样的乞丐,他周身颀长,宛若一根细竹竿,真像顿顿饥馑的饿死鬼。 “上来。”斐霁撩开门帘,话中带着怒音。 竹竿乞丐从布带掏出一本手指宽册子,隔空抛进绮丽马轿中,默声打了个手势:近来账目已打理好,江南无事,安好。 在马车夫视线死角下,斐霁快速手势回复:给你写了信,暂时回不去,静候。 乞丐略一思量,接着敲起小锣,唱:“接着要,一家一户都要到,要了他不要你,你说我来没道理。要了你不要他,你说有钱不给花。” 歌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一隅,斐霁睡意全无,又呷了一口苍梧清,依旧浓烈,却让人上了瘾,安了心。 他静心翻起账本,又从腰囊间抽出小豪,舔了一口润墨,在账本尾末记了一笔:邬洪达奉酬超额支出一锭钱,下月转回,扣除邬洪达奉酬一锭钱。 * 腰间别着酒囊,斐霁宽袖长袍,溜溜达达进了重牢。 望着幽深的牢门,斐霁用脚勾开送饭洞口,将牛皮囊扔了进去,随意的就像给路边摇尾乞怜的狗扔块骨头一样。 里头窸窣一阵,发出一声畅饮的啧叹。 “这袋酒花了我几个银子,侯府尚在,你写个条子,我让人翻墙进去“拿”几件东西赊了,以后酒给你管饱。”斐霁盘算道。 “抄家了,没钱。” “没事,反正你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账我先给你记上。” 斐霁搬来一块石板,背倚牢门,有板有眼开始记账,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我娘亲是崔国公府的丫鬟,也是王皇后的贴身侍女。”斐霁抬仰脑袋,目光涣散看着廊壁昏黄豆灯。 牢门内:“……” “在我六岁寄养民间时嬷嬷跟我说,王皇后不是我亲生娘亲,我不是嫡出皇子,我娘亲因我难产而死,王皇后看我年岁尚幼,将我留在身边,与大哥……太子一同生养,王皇后待我视如己出,严禁宫人谈论我的身世,要不是身体孱弱要寄养民间缘由,我怕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世,我会喊她一辈子娘亲,也会喊太子一辈子大哥。” 斐霁将手伸进洞中,讨要酒喝。 一只长满厚茧的大手钳住鲜嫩手腕,低沉道:“酒多伤身,继续说。” “没酒怎么说。”斐霁甩开厉手,不无凄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生死烂红尘。” 酒囊重回手心,斐霁仰头欲饮,暗哑声幽幽飘进耳畔:“苍梧清灼胃,小口抿着喝。” 小狐狸耳朵微微一动,沾满莹莹酒水的舌尖愉悦舔上虎牙,露出知晓猎物上钩的狡猾表情。 “这些年我能四处游历,过闲云野鹤生活,得益于王皇后和太子相助,直到王皇后崩薨,我和太子的规格还是一样的。”斐霁又饮了一口苍梧清,烈酒烧心,却也痛快,苦笑道,“我一个宫婢生的庶子,竟与当朝储君享同等待遇,皆因他们菩萨心肠又重情重义,我又怎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呢。” “我天性自由,不喜束缚,更没遐想过高位,困我于此,不如送我一死!”斐霁高喝心声,铿锵有力,声音不觉颤抖,拖出几分哭腔。 要是张篱在,听完这番决绝言论,定会给他拍案称好,赞一个大义凛然,但由于对面坐着的是老奸巨猾的姜墨,斐霁就不求此效果,只要能挠到他几分痒处就好。 那头没做声,只伸出指甲长过手指的槁手,将酒囊要了回去。 斐霁乖顺给出去,刚才猛饮几口,腹底燃火,快把小狐狸烧迷糊了。 狼狗子咕嘟咕嘟喝完一袋,神都不带晃一下,扔出酒囊,砰一声关上洞门,耍赖道:“酒你也喝了,不算我的账。” 小狐狸双颊绯红,脚底虚浮,有节奏扣了三下牢门,吐出酒嗝,黏腻腻嗔怪道:“坏叔叔。” 门内猛烈咳嗽起来。 斐霁哂笑,又语不惊人死不休,薄醉道:“我不举,尤为喜好男风,日后断然生不出儿子,大魏若要在我手中,早晚得亡。” “……”一阵死寂的沉默。 斐霁觉得差不多了,心情大好地踏出重牢。 候在门口的楚河颔首,未敢正视四殿下。 看着陌如生人的本家堂兄,斐霁勾起对亲生母亲的感伤,他拍了拍楚河肩膀:“堂兄,辛苦。” “不敢。”楚河的腰背弯的更低,“多亏殿下,卑职才从贫农跃身官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斐霁大为感动,娘家人虽出身低微,却谦卑有度,即使傍上皇亲,也没有任何骄奢之态。 斐霁知他性情,不再强求他能与张篱那样“放肆”,只用他的忠贞稳重,遂收敛起嬉皮脸,正言交代道:“一会儿有信送出,莫追究。” 待斐霁走后,一封信果然从诏狱传出,几经辗转,一刻钟后静悄悄躺在东宫书房正中央。 夜半风急,朗星疏云,不知多少个日头,斐翊忙到三更才歇,未敢懈怠大小国事。 恒帝说是北上度暑,一去三个月,渐入早秋,还没有回宫的意思,九门十三州事务全部压在斐翊肩上,他又向来严于律己,事必躬亲,不折腾出个头绪不罢休,连年过六旬的三师也跟他一道忙到半夜,经常看着折子睡死过去。 廊檐隐入夜幕,夹道间的零星促织声如沉睡巨人的呼吸,微弱却规律。 绵绵长廊尽头,一盏孤灯随风摇曳,照亮来时路。 斐翊加快步子,奔向执灯之人。 “夜凉了,不是不让你等了吗,手都冰凉了。”接过钟宛月手里灯笼,斐翊捧着纤手,轻柔搓热,“连个丫鬟都不带,苦了自己。” 钟宛月扯出一丝疲惫笑意,静谧看着连日瘦了许多的太子殿下,心疼道:“殿下不也是,回家路上也没个伴儿。” 两人相顾一笑,心照不宣,像民间寻常夫妻一样,执手进了家门。 将夫人送回寝殿,斐翊转身去了书房。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案上排列几封火漆密信,斐翊先取了正中央的查看。 见闻“斐四”,心中陡然一紧,又认出姜墨字迹,更是匪夷所思,急忙看下去。 “景福怎么跑到诏狱去了。”读到后头,斐翊不觉勾起嘴角,“这小家伙还是有些保命的本领,连老油子都被恍住了。” 再往下读,看见“好男风,无子嗣,断血脉”,斐翊笑意戛然而止,信纸不禁捏出两道皱褶。 “怎么会……”斐翊无不担忧的在房中踱起了步,后又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停住了步子,将桌上信封摊平,喃喃道,“算了,本不该让你入局的。” 第6章 收礼 门庭若市的永和居,近几日终于消停下来。 斐霁咬着苹果,趴卧在榻上看着小厮们数点暗通曲款的赃物。 “殿下,都分门别类装好了,这是名单,您看看要留下哪些?”小厮上前递折子询问。 斐霁不解眨了几下眼,用纯真语气说:“不是给我的吗,都留下好了。” 小厮支支吾吾点道:“这里面鱼龙混杂,都收下不太好。” 斐霁翻了个身,咬了一口苹果漫不经心说:“怎么不好,不仅都要收下,你们还要按照名单,替我大张旗鼓挨个答谢。” “殿下,这不太好吧。”小厮犯了难。 斐霁乜了一眼小厮,别看他平日嬉皮笑脸与人亲和,一旦拉下脸,就不容置喙了。 几个小厮分成三小队,拿着锣扛着鼓,开始穿街走巷,掀起的动静比晨时雄鸡还聒噪。 整个东都被炸的沸沸扬扬,议论四起。 “殿下,你火了。”张篱风风火火窜进永和居,直奔蹲在凳上斗蛐蛐的斐霁。 斐霁抬了一眼,了无兴趣,继续逗弄瓦翁活物。 张篱不管不顾,继续说:“京里那些官员快骂死你了,而且还骂出了两种花样,一派骂你榆木脑子,不成气候,还有一派骂你结党私营,培植个势。” “骂的都对,都对。”斐霁赞许点头,翁中决斗已分胜负,看似孱弱微小的秋虫,将大它数倍的那只吞噬而尽。 “你这下清净了,刚得的圣宠全挥霍尽了,我看这下朝中势力谁还敢接触你。”张篱掂起茶壶闻了闻,确定是茶后倒了一杯。 斐霁搁下斗草,拿手帕仔细擦着玉手,反驳道:“因得圣宠而来接近我的人,自我失势后也必然会远去,不要也罢,免沾一身风尘。” “真是难哦,好人独善其身,坏人抱成一团。”张篱感叹,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外头传来洪钟般笑声。 张篱神色一变,直接蹦起来,慌张的找地方躲。 斐霁按住他的手背,稳住了他,向侧室一指。 张篱泥鳅似得溜进去,连茶杯都忘了放下。 斐霁整理好衣衫,早早俯身作揖候在门口。 一身长七尺,膀阔腰圆,一脸虬髯的西域面相男子,阔步迈进,毫不客气坐上主位。 斐霁跟在后头,恭敬叫了声:“舅舅。” “嗯。”赵旦很是受用,瞥了一眼瘦不拉几又繁文缛节的新外甥,慢悠悠拿乔道:“这次做得不错,知道跟朝中官员打打交道了。” “多亏舅舅帮我在外打点,他们与我接触,也全是仰仗舅舅三公威仪。”斐霁自始至终颔首,未敢看赵旦一眼。 赵旦被捧得合不拢嘴,更是恣意教训道:“你明白这个理就好,要不是做了赵家子嗣,你就是个旁氏庶子,哪来的荣华富贵可享,日后多跟朝中大臣走动走动,结交些朋友,为以后做做准备。” 斐霁神情微动,又不动声色回:“是。” 赵旦耍了一回威风,拍屁股走人。 张篱脸色难堪探出来,难受道:“你也能忍住,要我早啐他一脸唾沫,再摘掉羌胡蛮子姓氏,谁稀罕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得来荣华富贵。” 斐霁心不在焉,自赵旦走后一只严着脸。 张篱宽慰道:“你也别太上心,就当他放了个屁就完事了。” “赵玄威屠户出身,胸无点墨,喜怒于形,不过哄他几句便是,根本不值一提。”斐霁深思忧虑道,“可借用子诚之死来试探圣上的手法,着实高明,不像出自他之手。” “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指点。”张篱也跟着思索起来,“他官拜三公,可开府纳士,身边有几个带脑子的也不为怪。” 斐霁不无担忧:“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若真有背后操控的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殿下,北宫苑来圣诏了。”小厮从外头碎步捧来盖着黄绸的木托,打断两人谈话。 斐霁抖开圣旨,看得眉头紧锁。 “怎么,圣宠来了,还是圣惩来了?”张篱玩着文字游戏,试图缓解斐霁的紧绷。 “圣上点名让我和太子去北宫苑秋宴。”斐霁直言。 “只你和太子?”张篱震惊之余后叹息,“殿下,这次回都,必是个多事之秋。” 待张篱走后,斐霁打了一声清脆口哨,姗姗不见金乌来。 正纳闷之际,后背脊梁被人一戳,斐霁吓得倒退几步,咬住嘴唇愣是没发出一丝声息。 一只倒挂的硕大黑羽张开翅膀,露出一张苍白到阴森的长脸,声音暗沉道:“邬掌柜说主子在外缺人手,让我来援助。” 斐霁闭眼深吐一口气,调整好心绪,顺抚着顾千帆顾大鸟粗糙的毛发,揪上他的耳朵,微笑说:“我府里梁是用楠木做的,你赔不起,请给我下来。” 顾千帆大鹏展翅,不坠一丝绒毛的落在斐霁眼前。 “刚才走的那个胖子看见了吗?去查他最近跟什么人接触。”斐霁吩咐。 顾大鸟引颈张嘴干嚎一声,转眼间飞出去数丈高,与翱翔的雀鸟无异。 “这个邬洪达都从哪儿找来的奇门异士。”斐霁望着高空消失的黑点不由吐槽。 秋宴设在杏林园,宫侍们鱼贯而入,将各式各样的点心摆盘。 周延踩着小脚,忙里忙外招呼。 一身明黄亮色打破暮夏的翠绿,信步走来。 周延早早望见,屈身上前作揖:“太子殿下见谅,这帮奴才手脚笨拙,吩咐点事还没干完,这里人杂晦气重,小的先请您移步后帐吃茶歇息。” “是我来的早。”斐翊挥退身后一众,怕忙碌的宫侍不自在,独自上前。 周延心领神会,立马改口:“太子殿下治国有方,必是比我们这些粗人心思缜密,请您慧眼瞧瞧哪个地方安排不好,免让圣上怪罪。” 斐翊走进八角亭,仔细巡视一圈,没觉有何地方不妥,遂转回身与周延笑说:“周大人安排过上百宴事,自不会有差错,我是闲散无事过来走走。” 周延回以微笑,谦卑作揖。 一串宫侍端着小碟点心接踵而来,侧身向斐翊作揖后散开各处摆盘。 斐翊眉头微微一皱。 周延解释说:“这是新采摘桂花做的糕点,平日不常上桌。” “景福沾不得桂子,容易起风疹。”斐翊忧心点道。 周延先是愣了一下,后亲自将主位左侧桌上的桂花糕撤掉,找补说:“四殿下不常在宫,平日又没怎么参过宴,老奴竟把这事给忘了,得亏太子殿下提醒,要不四殿下吃害了身体,老奴十条命都赔不起。” 斐翊看着周延手里桂花糕,还是不甚满意,又吩咐道:“其他桌也撤了吧,单景福桌上没有,不好。” “还是太子殿下思虑周到,您跟四殿下真是情谊深厚,老奴感动不已。”周延掩袖作抹泪状。 “区区小事,周大人莫要外传。”斐翊由着他演完,温言嘱咐道。 周延还想再问一嘴,鼓噪声自不远处响起。 亭中二人回首,见一众宫侍拥簇着一袭红衣的斐霁,吵嚷讨要着:“殿下说话不算数,明明是我们猜对了杏林果的数,你又赖着不给赏钱了。” “让你们一个一个猜,十几张嘴一块说了不算。”斐霁涎皮赖脸道,一张粉黛俏脸尤为狡黠。 “哼,下次再喊也不跟你玩了。”宫侍们嗔怪,将帕子纷纷扔到斐霁脸上。 斐霁闭上眼睛,抬脸嗅着百花香。 等四周安静下来,斐霁缓缓睁开眼,等到斐翊的一脸怒容,摆出一副轻浮无谓的模样。 “大哥,原来北宫苑这么好玩,圣上可真会享受。” “不得胡言。”斐翊厉了声。 “我实话实说嘛,他非让我来,那我不得跟着好好享受一圈再走。”斐霁大步走到亭中,奔着主位的葡萄,揪了一颗放到嘴里。 周延急忙上前制止:“殿下,这桌东西可不能随意碰,那边才是您的位置,您要是渴了,小的先给您上杯茶。” 周延给几个小厮使眼色,新的葡萄立马替换上来。 斐霁大喇喇坐下,将桌上东西翻弄一遍,伸腿半躺下。 眼望着一切的斐翊脸色几变,最后露出一种隐忍的悲愤,一种无奈的悯然。 终是没忍住,他大步上前抚上斐霁肩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景福,莫要为难自己。” “什么?”声若蚊蝇,斐霁不敢相信没入耳朵的温声细语,像空中炸裂的烟花,绚烂夺目却转瞬即逝。 斐霁抬手,想抓住那份温存,纷杂的脚步声如千军万马般踏来,将浅薄的柔软践踏的分文不剩。 “我儿都比我勤快,年轻人就是精力好。” 遥遥望见一行浩瀚的队伍,密云般压着烈日灼阳而来,魏恒帝斐道业一身暗龙玄袍,面色红润下难掩病态,由左右内侍搀扶而来。 亭内诸众跪拜行叩首大礼。 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两个小子,恒帝收敛起因步行而喘息不止的鼻息,宽袖扬起略过二人面庞,奔主桌落座,空悠悠留下一句:“都入宴吧。” 斐霁侧头,盯着太子起身,千言万语压在心里,让他心事重重,准备好的显眼行动也沉了下去,一声不吭坐在左桌,与大哥遥相对望。 斐翊正襟危坐,目视圣颜,未分暇光给斐霁。 等诸位伴君侍臣依次坐下,恒帝扫视了一圈,将手中盘玩的紫檀小串“咯隆”扔到几案上。 刚落座的诸臣兢战伏倒叩首,等圣上发难。 斐霁不常伴君侧,学着诸臣模样,姗姗将脑袋扣在地板上,有种下刻脑袋无名落地也是常态的错觉,对于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位者来说,杀人也不过弃之草芥那般简单。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激的斐霁双耳猩红,他油然而生出一种想要冲破死亡茧房的冲动,他也深刻意识到,只有坐在中央那个位置的人才有作茧束命的权利。 第7章 秋宴 八角亭中,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太子免跪拜礼,坐在几前,惶惶望着恒帝病态苍颜中对无上权利的攫捏。 暗流涌动中,斐翊提袍,悍然低下了浅显龙姿的头颅。 龙威之下,无不臣服。 斐道业几要涣散的瞳孔再次迸射出艳丽的光彩,享受着独属的尊极之位。 继而埋怨道:“思静不在,宴上连点乐趣都没有。” 斐霁蓦然抬头,看见恒帝的目光紧锁太子,似要腾空编出一札藩篱,圈住羽翼未丰的雏鸟。 叩首敛衽的斐翊双手紧蜷袖口,感受到头顶上方炽热的目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抬头迎了上去。 “禀陛下,朱浦因私占百姓田地,受贿各方赃款,制造冤假错案,正在延尉受查,此等贪官酷吏不配入宴伴君。” 恒帝冷哼一声:“你也说还在受查,怎么就给他定上贪官酷吏的罪了。” “断案数月以来,并不是没有查到实证,而是检举折子太多,查封赃款太大,延尉几十官吏忙得日夜颠倒还未能数清其滔滔罪证。”斐翊说的悲愤难耐,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好了,朕说了一句,你恨不得顶十句。”恒帝压下话茬,悻悻招手,“都起身吧。” 起身的群臣神色各异,有赞赏斐翊不惧安危直言上疏的,有忧心朱浦在劫难逃祸及自身的,有静观其变隔岸观火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泱泱数众,却没有一人能与斐霁心意相通感同身受的。 作为臣子,也作为儿子,斐霁兔死狐悲,把仅存的一丝父子情深抛却掉,徒留下君臣之礼。 呷了一口酒,竟觉得不够浓郁,唇齿间念起苍梧清的狠辣来。 诏狱重牢的镇国上将,是否也体会过这般滋味。 索然无味间,那道灼热的目光游离向自己。 斐霁醉眼抬眸,对上恒帝陌生又热切的目光。 “尤记得景福出生时,一道流星破空而出,紫气升腾百里。”恒帝捻着胡须,慈祥看着斐霁。 听着恒帝黏到发腻喊着自己名字,斐霁后背激起冷汗,感觉他针对太子的那把利刃斩向了自己。 周延在一片阒静中最先迎合道:“奴才也记得,那日紫光大显,是大吉征兆,四殿下真是天生富贵命,自有吉人相。” “是啊,臣还记得四殿下啼哭一声就下了一场甘霖,弥救三月旱灾。” “陛下居紫微星正位,四殿下承运紫气而生,又反哺正位,尽显忠孝之意。”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承运紫气而生的四殿下未着一句,恒帝已沉浸在夸耀之中,侧目却往斐翊那方看去。 斐翊面色深沉,在欢腾中尤显寂寥。 恒帝面色甚为得意,终于肯再施舍一眼给斐霁,笑盈盈说道,“那就将离朕寝殿最近的奉天宫赐给你,让你这个小福星时刻环绕着朕。” 斐霁迅速起身跪叩在恒帝面前,拒绝之意几要喷薄而出,一道沉稳而厚重的声音先他而起。 “臣觉得不妥。” 斐霁回头,与身居下三阶的白衣士人对上了眼。 此人举止优雅,面目清秀,风轻云淡脸上渗出一丝难掩的孤傲。 斐霁略微思捻,便猜出是谁。 靠清议扬名天下的隐士,扬州双壁之一的谢渠,谢林菀,征召三次才出山入仕,才能不祥,不过能在众目睽睽下站出来驳斥圣上,是有些文人志士的节气在的。 “谢博士,朕给皇儿的赏赐,有何不妥?”恒帝也沉了声,酒席再次安静下来。 谢渠宽袖一挥,背部挺直,丝毫不惧道:“陛下尚为太子时,先帝患疾,为尽孝道,陛下每日自东宫与太和殿往来照看,先帝念陛下奔波,特赐奉天宫给陛下歇息,今时陛下龙体正安,无需皇子在旁侍奉,就算是要尽孝道也该由正统太子殿下围绕左右,让四殿下居奉天宫不合常理,也违背先帝意愿。” “好你个谢林菀,竟敢搬出先帝来威胁朕。”恒帝厉声道。 在死亡的笼罩下,谢渠不疾不徐的跪地扣了一首,依旧不卑不亢道:“臣身为臣子,理应直言进谏,未敢有威胁之意,还请圣上明鉴。” 恒帝收回所有表情,向后倚向靠背板,手中念珠越发用力,杀意四起,无人敢言。 “陛下,奉天宫乃龙兴之所,儿臣力有未逮,怕承受不住,不敢受之。”斐霁借谢渠缓冲,谦微表达了拒绝,也给了恒帝一个台阶下。 恒帝看向跪匐在地的四子,他身骨窄小,肌肤白皙,宽大红袍收不住松垮的腰身,小小一团缩在地上着实惹人怜,像极了他那短命的娘亲。 恒帝觉得自己老了,以往的人和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容易感触。 “这诏令朕先替你留着,等福儿想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搬过去。”恒帝最终软下来,朝斐霁招手,“身为朕的子嗣,别老是跪来跪去的,日后见了朕就免去跪拜礼吧。” 斐霁手指不禁蜷缩起来,本想快速了结此等荒唐受命,却又无意蒙上圣宠。 他偏头看向太子,恰逢斐翊也看向他,四目相顾,无数言语化作空寂。 他们本该父慈子孝,本该兄友弟恭,却在权利的秤杆下,分立两端,由他们父亲亲自放置砝码,决出高低。 还没等斐霁起身,周延一等大臣跪拜请命,道:“圣上仁爱,殿下谦和,是我大魏之幸,恳请陛下另作赏赐,嘉奖殿下。” 恒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道:“赏景福黄金十万两,锦缎三万匹,宣纸一万张。” “此等赏赐,够去西域诸蕞尔小国走一遭了。”谢渠的抱怨压没在一片道贺声中。 斐霁浑浑噩噩结束了一场秋宴,来敬酒的很多,看着一个个虚与委蛇,巴结逢迎的嘴脸,他发泄似得一一回了酒,最后酩酊大醉被抬上回都的轿撵。 大夫说过,他身子差,碰不得酒。 旬日之后,东都西南角闹市,两道身影窜进一幢了无生气的府邸。 “这样真的好吗?” “进都进来了,废什么话,赶紧翻。” “圣上不是都赏你那么多了,还穷啊,我的殿下。” “一码归一码,我富裕,不代表他姜留白就能欠我酒钱。” 张篱随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扬起一阵尘土,捂着口鼻后退到斐霁身边,吐槽道:“我看你是被接踵拜访的朝臣弄烦了,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避避世。不过你也真会找地方,这靖远侯府估计借他们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来。” 斐霁不置可否,等沉灰落尽,踏进镇国将军的寝室,看着徒留一张床榻的空卧,感叹道:“果然穷得叮当响。” “小偷来了都得留下几个怜悯的铜板再走。”张篱望了一眼又转身出去,实在没什么可观摩的。 “里面灰尘大,留心您宝贵尊体。”看着斐霁往里头走,张篱在外头劝。 斐霁轻手轻脚,防着灰尘走近榻边,还算平整的草席垫子上,安静躺着一颗暗淡的血胆玛瑙。 他用帕子轻抚去沉灰,借着翻过窗棂的俏阳,玛瑙迸射出光彩夺目的血红。 “找着什么宝物了?”张篱探进头来看了一眼,失望摇头,“玛瑙不值几个钱,不过够买一壶苍梧清了。” 玛瑙,苍梧清…… 斐霁目色翻亮,尘封多年的记忆犹如祛尘的玛瑙,再次闪出光辉。 元和二十二年腊月廿九,天空澄澈清明,虽为隆冬,可那日阳光璀璨,沐浴着整个东都。 年末除夕将至,辛劳一年的百姓正该守在家中包饺子做年夜饭,可这天却万人空巷。 宽阔的东都街道已是呜泱人群,当一身白银铠甲的姜墨气宇轩昂出现在城门时,围观百姓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其麾下浩浩汤汤的北冥军更是延绵数十里。 城门之上,恒帝几乎带着殿中所有人迎接镇国将军姜墨的凯旋归来。 得一人定万安。 姜墨平定北疆,震慑外夷,安定国邦,功德无上。 那天斐霁也在城楼上,依旧一袭红衣,躲在角落里窥探。 这位魏国最卓绝、最年轻的镇国将军,长着一张俊朗又坚毅的脸,冰冷盔甲包裹下,透出杀伐果断的棣棣威仪。 等两厢在元和大殿汇合,少年将军轻盈跃下白马,摘下沉重兜鍪,毕恭毕敬向恒帝行了叩首大礼。 恒帝欣慰招手示意起身,姜墨转身,再朝斐翊叩首。 斐翊上前将他拉起,与他携手分立恒帝左右,向大殿走去。 缀在大部队后面的斐霁,总角年岁,未过舞勺,却由于过早接触人情百态,总能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动作连起来看发散了想,号令千军的统帅竟也要屈膝在至高权利面前,斐霁生出难以压制的邪恶想法,要是有一天,姜留白匍匐在自己脚下,该是一番什么场景。 那张俊逸的脸不得不抬头仰望着自己,像一只停靠在身旁听话的狗。 斐霁想入非非的落了座,再看向姜墨,眼底已然一片异样。 周延捧来托钵,上头满满的宝珠,下阶的皇子不顾礼节,一哄而上抢夺姜墨从北疆带来的玛瑙。 周延帽子斜歪,无奈向恒帝求救。 恒帝着实高兴,也不阻拦,捧腹看着一股蛮劲的小子们争抢。 斐霁内心毫无波澜,可在众人皆醉的场合下,他不能做独醒的人,假意上前争相。 不等他踏上高阶,钵上已是空空如也。 斐霁松了一口气,跟着抢到珠子满脸自得的皇子讪讪折返。 “你是老四吧。”沉如黄沙的声音喊住了斐霁。 斐霁神色一顿,极力镇静下来回身,可还是年少,面对近在咫尺并且高一头的大将军,兜不住窘迫。 斐霁索性望着姜墨不言语,懦弱也好,呆傻也罢,随他想了。 “喏,怎能没有你的份。”姜墨从腰间掏出一颗玛瑙珠子,塞给了斐霁。 斐霁瞳孔散大,掌心珠子还带着温热,摩挲下来还有些纹路。 等斐霁反应过来想体体面面道谢时,姜墨像一只轻飘飘蝴蝶,脚步轻浮的回了上阶,天子身旁。 身在下阶的斐霁,捏着珠子低下了头,无状的烦躁堵塞住心口。 人这一生,有多少萍水相逢,有多少点头之交,有多少望洋兴叹,及冠之后他就要去天南海北的封地,莫说姜墨,在坐的人中,又有几次相见的机会。 一股清冽的酒气打断他的惆怅,斐霁抬头,寻到了姜墨离去的方向。 镇国将军酒意正憨,当着天子面抢过周延手里的酒坛,不拘小节的豪饮起来。 从未饮过酒的斐霁,回到座位后要了一杯清酒。 三口下肚红了脸,心口火辣辣的痛。 他带着醉意想,与君共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第8章 南营 天色忽而晦暗,光影斑驳诡异,一只庞大的黑色禽鸟箭矢般直冲斐霁而去。 “殿下,当心!”张篱反应不及,只拽到黑禽尾巴,那羽毛比铁屑还锋利,张篱愣是没拽下来,还划破了虎口。 飞鸟撞破窗棂,惊扰还在沉思的斐霁。 “嘶~”斐霁将玛瑙珠子握紧手心,睨过去一眼。 黑禽陡然停下挥翅,狼狈挂在窗台上,露出半颗脑袋,一双细长的褐色瞳孔滴溜溜看着斐霁。 张篱捂着虎口,惊愕到横行着进门,问:“这是什么鸟东西?” “顾千帆。”黑鸟双脚落地,阴恻恻走近张篱,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 等顾千帆强行夺过张篱的手,心满意足的握了一下,虎口伤痕呼啦流了一地血,痛的张篱拧出大小眼,幽怨看着鸟东西。 “没规矩。”斐霁沉了声。 顾千帆收敛起鸟性,颔首递上一封牛皮卷,道:“这是胖子近日接触过的所有人。” 斐霁接过油卷,细数榜上人员。 张篱抓耳挠腮看着,有种一起声色犬马,射猎宴游的纨绔同伴,竟背着你干到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八斗之才,尤显自个儿不学无术,不思进取。 “要不,我先回去吧。”张篱怪不好意思说。 斐霁抬眼,不动声色将油卷抛给他,道:“这是赵旦巴结的朝中势力,你看看。” 张篱嘴上说着走,接过名单后仔细看起来。 瞧了一眼便觉出端倪:“旁的人倒正常,单拎出来这几个就不是很妙。” 他勾圈出韩澈、凌牧飞、温润和周延。 “一个北军中尉,一个南军卫尉,一个郎中令,还有一个内侍总领,他们皆是城中军事布防,掌控东都命脉,赵太尉已经手握军权,怎么还想染指内朝吗?” “据我所知,韩澈已经倒向赵旦,周延唯利是图骑驴找马,此二人不可用。”斐霁将他们从名单中掩盖掉,指着另两个人说,“温润统领羽林军,守护陛下左右,唯天子是从,即使不倒戈赵氏,也不会为我们所用,凌牧飞当年兵属北冥部,在姜墨兵变后侥幸回到东都,又一路扶摇到南军卫尉,性情豪爽,刚正不阿,可窥探一二。” “我去找父亲,让他给牵线搭桥组个酒局?”张篱试问。 斐霁笑着摇头:“你是想大义灭亲把张公往火坑里推,还是想用滔天权焰吓破凌牧飞的胆。” “那怎办?总不能让这只鸟去吧。”张篱上下打量顾千帆一眼,又远离了一步。 “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颗将棋在吗。”斐霁晦吟。 “对喽,说起来凌牧飞还是姜小侯爷部下,他们昔日军旅情义,可是用钱财换不到的。”张篱茅塞顿开,原来四殿下早摆好棋局,等君就位了。 “你继续盯着赵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禀报,要实在来不及,可先斩后奏。”斐霁回身交代顾千帆。 顾千帆断然拒绝:“那不行,我是正儿八经的侠义之士,不会为了几个臭钱妄自杀生,看着胖子可以,除非他罪孽深重,不然我是不会犯杀戒的。” 此壮志豪言一出,对头俩人沉默一时,斐霁再次伸出大拇哥儿,朝他挥了挥。 顾千帆扬起高傲的脖颈,长嚎一声,从破碎的窗洞飞了出去。 “殿下,你都在外面捡了些什么东西。”张篱透过窗口,看着飘飘悠悠的大鸟,疑惑眨了眨眼。 “人在江湖飘,总有些无奈的事。”斐霁打哈哈眼,摆手走了出去,“回见。” 斐霁出来没有坐马车,前往诏狱也是一路步行。 红袍翻猎滚动,跨着大剌剌步子,与一行黎民擦肩而过,好不清闲自在。 先去酒垆装了一壶苍梧清,行至诏狱高墙壁垒,一簇红艳娇滴的野花冲破石砖缝隙,坚韧摇曳在风中。 花枝扭曲,花蕊却绚烂无比,似向每个路过的行人展露灿烂笑容。 斐霁俯下身端详,却不知人比花更艳。 心里只念着,诏狱困兽也会细嗅蔷薇吧。 可斐霁又实在不忍心剥夺花儿的生命,遂捡了被人丢弃到一旁的蔫花,一手烈酒,一手落英,满心欢喜的入了重牢。 这次斐霁直接踹开洞口,将两样东西塞了进去。 里头人似乎也没有太惊讶,只听到窸窣拔塞子的闷响,酒气瞬时弥散,充盈在两人之间。 斐霁搬起石砖坐在老地方,絮叨说起近日委屈:“圣上说我出生那天,出现了紫气,可我听嬷嬷说,我出生那天雷雨大作,黑云密布,还克死我娘,全是大凶之兆,说我是不祥之子,你看,明明我还是我,可加在我身上的说法变了,整个身份都上去了。” 鲜花从洞口递了出来,里头说:“莫让鲜花落了尘,它本该摆在宝瓶里。” 斐霁侧目,未接,道:“它本该零落成泥碾作尘,却困于了无生气的花瓶里,供人把玩侍弄,最后丢弃在腌臜中,我并不觉得插在宝瓶的鲜花有多尊贵,也并不觉得生在帝王家就有多尊贵。” “老四长大了。”姜墨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来。 斐霁笑怼回去:“姜留白,别拿长辈腔调压我。” “遵命,我的四殿下。” “喝了我的酒,就要办正事了。”斐霁伸了伸懒腰,起身站到牢门前。 “喝你壶酒,怎么就这么难。”里头锁链咣当响,似有不满。 “就想借叔叔个人情,跟一个人谈谈心。”小狐狸嘴巴阴晴不定,又甜腻起来。 鄙夷的冷哼透过洞口,毫不掩饰的喷薄而出。 斐霁满不在乎,继续道:“当今南军卫尉凌牧飞曾是你提拔的百夫长,近日赵旦与他交集联络不断,怕生变故,我想跟他聊聊,需得叔叔写一封引荐信,让我们好敞开心扉,知无不言。” “连凌牧飞手下都不知道是我提拔的他,过了四年,我的好殿下竟然查出来了。”姜墨收起笑脸,字字恭敬又字字藏刀。 斐霁笑得越发明艳,游刃有余反击回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叔叔你心虚了?” 一番较量,斐霁成功拿到姜墨手写的狗爬字,又辗转往南军大营走去。 军队正在操练,官兵许是没见过斐霁,只看这人一身红袍,身份非凡,又生的好看,皆驻足侧目,微微行抱拳礼。 斐霁天生一副和煦脸,双手背在身后,体态优雅从容,一一颔首回礼。 不稍一会儿,南营里炸了锅,纷纷传说来了个俊俏的富贵哥儿,打趣谁家子弟侄榜上的贵亲戚,赶紧去认领,好封个侯拜个将,一步青云扶摇上。 没等斐霁走到尉府,两腮红髯,膀大腰圆,身壮如牛的凌卫尉举着七尺铁戟,气喘吁吁的跑来相迎。 “老夫在后营巡练,不知四殿下前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莫要怪罪。”话毕抱拳,忘了还拿着骇人的铁家伙,蓦地撒手,咣当一声巨响,惊得雀鸟四散,虫豸噤声。 斐霁也是被震得一激灵,换做旁人,怕是要怀疑这个莽汉子故意为之,给人下马威。 身后附属也是吓得变了脸色,又听闻面前这位小公子是皇权富贵,更是替自家将军捏把汗。 “凌卫尉好身手,这把铁戟可不轻。”斐霁向他拱手回礼。 凌牧飞心大如川,了无城府,顺着斐霁的客套话用脚挑起画戟,塞进他怀里,道:“殿下试试。” 斐霁连忙摆手,真怕自己小胳膊小腿折在南大营。 “听闻南营茶饭比其他营要香,我来讨要一碗,凌卫尉可有余裕施我?”斐霁急忙转了话题。 凌牧飞大手一摆:“哪里的话,殿下来了自然用最好的饭招待,你可别嫌我们饭糙不对口。” 看着凌牧飞真心想操持一顿饭的模样,斐霁但笑不语,跟着进了府邸。 “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斐霁被凌牧飞吓到第二次,一次比一次严重。 凌牧飞目如牛铃,横眉瞪眼,厉声训斥着看守府门的小厮。 那小厮身形颀长,四肢精瘦,皮肤黝黑,轮廓分明,双腮厚重的红晕尤为突出,被呵斥了也只是冷冷低着头。 这更点炸了凌牧飞,骂得越发秽耳:“要不是谢博士引荐,我能要你这古羌蛮子,赵府容不下你这腌臜,塞我大营里是吧,当我这儿是臭水沟。你也敢来,不知道老子当年跟着小姜侯爷斩了多少古羌人头颅。” 斐霁站在一旁,打开折扇挡住半张脸,一双贼溜眼睛在小厮身上来回逡巡。 当年姜墨带领北冥军进军古羌的事,他身在乡野有所耳闻,但跟对抗北疆柔然侵略战争不同,古羌仅是镇压暴民起义,所以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后因姜墨兵变震惊朝野,更无人在乎边陲古羌的境地与结局。 斐霁对古羌所知不多,见小厮无动于衷第一想法是战事对古羌人影响不大。 “要是再给我们一年,必然屠尽古羌,哪儿还由得你来东都现眼,给我滚出去,下次再让老子看见你,必然打断你的腿。” 凌牧飞此话一出,斐霁在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屠尽,当年大魏对待古羌的政策,竟然是灭族。 再看向小厮,斐霁后背汗毛竖起,灭族之痛真的能如此麻木不仁吗? 待小厮走后,斐霁不觉问了一嘴:“这是谁啊,能让谢林莞引荐进南军。” “叫什么……许江枫,嗐,区区蛮子,不值得殿下挂心。”凌牧飞很是厌恶和气愤,也不顾后方一众和初来相会的四殿下,闷头进了内堂。 观对许江枫的态度以及识人的洞察力,斐霁略有感触,以凌大将军这般迟钝耿介的性情,能在宦海中博的一席之地,其背后的关系得有多硬。 朝堂就是这样,看似是与一人打交道,实则是跟他背后的关系拉扯,是敌是友,还需再探。 第9章 术士 等菜上的差不多,斐霁巡视一圈四周,几个内侍敛衽候在一旁,未有退下的意思。 斐霁也不在意,从盘子里挑出一块瘦肉慢慢咀嚼,柴得很。 凌牧飞则捡着肥肉大快朵颐,叹惋:“听闻殿下好酒,可惜大营不让喝,要不然老夫高低和你碰一个。” 小鱼儿终于要咬钩了,斐霁伸长脖子咽下老柴肉,笑吟吟道:“酒我是喝了才来的。” “哦,什么人跟殿下喝的,怎么只管酒不管饱呢。”凌牧飞咬了一大口胡饼,调侃道。 斐霁舔了一圈虎牙,笑得不怀好意:“诏狱重牢里,和我叔叔喝的。” 嚼饼的动作一顿,凌牧飞牛眼转了半圈,看着斐霁悻悻问道:“与殿下一同喝酒的,不会是……” “说起来你也应当认得,靖远侯爷,姜留白。” 凌牧飞呛得狂咳起来,胡饼渣滓喷了一地。 近侍上前收拾,凌牧飞大手一挥,退散了一众人。 斐霁歪倒在一侧,敲着筷子,散漫等小鱼儿来。 凌牧飞额头已是薄汗涔涔,上前作揖,终于开窍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话与老夫说?” “将军别紧张,我就是替姜留白带封信。”斐霁将那封他逐字逐句教着姜墨写的狗爬信拿出来,在凌牧飞面前晃了一下,“你可认得他的字。” “认得,此等潇洒飞逸的字迹,确实出自小姜侯爷。”凌牧飞低眉颔首,回得更加小心翼翼。 斐霁在心里不屑鄙夷了一下,也就这帮武夫觉得姜留白狗爬字像个字了。 “认得就好。”斐霁侧歪着身子,慢悠悠说着,戏谑的目光直盯着凌牧飞。 看得凌牧飞一阵心颤,心想这小殿下还未及冠,已经生出震慑四方的王霸之气,日后可还得了,他两股战战问:“侯爷可在信中有交代卑职什么话?” “有什么话,凌将军还猜不到吗?”斐霁将信拍在桌子上,话说得又慢又重,脸色骤然阴沉,他心里是有几份不悦的,凌牧飞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老夫,却对一个牢中重犯自称卑职,何等无礼! 凌牧飞双膝跪倒在地,恭顺求问:“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斐霁起身绕到他身后,缓缓道来:“圣上将南北军摘出太尉,就是让你们明公无私,专领天命,你可倒好,身为南军统领,掌管宫门重防,却背着圣上与赵旦勾结,暗箱授受,居心何在!” “殿下冤枉,卑职胆敢有一点祸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凌牧飞挺直身子,目眦具裂,刚毅回驳。 斐霁居高临下打探着凌牧飞,看逼得差不多了,软了几份言语说:“凌将军莫要激动,我也不过是和叔叔饮酒时闲聊起来,他老人家虽陷囹圄,但仍关心朝政,怕将军误入歧途追悔莫及,特让我来代他问一句,看将军如此决然,别说叔叔,我一个局外人都信服了。” 小狐狸翻着滚撒着娇,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凌牧飞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难为情却又耿直问道:“殿下,赵太尉不是你舅父吗?” 小狐狸双耳一竖,挑着眉回:“姜留白还是我叔父呢。” 凌牧飞嘿嘿一笑:“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看当个酒友还差不多。” 看小殿下脸色又要转阴,凌牧飞赶紧如实交代道:“赵太尉找我,是想让我帮忙找个江湖术士。” “术士?”斐霁半知半解,恒帝病倒之后,倒是经常召来些术士做法炼丹,赵旦想要巴结恒帝,网罗奇门异士觐见可以理解,但让看守宫门的南军卫尉去找一个闲人,就不太能理解了。 知道解释不通,凌牧飞接着说:“那术士名叫百里乘风,前些时日才召进北宫苑,本就与旁人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他怎么得罪圣上,圣上下令让孙丞相抓人,赵太尉可能就是想凑个热闹,让我去找,我一个宫门侍卫哪儿脱得开,又估摸赵太尉是想找个由头拉拢我,不过礼我没接受,早就退回去了。” “圣上,孙丞相,赵太尉……百里乘风。”斐霁转过身,左手握成拳头有一下没一下打在右手掌心里,捡着凌牧飞诸多废话里的关联,踱着步子喃喃思忖。 一个时辰以后,一封火急火燎的信暗传到诏狱。 姜墨打开火漆,被风卷残云般的草字戳痛了双眼,这样的烂字凌牧飞竟然写了足足三页。 上来先是一阵满腹牢骚的质问:“侯爷要是不信我,大可让太子殿下上疏革了我的职,何必关联到四殿下,让他亲自跑来南营传话威吓我?所以侯爷是完全信任四殿下了吗,他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切,卑职身份低微,不及你们叔侄关系好,能经常喝酒谈心的……” 关于姜墨与斐霁的关系鉴定,凌牧飞吧啦吧啦写了两页纸。 姜墨捏着山根,咬紧后槽牙,他奶奶的看了半天狗爬字,就这? 姜墨又释出一丝无奈的笑,心想,给小狐狸点染料就可以开染坊了,低估小骗子小油子花言巧语,挑拨离间的能力了。 耐着心看到信封后面几行斐霁对凌牧飞的盘问细节,再抖出术士一事,姜墨脸色骤然大变,一向求稳的他连吹了两声夺命连环哨。 哨声刺破铁门,穿过长廊,惊得檐头金乌乱窜,过道蛇鼠躲匿,刚送走饭的狱卒阒然回头,不顾周遭人的盯梢,提着食盒返回重牢。 方才还爽朗的初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墨色浓云沉沉坠下来。 两只玄鸟自东西方向姗姗飞进宫阙,盘旋在永和居上方。 未曾歇息的斐霁挥退一众侍从,身着齐整衣袍,神色肃穆坐在堂上。 朔风冲开半掩的垂花门,将夜色里的红袍撩得烈烈翻飞。 斐霁苍白脸上不着一丝表情,骨节分明的手随意一招,两只玄鸟纷纷落在手边,垂首静候。 一封来自诏狱楚河,另一封来自太尉府顾千帆。 两派势力如同两股隐藏在暗礁下的劲猛激流,波涛汹涌,当仁不让,翻卷滚动的浪花皆指向一人。 太和门,正在巡夜的小队恪尽职守,全神贯注查探宫廷每个角落。 一道暗影乘风而来,骤雨紧随其后,如柱倾泻。 羽林军拂去脸上跳珠,鹰隼般的双眸很快捕捉到街角蜷缩的一团黑影。 长戟往上一挑,薄弱的黑篷衣飞过半个墙头,一张惊悚的枯槁鬼脸暴露在裂空的闪电中。 嚇得打前阵的羽林军后退半步,其他人紧围上,厉声问道:“什么人!” “不可能是人,他怎么可能略过九重宫门的查阅?” “不要自乱阵脚,我看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先绑起来。” 几人正欲行动,忽闻街道两头人声煌煌,足音蛩然,铁甲兵器的摩挲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夜半惊魂,是他召来的小鬼!” “莫要胡说。” “宫中宵禁,怎么可能一下来这么多人,不是鬼那是什么!” 一时间风声鹤唳,几人背靠背围成一圈,长戟准备着随时出刃。 “小子们莫要慌张,是老夫。”打远传来一声底气十足的洪鸣之音。 听闻凌牧飞声音,几人如释重负,隔着雨幕喊回去:“将军,我们抓到一个擅闯宫门的贼人,正欲向你禀报,您真是料事如神,这就来了。” 凌牧飞沉着模子,粗硬的红髯被雨冲刷的炸在两腮,如阴曹刚爬上人间的阎罗。 小子们看他今夜拿了重戟,面面相觑不敢再吭声。 沾过血的人再要杀人时,周身会有淘不尽洗不散的血腥味。 他们退散两侧,给凌牧飞让开一条通向鬼魅的路。 阎王杀鬼,正是好活。 凌牧飞望着地上抖索不止的人,他没有丝毫犹豫,举戟砍下去。 一道飞镖破雨而来,打在戟顶铁头上,两两相撞发出刺耳的磨砺声。 凌牧飞偏转了半步,随即跟上第二刃。 地上鬼魅趁着空隙,泥鳅般钻入了人群中,铁戟与他错身,只削掉半缕头发。 凌牧飞转身追人,一把厚刀怼上来,他怒喝:“哪个不开眼的敢拦你爷爷我。” “凌牧飞,宫廷之内,你胆敢擅自杀人。”火把骤然照亮整个街道,耿仲儒沟壑横陈的脸尽显无疑。 “我当是谁,原来是耿延尉。”凌牧飞没有收戟的意思,往前怼了他一把,呵斥道,“宵夜时分,你胆敢带人擅闯宫门,老夫今日连你一并收拾了。” 耿仲儒自知技不如人,挡不住凌牧飞的攻势,心中再不服气也不敢过多闲言,从袖口掏出一道明黄圣旨:“奉圣上之令,捉拿江湖术士百里乘风,我看谁敢拦。” 凌牧飞充耳不闻,道:“什么捉拿阿猫阿狗,老夫只知道他擅闯宫门,意图不轨,就当立地正法。” 说毕,蛮力挑开耿仲儒,直奔躲在身后的百里乘风而去。 “凌牧飞,你好大的胆子。” 八驾马车可以并齐的永和大道,一时间涌入黑压压的铁甲兵,大炮轰蚊子般将凌牧飞团团围住。 赵旦的撵车风驰急掣滚过青石板。 骤雨停歇,风鸣不止,闷雷一声接一声压在头顶。 凌牧飞抬头望着晓夜初明的天际,厚重云层包裹下,清明的曙光怎么也冲不破阴暗。 他不甘的放下长戟,倔强的膝盖不得不向权贵弯曲。 这一夜过得尤其漫长。 同一片天空下,还有多少人夙夜难寐。 第10章 风起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北宫苑朝歌夜弦,丝竹声声不断,歌舞莺莺不减,恒帝用醉生梦死麻痹着病入膏肓的苦楚。 原以为贪得一响欢愉,便能羽化成仙。 殊不知行将就木的身躯早已枯槁斑驳,濒临寂灭的深渊。 孙怀玉早早等在庭内,莺歌燕舞吵得他耳朵痛,遂退到庭外踱着四方步消解快要抑制不住的火气。 日上三竿,内廷终于鼓噪熙攘起来。 孙怀玉知道,恒帝带着一群邪佞宠妃出来花天酒地了。 他迈着坚毅步子,毅然闯进乌烟瘴气中。 还不等他发作,只见一行四五宦官,吃力抬抱着鼓鼓囊囊的硕大被褥,挤他前方落在恒帝面前。 恒帝神色涣散痴迷,抓着身旁宠妃的手,胡言乱语道:“爱妃,咱们的小宝贝饿了,想吃奶了。” 包裹之下,果真溢出几声啼哭。 只不过那扯着嗓子的啼哭更像狼嚎,听得孙怀玉一阵痉挛。 恒帝强抓着宠妃的手,将她推到襁褓前,一层层剥落开锦被,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 孙怀玉上前一瞥,竟是大魏堂堂三公太尉,赵旦! 赵旦臃肿的脸憋得通红,成股外流的汗液湿透三层袍子,年近五旬,还乖张的扮着孩童模样,朝恒帝装疯卖傻道说:“吃奶,孩儿要吃奶。” 恒帝被逗得歪倒在台上,揪着赵旦络腮胡,笑骂道:“野杂碎,这大魏离了你,谁还能逗朕一笑。” 被叫野杂碎的赵旦没有丝毫怒意,反倒更卖力的学着嗫嚅小儿,丑态百出的嘬着手指。 纵观一切的孙怀玉头皮发紧,面色涨红,他毫不犹豫的跪在恒帝面前,眼泪汩汩而下:“陛下,您乃九五之尊,怎可这般胡闹,要是传出去,士大夫该如何评议您,天下人该如何尊崇大魏天下!” 恒帝瞄了一眼孙怀玉,小声反驳:“不就闹玩了一下,话说得这般重,真是扫兴。” 孙怀玉还想再进言,恒帝岔开话题问:“孙丞千里迢迢找朕有何事?”朕跑这么远了,你还来烦我。 孙怀玉以袖掩面,擦掉泪痕,神色又严正起来,道:“臣想禀报百里乘风一案。” “哦,你可抓到人了。”恒帝拂去方才不悦,来了兴趣。 赵旦灵活钻出被褥,跪在孙怀玉前方,插话道:“臣听闻耿延尉也抓到一个叫百里乘风的术士,此刻他正在外面候命,陛下可随时召他进来问话。” “这百里乘风难不成还有个分身术,让你们都抓了起来?”恒帝疑惑。 孙怀玉笔直跪在地上,身子略显僵硬,叩首道:“臣无能,没有抓到百里乘风。” “尔等皆为朕效力,谁抓不都一样,孙丞快快请起,刚好跟朕一起讯问下耿仲儒。”恒帝扶起孙怀玉,与他携手走去正榻。 赵旦仍跪在后面,看着二人相连的背影,嗜出一抹杀气森森的冷笑。 耿仲儒向前跪拜。 恒帝俯身瞧着他说:“可有审出什么?” “禀告陛下,臣……” “耿仲儒,你精通律法,深谙典章,身居维护公序良俗的延尉之官,可要如实禀报案件实情,莫要对不起你当初许下为天下公的誓言。”孙怀玉立在一侧,循循善诱。 耿仲儒额前青筋猛然一跳,缓缓跪伏在天子脚边,望着低到尘埃的头颅,他轻蔑一笑,掩着恶寒道:“臣不敢欺君罔言,所报句句属实。” “好了,朕不是听你来废话和磕头的,赶紧说。”恒帝耐心告罄。 耿仲儒道来:“百里乘风能日行百里,且穿过九重宫阙进入内庭,臣觉得十分蹊跷怪异,审问之后得知,百里乘风有瞬移之术,弹指间可跨越万里,不受城门瓦舍限制,能自由穿梭宫廷街坊。” “朕就觉得他是个奇人。”不等耿仲儒说完,恒帝双目发出渴求的光亮,“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讯。”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身怀诡异妖术,提到近前,恐生事变。”孙怀玉跪地恳求。 “这么多人看着,能生什么事变,他要有真本事,就让他在陛下眼皮低下遁走。”赵旦反驳。 恒帝更是来了兴致:“对,玄威说的对,先把人提上来,要是遁不走,朕亲自砍了他。” “是。”耿仲儒直接应下。 孙怀玉被堵的脸色铁青,今日心气尤其不顺,他并非贪权恋富之人,要不是顾念太子在外朝孤立无援,他七旬身躯早就致仕回乡,含饴弄孙,过闲云野鹤生活了,何必在宦海沉浮,惹人妒恨。 百里乘风被压上来,恒帝看着不过旬日由丰满变得干瘦的人,着实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百里乘风撩开遮挡在前的碎发,露出一张苍白褶皱的鞋拔子脸,恭维的碜笑一下,张开黢黑到发烂的牙齿,尖着桑子道:“罪民用功过度,散尽了阳气。” “听耿延尉说,你会穿墙之术?”恒帝才不在意是人是鬼,阳气阴气的,只想满足满心的好奇。 “罪民那是雕虫小技。”百里乘风眼睛一拐弯,看着恒帝道,“见了真龙威,就施展不起来了。” “好你个百里乘风,那朕不杀你了,就把你养在宫中,等你施展的那天。”恒帝很快转了想法。 孙怀玉在身侧听得一阵唏嘘,天子一道令,底下人忙的晕头转向,又因他兴起的一句话,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如同笑话。 孙怀玉合拢衣袖打算告退,他不愿再陪着胡闹,回到东都看着勤政为民的斐翊,看着以太子为中心正在冉冉革新的朝政,起码还有些安慰。 正要上前一步,赵旦挡到他面前,指着发抖不止的百里乘风喝道:“圣上都赦免你了,为何还害怕?” 百里乘风枯瘦如柴的身子快抖成筛子,看了一眼赵旦,又往后看着叠在后面的孙怀玉,他低了下头,后槽牙几尽咬碎,血腥气弥散充斥了脑海,才缓缓说道:“陛下皇恩浩荡,罪民不能再隐瞒。” “隐瞒什么?”恒帝站在他前面问。 百里乘风面如死灰,心如槁木,瘫跪在地上麻木的说:“我用千里眼看见有人在诅咒你。” 恒帝敛住气息,整个气氛忽然凝滞住。 人满为患的厅堂此刻鸦雀无声。 人人都知道,恒帝最忌惮巫蛊之术,更何况诅咒天子呢。 “陛下,不可听信他一人之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应交由三司会审。”孙怀玉最先打破寂静。 “陛下正在审讯,何必再多此一举转到三司去,不妨现在听他一言,是否真的有人在行巫蛊之术,最终陛下自会有评判。”赵旦紧怼着孙怀玉。 “陛下,臣也觉得可听他一说。”耿仲儒跟着赵旦收尾。 恒帝吐出一口长气,坐回正榻上,横眉冷眼看着百里乘风:“说吧,说不好就砍了你的脑袋。” 百里乘风缩在地上,似乎已经死过一回,反而沉了声道来:“我看见一男一女缝制了一个人偶小人,人偶胸前写着你的名讳,上面扎着几根细针。” 恒帝将手边的茶杯怫然挥扫在地,他站起来双手掐腰,怒目圆睁质问道:“你可看清两人长相?” 百里乘风突然苦笑一下,全然没了惧色,他别扭着挣扎着愧疚着看了一眼年过古稀还依旧身板硬朗的孙丞相。 孙怀玉接收到了百里乘风的目光,不解的眯缝起眼,又忽然惊骇的睁大眼睛。 只听得百里乘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一男一女,男的唤二郎,女的唤伯姬。” * “什么!羽林军查封了丞相府!”斐翊蓦然从几案上跳起,不顾堆满的公文,踱步向外走去,“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去找圣上问清这件事。” “殿下莫要冲动。”永和大殿之外,张正权周身长立,早早作揖等着斐翊。 “张御史,你可知我舅父犯了什么事,哪里得罪陛下了?”斐翊无助的抓紧张正权的手臂,未平息的肩头还在微微发着颤。 “羽林军在南阳公主妆奁里发现了巫蛊小人,而孙丞之子又与南阳公主私通。”张正权声音平和诉说着来龙去脉。 “伯姬和景明,他俩怎么会……”斐翊拧着眉头说,“就算他俩真有什么,但绝不可能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那巫蛊小人,正扎着陛下名讳。” 斐翊听闻,直接瘫倒在左右内侍怀中,颤音道:“他们怎有胆量诅咒圣上,再说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完全说不通。” “殿下,圣上已经相信,他们是否真的有行巫蛊之术已经不重要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张正权依旧波澜不惊,蹲下身与斐翊平视,直勾勾望着这位年岁尚轻的大魏储君。 “我去联合朝中大臣,让他们上疏替舅父求情,此事有人故意为之,想要污蔑陷害舅父啊。”斐翊说完,底气不足的避开了张正权如鹰隼般的双眸。 “既然殿下知道有人故意为之,为何还要再引火上身?行巫蛊之术的是丞相之子,那陛下为何还要连丞相也一并下狱,他为政几十载,难道还看不迫这拙劣的构陷手段,请殿下想一想,陛下拔除孙氏外戚,究竟是为了什么?”张正权语意铿锵有力,字字锤着年轻储君的心蕊。 第11章 云涌 “张公让我什么都不做,以求明哲保身,独立事外,但我岂不是成了不忠不义之徒。”斐翊回到东宫,携手钟宛月,与她述说愁苦。 钟宛月平抚着丈夫不过二三已经长出的眉心纹,几尽柔软安慰道:“不管殿下有何决定,我和我的家族定当全力支持你。” “宛月,我真的好痛苦,要是知道登上那个位子需要牺牲好多人,那我宁愿不做。”斐翊伏在钟宛月怀中,将她腰身抱紧,“我已经对不起子诚,我不想再陷舅父于不利之境。” 听闻死去的皇儿,钟宛月神情一恍惚,痛楚即将冲破眼眶,汇成愤恨的泪水。 可她忍住了,忍得指甲掐住虎口,生生穿插进血肉里。 “殿下,即使你不做,登上宝座需要奠基的枯骨还是不会少,你德心仁厚,只有你去做,才能减少更多的牺牲。”钟宛月捧起斐翊疲倦的脸颊,轻柔着他青葱的胡茬,哄道,“再忍一忍,为了我,为了大魏,为了天下子民。” 看着钟宛月坚定的目光,斐翊一瞬集满了力量,他含蓄着泪水,将她抱个满怀:“得此佳人,夫复何求,我的好月儿,你定要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钟宛月拍着斐翊后背:“殿下亦然。” 朱门之后,早到来的斐霁背靠门沿儿,黯然垂下双眸,既欢喜又唏嘘。欢喜的是艰难时刻,哥嫂情感深厚,互为陪伴,唏嘘的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多了些生死攸关的无奈。 “大哥,嫂嫂。”斐霁还是打破了这份宁静,在东宫现了身。 钟宛月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斐翊双眼通红,怔愣望着他。 “外面没人阻拦,我就直接进来了。”斐霁怯怯的试探解释。 子诚死后,这是他头一次登门造访,作为“嫌疑人”,他不觉心虚起来,尤其对钟宛月,可真要解释起来,又显得多余。 “景福,你好久没来了。”钟宛月很快收拾好心情,先斐翊一步反应,将人拉进内室关上了门。 斐霁局促着被钟宛月按在凳子上,一双水汪汪眼睛快要压成鹅蛋状,怯生生叫着:“嫂嫂。” “这里是你的家,东宫对你从来没有门禁。”钟宛月抚平斐霁因紧张而揉搓皱的袖口,严声打趣,“你这么多日不来,我和你大哥才要责怪你呢。” 斐霁这些日的委屈一下翻涌而出,像个倔强不承认自己还小的小朋友,瘪着嘴,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钟宛月如一股清澈柔顺的水,能抚平世间万物的灵。 “他不该来的。”斐翊如一盆火,呼啦将刚熄灭的委屈再次点燃。 有了钟宛月撑腰,斐霁有了底气,直言了当道:“我来就跟大哥说一句,你不能给孙丞相求情。” 斐翊瞪大眼睛看着泪痕未干的小老四,往日当他小孩,与他聊得不过是学业怎样,钱够不够用,别到处乱跑,俩人何时将政见摆到台面上过,一时间有些陌生,陌生的不知说什么。 钟宛月也是比他先一步适应忽然长大的斐霁,问道:“你大哥不替舅父求情的话,整个朝堂还有谁能救他?” “大哥若是去求情,不但救不了孙丞,还会置他于死地。”斐霁加重了语气,面色也是越发沉冷。 钟宛月被斐霁突如其来的转变震禁了声,望着他一时也没了言语。 斐翊看着小老四,忽然想到了方才在殿前相遇的张正权,不向熟的两人似乎默契的看透了时局。 “不去求情,我还能干什么?”斐翊无望低头,像一张薄弱到快要破碎的白纸,在狂风骤雨中找不到落脚点。 “什么也别干。”斐霁落落出现在太子面前,捏住这张白纸,“陛下最忌讳结党营私,你若是联合朝中大臣去给孙丞求情,更加重陛下猜忌之心,断不会放过孙丞,让他再次回归朋党之中,大哥什么也别干,让张御史去查案拖上一段时间,等陛下转念过来孙丞对大魏的贡献,自然不会下手太重。” “真如你说的自然好,但要是陛下想不过来要杀了舅父呢,我就什么都不干吗?”斐翊问。 斐霁俯身,朝太子做了一揖:“大哥可否信我?” 斐翊狐疑看着眼前陌生的小老四。 “大哥若是信我,给我三日时间,我定让陛下回心转意。”斐霁不等太子回复,抬头朝他坚定一笑。 “景福,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斐翊听闻他这番言论,眉头再次拧起来。 “大哥,事已至此,我还能独身事外吗?”斐霁也拧出了川眉。 两位模样相当的兄弟,两两相视,互不退让,再次无言。 “殿下就放手让景福去做吧。”钟宛月站到斐霁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大哥他总想挑起一切,他想护我们周全,但我们又何尝不是想分担一下他肩上的重量呢。” 斐霁朝太子重重点头:“嫂嫂说得对。” “罢了,随你吧。”斐翊退了半步,又道,“我会派人盯着你,一旦察觉到危险,会立即中断你的行动。” “多谢大哥,大哥放心。”斐霁一下子开朗起来,又恢复了小孩子的俏皮,蹦跳着出了东宫。 看着斐霁离去的背影,斐翊叹了一口气。 “殿下怎么了?”钟宛月问。 “景福有七窍玲珑之心,亦有勇往直前的胆魄,他若是处在我的位子,定会比我做的好吧。”斐翊不假思索说。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钟宛月宽慰。 “可能最近太紧绷了,想得总是很多,却又没有头绪。”斐翊抚着再次跳动起来的太阳穴。 钟宛月上前替他按揉穴位。 在斐翊看不到的背后,钟宛月摘下故作轻松的面具,无不担忧着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 斐霁出了东宫,朝东宫门口站岗的孙卓熙招呼:“我要去诏狱,帮我肃清路上的障碍。” 孙卓熙伸出五根手指。 斐霁陡然一笑:“我给你十坛酒,再帮我甩掉身后的尾巴。” “好活,好说。”孙卓熙舔了舔嘴角,朝跟着斐霁的暗卫走去。 斐霁避开朝中耳目,一路畅通无阻进了诏狱。 他走到重牢,在铁皮剥落的左门前拐了个弯儿,向之前关押青初的右牢走去。 厚重铁门呼啦打开,仍衣冠整齐的孙怀玉,正襟危坐在破草席上,盘腿打着坐。 不受来者影响,待他自己调整好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直到看到一身红袍的四殿下时,才有了一丝惊诧。 “你来干什么?”孙怀玉粗言粗语问,又冷哼一声道,“你是来替赵玄威看我笑话的?还是来刑讯逼供的?” “丞相,我不过才十八,你能不能别把我想的这么凶残?”斐霁倒是一身轻松,盘腿坐到孙怀玉面前,与他打哈哈。 孙怀玉再次眯缝起眼睛,似乎不打算与这个不着调的小辈打交道了。 “看你也不想听我说话,我就长话短说,三日之后,你假装晕倒在狱中,自会有人禀报到圣上那里,到时可有转机。”斐霁开门见山。 孙怀玉再次瞪大了眼睛,眼珠转动了一圈,转念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斐霁起身,弹掉了袍子上的草芥,款款道:“杀了你,会浇灭天子士子的热忱之心,为了大魏,晚辈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 孙怀玉瞠目结舌望着离去的斐霁,激荡的心久久才回笼过劲,自嘲笑了一声:“老了,新起之浪终将推翻我们这些疲软的老浪。” “丞相,老四方可一用。”右牢传来低沉之音。 孙怀玉抬起拉拢的眼皮,望着那扇久经未开的铁门叹息道:“留白,你也是后起之秀的佼佼者,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竭力上疏,陛下也不会将你从北疆拉到西域,也不会让那些佞臣有机可乘造谣你兵变。” “哈哈哈……”对头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打断孙怀玉的自责。 待姜墨笑得气结才停下,沙哑着嗓子说:“咱们那位天子喜欢专权,你我的下场还看不出来吗,即使不去灭古羌,即使拴在天子脚边,还是会因为功高盖主被剥夺一切。” “唉。”孙怀玉长叹一口气,“承佑宽宏仁德,望他即位之后,能还天下一片清明。” 对头再也没有声响,一个左膀一个右臂,一个将军一个丞相,一个军权一个政权,皆被束在牢狱。 斐承佑的天子之路可不好走。 沉久未见过人的姜墨,最近一直在回想斐霁的模样。 那个眉目清秀,书生做派的斐老四,真的能扭转时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