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仙怎么你了》 第1章 穿书等死 这往家捡人可是个技术活。 捡得好了,一人得道,全家跟着沾光。要是捡得不好,休说泼天富贵今日便轮到自家,就连剜心、割肾都算是老天爷网开一面。 沈轻尘围着不省人事的少年转了两圈,忧心忡忡地说:“兄台,你躺在这里,是有什么心事吗?” 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那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长相那真是没话说,漆黑眼睫不时颤动几下,恰好掩映住了眉宇间那点呼之欲出的凶气,显出几分脆弱可怜来。 这便是书中耗费大量笔墨描述其美貌的主角受。 主角受是否愁肠百结无人知晓,系统反正是有心事了:“你不装能死吗?” 沈轻尘翻手托了托身后的背篓,统共也没挖出几株草药,索性将竹篓放置一边,毫不讲究地坐倒一片野草,回敬它:“你OOC了。” 他薅了根刚长成的狗尾巴草,细长的茎不堪重负地弯下,绿尾巴随着手腕转动左摇右摆,最终指向昏迷不醒的少年。 那张脸已经能隐约望出日后招人的模样,就是皮肤过于苍白,又瘦得厉害,连那几分刻薄的凶相都像是强撑出来的,很是可怜巴巴。 他轻叹了口气。 系统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轻尘转过头,与空气深情对视,用一种既惊叹又艳羡的口吻说:“没有口呼吸,倒下的姿势也很帅,看来十分注重形象管理。” 他竖起大拇指:“这孩子将来能做大明星。” 系统出乎意料地没在言语上跟他纠缠,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你快死了……” 这话还真不是什么人身攻击。从现在掐着手指开始数,沈轻尘最多还有三个月可以活。 他这命途多舛的一生在原书中只用了两段话概括: 【三个月后,小病秧子起床打水时一头扎进了井中,竟被活活溺死。这消息传入仙门时,裴贺正在山脚下练剑,眼神明显地怔松了一瞬,低声嘶哑道:“他……”】 【旁边有人笑道:“这又是你的哪段情缘?”】 沈轻尘就是这位淹死的病秧子。 “他”后面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沈轻尘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再往后的剧情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是他这病秧子成了原书攻醋性大发的理由,将主角受先这样后那样。 一篇颜色文的基本套路:一切为“嗯嗯”情节服务。 是的,他穿书了。 事情的起因极其老套,他在睡前进行日常网上冲浪的时候刷到一则有关熬夜危害的帖子,顺手点开评论区看了半小时。 人是心平气和走进去的,手是打着抖滑出来的。 一阵担惊受怕过后,他开始害怕地玩手机。 其实这帖子也不是没有效果,按照平常的作息,他最多能熬到凌晨三点。结果看了这帖子之后,竟然能坚持熬个通宵了,真是可喜可贺。 只可惜没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帖主,英雄好汉,值得一赞。 随后便是例行步骤——猝死、穿书、重生、系统、任务。 系统还自备一段广告词:“你好,这里不是主角再爱我一次舔狗系统、不是路过的狗都要被我扇两巴掌打脸系统、不是我的钱怎么也花不完暴富系统。” “这里是——” 沈轻尘死得痛苦且快,但生来不长记性,听到这话很兴奋地朝它招招手,雀跃地说:“细说暴富。” 还挑上了。 系统没搭理他,敬业地念完了台词:“……我是‘我推我守护’系统。” “另外,沈先生,需要我提醒你吗?你已经在现实世界中确认死亡了,尸体都凉透了,不会觉得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吧。” 真是好邪恶、好动漫的说话语气。 沈轻尘却对此恍若未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空间里的小光团,眼眸重新绽发出光彩。 系统很上道:“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推”本来的意思是“我的偶像”,后来成了一个热门网络用语,可以用来指代游戏中喜欢的哪个角色,小说中推崇、喜爱的某位人物。 沈轻尘先天不足,身体孱弱,手里又没几个钱,因此玩游戏的标准是“不肝不氪”。这上哪儿还找得到游戏玩? 偏他又对其他方面兴趣寥寥,不爱出门,所以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追文看小说。 并且看书只看连载文,追求的便是这种豪赌一般的刺/激。 ——该文是坑?是否断更?最终烂尾了没? 好巧不巧,他在三年前追了一本名为《愚弄修仙界》的小说。此书涉及要素过多,不过可以用三个词语笼统概括: 少儿不宜、中年不宜、老人不宜。 三年啊,那可是三年,被考试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高中生也该出关了,结果这本小说——没想到吧,还没完结。 光写“嗯嗯”肯定是写不了好几百万的,就算能写,作者身体也吃不消。 它不光内容香艳,其内还包括令人振奋的事业线和观者震惊的感情线。 沈轻尘追平文后,活了二十年来第一次发评: 【看完此书,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连困扰我多年的风湿都好了。现在身体倍棒,生龙活虎,特别想冲到作者面前给你两拳。作者,你有心吗?】 【裴贺只想修仙,一心向道,怎么可能爱上折辱他、逼迫他的人?我的拳头都没你的心硬。】 【难道裴贺不是你的孩子吗?】 两分钟后,作者回复: 【钱才是我的孩子。】 又过了两分钟。 【哈哈,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小调皮。】 沈轻尘没能回复成作者的评论。 这本小说按理早该完结了,却被作者拖着东拉西扯、废话一箩筐地又写了好几个月。他几乎能料到烂尾的结局,早就把这本书化为“已死”的行列。 结果小说没死,他先死了。 《愚弄修仙界》是一本以修真世界为背景的奇书,主要奇在三点: 首先,作为一本黄书,在重口的同时又黄得十分具有美感,实在难得。 其次,它的打脸情节也写得有模有样,该爽的时候爽,该虐的时候虐,可谓是十项全能。 最后,书名暂且不提,主角受的人设称得上是十分猎奇,文案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清冷野狗型受×各式各样渣攻。 沈轻尘有点不明白,你可以说是“清冷美人”,也能写成“烂命野狗”,结果你两者“啪”一综合,搞出来了个“清冷野狗”是什么意思? 不会觉得有人吃这套吧。 结果还真有人吃这套。 这本小说凭借它不分场合、文笔优秀的船戏,三位渣攻的带感人设,为了装比而装比的剧情,以及野狗一样清冷的主角受一炮而红,成了水棠网站流量top1。 沈轻尘不信邪地点进去,精神恍惚地退出来。 此书别名《总有狗挡我的修仙路》,是half太太在水棠的第一本小说,围绕主角受裴贺的故事展开。 裴贺出身寒微,家里穷困,幼时便被卖到某沈姓人家做小厮,成了沈家少爷端茶送水的奴仆。这沈小少爷也是个骄纵子,从不拿仆从当人看。 因此裴贺处处受欺凌、事事被挤兑,身上时常青紫交加。 有些人作死是拦不住的。 沈少爷嚣张跋扈,没事就爱找刺/激,某天一时兴起竟然想去山里寻凶兽。 裴贺再三劝阻,却挨了一顿拳脚,只好先陪少爷进山,暗地里请求另一小厮给老爷传信。 而后果然作死成真死,一行人路遇妖兽,沈少爷连“救命”都没喊出来,就成了妖兽的腹中之物。 换成别人早逃跑了,但裴贺不一样。 他是主角,势必守信守义。 这小崽子终于露出他凶残的一面,不要命地扑上去,从兽口夺下了沈少爷的一条腿。妖兽进食完毕,恰巧吃饱,十分好心情地留了蝼蚁一条小命,只拍断了他的左腿。 此次遭遇给他留下了两样东西: 一是大腿内侧一道五寸长的疤痕,二是夜半时分妖毒发作、令人如坠冰窟的毛病。 后者还成了渣攻们折磨他的理由——在裴贺妖毒发作时强迫他服下催/情丹药,美其名曰“驱寒”。 人差不多都死绝了,救兵才姗姗来迟。裴贺倒在一片血泊中,血液浸透麻衣。 小厮已料到不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命家丁抬起神志不清的裴贺,收敛了少爷的半截尸体,一同抬到沈老爷那里,再添油加醋地将屎盆子全盖在了主角受头上。 裴贺一醒来,等待他的便是为少爷陪葬的结局。 他被关在柴房饿了三天,寻到一个机会逃出了沈府,一路跌跌撞撞地偷摸回了小村子的父母家。 这十来岁的孩子什么也没考虑,譬如这样会不会给父母带来灾祸,又会不会被再度遣送回沈府。 他拖着伤腿咬牙前行,只是想着再见他们一面。 他没能见成。 爹娘和小弟、小妹一家人正在和和美美地吃饭,欢声笑语隔了一层门都听得见。 娘用那种温柔、发愁的语气说:“听说沈七到山里被野兽吃了,他家要拿我儿……裴贺出气,小裴知道这事后从沈府偷跑了出来,会不会……” 没说出的话二人都心知肚明。 爹低头喝了口稀饭,说:“敢来我就把他打出去。” 一大家子都因为他的话定了神,该夹菜的夹菜,该添饭的添饭,欢声笑语从门缝里挤出来,落到裴贺的耳中。 他心说,我不用你打。 这孩子强撑着回家的那口气成了郁气,对亲情的最后一丝渴望就此斩断,转头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家门。 但人活着总得有点精神支柱。 裴贺再也不敢将这柱子落在人身上,只好寻一个缥缈的祈盼。越远大越好,越不可能越好。他需要一根永远不可能够得着的红萝卜,来吊着他活完一生。 ——他决定去修仙。 至此,本书的设定才缓缓展开。 裴贺耗费了五年时间才到达仙门,来到了天下四宗之一的千仞宗,也在此开启了被三位渣攻虐身虐心的噩梦生活。 攻一是主角受的师尊,关键词是高冷禁欲,克己修身,最终却做出了对徒弟下手的龌龊事。 攻二是主角受的同门,丹修出身,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然而心肠却阴毒若蛇蝎。 攻三是主角受的死对头,百分百的修二代,没受过挫的天之骄子,与其单方面相爱相杀几十万字。 裴贺一心飞升,只想好好修仙,却因为这三人的亵/玩磋磨断了成仙之路,最终被打碎了金丹,捏断了骨头,终生囚于无尽深渊,成了一个任人作践的玩物。 回想起书中情节,沈轻尘拳头硬了。 系统趁机煽风点火:“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既能改变裴贺的命运,又能让你获得重生,你——” 沈轻尘打断它:“我愿意。”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仅包含了他对作者如此不负责任态度的怨气,还涵盖了他对三位人渣的强烈唾弃。 half老师,你坏事做尽。 时间线转到当下。 沈轻尘稍微凑近了些许,将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别在少年襟口,慢悠悠地质问:“你当初说让我重生,也没说只能重生几个月啊。” 系统强作理直气壮:“你就说重生了没有吧。” 它说完这句无耻的话,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你成功完成任务,改变裴贺的命运,你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又画了个圆圆的饼,“别说再多活几个月,活个一百来岁岂不是轻轻松松。” 沈轻尘倒是没说什么。 裴贺是他在书中唯一喜欢的人物。正是因为欣赏,才对他后来的遭遇愈发心疼。 像这样心志坚定、不惧磨难的修仙天才,就该得大道、望长生。那可是裴清越,令天下四宗不知唏嘘多少年的人物。 他想要什么得不到? 沈轻尘方才之所以没立刻将主角受救回家,不是因为非要耍那几句嘴皮子不可,而是这具身体先天不足,孱弱得很。 加之刚从山上采完药回来,力气早早地消磨掉,非得歇一会儿才能继续动作。 缓过了劲儿,沈轻尘屈下身,试图将没有意识的主角受捞起,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直昏迷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剑意凛冽如霜雪,雪亮的剑锋离他心口仅有一寸之遥。 主角受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杀机凝成一线,虚弱又戒备地问:“你……是谁?” 沈轻尘稳住狂乱的心跳,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脑子一时抽筋,问出了一句毫无双商可言的废话。 “小兄弟,”他镇定地打了个招呼,没长眼睛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推”本来的意思是“我的偶像”,后来成了一个热门网络用语,可以用来指代游戏中喜欢的哪个角色,小说中推崇、喜爱的某位人物。】 这段话出自百度,被我用语言稍微加工了一遍。 会有人看吗T A 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穿书等死 第2章 初见主角 主角受醒了。 主角受又晕了。 等到裴贺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屋内飘荡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飘渺的白汽笼罩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他背对着床,正在窗边盛药,微弱的光线描摹出因为低头而弯起的那截颈,细长、洁白,像一幅挂在墙上,画意恬淡的古画。 这盛药少年正是沈轻尘。 系统闲得没事干,犯了尬聊的毛病:“你送给他狗尾草,你是不是暗恋他?” 沈轻尘丝毫不慌,把瓷勺放在碗里搅了几搅:“你附在我意识中让我重生,你是不是暗恋我?” 系统还查了查:“狗尾草的花语就是暗恋。” “你的……”沈轻尘卡壳了半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换了副恭敬的语气,“花语哥,敢问您尊姓大名啊?” 系统回道:“单名一个‘H’。” 沈轻尘很有耐心地继续问:“敢问您贵姓?” 系统:“我姓高。” 沈轻尘面不改色地称赞道:“好名字。” 他用指尖贴着碗缘试了试温度,感觉没那么烫手之后才端着药碗往床前去。 这屋子寒酸得连乞丐都不会光顾,木桌缺了个角,凳子少了条腿,房梁有虫咬、腐蚀的痕迹,仿佛下一秒就要让房主命丧当场,唯有床还算结实。 但裴贺却对这样的环境感到很是亲切。 他从小到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沈家拿他当一条无足轻重的狗,平日里动辄打骂,需要用人的时候就用几根肉骨头吊着他卖命,因此他总疑心别人的好意其实是掺了毒。 是那少年救了他。裴贺暗自思忖。 他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他什么有值得他图谋的——除了这一条命。 长期逃亡的经历使他的戒备拉到极致,裴贺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骨头仿佛被重物辗过一遍又重新一根根地拼成的,从骨缝里泛出阴冷的疼痛。 裴贺轻微偏过头,视线去找消失的佩剑,却无意间扫到一样东西。 ——一只狗尾草编成的丑兔子。 丑兔子大摇大摆、无比嚣张地占了小半张床,身子好似是一条条青虫缠成的,整体的模样奇形怪状,有点像他曾经在书上见过的妖兽。 随即他听到那少年轻飘飘的嗓音:“狗尾草……暗恋……” 他说得真切,尾音懒洋洋地上扬,好似迎风起了一片柳絮,不管不顾地拂在裴贺的心上,有点痒。 少年说了这些还不够,还要在后面若有所指地加上一个“他”。 ……谁? 裴贺正要去摸兔子的手僵了一瞬,指节动了动,在空中弯曲成一个无措的弧度。还没触碰到茸茸的绿草,指尖已经率先感受到了莫名的烫意。 大约几秒后,他收回了手。 【剧情偏移度+1%。】 沈轻尘抬起的脚步静止了一刹,对此播报声也很是惊奇,不过不是因为其偏移度无中生有,而是他觉得太少了:“我救了他,竟然才改变了百分之一的剧情。” 系统冷嘲热讽道:“可能是因为你把他‘没事’晕过去了吧。” 原书中并未写明是谁救了滚落山崖的主角受,只大致提了一嘴他在养伤期间遇到了个年纪不大的病弱少年。 小病秧子十分精通浪漫美学,于天微微亮时在他门前放了一束刚摘下来的野花。 颜色淡雅,含香带露。 这种送花不送钱的行为触动了裴贺心中那一片藏得很深的柔软,成了他得到过的屈指可数、不包含任何目的温暖。 然后此温暖在后文的二百八十万字中不分场合地出现了十三次。 沈轻尘对它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感慨道:“原主的做法真像个现代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送花代表真情,省钱不省心意。”他咂咂嘴,“我反正会这样做。” 系统毫不关心,语气平板无波又死气沉沉地播报:“恭喜宿主成功改变剧情,离成功又近一步。只要剧情偏移度达到百分百,您就能成功完成任务,真正获得新生。” 末了调子突然高起来,打了鸡血似的,“请您再接再厉吧。” 沈轻尘没忘了正事:“高兄,您还是先告诉我如何将我那三个月的寿命延长一些吧。” 年轻早死,不可取。 系统:“截止到最后期限之前,剧情偏移度刷到百分之十。” 偏移度,顾名思义,大概是指原书剧情与现实情节的偏移程度。 沈轻尘认真询问:“除了我的做法/会影响剧情偏移度之外,还有别的因素会影响它吗?譬如主角受的心态、读者的观感之类。” 系统回道:“你看着理解。” “至于怎么改变情节,提高剧情偏移度,我也提供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它诚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用,掏出了一成不变的答案,“这个你也看着办。” 沈轻尘品味了一会儿它的语气:“你对你老板怨气很大?” 系统恨恨道:“这是我第一次客串其他类型的系统,之前一直在咸鱼摆烂部工作,这边的业务暂时还不太熟悉。” “黑心老板为了把钱装进自己腰包,只给本次任务拨了工资一半的经费。现在能量已经不够用了,目测两分钟后我会陷入休眠状态。” 它假模假样地煽情道:“以后没有我的日子,还请宿主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沈轻尘油盐不进:“那你工资还真挺少。” 系统:“……”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嗞啦声,有点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即将宕机时的那种声音。 沈轻尘料到不好,在脑海中试探着叫了几声,什么“小高”“老高”、“小H”“老H”的一通乱喊,最后甚至连“宝贝”都出来了一半。 话还未说完,他先被自己恶心得一阵反胃。 沈轻尘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事实:系统被他一句话刺/激得提前一分五十九秒休眠了。 他脑海中齐刷刷地飘过一排加红加粗的大字,很显眼,很温暖,很正能量—— “一句话,暖他一整天。” 很好,穿进小说没几天,他就把自己唯一的帮手给“暖”没了。 沈轻尘内心惆怅地叹了口气,为自己至暗的前路默哀了一秒,然后很干脆地将此种情绪连同没用的帮手一齐抛之脑后。 他的目光落到与寒酸小屋十二万分适配的破床上,装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你醒啦。” 裴贺闻声望去。 救了他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皮肤白得过分——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 眉眼生得尤其好,纤长睫毛半垂,眸光越过细密的眼帘,连情绪也显得含蓄。 这人唇色发白,气息不稳,显然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将他从鸟不拉屎的荒山里抬回来的。 裴贺忽然不愿意去揣测他的居心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偏头以拳堵嘴咳了两声:“多谢……救命之恩。”又转回头,略带歉意地低声说:“之前的事,多有得罪。” “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沈轻尘老毛病还没改过来:“我姓沈。” 他端药的手一抖,忽然想起书中要拿主角受陪葬的那家人也姓沈来着,不动声色地找补道:“叫我轻尘就好。” 裴贺不愧是原书中备受读者推崇的人物之一,听到与压榨自己的仇人一般姓的名字也未起波澜,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着单衣,微微颔首,轻轻地重复:“轻尘……” 沈轻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穿书——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常见了。 无论是男频终点网,还是女频清水城,再或者荤素不忌水棠站,榜单上没挂过两本穿书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搞小说的。 但看小说是一回事,真正穿书又是一码事了。 沈轻尘自穿书那天到今日见到主角受起,满打满算不过将将两个星期。 在这将近半个月的日子,他的日常活动简单得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维持人设每日上山采药、和系统聊天侃大山、回忆原书除去黄色之外的情节。 再者就是等待主角受坠崖,救这小可怜一命。 他虽然嘴上说着“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里上班不是上班”之类的话,实际上还是很难对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 这种虚无感像是往他周身裹了一层无处不在、密不透风的棉花。他每每以为自己脚踩的是实地时,低头一看—— 原来还是棉花。 可当裴贺——这位书中真正存在的主角,一位介于虚幻与真实的之间的人物,口中叫出他的名字时,这种无处不在的虚无感突然被斩断了。 他与这个世界似乎产生了真正的联系。 沈轻尘侧坐在床畔,捏着瓷勺顺着碗沿刮了两刮,刮去勺底的药汁,将一勺药送到少年的唇边,轻声道:“药快凉了,趁热喝吧。” 裴贺从崖上摔下来,虽然伤得不轻,但是还未落得个连喝碗药都要别人伺候的地步。 这少年早早地体验过了世间冷暖,认为富人穷人、好人坏人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所以故意把自己的心脏放在一个谁都够不着的匣子里。不去期待,也不受伤害。 然而他忘了,世间之人除了分穷富、好坏之外,还分美丑。 眼前便是一位心地良善的美人。 他自脖颈至脸颊处升起一片浅淡的红,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伸手接过半温不热的汤药,也不管味道如何,连有没有毒都不考虑了,端起碗来一口气闷了。 沈轻尘越看越觉得主角受招人疼,到最后眼神几乎接近于慈爱了,温声问道:“你怎么会晕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裴贺放下药碗,将一切心机与防备都撤开,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叫裴贺,是千仞宗九极峰的外门弟子。” “此次下山,是奉了师门之命前来执行宗门任务,结果却因为自己学艺不精,在寻找灵草时不小心坠落山崖,幸得恩人所救。” 他说了实话,不过话没说全。 ——不是不小心坠下悬崖,而是被跟他一起派来执行任务的许荃许师弟推下来的。 这话他不准备说给刚认识半日的少年听,一来阐述事实不必展示细节,二来怕污了他的耳朵。 重点在二来。 沈轻尘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不过眼看着主角受在他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有些失望,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说裴贺果然还是对我戒心未消。 他兴味索然地收拾了药碗,视线扫过床榻上的丑兔子,顺手就要连它一块收拾了,却感到被人动作很轻地拽了拽袖子。 少年垂着眼皮,俊秀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刻意紧绷的冷淡,嗓音中是掩饰过的小心翼翼,“这个,留给我。” 他又晃了晃沈轻尘的袖子,声音很轻地问:“好吗?” 第3章 以身相许 转眼已是半月有余。 此地十多年没有过外来客,乍一听说沈家救了个了不得的仙人都很惊奇。风言风语长了脚似的往外传,稍不留神就会被传言踹上几脚。 沈轻尘穿成的这个角色是原书出场不超过三次的小炮灰,无父无母,又病又弱,十六岁的年纪拖着六十岁的身体。 除了身体状况跟他现代差不多之外,相貌也是大差不差,谁见到都要骂一句“花瓶”的程度。 该说不说,他对这两个字还挺受用。 这天晨光熹微,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病秧子沈轻尘便拎起背篓,带上水囊,告别了摔断了两根肋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主角受,准备开启一天的老三样: 采药、熬药、喝药。 裴贺望着他忙来忙去的背影,动了动嘴唇,说:“我身上的伤,不碍事的。以前出宗门任务时,再严重的伤我都受过,在床上躺几天基本上就好全了。” 沈轻尘在门框处停住脚步,摆出一副细心倾听的姿态。 “所以,”他低声道,“如果你上山采药是为了我。” 往后的话,他不再说了。 裴贺从来不向别人说“为了我”这三个字,说出来像是把他刻意收起来的羞耻心一起燃尽了,未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况且,也没有人会为了他。 沈轻尘用余光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裴贺,他并没有往这边看,连躺下的姿势都很规矩,昏暗的油灯在他高挺的鼻梁处落下一层阴影,瘦削的下颌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他在这时显得孤僻。 沈轻尘落下的脚步临时转了个弯,旧长衫在空中划出一道素白的弧线,顺势往门框处一靠,背上的竹篓先他一步抵上门框。 他原先的调笑之态全收了,主角受话中蕴含的自轻像一根刺,没轻没重地扎了他一下。 还挺难受。 不过这话他也确实没法说——系统这没良心的要他维持原人设,拿药当水喝,这上山采药也不是为了别人,纯粹是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 沈轻尘实在不想给主角受泼冷水。 人家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一次,话不知道在舌尖滚了几遍,上去一句“别想太多,怎么可能是为了你”,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小病秧子偏头去看他,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轻轻地一笑,左侧脸颊上出现一个似有若无的酒窝,含着某种甜蜜的蛊惑。 他用那种认真又温和的语气说:“喝了药,不会痛。” 裴贺僵硬的、仿佛凝固的侧脸松动了一刻。 “仙人都不用睡觉的吗?”小病秧子看向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清澈透亮的眼神似乎将一切都看穿了,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和悲悯。 “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你的手好凉。”他没头没脑地问,“很痛吧。” 他的眼睛没在笑。 裴贺在他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他近乎慌乱地转过头,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无处安放的视线重新回到破败的房梁上,脑海里被那个眼神占满了。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缓缓地说:“路上小心。” “山间容易有蛇出没,颜色鲜艳的一般有毒,反之则无毒。这个时节蚊虫泛滥,可以随身携带一些艾条,休息时点燃。树上不认识的果子,不要乱吃。” 一阵携着寒意的风袭来,吹得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声。 裴贺看向空荡荡的门扉,那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还有。” 他闭上眼睛,“小心我。” - 安永村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风吹绿波荡,带出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气。沈轻尘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往前走,迎面被这阵妖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现在真的有点恨系统。 别人穿书不是家财万贯、良田百亩、权势滔天,就是左拥右抱,夹杂在几个优质男之间左右为难,逃不了个被强取豪夺的宿命。 轮到他时,便是极富乡土气息的田园生活。 他还没有田。 沈轻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停在路边的石头旁喝了两口水,这才走了没多远的路程,手脚便开始发软,只好俯下身捶了捶发酸的双腿。 系统当时是这么说的:“病秧子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时吃多少饭就喝多少药,走两步路就喘,身娇体软易推倒。” “停。”沈轻尘咂摸了两秒,“你最后一句话思想正确吗?” “你说你之前在咸鱼摆烂部工作,啧啧,你们那边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系统也很慨叹:“现在时代进步了。流行风尚一直在变,但我的口味一直没变。” 沈轻尘皮笑肉不笑地问:“您的口味是——” 系统不急不缓道:“修仙奇才被打趴,高岭之花被人压。” 沈轻尘:“……”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耳廓,停了半晌,十分笃定地说:“你也看过《愚弄修仙界》吧。” 系统奇道:“您会算命?” “你名字中带了个‘h’,巧了不是,half老师的名字中也有个‘h’,当然这跟我的判断毫无关系。”沈轻尘冷笑一声,“破绽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心太脏了。” “你心不脏,你清高,”系统问道,“那你一定没看过half老师的代表作吧。” 沈轻尘:“……” 妖风未散,阴风又起。 沈轻尘被大风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个耳光,一瞬间脸都红了,迎风咳嗽了两声,抹去了眼角咳出的眼泪,坚强地继续往前走。 头可断,血可流,人设不能崩。 再往前走个百十步,便到了那座能捡人回来的荒山。山脚下有个来回徘徊的人影,在屁大点地方打圈转,个头不高,看样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孩子一身破布麻衣,见到来人眼睛一亮,细声细气地叫道:“轻尘哥。” 沈轻尘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从竹篓里拿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递过去,“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李叔呢?” 他嘴角抽了抽,烫嘴似的吐出两个字,“狗蛋。” 好端端一孩子,非得给起这个名字,这人什么心理啊。 half老师,你说是吧。 “我爹上山打猎去了。”小孩很实诚地回答,“我在这里捡人。” 沈轻尘疑心自己听错了,“捡什么?” 小孩好脾气地重复:“捡人。” 沈轻尘僵了一下唇角,“捡什么人?” 小孩老神在在地回答:“仙人。” 沈轻尘没留神吸进一口西北风,被凉气激得再度咳嗽起来,素白的皮肤上一瞬间涌起靡丽的红。 小孩——也就是李家二郎,对此人的林黛玉体质见怪不怪,伸手想去拍几下他的脊背,帮他顺顺气,免得这病秧子在自己面前当场咳死。 结果未曾考虑到自己豆芽菜大点的身高,爪子往上一糊,拍到了这病秧子的屁/股。 李二分神想了想,觉得拍屁/股跟拍背的效果应该差不多,因此神态很是天真坦荡。 沈轻尘咳得更厉害了。 李二有点担忧:“轻尘哥,你不会背着我偷偷死了吧。” 沈轻尘艰难道:“你松开手……我就不会死。” 李二松开手,视线仔仔细细地将周围搜寻了一遍,连石头缝里也不放过,显然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茄子,难掩失望地道:“轻尘哥。” “你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捡到那从天而降的仙人啊?” 沈轻尘劝他:“捡人很危险的。” “你也不知道你捡回来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万一他是什么朝廷钦犯、妖魔鬼怪,轻则倾家荡产,流浪山野;重则小命不保,满门抄斩。” 李二打断他:“那你呢?” “我……”沈轻尘干笑了两声,“我还暂时没发现我捡回来那人的另一重身份。” 李二很懂地说:“他会娶你吧。” 沈轻尘:“……哈?” 这下他是想装听不见也晚了。 只见那孩子剥开油纸,将糖块扔进嘴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很有些大智慧的意思,用甜滋滋的口气说:“隔壁永安村的事,轻尘哥还不知道吧。” 是的,他们这个村的名字叫“安永”,隔壁村叫“永安”。 half老师,请问你起名还能再随便点吗? 沈轻尘听得嘴角又想抽抽,不过好在被他强大的自制力按捺住了。 小孩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好心地给他普及八卦。 “永安村东头有户人家姓孙,孙家二郎前些日子救了个血人回来,听说那人身上都是血窟窿,眼见就要活不成了,孙二却执意要救他。” 沈轻尘问:“活着?” 小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说:“活了。” 沈轻尘放回水囊,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是说孙二郎一家还活着吗?” “……”小孩把糖块咬碎,“活着呢。今天成亲。他执意要救的那名男子是当今丞相,丞相在与他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情愫渐生,非他不娶。” “现在大家都在传,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孙二。还有人就此开了个赌局,我押了你能成,赌了三颗糖块。” 沈轻尘:“……” half老师,请问你写这种情节是为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背上竹篓,临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头绕到李二郎面前,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三颗一模一样的糖块,塞到那孩子手里,“撤回。” 小孩一头雾水:“……什么?” “赌局。”沈轻尘的背影已经远去了,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手动撤回一下。” - 流言蜚语到处传,其间的只言片语也传到了闭门不出户的裴贺耳中——他不出门,自然有传闻找上门。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摸清任何人的底细。 救了他的那名少年身体不太好,药不能喝苦的,水不能喝凉的,对白萝卜和空心菜深恶痛绝,是位得需要人小心伺候的病秧子。 至于异于常人的地方——身世比别人可怜一点,心地比别人善良几分,连长相都比别人惹眼一些。 也不怎么爱说话。 思及至此,裴贺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他望了一眼窗外,琢磨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打满了水,劈完了柴,熬好了药汤,担心那少年回来时药已经冷了,又拿了件旧衣裳将陶罐裹上。 做完这些,他才坐到桌前,拿了一条干布巾细细擦拭沾了灰尘的剑鞘,擦了没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贺手上的动作停住,转头看去。 小病秧子皮肤白,脸红起来便很明显,卷翘纤长的眼睫近乎慌张地颤了颤,整个人仿佛被蒸过了一遍,裸/露在外的皮肤像一块染上红晕的玉石。 他跨过门槛,见到屋内端坐的人似乎又心生退却,局促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半侧过身体,扶着门框停住。 像是犹豫,也像羞耻。 裴贺无端觉得脸热,欲盖弥彰地垂下眼眸,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万千念头——他怎么了?他要去哪儿?他脸红什么? 他……知道那些传闻了? 最后一个念头像是一记钢锤不轻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尖上,裴贺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不疼,但是有点热。 他倏地抬起眼睛,装作镇定自若地问:“你……” 沈轻尘正在酝酿一件大事。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算来算去,还剩两个月零十四天他就得一命呜呼。 这种被阎王爷扒拉后脚跟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因此内心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是他直接告诉裴贺有关这世界的真相,关于穿书、修仙、飞升和渣攻。将原书中的惨剧彻底在他面前摊开,主角受的命运是不是会就此改变? 他连事成之后的说辞都想好了。 到时候系统满头问号地质问他:“……谁教你这么改变的?” 沈轻尘将会颇具高人风范地一笑:“你就说改变了没有吧。”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逻辑闭环? 他既兴奋又紧张,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将肚子里烂熟的话挑挑拣拣,试图给主角受一点小小的震撼,张开口:“你……” 然而现实很骨感。 沈轻尘“你”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还是说不出多余的字句,好像突然失声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变了个人称,不死心地继续尝试:“我……” 淦。还是说不出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信息保护机制? 他一时间好像被架在火上烤,脸上火/辣辣地涌起一片红,说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后,就不上不下地停在了半路。 一个“你”,一个“我”,成功将裴贺心中纷繁的思绪揉成了一团乱麻。 裴贺耳廓上升起一片热意,混乱地想: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他在犹豫什么?他觉得这话难以启齿?他会、他会要我娶……他吗? 不对,他不会这么说——那我要……娶他吗? 他大可以拿出一堆对凡人大有裨益的奇珍异宝来报答沈轻尘对他的恩情,可要他割舍掉那病恹恹的、娇贵的少年,孤身一人踏上所谓的大道。 他真的能忍下心吗? 这少年生平遇到的温暖屈指可数,但凡遇到一点真诚的、不加算计的真心,非得牢牢抓住不可。 他无法割舍,也不能放手。 “咚”地一声,沉重的剑鞘砸在破旧的桌子上,裴贺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去碰他的手腕,却在半途停住了,一寸寸地、依依不舍地收回来。 “我带你走吧,去仙山。”他直视沈轻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起。” “你愿意吗?” 第4章 不速之客 仙山。 这年头跟“仙”沾上关系的,绝没有什么等闲之物。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正儿八经成仙的修士有过几个,但人们对长生的追求却不曾减弱。放眼修仙界,几百年间也就出了一位真正飞升的大能。 徐清川,字不凡,出身蓬莱岛,师承千仞宗。 按辈分来说,这人比裴贺的师祖还要再往上祖个一代。三百年前,他是唯一一位白日飞升的修士;三百年后,裴贺将成为同宗最有希望得道的弟子。 去仙山,眼下沈轻尘即将白得一个大馅饼。 这位百年一遇的天才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黑沉的眼眸与沈轻尘探寻的目光相对,明晃的期待被愈盛的忐忑压下。 他嗓音干涩,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傻子。沈轻尘心想。 这世上哪有这种人——把天降的馅饼塞进旁人手里,还要怀着满腹担忧紧张地问,“你要吃吗”,“你喜欢吃吗”,“不要把它丢掉,好不好”。 沈轻尘简直不能太愿意。 小病秧子闻言眼睛一亮,彻底迈过门槛进来,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轻轻地问:“我也可以吗?” 去仙山,可以吗? 活得久一点,也可以吗? 裴贺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捡起掉在桌子上的佩剑挂在腰间,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这一连串的动作将他紧张过头的情绪和不自然的表情完全掩盖。 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只有你。” 【偏移度 4%。】 【当前剧情偏移总度为5%,请宿主再接再厉。】 耳边响起的不再是系统那不靠谱、没正形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冷冰的机械音。沈轻尘被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声音一震,竟然还觉得有点悦耳。 挺好。离活着又近一步。 下一刻只听得“哐当”一声,破旧的门板被猛拍在墙上。两个刚协商一致的少年都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立在大开的院门前。 此人身量颀长,白衫轻飘——正是庄和玉。 他名字中有个“玉”字,整个人也好似一块从穷乡僻壤挖出的玉,瞳孔颜色通透如琥珀,眉梢眼角总带有笑意,温润得像打磨好的、没有棱角的玉石。 虽说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为人处事却深得邻里称赞。反正在八卦横行的此地,还从没听过庄秀才家的儿子跟谁急赤白脸过。 光听名字,沈轻尘就觉得他不一般。 这地方前有“狗蛋”,后有“虎娃”,左有“铁柱”,右有“大锤”,这地气估计是钻地底接的,结果突然冒出个跟别人不是一个画风的“庄和玉”。 half老师,你说合理吗? half老师现在没法回答他,庄和玉倒是可以。 这人检查了一遍门板的结实程度,估计对此门硬朗的身子骨也感到惊诧,脸上照常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从中透出稍许歉意来,温声解释道:“抱歉。” “今日风太大了。” 他说话时只注视着眼前人,对另一位存在感很强的大活人既不关心也不讶异,无视得很彻底。 沈轻尘对他的话表示理解。 他让开一步,拿出茶壶晃了晃,发觉里面剩余的茶水已经不多了,又伸手贴在壶壁上,一丝热意也无,刚准备去添些热茶来,却被另一人制止住了。 裴贺接过茶壶,说:“我来吧。” 外头天朗气清,微风和煦,暂时看不出狂风啸过的痕迹。 庄和玉穿过小院进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楚。他嘴角的弧度没变,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线的缘故,让人总觉得这双浅色眸子里带了些许冷意。 “轻尘。”他好脾气地说道,“你就别忙着伺候我了,我不喝茶。” “我来是有别的事——你自小身体就不大好,眼下还要照料另一人,更显操劳。正好我今日去了集市一趟,带回点稀奇吃食。你晚上来小院找我,好不好?” 这是在变相地邀请他吃饭。 沈轻尘对这位含蓄的、很有君子之风的仁兄观感很是不错。 不单是因为名字好听,还源自原身记忆中的某些片段——在他受到不知事的孩子欺凌时,往往都是庄和玉出来为他解围。 不说大恩重惠,平日里这人也对他多有关照。 沈轻尘心中已有考量,稍显腼腆地一笑。 他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一向泛白的嘴唇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好似抹了一层胭脂,开口道:“和玉,我——” 庄和玉嘴角漾着微笑,视线在沈轻尘的嘴唇处多停留了几秒,自然地将他耳边垂落的发丝捋在耳后,嗓音里含着一成不变的温润:“脸怎么这样红?” 他生了一双没干过重活的手,指节修长,触感细腻,手背上鼓起了几条嶙峋的青筋。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烟火气。得仔细看才能看出手指边上磨出的茧子。 这是一双属于读书人的手。 沈轻尘眼见这只手从自己眼前划过,蜻蜓点水似的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温雅有礼地收了回去,端端正正、极其自然地搭在破桌上。 他心里莫名觉得不自在,只好干咳了两声。 好怪……怎么感觉有点子gay。 好在沈轻尘也是位见多识广的gay子——废话,他都看《愚弄修仙界》了,还不够见多识广,当下从容回道:“天热。刚出去了一趟,约莫是被日头蒸的。” 庄和玉笑意不减:“舍下备了解暑凉汤。” 这顿饭难道就非吃不可? 没想到庄和玉看上去这么温柔恬淡一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本质上竟然如此热情好客。再执意邀请他一下,他马上就要忘却初心去蹭吃蹭喝了。 沈轻尘意志动摇,目光飘忽,不经意间看到横置在中央的长剑,不免要想起那名捡回来的少年。 他往裴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找到人,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一分,心中暗自纳罕这人沏茶沏到哪里去了,却听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庄和玉:“怎么了?” 裴贺:“找什么?”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绕到他面前提走了桌上的长剑,寒意凛冽的剑鞘擦过沈轻尘的耳廓。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朝着声音处望去,见到少年人深刻而优越的侧脸。 裴贺身上有种独行侠似的冷静——甚至可以用冷酷来形容。 他收起毕露的锋芒,但是没收干净,目光沉沉,透出一点针扎似的寒意,针对的对象另有其人,从二人中间的空隙里分别倒了两杯热茶。 “多谢。”庄和玉说,“我不喝茶。” 沈轻尘莫名心虚,捧场道:“我喝。”茶叶放得有些久了,入口一嘴陈腐的涩,又回绝道:“和玉,我知道你心善,平日里也待我最好。” “这次我就不去了,免得叨扰你跟庄伯父。” 庄和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侧目,重复了一遍:“我待你最好?” 他相貌气度皆是不凡,时常会给人一种“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的错觉。都是一个穷地方出来的,家里自然富裕不到哪里去,衣裳旧却整洁,举止言语一向守礼。 除了今日。 沈轻尘一颔首:“自然。” 庄和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很快就被笑意掩盖,毫无异常地捡起了丢来的话题,“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了。” 他抬眼间觑见对面落座的裴贺,“这位便是为你所救、神通广大的仙人吧?” 裴贺闻言淡淡点头,没有对此传言表示否定,只是不知道他肯定的是哪部分,自报家门道:“千仞宗九极峰,裴贺。” 两人话音这么迎头一撞,都没撞出什么好结果。表面上都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内心却想法各异,心思流转间唯有对彼此的不屑是共通的。 庄和玉笑容不变,心想,装神弄鬼的假神仙。 裴贺面不改色,心说,拿腔捏调的伪君子。 沈轻尘再迟钝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别人难以插足的磁场。他忆起书中主角受招蜂引蝶的体质,心中受到些许震撼。 ……这就爱上了? 是不是,太快,也太草率了点? 他将自己对书中内容仅存的记忆搜刮一通,发现此书中姓庄并且和裴贺有交集的人物仅有那么一位。 此人大名庄显,原书攻二,形似春风,心如蛇蝎。 于丹修一道上天赋卓绝,少有敌手。 关键是现在还不到庄显出现的情节——他第一次出场是在千仞宗三年一度的内门大选中,因其高才神智闻名宗门上下。 现在才哪到哪? 沈轻尘心思复杂,胡乱应道:“侥幸,侥幸。” 二人之间的磁场果然牢不可破,非常人所能及。庄和玉和气地瞥了他一眼,颇为求真务实地问道:“这阵子关于裴兄的流言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 “不知这出自乡野村夫之口的话,有几分可信?” 裴贺掀起眼皮,“半真半假。” 庄和玉为身旁人添了半杯茶水,热气氤氲,作出侧耳细听的姿态,饶有兴趣地拉长了声音:“比如?” “比如,”裴贺淡淡道,“关于神的那部分是假,关于人的那部分是真。” “手眼通天,点石成金?”庄和玉问。 “假。”裴贺回道。 “沟通天地,祈福降雨?” “假。” “腾云驾雾,长生久视?” “假。” 一连串下来三个“假”字,庄和玉依旧不显气急,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衣袖,雪白袍袖上有少量磨损的痕迹,语气还是一团和气,不含一丝攻击性地开了口:“裴兄。” “我听说修仙之人多半性情淡漠,不通人事,不识真情,眼中只有大道,所求唯有“飞升”二字。心中只追求这一件事,自然就容不下其他了,因此接连做出了偏激后悔之事。” “弑父弑母——” “无父无母。”裴贺道。 庄和玉微微一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实木的扇柄轻轻敲击着桌板,不徐不疾地道:“是我唐突了,没想到裴兄还有如此令人唏嘘的身世。” “不过我听说,”他话音一转,“也有不少发了狂的痴人杀妻证道——” 裴贺蓦然抬首,眉眼锋利如刀,“你从何处听说?” 庄和玉直面其锋芒,温润得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不可说。” 裴贺说:“假。” 庄和玉似有慨叹:“大道无情。” 裴贺压住不耐,语气浅淡:“人却有情。” “裴兄。”庄和玉徐徐展开折扇,扇面上画着虫鱼鸟兽,花草石树,一派祥和的生机勃勃。唯独角落里的两行题字稚气非常,丑得别具一格。 他似一尊没脾气的泥人,犹然好声好气地道:“你说了那么多‘假’字,可否明白地讲一讲这传言中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为真,哪一句是凭空捏造?” 裴贺道:“你不愿问出口的那部分,即为真。” 庄和玉轻微偏头,洗耳恭听,“譬如?” “譬如。”裴贺停顿了一下,给他留足了收回询问的时间。果不其然,当即听到此人冠冕堂皇的车轱辘话。 “多谢裴兄为我解惑。”庄和玉收起折扇,顺手贴了贴放在沈轻尘身前的茶杯,瓷杯豁了个口,茶水冷得彻底,嘱咐道:“别喝凉的,当心身体。” “既然你没有此意,那我就不便打扰了。” 裴贺冷眼旁观他的言行,心道,虚伪至极。 庄和玉也不要人送,行云流水地推门离去,兀自在心中给这人下了定论,心说,居心叵测。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驱散残存的寒意。 庄和玉被光线刺得眯了一瞬眼睛,破陋的大门在他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树影下的光斑在手心摇晃。 不知是不是因为昼光灼人,他忽然觉得手掌有些发烫,烫得他内心几乎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头发……怎么这么软。 他动了动手指。 - 屋内二人相邻而坐,中间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楚河汉界。壶内的茶水差不多凉透了,沈轻尘被脑海中的想法雷得外焦里嫩,食不知味地又倒了一杯水。 裴贺按住了他,“凉。” 沈轻尘回过神来,见他低垂眼皮,虽然神色淡淡,但明显多了一些别的味道,用句简洁明了的大白话形容就是“一看就有心事”,内心既震撼又恍惚。 他试探道:“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裴贺说:“我在宗门时每天会练习锻体之术,所以伤口会比常人好得快一些。这几日胸口已不再闷痛,断了的骨头也差不多长好了。” “你……”他顿了一下,“不必为此担忧。” 沈轻尘做足心理准备,“我是说——你对他感觉怎么样?” 裴贺问:“谁?” 沈轻尘说:“庄和玉。” 裴贺不说话了。 他长了一张极其出挑的脸,眼皮很薄,睫毛下压,又在最不堪重负的时候弯出弧度,戾气藏在被睫毛隐映的眼光下,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太年少。太气盛。 可往往年少时的情感才最热烈、最冲动、最容易热血上头,也最令人难以忘记。 沈轻尘心生退却,怕接下来的话自己无法承受,叹了口气,道:“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裴贺捏紧了冰凉冷硬的剑鞘,说:“我说不出口。” 此人面上和善,心机深重。人前以春风对,人后必暗箭生。可要他背后说人坏话,结合当下情景,不免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意思。 暗地里嚼人是非他做不出,中规中矩打马虎眼的话他又觉得庄和玉配不上。 他这会儿固执起来——庄和玉不是待你最好吗?你自己去看。 这五个字好似当头一棒,一刹那将毫无防备的沈轻尘砸晕了。他一时失神,心绪恍惚道:“……为什么说不出口?”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让裴贺难以诉之于口? 沈轻尘说出口才觉得不妥,用词不合礼数,语气十足生硬,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转,想出一个找补的借口,嘴唇迟缓地动了动,却见裴贺蓦然起身,转身欲走。 ……生气了? 到了嘴边的说辞临时转了个弯,沈轻尘轻垂下眼,干脆利落地道歉:“是我冒犯。” 裴贺的声音近在咫尺,“冒犯什么?” 沈轻尘说:“问了不该问的。” 裴贺道:“没什么不该问的。” 沈轻尘说:“那你不说。” 裴贺道:“我想说的你不会想听。” 沈轻尘笑了笑,问道:“裴大爷,您上辈子该不是算命先生出身吧?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知道我不爱听了。” 裴贺停了几秒钟,缓缓地道:“毕竟他待你最好。” 沈轻尘这回是真的给气笑了,“场面话你也信?随口说的,当不得真。那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觉得你待我最好,比庄和玉好。” 裴贺沉默了片刻,问:“这句话也是随口说的?” 沈轻尘没工夫在这儿兜圈子,指尖在豁了口的茶杯上摩挲了几下,咂摸了一会儿嘴里的涩味,摊牌道:“你到底说不说?” 裴贺道:“三句话。” 话音将将落地,还没得空砸个响声,沈轻尘手中捏着的杯子便被那人夺走了,听到他说:“茶凉,伤身。” 第一句话。 “先喝药。”沈轻尘猛然抬头,见裴贺怀里托着砂红色的药罐,外头层层叠叠地绕着件旧衣裳,是件天青色的外门弟子服。 原来他刚才出去那趟是去端药了。 第二句话。 沈轻尘愣住,无数句话堵在喉头,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喃喃道:“怎么用这件?” 裴贺弯腰倒了碗药,不知从何处推出一个白瓷碟,里头放着几颗用来解苦的蜜饯,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意味,心说,一件破衣裳而已。 沈轻尘说:“一碗药而已。” 裴贺顿了顿,一抬头见到小病秧子得意洋洋地冲他笑,不是平常的那种笑,不温顺,不卖乖,带着点似有若无的轻佻和挑衅,话里话外都像含了钩子。 “你不知道吧。”小病秧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想说什么,都写在眼里了。” 裴贺心想,你看不出来。 他撩起衣摆坐下,两只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注视着少年捏着鼻子灌下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明日启程去仙山,可好?” 最后一句。 沈轻尘没料到他欲言又止的是这句话,口中还残留着一股酸苦掺半的药味,赶紧丢了一颗蜜饯进去。裴贺的话音便沾了这片腻人的甜,被他一齐咽下去。 沈轻尘缓了缓,“太早。” 裴贺没什么表情,“迟则生变。” 沈轻尘觉得他说的也对。他跟这地方牵扯不多,更别提后头还有阎王爷对他紧追不舍,早些换地图也好,咂了两下嘴,说:“太甜。” 裴贺这时有表情了,问:“什么?” 沈轻尘回道:“蜜饯。” “你觉得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这屋里跟“甜”沾边的东西估摸就这一样了。沈轻尘不觉得这两个字指向的对象有歧义,毕竟也没有别的选项,想了想,又说了个“好”字。 裴贺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放松了。 沈轻尘说:“这次怎么不问‘什么’了?” 裴贺犹豫了片刻,配合地问道:“什么?” 沈轻尘故意逗他,“你。” 裴贺不禁逗。这点书上没写,全靠他自己发现。果不其然,这少年的耳廓涌上一层浅浅的红。坐姿足够端正,表情足够正经,唯有这点细节成了他最大的纰漏。 沈轻尘笑出了声。 待到日头偏西、落日熔金之时,两个少年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好了接下几日的干粮。 此事不宜张扬,沈轻尘只打算傍晚时分向帮衬过他的几户人家辞行,顺带送予他们一些赠别礼,以示谢意。 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日临出发之际,东风还未至,一则消息倒是席卷了安永村的每个角落。 ——庄秀才死了。 第5章 当年此刻 死人,不是什么大事。 凡人皆是**凡胎,生老病死常事几桩,总归都是要走那么一遭。 遇上些福气好的,一觉睡过去就算入轮回了。倘若没什么运气,估计这辈子最大的坎儿就在这了。被病痛磋磨得不成人样,偏又吊着一口气。生不得死不能,那才叫遭罪。 但到庄秀才这里,成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原因之一,庄自珍今年四十又二,刚迈进不惑之年,每日精神抖擞,身轻体健,没那么容易病死——他是被人谋杀的。 原因之二,谋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庄自珍的傻夫人刘氏。 这可就苦了庄和玉。 庄自珍是他实实在在的爹,刘氏是将他养大的娘。 傻子娘一刀捅死了秀才爹。庄和玉刚失去了爹,又多了个神志不清的杀人犯娘,一朝从诸户人家孩子的言行表率成了流言蜚语的中心。 沈轻尘推门而入时,这少年正跪在庄秀才的尸身前。 墙上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庄和玉目光空空,面色比之地上的尸体不遑多让,白苍苍一片。一向洁净的白袍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花,眉宇间一团和气的温润仿佛凝固。 有时候玉和冰也差不了多少。 谁人都道庄秀才家那个懂礼数的儿子最重衣冠,可他如今发丝散乱,衣衫沾血,是一派前所未有的狼狈。 刘氏蜷缩在角落,浑身扑簌簌直抖,一阵一阵地打冷战,无焦点的目光从乱糟糟的头发中散出来。说不出是张皇还是恐惧,听到脚步声慢半拍地抬起头。 “庄、有、才。我……”她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嗓子眼也好似被稻草堵住了,“我……” 庄和玉轻飘飘地觑了她一眼。 这一眼太轻,也太短暂,飘悠悠地荡在半空,没个实处,以至于沈轻尘没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情绪。 恨,应当是有一点的。怜惜,应当也是有一点的。 刘氏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吞下没说完的几个字,把自己噎得惨无人色,加上一脸凄楚的泪痕,既疯癫,又可怜。她低着脑袋,主动缩在方寸之地。 于是谁都没听见她那句从啜泣中挤出来的、蚊呐一样小声的辩解——我……没有……杀、他。 有才是庄秀才的字。 人嘛,往往越缺什么,就越是想什么。除了名字,庄秀才跟“有才”算是八竿子打不着。再退一步说,他跟“秀才”也不沾边。 庄自珍苦求功名大半辈子,至今仍是连府试的门都没挨上。 眼看功成名立无望,自己还愈发穷了,庄自珍干脆收拾包裹回了安永村,老实本分地在此地当了一名教书先生,专为附近村子的孩子启蒙。 他人长得白净秀气,身上却很有股独属于书生的刻薄和穷酸。 这种一看就非同一般的气质令周围人望而生畏,时间久了众人都称他一句“庄秀才”,也没人计较他那个跟玩似的字号——至少比他们的名字叫得出口。 按常理来说,庄自珍仕途不顺、掉头回村,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问题就出在这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去的时候形单影只,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双。 原来庄自珍这厮读书归读书,风雅还是要附庸的。这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讨了富贵人家小姐的欢心,满城的世家公子看不上,偏生要跟这穷秀才往穷乡僻壤钻。 那时刘氏还不叫刘氏,众人虽没见过富贵,还是被这城里来的大小姐迷了眼,都叫她“刘大小姐”。 刘大小姐单是往那一站,就跟别人不一样。眉是细的,脸是白的,唇是艳的。可能是入乡随俗的缘故,她并未披金镶玉,纡红佩紫,黑亮秀发用粗木簪子松松一挽。 素归素,可身上那套衣裳料子用的是绸缎,花纹是苏绣。 好端端一个有钱有闲的大美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来此地扶贫?从来只有穷鬼找上门,没见过人主动去找穷鬼的。 这人该不会是傻的吧? 村西头的张二狗对此感到不屑,“正事是一点做不成,软饭倒是吃得挺香——换我我也行。” 老里正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你脸有他白吗?” 张二狗没法反驳,只得老实道:“……没有。” 老里正慈祥地问:“你会雕木簪子吗?其他用来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也成。” 张二狗也挺想挽回面子,“耙子算吗?竹爪耙。” “那是大玩意儿——只能讨我喜欢。”老里正又问:“书读过几本?平常有事无事会吟几句酸诗吗?” 张二狗读不来书,书读他还差不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不会。” 老里正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仍是笑吟吟的,“你这胃太硬,吃不了软饭。” 张二狗从未听过此类说法,但打此对庄自珍有了点说不上来的敬意。 毕竟软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能吃得上也是一种本事。张二狗不好说自己没本事,只好说别人比他更有本事。 况且他这软饭吃不了多久。 时间长了大家都发现了,刘大小姐美则美矣,但眼神偶尔呆滞,举止时常令人摸不着头脑,见人就笑——微笑、嗤笑、大笑统统不是,是那种一看就有点不正常的痴笑。 原来这人还真是个傻子! 谁也说不准刘大小姐是什么时候傻的。 是庄秀才带她来到永安村那天就不正常,还是再往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变成了这副愚钝痴傻的模样? 没人说得清楚。 但打第一个人发现这件事之后,众人就不约而同地改了口——古往今来没听过哪个话本子里的大小姐是个傻的。刘大小姐从此就成了刘氏。 刘氏这状况是带不了孩子的,但她有个孩子。 第一次,约莫是庄和玉六七个月大的时候,私塾里的学生感念先生教导规劝之恩,往庄秀才家里送了半扇卖不出去的排骨。 庄秀才向来不关心这个,大手一挥,扔给了刘氏。 刘氏剁洗完毕,大手一挥,扔进了锅。 路过的张家婶子在河边见到刘氏。 她摘了朵野花插在发间,头发虽然久未梳洗,但脸还是那张脸,稍微一打扮,那股大小姐的味儿又出来了,于是逗她道:“听说你家中午要享口福啦?” 刘氏笑呵呵地答话:“在锅里炖着呢。” 这么一看,庄秀才家的傻媳妇又不傻了。 张婶有心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四处望了一圈,纳闷地问道:“你家那个小娃娃呢?这么小,可不能把他独自放家里。” 刘氏笑呵呵地说:“在锅里炖着呢。” 张婶吓了一大跳,眼光不知扫到了什么,奇道:“你哭什么?” 刘氏脸上划过两道明晰的泪痕,还是笑呵呵的,语气欢快上扬,“在锅里炖着呢。” 张婶后背爬上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随即又有些责备自己的大惊小怪。显而易见,刘大小姐的疯病还没好,她还能把一个疯傻之人说的话当真不成? 然而心底总归是放心不下,三步并两步就推开了庄秀才家的门。 这一看,就彻底傻住了。 屋里统共就一张床,红底带花的被子裹着一堆红白之物,血水不住地往地上淌,正是那半扇等着让人享口福的荤物。 铁锅上方白雾升腾,柴早就灭了,火星从焦黑的柴火中挣扎出来,隐隐传来孩子微弱的哭声。 ——在锅里炖着呢。 张婶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将孩子捞上来,匆忙去寻村里的土郎中,转身时不小心撞到跟上来的刘氏,撞掉了她发髻间蓬着的野花。 六瓣、黄蕊、纯白。 这花只开在坟头,有个神神叨叨的名字,叫“往生”。不知打哪传的,据说此花含义不太好,寓意“死夫死子”。 既死老子,又死儿子。 青天白日日光和睦,张婶盯着那朵被踩得不成样子的花,仿佛被一根针牢牢钉在原地,下意识扫过刘氏眉花眼笑、无知无觉的脸,突然间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寒噤。 第二次,应当是在庄和玉六七岁的时候。 孩子本能依恋母亲,这是天生的。庄和玉虽然心智早熟,但亦不能免俗。 早熟,却只熟了一点。他只能从旁人异样的目光和半大孩子讥讽的语气悟出一个事实——刘氏和其他人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这孩子苦苦思索了好几个晚上,最终得出了一个有理有据的结论——刘氏从不打骂孩子,不像隔壁李石头的母亲,拿着藤条打得他嗷嗷叫唤。 刘氏特别在温柔、和善、可亲。 第二天他这温柔、和善、可亲的娘便没有一丝犹豫地将他推入了水中。 为时几何、力道重否、后事如何,庄和玉通通不记得了。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开春的水,冷,怎么那么冷。刘氏悠悠坐在岸边,嗓子里哼着一首他没听过的小调。 她的身影倒映在水中,窈窕清丽,生机勃勃,被庄和玉的挣扎一次次打碎、扯破、撕裂。 然后重聚。 庄和玉应当是有一些话想说的。 水流快要将他淹没,濒死的痛苦恍若洪流。他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了,竟然还有一些话想说。鼻腔刺痛,手脚发沉,他从喉咙里挣扎出声音,最后一丝生命力就在这了。 他说:“娘。” 雏鸟生下来第一声啼叫,羔羊病死之时最后一声哀鸣。最初的依恋与最后的眷恋,都送予同一个人。他拼了命地想找一根浮木,但娘不是浮木。 他的娘不是。 谁救下了他?谁跳进水拖着他往岸边走?谁抱着他去找能救命的人?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谁来看望他?谁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药?谁的眼泪烫到了他?谁在没完没了地说话?谁握着他的手? 让旁人说起来也就一句话—— 庄和玉,命大。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 人傻,这是没办法的事。庄自珍虽然没有过分苛责,却也有一些恼怒在。打那以后,庄秀才便一边教书一边带孩子,不辞辛苦,事必躬亲。 第三次,是在庄和玉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倒是平安无事,庄秀才却是死了。 日头出来了一小半,月亮也还挂在天上。庄和玉推门去叫庄自珍和刘氏吃饭——他们家的一日三餐一向是这孩子来管,入目是一片灼目的红。血流了小半片地,在坑洼处汇聚成血泊。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刘氏侧对着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下,隐约能看出当初秀美的轮廓。光线暗,细纹也就看不清,刘大小姐依旧是一副年轻的模样。 她没转头,带着鲜血的手朝他招了招,稳稳当当地开了口:“和玉,过来。” 庄和玉从她的语气中同时听出了娇俏和温柔。少女的娇俏,母亲的温柔。他缓慢地将视线从庄自珍的尸体上移开,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你……杀了他。” 刘氏这时不傻了。 她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是那种对待孩子的、嗔怪的、纵容的笑,“他是谁?” 庄和玉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感受着喉咙里一阵阵往外泛的呕意,“庄自珍,庄有才,我爹。” 刘氏侧着头,拿手绢擦拭着指缝间的血污,轻声细语地说:“他是你爹,我就不是你娘了。” “我是你娘,他就不是你爹了。” 她身上有种宁静的气质,轻柔地笑,“和玉,怎么不叫娘了?好孩子,过来,让娘看看你。” 圣贤书上写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可庄和玉读了许多年书,还是不知道如何跟他那叫人不知所谓的娘相处。刘氏和善,刘氏古怪。刘氏脾气很好,刘氏脾气很坏。 他想披上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表象,轻轻笑一下,可刚死了爹。他想为死去的庄秀才掉两滴眼泪,可眼中干涩无比。 庄和玉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天,春水没顶,寒意逼人。冰冷的水流撞击着他的胸腔,他呼吸不能,拼命吐出嘴里的河水。 “娘。”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后面还要跟着一些别的话。他心中的疑惑太多,长久地埋在心底,怨愤、委屈和故作的冷漠压死了困惑,因此只能堪堪吐出头三个字。 后面的话,他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刘氏轻轻将鬓发捋到耳后,几绺发丝蹭过她弧度优美的下颌,眼珠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声气轻飘如飞灰,“他欺我痴昧、瞒我父母、骗我家财、害我兄妹。” 她转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不该死吗?” 庄和玉定定地注视着她,声音好似从水底钻出,穿过六岁那年的河水,带着潮湿的水汽,一字一句,摧心剖肝,“可是,娘。” 他甚至还短暂地笑了一下,“他害了你,我也害了你吗?” “他是个贱-人,我也是吗?” “他死了,我也要死吗?” 庄和玉看向抵在自己胸前的匕首,刃尖锋利,做工精巧,这东西是他从兵器铺里千挑万选的防身之物。他望向刘氏,问:“你杀了他,也要杀了我吗?” 他要用这种眼神。浸过水的,隔着雾的。 这该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烛心噼里啪啦地燃烧,迸发出垂死挣扎的火星。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氏忽然丢掉手中的匕首,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语调恍若叹息。 “和玉。”她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你不该出生。” 庄和玉至此真正坠入冰窟,从皮肤到血液一寸一寸地凉透、结冰,一股出离的愤怒穿破厚重的冰层。他后退两步,捡起匕首,刃尖对准自己,重新交到刘氏手中。 “娘。”他又叫了一声这个称呼,竟是缓缓笑了,问:“这是我选择的吗?” “是我想被生下来,我想被推进河,我想遭人鄙弃,我想惹人厌憎,我想成为恶果,我想生不如死,我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想既没有娘,又没有爹。” “娘。”庄和玉问,“是我想的吗?” 刀刃离他心口不过毫厘,划破了单薄的衣衫。他目不转视,分毫不动,将自己的性命全然交到另一人手中。血液沿着他的手掌滴落在地,淌出一条细小的血蛇。 “你在逼我。”刘氏掀起眼帘,她有一双同庄和玉如出一辙的眼睛,“好孩子,凡事皆有其因果。” “娘或许对你不住,但归根结底是你先对不起我。假使你当初没有出生,亦或出生之后早夭……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你没想这些,你在想什么?” 庄和玉说:“死在这里。” 这句话中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刘氏。 她呼吸急促了一瞬,连带着脸色也苍白了几分,不过很快恢复了原状,慢慢松掉握着的匕首,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我也在想一件事。” “和玉,你跟庄自珍不一样,”尖锐的冷铁“咣当”一声砸在地面,刘氏注视着他胸前溅开的血花,片片连映,昳丽非常,“我也无法对你狠下心。” “回顾我这一生,十四五岁的时候想变得聪慧,却因为一场大病神志不清,时常糊涂。再大一些只想守住富贵,孝敬父母,于是家财散尽,双亲不在。” “后来想要清醒过来,又在该清醒的时候痴愚,该糊涂的时候清醒。” “人呐,有时候不能想要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就会什么都得不到。”刘氏回头看了一眼将要燃尽的烛火,纤长的睫毛忽然动了动,“我现在学聪明了,我只要一点。” 庄和玉问:“你要什么?” 她像记忆里那样笑,像一幅渺然久远到快要失传的画,轻声道: “我想一辈子做个疯傻之人。” 第6章 温良表象 四下皆静。 这个“四下”指的是张二狗、张婶、老里正、沈轻尘,以及作为外人不方便探听只好站在外侧的裴贺等一干人。众人面色各异,反应不同,却同样都心生不忍。 张二狗心生慨叹:“枉我当初还艳羡过庄自珍的好运,哪想到他一个文弱体虚的读书人,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张婶翻了个白眼,“读书人才最心黑手狠。” 老里正扶须不语,兀自叹息,压根没提报官的事。这地方人穷地偏,衙门的手伸不过来,官差说了不算,年长者说了算。但老里正什么都没说。 多年前他没觉察出刘大小姐屈尊下嫁另有隐情,多年后他也没有立场斥责刘氏心肠歹毒,手段残忍。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凡事必有其因果。庄秀才自己种的因,就要一力承担自己结出的果。 只可惜了这孩子…… 年纪轻轻,徒遭横祸,一夕之间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氏尚处于浑浑噩噩、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被几位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妇人扶进了隔壁屋休息。既是为了防止刘氏伤人,也是为了防止别人伤她。 以上真相由在场的几位讲述者拼凑而成: 张婶、张二狗、庄和玉各负责一部分,老里正一旁佐证。 庄和玉不知道在那地方跪了多久,散落的发丝影影绰绰地挡住了他的神情,只显出半截苍白削瘦的下巴。隐约察觉出他的视线长久地凝滞在空中一点,像个心如死灰、肢体僵硬的偶人。 那点如玉的气质只如烟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安静的悲戚。 庄自珍早被人移出此地,面前已是空空如也。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一动不动。 沈轻尘觑见他手掌心的伤口,利刃划伤,血迹蜿蜒,雪白的袍角已被浸透,心说莫非这傻子伤心过度,痛觉失灵。当即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便先一步被人捏住了手腕。 触感微凉,粗糙,有茧,带着些不容置喙的意味,想必是摸惯了剑。 沈轻尘简直不作他想,微微侧目,用眼神询问。 裴贺贴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片面之词,不可全信。” 沈轻尘用同样低的声音说:“这是四面之词。” 距离太近,声音太轻,有些勾耳朵。裴贺不自在地别开脸,继续叮嘱道:“恐有诈。” 距离拉远了一些,声音就虚虚地飘在上空,这就是高个儿的可恨之处了。沈轻尘听不太清,锲而不舍地凑近了些许,没注意到裴贺耳朵根逐渐蔓延的红色,小声地问:“诈谁?” 裴贺僵在原地不动,“所有人。” 他停了片刻,面上还在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人群,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怎么这样说话?” 沈轻尘一头雾水,“怎么说?” 裴贺道:“虚。” 书上怎么说的来着?主角受的人设由两个关键词组成,一是清冷,二是野狗。清冷还没怎么见过,野狗这一面倒是出来了。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half老师诚不欺我也。 沈轻尘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作忸怩地问:“你……想那个了?” 裴贺眉心微蹙,试图意会他的言行,问道:“哪个?” 沈轻尘捂嘴干咳两声,这两个字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低声细语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嘘嘘。” 裴贺面色不改,“虚实的虚。” 这层不太体面的遮羞布终究还是被扯开了。 沈轻尘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照旧压着声气道:“我倒是想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裴大爷,您看看此时是什么景况,咱俩又是什么状态,我能不管不顾,大喊大叫吗?” 裴贺疑惑地皱起眉,缓缓重复了一遍:“……大爷?” 沈轻尘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同其他人一样落在大堂正中央,神情一派坦荡无畏,“金樽甘露,柳烟花雾,正是‘大爷来玩’的‘大爷’。” 裴贺道:“可以来。” 早知道不解释了。 果然,gay子在哪里都能发挥gay的天性,硬生生用正直得能去升堂的语气说出了一股悱恻缠绵的气势——“悱恻缠绵”这四个字是他瞎编的,用来辅证裴贺这话容易让人想多这一观点。 不过,兄弟,你gay的对象错了。 沈轻尘在心底半是惋惜半是发愁地摇头,摇也只摇了一半,便又被这不长眼色、不分时机的仙人道长打断了,只听得他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口吻问道:“我和你又是什么状态?” 沈轻尘想也不想:“偷——” 裴贺问:“偷情?” 沈轻尘:“……偷讲闲话。”看看,这人脑子里成日在想什么? 他原先以为裴贺是这本全年龄不宜的书中唯一纯白、不受世俗侵染的的冰山雪莲,观赏性绝佳,赤子心性不曾变,现在看来先前的结论还是下得太轻率了。 “是我失礼。”裴贺垂下眼眸,“你不要生气。” 轻率是不可能轻率的,纯白还是纯白。 大环境都这样了,沾上一些污点是在所难免的事。与书中的其他几位主角相比,裴贺身上的这点泥顶多就是芝麻粒大小的尘土,拍一拍就散了。 “无妨。”沈轻尘率先在心里帮他把土拍了,“说正事。” “他说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尽信。”裴贺道:“比方说‘我厌恶你’这四个字中,‘我’和‘你’都是真的,唯独‘厌恶’是假的。” 这人真是太不会举例了,事事都往反了说。又或者说是太会举例了,字字都往真了讲。 沈轻尘天生好气量,对“厌恶”这类词不怎么敏感,大大咧咧一摆手,故意和他反着来,“这我倒是明白了。” “比方说‘我仰慕你’。”他换了口气,目光四下飘荡,将众生相尽收眼底,看远看近,唯独不看这个身旁之人的脸色,纵然幅度微小,却也极尽精彩。 沈轻尘无端错失时机,还在自得其乐地解释:“‘仰慕’和‘你’都是真的,唯独‘我’是假的。” 裴贺自己心里一团乱麻,自然听不出别人话里的言外之意,装相的功夫还是一流的,从容自若地“嗯”了一声。 沈轻尘受了他这几句叮嘱,心下可谓是毫无波澜,他又不是个没长脑子的,私底下悄悄扯了扯裴贺的袖摆——这衣裳还是他的,穿在裴贺身上就要短上一截,示意自己要先走一步。 裴贺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既清晰又冷静,提醒道:“衣袖。” 沈轻尘挥挥破破烂烂的袖袍,毫不在意地道:“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断袖,也算是殊途同归了,没什么好掩饰的。” 裴贺道:“用我的。” 沈轻尘微一挑眉,“你也是断袖?” 裴贺道:“可以断。” ……他还挺能凑合的。 沈轻尘打心眼里觉得他这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他裴贺裴道长穿过的衣服难道还沾了沧山的仙气不成?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是门清。纵使一口一个“仙使”“道长”地喊,裴贺充其量也只是千仞宗外一个干些杂活,洒扫除尘的外门弟子。 不过这扫地的模样俊了些,脾性不合群了些。 沈轻尘眼光一扫,明白了。 这少年年纪不大,心思倒还不少,周折费尽只为拈酸吃醋——庄和玉用他的断袖止血是怎么个事,可不得用裴贺的吗?嘴上不近人情,行动直接且诚恳。 都这样了还说不爱? 沈轻尘也不回头,往后松松伸出一只手,“来。” 一截窄长的衣料被交到了他的手心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一直握着的小半截衣袖则被身后那人接过。 沈轻尘合了掌心,挤开人群,径直往众人视线聚集处走去。 “轻尘,来得正好。”老里正当下一筹莫展,正不知如何是好,瞧见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你去劝劝他吧。” 庄和玉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 他的影子安静地沉在脚边,像一道从水里捞出来的鬼影,**,粘腻腻,离得近了才看得出,那是片片未干的血迹。 而他整个人似乎沉默成了一道影子,与脚边的那一团有相似的特质。 庄和玉生得一副好模样,三分似刘氏,三分像庄自珍,余下那四分任由老天自由发挥,竟然还不坏,反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诗书礼仪堆砌长大的少年。 他嘴唇翕动片刻,许是由于太久未说话的缘故,一时间竟没能发出声音,艰难嘶哑出声:“你来了。” 沈轻尘自认没生得一副铁石心肠,心中尚有几分柔软在,见到此情此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好低低地道:“是我来得太迟。” 他蹲下身去查看庄和玉的伤势,伤口大大小小也有几处,但都不深。左手的手心有一道细长的口子,再仔细看去,指节处也有划痕,竟然还很整齐,皮肉外翻,很是触目惊心。 沈轻尘也顾不上再多说几句,小心翼翼地缠住伤口,打了个毫无美观可言的活结。 他俯下身,跪坐在这间不久前刚发生过命案的屋子里,地上未干涸的血迹便蛇一样爬上他的衣衫。他也不嫌脏,如旧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墨色的发丝向两侧铺展开来,纤瘦的后颈凸起骨头。 庄和玉盯着那块若隐若现的骨头看了片刻,低声道:“劳烦。”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沈轻尘叹了口气,“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糟践身体绝非明智之举。我不劝你节哀,是因为七情八苦人之常情。” “你要在这地方跪多久?” 庄和玉道:“不知。” 沈轻尘问:“你在跪谁?” 庄和玉道:“天地、君王、爹娘。” 沈轻尘说:“天意弄人,地府勾魂,你才落得今天这个境地,有什么好跪的?君主王爷臣子万千,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无需你跪。” “至于爹娘,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自有他们自己了结,折磨你干什么?你又没做什么错事,不需要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在这替他们赎罪。” 庄和玉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颜色太浅,眼珠透亮。前者容易衍生出两个极端,一是太温柔,二是太淡薄。他是那个“一”,不动怒,不急眼,见人三分笑,活脱脱一个没脾气的泥人。 一旦没了笑模样,便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淡漠,温润还是温润的,只是温中带凉,润里夹刺。 沈轻尘见他身形不动,已是劝无可劝,干脆破罐子破摔道:“你那个爹,有什么值得你跪的?” “非但品行不端,没什么才华,对待自家孩子尚且能下狠手,非打既骂,还好意思传道授业,教人读什么圣贤书?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稍显气愤地说完,也不喘口气,上前一把扯开庄和玉的袖袍。 裸|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鞭痕,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血痕压在褪了痂的新肉上,竟然找不到一块完好之处,可见下手之狠,当真惊心骇目。 庄和玉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莫名问道:“你……” “我怎么知道?”沈轻尘帮他把衣袖放下来,细细理好,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你昨天来找我的时候,血腥味比隔壁村的赵屠户身上还浓。” ——说庄秀才是你杀的我都信。 那点留不住的热气转瞬即逝。沈轻尘咽下了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慢条斯理地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有些愣神的那人,毫不客气地道: “起来。” 第7章 埋尘真相 场内哗然。 先前气氛已是静极,大堂之内针落可闻。这会躁动渐起,议论声渐响,声势逐渐浩大,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庄自珍的恶行就在这锅粥里滚来踢去,成了最大的一颗老鼠屎。 “辱妻、虐儿、害得岳丈一家孤苦至此。庄自珍的罪行真是一言难尽,罄竹难书。读书读傻了吧。” “天大的冤枉!书上可没写让他夺人钱财,不择手段。” 又一位仁兄发表高见:“说不定真相并非如此,庄秀才是被有心之人栽赃嫁祸。当下刘氏痴愚,一问三不知,她那儿子倒是知无不言,真假难辨。” 仁兄父亲并未动怒,反而赞扬道:“说得好。知事理,明是非。你才该去当庄自珍千惜万宠的小儿子,不满意的话,岳丈也成。任君挑选。” 此人委屈,气急道:“爹!为何害我?” 人群中一人身影已然离去,悠闲道:“爹也是能乱认的?庄自珍才是你爹,又何来害你之说。” 闹闹哄哄,口角生风。 庄和玉受了沈轻尘这一通,无话可说,无言可辩,只好沉默起身。他跪了太久,下半身血液难以循环,膝盖往下几乎麻木,艰难起身,小腿还在不住地打着抖。 眼见这朵娇花就要腿脚一软,摔在自己面前。好在沈轻尘一直留心,目光时刻不离,当即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搀,有意缓解气氛道:“弱柳扶风。” 他身体差,体质虚,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常年汤药加身,以至于身上时常笼罩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说涩不涩,说苦不苦,中间夹了点若隐若现的清香。 外衣、皮肤、发丝,几乎全然被药香被泡透了。 这味道已然到了鼻尖,庄和玉微不可察地一滞,“当心血腥味熏着你。” 沈轻尘搀着他往前走,闻言不赞同地评价道:“见外。” 庄和玉袖手拂去衣裳上的尘土,拂不去满身的血气,嗓音里透出一点玉石的质感,“你觉得我见外,许是因为已经有人跟你见内了。” 沈轻尘原是想安慰他,但安慰到自己头上就不妥了,“和玉,明人不说暗话。” 庄和玉倒是没有一点包袱,“我不是明人。” 沈轻尘还在充当人形拐杖,从善如流地接道:“不是明人,却是娇花。” 庄和玉不知为何起了闲心,开始翻旧账,“娇与不娇且另说,轻尘倒的确是个怜香惜玉、菩萨心肠的风流种子——路上随便捡个不知底细、不明身份的人都敢往家里带,还一住就是半月有余。” 沈轻尘见他走势微跛,怕他伤了膝盖,正忧心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不料遭此横祸,解释道:“风流种子算不得,怜香惜玉却是真的。” “不过‘怜香’是‘娇花’的香,‘惜玉’是‘和玉’的玉。” 庄和玉脚步微顿,侧目看他,“他说什么你都信,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是假的?” 沈轻尘没想到传言已经离谱到这份上了,“假。” 庄和玉温声道:“他让你不要信我,对我保持警惕之心。这也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真的……可以先假一下。 沈轻尘面不改色地瞎扯道:“他没有。我信你。” 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庄和玉的腿已经缓得差不多了。沈轻尘见状立即松了手。毕竟他的一只袖子还断着,残丝无风自飘,不好跟同性接触太久,免得别人膈应。 庄和玉看了一眼已是空空如也的胳膊,半晌,突然虚虚往前方一指,温和道:“那你去跟他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对上裴贺的目光。他个高腿长,抱臂望来,因此显得视线有些居高临下。不傲慢,不打量,不催促,让人看不出深浅来。 裴贺见他注意到自己,这才上前,领着他去了人群之外,自始自终没分给庄和玉一丝吝啬的眼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条雪白的丝绢,仔细擦拭着他衣裳上溅上的血迹。 沈轻尘心里觉得别扭。 他是来手动改写裴贺的悲惨命运的,不是让命定的主角为他当牛做马的。遂不着痕迹地拂开裴贺的手,“擦不干净,待会我去洗洗。” 裴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收了沾染血污的丝绢,莫名道:“怜香惜玉。” 沈轻尘这才悟出了一点苗头,应付道:“是扶残帮弱。” 裴贺不知信了没有,料他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不过看样子显然是没信,缓缓道:“他说什么你都信。” 沈轻尘感觉自己误入某不知名修罗场,“你说什么我也都信。” 他说这话时微抬起头,眸光便随着他的动作流转,一寸一寸地划过裴贺的嘴唇、鼻梁、眼睛,犹如实质。 这病秧子浑身上下都是素的,唯独眉眼含笑,眼波生情,是一种不够端庄的好看。 他或许没有勾引人的意思,但这目光引人遐思。 裴贺感到心脏撞了一下胸腔,随即眼皮微垂,避开他的视线。胸腔中仍有余悸,一阵一阵地发出微弱的震感。他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血管中呼啸而过的血液,奔腾着涌向四周。 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言谈自若地道:“嘴上说信,心里不听。” 沈轻尘还想再狡辩几句,拿出庄秀才做挡箭牌,“到底死者为大。” 裴贺拿同样的话堵他,“毕竟兼听则明。” 沈轻尘刚被这话堵过,当下学聪明了,照搬庄和玉的话,活学活用道:“巧了,我不是明人。”瞥见裴贺撩起眼皮看他,又补充道:“我心里不大光明。” ……的确不大光明。 一闭上眼睛,《愚弄修仙界》的内容便浮现在他眼前,黑色的字越看越黄。 再一睁眼,上演恨海情天动作片的主角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清澈,心如赤子,好一颗爹不疼娘不爱但依旧努力生长的小白菜。 这时候文字与立体人便有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割裂感。 到底要让他怎么接受这孩子将来被三位渣攻玩弄的结局——裴贺,那个,不小心看过你跟别人的大尺度同人文,咳咳,还是多人的那种……真是不好意思了。 half,为什么? 他骂一百遍half也不会有人理他,half老师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数钱呢,说不定知道有人骂他还会不小心爽到。 这本该是一场一个人的狂欢,直到死去的系统突然诈尸: 【剧情偏移度 1%,当前总偏移度为6%。】 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沈轻尘这边心情起起伏伏,兀自坐了一次看不见的过山车,好歹还有偏移度的推进聊以慰藉,最终也算身心舒畅了些许。徒留裴贺在一旁水深火热。 他受不住沈轻尘的眼神,只好堪堪避开。这一避,又恰巧逢上沈轻尘无知无觉、大大咧咧凑近几分,便将这样东西直直地送进他眼中。 ——一颗痣。 小的,红的,艳的,血一样的颜色,像针扎出来的一点朱砂红,铺在一片细腻的雪白上。位置也真是凑巧,不偏不倚地长在那人左侧锁骨正下方。 ……要长在这里。 怎么、长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裴贺好似突然被人隔空点了穴道,再不能动,只能僵在原地。四周静谧无声,他几乎能听到心脏窃窃的鼓噪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将他那阴暗的、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念头大白于天日。 裴贺愣愣地看,理智袖手旁观,旁观他沉溺、挣扎、浮沉。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内心那条看不见的河流快将他淹死了,他还能装得一派若无其事、风轻云淡。 不光明的该是我。他忽然想。 半晌,裴贺忽然让开半步,这动作轻得几不可察,却还是被沈轻尘察觉到了。 这病秧子一挑眉,“避嫌?” 裴贺道:“无嫌可避。” 沈轻尘问:“那为何后退半步?” 裴贺道:“热。” 沈轻尘笑一声,“巧了不是,我冷。” 裴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问:“庄和玉惨遭不测,你突然无故发冷——是为了他感到心寒吗?” 这都哪跟哪? 沈轻尘瞠目结舌,压根没想到这也能扯到庄兄头上,不明白裴贺这是从何得出的结论,当下无言以对,无话可说,只好使出否定三连:“不是。不冷。没有。” 眼下如蹈水火的还有另外一人——当初在荒山前来回转圈、守株待人的李家二郎。 这孩子还是前几天那副装束,衣不粘土,脚不沾泥。虽然衣物整洁,但眼下一片青黑,不知是不是昨夜偷溜出去做贼了。脸色差极,表情也不太好看。 他仗着自己个子小,见缝插针地挤在两个大人中间,悄然往前逼近了些许,从狭窄的缝隙中窥视。庄和玉的身影就在这道缝隙里由窄变宽,渐渐清晰。 这位举止言语无一丝不雅的可怜人正向旁人回话,侧影透着不易察觉的哀戚和伤悼。 昨夜应当也是这样一条缝隙,瘦窄,狭长。人影落在其中,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李二郎踮起脚尖,小心谨慎地贴上了门缝,扒着这道缝隙往里看。 比视觉更先一步到达的是声音。 那道声音很是好听,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温雅柔和得像是一阵乍起的春风。 “娘,”他应该是笑着的,轻快和愉悦飘到了李二郎的耳畔,“你连害你的人都下不去手,又怎么能杀得了我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也罢。”那人非但不显气恼,反而轻轻地笑了一声,很是斯文地问道:“听闻娘年轻之时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饱读诗书,博通经籍……可曾听过有些地方会有弑父的习俗?” “未曾。”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好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微微带着哑,“……何处?” 回道:“此地。” 又问:“何人?” 那人似是又笑了,听语气该是个轻佻的浪荡子,偏偏音色端庄到令人发指,温和地道:“自我伊始。” 一刹那,似乎是有一道惊雷在李二郎脑海中炸响。 他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往屋内看去,烛光跳跃,庄和玉侧对着门站,在深色的地上落下一道如玉的剪影——他握住匕首,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划了一道血口子。 伤痕横跨了手心,单是看一眼便觉得惊心。 他身后是跳动的烛火,滚烫的烛泪沿着烛身缓慢流淌,变成透明的固体。从这个角度望去,庄和玉手心滴落的血液便与烛泪重合,浇在鲜红的长烛上。 血红一地,阴影乱颤。 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 - 说来也怪。 打从李二郎从庄秀才家回来那日起,不知这孩子是不是招惹上了什么不该招的东西,突然间口吐酸水,高烧不退,噩梦缠身。 梦里时常吐出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呓语,都是些邪得不能再邪的东西,什么“弑父”、“真假”、“疯傻”之类。 李猎户疑心是庄秀才的魂上了他的身,着急忙慌地去张大仙家里求了一张驱邪符,烧成灰掺了水让快没意识的李二郎喝了。命是救回来了,不过也烧坏了嗓子,从此再难出声。 好端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这样平白无故遭遇如此不测。 当真可叹可惜,可叹可惜。 第8章 不情之请 经此一场风波,沈轻尘的行程也就耽搁下来。沈轻尘这边脱不开身,裴贺也就跟着耽搁。 他听到消息后既不急躁,也不动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往炤膛内添了把火,随即起身瞟了一眼药汤的成色,挑了几颗蜜饯放在旁边的空碗里,淡声道:“不要紧。忙你的事。” 沈轻尘也有所顾虑,“你师门那边……师兄弟、师姐妹、恩师、挚友寻你不见,必定要时时忧心。你在这里绊住了脚,既耽误了你,又耽误了他们。” 裴贺已经盛好了汤药,闻言眼皮未抬,道:“没有。” 沈轻尘问:“什么是‘没有’?” 裴贺擦干汤匙,放在药碗中搅了几搅,道:“师兄弟有,师姐妹有,恩师没有,挚友没有。”捏着匙柄的手指停了片刻,淡淡道:“没有人为我忧心。” 他说话语气好似喝水吃饭般平常,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一旁的沈轻尘倒是先觉得有什么了。 沈轻尘接过药碗,这么一会的功夫,药汤已经从滚烫降到了能入口的温度,面色不改地抿了一口药,“没有恩师,以后会有。没有挚友,现在会有。” 裴贺抬起眼看他。 沈轻尘舌根都苦麻了,还能撑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慢慢地把话补全了,“我做你挚友。” 裴贺淡淡地道:“苦吗?” 沈轻尘说:“话自然是不苦的,都是我真心实意、心甘情愿的。” 裴贺问:“药。” 沈轻尘装不下去了。 这味药草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位置长得偏,味道更是邪门。他把装模作样的功夫一收,就坡下驴地顺着裴贺的话往下走,脸一皱,“苦死了。” 裴贺递过早已备好的蜜饯,平静地道:“苦,挡不住甜言蜜语。” 沈轻尘动了动恢复味觉的舌根,从无穷的苦味中品味出若隐若现的甜,那丝甜味逐渐扩大到舌尖,他才不紧不慢地辩解道:“非也。情真意切,款款深深。” 裴贺垂着眼,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问:“什么情?” 沈轻尘道:“挚友情。” 裴贺的目光终于散开。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将做什么,往锅里添了两瓢清水,水花溅在袖子上,顷刻间化为一片湿痕,低低地问:“……什么意?” 沈轻尘说:“君子意。” 他这般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倒衬得别人的心思不够纯洁了。沈轻尘向来不考虑这些,他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见山是山,看水是水,见到裴贺身上溅了水就想也不想伸手去拭。 裴贺轻轻一避,“不必。” 沈轻尘的手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面不改色地道:“客气。” 裴贺没再抬头,默不作声地做着手上的事情,约摸过了片刻,忽然道:“既然已经有人跟你不客气过了,自然就轮不到其他人了。” ……这话术怎么就这么耳熟? 沈轻尘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斟酌道:“旁人是旁人,你是你。” “旁人对我不客气,我不喜欢,也要不情不愿地受着。你对我太客气,我不喜欢,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受着。” 裴贺取下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擦净了双手,问:“刚吃了多少蜜饯?” 沈轻尘略一思索,回道:“三颗。” 裴贺似乎是笑了,“怪不得。” 他说这话时正斜倚着门框,半抱着胳膊往这边看,颀长的身量一半都沉在光影下,半明半暗间窥见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少年意气、轩昂气宇,全在这个笑里了。 沈轻尘这才发现,这位命定的主角有着一副锋利到盛气凌人的相貌,眼皮极薄,鼻梁高挺,是不太招人亲近的长相。 只不过这人惯会用默然掩饰锐利,淡漠带过锋芒。 沈轻尘轻笑一声,问:“气消了?” 裴贺道:“无气可生。” 沈轻尘心说少来,眉头微微一挑,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自然。裴道长是世外之人,断然不会像我们凡人一样,忙时火冒三丈,闲时伤春悲秋。对吧,道长?” “不过,裴道长,裴真人,裴仙师。”他话音一转,状似不经意地吐露真心话,“说不定这世上就是有人能未卜先知,比你还了解自己呢——你信不信?” 裴贺问:“谁?” 沈轻尘笑起来,“近在眼前。” 裴贺道:“可以信。” 这天已是黄昏时分,人间天上均有烈火燃烧,窗台上似是被谁自作主张投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裴仙师呀,”凉气上涌,沈轻尘掩唇低咳了一声,找了个还算完好的矮凳闲坐,突发奇想地问道,“这世上真的没有能点石成金、化水为银的术法吗?” 裴贺语气浅淡,“梦里有。” 沈轻尘撑着下巴往窗外看,“我说道长,真人,仙师,真是好不近人情呐。” 下一刻肩膀上多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偏头去看,见裴贺正低眸拿着件外衣往他身上搭,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睛,明知故问地道:“做什么?” 裴贺松开手,闲闲道:“来近人情。” 此人情倒是好送,彼人情却是难做了。他方将沈轻尘披上的外衣拢了拢,只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气音加之低低的咳嗽声,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犹豫地朝里喊:“轻尘,在家吗?” 裴贺抱剑起身,挑了挑眉,无声比了个口型:“不在。” 沈轻尘抬起眼帘,笑了笑,同样没出声音:“你说了不算。” 裴贺为他让路,避出空地,闻言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唇角还带着一点微笑的影子,“是。你说了算。” 沈轻尘三步绕两步到了堂屋门前,忙不迭应了一声:“我在。”觉得这声音耳熟至极,语速不急不缓,嗓音些许苍老,松开门闩,果然见到一位眼熟之人。 来人已入古稀之年,头发胡子花白一片,好在还很茂盛。一双三角眼半眯着,不知是看不清还是怎么,脸上疲惫之色掩饰不住,伴随年龄一起压下来,愈显苍老,细瘦的手拄着一根拐杖。 老里正叹了口气:“打搅到你了,孩子。” 屋内空空荡荡,稍显寒酸,但见半张桌子、一张木床、两把椅子。 推开门的刹那溜进一丝清风,风过之处无物可挡,更显家徒四壁。沈轻尘拎过一把椅子——这把虽然腿脚略有不平,但两者相比是为优,“赵爷爷,您请。” 里正姓赵,今年七十又七,被近日的琐事蹉跎得皱纹都多了几道,尽显累乏之相。他长叹一声,呼出一道满怀愁绪的白汽,接过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了,这才欲言又止地开口道:“轻尘,可用过晚饭了?” 沈轻尘眉尖飞快地一挑,恭恭敬敬地答了:“已是用过。” 赵良言一只手抚了抚白须,不过片刻的功夫,愁态已经收得干干净净,温和且慈爱地眯细了眼睛,“可曾按时服过药了?” 沈轻尘和气地回道:“已是服过。” “春困秋乏。”赵良言视线在屋内掠过一圈,仍是笑眯眯地问道:“万不可劳累过度,白日可曾休息片刻?” 沈轻尘答道:“已是睡过。” 这一吃、二喝、三睡,均已是问过。车轱辘话不长不远地绕了三圈,赵良言口中再没有良言,唯有一腔难以宣泄的忧愁烦绪,拐杖不自觉地在地上点了两下,只待再绕:“近来——” “近来每日三食,旧疾不犯,身康体健,夜夜好眠。”沈轻尘笑道:“劳您挂心,您请直言。” “直言”二字一出,老里正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全部一并消去,当真直言起来:“近日启程?” 沈轻尘说:“近日启程。” 外头夕阳隐去了一大半,薄云染上浅金,几缕光线悄摸溜到床榻间,被褥、枕头、衣物均叠得整齐,估摸行李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赵良言神色和蔼:“去仙山?” 沈轻尘停了半秒,缓缓地道:“是。” “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孩子。”赵良言笑呵呵地捋了一把山羊胡——也不知道他那胡子平素是怎么保养的,这样折腾还不掉。一只干瘦的手从袖袍里伸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地方藏不住秘密。” 屋内空地不大,裴贺靠着窗站,听到这话往这边斜了一眼,想到庄和玉家中的一连串不太平之事,心说,那可不一定。 赵良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长路漫漫,两人同行不免寂寞。”话音一转,“不如再多加一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沈轻尘问:“谁?” 赵良言摇头晃脑,神秘一笑,倒没有半分不好意思,话只说了半句:“远在天边。” 修仙大道,人人望长生。沈轻尘今日可算实实在在地体会过一次,干净利索地承认:“我说了不算。” 他没有祸水东引的想法,裴贺却轻飘飘地接住了,目光在老里正面上打量半晌,迟疑道:“您——” 赵良言顺着他的话音道:“我。” 裴贺说:“仙门有年龄限制。” 赵良言问:“何如?” 裴贺道:“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赵良言作沉思状,拉长了声调:“七十七——” 裴贺说:“怕是不可。” 一句话便断了他人得道长生的奢念。成与不成且另说,但连面子上的机会都不给,是要遭人恨的。 裴贺不在乎,反倒先有人替他在乎起来了——沈轻尘目不转视地瞧着老里正的神色,但凡出现一丝一毫的恼怒之色,便准备出来插科打诨地把这件事揭过。 赵良言笑道:“要是少个七呢?” 裴贺问道:“哪个七?” 赵良言说:“中间没有。后面不是。” 裴贺问:“十七?” 赵良言笃定道:“十七。” 裴贺松了口:“可以一试。” 夕阳已经全落了下去,天幕灰蓝,光线转暗。沈轻尘倾身点着了一盏油灯,暖融融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静美。饶是赵良言活了那么大年纪,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赵良言微微一笑,说:“巧了不是。” 话一出口,两道目光都望了过来。 反正沈轻尘是没看出哪里巧,十七跟七十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要是老里正非说自己刚满十七,只是长得太着急了些,他也没办法。 赵良言接着说:“我这儿恰好有个得天独厚的好苗子,凡尘俗事皆已了断,于情爱一道上更是无牵无挂。年方十七,知书明理,天资……应当也是不差的,只差一个机缘。” 裴贺指尖动了动,“谁?” 赵良言轻轻搁下茶杯,“庄和玉。” 火光摇曳,老里正鬓边的白发看得分外清楚。 为着数年前刘氏的那件事,他这几日是餐餐如同嚼蜡,夜夜不得安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赵良言忍不住怪罪起当年的自己——要是早发现不对,如今的惨案是不是不会再出现? 庄秀才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凭什么要遭这份罪? 裴贺盯着落在桌子上的那片阴影,“我说了不算。” 赵良言奇道:“那是谁说了算?” 天已擦黑,窗外虫鸣不止,灯芯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不算寂静的寂静中,裴贺微微侧目,并不明显地朝这边偏了一点。那是个很细微的、下意识的动作,被沈轻尘轻易地捕捉到。 沈轻尘耳朵莫名有些发热,心说,看我做什么? 第9章 顺风一程 茶盏早已空空如也。 赵良言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苦笑,缓缓向二人道出其中缘由来。 原来自那日沈轻尘开解完庄和玉之后,这孩子终于不再长跪于灵堂前。一日三餐倒是有好心人给他按时送过去了,庄和玉看似安安稳稳地接过了。 结果一个照面的功夫晃过,这孩子转头就全拿去浇菜了。 自从庄家出了这档子事,庄和玉便再没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村里的老郎中瞧过了,说他这是伤心过度,思虑过重,魂不附体,恐心存死志。 这话大家听了,不得不放在心上。可放在心上也没办法——他自己一心求死,除了大罗神仙谁拦得住? 一个不察就给他得了空子。 得亏李猎户常年打从那条道上山,赶了巧,不然这条野河里又要多了一条亡魂。这孩子被捞上岸时只剩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呢喃着什么东西,凑近了一听,才知道他叫的是“娘”。 李猎户这才发现,庄和玉坠河的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刘氏当年有心把他溺死的那条河,“你这是……何苦呢,孩子,刘氏她——” 庄和玉瘦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眼皮没力气睁开了,咳出了两口水,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 李猎户没听清,俯下身,贴近了才听见他说的是“不是”,以为他给呛糊涂了,见怪不怪道:“不是什么?” “不是……”庄和玉说,“不是刘氏……” 李猎户这才真正有点奇怪起来,“不是刘氏,还能是谁?” “她有名字。”庄和玉被河水浇得湿漉漉,头发间还有粘上的沙砾和泥土,周身一派奄奄一息的狼狈,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捂着胸口费劲喘息,“秀外慧中,珠玑满腹。” “秀珠……”他说,“她叫刘秀珠。” 出不负君,处不负亲。人活一世,不就图一个“忠”字、一个“孝”字?且不论庄和玉的父母如何待他,这孩子是如何对庄自珍夫妇,一众邻居街坊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恨庄和玉没生在自己家。 裴贺摩挲着冰冷的剑鞘,说:“十七了,还能叫作孩子吗?” 赵良言到了岁数,满腔慈爱无处挥霍,看谁都觉得是孩子,一时半会改不了口,解释道:“虚岁十七。” 裴贺看他一眼,“差在哪里?” 赵良言眼笑眉舒,“差在你忽略掉的那部分。” “仙君,你们年岁不大,未经世事,在我眼中都是算是孩子的。”他端庄地笑了一下,“当然,时人以崇仙问道为风尚。仙君在上,要是想认我做孩子,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轻尘一展折扇,笑意不改,心说,他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良言自有一套说法对答如流。 谈及心性,赵良言嘿嘿一笑,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那是至诚。问到刘氏日后安排,赵良言眉宇间阴霾散去,喟然而叹,说,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个路的说法,沈轻尘大致也听说了。 也是没巧不成话——庄自珍才死了两日不到,就打城里来了几辆马车。马是高头大马,车有包厢软卧,就连这个“城”说起来也是大名鼎鼎、非同凡响。 不是别的,就是莲城,堆金积玉的那个莲城。 此地气候宜人,景美人善,然而不知是何缘故,什么都长,就是不长莲花。在别地长得再茂盛的花,挪到这地方,活不过三日。莲城没有“莲”,传出去还真有点让人唏嘘。这时城中一位新发家的富商发话了,没有真莲,就用假莲;没有花叶,就用玉石。一夜之间,遍池生莲。 富商姓刘。 死了丈夫好运就来了。刘文俊此行跋涉奔波,正是为了他的亲妹妹——刘秀珠。 时候不早了,赵良言一抚茶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单刀直入:“裴仙君,可是有什么顾虑吗?” 成与不成,裴贺一句话的事——他只负责将人带到地方,庄和玉到底有没有仙缘、仙缘是深是浅,且看他个人造化。 都不用想什么托词,裴贺要是真想拒绝,自有一万种法子对付过去。他是看不惯庄和玉这幅装腔作势的做派,可他跟赵良言无冤无仇,甚至还受其恩惠良多。为着这份善心,话落地之前他都要再三考虑。 况且——这个况且后面,是他时不时冒出来的、见不得人的私心。 裴贺盯着沉在杯盏中的茶叶,心道,怎么这等虚假之人都有人为之挂心。 他抬眸看了沈轻尘一眼。 光线晦暗,那人修长削瘦的影子打在墙上。恰巧遇上沈轻尘转过头来,侧脸逐渐由暗转明,一双眼眸先盛了月光的清晖,随后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眼神。 说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 沈轻尘长眉微挑,略有些好笑,回他一个眼神——仙君,怎么这么喜欢看我呀。 裴贺说:“好。” 老里正至此长舒出了今晚的第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石头轻飘飘地落了地。他千恩万谢、老泪纵横地冲着二人作了个揖,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一身轻松地推门走了。 沈轻尘盈盈一笑,若有所指地说:“你说了不算。” 裴贺不跟他打机锋,平心静气道:“我听你的。” 沈轻尘略有些讶然,“我几时说我过同意了?” 裴贺看他一眼,“你心里说了。” “是了。”沈轻尘点点头,笑说:“裴仙君不但晓畅阴阳八卦、算命占星之术,连读心术这类罕见非常的道法也尤为精通。全知全能,法力无边。” “要是仙君再早生个几百年,飞升哪还有他徐清川什么事?这天下第一人的称号早落到裴仙君头上了。” 裴贺低声道:“……轻尘。” 月上柳梢,照得前路明晃晃。赵良言目的达成,自有一番春风得意,一时间腰也不弯了,脚也不跛了,五指一松,拐杖被他丢进了附近的草丛中。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院落的方向,倚老卖老地感叹道:“这算来算去的,何时才能算个清楚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好啊,可要一直牵扯个没完咯……” 说罢,摇摇头,归家去也。 沈轻尘微抬高了下巴,仍是笑:“你且说说,我又想了什么?” 裴贺望了他半秒,没说话。 沈轻尘托着下巴,“那换我问了。仙君,你在想什么?” 裴贺避而不答,谈别的:“此地取名的习惯似乎跟别处不太一样。叫‘有才’的考不上秀才。叫‘良言’的说话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沈轻尘气还没消,“你名字中倒是有个‘贺’字,也没见你怎么高兴过啊。” 裴贺说:“我这样就挺高兴的。” 沈轻尘问:“哪样?” 裴贺顿了顿,说:“见到你。” 沈轻尘一瞬间就心软了——裴贺是什么性子,他这个从小说开头一路看到结尾的人不是最知道吗?何必跟一个半大少年斗嘴置气。更何况他当初写了三千字的长评为裴贺鸣不平,连这点脾气都忍不了? 沈轻尘说:“裴贺,我见到你才是真的高兴。” 裴贺动作一僵,“嗯。” 沈轻尘语气欢畅:“且高兴着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日是一日。往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这话,”裴贺没抬眼,“我以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回轮到沈轻尘转头看他了。 沈轻尘一摊手,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