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第1章 第 1 章 我妈和我弟不见了。我害怕极了。 怕我妈想不开做傻事。 前一天村里人叮嘱要看好我妈。我守着她,寸步不离。连她上茅厕,我都守在门外。可昨晚太困了,我趴在炕沿睡着了。 她跟村子里的人不熟,我找遍了后山山崖,没有发现新踩的脚印。以前有一个女人死了男人,就是从那里跳下去了。 我连滚带爬地又跑回家,这一次我发现了我妈的行李不见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跑向河对面的山坡。 爬上梁顶,我远远看见盘山公路上,有一辆客车在移动,它拐了个弯,消失在大山的褶皱里。 那是开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就一趟。 我瘫坐在山梁上,直到太阳歪西。 我挪下山回到村里。鞋子被石头和荆棘划破,脚踝上全是血口子。我低着头,不敢看村里人。 推开虚掩的家门,我爸的遗像摆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是临时放大的黑白照,露着一口白牙,憨憨地笑。 照片前,摆着五个白面馒头。 他是我们村里最好的木匠,我们在县城边上租了房,我和弟弟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小学。 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现在我妈不要我了。 我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嚼。噎得喉咙发痛。 有了一些力气,我向村东头的奶奶家跑去。 跑着跑着,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昨天,我妈刚和奶奶在我爸灵前撕扯了一场。两个最恨对方的女人,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咒骂,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头发。 像两只想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的母兽。奶奶骂我妈是“勾魂的丧门星”,我妈骂奶奶是“老不死的母老虎”。 从我记事起,她们就水火不容。 站在斑驳的木门前。我不敢敲门。 突然,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我吓得往后一趔趄,差点摔倒。 逆光里,奶奶李凤兰站在那里。 她瘦小,干瘪,像一棵被雷火烧焦的老树桩。 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褐色旧疤 ——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年护我爸时被柴刀砍的。 她绷着一股凶悍的劲儿。那双红肿的眼睛浑浊发黄,像淬了毒,毫不掩饰地射出实质般的厌恶。 “天杀地的!堵门口挺尸呢?”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嗤,“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又耍什么花招?滚远点!” 我把头埋在胸前,憋住眼泪,声音如蚊蝇:“我妈走了。” 她没听清,或者是不信,越发不耐地呵斥:“滚!别在杵这!净往人眼里钻!” 我抬起头,哇地哭出声:“奶奶…我妈带着弟弟走了!箱子也没了!她不要我了!” 短暂的死寂。 然后,“嗷”一嗓子。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锐咒骂声,几乎掀翻了低矮的屋檐,响彻了整个村子。 她捶胸顿足,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爸坟头的方向,哭嚎咒骂。 字字泣血,句句带毒。 后来骂累了,她喘着粗气。那双浑浊的眼睛最后剜了我一眼。 然后,“砰”地一声! 她把门狠狠关上,插死了门栓。 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站在紧闭的门外。 我隐约听见门内传出压抑的呜咽。还有沉闷的响声,像是拳头砸在木柜上的声音。那柜子是我爸亲手给她打的 回到空荡荡的家,天已经黑透了。我摸黑爬上炕,蜷缩在角落。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落在我爸憨笑的脸上。我抱紧自己,不敢哭出声。 饿得睡不着,我又爬起来,借着月光数了数桌上的馒头。 还有四个。我小心地掰下半个,慢慢地嚼,这次就着眼泪,好像没那么噎了。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奶奶开门让我进去了,炕是热的,锅里冒着白气。 第2章 第 2 章 我是被饿醒的。 我爬起来,眼睛下意识地先瞟向桌子。馒头还在。无声地提醒着我:我被扔了。 馒头已经有些发硬。吃了半个馒头,我从文具合里翻出两个一元硬币,是以前买橡皮剩下的。 像攥着救命的仙丹,我跑向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想给我妈打电话。 老板娘嗑着瓜子没说话,把那个脏兮兮的电话机推过来。 我踮着脚拨号,对面说那是空号。我不信,又重新拨,一边拨一边核对小本子上的数字。 还是空号。 腿一软,我顺着柜台滑坐在地上。 老板娘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看着我,叹了口气。 她弯腰捡起我掉地上的两块钱,塞回我手里。犹豫了一下,又递给我一包泡面,然后回了里屋。 我捏着两块钱和泡面,木木头一样往外走。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村东头。 奶奶家的门窗依旧紧闭。我抬手试探地敲了几下。 里面死寂一片。 我又敲了敲,稍微用了点力。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慢慢地缩回手,指甲掐进了掌心。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大伯家。大伯母正在门口晾衣服。 看见我,她转身进屋,很快拿出来两个馒头,塞到我手里。她站在门口提高了嗓门,说我堂哥要读高中,要花很多钱。 我知道她是说给邻居听的,怕别人说她小气。 我拿着那两个变得烫手的馒头,头几乎要埋进胸口,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走了没多远,二伯母从她家院门里快步走出来,悄没声地往我怀里塞了两个温热的饼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关上了院门。 回到家,我把食物放在桌上,数了数。 加上供在我爸面前的,一共还有五个馒头,两个饼子,一包泡面。 还好天气凉了,能多放两天。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层叠的大山。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我妈不要我了。她一直说是她的宝贝疙瘩。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天早上吃了一个馒头。我出了院子,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有几户人家正在吃早饭,粥的香味飘出来。他们远远看见我,迅速关了门。 我以前每年就过年回来一次,住不了几天。这个村子,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的, 我看见两个比我小的女孩子,挎着比她们还大的筐子,说说笑笑地往后山去。我知道,她们是去打猪草。 坡上的野菜和猪草种类不少,但我分不清。那两个小姑娘手脚麻利,镰刀一挥就是一把。 她们好奇地打量我,其中一个胆大点的问:“山外面是不是很大?楼房比山还高?” 我嗯了一声,心虚地低下头。我们住在县城靠近郊区的地方,其实还是在山窝窝里。 她们很快打满了筐,嬉笑着下山了。我的手被草叶和暗藏的刺划出好几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筐底才将将铺满。 但我没停。咬着牙,一点点辨认,一点点用手扯。日头爬到头顶时,我的破筐总算有了点分量, 日头爬到头顶时,我挎着那筐猪草,又一次站在了奶奶的院门外。 院门虚掩着,能听见猪在圈里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奶奶正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我,眉头立刻拧成了死疙瘩,她作势就要关门。 “看见你这张脸就晦气!跟你妈那个丧门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克死我儿子还不够,还想来克我?!” 她骂得很大声,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 我没动,也没像昨天那样掉眼泪,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 饥饿和两天的遭遇,好像让我胆子变大了点。 猪圈里的猪叫得更响了,大概是饿了。 我慢慢蹲下身,从筐里拿出几根最嫩的猪草,余光看着奶奶,试探着,朝猪圈的方向挪了两小步。 奶奶背对着我,用力抖搂着手里一件旧衣服,晾在院里的绳子上。 嘴里依旧喋喋不休。 “……我那不争气的犟种儿子!当初死活不听劝,非要娶那么个货色!好看能当饭吃?心比蛇蝎还毒!让我一个老不死的遭罪……” 我又从筐里抓了稍多的草,试探着扔进猪食槽里。那头半大的黑猪哼哧哼哧地凑过来,大口嚼起来。 我的心跳得飞快,眼角余光一直瞄着奶奶的背影,脚底下暗暗用力随时准备,一旦她发怒就扭头往外跑。 她把衣服晾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骂声从尖锐的诅咒变成了絮絮叨叨的抱怨,像是唱累了的戏文。 我一咬牙,把剩下的半筐猪草全都倒进了食槽。 猪吃得欢实。尾巴甩得啪啪响。 “哼!” 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掀开那幅脏得看不清颜色的门帘,进屋去了。再没出来。 我看着手上绿色的草汁和细小的伤口,慢慢退出院子,轻轻带上了门。 走到外面,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那扇门,今天没有对着我狠狠摔上。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天,我起的更早。肚子里的饥饿感成了最准时的闹钟。 我打了更多猪草。路上,还拖了一根比胳膊粗的枯树枝。 走到奶奶院外时,我听见里面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很有节奏,带着一股发泄不了的狠劲。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奶奶正在院里剁鸡食。那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被她抡得飞快,狠狠剁在案板上,碎屑飞溅。 她抿着嘴,皱着眉,不像是在准备饲料,倒像是在肢解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 她没骂,也没看我。仿佛我只是一缕不小心飘进院子的空气,不值得她浪费唾沫。 我轻手轻脚地先把猪草倒进槽,然后把那根枯柴,和她屋檐下快烧完的柴火,堆一块。 做完这些,我没像昨天那样立刻离开。我拿起靠在墙边那把快秃了的扫帚,开始扫院子。 扫得很慢,很仔细,眼睛的余光一直在奶奶身上。 她剁鸡食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一下,刀嵌在案板里,她停了一会儿,然后拔出来,端起盆子去喂鸡。依旧当我不存在。 下午,我又捡了一筐枯树叶,和柴火边那一堆叶子放一起。 山里的天,娃娃的脸。 刚堆好,天阴了,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 奶奶正手忙脚乱地收晾在院子里的干菜。 那些是她过冬的储备。我跑过去,抬起竹匾的另一头。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我,鼻子裡重重哼了一下,没搭理,但也没呵斥让我滚开。 所有的干菜终于抢收进屋里。奶奶喘着气,看着外面连成线的雨幕。 雨更大了,没有停的意思。 我站在屋檐下,能闻到她屋里飘出番薯糊糊的味道。我妈以前说奶奶眼睛不好,做饭不干净,从不让我吃。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得发疼。 我把空筐子顶在头上,一头冲进雨幕里,跑回家。 衣服湿了,粘在身上,我打了个哆嗦。 我的换洗衣服有一大包,我还翻出了一件羽绒衣。 现在是穿短袖时节。应该是来的时候,我妈就把冬天的衣服都给我带来了。 她早就计划好了。 我眼眶不争气地又红了。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笨拙地划火柴,点燃灶膛里的柴火,烧了半锅热水。就着热水,泡着吃了剩下的半个硬馒头。 热水下肚,身体才慢慢有了暖意。 等雨小了些,我找了一顶破草帽戴上。我想去小卖部,再打我妈的电话。 我怕她留了钱在哪里,我不知道。 结果还是空号。 希望像被雨水彻底浇灭的柴火,连烟都不再冒。 我又绕到我奶奶家附近,她应该在烧晚饭。 她家那根孤零零的烟囱里,有炊烟升起。灰白色的烟,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缓慢地、固执地向上飘,像无声的诱惑。 我远远地看了一会,直到那缕烟慢慢变淡、消失。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回家后,我做了一件大事。 我把家里全部翻了一遍,墙缝、炕洞、老鼠洞都没有放过。 这两间房,是我爸妈结婚前盖的。 我奶奶当时坚决反对我妈进门,还闹过跳井的戏码。所以结婚后我不满一岁,我爸就带着我妈去县上租房子。 这里,更像一个偶尔回来的落脚点。 房子里除了灰尘、蜘蛛网,和一些破旧得没法用的杂物,什么都没有。 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文具盒里的两个硬币和一张五元的纸币。两个硬饼子,一包泡面。 我心里慌慌的,比饿肚子还难受 —— 好像天要塌了似的。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爬起来。 生了火,烧水泡了半个硬饼子。囫囵吞下去,感觉和没吃一样。 我背起草筐和空书包去了后山。昨天我发现草丛有掉落的板栗。 山里静得很,只有鸟叫和我的脚步声。 我到奶奶家时,她正在在院里翻菜地。 她弯着腰,锄头起落得很吃力,喘气声在院门口就能听到。她斜睨了我一眼,没吭声,继续低头挖地,像跟那块地有仇。 我把板栗倒在她的簸箕里,又把草倒进猪圈。 下午,我又捡了一筐枯叶堆好。做完这些,我磨磨蹭蹭地往院门口挪。 家里只有一个饼子,和一包泡面了。 我很害怕。 “那么大个人,板栗都不会煮!跟猪有啥两样!还让我这个老不死地劳累。” 奶奶站在堂屋门口,拿着一只碗,脸上是惯常的嫌弃。“拿去!别给我招苍蝇。” 碗里有两个菜包子。应该是伯伯家给她的。 我咽着口水不敢接。眼睛死死盯着包子,又偷偷瞄她。 “怕我毒死你?你都没有老鼠药值钱。” 她恶狠狠地把碗放在门墩上,骂骂咧咧往回走:“吃完了赶紧滚!别在这碍眼!看见你就心口疼!” 直到她进了屋,我才蹲下,一把抓起包子,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包子是白菜馅的,油不多,但咸香可口。我吃得太急,噎得直伸脖子,眼泪都憋出来了,糊了一脸。 吃完,我舔干净手指上的油星,跑到水缸边,舀水把那个碗仔细洗干净,放在石墩上。 那块没翻完的菜地,她挖了大半,还剩一尺来宽。我走过去,试着拿起那把对我而言过于沉重的锄头。我想帮她挖完。 我学着她的样子,深一下浅一下地挖,锄头在我手里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刨到自己的脚。 我妈走了的这几天,我第一次生出了叫恐惧的感觉。 我越挖越慌,怕把菜地刨坏了 —— 要是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奶奶肯定不会要我。 等我狗刨一样,把那块地挖到头,整个人都快散架了,手心磨得通红,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我赶紧把锄头放回原处,心虚地看了一眼堂屋紧闭的门,像做贼一样,悄默声地溜了。 跑回家,心还在砰砰跳。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觉得,能挨骂,好像也不是最坏的事。 第6章 第 6 章 五天下来,我学会了看她的脸色。她眉头皱得紧时,我就离远点,干完活悄悄走。 她要是只是例行公事地骂几句,我就会大着胆子,在院子里多磨蹭一会儿,帮她递个东西,扫扫院子。 再背猪草去,奶奶骂归骂,有时是蒸红薯,有时是粥,有时是馒头,都放在房檐下的凳子上。 她像是知道我吃完了最后的一块饼子。 第六天下午,天变得比娃娃的脸还快。我背着比平时更沉的一捆柴火往回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把我淋了个透心凉。 她看到落汤鸡一样的我,张嘴就骂:“下雨天不知道往回跑?头长着是当摆设的?淋病了谁管你?还不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倒霉!” 骂完,她扔给我一条发硬的旧毛巾,带着太阳晒过的暖味 :“把头发擦擦!死在外面我可没钱给你买棺材!” 雨一直下到天擦黑也没停。 奶奶在屋里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端出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喝了!别死在我这门口!”她把碗往我手里一塞,语气凶得像要杀人。 碗很烫,我差点没拿住。低头一看,浑浊的姜黄色汤水里,竟然卧着一个白生生的荷包蛋,蛋黄隐隐的透出黄色,像裹着一包蜜。 我愣住了,抬头看她。 她立刻别开脸,恶声恶气:“看什么看!灶火没管好,蛋掉锅里了,喂猪可惜!” 我姜汤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鼻子堵得厉害。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辣辣的姜味从舌头一路烧到胃里,又把那股暖意逼到四肢百骸。 那个荷包蛋,我吃得格外慢,一点点咀嚼着。 那天,我没有回家。盖着她扔出来的旧棉袄,窝在屋檐下的柴火垛 里。 六天以来,第一晚踏实地睡着了。 第7章 第 7 章 早上醒来。门墩上放着一小碗红薯稀饭。 我愣愣地看着那碗粥,又看向紧闭的堂屋门。里面静悄悄的。 喝完粥刚把碗洗好,堂屋的门就开了,奶奶拄着拐棍出来。 像是找到了出气筒直接就轰:“戳那儿当木头桩子呢?眼瞎了看不见?把这些破烂归置归置!碍手碍脚的!看着就心烦!” 她指着旁边那间低矮的、堆满杂物的偏房。 我愣了一下,赶紧过去。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拖出来,归类,打扫。灰尘呛得我直咳嗽。 她就搬个小凳坐在堂屋门口,一边剁菜叶,一边指挥兼骂人: “轻点!那坛子是你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笨手笨脚!那麻袋补补还能用!” “扫干净点!没吃饭啊!” 等我终于把里面清出能下脚的一块地方,天都晌午了。 我累得腰酸背痛,满头满身都是灰。 奶奶探头往里看了看,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她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抱出一床旧铺盖,没好气地扔到杂物间门口。 “以后你就睡这儿!省得天天来回跑,碍眼!” 我看着那床铺盖,又看看她刻满皱纹的侧脸。紧绷了七天的背终于慢慢松懈了一点。 松懈下来,才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 奶奶热了玉米面发糕。她扔给我一个,自己拿一个。就着一碗白开水,各自啃着。 我们都没说话,屋里只有咀嚼和喝水的声音。 吃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书包里的泡面。 我试探这走向锅灶,身后的咀嚼声停了一瞬,又继续响起,没骂我。 我拿了一只碗,从锅里舀了开水,把泡面泡上好。端过来给她吃。 奶奶斜眼看着,嘟囔一句:“净搞些洋玩意儿。” 她骂我刚有一口吃的就胡来。 随即皱起眉,一脸嫌弃:“拿走拿走!什么怪味?闻着就恶心!谁吃这玩意儿!” 我没动,固执地举着。 她不情愿地喝光碗里开水,用筷子挑了一筷子面,又倒了一些汤。 “行了行了!我尝一口,一看就难吃!剩下的你赶紧吃了,别糟蹋粮食!” 她端着自己的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还是那副勉为其难的表情。 面条吃完,她拿剩下的发糕,蘸碗里最后那点油汤。她蘸得很仔细,碗壁上的一滴都不放过。 我不敢抬头。眼泪掉进泡面汤里。 第一次觉得泡面不好吃。 吃完了,她把空碗一推,板起脸:“一股子怪味!以后别弄这玩意儿!” 她起身,脚步匆忙地去院子里,把鸡笼子的门关好。 第8章 第 8 章 住进杂物间后,白天,我照样打猪草、捡柴火,奶奶照样骂我。 但骂声成了刮风下雨一样的背景音,听着听着,耳朵就起了茧。 甚至哪天她忘了骂,我反而会愣一下,心里嘀咕是不是活没干好。 晚上,我蜷在杂物间的破铺盖里,听着顶棚老鼠跑动,闻着灰尘和旧物的混合气味,竟然夜夜好眠。 直到天彻底凉下来的那个晚上。 我病了。 骨头又酸又疼。冷的时候,像掉进冰窟窿,热的时候,又像被架在火上烤。 我缩在铺盖卷里。 奶奶嘴里念叨着‘太阳都晒屁股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摸索着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要死啊!”她尖叫起来,声音劈了叉,带着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慌, “烧成火炭了!你个讨债鬼!就是不让我安生!诚心要我老命是不是!” 她嘴里骂得越发狠毒难听,动作却慌得没了章法。 她端水时,盆沿磕在门框上,溅了她一裤腿。她把毛巾敷在我额头上。 我听见她喘着粗气,手还在抖 —— 她好像比我还怕。” 她试了几个土方子,嚼了草药敷在我手腕上,好像都没用。 我开始说明胡话,一会儿喊“妈”,一会儿喊“爸”,一会儿又冷得牙齿咯咯响。 奶奶不再骂了。 她搬来那个小马扎守着我。 她一会儿进来伸手摸摸我滚烫的额头,一会儿侧耳听听我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 她嘟囔时,气音混着哭腔。我勉强拼凑出,她摸到了大伯家,大伯母门都没有给她开。 她拿了一根绳子,要吊死在大伯家的院门上。这是她在绝望中能用到的唯一手段。 村里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最后大伯母去请了赤脚医生,给我开了药。 她给我灌完药。 像是下了大决心,开始用力把我连人带铺盖往她睡的屋里拖。她的炕连着灶台,是温热的。 她把我塞进她那张油腻腻厚实的破棉被里。然后,她自己也躺了进来,就紧挨着我。 她身上有股浓浓的老人味,混合着烟熏火燎的气息,不好闻,但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我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她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一遍遍擦我头上冒出的虚汗。 我听见她在我耳朵边,喘着粗气哭骂:“一个个都走了!留我一个等死……现在连你也要走?!” “不准死…我送走了你爷爷…送走了你爸…老天爷不能这么对我...” “你得活着…你得给我活着…” 她的声音哑哑的,不像平时骂我那样冲,倒像在跟谁哭着要东西,要把我留下来。 那一夜长得没有尽头。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但每次稍微有点意识,那个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像念经一样,箍着我,不让我沉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我滚烫的邪火,终于退了。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屋里飘着一股米粥的香味。 她正背对着我,在灶台前搅锅。听见动静,她回过头,看到我睁着眼,立刻又变回了那张脸。 “醒了?没死成?真是祸害!”她她脸一沉,把粥重重放在炕桌上, “吃了!吃完滚回你的狗窝去!别占我的炕!” 第9章 第 9 章 第二年的夏天结束,我九岁了。 书包里我带回来的几本书,被我翻得卷了角。村小学快开学了,我割草的时候,绕过去看了几次。 操场很小,教室是以前的龙王庙改的。听说是上学的孩子都在一个屋,老师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另外的孩子就做作业。 我在村里是个异类,没有孩子跟我玩。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疏远和忌讳。 有几个刚入学的小豆丁,背着家里新缝的空书包,故意绕到奶奶家附近,在我跟前跑来跑去,把空书包甩得啪啪响。 开学的前一天,我背着柴还没进村,就看见不少人聚在大伯家门口。 人群中央,是我奶奶嘶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叫骂声: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东西!你弟弟就留下这么一条血脉,眼瞅着要成睁眼瞎了!几块钱的书本费都不想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弟弟出木料,出人工给你们打家具,工钱都能把娃养到成人...” 人群一阵慌乱。夹杂着劝解和大伯母尖细的辩解声。 我耳朵一阵阵嗡鸣。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我从未跟奶奶说过我想上学。 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不知道。我趁乱低着头,飞快地溜回了家。 后来,我坐进了那间破旧的教室。我在村里走动,都绕开我的两个伯伯家。 两个伯母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眼神比以前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子,恨不得从我身上剜下肉来。 我觉得我是个坏孩子。都怪我要上学,奶奶才跟大伯吵架,。 我十二岁那年,任凭奶奶使遍手段,撒泼打滚,甚至真的把绳子挂在了门头上勒得翻了白眼,他们也不再给钱了。 大伯和二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去了县里找活干。 奶奶骂得更凶了,不只是骂伯伯们,骂我妈,有时也骂这瞎了眼的老天爷。 骂完之后,她摸出一个深蓝色布包,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绣的小梅花快看不清了 —— 那是奶奶嫁给爷爷时的陪嫁。 她一层层打开,手指捏着毛票,数了三遍,才恶声恶气地塞给我:“拿去!买本子!记清楚了,这是老娘的棺材本!以后要还!” 我捏着那带着她体温和汗味的钱,手指蜷缩,重得抬不起来。 第10章 第 10 章 再开春的时候,我十三岁。村里来了个陌生人。 是个年轻的姑娘,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运动鞋,皮肤很白。说话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村支书说,这是城里来的林老师,是来支教的,以后就在村小给孩子们上课。 林老师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潭。 我也偷偷去看过。 林老师站在讲台上,她的粉笔字真好看,像书上印的一样。比我在县城郊区那个学校的老师写的好。 她发现了我。 那天我正低着头快步往家走,想赶在天黑前再去多捡点柴火。 她叫住了我: “那个背柴火的小姑娘,你等等。” 我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白色运动鞋停在我面前。 她走过来,绕到我面前,让我抬起头,问我怎么不上学。 我说我三年级上完了,现在没钱。 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她让我去学校找她。 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奶奶骂我“瞎折腾”、“不是读书的料”,但没硬拦着。 只是在我出门时,对着墙角恶狠狠地“呸”了三声,说是去晦气。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林老师给了我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和几个崭新的作业本。那橡皮有股甜甜的香味。 此后,我晌午去读书,下午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干活。 我以为我能一直这样,缩在奶奶的屋檐下,慢慢长大。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背着柴火往回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总是聚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半大小子和长舌妇。 他们看见我,声音就低了下去,交换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 其中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叫铁蛋,是村里一霸。 他故意提高了嗓门,对他娘说: “娘,你看那扫把星,克死爹,娘也跟人跑了,现在赖在奶奶家,别再把奶奶也克死咯!” 他娘假意拍了他一下,嘴角却带着笑:“瞎说啥大实话!”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他们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敢得罪。我怕给奶奶惹祸。 我攥紧了背着柴火的绳子,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去。 铁蛋却蹦过来,拦在我面前,伸手就来扯我捆柴火的绳子:“捡的什么破玩意儿!给我看看!” “你放开!”我挣扎着,柴火散了一地。 “哟,还敢顶嘴?你个没人要的野种!克爹克娘的丧门星!”铁蛋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手掌蹭在石子上,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我脸烧得发烫,心里像有团火在窜,想爬起来跟铁蛋打架,可眼泪偏要掉,啥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从身后响起,嘶哑又凶狠: “哪个烂嘴的鳖孙在这放屁!欺负我家没人是不是?!” 是我奶奶! 她拄着那根磨得光亮的拐棍,像一头发怒的老豹子,眼睛瞪得溜圆,喷着怒火。 她走的速度是我没见过的快。 那群人瞬间安静了,脸上看笑话的表情僵住了。 奶奶冲到铁蛋面前,拐棍差点戳到他脸上:“小王八羔子!你再动她一下试试!老娘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山沟里喂狼!” 她骂得地动山摇,唾沫星子喷了铁蛋一脸。 铁蛋吓得脸都白了,缩着脖子往他娘身后躲。 他娘脸上挂不住,想上前理论:“李婶,小孩子闹着玩……” “玩你娘个腿!”奶奶调转枪口,火力全开。 “你家孩子是吃屎长大的?嘴这么臭!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再敢胡说八道,老娘天天坐你家门口骂!让你们全家都没脸见人!” 奶奶骂够了,一把拉起还坐在地上的我,粗糙的手捏得我胳膊生疼。 “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哭!丢我的人!” 她嘴上骂着我,却用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我没大事。 然后,她对着那群噤若寒蝉的人,重重地“呸”了一口,拉着我,昂着头,像打了个大胜仗的将军,一步一步往家走。 走到没人的地方,她甩开我的胳膊,又开始骂:“下次再这么窝囊,别怪我把你打出去!我李凤兰的孙女,没这么怂的!” 回家后,她继续眯着眼改一件夹袄。是她以前舍不得穿的衣服,改小了给我的。 针脚歪歪扭扭, 她手抖得厉害,一边缝一边唠叨: “你爷爷死得早,那群豺狼来抢地……我拿砍柴刀坐在门口,谁过来砍谁……” “你爹被欺负,我揪着那家大人骂了三天街……我不能软,一软就被生吞了。” 我堆柴火差点手停住了,我觉得奶奶像护崽子的狼。一点也不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头也没抬,嘟囔了一句:“你生在那年六月,刚割完麦子,天刚亮,日头金黄金黄的。” 我惊讶地抬起头。她很少提我小时候的事。 她停下手中的活,浑浊的眼睛望着墙上虚空的某一点,仿佛能看到很久以前的光景。 “你爹那个愣头青,高兴得满村嚷嚷,说他闺女有福气,生在好时候,名儿就叫六月,敞亮。” 她顿了顿,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下头用力扎进针脚,恢复了一贯的恶声恶气:“有个屁用!福气没见着,尽会讨债!” 但我看见,她嘴角那向下撇的严厉纹路,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异常柔和。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那金黄的晨光照了一下。 原来我的名字,连着那么好的太阳。 第11章 第 11 章 一年后林老师要走了,她已经把六年级的课,都给我上完了。 走之前,她做了一个让整个村子都意外的决定——家访了。 她提着一个小布包,一户一户,与孩子的父母谈话。最后她来到奶奶家。 奶奶正坐在院里眯着眼挑豆子,看见林老师,愣了一下,她很不自在地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语气不安地问:“老师来干啥?我家这讨债鬼又惹事了?” 林老师笑着摇摇头,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奶奶对面。 “奶奶,我来看看您。”她声音清清亮亮的,“六月写了一篇作文,我想读给您听听。” 奶奶嘟囔着:“她认得几个字?能写出个啥...”佝偻的身子坐直了一些。 林老师大声读我的作文,《我的奶奶》。 奶奶低着头,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关节泛白。 老师读完后,奶奶才抬起头,她撇撇嘴,想维持住那副凶悍的样子,声音却有点发颤:“...胡写八道!净整这些没用的...” 林老师合上本子,认真地看着奶奶:“奶奶,六月写得都是实话。您是个好奶奶,您把她教得很好,她很坚强,也很善良。” 奶奶别开脸,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奶奶,”林老师的声音更柔和了,“只有读书,才能让六月过上好日子。我知道您不容易...” 奶奶语气又变得急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能有啥办法!我一个老棺材瓤子!我能供她吃穿就不错了!读书那是烧钱的事!我上哪弄钱去!” 她像是在骂林老师,又像是在骂这无可奈何的命运。 林老师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奶奶的手背。 老师走的时候,奶奶破天荒地把她送到了院门口。 从那以后,我发现奶奶骂我的内容里,多了些新东西。 她照样骂我“看那些破书能当饭吃?”。但骂完,她会语气硬邦邦地拿给我几个鸡蛋:“去!换了钱买本子!记清楚!要还的!” 或者,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捆最便宜、裁切得歪歪扭扭的草纸,和一小把短得快要捏不住的铅笔头,摔在我面前:“省着点用!败家玩意儿!” 那些鸡蛋,是她一个个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那些铅笔头,是她弯着腰,在村小教室外的土坑里,仔细扒拉出来的。 她依旧骂得很大声,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她所有的无能为力和倾其所有的支持。 再如何不舍,还是到了林老师要走的最后一天,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牛奶糖。 很甜,是我从来没吃过的味道,甜得让人想哭。 放学后,她叫住了我。 她从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我。不是崭新的,边角有些磨损,但很干净。 一本是《新华字典》,封面是深红色的。 另一本是《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封面上画着蓝天和向日葵。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记住老师的话,只有读书,才能真正走出大山,看到更大的世界。” 我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只是拼命点头。 林老师又拿出一本带着香味的笔记本,和一支漂亮圆珠笔,塞到我手里。 “这个送给你。以后,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写下来。写给你自己看。” 那天放学,我抱着新本子和笔,一路跑回了家。 跑得心脏砰砰直跳。 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跑得满头汗,张嘴又要骂。我第一次,在她骂出声之前,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带着眼泪的笑。 奶奶愣住了,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句“疯疯癫癫”,转身继续撒她的鸡食。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不一样了。 我把字典从头看到尾,认识了很多字。那本作文也倒背如流。 奶奶骂着书不能当饭吃,一边摸出自己的零钱给我买本子。 我长高了一些,头发还是黄黄的,但手脚有了力气。 奶奶更老了,背更驼了,骂人的时候中气也没那么足了,但依旧每天都要骂上几遍才舒坦。 我常常坐在路边的碾盘上,看着通往山外的山梁上那歪歪扭扭的小路,看着田埂上那些飞舞的蒲公英种子。 它们那么轻,那么小,白色的绒毛就能乘着风,撑着梦想,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林老师说的那个“更大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会比县城的高楼还多?会有吃不完的白面包子吗? 奶拄着拐棍,摸索着来到我身后。 “死女子,又躲懒!猪饿得直叫唤没听见?”她习惯性地骂道。 我没像以前那样立刻站起来,而是回过头,看着她在夕阳下沟壑纵横的脸,我认真地说: “奶奶,长大我带你去山外,” 奶奶愣住了,浑浊的眼睛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她没骂我异想天开,也没说“滚”。 随后她一边颤巍巍地往回走,一边嘟囔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先把猪喂饱再说…” 她抬起那只枯瘦的手,好像…很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动作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田埂上,又一朵蒲公英被风吹散了,无数的小伞,向着远处飘去。